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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群》小说连载(5月7日更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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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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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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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年初六那天,永兴翻砂厂的老板娘到赵二家。

赵二还在睡觉。这是赵二这个人的习惯,总是一停了活就拼命地睡觉,好像这辈子从未睡够过。睡够了之后呢,又浑身的不舒服,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这就叫回力。所谓回力,就是力因为得不到释放在身体里徘徊。回力很难受,瘫软无神,昏昏沉沉。回力的唯一出路就是立刻去干活,一个长期干活的人一停了干活,就觉得不适应。就像一个大烟鬼停了吸大烟一样百爪扰心。这是因为经年累月从不间断的劳动使身体的各个部位,已经热爱上了劳动,对劳动习以为常,只有劳动身心才会愉快。

新年伊始,歇息了几天,在一般人认为这是幸福的几天,赵二却为这几天苦不堪言。

老板娘问赵二,烧饭你干不干?赵二对于烧饭是有好感的,她在模具厂烧过饭,工艺品厂烧过饭,都说她菜烧得还行。这可以算是一个嘉奖,因为食堂菜很难烧的。人多嘴杂众口难调。这样的食堂,提起烧饭,煮饭的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本地人的菜是好炒的,多放味精稍加糖就行了,外地人就是贵州的多,这些家伙吃得辣,不是一般的辣。朝天的椒炒脆了之后揉成粉末,浇上热油,吃上一口就如嗓子里点着了火,一直烧到胃,胃里就像火燎马蜂窝,他们都不怕。安徽的吃得咸,这些家伙又想省钱又想好吃,是些很难伺候的主。

 

赵二认为烧饭这件事比剃头要重要。如果要在理发师和厨师之间选择一个,她会选择厨师。饭是每个人都要吃的,不论是穷人或富人,只是吃的内容不一样。头不是每个人都要剃的,有的人在剃头的方面花了大量的钱财,有的人一分钱也没花过,赵二就是没花过,花大量钱用在头上不是合算的事情,就算你把头搞得让人眩晕,又能值几个钱?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人需要把头搞得漂亮一点受看一点,那都是些闲人,不要干活的人,一个农民工就没有这个必要。人不吃饭要死,人不剃头死不了。男的是要剃头的,毛长了干活碍事。赵二带儿子去剃头时,还发现一个四十多岁男的染发。你说一个男的染什么发。赵二以为这个男的肯定是个不正经的主,在外面有了相好,包着二奶或是养着小三才这样图好的。那天儿子剃头花了十块钱,这让赵二很恼火,凭啥要十块,十分钟不到的事情,既不吹风也不上油,要十块,脑子有毛病吧。十分钟十块,一个小时多少?还有烫发要价更贵,比玩婊子还要贵。婊子一个小时才挣多少?一个人挣钱一定要凭着良心。赵二跟人家要吵架了,她说最多给八块。人家不干,十块就是十块,哪个还跟你磨嘴皮子。赵二就自制了剃头的家什,电推子,剪刀,还有电吹风。她剃的头不很美观,像牛吃草一样不整齐,但是无伤大雅,自家人的头自家剃。

 

    永兴翻砂厂有一百多人,在食堂吃饭也只有五六十人。有几个人赵二对他们很客气,士钟和文利在吃菜方面很舍得,赵二就觉得这两个人是好人;江苏那个夫妻俩,他俩吃菜也不挑剔,每顿都要买一盘肉,赵二也是蛮喜欢他们的;贵州叫累富的夫妻俩带一个小孩,孩子很漂亮,白白胖胖的,每一次进食堂小家伙都跑来买零食,小手脏兮兮的,脸蛋涂抹得小花猫一样。孩子来买东西要先给钱,妈妈没有给钱他就哭了,孩子的妈妈很年轻漂亮,在水槽里将孩子洗得干干净净就来打菜了,一碗荤菜一碗素菜。还有老白毛每次都打一块鱼,长毛有点挑剔,但是吃的还是捡贵的买,也算是个好人。这些人赵二见了就打招呼,对于赵二来说买她菜的人就是上帝,不买她菜的人就是狗屁。有些人赵二就懒得理睬,夫妻俩就打一碗素菜太抠了吧?还有一个养着一条狗的夫妻带着一个孩子,自己带着菜来蒸,一盘菜也不买,还好意思把人家吃剩下的饭菜拿回去喂狗。那天赵二就找起了他的茬子:“自己蒸菜的都出去吃,别在这里捡便宜。”

“你算什么?你是老板吗?”那个家伙说。

“我是老板就把你开除了,不是老板也不让你搁这里蒸菜,老娘既然担起了这个破挑子,就有权利,老娘不是为人民服务的。”

赵二这是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如果人人都来蒸菜,她的菜卖给谁呢?她去赚谁的钱?这样抠的人还养着狗,真有些搞不懂!屙屎给狗吃还要厕所呢!但那条狗仿佛很听话的,每次跟主人来食堂吃饭,它知道夹着尾巴做狗,在不显眼的地方看着,老板家的狗也在,它不能跟老板家的狗争,老板家的狗吃饱了,然后向它摇摇尾巴,仿佛说,你来吃吧笨蛋。它才凑上去,它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吃蹭饭的,人家给吃就吃,不给就算了。门卫很讨厌这条狗,见了就轰赶,门卫说,你算那颗葱,也敢来这里吃白食,滚回去。

自此这条狗就不敢进食堂吃饭了,见到门卫就远远地站着,可怜巴巴地瞅着,不让来咱就不来就是了。主人去车间翻砂,它就坐在主人的旁边,老板娘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怕老板娘讨厌它,就缩成了一团。谁知老板娘表扬了它:这样听话的狗真是少有。

听了老板娘的表扬它美滋滋的,它是认识老板娘的,知道尊敬老板娘,老板娘经过它面前时,它还点点头。其他人经过它面前时它就大咧咧地看着人家,有时还狂吠几声。

 

    赵二做菜以辣咸为主,这些家伙挑剔得很,清汤寡水干脆就别拿出来,食堂菜数量多,炒起来也不好吃,一律用油炸。油炸出来的菜颜色好看,油炸菜花鲜嫩的,油炸茄子碧绿的,油炸豆荚如翠玉一样,油炸豆腐,油炸鱼,金黄的,鸡腿鸭身猪头肉,用八角、桂皮、花椒、大茴等中药卤起来。他奶奶的,你自己也烧不出这样好吃的菜。

老板给的工资少,活却不少,免费为她烧锅炉,这些活都是赵二的老公包了。赵二不在乎钱多钱少,难道钱少就不干活了?干活是我的事情,给工资是老板的事情,老板最烦人家嫌钱少,在翻砂厂烧饭就是靠卖菜和饮料赚钱。老板娘向赵二灌输买菜和饮料的基本常识和技巧,比如牌子响的物品,进得少一点,杂牌的进得多一点,名牌的进价高,杂牌的进价低,卖出的价钱都是一样。这使赵二很为难,人家来买东西给他名牌还是杂牌呢?这就要见机行事了,做生意的人就要灵活善变。老板娘是好老板娘,她也想赵二多挣点钱,这样的话赵二就能长期干下去了。赵二的活干得不错,将工人的澡堂打扫得干干净净,不需要老板娘嘀咕的。锅炉烧煤不浪费,老板娘不喜欢浪费煤炭的锅炉工。老板娘还跟上一任的锅炉工吵过架,就是说人家拿她的煤炭不当是自己的。赵二不这样干,老板家虽然钱多,煤炭也是国家资源,现在都在提倡低碳生活,这一点赵二还是懂的。

 

    赵二每天骑着一部快散架的破电动车去买菜,买菜是很讲究的,既要便宜又要好,这是个很难办的事情。她往往挑选一些丑陋不堪的菜,这些菜就像长得凹鼻子凹眼睛虽然丑了一点,但价钱低,赵二喜欢这些菜,她一见到这些菜就笑了,这些菜一见她也笑了,她笑是因为它们廉价,它们笑是因为找到了懂它们的人了,实现了它们的价值,也就是说遇到了知音。啥叫知音?比方唱歌,唱了半天人家以为是驴叫,你就没遇到知音。知音也可叫相好,什么样的词都可以变的,唯变才能常新。相好就是相互好感,一般情况下是一男一女,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菜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赵二献媚。它们说,亲爱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她就像那些不嫌弃女人丑陋的男人一样,将这些菜们揽入怀抱,小乖乖,你们都是朕的心肝宝贝,朕爱你们胜过爱别人。赵二想世界上很多看似丑的东西,甚于看似美的东西,往往这些丑的东西就被世人忽视了,岂止是忽视甚至是抛弃,就拿这些菜来说,赵二要是不买,很可能就没人买了,只有丢进垃圾堆腐烂。

赵二想她如果是一个富人,一定是个超级富人。她要挂一个招牌叫做:‘丑人之巢’。她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比方说她就是个男的,将那些丑得要死的女的全部召集到一起,比如烂眼、肿腮、龅牙、麻子、秃子、狐臭、口臭的家伙。给她们每人盖一座别墅。别墅里有花园,假山,还要养一条狗,防止她们寂寞。把爱的浪潮给她们公平地送过去,让她们每一个人生一个孩子,使她们老有所依少有所爱。当然在干这件事的时候,也要防止那些不是丑人的人混进来,那就不得了啦。所以这也要规定一个界限,丑到什么程度才配到‘丑人之巢’来生活,长鼻子长眼都来了,都说自己是丑人,什么样的家业也撑不住。那些不是丑人的人也别来赶这个热闹,会有你们自己的生活,爱你们的人多着呢。赵二就是这么个想入非非的主。

这些菜一点也不比那些长得好看的菜吃得差,赵二将它们分门别类,除去糟粕,取其精华,洗净晾干。有做汤料子的,有小炒料子的,有凉拌料子的。让它们各尽所能,你是什么样的料子就给你派什么用场。就像那些走进各种岗位的人们一样,等级分配,待遇各异。特等的价钱就高一点,次等的就低价一点,不要抱怨,人有三六九等,物也有优劣强弱,菜有营养高低。老板娘深有感触地赞叹赵二,因为老板娘在用人方面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有几个非常丑的人在老板娘这里干活,他们人是丑了一点,干活不比长着漂亮脸蛋的人差,差使还更方便。

 

    赵二最得意的一道菜,把不少人都蒙在鼓里,赵二希望他们蒙在鼓里,有些东西不知道更好,这道菜她在工艺品厂烧饭也用过,后来被一个河南人一个很精明的家伙识破了。他一说出来,人家就觉得很像了,一下子人们就觉得这道菜不是个菜了。赵二觉得这应该是个菜,不是菜人家为什么放在菜场卖呢。她是在大菜市场杀猪案子那里发现这个好菜的,猪的生殖器,她开始也不知道这是啥家伙,堆在地下一大摊,一根根比筷子长一点,问是啥东西?人家回答是猪尿筋。问价钱便宜得很,她在工艺品厂烧饭那时,才五毛钱一斤,现在是二块钱一斤啦,要想发家致富就靠这道菜了。她一次买回来几十斤,先在开水里煮几遍,用清水洗净,放碱面揉搓去掉臊味,然后放到卤锅里焖烂,捞上来切成段子,用尖椒炒起来,卖四块一碗。她卖的所有菜中就这道菜赚钱,有人问:这是啥东西?

赵二回答:这是干部食堂里才有的,她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从一个在干部食堂烧饭的朋友那里分一点来的,高蛋白、低脂肪。一般人吃不上这样的好东西,你们能吃上是你们的福气。她没说是猪的生殖器,说穿了这道菜就没有出路了。这确实是一道既便宜又营养的菜,据有经验的人说,这道菜使一个久治不愈尿床的人菜到病除,使一个求医无门阳痿早泄的人坚挺了起来。因此这是一道健康菜,是男人的菜。赵二不必为这道菜感到对不起人,卖四块一点不贵。一盘营养丰富的、能治疗顽疾的大菜才卖四块钱,这难道不是太廉价了吗?要是放到大酒店里起码也要卖个一百二百的。翻砂厂都是男性多,她要是不做这道菜委屈了手艺不说,更对不起这些铁打钢做的农民工。

 

赵二这个人还不是很坏,好坏都是有个尺子量的。一个人要是打哑巴骂聋子,恐怕就不算一个好人了,所以做人要把握这个尺度,赵二用油比一般食堂用的要好。她不能坑害农民工。她自己就是农民工,她知道不少人都在坑害农民工。买一些腐烂变质的菜给农民工吃,到处打听瘟猪肉哪里里买得到,不惜多跑几十里路去买瘟猪肉,抓住他们爱贪便宜的特点。人家坑害那是人家的事,她要坑害就家鬼害家人了,就比汉奸还要可恶。日本侵略中国出了那些汉奸,是多么丑的事情。做人不做这样的人。她没有买那种桶装的猪油,这种油健康状况似乎很没把握,棕榈油也是便宜的,赵二是想过用的,也没有用。这种油凝结性很强,全国人都在吃。这种油产于马来西亚,畅销于中国,营养价值十分贫乏。赵二对棕榈油有戒心,她在网上查到三级棕榈油在四十度也解不了冻,而且对血液循环有害。

赵二近年也有高血压,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她如果做了一点亏心事她的心很不安,良心发现就是这样的情况,什么叫良心,就是当你做了一件亏心事感到很不安时,这就是良心发现。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那天早晨赵二在菜市场买菜,起得很早,头有点昏。在这样的情况下买菜,她有时多给人钱,有时就忘记了给人钱。她搬走一箱鸡腿骑车就走了,这个家伙生意忙也没注意,她走出菜市场很远才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就要还给人家,要是没想起来就好了,她也就懒得还了。她知道要不送回去,她就会头疼,血压就上来了,这是她近年来学好的主要原因。要是搁在以前,她巴不得买人家东西,都得了健忘症,忘记找她要钱就好了。她会赞叹这个世界真美好。赵二以前不是个好人,她曾经盯着羊毛衫厂的老板王小有的钱包,她学过扒手,她能透过皮包看到钱的数量。王小有将四万块的钱包夹在胳膊窝里,头梳得贼亮贼亮的。赵二走在他的后面念叨:掉掉掉掉掉掉!王小有的钱包就掉了。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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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  

 

当然这也不是每次都灵,要是每次都灵赵二就不用干活啦。这主要是因为这个老板跟赵二有仇,他欠了赵二的血汗钱,赵二去他的厂里要钱那天是腊月了。年关将至,想必大家都和赵二一样,把欠人家的债还掉,把别人欠你的要回来。永华的老婆红梅欠赵三十块,已还了二十,还剩十块;陈疤眼子欠赵二一只烤鸭一斤猪大肠子,折合人民币也是三十。这是赵二在没有工作的时候,卖熟食那会落下的账,陈疤眼子是卖西瓜的,他真要是不给,赵二也就打算明年夏天来赊他的西瓜。这种人到手就不想还了,和赵二的为人有很大差别。赵二要是欠人家的一点什么东西,心里就老想着这件事,还给人家了才算安心;还有一个叫小香的女人欠她一百二。说起小香赵二就生气,她那天刚干活回家。小香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存折,说赵二姐姐,快帮一下。她和小香不是很熟,但是也算邻居。看小香这样急急乎乎的,莫非小香是你那个颈子一尺多长的老公死了?小香说真是这样倒也罢了,姐啊,借二百块钱给我,我存折有钱就是来不及取。赵二听不得人家叫姐,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仅有的一百二给了她。你看这个小香,自从拿走了赵二的一百二,就不面见了,为这点钱赵二跑酸了腿。那天去小香家要钱,还挨了小香丑老公一杠子。

红梅说你借给谁不好偏借给小香,你知道小香是啥人吗,她赌博欠了一屁股的账。她啊丑得要死,欠一个老头儿一千多不还,人家找她要,她就跟老头儿说:“老大爷明天我老公不在家,你到我家来我还给你吧。”

老头子听到话外音,知道小香要以身相许了。第二天,老头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了干净的白府绸褂子,就去约会。一到小香家门口,狗就咬不停,老头子怕被狗咬了,就小心地站着不动,他喊小香来把狗赶走。小香在楼上不吭声。老头子就大着胆子进屋,这一举动反倒把狗冲愣了。狗就退一步叫一声,退到墙角没得退了,狗就呜呜噜噜地哭了。狗是怕狠的,你越怕它它就越叫得凶,你不怕它,它就不叫了,因为叫也没意思。

小香在楼上笑嘻嘻的向他招手,来啊来啊老家伙,今天还你的账了。老头子小腿就酥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上,一跑到楼上就把小香抱住了,根本就不提钱的事,小香半推半就,两个人在房子里玩起了老鹰捉鸡的游戏。老头子正把小香按到床上准备办事,半路上杀出来程咬金,她的老公一脚将门踢开,顺手从门拐抄起一杆毛竹稍子照着老头子就是一家伙,老头子捂着头,血就顺着指缝流,迷迷糊糊的,手上戴着的金戒指也不知去向。这还用说肯定被小香捋去了。

小香这个人太丑了,别看她打扮得俏喷喷的。被我逮着了我要揍她。那天赵二把小香逮着了。一把封住了她的衣领,还不还,不还就扣自行车,红梅说的。红梅抱怨赵二不该把她说的话跟小香露底。赵二蛮劲上来了,把她的自行车栓在自己的自行车后面拖着,路上好多人都来看热闹,小香怕丢脸一声都不吭,第二天小香就拿钱来赎回去了。

当然这都是些小钱。

只有王小有那笔钱是个大数。赵二对这笔钱能要到还是要不到感到很没有把握。因为有人跟赵二说过了,王小有这个家伙不像个老板。他为了逃避国家的税收,找一个半截的残废人为他看家护院。还找了不少哑巴为他干活。他物色哑巴可下了不少功夫,据说三下贵州,两下洛阳,总共凑齐了一个排的哑巴。开始哑巴们以为他是个骗子,人家问他,你为什么不找好好的人干活,偏偏找哑巴呀。他说这个问题嘛,还是有点原因的,暂时不说为好,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不妨就透露一点给你们吧。树立爱心企业你们知道吗?我就是要带这个头,把爱心传给需要爱的人。为了一切哑巴,一切为了哑巴。

赵二一开始见到这些哑巴还以为到了哑巴窝了。他不是为了哑巴们的生计着想。他绝不会多给哑巴一分钱,况且哑巴们的活干的比谁都不差。他是打着为残疾人创造就业机会的旗号,真是残废干不了活的人他会要吗?这样国家不但不能收他的税,还要补助他。他的脸皮厚不厚可见一斑,敢跟国家耍花招,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他欠工人的工资,能不给就不给能少给就尽量少给。

赵二担心她这个工资是少给还是不给呢?按说他是不能不给的。她带着儿子去王小有的羊毛衫厂上班。六月的天气,炎热的要命,闲着无聊的狗都热得冒大汗。电风扇煽出的风也像火一样,赵二是新来的,没有风扇,更是难挨。儿子胆怯地偎在她的旁边,这个小家伙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那个女的不善,就是王小有妹妹,她是车间主任,赵二的儿子一见到她就显得很乖,怕被她打屁股,只要她不在,小家伙的花样可多了,一会儿玩折飞机,一会儿玩打枪,一会儿盖房子,赵二还给儿子买了一个奥特曼,让儿子的玩具显示出领先水平。这样干了一阵子,厂里的生意不咋样了,想退掉一些人,赵二就被退掉了。那天赵二高高兴兴来上班,在路上被王小有的妹妹王阿月拦住了。她说,谁让你带小孩来上班的,这里又不是幼儿园,要带孩子回家带。赵二一听这话,稍微有点迟疑,但马上她就想开了,她自我安慰:本来也不想干这个鸟活,正好借坡下驴。不干就不干,少了你这个破厂就死人了?

 

要钱那天赵二喝了几口老白干壮壮胆,她借着酒劲上路了,到了厂门口,半截门卫不在,狼狗‘呼’的一声站起来了,赵二严厉地瞪着它,狗这个东西你怯了它就来劲了,你输给谁都别输给狗。赵二用目光将狗逼退了。赵二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娘是谁?老板见了还要拿烟倒茶呢。狗后来想起来了,这个人原来是在这里上班的,还带着个孩子,它就惭愧地低下了头,躲到狗窝里去了。赵二没一会就上了厂长室。王小有斜倒在躺椅上,赵二进来,他好像没看见一样。王小有长得很丑:龅牙,趴鼻子,厚嘴唇如狗的舌头一样翻着,一张马脸灰暗无光。他这幅德行想作怪都要不得,除非多花钱。赵二看他梳得光溜溜的头就很好笑,她在心里说,就你这熊样子还想包二奶养情人?得了吧,撒泡尿照照。

赵二习惯性地掏出纸烟,牡丹牌的,老板吃一根烟。烟让赵二办成了很多事,凡是接她烟的事情就有指望了,凡是不接的事情十有八九黄了。王小有没有接,赵二将烟重新塞进烟盒。老板斜了赵二一眼,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赵二回答:我的八路的干活,不是鬼子的干活。

赵二很谦卑地给老板鞠了一躬,说:“老板,你看我在你厂里干活的工钱应该算算吧,年关到了,我们穷人一分钱都掰开用。”

“什么钱?”

“老板我在七月二号那天开始在你厂里摇羊毛衫,一共摇咖啡色男衫五百六十八件,三元一件的工价,你应该付给我一千七百零四块。”

他冷笑了一下:“就做这几天活还想要钱?”

“老板不是我不做,是你妹妹王阿月不让我做,这钱你应该付的,劳动血汗啊。”

王阿月莲步轻移,从毛纱车间过来了。她说:“谁不让你做了?我说过不让你做了?”她两手一摊,做出一个很无赖的样子,这样的动作很让人愤怒,接着又说,“谁证明我说过了?太好笑,哼!你到车间里问问,哪个像你做这几天活还好意思要工资。”

赵二感到和这个恶毒的妇人根本就是无理可讲。但是她还是想拿到这笔钱,就低声下气地说,老板你家大业大的,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而对于我们来说就很重要,你就只当是做好事。

王阿月轻蔑地一笑:“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要饭到别处去。”赵二的头嗡地一声爆炸了,看来多说无益,她奶奶个熊,跟你狗日拼了。老白干在肚子里作烧了。想当初,她和儿子一起,在闷热的车间里,没有电扇,都是这个女人欺负她新来乍到,她和儿子汗珠爆得黄豆大,起了一身热痱子,头颈子的汗如浇了一瓢热水,散发着灼热的气浪,痱子就起了,头发颗里的痱子先痒了,然后就带动了颈子的痱子,还有脊梁盖的痱子,像全体接到了命令似的痒了起来。这样的时候,比一个吃白粉的人犯了毒瘾不差多少。

切痱子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情,用指节刮白亮的痱子,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噼噼啪啪’的,越刮越带劲。赵二喜欢切自己的痱子,也喜欢帮别人切。她要是看到哪个人长了痱子,就缠着人家要帮人家切,人家都知道她喜欢这一手,不但不感谢她,还要问她切了有什么好处?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给人家,有的还找她要二毛钱,她一巴掌打人家,一毛都不给了。这和逮虱子是一样的,赵二小时,头上生了一头虱子,穷生虱子富生疮,穷人因为麻木,根本不在乎虱子吸点血。能为这些东西献点血有什么不好呢?赵二头上的虱子是在学校被一个人放上去的,赵二也学着人家将虱子放到别人的头上。有人要跟你靠近,手心里都攥着虱子,往你肩膀头上一搭,手指一弹就把虱子弹到了你的头上,连老师也跑不掉。其实虱子传播的方法不仅仅是直接撒布虱子卵,这些小家伙精明得很,就像有些植物为了能够将种子播撒到更广阔更遥远的地方,或生出一副轻盈的翅膀,或生出一身毛茸茸的倒刺,把自己粘附在人的衣服,动物的皮毛上,借助外力将它们带到离母体很远的地方。为了生存,动植物都各自有自己的一套,虱子也是在肉眼看不到的时侯,悄悄地飞到人的头上。虱子痒的时候,就用爪子抓,头发被抓成了乱糟糟的如喜鹊窝,一抓就是一个胖大的虱子,用指甲一切,‘吧嗒’一声,冒出了一滴血。赵二帮别人逮虱子,要在太阳下晒着,虱子们被晒得晕晕乎乎的,都往外面爬,一逮一个准。据说虱子多了能卖钱的,虱子可入药,老中医汪先生就收虱子,二百块钱一斤,才贵呢,逮着的虱子就用盘子盛着。逮完了虱子还有虱子卵,白色亮泽的用指甲一掐,发出响声这就是成活卵,逮都逮不完。后来赵二成立了虱子发展养殖有限公司,这是后话了。

 

赵二在羊毛衫厂,起早贪黑蚊子叮咬,赶着摇羊毛衫,她有点笨,笨鸟先飞,她就要多下功夫,多吃苦,到头来是白白地辛苦了一场。她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摸了摸口袋没有带刀,临走疏忽,要是带刀就杀掉这个狗杂种。赵二脚底板发热,眼睛冒火星,她一脚踢起一条凳子,凳子准确地飞向这个王阿月。这一招出乎意料,王阿月“啊哟”一声被砸中了。王小有说这下吵吵开了,不得了了,外地佬打人了!

王小有顺手抄起一条凳子就向赵二砸来,赵二身子一矮借办公桌子挡了这一凳子,就试将办公桌掀了个底朝天,清脆的响声传到了横机车间,一只乾隆年间的花瓶跌成了碎片,对于这个花瓶赵二是有想法的,乾隆年间肯定能值几个钱,要是王小有真不肯给钱,她就拿花瓶当抵押,拿回家也好当个摆设,仓促之间就顾不了,让它去见鬼吧。工人们都闻声出来了,赵二看见他们都在给自己打气,向赵二挤眉弄眼,他们在无声地说,赵二干掉这个坏蛋。赵二心里说,你们说得容易,你们来干掉他给我看看,遇到了事情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赵二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扬言要一把火烧掉毛纱车间就往外溜。

王阿月穿着高跟鞋在后面撵,王小有拿着一把菜刀追来了,他门前的两颗大龅牙跑出了一丈多远,就要咬到赵二了。赵二节节后退,她大喊:弟兄们姐妹们都别干了,反了吧,先捆王小有,后绑王阿月,把他们吊到二梁上,然后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鳖窝,有点骨气吧!你们看看这个老板黑心死了,不给工钱还要杀人,想想看这是个什么鸟人?但那些工人说反就能反么,反了工资就彻底没了,家里大都有老有小。但还有不少工人们还是都走出了车间,套扣车间、缝纫车间的都有,男女参半。工人们在向赵二靠拢。王小有止步了,他感觉到工人们凝聚着巨大的力量,真要反了他也不好收场。

赵二没有讨要到这笔钱,心里有点气,赵二认为王小有人丑心也丑,王阿月也很丑,就算你穿得再好看,一天换三遍衣服,头毛烫得如孔雀开屏一样,脂粉搽得厚实得掉下来砸坏了人的脚后跟,也遮不住你脸上的雀斑,你死尸一样的脸面不是脂粉遮盖得了的,即便你戴上麻绳一样粗的金项链,你也很丑,迟早要跌跤的。听说你的老公正在跟你闹意见,难怪你愁眉不展,好啊,迟早你的老公要另择她人。到时你就知道行善比作恶更让你坦然,赵二在心里咒道。

 

王小有不敢扣哑巴们的钱,开始他以为哑巴好糊,在给工资的时候,就少给一些。哑巴精着呢,账算得烂熟,哑巴听不到人说话,但是能看见人的表情,早就看出王小有的不良用心,哑巴们挤到办公室,哇哇叫。王小有装糊涂,故意不知道哑巴们的意思。哑巴一把就抓住他的刚会走路孙子,倒拎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哑巴火了,就敢把他的孙子从楼上扔到楼下。

后来王小有就倒了霉啦,先是楼下的拉丝车间死了人,死了人之后,拉丝厂就关闭了。后是毛纱车间着火了,赵二没有放火,火自己着了。那个大火烧的轰轰烈烈,毛纱一经点燃就欢天喜地起来,它们互相感染着,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团结起来力量大,火光一下子就冲破了屋顶。起火是半夜时光,冲天的大火激起的烟雾遮盖了好大一片天空,一直到第二天一团浓烟还在空中飘荡。损失了他不少钱,好多人都去看,却少有人哭。王小有其实也不是算大老板,出了事就慌了神。一次,一个外地民工的头被拉丝的机器切断了,王小有也像死了老子一样哭了。这个外地民工早起上班,无意中就丧了命,他只为捡一只手套,把头伸到机器里。机器开着的,他很可能以为没有开,结果就死了。看热闹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血腥气蔓延到几里开外,都是农民工兄弟们嘛。

 

关于王小有这样的老板,还要补充一些,他这个人虽然也是农民企业家,苦底出身,他只知道一味地盘剥工人,不是农民工的贴心人。他挖空心思地赚钱,他在贵州找哑巴时候,还顺便捎带了几个姑娘,给每个姑娘家里三千块钱。这些姑娘被带到他的厂里,关进一间黑屋里,然后他就四处奔波寻找买主,这几个姑娘有的卖价是一万八,其中一个以八折五优惠卖给了永兴翻砂厂的老牌职工考连。考连买到的是最后一个被挑剩下,嘴上一个黑痦子,牙齿很黑的女孩。货卖折底就不在乎多少了。这批姑娘给王小有赚了十多万。

谁知道,这些姑娘并不是省油的灯,在八月二十六日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姑娘们设计好了,在北水洋马路边上会合,然后乘车南下广州,都逃跑了。当然事情没那么顺利,和赵二隔壁的永平买来的红梅,在逃跑的路上被抓回来了,也怪她粗心大意,这样关键的时候,怎么能省钱?她在奔跑的路上拦截了一辆拖拉机,也不管拦住的是什么人的车,她如果叫出租车,命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就是命,一个人在命运不济的时候,喝口凉水都要噎死。她坐的拖拉机是永平的姐夫开的,她不认识永平的姐夫,他姐夫认识她。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去亲戚那里,半夜三更的,到哪个亲戚家?你有什么亲戚在这里?笑话。永平的姐夫觉得不对劲,就把她拉回去了 。红梅要跳车,被永平的姐夫用拖拉机上的绳子捆了个严实。

逃走了的幸运者,给买主家带来的不幸这下全部降到红梅一个人身上,十一个家主来到永平家,把红梅升到二梁上,麻绳放盐水里泡泡,一鞭一道血痕,有的人劈嘴就给她一巴掌,有的人一脚就踹着她的裤裆,边打边拷问她一共卖了多少次了?红梅嘴角流着血,裤裆里窜了稀,她那副样子根本就没人同情,人们把对骗子的憎恨全部发泄到她的身上。好多人都去看了,赵二也跟一些打工的挤去看,一会儿觉得红梅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红梅很可恶,一个自卖自身的骗子,她身上的血液都是丑的。后来红梅和赵二还是朋友呢,红梅爱赌博,很舍得下注,经常向赵二借钱。赵二不敢多借给她,怕她屁股一溜跑掉了。这个家伙就是有一股赌劲。那一天看客们拥挤得把永平家的屋子都要胀破了。看客都说往死里打,但永平还是护着她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不让你们打了,她是我的人,要打也是我来打,你们要打回家打山墙。有的买家要找王小有把钱要回来,王小有两手一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钱两清了,谁还管到以后的事情,包你娶媳妇还包你生儿子呢,真是的!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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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兴翻砂厂

永兴翻砂厂老板很温柔,很像个女的,他对工人从来不发脾气,工人有什么困难他都热情地帮助,比如工人的小孩摔倒了要送医院,他就开车去送,他服从老板娘的指挥,他开着翻斗车子,将产品运到一间屋子里堆着。老板不多言不多语,混在工人群里干活,和工人没有什么区别。在重大决策的问题上他不擅作主张,比如有职工找他说要回家,他就推脱明天再说。工人就不找他了,就去找老板娘。工人进出的事都是老板娘的事,他支持老板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多做事少说话。他们夫妻俩个相信劳动、热爱劳动、苦打苦磨,他们是一对搭配得很融洽的搭档。

老板娘很像个男的,四十多岁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很好看,这个女的很不简单,偌大的钢铁铸造厂居然是一个女的领头干的,她在车间里戴着红色的工作帽子,头发挽在帽子里面,指挥着工作,人手不够她就亲自上阵。拉铁水这样的工作可以说是非男人莫属了,在永兴翻砂厂你会看到这样一个风景:一个美女和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民工搭档拉着一大铁桶铁水,火焰一样的铁水将她的脸膛烤得红彤彤的,她拉车的步子很稳健,晃晃荡荡的铁水在桶里滴溜溜地转着,始终不泼不洒。换上毛躁的农民工拉着一路撒着,铁水淌到地下就变成了铁粒,烫到人的身上肉就烂掉了。有一个工人因为一屁股跌坐在铁水里,下半截烫死了,这个家伙一辈子完蛋了,命根子被烫熟啦,他活着也等于死了。所以拉铁水的工人都要训练好几天的。三天浇一次铁水,老板娘亲自上阵,任何一道工序她都是行家里手,一个老板首先得是个全能的工人。其余的时候,她又是营销业务员。

老板娘出门时候背着一个黑皮包,套在颈子上背着的,不似有些人搭在肩膀上,大忙人背包是为了工作,和那些显摆的人是两回事。一般情况下,老板们都是胳膊窝里夹着黑色的公事包。但是老板娘是女的,女老板就要有女老板格式,况且夹在胳膊窝里,容易忘记随处丢了,只有套在颈子上才是万无一失的,这也是女老板比男老板谨慎的地方。女老板四季都是穿裙子,她生得苗条,穿什么都好看,穿衣是自生的,有些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好看,这不是衣服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什么样的衣服都往身上穿。女老板多半在外联系业务,和客商打交道。她叫美丽,人也确实美丽,好些男客户觊觎她的美色,但是老板娘不以为然。

 

    赵二在厨房里洗菜,老板娘在食堂窗户观看着,她的眼睛利剑一样瞄着车间,赵二问:老板娘看什么呀?

    老板娘回过神来,“哦。”

她是在看这帮打杂的工人里哪个偷懒,哪个油滑,该炒哪个鱿鱼。一个叫成刚的小伙子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他刚来不久,不习惯这样的工作吧。成刚吃菜很舍得的,开除成刚使赵二很失落,赵二希望老板娘将那些不在食堂吃饭的家伙多开除几个,不应该将成刚这样的开除了。厂里有监控的,一般情况下老板娘都能掌握得了,当然也有很多角落是监控死角,老板娘买了一副望远镜供她在办公室里观望。她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何发,这个家伙去小店喝酒了,还买了一两花生米就着烧酒,喝过了之后,马上就回来干活,他干的杂务工作,倒也没有偷懒,放下这个就抓起那个,他弯腰将几个废电动机放在手推车上,用手抹了一把汗揩在大裤头上;后面跟着拉焦炭的考连,考连的两条胳膊缠在手拉车把手上,身子前倾屁股后翘,罗圈腿弯成了弓,秃头上沾着明晃晃的汗珠,老板娘看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聚焦点又转到陆常冰身上,这个外地佬用两轮车在搬运货物,车胎炸了,他又把货物卸下来,装到另一辆车上,他好像很不情愿,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像是在骂人;这些都是老工人老板娘基本上都放心。那个开翻斗车子的叫谢帮升,东张西望,抓耳挠腮的,他在无缘无故地笑,神经病啊!望远镜里出现那个运铁砂的家伙跟老白毛打着玩,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拱你一下,你撒我一身灰,我泼你一身水,把旁边的人都引来看热闹,都笑得像傻瓜一样。胡闹,吃饱了撑着是不是?老板娘生气了。翻砂车间就不用管了,上厕所都小跑着,忙得热火朝天的。男的用锹往模具里添砂,再用锹柄将砂捣实。女的负责运砂,一桶砂有一二百斤,她们干得很熟练,用撬杠把砂桶撬到滑板车上,有的女的背后还背着个孩子,一溜小跑地拉走了,筛砂工忙都忙不过来,等砂的女的排成了队。

少数的工人在干活时候不是很卖力,老板在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老板不在又是一个样子。这和多劳多得不一样,多劳多得的话工人就不需要管理。都把活往好里做,往快里做。计时工能混就混,要会混,混得巧妙才是高手。当然这是逃不过老板娘雪亮的眼睛。

赵二感到老板娘真是不容易啊。身为老板娘,她是主事人,既要为销路打开通道,又要抓好内部生产,也就是用人的问题。好多工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百把人当中就有十几个老酒鬼,老酒鬼们一天要喝七、八遍老酒,有的人小高井就装在口袋里随时喝。有几个严重的酒鬼喝了酒干出的活就不像个活了。还经常出点小事故,要么被铁器砸了脚,要么就是铁水烫了手。这些事情让老板娘够烦的了。

 

    老板娘身先士卒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这在其他工厂是少见的。老板娘是个苦底出身,她年轻时还拾过大粪,抬过棺材、穿过死尸。可以说什么样的事情老板娘都干得像模像样。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一定是磨练出来的。那时抬棺材二十块钱,帮死人穿衣是三十块钱,老板娘说抬棺材她就怕爬坡,虽然四个人抬份量不是很重,陡坡是很耗体力的,往往抬到目的地,小腿就抖颤得如筛糠一样。但是抬棺不可能不爬坡,因为安葬地基本上都是山里,山路难走,人人都拄着棍,碰到下雨天路打滑就更受罪了。相比较还是穿死尸轻松多了,说轻松要是不熟练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因为死人僵直不配合,她在生手的时候,给尸体穿上了衣服,自己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说是穿衣还要抹澡的,抹澡就像抛光一样,三遍才收光。头一遍是抹个大体情况,第二遍下劲抹了,一般生前没有洗尽的陈垢,都打了香皂抹干净为止,第三遍是用清水擦拭一下就完事了。老板娘说她开始帮男人抹澡有点害臊,什么地方都要抹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拐弯抹角的地方都要抹到,你以为钱是好挣的么。抹到男根的时候,她有点羞答答的,那个东西如蚕蛾一样缩着,有的人比较大有的人很小,干惯了也就无所谓害臊了。

她后来熟练得简直有点职业自豪感了,主人家将水打好递给她,她三把两下就抹好了毛坯,然后就抹第二遍,紧接着第三遍就一挥而就。孝子在旁边伺候穿衣,死人被她叠坐着,一松手就倒了,都由孝子扶助。此时死尸在她手上就是一个衣架,她毫不客气地将死人僵硬的胳膊举起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套进去了。她带了一个徒弟,现在出息得不得了,成立了丧葬一条龙服务,有花鼓队唱诗班鼓手唢呐什么的一应俱全。赵二听老板娘这样说,也想进这个一条龙里工作。老板娘说那是不可能的,都自己的亲戚挤扁了脑袋,哪有外人的份。

 

赵二老家抬棺材是不要钱的,抬棺是八个人,穿衣也不会叫别人来穿,南方人就知道钱。老家谁家里死了人,孝子披上孝布,腰里缠着麻绳,给人家磕个头,给谁磕了,谁就得去抬棺材,不怕你有什么重要事都得停下来,亡者为大。南方人什么活都给钱,真有意思,南方人经济头脑活泛,领导着经济的新潮流。

这都是艰难困苦的时候所经历的,老板娘不愿回忆。

老板娘赚的第一桶金是她做裁缝。老板娘亲口跟赵二说的,平时在街上摆铺子,红火的要命,她做衣服有型有款,往来的人都喜欢。特别是接了一批校服,更是赚了个满意。后来成品衣服多了,她又改行卖副食,零卖是赚不到钱的,她就搞批发。副食品让她很赚了一笔,老板娘头脑灵活,利用赚到手的钱买了三十亩的地皮,那时地皮很便宜,三万块钱一亩啊。想想看吧,房地产翻得多快,想不发财都不行了。开这个翻砂厂老板想做第一把交椅的,老板娘硬是不同意。老板娘说她这辈子就差做老板这一关了,等她做厌了,才换给老板,她说男的做老板有钱就变坏,她才不做这样的傻事呢。

老板娘是个干惯了活的人,这样的人除了干活就没有什么爱好了,因为活已经包围着她脱不了身。老板娘属于农民企业家,对热爱劳动的人很是好感,因为她知道其中的艰难困苦。

老板娘不像其他老板娘那样烧包,比如屿新村一个老板娘,姑且就称她是老板娘吧。她老公不知道沾了哪个明白人的光,购了几台数控机床,扬威耀武地做起了老板。赵二在大街上卖葱油饼子,以往这个女的和赵二很熟的,在一个桌子上赌过钱,还买过赵二的饼子。自从当了老板娘之后,就不得了啊,看见像赵二她们这样的人简直就不放在眼里。赵二招呼她,看到那张冷脸和那蔑视的目光就把话咽回去了。她故意昂着头,说晚上打麻将打到深夜十四点,哈哈,你说她笨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人不天天输才怪呢!但这样的人偏偏把钱看得比命贵,真需要救济的人向她讨一点救济,她的脸绷得像死人的脸一样难看。她的一头短发像一口黑色的大碗扣在颈子上,脸蛋生的也不是好看,还穿着男式服装,一副雄才大略的样子。赵二很瞧不起她皱着的眉和她那往上翘着嘲弄人的大嘴,她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人有了钱就更不像人了,有一天她老公将她甩了的时候,她就找不到大门了。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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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些年,赵二换了很多工作,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走马灯似的,直到到了浙江才没拉窝。浙江多是手工活,不重,就是熬夜厉害。赵二每一样工作都做得不精,在工艺品厂她只会圈头像,用几种漆调成蛋清色,这个活做起来很简单,速度要快,只用笔一圈就完成了,一只手攥几个,一个圈好了另一个紧跟着到了手指头,赵二干得很麻利。出活得很,一个月下来她的工资在厂里就冒尖了。但赵二不喜欢这个工作,她觉得这样的工作没意思,工艺品能吃吗?不能,能用吗?不能。既不能吃又不能用它的意义在哪里呢?这样想着,她便也辞了这份工作。

打塑料也是一个简单的工作,人坐在凳子上,只要听到‘哐当’一声,就伸手将打出来的产品拿出来,这是个烂板凳活,很无聊的,往往一坐上凳子就来瞌睡了,一个班十二个小时,挨到下班人都疲倦死了,赵二一坐上凳子就看着钟,大钟‘滴答滴答’漫不经心地走着,她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时间却越发走得慢,就像故意在折磨她一样,她觉得上班十二个小时和下班十二个小时不是一样的,下班的十二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为什么上班这样的难挨?一挨到下班人就精神起来,瞌睡也跑了,只有在下班的时候,她才感觉打工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要说打工不是好事,那是昧着良心的,不打工日子是怎样的呢?全国打工潮还没兴起时,一天赵二从烂泥田里割稻回来,腿上的泥巴糊到了齐腰。她耷拉着泥裤子,挑着八捆稻把,一头四个,累得‘哼哧哼哧’的。她挑到场地还差几步路就一头栽倒了,这是她故意栽倒的,这时倒下去是胜利的自豪的。她倒在地下歇息的时候,顺着场地边的大路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灰色西装,笔挺的蓝条子裤子,面部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子。这个家伙如此好看,不是我们乡下能有的人。没想到那女的老远就喊赵二的名字:“赵二,在干嘛啊?”

“哎呀呀哎呀呀,俺的亲娘哎,俺哪里还认识啊!”

这是赵二小学同学妖晴,妖晴披肩的烫发,花格子磨拐西服,紫红色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脸蛋也没有了过去干庄稼活时的粗糙,显得细皮嫩肉的。赵二误以为那个男的是妖晴的老公。妖晴头摇摇,向赵二介绍:“这是上海来的朱老板,他特地跟我来这里招工的。”

赵二愣了一会神,不知道所谓的招工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外面还有不用担挑子的事情,她以为不挑担子的事都是公家人干的活。妖晴说。家里庄稼贱,值不得钱,起早贪黑却只有几分钱的收成。卖稻子还要排队,天不亮到半夜都不见得能脱手。三十几里外有个粮站,有一次她跟村里的大华子去粮站卖稻,一路下来骨头都散了架子,结果被告知粮仓已满,她们只得原路挑回。捋着披肩的头发,她只需要几毛钱一根的头绳或者发夹,却也没有闲钱买。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做工,你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隔月就发钱。村里的老黑子在城里扛大包,都让人羡慕死了,更何况是当工人!赵二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但是妖晴不会骗她的,妖晴已经在外面混了好几年了。妖晴说名额有限,同意的话她就确定了,让朱厂长把名字记下。这样的好事哪有不同意的,老同学你就算我一个吧。后来赵二妈没有同意,赵二寻死觅活的,要不出去打工,赵二就活不成了。 妖晴携朱厂长带着十五个人走了,赵二娘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肿得像红桃子一样,无论什么样的饭食她都吃不下。眼看就要像那些得了相思病的人一样,熬干的血脉不中用了。她跟妖晴妈要了妖晴的地址,她要偷着去看看才死心。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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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老粗,刚学着写小说。

请网络的朋友们帮忙看看,给予批评指正。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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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4-04-03
 
卖  稻
     

 这天,赵二和大华子到鸽子笼粮站卖谷子。秋高气爽,秋蝉还在凛凛秋风和暖色黄叶间徘徊鸣叫。太阳还没有冒红,赵二和大华子已经走出井王店,穿过了马家庄。到了刘老圩的时候,刘老圩的小当兵在操练,传出了潮水般的脚步声。一路上起早种麦子、油菜的庄稼人,三三两两的扛着镢头,拉着犁耙下田去了。河提埂上泛紫的槐树叶零零星星凋落,洒了一地。一股小旋风将树叶卷到空中,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随即又任由它们洋洋洒洒地散落下来。前几天赵二就从家里偷了两半口袋谷子,藏在华子家的床底下。她没钱买裤子,她就一条裤子,她都十六了。卖掉谷子应该可以在供销社扯五尺兰士林布,再去小周裁缝铺子。她的裤子要小周做,他手艺高。

大华子在前面走,一条长辫子一闪一闪的。大华子比赵二大两岁,早干惯了体力活,左肩膀累了换到右肩膀,她很熟练地用手一弹扁担就顺从地换了肩膀。赵二的担子只有五十斤,却脚步踉跄摇晃。

  走出四五里的平坦大道就上了盘山路。鸽子笼三十多里,她们要加快脚步,才能赶在下午排上队,将粮卖掉还要赶回来。山路难走,空着膀子还嫌多两条胳膊。没爬完一个坡,赵二就双腿颤颤抖抖支持不住了,心脏擂鼓一般,意欲从口腔喷薄而出。五十斤的担子像增加了千斤,猛然地向赵二压了下来,她像烂泥一样瘫了。

“大华子歇歇脚吧。”

   

挑担子是不能歇的,越歇越没劲,越歇越想歇。挑担子是练出来的,担子在肩膀上一起比一起重,肩膀的皮磨塌了一层再塌一层。意志薄弱的人在这时放弃了,真正的农民是不能也不会放弃的,因为他们生在这块土地上。哪怕肩膀在流血,哪怕肩膀在哭泣,也别无选择。三五天之后,担子开始就挑得像样了。久了肩膀也便习惯了,它知道这是宿命。

女的没有男的能挑,五大三粗的女的也只挑到一百二十斤。村里的老黑子在城里扛大包,一麻袋的麦子二百一,一麻袋谷子一百八,他用头一拱就上了肩膀,他可挣钱了。同村的大浓鼻涕眼红人家,也去扛大包。据说第一天他就累吐血了,一麻袋小麦上了肩,他一蹬腿一直腰,一口鲜血从嘴巴里像箭镞一样射了出来。人家老黑子黑铁塔一样身大力不亏,你大浓鼻涕干巴黑瘦,怎么不自量力。赵二和大华也想过去城里扛大包,看到大浓鼻涕的下场她们就胆怯了。

 

    翻过了小团山,走了几里坦途,又翻越老虎崖。在老虎崖山脚下,赵二看见同村放鸭的大好子,她心想这家伙真能跑。鸭子在野棱角塘里摸螺丝,赵二心里一亮,大好的鸭子是要喂谷子的吧,就让他把我的谷子买去,我就省事了。赵二歇下了担子,大口地喘气,“好大好子,你买我的谷子喂鸭吧!粮站收十六块一担我只要十五块,你要不要?”

    鸭子听到声响,便一齐露出头,昂首盯着来人,沉寂片刻后“嘎嘎嘎嘎嘎嘎”叫唤个不停。好似在说“买吧买吧大好子,我们饿着呢,四邻八乡的鱼虾蛤蟆都吃光了,连草埂上的蚊蝇蚂蚱虫也吃完了。大好子,你不买我们就不生蛋了。”

看着似笑的赵二,大好子像被看穿了心事。谷子成熟还没有收割时,他把鸭子赶到华庭家的稻田里吃稻。鸭子好像知道这样干被逮着了不得了,它们的小扁嘴如刀子一样快,下了田就迅速行动,连穗带秸一口口吞咽,撑得颈子肿得像镰刀把子。大好子在旁边望风,人来了,他便吹口哨子。鸭子们‘呼啦啦’的上来了,它们佯装在田埂上找蚂蚱虫。一个鸭子逮了一只筷子长的小蛇,几个鸭子跟着追,朗朗跄跄跑远了。

大好子缩了下头,说卖了鸭蛋才有钱,赊给他才要。赵二怕大好子赖皮,赊给他就等于送给他。大华子也向赵二挤眼,“我们还是走路吧。”

太阳被大山遮了,一时也出不来。高大挺拔的松树迎风招展,金黄稀拉的松针随风缓缓飘落,如毡子一样铺满了路面。这是马尾松针,碧绿的嫩针也很软和,不比那种劲松,松针像枣刺一样戳人。湿漉漉的苔藓踩在脚下光滑凉爽,松树散发着松脂的香味,落光了叶子的栗树,树皮开着很大的裂纹。山鹊在枝叶间跳动,叽叽喳喳个不停。山鹊啊你是多么自在,你占山为王,无需戴帽不用衣裳,哪一颗树都任你玩耍由你观光!松林的凉气缓解了心头灼热,赵二脱掉外面的破小褂子,脱掉了黄球鞋,挂到扁担头上。赵二娘就很偏心,家里的收入都给赵二哥讨媳妇,女孩子到底是人家人,连件衣服也不给。

走出老虎崖了,大华子说还有十八里。我的天呀,我不要谷子了,真想扔了这个小舅子。赵二歇在山路上,用手在口袋里抄了一把谷子,黄橙橙沉甸甸的。谷子啊,你们历了多少苦难才熬到这般株大粒圆。等到了鸽子笼,大车子就会把你们运到大城市,让你们进入满腹板油的人的肚肠。他们用美味佳肴就着你们细嚼慢咽,不似在我们这样穷苦人的烂咸菜。你们就交了好运,就像一个大姑娘嫁到好人家。

大华子走到赵二前面很多路,她喊赵二:“老赵,等我上了这个坡就来接你。”

赵二一骨碌爬起来,“大华子我不要你接,你也累的,这点东西我拖也能把它拖到鸽子笼,看我的!”哪怕你鸽子笼山高水长遥条路远,门森庭严不可攀。

下午两点多她们才赶到了鸽子笼,却不巧粮仓满了。她们只有将粮食原路挑回。自那以后,赵二挑担的本事学会了,她的肩膀自始自终都有一个沉甸甸的担子。她虽挑不多,但必须挑着,有担子在肩就是存在的。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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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
    赵二和同村的老兰子、大华子,准备偷偷去上海看看。赵二跟她俩提到这事,她们一拍即合。她俩都有些胖,长得不很好看。大华子圆脸很白,老兰子长脸稍黑,这两个家伙都自命不凡。八月十六,便是她们定下的离家出走的良辰吉日。那几天赵二暗暗准备行李,将一条破被絮晒晒,缝上被里被面,用一条化肥袋子装着。换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也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她还炸了油炸鬼——路上当饭吃的。还有后来偷卖了二百斤稻子的钱,包好放在衣服的夹层里了。一想到就要出去挣钱,她就激动。挣到的钱属于她的,最多给家里一部分,自己剩着一部分。她这个人爱激动,一激动把剩给自己的也交给了家里。赵二要邀功,让他们看看我赵二挣的钱多不多。
大华子和老兰子半夜就来了,她俩都穿着新衣服。大华子一身墨绿色人造皮夹克,的卡裤子;老兰子穿着平绒褂子,喇叭裤子。赵二也准备了新衣。那是她花五块钱买她姐夫的一件草绿色军装,四个口袋干部服。她本来是想找小周做衣服的,可是卖稻子那天裁缝店关了门,应该是有事出去了。她姐夫说那衣服卖给别人是不止五块的,赵二心想你还想卖十块吗。她还偷跑到姐姐家,拿了晶体管收音机——带去上海也有个娱乐。她们仨挤在床上都装哑巴,怕惊动赵二家里人。挨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她们就偷偷摸摸背着行李出了门。每人还都带了三十斤米——怕上海没米吃。赵二轻轻地拉开插栓,大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先从门缝里探出头,却见大华的父亲杠着粪耙子站在门口, “小丫头你们到哪去?”
    大华子的爸爸有早起拾粪的习惯,背着粪框到处乱跑。哪里妇女们多他就赶哪里,跟妇女们讲闲话,把粪框子搁在树荫下,鸡爪子把他拾到的粪抓得到处都是。
大华眼看走不掉了,她父亲嚷嚷道,“小姑娘们出去算什么事?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往外跑的,这是没有家教,说出去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了啦。”然后他就把妖晴说得一无是处,他说,“广田家的丫头妖晴,一个小姑娘家,跟男的一阵来一阵去,被人脊梁骨都指断了,华子你敢学她,我就一粪耙把你打死,省得让人家看笑话。”华子捂着眼睛哭着跑了。
    赵二妈听到动静起床,看到如此场面,张口便吼道:“胆子不小啊,反了天了,一个个吊起来打,看她还往哪里跑。”老兰子也像泄了气的皮球焉了下来。赵二是个急性子,到了这样的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老兰子、大华子你们愿走就走,不愿走就拉到。少掉你们,我赵二就寸步难行了?我要让你们看看,没有你们,我赵二仍然独闯大上海,仍然会在大上海的滚滚人流里留下我的身影。”赵二气呼呼的背起行李,狠狠地瞪了华子父亲一眼,然后愤然夺门而出。“要嚼舌头根子回家嚼,别在人家门口胡咧咧!”华子的父亲还想煽风点火,似乎被赵二的吼声吓了一跳,背着屎筐子灰溜溜走了。赵二妈知道赵二脾气倔强,她年幼生病时候吃了激素药,不能受刺激的。却又担心她从未出过门,走出去怕就是死路一条。“罢了,是死是活由她了,就似她生病死了一样。这个死丫头是个妖怪投胎来的,磨死人啦。”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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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蘑菇
 
老兰子跟赵二走了,大华迟半年出去的。赵二更喜欢大华子,老兰子私心重,城府深。她们三个春天网虾子,夏天采蘑菇挖草药,冬天扒松毛针。老兰子的手指是六根指头,她不给人看,她有意无意都把手藏起来。谁敢提起她的六指她就发了疯跟人打架。
老兰子的叔叔在山脚下住,每次采蘑菇老兰子都去她叔叔家吃饭。大华和赵二从家里带着饭,用搪瓷缸装着,上面放着咸菜,下面是米饭。上山饿得快,什么样的烂咸菜饭都是好吃的。有一次老兰子带赵二和大华子到她叔叔家吃饭。他叔叔很客气,淘了二升米,蒸了一盘狗獾子肉,搁大黄豆蒸,咸咸的香香的。赵二和大华子不敢多吃,依那样好吃的菜,吃五碗饭也吃得下。可无亲无故的吃人家这么多的饭是不合适的。老兰子的奶奶瘫痪几年了,萎焉焉躺在床上,老兰子的叔叔喂她饭,然后背她去解小便。她的脸白得吓人,像窖藏了一冬的大白菜。老兰子的叔叔是寡汉条子,其他弟兄们都有了老婆孩子,都不要老母亲,老娘就归他照应。
采蘑菇得选闷热潮湿的连阴天。上山是要穿高筒靴子的,怕蛇咬。山上有几种毒蛇,像青草膘、野鸡象,被这种蛇咬了定死无疑的。但若是遇到大蟒蛇、乌更蛇老兰子就要发财了,这样的蛇没有多大毒性,老兰子敢逮。她还把蛇缠到胳膊上,吓死人。带着松脂味的风扑面而来,马尾松摇拽着多姿的风采。山脚下有许多地蜡皮,这种菌子生长在低洼潮湿的地方,如银耳一样呈墨绿色,搁韭菜炒起来很爽口的。如果舍得搁猪肉炒,味道就更鲜美了,但这种东西吃多了燥心。在没有捡到蘑菇的时候,不能空手回家,就捡一篮子地蜡皮。有时凑巧下了三四天的雨,地表潮湿闷热,菇子蓬蓬勃勃地生起来了。黄灿灿的是松菇,白嫩嫩的是高腿鸡,银灰色的是板栗菇。鲜嫩的菇子要小心轻放,有时候看到可爱的菇子就争抢起来,菇子被胡乱放进蓝子,碰碎了。松菇很脆,最容易碎了,松树就不高兴了。一股强劲有力的风就毫不留情地如刀子一样割着她们的脸,她们脸上火辣辣的,是松树煽了她们耳光。最喜人的还是雷菇子,很难碰到的。雷雨天气,雷电落下的方向,雷菇子才会悄然长出来。这是天地相亲相爱的产儿,人吃了它是有罪过的。
 
挖草药是在暮春的时候。等松树的老针都落光了,翠绿色的新针在枝头上飘扬。她们识得草药不多,柴胡、半枝莲、鱼腥草,这些草药只取茎叶,拔起来就行了;桔梗、沙参、白布带,是取根的,要用锹挖。桔梗花很好看,淡淡的紫色带着满朵儿娇羞。白布带的根如雀子蛋一样大的一串,生长在紫红色的沙石土里。
草药卖给弯弓腰的汪老先生。这个老家伙眯缝着眼睛,一见她们来卖草药就板起面孔来,像人家欠了他二百钱似的。然后对她们说不想买了,货多着呢。她们就缠着他,“买嘛好汪先生,你随便给我们几个钱就算了,强似我们扔掉。”他板起的面孔一下子就舒展了,“哎呀呀没办法,不买你们的,眼看你们辛辛苦苦采来的扔掉了可惜啊。”他发给她们一个人几张毛票。五毛钱啊!这么多怎么用呢?
她们三个回来的路上碰到了照相的赵其存。他跟她们打招呼,嗨,照相嘛小鬼。她们三个相视一笑,照相是啥东西?赵其存就把家伙放在地下,来给她们做示范,人搁这一站,他叫老兰子固定在一地站着。他手拿着一个胶皮,望着老兰子:“笑一个来,自然一点,诶好了,就这样子。”“你们的底片就在里面了,过几天就给你们刷出来送给你们来。才五毛钱,你们就能看到自己的照片了,那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就是这样照的。”是单独照还是三个一起呢,她们三个也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还是单独照。因为在一起照的话,照片给谁呢。那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
去城里卖蘑菇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那些城市人根本就不识货,好东西被他们翻来翻去成了一堆烂货。别看一个个穿得像资本家一样,其实小气的要命。白净的手在挑拣的过程显得优雅含蓄,挑挑拣拣,挑了半天却不买了。
农村人去城市是要被欺负的。赵二就像陈焕生上城一样,她对什么都好奇。一个百货商店,她看见一把歪嘴尿壶,她以为是茶壶,就用手摸了摸。这一摸这把壶就归了她,你不买,摸它干啥?你手痒啊,手痒搁墙壁擦擦。赵二委屈极了,还指望卖掉山菇余下几个钱,孰料想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了,这个狗日城里人坏透了。她拿着这尿壶,想扔又不舍得,留着也没用。当茶壶怕不合适,茶壶里外都上了釉,很光泽的,而这个东西粗燥笨重,上不了桌面。农村人哪个要这样的东西,再说这样的壶根本就装不到几泡尿。后来这把壶被她送给了大华的亲戚。卖山菇磨蹭到天黑,回家也没有车子了,只好去大华子的城市亲戚家住一晚。大华子说她表嫂很小气,要么买点什么送给她。赵二说什么都不要买,将这个尿壶送给她算了。这横竖倒也是个礼,还有没卖完的蘑菇一并送给她,不把她喜坏了才怪呢。
大华子的表嫂头发挽得很高,用丝网罩着。她对于家里来了几个农村人心里不是很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就当没看见她们一样。大华子的表哥烫了一电饭锅烫饭,里面还放几片白菜。大华子说,“我们不吃饭了,你们自己家吃吧。”她表哥说,“吃嘛,晚上你们睡在地下行不行啊?”“行啊太行了,表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大华子表哥便端一碗馒头跟老婆一起吃饭去了。她表哥当不了家,表哥是要给她们馒头吃的,她表嫂没有吭声。有泡饭吃就高兴了,哪个还奢望吃人家的馒头呢。城里人就是方便,不用挑水,水就从那个铁家伙水龙头里漏了出来。她们都很好奇,水怎么钻进去的呢?
 
 
离线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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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14-04-06
 
大上海
 
嘟嘟……,汽笛声拉回了遥远的思绪。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啊,火车票十三块九。车子是夜里十点钟开出的,候车室喧闹的人声塞满着她们的耳朵,很多讨钱的向她们伸出脏乎乎的手。赵二掏出一毛钱给了一个讨钱的,给了一个,很多的就来要了。她慌得不知所措,像孔秀才罩住盘子里的茴香豆一样用手按住了口袋:不多了我也不多了。
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两颗怯生生的心紧缩在一起。她俩偷偷瞟着身边的陌生人,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好人还是坏人?她们担心自己行李会不会被偷去,外衣口袋里只装几块钱散用,还有十几块钱缝在贴身的衣袋里。
小偷是防不胜防的,赵二的堂五姐夫去城里买钢磨准备开豆腐店,怀里揣着三十块钱,到了城里打个转钱不见了。他落得没有路费回家,走了一百多里路回家的。车厢里灯光渐灰暗了,人们也渐入酣睡。赵二和老兰子睁着大眼,像看护着口粮一样盯着行李架子。这次出门很没有把握,偌大的上海能不能找到妖晴还是个未知数,找到了妖晴能不能找到工作也是未知数。火车到了南京,老兰子大声叫嚷:“看!南京长江大桥。”
赵二也欢喜了,她俩贴着车窗。“看到了看到了。”桥的两边都是高高大大的路灯,路灯像结在柱子上的花。夜里也是车来人往,还有石头人很大的,比真人还要大。我的乖乖,江里好多轮船,有的是敞着头的货轮,有的是盖着盖子的客轮。有的轮船小巧玲珑,行速却快如闪电,像要沉到江里却又浮上来了,激起了很高的浪花,然后一溜烟远去了。
火车上什么都有,有人卖报的,有人卖零食的。
“卖报来卖报来,特大新闻,爆炸新闻,一个女人生了一头狗头人身的怪物!”
“被埋喜马拉雅山雪峰三十多年的少女依然如故!”
“昨夜凌晨四点多钟一妓女在某酒店谋杀一个嫖客!”
“卖报卖报一毛一张来,多给不要。”
还有开水不要钱的,这水没有家乡的水好喝,有一股陌生的味道。
还有推着小车叫:“饭来了饭来了。”
火车上什么都不缺,饭很香,不知道要多少钱呢。水不要钱,水没什么本钱,饭是不能不要钱的。赵二看到有人给两块钱就打了一盒子饭,上面还顶着不少菜,芽菜、豆腐,连肉都有。赵二和老兰子没有要,她们有自己带吃的。赵二撇过头去,盯着窗户出神。
几千里呼啸而过。转眼便到了上海。下了火车,风源源不断地将有点苦涩的异乡味向她们送来,陌生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了鼻孔,五脏六腑都为之一新。八月的天气,习习凉风却不失阳光明媚。家里的云是棉絮一样的一大团飘啊飘,这里的云如骆驼一样大踏步地跑啊跑。家里的太阳是从山那里出来的,又从另一座山那里落下了,这里太阳是从哪里出来的呢?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东方,赵二却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她左肩上扛着被子,右肩膀扛着大米,手里提着袋子,就像春耕时爸爸左肩膀扛着犁,右肩扛着轭,手里还牵着牛下田的情形。手都酸麻了,要是有个扁担就好了。赵二停下脚步,偷偷瞟了眼擦身而过的行人,暗自揣度着。别怕丢人,带个扁担就丢人了?
“赵二,你快点儿”,一出火车站的出口,人力车就围过来了,赵二不知道哪面朝前了。她紧紧地跟着老兰子,生怕走丢了就被这潮水一样的人流给淹没了。老兰子还是见过一点市面的,叫赵二别理那些,贵得很。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森严地挤在她们的眼球里。一处处琳琅满目的商店刺痛了她们的眼睛。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真是奇怪。一个个碧眼黄发的洋人使她们吃惊,洋鬼子随便提一个袋子显得轻松雅致。不似城里的富人,背一个一定是皮革的包,趾高气昂的。
赵二仍在回想,刚刚一个一起公交车等车的中年人一下子就被车子压死了。就像压过一只猫一样,白色的脑浆和在血肉里掺杂在一起,只留下一只鞋子在马路中间。她们的神经末梢被装得满满的,随后又是空空荡荡的,她们好像看见了很多东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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