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时候,梁红玉早已经脱籍,当年齐名的姐妹已经在黄天荡擂鼓战金兵,已经上书朝廷痛斥她老公韩世忠贻误战机,请皇帝治罪了。
关于梁红玉的事情,我还会提起的,张秾说:很多年后,我再回味自己的选择的时候,总是有意或者无意中想起她--就像我当时曾多次想到,是我自己,就在金山,就是在黄天荡,八千将士,鸣镝利刃,玉桴金鼓,亮甲霞绦。我就是在听那些街头说书的人,听那些传言的时候,把自己想成了梁红玉,想我血脉涌动,想我杀敌报国--还有比一个妓女更渴望圣洁和崇高的么?还有比忠君报国更神圣,更纯粹的么--抛头撒血,陨身不顾--我早已厌倦身周,奢华,沉醉,一曲红绡不知数,厌倦那种梨花院落,柳絮楼台,厌倦那些才子唱和了。
胡马渡江,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我看到南度群臣扼腕、叹息、流泪--我知道他们并非刻意作假,只是他们已经被圣人书洗精伐髓,脱胎换骨,如绝佳伶人,锣鼓响时,欢悲自来。如皮影,偶人张合举止,全如己出--只是,不知道全是随着音节操控在别人手里。
他们先感动自己,深醉其中,慢慢不能自禁,习以为常了。该流泪就流泪,该歌舞就歌舞。都是本心,都是很真实的感受--当然,这是在我多年之后才想到的,但是,我还是被感动,或者说被那种悲怆的气氛感染,红巾脆袖,揾英雄泪。我忽然就在倦怠的拖沓粘稠的日子里找到一种激越,热情。觉得日子原可以不同日往了。
我是一个妓女。这你知道的,和梁红玉一样。
不过,我们和现在的坐台小姐不同,我们很小就被人收养,学琴,学画,学诗书文章学歌舞游戏,我们就是长在妓院中,学习,游戏,长大,看那些姐姐风情、纵才看调笑,风月。看达官贵人,看文士名流,看春风得意,看踌躇志满,也看年华似水,红颜白头。
我们已经习惯了。
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我们知道命运就是这样,不能改,不可改,也就不想改了。
好多年后,我曾经和人辩解过:我们,无所谓堕落,我们生来就是妓女,从来没有高尚过,哪来堕落一说呢?
我们只有老去,死去。只有养在深闺人未识,只有春去秋来颜色故,只有--门前冷落鞍马歇。
我知道,有些姐妹会存些银钱,盼着离开这里--几百年后,我看《玩偶之家》的时候,也想--就像后来鲁迅先生问那个良家女子:出走之后又该如何?我想,那些脱籍的姐妹离开这里又会如何呢?
我不清楚。
我不是鬼魂,我一直活着--这基于那个符咒,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在800年的时光流转中,我一直活着,就在西湖,就在杭州,就要看我心中的英雄跪在岳飞庙前,看人们唾弃他,听人们说白铁无辜铸佞臣--这是我在选择了自己的生活之后的必然,呵呵,张秾妹妹笑了笑,她接着说,这,也算是爱的代价吧。
她笑得很平淡,只是嘴角一翘,平和的如同单位的女士上班路上偶遇时,打招呼一样。
她说,800年,故事就多了,我还是先说绍兴七年的那天吧。
在这800年的时光中,我不再有衰老和死亡,就像我不再有一个相识的朋友一样--和那个道士说的一样,我从那时候起就注定要一个人在岳王庙附近住下来,无论风吹雨打,改朝换代。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守候这800年的光阴,守候一座被千万人唾弃的张俊的铁像--没有变化,没有希望,甚至没有死亡。
我看书,只是消磨,消磨,消磨--时间太多了,无止无终,永无尽头,消磨什么呢?
你看过《日出》吧?陈白露自杀了--她无法离开交际花的生活,她可以死,我不能,我无法死,死不了。
她是多幸福的交际花啊。
我在绍兴七年的那一天,刚听过苏学士和名妓琴操的故事,那个故事我们很多人都知道:
“在西湖,东坡戏琴曰:我作长老,尔试参问。琴曰:“何谓湖中景。”东坡曰:“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又曰:“何谓景中人。”东坡云:“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又云“何谓人中意。”东坡云:“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琴又云:“如此究竟如何。”坡云:“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大悟,遂削发为尼”
我想,削发为尼之后呢?青灯古卷,我一个人去念念过眼烟云?去想那些歧视和不堪?我能忘记么?
我说,不,我不出家,我不。这时候,左誉就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他从我的眉眼中就看出来了,知道我决心一定,不可更改了.淡淡一笑,拿起笔.一个人在那涂抹。他说,保重,张秾妹妹。
那一天,是在他走后好久我才回过神来,看他熟悉的笔墨:“来时吴会犹残暑。去日武林春已暮。欲知遗爱感人深,洒泪多于江上雨。 欢情未举眉先聚。别酒多斟君莫诉。从今宁忍看西湖,抬眼尽成肠断处。”东坡和之,所谓“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