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见到他,是在北京的三里屯。
关于三里屯,我曾经在一篇小说中有过描写:这条街白天不见铅华,夜晚却异样辉煌。霓虹闪烁中的街道狭窄颀长,带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像一个不甘寂寞的少妇叉开的双腿,向城市暗夜中无聊或无趣的人们散发种种诱惑。
我们是在更“烂”一些的南街见面的,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店,名字很暖昧,叫做“暗店街”。那时我正跟一个警察网友初次相见,他则是警察网友的发小,当时身边还带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
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我叫创,创可贴的创,然后大家就咧着嘴一起乐了。创可贴创可贴,大家一起说笑起来,虽然外面下着雨,但四个人气氛融洽。
“暗店街”的伏特加很便宜,五块一杯,绝对醇正,柠檬茶却冲得很烂,我只拿来暖手。暖到茶温不如手温的时候,他忽然说对警察说,我们换吧。
当时他身边的姑娘正在像念诗般感慨外面的雨声如琴音,听到这话整个愣了。
换吧换吧,他继续说。
姑娘继续愣。
警察拿车钥匙敲了敲他的脑袋,说,换你个头啊。
他咧了咧嘴,不再说什么,警察开了些玩笑把话题岔了过去,气氛重新缓和,时值午夜,他又说话了。
他是对着我说的。他说,跟我回家吧。
我说,什么?
跟我回家吧,他重复。
我说,不。
他说,那好,那明天,明天我们约会吧。
我乐了,我说我对约会没兴趣。
他想了想,便开始用一种诱惑的眼神看着我:也许很美丽呢?
我受了感染,便也用一种挑逗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说:难道我不可以拒绝美丽吗?
这时姑娘站起来了,她说:我要走了。
要走一起走啊,喝完就走。他说。
于是这次聚会就这么匆匆结束,临走他跟我要手机号,我很爽快地给了他。
次日,他没有打电话来,按照警察的说法,这家伙恐怕早就忘了我长什么样了,我也一笑了之,说实话,那样黯淡的灯光下,除了那一头长发,我也已经不记得他的尊容。
时隔三日的一个晚上,我和另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在一个叫芝华士的酒吧喝酒,吧台上调酒师买力地表演着花式调酒,瓶子和红色胸罩交相挥舞,最后,调酒师把性感的胸罩送给了我旁边的一位羞涩女士,我则得到了那杯被我戏命名为“桃色预感”的粉红色鸡尾酒。
喝完那杯酒,手机响了,是他。
出来喝酒吗?我在你家附近。他说。
我已经在喝了,我现离家很远,我在东边,芝华士。
于是挂掉电话,继续看表演,和无关紧要的男人聊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各回各家。
自此之后,他又打来几次电话,由于我那时生活内容的丰富,所以每次都十分地不凑巧。
终于有一天,两相无事,约在一起吃饭。吃饭的内容很俗套——火锅。
在麻辣汤的热气中我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单的眼皮,直的鼻梁,骨骼分明的轮廊。
我们喝着啤酒,互相递烟,吃得不亦乐乎,酒过三巡,他看着我的眼睛,特严肃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拒绝这么多次,真的。
我哈哈乐。
跟我回家吧,他接着又说。
我更乐了,看着他假装倍认真的脸,要多乐有多乐。
于是他带我回家的计划理所当然地没有实现。
后来的相聚便都是多人的了,我作为一个稀有的,不肯跟他回家的姑娘,融入了他们的发小圈中。那样的日子真是既无聊又有趣,几个大男人带着我,像一群不归家的流浪猫,在三里屯南街拎着酒瓶四处乱转。我还常常看见圈里出现一个个的被称之为“果”的新鲜姑娘,她们来了又去,像秋风带过来的叶片,转瞬即逝。
你是唯一一个能和我们长久打成一片的姑娘,他们高兴的时候,这么说。
你在我们眼里,已经不算女人了。他们损我的时候,这么说。
唯独他,损过以后,仍然还要常常看着我,叨念着那句经典:跟我回家吧。
我当然没有跟他回家,每次回敬他的,总是恶狠狠一句你死了这条心吧,他就不再说什么。我知道,他不是失望,而是他念叨的时候,也没指着我会答应。在我看来,这已经被酒精和大麻叶子伤了脑神经的哥们从来有口无心,说过便忘。
就这么混了小半年,北京的天气凉了起来,我的麻烦也随之而来,一个在我心里已经伤了筋过了气的男人,拿着刀子气汹汹地跑来闹事,不是杀我,是要自杀。
老兄啊,不是我不要他,是他当初舍不下七年相恋三年冷战的女友啊。
可他说他已经为我跟女友分手了,我不回去他就死。
在清华西门旁边一个很滥的酒吧里,我就这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这一群发小,招来了他们的一致鄙视。
让他去死好了,他们说。
这怎么行啊,真死了我这辈子怎么安生?
让他去死。他们还是这么说。
我郁闷得拎着瓶子踱出门,坐在一张露天的方桌上,不过一会,他和警察一起过来了,在我的沉默下,他开始跟我说话。
他说,怎么着,伤了?需要安慰吗?
我说,安慰个P,你是创可贴,贴得了小伤口,治不了大伤.
他愣了愣,说,你他妈别郁闷了,丫死不了。
为什么?
我,哥们,自杀过三次,知道吗?自杀人的心理我最清楚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
我沉默。
他接着说:所以,烦不烦啊,老想这事,丫死不了。
他就这么说着,喝着,一连喝了三瓶,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屋上厕所,警察继续劝我,他说,你就听我们的,甭想这事了。
我还是不行,我做不到。
警察沉默了一会,说,他对你真的很够意思,他自杀这事,一直都很忌讳提,可刚才为了劝你……
真的吗?
我瞄了一眼,屋里的他,正在和别的姑娘打情骂俏,贴耳摸腮……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去死,而且事情也总算半圆满地解决。为了庆祝我的解脱,我们决定再一次聚会。
聚会选择在知春路一家小咖啡屋里,烟很醇,酒很香,我们喝得斗志昂扬,发小们开始互接老底,什么糗事孬事全揭了出来,其中有一哥们喝多了,把我们早就知道,却一直瞒着他的一件事,突鲁嘴地说了出来。
话音一落,他的脸色立即煞白。
他抓着那哥们的手,追问:你丫说的是真的吗?
他抓着所有人的手,追问:你们都知道吗?你们都知道?
我说,知道,我们都知道。
哥们说:一直没敢告诉你,她半年前就结婚了。
这里说的她,是他的曾经三年的初恋女友。
他抓起手机站起来,走出门去。
透过玻璃,我们能看到,他在门外拔打手机。
警察跟了过去,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他哭了。
真的哭了?
我立即站起来,正要走,他却回来了,脸上除了煞白,却是看不出什么。
创可贴,你怎么了?
他勉强笑笑,没事。他举起手机又放下手机,然后又举起。
我关机了。他说。
我说,你在等她的电话,可又怕她不打过来,所以干脆关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为了怕他第四次自杀,我,警察,还有圈里那个说漏了嘴的哥们——是个医生,一起送他回家。
我们陪他说了会儿话,再喝了点酒,已是凌晨两点,医生给他拿了半片强效安眠药,哄他吃了下去。据说这种药初吃半片,刷着牙都会在五分钟之内倒地。
我们把他扶进卧室,放在床上,等待他睡熟。
片刻,正在我们以为可以辙退时,他竟摇摇晃晃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这个有着酒药滥用史的大男孩,不肯就此睡去,拉着我们,嚷嚷着还要喝酒。于是,我作为唯一的女性,被他们派去哄他睡觉。这用医生那哥们的话说,就是圈里有个女的还是有好处的。
他躺下了,我坐在他床边,被他拉着手。他说,我要再吃半片。
我喂他再吃了半片安定,盼着他睡去,他却仍不愿合眼,他拉着我的手,披散的头发落在枕上,半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我。
我哄他说:乖,睡觉吧。
他喃喃地说:你长得真像我妈……
他始终不肯合眼,只是拉着我不放,我在他身边和衣躺下,由他抱着我。于是他终于像一个婴儿般,沉沉睡去……
几天后再见到他,他便没事人一样了,大家依旧喝酒玩乐,开着不太露骨的色情玩笑。
你终于跟我回家了,可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当着大家的面,指着我说。
我乐了,我说我凌晨五点偷偷走的你居然还记得?
他就徉装懊恼地说,别提了别提了,这么多兄弟在,抱着一个女人却什么事也没做,对男人来说是件很可耻的事情。
于是大家乱笑一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冬天,快过春节,我们各自忙碌了起来,聚会便少了。于是,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并准备长相厮守。
有一天午后,忽然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一个小区的咖啡屋。
他说,听说你丫交男朋友了。
我说是的,我还打算跟他结婚。
他说,那以你丫的性格,以后肯定约不出来了。
我说我现在就不准备出来了。
他说,来吧来吧,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
我于是就去了,他送给我一幅打印的画,是他用电脑画的,一个被铁链锁着手的女鬼般的红衣姑娘。
他说,这是那天睡醒之后画的,刚打印出来,画的是你。
我看着画,乐得合不拢嘴。你把我画成一个鬼了!
我本来想替你画上裸露的胸的,可一想到我没见过,就给抹掉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嘻嘻笑着,将手上的纸巾揉成一团扔向他,以示惩罚。
他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落地玻璃窗中我的影子,自言自语般说,这么看,你真像我原来的初恋女友。
我说,什么?
他没理我,继续喃喃说,原来我喜欢的,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啊。
我说是吗,呵呵,谢谢你的画,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我拿起画,转身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强烈地刺疼了我的眼睛。
耳边回荡的,是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叫创,父母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只想到创造和开创,却没有想到,创,还有创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