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关雎》
1
谁都知道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塔里木河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塔里木河沿岸生长的天然胡杨林是世界上保存面积最大的原始天然胡杨林。这些胡杨林像一座绿色长城,屹立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面前,阻挡着流沙的侵袭。在那奔腾的塔里木河畔,静静的胡杨林充满着无尽的神秘……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样的。然而对于奋发向上的人来说,每一个清晨都是不同寻常的。它既代表着时光的逝去,又象征着一部书打开了扉页,一个故事写下了开端,一段人生道路迈出了崭新的一步。
夜幕刚刚撤去,鲁珍像往常一样早早儿就起床了。她打开窗帘,轻轻推开窗扇,顿觉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脾。这是一幢欧式洋房,比起周围的建筑略高一点儿。鲁珍家住在最顶层,她从小养成了一起床先向窗外眺望的习惯。窗外,静谧的弄堂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看得见年轻的妈妈们正在将刚刚洗好的衣服、尿布晾挂到窗外长长的竹竿上的情景,听得见前前后后一家家刷洗马桶的声音。鲁珍看惯了弄堂里充满生活气息的“万国旗”,也听惯了这个大都市独具特色的“弄堂晨曲”。她的视线穿过高低起伏的屋顶,停留在远处的锦江饭店,觉得那高高的建筑似乎又高了一点儿。一群鸽子像往日一样准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视野上空,它们像往日一样自由自在地盘旋着。令鲁珍惊异的是,今天它们竟然两次从她的窗前掠过,距离之近,几乎伸手就可以捉到。她看清楚了,其中有一只眼皮红红的白鸽用它那双俏皮的眼睛看了看她,似乎还特意朝她点了点头。
当她盥洗完毕,再次走到窗前,跟平时一样朗读英语版《安徒生童话》时,温柔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映在她的脸庞。她每天朗读的段落都是十分钟左右。此刻,她伫立在窗前,突然间感觉到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清晨,眼前熟悉的一切将封存在记忆中。今天,将是她在上海——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原来那鸽子是来为我送行哇。哼,我可要比它飞得更远呢!明天,我就要到遥远的新疆去了。”她心里想道,“哦,新疆,那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呢?”
朝阳的窗前是梳妆台。台上斜立着一面半身大小的、嵌在漆黑透亮的桃木框中的椭圆形梳妆镜。这原是鲁珍的外祖母出嫁时最心爱的一件嫁妆,后来外祖母又送给自己的爱女周秀芹。周秀芹珍爱这梳妆台,更宠爱女儿鲁珍,就一直把它置放在女儿的房间里供女儿使用。鲁珍坐了下来,细心地梳理头发。
古镜里是一位妙龄少女。乌黑透亮的眼珠传神地告诉人们她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此时,她眉头舒展着,柳叶似的眉毛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两颊绯红,正在发育的乳房微微地起伏着。那一身崭新的浅绿色军装,恰似绿叶映衬着红花。看她那喜悦、激动的神色,俨然一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正在整装,即将出征。
鲁珍看着古镜里自己的一身装束,不由得回想起两个多月来的一幕幕——
初中毕业前夕,学校召集毕业班开会,动员同学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动
大家积极报名参加生产建设兵团,支援新疆建设。
“谁愿意到新疆去啊?我家隔壁阿哥来信说那地方苦死了!”
“不是说那里到处都是葡萄瓜果的好地方吗?”
“都是骗人的!”
“那你去不去?咱们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不去咋办?”
“在家里待着我也不去。你看那些当官的子女会不会去?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都是哄咱们老百姓的!”
……
鲁珍听到两位同学在小声议论着。
虽然“兵团”、“支边”这两个词在上海几乎是家喻户晓——从去年夏天开始,各区、各里弄街道委员会及各学校反复宣传,层层动员,一批一批地已经有好几万知识青年去了新疆——但是临到自己头上,人们还是有许多想法。
鲁珍原先并没有想过去支边,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正积极准备着报考高中。一天,家里正在吃晚饭。有几位学生家长找到家里来,向自己的父亲——区委书记鲁梦吟诉苦,说自己的孩子怎样身体不好,怎样不能离开父母等等。鲁梦吟劝说了很久,他们才怏怏地走了。临出门,撂下了一句话:“当官的哪儿知道老百姓的苦。反正他们的孩子又不用去新疆。”这天晚上,鲁珍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鲁珍和自己的好友别傛谈起这件事。
“阿傛,我想到新疆去。”
“真的?不考高中啦?”
“真的!你呢?去不去?”
“去!咱们一起去。我正想离开家越远越好呢!”
“那好,咱们明天直接去报名。”
“你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不。咱们先报了名再讲。好不好?”鲁珍说。
“好!就这样。”
鲁珍和别傛两个人按照约定去报了名。然后,她们才准备去告诉各自的父亲。她们两人先到区委鲁梦吟办公室。一推门,正好碰到好几位学生家长在纠缠,其中一位正激动地说:“鲁书记,你女儿学习好,能上高中,不用去新疆。可是你也要体谅我们家里的困难啊!求求你,照顾照顾,好吗?”另一位家长嘟囔着说:“当官的孩子当然不会去新疆!”
“谁说我不去新疆?”鲁珍大声说道。一屋子人都被她惊愣了。
“阿珍?阿傛也来啦。你们这是——”鲁梦吟惊异地问道。
“爸爸,我和阿傛已经报过名了,我们也去新疆!”鲁珍自豪地说道。
“你高中不考啦?你跟妈妈商量了吗?”鲁梦吟问道。
鲁珍走到鲁梦吟身边,挽着他的臂膀,亲昵地说:“爸爸,对不起啊!没有跟你们商量。不要责怪女儿,好吗?”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鲁梦吟抚摸着鲁珍的头问道。
“爸爸,我想好了,我跟阿傛商量好了,我们一起去。”
“阿傛,你爸爸会同意吗?”鲁梦吟又问别傛。
“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的。” 别傛平静地说。
“各位家长,你们都看到了。还有什么要讲的吗?”鲁梦吟问道。
“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话讲了。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一位年长者说。满屋子家长都跟着他离开了鲁梦吟的办公室。
“慢慢走啊,我就不远送了!”鲁梦吟客气地说。
“不客气!打搅您了。好了,请留步吧!”那位家长说道。
送走了家长们,鲁梦吟关上门,看看两个孩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摇摇头,叹了口气。
鲁珍倒了一杯茶,端到鲁梦吟面前,放到茶几上,坐到他身边,撒娇地说道:“爸爸,不要生气嘛!来,先喝点儿茶。”
别傛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在等鲁梦吟说点儿什么。
鲁梦吟沉思了片刻,又看看两个孩子,站起来走到办公桌旁,拿起电话,接通了之后说道:“亦瑞啊,请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对,马上来。”
别亦瑞很快就来了。他一进门看见两个孩子,奇怪地问道:“哎,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们在胡闹!”鲁梦吟有些生气地说道,“好好儿的,不去读高中,到这里来搅和什么呀?”
“怎么是胡闹?怎么是搅和?”鲁珍脸涨红了,委屈地说,“爸爸,我这是支持你的工作呀!”
“所以说你们是瞎搅和嘛!爸爸的工作不用你们操心的,你们只要好好儿读书,就是支持爸爸的工作了。知道吗?”鲁梦吟的口气委婉了一点儿说道。
“鲁伯伯,话不能这么说。学校里同学们议论纷纷,都很注意干部子女,闲话不少呢!” 别傛平静地说道,“再说,我和阿珍是想好了的,我们下决心要去的!”
“阿傛,咱们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好吗?”别亦瑞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耐心地劝说道。
“对!对!回家商量商量。啊?”鲁梦吟紧接着说道。
“不!爸爸,就在这里讲。”鲁珍嚷了起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新疆?你们怎么动员别人的?”
“是啊!反正我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非去不可!” 别傛异常坚定地说道。
鲁梦吟和别亦瑞相互看看,脸上都有些无奈的表情。看样子这两个孩子不得到做父亲的支持是不肯罢休了,而他们两个做父亲的则都不愿意她们耽误前程去新疆受苦。可是该怎样劝说才有用处呢?
“孩子们,你们总要叫我们好好儿想一想吧?”别亦瑞说道。
“是啊!不着急。让我们想想再说吧。好吗?”鲁梦吟赞同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慢慢想,只能耐心地等待。
那些家长们的情绪倒是稳定下来了,随后的动员报名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可是,鲁珍和别傛两家却为此闹腾了起来。不要说做母亲的都反对,就是做父亲的也想尽办法加以阻拦。
那是鲁珍最难忘的一天。
周秀芹实在忍耐不住,一大清早就堵在鲁珍房间,不许她出门。
“妈妈,给你说了多少遍,我决心已定。您就别再阻拦了嘛!”鲁珍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母亲说道。
“阿珍,听妈妈的话,好好儿复习功课,准备考高中。”周秀芹说话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异常强硬不容考虑。
“不嘛!我不考高中。”鲁珍撒娇地说道。
“不考也不许你去新疆!今天你就别想出门!”周秀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这时她十分伤心地哭着说道,“妈妈的话你也不听了,妈妈白疼你了!”
“妈妈!你怎么这样?”鲁珍也不肯让步,生气地嚷了起来。
鲁珍和周秀芹僵持了一上午。周秀芹不停地哭泣着、唠叨着,鲁珍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本书,一句也不搭理。
中午,鲁梦吟回到家里,看到母女俩谁也不理谁的样子,午饭也没有做,儿子鲁晖饿着肚子一个人在客厅摆弄半导体收音机,他没有说话,先到厨房做饭。
鲁梦吟做好饭,招呼全家人说:“吃饭喽!”
“你们吃吧。我没有胃口。”周秀芹满肚子怨气地说了一句走回自己卧室。
“我也不想吃!”鲁珍说完“嘭”的一声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阿晖,那你先吃吧。”鲁梦吟对儿子说。
“噢!我都要饿死了,我可要吃啦。”鲁晖说着走到餐桌旁自己吃了起来。
鲁梦吟走进卧室,见周秀芹侧身躺在床上,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秀芹啊!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饱肚皮嘛!啊?快起来吃饭,不要饿坏了身体。”
“都是你!看你平时把孩子宠的,自说自话,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周秀芹坐了起来,冲着鲁梦吟发脾气。
“你不要生气。阿珍也是好心帮我。你没有看见那许多家长围在我办公室的情景,多亏阿珍为我解围呢。正因为阿珍和阿傛带头报名,这次动员工作才比较顺利。说心里话,我也很矛盾。我既感谢阿珍和阿傛,又心疼她们;我既不想叫她们去新疆,又担心真的这样的话,那些家长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所以,咱们尽量说服,如果他们执意要去的话,还是由她们自己做一次主吧!她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嘛。啊?”鲁梦吟耐心地劝说道。
“那你去讲讲看。不过我可要给你讲啊,你不要图省事,由着阿珍的性子。工作上有什么麻烦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嘛,要我们阿珍带什么头啊?”
“我晓得,我晓得!你先吃饭去吧。”
“你先去跟阿珍谈谈。我现在不想吃饭。”
鲁梦吟无奈地摇摇头,走到鲁珍卧室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说:“阿珍,爸爸同你谈谈。”
鲁珍打开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依旧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鲁梦吟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和善地说:“阿珍,我们好好儿谈谈,好吗?”
“有啥好谈的?我不要听!”鲁珍一肚子委屈地嚷道。
鲁梦吟从梳妆镜里看到女儿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强忍住不让它流出来,便委婉地说道:“宝贝女儿啊,爸爸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爸爸妈妈嘛。你说对吗?”
“你们哪里理解我了?”鲁珍委屈地说。
“理解,理解!爸爸知道,阿珍这样做不仅是响应党的号召,更是为了维护爸爸的声誉和形象,是为了支持爸爸的工作。阿珍能这样替爸爸分忧,就好像古时候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样,爸爸怎么能不理解呢?”鲁梦吟发自内心地说。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赞许和慈祥的表情。
“那你们还这样阻拦我,这不是言行不一吗?”鲁珍说。看上去,她感觉更加委屈了,眼眶里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滚落出来。
“阿珍哪,你可是一点儿也不理解爸爸妈妈啊!”鲁梦吟感觉到女儿的心里委屈,反过来委婉地责怪说道。
“谁不理解啦?”鲁珍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父亲,用撒娇的语气嚷道。她的泪珠滚落到了嘴角。
“你理解吗?你说说看。”鲁梦吟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为女儿擦拭眼泪。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耽误我的前程,怕我去受苦,你们是心疼我嘛。可是爸爸,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吗?他们的父母不同你们一样吗?”鲁珍说话时的表情是单纯的,目光里又有些疑惑。
“话不是这样讲,也不是让所有的孩子都去新疆嘛。成绩好的,能考高中的还是要继续读书,不管谁家的孩子都一样。我们讲的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你有能力继续读书,不能因为爸爸的工作遇到一些麻烦,就让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爸爸工作中的麻烦爸爸有能力解决的。你难道不相信爸爸的能力吗?”鲁梦吟耐心地说,他很自信地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纠正女儿过于单纯的想法。
“不是不相信爸爸的能力。因为这件事不单是爸爸的工作,也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这样做不是牺牲,是慎重考虑后的一种选择。我相信到新疆去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也会有出息,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的。”鲁珍语气和缓了,表情依然是很坚定、很自信的。
“那地方很艰苦的,你受得了吗?”鲁梦吟问道,眼神里溢满疼爱之情。
“我知道,我不怕苦。而且,正因为那里艰苦我才更应该去。你没听到好多同学和他们家长都说当官的骗人吗?我不愿意人家说我爸爸是骗人的干部!”鲁珍真诚地回答说,她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
“那些闲话不用去在乎的。爸爸妈妈还是希望你再冷静地想想,还是继续读书,你完全可以读到大学毕业再工作的。”鲁梦吟仍然尽力劝说道。
“那怎么能不用在乎呢?爸爸要是真的不在乎就太让女儿失望了。”鲁珍睁大了眼睛说道。
话说到这里,鲁梦吟为之一震,女儿的单纯对自己恰是一种尖锐的批评。作为区委书记,不应该对老百姓的那些“闲话”不在乎的。平时,工作千头万绪,矛盾错综复杂,自己常常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总是很果断地处理,因此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赞誉和尊重。可是女儿的话突然让他感到,这样的“不在乎”多了,可能会拉大与老百姓之间的距离,那是很危险的。想到这里,鲁梦吟说:“阿珍,你讲的也有道理。爸爸问你,你真的决心要去新疆,真的不会后悔吗?”
“是的!不会后悔的。”鲁珍语气肯定地说道,同时很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爸爸支持你。妈妈的工作我来做。但是你要体谅妈妈,不要生妈妈的气。好吗?”
“我才不生气呢!我知道妈妈是疼我嘛。”
……
后来,虽然周秀芹依然于心不忍,但是也不好再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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