2000年9月17日傍晚,大约8点钟,大家都在楼上的房间里。兰儿在整理书橱,父母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边吃南瓜粥一边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前一天的奥运赛事,只听一个男高音在高吭激昴地解说着:“好!这最后一跃就像是蛟龙入水利落干净,它将为我国男子十米高台跳水再赢得一个漂亮的满分!”
9<mMU: 父亲端着碗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手中的筷子对母亲说“真了不起,小伙子才20岁!”。
9<mMU: “不,是21岁!”兰儿纠正着父亲的错误。
9<mMU: 美国卷、日本卷、英国卷、西班牙卷……所有的书都在,惟独缺了德语国家卷。
9<mMU: “爸爸,我的德国卷呢?”
9<mMU: 兰儿把手里的书举得高高地转过身来问父亲,正好看见父亲筷子上的一滴稀粥掉在椅背上。
9<mMU: “嗯,什么卷?”父亲回过头来看着兰儿。
9<mMU: “外国短篇小说的德国卷!”
9<mMU: 父亲仰头默思了片刻,带着一种散漫的语气说道:
9<mMU: “哦,你的那些书都没啥看头,我只看了俄国卷。”
9<mMU: 打断他最喜欢看的节目父亲仿佛有些不耐烦。说完话后他仍旧回过头去继续看他的电视。
9<mMU: 这时母亲正起身去添饭,当她把自己雍肿的身材挤进隔间的厨房里时,正好接了父亲散漫的语调不失时机地探出头来撂下一句:“你的那些书我是碰都懒得碰!”
9<mMU: 父亲的漫不经心和母亲语气里透出的冷漠和不屑,就像一根针,在自己的心上轻轻地但又是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被猛刺了一下。兰儿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声调——那种令人不愿再往下追究的寒意,它会令你心里涌动一种酸楚的意念,一种能够引起人恶心的生理反应。
9<mMU: 兰儿不愿想也不愿回忆是从什么时候、在哪件事上开始地?现在只要听见他们的声音,特别是母亲的声音,自己的身体就会僵硬得像是绷紧的弦,耳朵里嗡嗡地鸣叫着仿佛天地在旋转。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懂。她只是不愿听见她的声音,不愿靠近她的身体也更不想闻到她的味道!但她越是这样拒绝母体,母体的一切就越显强大:母亲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香,一股连婴儿都能感受得到的母亲的味道——衣服上,毛巾上手帕上仿佛屋内所有地方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每天,每月、每时每刻她都在由母亲所构成的这种氛围中生活。她逃不掉——母亲是如此强悍,强悍得自己只能在自己的内心里讨厌这种生活——不死不活的生活!拒绝着母亲就像是拒绝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9<mMU: 兰儿不声不响,她快速地把一本本书挪动着往外拿又捡回去,以此来忘却刚才听到的他们的声音。她想通过反复地挪动书的动作来抹去刚才耳膜上受到震荡后留下的痕迹就如同抹去灰尘一样——是的,他们的说教自己就是不爱听,凭什么?为什么要自己这些人为改革作出牺牲作出奉献?人活的就是这一辈子难道还有下辈子吗?读了书,进了厂,班上得好好地,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当扔垃圾一样地扫地出门,为什么?!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些自己的心还会隐隐作痛,一股难以言说的辛酸就会涌上心来……书在手掌的轻拂中悄悄滑过——抚摸那一排排的书藉就像是在触摸着过去的快乐时光!
9<mMU: 这些书,有好多都是自己进了厂子以后才买的,每一本书的出处和阅读时的心情还有和他在一起的一幕幕就会浮现在眼前记得清清楚楚......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过去的时光不堪回首又那么使人难以忘怀!
9<mMU: 手上这本书兰儿记得是在D市读书时买的。这套《世界短篇小说经典》分美、英、日、法、意、西、俄、德共八卷,拿回来把所有的都看了一遍,还是觉得德语国家卷的最好:卡夫卡、霍夫曼他们都是些多么了不起的作家!不知哪年回家把它连同吉辛的那本《四季随笔》一起拿回来留给了父亲,现在想看看都找不到了:“怎么会不见了呢?可能是小妹拿走了吧?”她又不自觉地大声问道。
9<mMU: “小妹怎么可能拿你的书?她连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来看你那些闲书!”
9<mMU: 母亲把“怎么可能”和“你那些闲书”几个字拖得长长地一如过去!
9<mMU: 兰儿比小妹大了五岁,就读于一所大型国企的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就进了那家企业。厂子先是红火得不得了,但没工作几年就赶上效益滑坡,再后来就是下岗买断。买断出来后就同几个姐妹合伙开了一家经营汽配的小店,不想二年不到,小店亏得一塌糊涂最后只有关门了事!而小妹却顺利多了。毕业于名牌大学又在一所中学任教。在父母的眼里小妹才是他们的骄傲:一件无袖的小衫、一顶黄色的小帽、一条开衩的小裤——这些小妹婴儿时的衣物,母亲至今还把它们保存在箱底。而自己呢?过去的没有踪影,现在又那么遭轻视……
9<mMU: 整理书橱的兴趣己经全然没有了,她真地感到了一阵恶心,接着便哇哇地吐出了清汪汪一大摊水和粘粘地胃液。空气中飘浮着他们的声音:怎么又在吐?仿佛是关心又仿佛那么虚假冷酷……一切对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自己的人生呢前途呢?“砰”地一声拉上书橱的玻门,兰儿默默地一个人往楼下走去。
9<mMU: 天好像己经完全黑了,巷里的灯也仿佛有一盏亮着,树在晚风中摇晃着投射到地上墙上斑驳陆离像一个个的鬼脸。兰儿在楼梯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待胃里的痉孪稍微平息下来些后才拐进院子里开了门径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此刻,她的内心里有一股冲动不这样她就无法再生存下去!没有开灯,开灯有什么意思?她胡乱拿了自己的一些东西出了屋关好了门茫然地走出了小巷融入到了喧嚣的大街中去。
9<mMU: 过了很久,父母也下楼来了。经过客厅时他们看到兰儿的卧室里没有灯光,知道她又散步去了。他们不明白刚才她为什么把书橱关得那么响。
9<mMU: 第二天他们上楼未见到兰儿,下楼到她的房间看见毛巾被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凉席也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凹印,兰儿一夜未归!他们在心里报怨这么大人了外出也不打声招呼。
9<mMU: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一直等了一个礼拜仍不见她的影子。老俩口赶紧给小妹打电话——又到她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处去打听、并在网上发了伊妹儿,最后他们到了派出所。整整等了三个月,音信杳无!他们又等了三年,仍不知所终!父亲己不再每夜给她留门(他总是怕她回来开不了门),他们不再等她了。他们对她的归来己不报任何希望,他们伤心透了。
9<mMU: 年复一年。楼上的紫薇又快谢了,茉莉也只剩下了瘦瘦的枝条。傍晚,风带着暮秋潮湿而清冷的气息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每到这个时候老两口就深深地陷入到对女儿地思念当中不能自拔。他们仍然坐在打开的电视机前的沙发上默默地吃着南瓜粥,也仍然感觉得到兰儿在房间里轻轻走动绸裙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声、闻到她那衣裙所散发出的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德国卷怎么不见了?是小妹拿走了吧?”她的声音在屋内空气中回荡,久久地萦绕在他们耳畔不肯散去;照片端正地放在电视机柜的中间,那欲言又止郁郁寡欢的表情,使老俩口看了总是要轻轻地叹气:“她是被自己的境遇弄昏了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9<mMU: 他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读书时的快乐模样,每领回一张奖状都要拿着它在家人的面前嘻嘻哈哈地闹腾半天:把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在头顶上飞舞…… 什么时候她变成了那样?
9<mMU: 况且,她又是那么地懂事。从来都把自己的事打理得好好地不要父母操一点点的心,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乐呵呵地从来没有愁眉不展过,后来虽然也感觉到她越来越不愿和大家在一起,到也觉得没啥大不了的——她总是坚强地。但这次咋就过不去了呢?怪谁?怪那个不讲良心的坏小子在与她谈了整整五年的恋爱之后竟然抛弃了她?怪那时正碰上了厂子里裁员下岗?她怎么就不理解呢:下岗、栽员、买断是改革的需要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在改革的进程中总是要有人去作牺牲,作出奉献,难道说家里就没有饭吃了,爹妈在逼你要你拿出钱来?
9<mMU: 是呵,看得出来,没有了单位,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小姐妹她仿佛就是一叶孤舟在自己的苦海里飘、飘、飘……然后是开店关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她的眼睛是红肿的,这父母又有什么办法?下岗,失业,分手、找工作……大家都这么活着又不只你一个,为什么就会这样呢?难道父母的心里就好受,就喜欢?
9<mMU: 父母的两双老眼互相对视着,一种茫然和无奈深深地折磨着他们,屏幕上的影像模糊成一团怎么也看不清楚!自从那年她“砰”地一声关上书橱的门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在他们的面前出现过,他们是那么想她,想得夜夜难以入眠!她现在还好吗,在哪里?不管是在天边在地角总还是巴望她好,她快乐。
9<mMU: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日子就在这无奈中一天天地逝去。
9<mMU: 闲话少说,兰儿回来了!
9<mMU: 2004年9月17日,8点刚过,老俩口正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南瓜粥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在转播昨天奥运会短跑赛事,播音员高吭激昂地解说着:“好!他己像一只离弦的利箭,射向了那110米的路程!世界短跑的历史将改写,我们的体育健儿一定会为国争光……好!成功了!”话音刚落,电视里顿时沸腾起来……。
9<mMU: “真了不起,小伙子才20岁!”
9<mMU: 父亲激动地站起身来挥着手中的筷子兴奋地告诉母亲。
9<mMU: 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眼里都掠过一丝感伤,一大滴南瓜粥从父亲举起的筷子上滴落在了母亲的头发里。
9<mMU: 父亲怔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又大声地重复说:“真了不起,才20岁!”
9<mMU: “不,是21岁!”
9<mMU: 是兰儿的声音?!
9<mMU: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们慢慢地把头扭向窗口,从窗子后面看到楼梯口的门己经被打开,兰儿正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本厚厚地绿色封面的德语国家卷时,他们高兴的心情真是无法言表!
9<mMU: 老花狗己经认不出她来正对着她狂吠,她一边叫着它的名子一边快步走进屋里伸开双臂迎向双亲。
9<mMU: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女儿,一滴老泪挂在眼角;而父亲则搓着双手看着女儿玩笑地说:“怎么找了那么久呵,找到了?”
9<mMU: “是的,爸爸,我找到了!”
9<mMU: 德国卷最终找到了——找到了和没找到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它确实丢失过,这是千真万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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