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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1)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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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06-03-12
— 本帖被 鲲 设置为精华(2009-08-04)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关雎》
                                  1
    谁都知道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中国最大的沙漠,塔里木河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塔里木河沿岸生长的天然胡杨林是世界上保存面积最大的原始天然胡杨林。这些胡杨林像一座绿色长城,屹立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面前,阻挡着流沙的侵袭。在那奔腾的塔里木河畔,静静的胡杨林充满着无尽的神秘……
    每一个清晨都是一样的。然而对于奋发向上的人来说,每一个清晨都是不同寻常的。它既代表着时光的逝去,又象征着一部书打开了扉页,一个故事写下了开端,一段人生道路迈出了崭新的一步。
    夜幕刚刚撤去,鲁珍像往常一样早早儿就起床了。她打开窗帘,轻轻推开窗扇,顿觉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脾。这是一幢欧式洋房,比起周围的建筑略高一点儿。鲁珍家住在最顶层,她从小养成了一起床先向窗外眺望的习惯。窗外,静谧的弄堂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看得见年轻的妈妈们正在将刚刚洗好的衣服、尿布晾挂到窗外长长的竹竿上的情景,听得见前前后后一家家刷洗马桶的声音。鲁珍看惯了弄堂里充满生活气息的“万国旗”,也听惯了这个大都市独具特色的“弄堂晨曲”。她的视线穿过高低起伏的屋顶,停留在远处的锦江饭店,觉得那高高的建筑似乎又高了一点儿。一群鸽子像往日一样准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视野上空,它们像往日一样自由自在地盘旋着。令鲁珍惊异的是,今天它们竟然两次从她的窗前掠过,距离之近,几乎伸手就可以捉到。她看清楚了,其中有一只眼皮红红的白鸽用它那双俏皮的眼睛看了看她,似乎还特意朝她点了点头。
    当她盥洗完毕,再次走到窗前,跟平时一样朗读英语版《安徒生童话》时,温柔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映在她的脸庞。她每天朗读的段落都是十分钟左右。此刻,她伫立在窗前,突然间感觉到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清晨,眼前熟悉的一切将封存在记忆中。今天,将是她在上海——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原来那鸽子是来为我送行哇。哼,我可要比它飞得更远呢!明天,我就要到遥远的新疆去了。”她心里想道,“哦,新疆,那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呢?”
    朝阳的窗前是梳妆台。台上斜立着一面半身大小的、嵌在漆黑透亮的桃木框中的椭圆形梳妆镜。这原是鲁珍的外祖母出嫁时最心爱的一件嫁妆,后来外祖母又送给自己的爱女周秀芹。周秀芹珍爱这梳妆台,更宠爱女儿鲁珍,就一直把它置放在女儿的房间里供女儿使用。鲁珍坐了下来,细心地梳理头发。
    古镜里是一位妙龄少女。乌黑透亮的眼珠传神地告诉人们她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此时,她眉头舒展着,柳叶似的眉毛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两颊绯红,正在发育的乳房微微地起伏着。那一身崭新的浅绿色军装,恰似绿叶映衬着红花。看她那喜悦、激动的神色,俨然一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正在整装,即将出征。
    鲁珍看着古镜里自己的一身装束,不由得回想起两个多月来的一幕幕——
    初中毕业前夕,学校召集毕业班开会,动员同学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动
    大家积极报名参加生产建设兵团,支援新疆建设。
    “谁愿意到新疆去啊?我家隔壁阿哥来信说那地方苦死了!”
    “不是说那里到处都是葡萄瓜果的好地方吗?”
    “都是骗人的!”
    “那你去不去?咱们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不去咋办?”
    “在家里待着我也不去。你看那些当官的子女会不会去?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都是哄咱们老百姓的!”
    ……
    鲁珍听到两位同学在小声议论着。
    虽然“兵团”、“支边”这两个词在上海几乎是家喻户晓——从去年夏天开始,各区、各里弄街道委员会及各学校反复宣传,层层动员,一批一批地已经有好几万知识青年去了新疆——但是临到自己头上,人们还是有许多想法。
    鲁珍原先并没有想过去支边,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正积极准备着报考高中。一天,家里正在吃晚饭。有几位学生家长找到家里来,向自己的父亲——区委书记鲁梦吟诉苦,说自己的孩子怎样身体不好,怎样不能离开父母等等。鲁梦吟劝说了很久,他们才怏怏地走了。临出门,撂下了一句话:“当官的哪儿知道老百姓的苦。反正他们的孩子又不用去新疆。”这天晚上,鲁珍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第二天,鲁珍和自己的好友别傛谈起这件事。
    “阿傛,我想到新疆去。”
    “真的?不考高中啦?”
    “真的!你呢?去不去?”
    “去!咱们一起去。我正想离开家越远越好呢!”
    “那好,咱们明天直接去报名。”
    “你不跟家里商量一下?”
    “不。咱们先报了名再讲。好不好?”鲁珍说。
    “好!就这样。”
    鲁珍和别傛两个人按照约定去报了名。然后,她们才准备去告诉各自的父亲。她们两人先到区委鲁梦吟办公室。一推门,正好碰到好几位学生家长在纠缠,其中一位正激动地说:“鲁书记,你女儿学习好,能上高中,不用去新疆。可是你也要体谅我们家里的困难啊!求求你,照顾照顾,好吗?”另一位家长嘟囔着说:“当官的孩子当然不会去新疆!”
    “谁说我不去新疆?”鲁珍大声说道。一屋子人都被她惊愣了。
    “阿珍?阿傛也来啦。你们这是——”鲁梦吟惊异地问道。
    “爸爸,我和阿傛已经报过名了,我们也去新疆!”鲁珍自豪地说道。
    “你高中不考啦?你跟妈妈商量了吗?”鲁梦吟问道。
    鲁珍走到鲁梦吟身边,挽着他的臂膀,亲昵地说:“爸爸,对不起啊!没有跟你们商量。不要责怪女儿,好吗?”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鲁梦吟抚摸着鲁珍的头问道。
    “爸爸,我想好了,我跟阿傛商量好了,我们一起去。”
    “阿傛,你爸爸会同意吗?”鲁梦吟又问别傛。
    “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去的。” 别傛平静地说。
    “各位家长,你们都看到了。还有什么要讲的吗?”鲁梦吟问道。
    “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话讲了。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一位年长者说。满屋子家长都跟着他离开了鲁梦吟的办公室。
    “慢慢走啊,我就不远送了!”鲁梦吟客气地说。
    “不客气!打搅您了。好了,请留步吧!”那位家长说道。
    送走了家长们,鲁梦吟关上门,看看两个孩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摇摇头,叹了口气。
    鲁珍倒了一杯茶,端到鲁梦吟面前,放到茶几上,坐到他身边,撒娇地说道:“爸爸,不要生气嘛!来,先喝点儿茶。”
    别傛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在等鲁梦吟说点儿什么。
    鲁梦吟沉思了片刻,又看看两个孩子,站起来走到办公桌旁,拿起电话,接通了之后说道:“亦瑞啊,请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对,马上来。”
    别亦瑞很快就来了。他一进门看见两个孩子,奇怪地问道:“哎,你们两个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们在胡闹!”鲁梦吟有些生气地说道,“好好儿的,不去读高中,到这里来搅和什么呀?”
    “怎么是胡闹?怎么是搅和?”鲁珍脸涨红了,委屈地说,“爸爸,我这是支持你的工作呀!”
    “所以说你们是瞎搅和嘛!爸爸的工作不用你们操心的,你们只要好好儿读书,就是支持爸爸的工作了。知道吗?”鲁梦吟的口气委婉了一点儿说道。
    “鲁伯伯,话不能这么说。学校里同学们议论纷纷,都很注意干部子女,闲话不少呢!” 别傛平静地说道,“再说,我和阿珍是想好了的,我们下决心要去的!”
    “阿傛,咱们回家商量商量再说。好吗?”别亦瑞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耐心地劝说道。
    “对!对!回家商量商量。啊?”鲁梦吟紧接着说道。
    “不!爸爸,就在这里讲。”鲁珍嚷了起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新疆?你们怎么动员别人的?”
    “是啊!反正我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非去不可!” 别傛异常坚定地说道。
    鲁梦吟和别亦瑞相互看看,脸上都有些无奈的表情。看样子这两个孩子不得到做父亲的支持是不肯罢休了,而他们两个做父亲的则都不愿意她们耽误前程去新疆受苦。可是该怎样劝说才有用处呢?
    “孩子们,你们总要叫我们好好儿想一想吧?”别亦瑞说道。
    “是啊!不着急。让我们想想再说吧。好吗?”鲁梦吟赞同地说。
    两个孩子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慢慢想,只能耐心地等待。
    那些家长们的情绪倒是稳定下来了,随后的动员报名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可是,鲁珍和别傛两家却为此闹腾了起来。不要说做母亲的都反对,就是做父亲的也想尽办法加以阻拦。
    那是鲁珍最难忘的一天。
    周秀芹实在忍耐不住,一大清早就堵在鲁珍房间,不许她出门。
    “妈妈,给你说了多少遍,我决心已定。您就别再阻拦了嘛!”鲁珍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母亲说道。
    “阿珍,听妈妈的话,好好儿复习功课,准备考高中。”周秀芹说话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异常强硬不容考虑。
    “不嘛!我不考高中。”鲁珍撒娇地说道。
    “不考也不许你去新疆!今天你就别想出门!”周秀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这时她十分伤心地哭着说道,“妈妈的话你也不听了,妈妈白疼你了!”
    “妈妈!你怎么这样?”鲁珍也不肯让步,生气地嚷了起来。
    鲁珍和周秀芹僵持了一上午。周秀芹不停地哭泣着、唠叨着,鲁珍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本书,一句也不搭理。
    中午,鲁梦吟回到家里,看到母女俩谁也不理谁的样子,午饭也没有做,儿子鲁晖饿着肚子一个人在客厅摆弄半导体收音机,他没有说话,先到厨房做饭。
    鲁梦吟做好饭,招呼全家人说:“吃饭喽!”
    “你们吃吧。我没有胃口。”周秀芹满肚子怨气地说了一句走回自己卧室。
    “我也不想吃!”鲁珍说完“嘭”的一声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阿晖,那你先吃吧。”鲁梦吟对儿子说。
    “噢!我都要饿死了,我可要吃啦。”鲁晖说着走到餐桌旁自己吃了起来。
    鲁梦吟走进卧室,见周秀芹侧身躺在床上,便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秀芹啊!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饱肚皮嘛!啊?快起来吃饭,不要饿坏了身体。”
    “都是你!看你平时把孩子宠的,自说自话,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周秀芹坐了起来,冲着鲁梦吟发脾气。
    “你不要生气。阿珍也是好心帮我。你没有看见那许多家长围在我办公室的情景,多亏阿珍为我解围呢。正因为阿珍和阿傛带头报名,这次动员工作才比较顺利。说心里话,我也很矛盾。我既感谢阿珍和阿傛,又心疼她们;我既不想叫她们去新疆,又担心真的这样的话,那些家长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所以,咱们尽量说服,如果他们执意要去的话,还是由她们自己做一次主吧!她们也不是小孩子了嘛。啊?”鲁梦吟耐心地劝说道。
    “那你去讲讲看。不过我可要给你讲啊,你不要图省事,由着阿珍的性子。工作上有什么麻烦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嘛,要我们阿珍带什么头啊?”
    “我晓得,我晓得!你先吃饭去吧。”
    “你先去跟阿珍谈谈。我现在不想吃饭。”
    鲁梦吟无奈地摇摇头,走到鲁珍卧室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说:“阿珍,爸爸同你谈谈。”
    鲁珍打开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依旧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鲁梦吟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和善地说:“阿珍,我们好好儿谈谈,好吗?”
    “有啥好谈的?我不要听!”鲁珍一肚子委屈地嚷道。
    鲁梦吟从梳妆镜里看到女儿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强忍住不让它流出来,便委婉地说道:“宝贝女儿啊,爸爸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爸爸妈妈嘛。你说对吗?”
    “你们哪里理解我了?”鲁珍委屈地说。
    “理解,理解!爸爸知道,阿珍这样做不仅是响应党的号召,更是为了维护爸爸的声誉和形象,是为了支持爸爸的工作。阿珍能这样替爸爸分忧,就好像古时候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样,爸爸怎么能不理解呢?”鲁梦吟发自内心地说。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赞许和慈祥的表情。
    “那你们还这样阻拦我,这不是言行不一吗?”鲁珍说。看上去,她感觉更加委屈了,眼眶里的泪珠不由自主地滚落出来。
    “阿珍哪,你可是一点儿也不理解爸爸妈妈啊!”鲁梦吟感觉到女儿的心里委屈,反过来委婉地责怪说道。
    “谁不理解啦?”鲁珍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父亲,用撒娇的语气嚷道。她的泪珠滚落到了嘴角。
    “你理解吗?你说说看。”鲁梦吟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为女儿擦拭眼泪。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耽误我的前程,怕我去受苦,你们是心疼我嘛。可是爸爸,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吗?他们的父母不同你们一样吗?”鲁珍说话时的表情是单纯的,目光里又有些疑惑。
    “话不是这样讲,也不是让所有的孩子都去新疆嘛。成绩好的,能考高中的还是要继续读书,不管谁家的孩子都一样。我们讲的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你有能力继续读书,不能因为爸爸的工作遇到一些麻烦,就让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爸爸工作中的麻烦爸爸有能力解决的。你难道不相信爸爸的能力吗?”鲁梦吟耐心地说,他很自信地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纠正女儿过于单纯的想法。
    “不是不相信爸爸的能力。因为这件事不单是爸爸的工作,也是与我有关的事情。我这样做不是牺牲,是慎重考虑后的一种选择。我相信到新疆去我会比别人做得更好,也会有出息,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的。”鲁珍语气和缓了,表情依然是很坚定、很自信的。
    “那地方很艰苦的,你受得了吗?”鲁梦吟问道,眼神里溢满疼爱之情。
    “我知道,我不怕苦。而且,正因为那里艰苦我才更应该去。你没听到好多同学和他们家长都说当官的骗人吗?我不愿意人家说我爸爸是骗人的干部!”鲁珍真诚地回答说,她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
    “那些闲话不用去在乎的。爸爸妈妈还是希望你再冷静地想想,还是继续读书,你完全可以读到大学毕业再工作的。”鲁梦吟仍然尽力劝说道。
    “那怎么能不用在乎呢?爸爸要是真的不在乎就太让女儿失望了。”鲁珍睁大了眼睛说道。
    话说到这里,鲁梦吟为之一震,女儿的单纯对自己恰是一种尖锐的批评。作为区委书记,不应该对老百姓的那些“闲话”不在乎的。平时,工作千头万绪,矛盾错综复杂,自己常常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总是很果断地处理,因此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赞誉和尊重。可是女儿的话突然让他感到,这样的“不在乎”多了,可能会拉大与老百姓之间的距离,那是很危险的。想到这里,鲁梦吟说:“阿珍,你讲的也有道理。爸爸问你,你真的决心要去新疆,真的不会后悔吗?”
    “是的!不会后悔的。”鲁珍语气肯定地说道,同时很认真地点点头。
    “好吧!爸爸支持你。妈妈的工作我来做。但是你要体谅妈妈,不要生妈妈的气。好吗?”
    “我才不生气呢!我知道妈妈是疼我嘛。”
    ……
    后来,虽然周秀芹依然于心不忍,但是也不好再反对了。

 

[MMCBBS]news//453_219.144.157.53__2006_03_12_15_27_49_.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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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1续)

    想到这里,鲁珍充满稚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喂!大眼睛、翘鼻子,咱们可要抓紧点儿时间呀!”她对镜子里的她说。
    是的,她早已把这宝贵的一天安排好了。当然,行装不用她操心,妈妈早就给她料理好了。昨天也已经向母校、向老师及要好的同学一一告别了。可是,今天是要和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女伴别傛告别,这是她临行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鲁珍想起了那天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的情景——
    “噢!太好了!我要到新疆去啦!”鲁珍高兴得眉飞色舞地跳了起来。
    但是,别傛收到的却是一份体检不合格的通知单,她的脸色马上就显得特别难看,但她强忍住没有让眼泪落下来,扭过脸去用手帕擦擦眼角。
    “阿傛,别难受,啊!”鲁珍看到别傛没被录取,心里的高兴劲去了一半,便挽起别傛的胳膊安慰她。可是,该怎样安慰呢?鲁珍想不出太多的话来。
    “你被录取了嘛,你当然不难受!” 别傛没好气地说。
    “阿傛,别这样!”鲁珍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劝慰她说,“我怎么不难受?我心里难受死了,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呀!可是,有啥办法呢?”
    本来,她俩打算一起飞向远方,永远也不分开的。想不到别傛体检不合格,给刷下来了,她们现在就不得不分开了。这是她唯一感到遗憾的。
    今天,鲁珍约好别傛一起到外滩。因为她要在离别前再一次观瞻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具有象征意义的外滩风景,与别傛在那里拍摄一张合影,以作为永久的存念,然后再一起到黄浦公园幽静的环境中作一次离别前的长谈。
    想到别傛,鲁珍不胜惋惜。她身材窈窕,心地善良,天资聪颖。在这充满阳光的国度里,她应该是无限幸福的。可是,鲁珍觉得,她不如自己幸福。人世间母女之情是多么珍贵呀,而别傛的这种情感却被她的父亲割断了。她失去了母爱,也同时失去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在这样的家庭,该是多么窘迫呀!从心底说,鲁珍真心希望别傛能和自己一起远走高飞,她要用自己纯真的情谊来弥补别傛在家庭感情中的缺憾,她要让别傛和自己一样感到幸福。
    “阿珍,头还没梳好啊?快来吃早点。”妈妈亲昵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噢!”她答应着,将无檐儿军帽戴在头上,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站起来,环顾了一下之后才离开自己的小屋,来到客厅。
    早餐照例是豆浆、油条,还有糍饭糕——这是鲁珍最爱吃的早点。
    “阿姐,你穿上这套军装倒蛮神气的哩!”刚升入初中的弟弟鲁晖用羡慕的眼神打量着鲁珍,又摇摇头说,“可惜没有领章帽徽。”
    “当然神气!没有领章帽徽也是解放军,你摇啥头?”鲁珍不无得意地扬起眉毛,一边说,一边顺手刮了弟弟一下鼻子。
    “妈妈,你看姐姐……”
    “好、好、好!宝贝弟弟不要叫,姐姐喜欢你。”鲁珍没等弟弟把状告完,就把糍饭糕塞进弟弟的嘴巴,又顺手捋了捋他的鼻子。
    鲁晖把姐姐的手推开,他嘴里塞满了糍饭糕,讲不出话来。鲁珍急着要出去,不跟弟弟嬉闹了,赶紧吃起早点来。
    慈祥的妈妈看着这一对天真、可爱的儿女,脸上呈现出欣慰和满足的神色。可是,姐弟俩的嬉笑声又给她心里增添了一道阴影。她想到了明天,想到了明天的离别。虽然她早已为女儿拾掇好了行装,但那似乎并不是为了女儿的远行,似乎仅仅是日常的家务事。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是多么不忍心让自己的女儿离开父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女儿才16岁呀!一个初中毕业生,知识还很不够,没有社会经验,单就让她独立生活这一点,就很令母亲放心不下了,何况要离开那么远的路程呢?其实,女儿聪明好学,考高中、上大学,是根本不成问题的,为什么要到地广人稀的新疆去呢?是啊,为什么呢?答案她十分明白:支援边疆建设。女儿不顾父母的反对,放弃考高中,自说自话地报了名,为此家里争吵了好多次,那一幕幕情景她难以忘记。虽然后来鲁梦吟劝说无效只好支持,自己也没有办法再加反对,内心却很酸楚。在这轰轰烈烈的支援边疆建设的热潮中,有着15年党龄的她照理不该拖女儿的后腿,可是,做母亲的心是复杂的。此刻,她完全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忧虑着女儿的将来。边疆建设,那是繁重、艰苦的劳动,娇嫩的女儿承受得了吗?她不敢想下去。唉,明天!明天姐弟俩就要天南地北地分离了。他们还从来没有分离过呢!明天就听不见他们在一起嬉闹的声音了,家里将会多么冷清啊!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哦,明天!她不知道明天送别的场面她会不会哭,这时候,她的鼻子就已经酸酸的了。
    “妈,你怎么不吃呀?豆浆都冷了,我去热一热吧。”鲁珍亲昵地说。这次是女儿打断了母亲的思绪。
    “不用热了,阿珍,”周秀芹端起碗,一边喝一边对女儿说,“你今天就不要出去了,在家好好儿休息休息吧。”
    “我马上就要出去的。阿傛去不成新疆,心里挺难过。我和她讲好的,今天一道好好儿玩一天。以后不晓得啥时候才能碰面呢。”
    “阿傛还是不去的好。其实,她爸爸也舍不得她去新疆的。”
    “算了吧!他们父女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我不信她爸爸舍不得。”
    “你不要乱讲!”
    “事实如此嘛。”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不要在阿傛面前乱讲,免得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晓得。哦,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上午就开完会了。你早点儿回来,爸爸说要和你好好儿谈一谈呢。”
    “噢,我尽量早点儿回来。”鲁珍理解妈妈的心情,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照理今天是不应该出去的,爸爸妈妈有多少话要对自己说啊!可是别傛,唉,要是能一块儿去新疆那该多好啊!“时间抓紧点儿,下午把阿傛请到家里来。对!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想到这里,她又高兴起来,麻利地收拾了餐具,说了声“妈,我走了”就眉飞色舞蹦蹦跳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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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2)
       
                                    2
    鲁珍从家里出来,出了升平里,往石门一路走去。别傛自小住在祖母家里,很少到父亲和继母家去。只是在父亲来看望祖母时,父女俩才偶尔见面。别傛的祖母家住在石门一路瑞金剧场后面,离鲁珍家很近。不一会儿,鲁珍就走到了。
    “阿傛,阿傛——”鲁珍没进门就喊道。
    “是阿珍哇,快里厢坐。” 别傛的祖母热情地招呼鲁珍。
    “阿婆,这么早阿傛到哪儿去了?”鲁珍在桌边坐下,见别傛不在家,奇怪地问道。
    “到区里办手续去了。” 别傛的祖母也坐了下来。
    “阿傛到新疆去批准啦?”鲁珍惊疑地问。
    “是啊。昨天到区里缠了一天。区委领导和兵团的同志研究以后同意了。他们讲,
    有些青年闲在家里,再三动员都不肯去,讲阿傛这种精神值得表扬呢。”
    “太好了!太好了!”鲁珍高兴地叫了起来,随即心想,“怪不得妈妈说‘其实,她爸爸也舍不得她去’。唉,他这个爸爸也真的不太好当呢,”鲁珍对别叔叔一向很尊敬,这时反倒同情起别亦瑞叔叔了。
    “好是好啊,只是她的身体,真叫我放不下心来。阿珍,到了新疆,你要照顾她啊。”
    “放心吧,阿婆!我会照顾好阿傛的。”
    “你们明天一走啊,家里可就太冷清了。” 别傛的祖母难过地撩起衣襟擦着眼角。
    “阿婆,我们会经常给你写信的。”鲁珍知道阿婆非常疼爱孙女,舍不得阿傛去新疆。她见阿婆伤心落泪了,赶忙安慰老人家。
    鲁珍劝慰着阿婆,看到阿婆慈祥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想起了别傛对自己讲过她们一起去报名之后发生在别傛家里的故事——
    那天,别傛和祖母祖父刚刚吃过晚饭,别亦瑞、欧阳珏带着别傛的妹妹别玉、弟弟别莽来了。
    “爸爸、妈妈,饭吃好啦?”欧阳珏一进门便向老人打招呼。
    “阿爹好!阿婆好!”别玉、别莽很有礼貌地问候祖父祖母。
    “好!好!你们吃过了吗?” 祖母高兴地答应道。
    “今天来有啥事体?” 别傛的祖父别之皓纳闷地问道。今天既不是节假日,又不是周末,儿子一家人过来,一定有什么事情。
    “阿傛没有对你们讲吗?她已经报过名了,要到新疆去。”别亦瑞说。
    “啊?是吗?阿傛,这是真的吗?”别傛的祖母吃惊地问道。
    “是真的。我和阿珍都报名了。” 别傛平静地说。
    “不许去!阿傛,听阿婆话,不去新疆。让人家去好了,我们阿傛不去!” 别傛的祖母激动地说。
    “是啊!阿傛,听阿婆的。你的身体这么单薄,去新疆哪能吃得消!”欧阳珏关切地劝说道。
    “姐姐,好好儿的,跑新疆做啥呀?”别玉拉着别傛的手说。
    “姐姐不走,我不要姐姐走!”别莽跟着嚷道。
    “阿傛你看,阿婆离不开你,弟弟妹妹也舍不得你走嘛!”别亦瑞趁势劝说。
    “讲啥也没有用。我一定要去的。” 别傛平淡地说。
    “啊?阿婆这么疼你,你这么不听话?气煞我了!气煞我了!” 别傛的祖母哭叫起来,泪水随着哭叫声涌出来,她顾不得擦拭,只是不停地用两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阿婆,你不要哭嘛!不要这样嘛!” 别傛也哭了起来。她扑到祖母怀里,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祖母的胸脯。
    “走开!” 别傛的祖母用力推开别傛,继续哭叫说,“你不听话,阿婆不要你了!”
    “阿爹!你看嘛!呜——” 别傛委屈地大声哭了起来。
    “阿傛,你看阿婆多伤心啊,快给阿婆讲,你不去新疆了!”别亦瑞说道。
    “不!我就是要去!” 别傛一边哭,一边执拗地说。
    “你们作啥呀?阿傛去新疆有啥不好?你们这样子,叫我怎样去动员人家呢?我这个里弄干部还要不要做?”别之皓有些生气地说,他把别傛搂在自己怀里安慰道,“阿傛不哭,阿爹支持你!”
    “你支持,你支持,你支持个魂啊!要动员,你去动员人家好了,要我们阿傛去做啥?里弄干部做不做有啥了不得?要我们阿傛去新疆受苦?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别傛的祖母冲着别之浩大声嚷道。
    “你这个老太婆,思想太落后了!哪能好这样讲呢?”别之皓说。他的声调虽然不高,语气却很生硬。
    “我落后,你先进!你要先进,到你的里弄去先进,不要害我们阿傛嘛!” 别傛的祖母不依不饶地叫嚷起来说,“这是哪能回事体呀?这死老头子和我们阿傛戆到一道去了!哪能办呀!哪能办呀!”
    两位老人互不相让地争吵着。别傛坐在一边哭泣着,一家人谁都插不上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别亦瑞也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他劝说两位老人道:“爸爸妈妈不要吵,不要生气,慢慢再商量吧。”
    这一天一家人不欢而散。随后的好多天里,别傛的祖母闷声不响,谁也不搭理。别之皓和别傛千方百计同她讲话,她就是不做声。
    “阿傛,你到乡下去,同你亲生姆妈讲讲。讲通了再叫她来劝劝阿婆。你阿婆会想通的。”别之皓对别傛说。
    “噢!” 别傛答应道。这么大的事情,她也知道一定要同自己的亲生母亲讲的,而且,阿婆若是思想不通,她心里也不安宁。
    别傛到乡下亲生母亲家里住了几天。
    起初,她的亲生母亲金淑娟听女儿说要去新疆,心里特别难受,一口反对地说:
“作啥呀?新疆有啥好?你要是不高兴,就到乡下来,到妈妈身边来。”
    别傛这次没有硬吵。她每天帮妈妈做些事,一边聊些家常,说些体己话,一边用撒娇的语气劝说妈妈,口气中流露出不容更改的决心。别傛不断地对金淑娟说:“妈妈,连你都不支持我,女儿好可怜啊!妈妈就忍心让女儿这样可怜巴巴地到新疆去啊?”
    金淑娟知道阻拦不住,她不忍心让女儿带着一种自觉“可怜”的伤感情绪离家而去。既然一定要走,还是让女儿高高兴兴地走吧。于是,金淑娟跟女儿一起回到上海家中住了几天,她同父亲别之皓一同耐心地劝说母亲支持别傛去新疆 。
    别傛的祖母闷声不响地生了很多天气,也仔细地想了很多天。她疼爱自己的孙女,也了解孙女的秉性,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拦。当老伴和女儿金淑娟费尽口舌劝说她的时候,她已经想明白了。但是她还是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作孽啊!我们阿傛哪能这么作孽啊?这是哪能回事体啊?”
    别傛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她扑到祖母怀里,边哭边说:“阿婆,你不要哭嘛!你不要哭嘛!”
    “不哭!不哭!阿傛也不哭!”祖母也一边哭着一边劝慰别傛说。
    祖孙俩抱在一起哭了许久,相互安慰了许久。
    之后,别之皓把儿子别亦瑞叫到家里说:“阿傛既然决心要去,你做父亲的就不要再反对了。让她高高兴兴地去吧。何况你还是区委副书记呢。”
    “唉!真没办法。我真不想让阿傛去新疆啊。她只有16岁呀!”别亦瑞无奈地对父亲说,“其实,阿傛这么聪明,要是读完高中,读大学,将来很有前途的。她是怨恨我才一定要去新疆的啊!”
    “你不要想得太多。她长大了,要走自己的路,应该支持的。将来她也一定能理解你的。毕竟是亲骨肉嘛!”别之皓劝说道。
    “只好这样了。但愿她能理解,但愿她能开心!”别亦瑞说道,他的眼睛湿湿的,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来。
    别傛终于得到了家人的理解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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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6-03-12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2续)

  鲁珍想到这里,更加理解了自己母亲的心情。她又劝慰阿婆一番,站起来告辞说:“我到区里寻阿傛去。”
  鲁珍话刚说完,别傛就到家了。
  她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军装,带着一股打了胜仗似的神气,迈着稳健的脚步。这是一个弱嫩的女孩儿。个头儿不高,身材瘦削,素雅的花布衬衫与她那白皙的脸庞让人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倒。她的脸上缺少可以使她更加美丽的红润。她那乌黑的头发用皮筋儿扎着两条小辫儿,鼻梁挺着,小嘴微合。嘴角流露出一种几丝不安、几分得意的神色。这是一张不用开口也会说话的嘴巴。最难让人读懂的是她的眼睛。这是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但那似乎不是说给别人,而是只说给自己。其实,人们稍稍留意,就会发现这是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动人的单眼皮,黑黑的眼睫毛,杏核般大小的眼睛里乌亮的眼珠,忽闪忽闪的,像是在不停地向这个世界传递深藏在她内心的信息,与这个世界进行最隐秘的交流。
    “阿珍姐来了?你等一会儿。”别傛一进门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祖母说,“阿婆,我和阿珍姐去拍两张小照给你留下。以后你看见照片就像看见我一样。”说完就到里间去换衣服了。
    一会儿工夫,别傛就变了模样。浅绿色的军装仿佛是强身剂一样使她虚弱的体质顿时强壮了许多。苗条的身材增添了威武的气质。白皙的面颊泛起了红晕,眼睛放射出异样的亮光,给人一种柔中带刚的感觉。别傛的容貌比不上鲁珍美丽迷人,那端庄秀气却也给人一种舒适温馨的印象。
    “阿婆,爸爸说下午全家都来看你,在这儿吃晚饭。好了,我和阿珍走了。” 别傛拉着鲁珍的手对祖母说。
    “我小菜已经买好了。你下午早点儿回来。”
    “噢。” 别傛答应着和鲁珍离开了家。
    一出门,别傛就兴奋地搂着鲁珍,欢快地拉着她乘上公交车。鲁珍问她:“到哪里去呀?”
    “当然到外滩去喽!” 别傛这时的心情特别好,“外滩啊,黄浦江啊,海关大楼啊……要和我们再见啦!我们要飞啦!”
    “哎!阿傛,我还要问你呢,你是怎样争取到的?”鲁珍好奇地问她。
    “到外滩再告诉你。” 别傛卖起关子。
    公交车一站一站地行驶着。别傛和鲁珍望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林立的高楼和穿梭的行人车辆,望着她们从小就看惯了的一切,想到明天将要和它们告别,将要走向陌生的、未知的人生旅途,心里都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外滩到了。别傛和鲁珍漫步在黄浦江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在用眼睛,哦,不!她们是在用整个的身心仔细地看着,感受着,似乎要把这一切全都装进眼底、装进心里,把它们永远带在身边。这两个16岁的少女在默默地向上海告别,应该说,是向在这里度过的16年告别。她们出生在上海,成长在上海,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呢。今后的16年将会是怎样的呢?不知道。她们没有多想。
    “呜——”黄浦江上一艘海轮要出港了,它将驶向茫茫大海。
    别傛和鲁珍望着缓缓离去的海轮,仿佛看到自己就像一只小船在大海里飘荡,飘向未知的远方……
    她们在外滩拍了一张合影,随后走进黄浦公园,找了一张靠椅坐了下来。
    “哎!阿傛,好讲了!”鲁珍拍了一下别傛的手说。她没有忘记她的好奇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我去找了兵团来的龙政委。开始他不同意,我就哭了。后来他就同意了。” 别傛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啊?就这么简单?”鲁珍颇为失望地问道。她原本想听听其中的故事呢。
    “是啊,就这么简单。讲起来,眼泪还是蛮管用的呢!” 别傛说着,自己笑了起来,但是她那得意的眼神告诉人们,她的愿望本不是一定可以实现的。
    是的,事情并不像别傛说的那样简单。
    昨天一早,龙国栋和两个助手正在听取区委有关人员介绍这批支边青年的具体情况,最后一次商量确定旅行途中大、中、小队干部名单。别傛闯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体检单。她一进门就撅着嘴嚷道:“龙政委!我要找龙政委!”
    “小妹妹,你有什么事情吗?”一位年轻的女干部接待她,耐心地问道。
    “我要到新疆去!” 别傛恳切地央求道。她那两只大大的眼睛里蓄着泪花。
    “哦,小妹妹,你的身体不合格嘛。下一批再争取吧,啊!”
    “不!我就要这一批走!我身体没问题的,求求你了!” 别傛急切地说。
    “不行啊!你回去吧,啊?我们还忙着呢!”那位女干部有点儿不耐烦了。
    “不嘛!呜!我就要去嘛,呜——” 别傛一边说,一边大声哭了起来。
    别傛的哭声惊动了龙国栋。他走到别傛身边,那位女干部对他说:“小姑娘蛮拗的!您看——”
    别傛的哭声也惊动了区委。鲁梦吟和别亦瑞都赶来了。
    “阿傛!怎么是你?”别亦瑞拉着她小声地说,“来,到爸爸办公室去!”
    “不!我就要去新疆!” 别傛揉揉哭红了的眼睛说。
    “阿傛,来,到鲁伯伯办公室去,咱们商量商量,好吗?”鲁梦吟说。
    “不嘛!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去新疆!” 别傛执拗地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别哭!别哭!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龙国栋慈祥地问道。
    “她叫别傛,是别亦瑞同志的女儿!”鲁梦吟介绍说。
    “龙伯伯,您是政委,求求您了,收下我吧!啊!好不好?求求您了嘛!收下我嘛,啊?”别傛拉着龙国栋的手不停地摇晃着,含着泪水不停地恳求说。
    “哦,别傛啊,你别着急!我们去商量一下。好吗?”龙国栋像是被她那执拗劲给打动了,转过身说,“鲁书记,别书记,咱们过去商量商量?”
    三个人出去了。别傛依然坐在那里,小声呜咽着,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不少时间,三个人终于回来了。别傛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龙国栋。
    “好吧!我们收下你!”龙国栋脸上露出十分欣赏的表情,笑着拍拍别傛的肩膀说,“别傛啊,现在可以笑了吧?”
    “噢!太好了!谢谢龙伯伯!” 别傛笑着喊道,她拉着龙国栋的手跳了起来。
    “算了。不管怎样,咱们两个不用分开了。我好开心啊!”鲁珍的好奇心虽然没有得到满足,但能和别傛一起去新疆,总算满足了自己的心愿。
    这两个亲如姐妹的姑娘怀着同样激动的心情,准备着投入到她们渴望的新生活,投入到火热的时代潮流中去。
    “阿珍姐,将来会怎样?你有没有想过?” 别傛平静地问。
    “没有想得太多。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是去吃苦头的。”鲁珍靠在椅子上,认真地对别傛说道。看来她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
    “是啊。我们是去吃苦头的。” 别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呜——”黄浦江上,又一艘海轮要出港了。它将驶往哪里去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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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6-03-13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3)

                                    3
    别傛没有到鲁珍家去做客。因为情形发生了变化,鲁珍也不再坚持。天遂人愿,这一对亲似姐妹的朋友终于没有分开,这使她们感到极大的满足。此刻,她们同时想到,应该赶紧回家了。对父母的依恋之情,对家庭的惜别之念,突然间在她们心头涌起,以至她们在分手时竟都忘了道声“再见”。
    她们在瑞金剧场门口分了手。今晚剧场上演话剧《蔡文姬》,正是入场时候。人们礼让着徐徐入场。没有买到票的戏迷们徘徊在门口,等候着退票。十字路口红绿灯变换了方向,顿时,延安中路上停下了一长串大小机动车辆。各种车鸣声此起彼伏。瑞金剧场坐落在延安中路石门路口,这里总是很热闹,尤其是入场和散场的时候。鲁珍费力地穿过等候入场的人群。别傛则用不着受这个“罪”,一会儿就到家了。
    别傛走进家门,看见所有的人都早已到齐了。父亲、母亲,妹妹、弟弟,说是来看望阿婆、阿爹,其实是来为她送行的。郊县乡下她的生母金淑娟也来了,是父亲吩咐妹妹去请来的。父亲和生母虽然离了婚,却仍像婚前一样兄妹相称,十多年来常来常往,关系一直很融洽。这屋子里外两间。里间小一点儿,是别傛的卧室;外间较大,是祖父母的卧室兼客厅。可是,每逢全家在这里聚餐,房间就显得拥挤了。这时,外屋中央架起了大圆桌,摆满了各色盆菜和鲜味啤酒,酒杯、菜碟、调羹、筷子摆放得整齐有致……看样子,全家都在等她这个主角了。
    “阿傛,你总算回来了。大家都等着你呢!”金淑娟最先看见女儿,又喜又嗔地说。
    “姐姐,你看,姑妈从乡下带来的大闸蟹。”弟弟别莽用筷子指着桌上的一大盆螃蟹说。
    “姐姐,阿珍姐怎么没来?”大妹别玉问道。她也很喜欢鲁珍。
    “傻孩子,阿珍爸妈不也在等她回家吗?”母亲欧阳珏又不无亲昵地招呼别傛说
    “阿傛,快坐下。先喝点儿啤酒解解乏,这两天跑累了。”
    “来,来,大家都坐下,喝酒。”祖父招呼着大家都一一落座了。祖父祖母坐上首,祖父左边是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别傛在祖母和生母之间坐了下来。这是一顿丰盛的家宴。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祖父和父亲默默地喝着酒;母亲滴酒不沾,随便吃点儿小菜,时而给祖父、祖母夹些菜;祖母和生母不断往别傛的菜碟里夹菜。
    可是别傛几乎没有食欲,只是偶尔吃一点儿。她望着亲人们,思绪万千。这个家,她最亲的是祖母,自小和祖母在一起,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祖母非常疼爱她,同样,她爱祖母也胜过任何人。和鲁珍分手时在胸中隐隐浮起的依恋之情,此刻更加强烈了,而她最依恋的,莫过于祖母了。想到明天即将远行,她突然感到有些后悔,她感到自己不应该那么固执。她甚至认为,自己的行为太不近人情,太伤祖母的心了。她细心地注意到,祖母在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眼圈发红,目光失神。自从自己回到家里,祖母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大概一旦说话就会失声哭泣的。别傛也非常留恋生身母亲。她爱她,又同情她,觉得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与此相反,她恨父亲,她奉行着这样的信条:“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这也正是她坚决要求到新疆去,确切地说是迫切希望离开这个家庭的主要原因。想到这里,别傛刚才那一缕“后悔”的情丝很快就一掠而过,内心的矛盾又平复下来。家里人都知道她的个性——她一向很固执、任性,只要她想好了,认准了,决定了,她是绝不会犹豫不决,更不会后悔的。这时候,面对全家人,默默无语的别傛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年时代的一件事——
    那是别傛小学毕业刚刚升入初中那年秋初的一个周末。
    早晨,别傛和鲁珍约了几个同学到长风公园去玩。她们租了一条小船在银锄湖上荡漾,用口琴吹奏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其他同学随着口琴声唱了起来。清清的湖面,涟漪波动;温和的阳光,闪闪烁烁;柔柔的微风,习习拂面。划船之后,她们又在铁臂山捉迷藏,在草坪上奔跑嬉戏。中午,她们在树阴下围坐下来,一边吃着各自带来的食品,一边尽情地说说笑笑。
    下午,别傛回到家里,惊呆了。她的床铺空了,她的日常用品也不见了。祖母告诉她:“阿傛,中午你爸爸来过,接你到爸爸家去住,东西是他替你拿去的。以后要经常来看看阿婆啊!”
    “我不要去!” 别傛嚷道。
    “去吧!去吧!你爸爸家里条件好得多哉。你是中学生了,到爸爸家里读书方便一些嘛。”祖母耐心地劝说道。
    “阿婆不要我啦?”别傛有些伤感地问道。
    “阿婆哪能会不要阿傛呢?阿婆欢喜还来不及呢!”祖母抚摸着别傛的头说。
    “那好!我去把东西拿回来。”别傛说完,气冲冲地出门而去。
    她父亲家住在陕西北路,别傛没用多少时间就走到了。
    “阿傛来了,快进来,看看你的房间。刚刚给你收拾好,你看看有啥地方不满意。”欧阳珏热情地说道。
    别傛没有搭腔,跟着欧阳珏走进为她安排的卧室。一进门,她便收拾自己的日常用品,动作麻利地一样一样装进她的皮箱里。
    欧阳珏诧异地问道:“阿傛,你这是做啥?”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来搬东西回去。”别傛一边收拾一边回答说。
    “阿傛,有啥要求你讲好了,不要这样。好吗?”欧阳珏诚心地劝说着,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那语气几乎是在央求。
    “不搭界!我不欢喜住在这里。”别傛平淡地说。她已经开始卷铺盖了。
    “阿傛!有啥话好好儿跟你爸爸谈谈再讲嘛。啊?”欧阳珏轻声细语地说道。她的眼圈微微有些潮湿。
    “他又没有征得我同意。自说自话把我的东西搬来。还有啥好讲的?不搭界!” 别傛嘟囔着。她没有理会欧阳珏的感受,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欧阳珏在讲些什么,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说话间,别傛已经装好箱子,捆好铺盖。她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拎起铺盖卷,吃力地向门外走去。
    别亦瑞已经听到声音从书房走出来,在客厅挡住别傛说道:“阿傛,你要做啥呀?啊?”
    “不做啥。我来搬我的东西。”别傛一边平淡地说,一边继续向门外走。
    “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做啥要搬回去呀?啊?”别亦瑞从别傛手里夺过行李,生气地说,“你这个小囡,住在爸爸家里有啥不好?哪能这样不听话呢?”
    “不要嘛!我不要住在这里!”别傛气呼呼地把东西一丢,倔强地说,“算了,东西我都不要了!”
    别亦瑞还没有反应过来,别傛已经冲出门走了。
    别傛离开父亲家,快步走到延安中路,看到一辆公交车刚刚停到站上,便敏捷地上了车。到了外滩终点站,别傛下了车,慢慢地走到黄浦江边。她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江边徘徊。
    海关大楼顶端的时钟钟声告诉别傛已经是下午5点了。
    别傛的心情像这黄浦江一样,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汹涌奔腾。别傛在江边站立了一会儿。江边大道上穿梭不停的车流,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流,江面上进港出港的海轮及大小船只,还有显示上海繁华热闹的各种声音,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别傛站累了,蹲了下来,随后索性坐在地上,两只胳膊抱住膝盖。一种无家可归的心绪涌上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她把头掩在膝盖上,呜咽起来。但是她不愿哭出声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过了许久,别傛渐渐平静下来。她站起来,倚靠在江边围墙上,愣神地注视着江水。江面上微微的晚风拂面而来,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慰她幼小稚嫩的心灵。
    天色已经暗了,街灯亮起来了。
    这时的别傛什么也没有想,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不自觉地离开黄浦江边,不自觉地走到公交车站,不自觉地上车回到祖母家里。
    担惊受怕了好几个钟头的别亦瑞、欧阳珏带着两个孩子正等在别傛的祖母家里。一家人都让她吓到了,一个个心神不宁地等待她回家来。
    “噢,阿傛回来啦?肚皮饿坏了吧?快!快吃饭。”祖母惊喜地说道。
    “快吃饭,一定饿坏了。来,我给你盛饭。”欧阳珏热情地说着,走到桌边要给别傛盛饭。
    “我自己来!” 别傛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自顾自盛了半碗饭,坐下来慢慢地吃了起来。
    大家都不想打搅她吃饭,谁也没有说什么、问什么。
    “姐姐,你到啥地方去啦?阿婆、阿爹、爸爸妈妈都急死了!”弟弟别莽坐到别傛身边的椅子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别傛问道。
    “阿莽,你叫姐姐安心吃饭好不好?”妹妹别玉比较懂事,劝阻弟弟不要多嘴多舌地影响姐姐吃饭。
    别傛没有回答弟弟的问题,也没有理会家人的关切。她很快就吃完饭,收拾了餐桌,便独自走进自己的卧室。
    别傛看到,卧室里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她并没有感到惊喜,只当是发生过一段好像是没有发生过的小插曲。
    这时候,别傛没有说话的心情,更不愿听谁说些什么。于是,她把被子铺好,径自躺下睡觉了。
    别傛不知道父亲一家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是,从此,别傛却和父亲更加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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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3续)

    “阿傛,你吃呀!淑娟妈妈带来的大闸蟹味道可鲜呢。”欧阳珏看到别傛不怎么动筷子,关切地说。
    “噢,我在吃的。” 别傛随便夹了点儿菜放进嘴里。尽管满桌都是鲜味佳肴,她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她对欧阳珏的态度,一向都是两个字——客气。
    “来,阿傛,陪阿爹吃杯酒!”祖父爱喝酒,常常叫别傛陪着喝点儿,这时是为了活跃气氛,为了让心爱的孙女临别前好好儿吃一顿。
    “好!阿爹,我敬你一杯!”
    “来、来、来,大家一起喝。”老人家一口喝完别傛的敬酒,又招呼道。于是一家老小碰了杯。祖父又一口干了,父亲、金淑娟也一口干了。祖母从不喝酒,这次破例喝了一口。欧阳珏抿了抿放下酒杯。弟弟妹妹已经喝掉了半杯,这时顺口喝干了。
    别傛端着酒杯注视着大家,大家也都注视着她。
    “我这杯酒敬大家吧!”说完一饮而尽,两颊顿时泛红了。
    “阿傛,要来信呀!”祖母终于压抑不住,哭泣起来。
    “阿婆,你不要伤心。我不会忘记给你写信的。”看到祖母哭了,别傛鼻子一酸,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哭声感染了全家,都停止了吃喝,沉默着等待着什么,似乎这才是今晚家宴的主题,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金淑娟开口了,像是火山爆发似的吼道:“亦瑞,为啥嘛?你明知道阿傛身体不好,体检不合格,哪能还要她到新疆去?不能到乡下我那儿去吗!”
    “不!不怪爸爸。是我自己一定要去的。我就是要去!” 别傛见自己的生身母亲冲着爸爸发火,赶忙申辩。她不爱爸爸,也不愿错怪他。
    又是沉默。
    是的,怪不得爸爸。别亦瑞一开始就不同意别傛报名去新疆,一直到那天别傛去区委找到龙国栋哭着央求,龙国栋向区委书记鲁梦吟提议商量商量,区委几个主要干部研究时,他还向鲁梦吟表示过反对意见。区委考虑到别傛态度非常坚决,又为了通过区委副书记女儿的模范带头作用推动支援边疆建设的工作,才最后决定的。而且,别亦瑞了解自己女儿的个性,如果强行阻止她,会对她造成一种很大的伤害。再说,女儿坚决要求去新疆,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去艰苦的环境磨炼一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怎么能反对呢?
    欧阳珏也是不同意的,虽然别傛一向冷淡自己,令她这个继母很难做,但是她一点儿都不想因此让女儿孤单单地跑到新疆去吃苦。为此,欧阳珏已经责备过丈夫几次了,尽管她也知道这事怪不得他。可是,连最心疼孙女的阿婆都拿别傛没办法,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祖母是最舍不得别傛走的。可平时她就样样依着孙女,孙女在她面前任性惯了,尤其是孙女报名后自己曾经伤心地哭过、阻拦过,最终也拗不过孙女,现在她就更加无法阻拦了。
    只有祖父别之皓是支持别傛的。他在里委工作,常常去动员别人家孩子,怎么会拖孙女的后腿呢?别傛体检刷下来时,他还安慰孙女,劝她不要太固执、太难过。
    金淑娟听说别傛体检不合格后,本来挺高兴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忍心让她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呢?今天突然听说别傛要走,心里难受极了。刚才忍不住朝别亦瑞发了火,心里却明白不能怪他,她了解自己的女儿。
    别亦瑞一直没有讲话,他的思绪却始终如海水一般不停地翻腾着。作为区委副书记,对女儿坚决要求参加边疆建设的举动,理应支持。他之所以一直不同意,是因为他明白女儿此举另外的含义。女儿是没有怪他,刚才还申辩说“不怪爸爸”。其实,怎么能不怪自己呢?别亦瑞深感内疚,自己伤害了女儿的自尊心。十多年来,他曾一再要女儿住到自己家去,无奈女儿执意不肯,祖母也希望孙女留在身边做伴。结果,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父女间感情的裂缝越来越大了。今天,他特意安排这次家宴,本想借此向女儿表达自己的诚挚情意,企望女儿人虽远离心却靠近一些。没想到心愿难遂,鲜味佳肴毕竟无法填平感情的鸿沟啊。该怎么办呢?该讲些什么呢?他一时竟理不出头绪来。
    “不要哭了!”别之皓劝慰老伴,“阿傛又不能守着我们老人过一辈子。年轻人要有志向,阿傛参加生产建设兵团是好事嘛!怎么能用眼泪为她送行呢?好了,菜也要冷了,大家快吃饭吧,吃完饭大家再谈谈。淑娟,去把热汤端来。”
    祖父的话是最权威的,家宴重又开始,只是气氛不如开始时热烈了。
    饭很快就吃完了。也许大家都意识到时间的珍贵了,也许是祖父的话启发了大家,谈兴渐渐浓了起来,气氛也显得比较轻快和谐了。祖母不再流泪,反复叮嘱别傛要注意身体,经常写信免得家里担心牵挂。金淑娟则强调过两年一定回来探亲,还对别傛说,要不是小弟太小,真想一块儿去新疆呢。
    “阿傛,到了新疆,你要能去石河子就好了。听明明来信讲,那儿真是个好地方呢。” 欧阳珏关切地说。她的姨侄欧阳明是去年考入新疆兵团农学院的。
    “听讲新疆哈密瓜可甜呢!”弟弟别莽说。
    “你就知道吃,馋嘴猫!”妹妹别玉指着弟弟的鼻子说。
    “阿傛,你进去跟爸爸讲讲话吧。他心里也舍不得你走的。”金淑娟劝别傛说。她留心到别亦瑞吃完饭就进了里屋,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和女儿谈谈。
    别傛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和爸爸谈一次,便走进了里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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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4)
     
                                    4
    里屋虽小,布置得却整洁雅致。临窗左角是五斗橱,台面一对陶瓷古式花瓶上插着淡紫色的水仙花,散发着芳香。右角是一张写字台,台灯灯光透过血红色灯罩映照着两面的墙壁,给人以温馨的感觉。靠门的右角是一张宽敞舒适的单人床,床单素雅,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头柜上支着一个小镜框,那是别傛着了彩色的半身照。如果不是门口堆放着远征的行李,谁也不会感觉到这里的主人将要和它告别。
    别亦瑞坐在写字台前,翻阅着当天的报纸。别傛走过去,轻轻地喊了声:“爸爸。”
    “哦,阿傛。” 别亦瑞转过身来,指指旁边的椅子说,“坐这儿来。明天就要走了,有什么话同爸爸谈谈吧。”
    别傛在爸爸身旁坐下。她很久没有和爸爸坐得这么近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严肃认真地同爸爸进行交谈。她平静地说:
    “爸爸有什么吩咐?”
    “哦,爸爸相信你,用不着吩咐什么。只是要当心身体,常来信。你也知道,本来我是不赞成你去的。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去吧,磨炼磨炼也有好处。爸爸知道你喜欢看书,家里收藏的中外名著都给你带去吧。我已经给你拿来了,喏,那个帆布箱,满满一箱。”他指着门口一只帆布箱说。
    “噢,谢谢爸爸。”
    “阿傛,你真的不怪爸爸吗?”
    “真的,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我不会后悔的。”
    “你要知道,去新疆可不是去享福,是要吃苦的,你受得了吗?”
    “这我知道。再苦我也去。”
    “阿傛,爸爸心里很难过。十几年来,爸爸对你关心得太少了。你一定怨恨爸爸,是吗?爸爸工作忙,一直没有和你好好儿谈谈,希望你临走前讲讲心里话,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新疆呢?”
    “因为我恨你,恨这个家,我要远远地离开这个家。” 别傛鼓足了勇气说。
    “哦,为什么?” 别亦瑞震惊地问。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我为什么要出生在这样的家里?你有你的孩子,妈妈有妈妈的孩子,我算什么?我是多余的!”
    “噢,爸爸对不起你。不过,你不应该这样想。爸爸是爱你的,妈妈也是爱你的。你不应该太忧郁,精神要开朗一些,愉快一些,不然对身体会有害的。”
    别亦瑞的话让别傛想了很多。
    “你爱我?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叫我愉快一些,可是我怎么愉快得起来?在这个家,我从小长到16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说你爱我,可是16年来,你曾经给过我多少愉快呢?我不是木头人,每当我看见别人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儿女去尽兴地逛公园、看电影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娇,要这要那,要啥有啥,他们是愉快的。可是我呢?我为什么不该像他们一样?你给我的,只是让我在别人面前显得可怜,叫人怜悯,甚至讥笑。”
    别傛这样想着,心里泛起一段酸楚的回忆——
    去年春天,别傛读初二,她已经是一个充满幻想的青春少女。
    语文老师叫大家以“我的妈妈”为题写一篇作文。作为语文课代表的别傛用优美的文笔写了一篇充满炽热情感的作文。她写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文章描写了她在乡下生母家的所见所闻,以对生母的赞美表达了对劳动妇女无比热爱的情怀。语文老师在作文讲评课上全文朗读了这篇作文,并以格外赞赏的口吻作了点评。随后,又把她的作文贴在教室的壁报“学习园地”上供同学们学习欣赏。
    正当别傛心里有些洋洋得意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几位同学的议论,使她感觉到异常难堪。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间,给老师送交作业之后的别傛正要走进教室,忽然在窗外听到有人说到她的名字,便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
    “别傛的文章倒是写得蛮好,可惜亲娘是个乡下人,怪不得她爸爸要离婚呢。”这是一位喜欢嚼舌的女孩儿,因此有同学送给她一个“长舌妇”的绰号。
    “文章写得好有啥用?还不是一只拖油瓶!有啥好神气的?”这位同学没有完成作业,别傛刚才收作业时讲了她几句。
    “你不要这样讲,阿傛人蛮好的!”旁边一位同学说。
    “是啊,她也蛮可怜的。不要这样讲她。”另一位同学用怜悯的口吻说道。
    “嘘!不要讲啦,不要叫她听到了。”坐在窗前的一位同学做了一个“嘘”止的动作说道。
    “听到有啥了不得?不要看她平时清高的样子,其实穷酸得很,要啥没有啥。” 没有完成作业的那位故意提高嗓门儿,轻蔑地说。
    ……
    窗外的别傛听到这里,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她匆匆走进教室,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她走到操场,碰见鲁珍。
    “阿傛,做啥去?你不上课了?”鲁珍见她满脸泪水,惊异地问道,“出啥事情啦?是谁欺负你啦?”
    别傛没有回答,伤心地匆匆离去。
    鲁珍是班长,又是别傛最要好的朋友,看到别傛这样伤心,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急忙回到教室,问了几位同学,知道了事情之后,愤愤地斥责道:“瞎三话四!你们胡说八道些啥啊?阿傛啥地方得罪你们啦?这样子欺负她?”
    鲁珍找到班主任老师,讲明了情况,请假回去安慰别傛。鲁珍知道,别傛的自尊心很强,最忌讳听到别人说她是什么“拖油瓶”。自从小学时一个小男孩儿这样骂她,使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不仅一直怨恨、疏远自己的父亲,性格也更加孤僻了。后来老师对同学们进行了教育,尤其是升入中学后,虽然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骂她,可是别傛自己的心里却始终存有阴影。今天竟然有人这样伤害她,她怎能不伤心呢?
    鲁珍来到别傛家,看见她正趴在床上哭泣,便坐到她身边,劝慰道:“好了,阿傛,不要哭啦!啊?我已经给老师讲过啦,老师会狠狠批评她们的。”
    “谁叫你给老师讲啦?”别傛呼地坐起来,冲着鲁珍吼道。
    “这有啥?这些人就是要教训教训嘛!”鲁珍平静地说道。
    “有啥好教训的?是我自己命苦嘛。”别傛伤感地说道,眼泪止不住地流淌着,眼神黯淡无光。
    鲁珍一边帮别傛擦拭眼泪,一边同情地劝慰道:“不要这样,阿傛,不要这样想。你这样聪明,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啦!我也不要你来可怜!你是好命,我是苦命。我自己还不晓得啊?” 别傛发泄道。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告诉人们她内心的酸楚。
    “谁讲你是苦命?是你自己这样想嘛。你这是自己作践自己。你不要这样想就是了嘛!”鲁珍平心静气地说道。
    “你当然不用这样想!你命好嘛!我能跟你比吗?”别傛固执地说道。
    “为啥不能比?你一点儿都不比我差,许多地方我还不及你呢!我的记性就没有你强,写文章就更比不过你啦!我经常眼热你呢,你又不是不晓得。”鲁珍耐心地开导别傛说。
    “算了吧!那些算什么?一点儿用也没有。” 别傛想起了教室里几个同学说的话,哀叹道。
    “哎呀,阿傛,叫我怎么讲你呢?人家胡言乱语的,根本就不用睬她嘛。你自己要相信自己嘛。你讲对不对?”鲁珍知道别傛还在想着那几个同学的闲话,用一种贴心的口吻说道。
    “讲来讲去,还是一句话:我命苦!这一点你不会晓得的。” 别傛语气有点儿缓和地说道。
    “啥命苦不命苦的,千万不要这样想。啊?”鲁珍挽起别傛的臂膀,恳切地劝慰道,“我们的命不会苦的!”
    “算了,不讲了,越讲越烦。”别傛轻声说道。
    鲁珍知道,每当别傛这样讲时,就表示她已经没有事了。于是,她用轻松的语调说:“好嘞,不讲啦。咱们做功课吧。”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找别傛谈了一次话,但是并没有提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是谈心似的说老师多么喜欢她,说她是很善良、很有才华的女孩子,鼓励她珍惜自己,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争取更好的成绩,还诚挚地说希望看到她写出更多好文章来等等。
    别傛一向很敬重这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老师。虽然他是男教师,却比起女教师更加细心耐心。他不仅语文课讲得很生动,还会画画、唱歌、跳舞,各方面都显示出不凡的才华。而且,他经常和同学们一起谈心,一起做游戏,深受同学们爱戴。今天,他与自己的谈心,虽然声音不大,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却句句都说到了自己心里。别傛感觉自己受伤的心得到了抚慰。
    放学时,刚刚走出教室,昨天讲她闲话的两位同学走到她面前说道:
    “对不起!别傛同学,昨天我太过分了。请你原谅好吗?”
    “是啊,我们不应该胡言乱语,瞎讲八讲的。你气量大,不要同我们一般见识。以后,我们保证再也不会乱讲啦!”
    别傛知道,这都是鲁珍告诉班主任老师后,老师做好了工作。她从内心感谢鲁珍和班主任老师的好心和细心,却并没有消除受到伤害后留在心中的阴影,反而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以至于需要人家这样来怜悯。面对向她道歉的两位同学,她冷淡地说了句“不搭界!”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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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6-03-13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4续)

    别傛想到这里,禁不住抬起头来问道:“你叫我愉快一点儿?你知道当别人骂我是拖油瓶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爸爸是很少知道,爸爸确实对不起你。我讲要你愉快一点儿,是真心的。你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呀!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原谅我。可是你知道吗,爸爸心里也很痛苦呀!你的话让爸爸更痛苦了。不管怎么讲,爸爸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快快活活的呀!爸爸多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你的谅解啊!”
    此刻的别亦瑞,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不是什么区委副书记,也不是其他什么人,而只是别傛的爸爸,一个不称职的爸爸。他痛恨自己,他真诚地向女儿忏悔,请求女儿的原谅。他非常懊恼,明知道父女之间存在感情的裂痕,为什么不及早地加以弥补呢?工作忙吗?这是他过去惯用的推托之辞。可是不论什么人,总不能只是工作吧,谁都需要家庭、感情和欢乐啊。他为什么要让女儿长期住在祖母家里呢?不应该啊!他早就应该想尽办法让女儿住回到自己身边来的。尽管女儿曾执拗地拒绝,还为此发作了一番,那完全是因为自己用过于简单的方法没有尊重女儿所致,自己不应该因此放弃努力,应该更加耐心地用作父亲的诚挚的爱去做好女儿内心的工作,天下哪有走不通的路呢?是自己图省事,缺乏耐心而放弃了努力啊!如今,他使女儿失去了的,自己同样也失去了。他感到痛苦,痛苦得头脑发胀。啊,他要赎罪,向女儿赎罪。他突然很冲动地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说:
    “阿傛,留下来,别走了!爸爸向你赎罪,爸爸来弥补以往的过错,爸爸会给你欢乐的,会叫你开心的,啊?阿傛,你讲呀,不走了,啊?你的身体不合格,完全有理由不去的。好吗?你讲呀!”
    别傛望着情绪激动的爸爸,突然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从前怨恨的那个爸爸,而是自己的亲爸爸了。她陶醉在亲父女、亲骨肉的感情之中,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不幸的人,而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福的人。她动摇了。是啊,亲骨肉呀!为什么要分离呢?她望着爸爸,他虽然不过38岁,可是已经有白头发了;他那么瘦,虽然依旧是那么清秀;他的眼睛那么动人,那么有神;他是那么诚挚,竟然向自己的女儿请求饶恕,仿佛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认错一样。啊,别傛觉得自己错怪了爸爸。她动摇了,她不能离开爸爸。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任性,为什么一定要去新疆呢?到了新疆,谁给我幸福,谁给我温暖呢?啊,她动摇了。她差一点儿失声喊道:“爸爸!我不走了,我不离开你!”
    可是,她没有喊出来,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了那一幕——
    小学毕业那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毕业典礼上,获奖的同学一个个喜气洋洋地把奖状递给爸爸、妈妈,得到了一个亲吻的奖励,然后幸福地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离开了学校。只有她,独自一人领奖,独自一人回到祖母家。晚上爸爸带着弟弟妹妹来看望祖母,竟一句也不曾问起自己。看到弟弟妹妹背着崭新的书包,羡慕得几次想开口跟爸爸要。她心想,总不能背着已经背了好多年的旧书包去读初中吧,何况自己学习这样优秀,不该得到点儿奖励吗?但她忍住了没有开口,她不想讨,她很想爸爸主动地给。是的,从小到大,别傛没有开口跟爸爸要过一件东西,没有要过一分钱。每一次都是爸爸主动给她的。所以她从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你给了,我就要;不给,我也不会开口讨。正因为如此,她总是比别人缺少很多应该有的东西,更不要说是希望有的东西了。这一次,别傛同样企盼着得到,可是,一直到爸爸要回家去的时候,也没有听到一句关切的询问。爸爸亲昵地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妹妹,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已经张开的小嘴终于没有喊出来……
    冰冻三尺,要在顷刻间彻底地融化是不可能的。别傛的个性决定了她不会改变自己的打算。因此,她终于没有喊出来,终于克制住自己,冷静地说:
    “不,爸爸,这是不可能的。”
    “噢!是的,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别亦瑞松开了女儿的手,软瘫在座椅上,喃喃地说。
    “不早了,爸爸,你该早点儿回去休息了。” 别傛以关心的口吻说道。
    “噢,噢!” 别亦瑞机械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多了。他失望地说:“好吧,早点儿休息吧。爸爸明天到车站送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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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6-03-13
RE: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1)
谢谢楼主,辛苦了。

在这里连载,大家就可以先睹为快了。
看贴是学习,跟贴是友谊。朋友,你跟贴了吗?
我的个人主页:http://www.hycs.zj.cn/bbs/u.php?ui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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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6-03-14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5)

                                  5
    这一夜,是难眠的一夜。
    金淑娟和女儿躺在一张床上,虽然互相催促了几次“早点儿睡吧”,她们还是谁也没有睡着,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金淑娟今年37岁。她身材不高,但是体质强健,这也许是常年劳动的缘故吧。也正因如此,她的皮肤显得不像城里人那样光滑柔嫩,她的年龄也不像城里人那样叫人看不出来。她的衣着更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从乡下来的。但是她的眼睛很好看,有一种迷人心魄的神韵,更有一种善良温柔的风采。若只从眼睛来看的话,金淑娟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呢。
    金淑娟1950年和别亦瑞离婚,一年以后和郊县一个名叫赵阿根的老实人结了婚。夫妻俩勤劳忠厚,和睦相处,日子虽不算富裕,倒也一直过得舒心。也许是她生来命苦的缘故,正当他们克勤克俭地同国家一起度过了困难时期,满心希望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盼望着生活蒸蒸日上的时候,阿根却暴病而亡。这对金淑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好在她生性刚强,才没有倒下去。她独自撑起一家人的生活,更加勤奋地劳动着,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仿佛阿根没有离去一样。她悉心抚养着阿根留下的三个孩子,一天做到晚,一年忙到头。
    对于和别亦瑞离婚的事,她没有懊悔过。当时是她主动提出离婚,并继续同别亦瑞保持兄妹关系的。只是对于女儿,她感到放心不下。起初,她要带走别傛,别亦瑞执意不肯,只好依了他。十几年来,虽然每年都来看几次,给女儿带点儿乡下好吃的东西,可是后来又有了孩子,农活又忙,尤其是阿根去世之后,对女儿的关心体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她知道女儿常常思念她,可越是这样,她越感到内疚。现在,面对就要到新疆去的女儿,她难受极了,怎么能睡得着呢?
    起初,金淑娟常来看女儿,别傛并不知道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只是亲昵地喊“姑妈、姑妈”。因此,别傛的童年原本是幸福的。可是,在她八岁那年,和同班一个顽皮的小男孩发生口角,那个小男孩竟然骂她:“拖油瓶,拖油瓶!亲娘不要你,后娘不疼你……”孩子间的争吵泄露了家庭的隐秘。别傛感到莫大的羞辱,虽然她极不愿相信,但是自尊心迫使她要问个清楚。她回家问祖母,祖母安慰她说:“那些小赤佬胡说八道,你不要睬他们。” 开始,别傛信以为真,心想,祖母是最疼她的,一定不会骗她。可是,她后来格外留心起来,发现欧阳珏对自己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亲热,相反,倒觉得她一直喊“姑妈”的金淑娟比妈妈更疼自己。一次,她扑到金淑娟怀里不住地喊:“妈妈,你告诉我,你是我的亲妈妈!你告诉我呀,啊!”喊得金淑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终于,家里都对她讲了实话。从此,她有了两个妈妈。女儿是母亲心上的肉,母亲是女儿滚烫的心。别傛并没有因为父母婚姻关系的改变影响自己的情感。她一直住在祖母身边,同父亲和继母本来就比较疏远。这时,她更爱自己的亲生母亲,与父亲更加疏远了。知道了真相之后,别傛表面上看似没有什么,内心却遭到极大的打击。有一件事是她的家人谁都不会忘记的——
    1958年6月18日,是别傛十周岁生日。
    可是很不凑巧,别亦瑞参加市委组织的工作组到金山县去了,金淑娟因为刚满三岁的小儿子生病正在焦虑地忙碌着,他们谁也不能来为女儿过生日。
    别傛照常去上学。
    她不知道今天会得到什么礼物,但是她在企盼着,以至于上课时都在想象着爸爸会送她什么礼物,妈妈会送她什么礼物。她想,或许爸爸会给她买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她的文具盒已经用了好多年,有几次被淘气的男同学碰到掉在地上,已经有好几处摔坏的痕迹;或许,妈妈会给她做一件新衣服,她的衣服总是没有其他女同学的漂亮。
    今天的生日晚餐会是怎样的呢?她想象着——
    一盒巧克力奶油蛋糕放在餐桌中央,上面插着十支红蜡烛。爸爸、妈妈——当然是她的亲生母亲,阿婆、阿爹围在她身边,她幸福极了、快活极了,小脸蛋儿红红的,像个苹果,上面布满了笑容。
    “阿傛,来,许个愿。吹蜡烛。”爸爸妈妈说。
    别傛用那两只闪亮的大眼睛看看爸爸妈妈,又看看阿婆阿爹,然后盯住跳动着的烛光,两只小手托在下颔,幸福地闭上眼睛。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好看极了。她许了一个心愿——爸爸妈妈永远不分开,每个星期天都带她去逛公园、去看电影。
    “别傛,你站起来,把课文读一遍!”老师点名叫她。
    别傛还在想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挂着笑容,她没有听到老师的叫声。
    “别傛,你怎么啦?叫你起来读课文,听到没有?”老师提高了嗓门儿又一次叫道。
    同桌推了她一把,她才从想象中醒过神来,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看着她,老师显然有些生气了。她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却不知该做什么。她愣愣地站着,异常难堪地低着头。
    “别傛,下课后到老师办公室来。你坐下吧。”老师说。虽然声音不高,语气却明显地告诉别傛:老师生气了。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刚一走神就让老师抓到了。” 别傛心里想。
    别傛怯怯地来到老师办公室,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别傛,你今天是怎么啦?上课不用心听讲,愣愣地睁着眼睛想什么呢?有什么心事吗?平时不是这样的嘛。”老师和蔼地问道。
    别傛感觉到,老师这会儿不像刚才那样生气了,她生气的样子挺叫人害怕的。但是,别傛不知该怎样回答,于是,她只是默默地站在老师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呢?哑巴啦?”老师盯着她问道,“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别傛摇摇头,还是不说话。她心里想,老师要怎样就怎样吧,她只希望尽快结束这次谈话。
    课间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下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
    “现在不想说啊?那你先上课去吧,下午放学时你留一下。”老师说。
    这是令所有的孩子最反感的惩罚。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别傛只好怏怏地回到教室去。
    别傛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后来的几节课是怎样上的,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别傛还在想着这件事。不行,今天是自己十周岁生日,应该快活一点儿,下午不能让老师留下来。要怎样惩罚,都放到明天吧!
    于是,为了逃避下午的惩罚,别傛第一次逃课了,她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下午上学时,别傛背着书包对祖母说了一句:“阿婆,我去学堂啦!”离开家门之后,她径直走到儿童艺术剧院,买了张票进去看了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又乘公交车到“大世界”去看“哈哈镜”;随后,一个人跑到淮海公园转了一会儿,在草坪上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别傛觉得开心极了,她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忘记了老师会怎样惩罚。“要是这会儿爸爸妈妈也在身边,那该多好啊!即便他们什么礼物也不送都可以。” 别傛心里想着,这是她此刻唯一感觉遗憾的。
    时候差不多了,别傛带着好心情走回家去。她一路上还在想象着生日晚餐这个最重要的时刻,这应该是自己今天最开心的时刻,也是她盼望了许久的时刻。她兴高采烈地迎接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可是,当她回到家里时,发现一切并没有与往常不同。“他们也许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别傛心想。于是,她耐下心来,若无其事地与往常一样走进自己的小屋,默默地做起功课来——虽然逃了课,她还是自己估摸着做些该做的功课。
    “阿傛,吃晚饭啦!快出来吃饭。”祖母唤她。
    别傛听到祖母的喊声,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爸爸妈妈一定等候在外屋,给她带来了她所盼望的礼物,还有她最爱吃的巧克力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十支红蜡烛。“噢!我就来。” 别傛答应了一声,迅速收拾好书包,激动地开门出来。
    别傛打开门,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是惊喜,一点儿惊喜都没有。只见祖父祖母同往常一样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普普通通的几个小菜。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礼物,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红蜡烛。她想象中的一切依旧只是自己的想象,她盼望的时刻没有到来。别傛愣在那里,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她苦苦的企望落空了,实实在在地空欢喜了一场。别傛愣了一会儿,回转身,重重地把门一关,趴到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阿傛啊,怎么啦?怎么不吃饭,哭啥呀?”祖母走进里屋纳闷地问道。
    “不要你管!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 别傛伤心地哭着喊着。
    无论祖父祖母怎样劝说,别傛只是哭,只是一句话:“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
    就这样,别傛不停地哭了许久,眼泪不住地流着。一直到哭累了,哭着睡着了。她就这样趴在床上,带着伤心的眼泪到梦里去寻找自己的欢乐。祖母没有办法,只能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小心地为她拭去脸上的眼泪。
    第二天,别傛真的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祖母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摸摸她的额头,好烫。祖母着急了,急忙叫老伴背着别傛到医院去。打了针,开了药,又背回家里。随后,祖父到学校为她请了假。
    别傛病了三天,呆呆地沉默了三天。
    星期天,别亦瑞来看女儿,金淑娟也来看女儿,老师也像是凑热闹一样来了。别傛不知道老师对爸爸妈妈说了些什么,她依旧躺在床上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
    虽然别亦瑞知道女儿的心病,愧疚自己的忽略,邀全家人包括金淑娟于第二个星期天为别傛补过了生日,给她买了许多礼物。可是,别傛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这件事之后,别傛的性格更加孤僻了。“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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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6-03-14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5续)

    随着年龄的增长,别傛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幸。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父母要分开,为什么自己要比别人多一个母亲——等于一个母亲也没有。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始终不肯原谅他。别傛这时候躺在床上想,爸爸今天好像良心发现了似的,可当初他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呢?是啊,当初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父母离婚的呢?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太久了。今天趁母亲在身边,应该问问清楚,以后不知何时才有机会了。爸爸说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够原谅他,我以后会不会原谅他呢?让我先问问清楚再说吧。想到这里,别傛翻了个身,搂住妈妈轻声说道:
    “妈,还没睡着呀?”
    “嗯。你不是也没睡着嘛。”
    “妈,我问你,你恨爸爸吗?”
    “不恨。”
    “那你为什么和他离婚呢?”
    “因为爸爸不喜欢妈妈。”
    “那他为什么娶你呢?”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讲得清楚的。”
    “反正睡不着,给我讲讲吧。越详细越好。啊?”
    金淑娟沉默了。她没有想到女儿会这样给她提出问题,她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特别使她惊讶的是,女儿才16岁,思想竟已经这样成熟,问题提得这样尖锐。别人家的女孩子,哪儿会想这么多呀?这大概是特殊的家庭环境所造成的吧。不过,也应该如实地把家庭的始末讲给她听了,女儿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从明天开始,她就要开始独立生活了。尽管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女儿不会重复自己不幸的遭遇,但生活的道路终究会是曲折的。讲讲过去,或许会对女儿的今后有所启示吧。而且,女儿一直疏远父亲,甚至明显地怨恨父亲,也使她内心十分不安。她爱自己的女儿,不愿因为自己而使他们父女长久地隔阂下去,也不愿意别亦瑞不公正地受到女儿过分地冷漠。因为那样,对他们父女两人都是一种痛苦。其实,金淑娟已经做出过许多努力,她常常规劝女儿不要责怪父亲,应该同父亲亲密相处,但是毕竟自己不常在女儿身边,以往的努力始终没有什么收效。女儿的任性,固执,更使她越来越无能为力。她觉得现在正是一个机会。虽然回忆过去是痛苦的,她还是下决心把过去的故事讲给女儿听。
    “妈,讲嘛!” 别傛见妈妈不吭气,以为妈妈不肯讲,撒起娇来。
    “阿傛,你听妈说,以后不要再责怪爸爸。要知道,爸爸和妈妈一样非常疼爱你的。”
    “不!我不喜欢爸爸。”
    “你应该喜欢爸爸,就像喜欢妈妈一样。”
    “我只喜欢你。”
    “你要真喜欢妈妈,就要听妈的话。”
    “我听着呢。妈,你给我讲嘛。”
    “别急。阿傛,妈问你,到新疆以后,你给爸爸写信吗?”
    “不知道。到那儿再说吧。”
    “不!阿傛,你一定要经常给爸爸写信。不然,爸爸会急出病来的。”
    “才不会呢。”
    “会的,阿傛。你不了解爸爸。爸爸是个好人,你错怪了爸爸。你不要插嘴。”金淑娟用手指止住女儿,不要她说话,“你要睡不着,就听妈妈给你讲讲吧。”
    别傛不再讲话,静静地听着。
    金淑娟停顿了一会儿,开始讲述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又仿佛是昨天才刚刚结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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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6)

                                  6                    
    192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法租界一条弄堂的垃圾箱旁传出一阵阵婴儿凄惨的哭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呼唤爹娘,又像是一种本能的呼救。它时而凄婉得撕人心肺,时而凄厉得令人烦躁。它惊醒了楼上几家人家的美梦,打破了整个弄堂的宁静。这声音,有钱人避之不及,穷苦人痛不忍闻。这声音,既叫人同情、怜悯,又让人厌恶、责难。
    “作孽啊!”同情的人只能说说怜悯的话。
    “烦死了!哪个狠心的娘把小人儿扔在这里。”厌恶的人责骂着孩子的娘。
    是啊!这真是狠心的父母,可是,还有比狠心的父母更加狠心的世道。
    正当人们怜悯和厌恶至极的时候,这哭声却戛然而止了。只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卖花女从垃圾箱旁抱起了哭叫得精疲力竭、已经奄奄一息的婴儿。她爱怜地用衣襟拭去婴儿脸颊上的泪水,撩起衣襟,把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婴儿立即本能地吮起奶汁。这位卖花女中等身材,瘦削的脸庞显得清秀,晶亮的眼睛放射出慈祥、善良的目光,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条短辫儿。她上身穿一件花布罩衣,下身穿一条蓝色粗布裤子,虽然衣服上打着好几个补丁,人却有着一种素雅的风韵。她是别之皓的妻子,为了生计,儿子刚满周岁就开始了卖花的营生。她被这凄凉的哭叫声召唤过来,以母性的本能抱起了婴儿,一边喂着奶一边回到自己家去。
    回到家里,孩子已经安然入睡了。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吃饱了吧。她解开襁褓,发现是个女孩儿,身上有一布条,上面写着:“此女名金淑娟,江苏丹阳人,丁卯年八月初七寅时生。留一玉佩为念。”果然,孩子脖颈上用丝线挂着一枚玉佩。丈夫别之皓摘下来仔细地端详,只见这枚玉佩玲珑剔透、形似锁匙,一边雕刻着一条腾飞的龙,一边雕刻着一只展翅的凤。龙凤身上刻着一般人看不大懂的文字——篆文。别之皓见多识广,一边将玉佩挂回到孩子脖颈,一边说:“这可是件稀罕物儿,不敢弄丢了。将来兴许凭它找到亲生爷娘呢。”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的婆婆抱着孙子别亦瑞说,“留下给他做妹妹吧。”她含着泪点点头,重新包好孩子,留给婆婆照料,出门卖花去了。
    这是个善良的人家。婆婆已经50岁了。她生过七个儿女,活下来的却只有最后生的一个儿子——别之皓。小儿子生下不到半年,丈夫就死了。她没有再嫁,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家里太穷,别之皓从小就开始了卖报的生涯。23岁的时候,家境勉强好转,他才与相识相爱多年的卖花女成了亲。自从去年年底添了丁,日子就又紧巴起来。眼下,要收养这个小生命,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是,他们怎能忍心可怜的孩子遭罪呢?
    金淑娟又有了爹娘。别之皓给她改换了姓,叫别淑娟。她和哥哥别亦瑞一块儿玩,一块儿帮家里做事。有时候兄妹俩去捡煤渣,有时候和爸爸、妈妈一块儿去卖报、卖花。
    金淑娟的童年虽然是在人们的生计都很艰难的时代度过的,并没有什么福可享,但是在这个善良的家里却也感受到温馨。尤其令她难忘的一件事是——
    那年别淑娟八岁,别亦瑞九岁。
    一天,妈妈发寒热,不能出门卖花。懂事的淑娟挎起花篮说:“我去卖花。我晓得怎样卖的。”
    “淑娟,算了。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卧病在床的妈妈吃力地说,“今天就不要去卖了,明天我带你去。”
    “不要紧的。妈妈放心休息。”淑娟说,“我会卖的。”
    “这样吧,我同阿妹一道去,她卖花,我卖报。”别亦瑞说。
    这样,兄妹俩一道出门,一道来到大光明电影院门口。
    这里来往的人很多,兄妹俩同爸爸妈妈来过。
    “卖花——水仙花、玫瑰花、百合、康乃馨……”
    “卖报——《中央日报》、《大公报》、《申报》……”
    兄妹俩颇有韵味的叫卖声吸引着顾客,他们应接不暇地忙碌着。
    电影开演了,人群渐渐稀少了。他们兄妹俩继续卖力地吆喝着,想尽快把剩余不多的鲜花和报纸卖掉,好早点儿回家。
    天色暗了下来,各种各样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旋转着,闪亮着。电影院门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这时,从暗处走过来两个瘪三。他们走到别淑娟面前,每人从花篮里抓起一枝花。其中一个用手掐了一下别淑娟的脸蛋,嘴巴里猥亵地说道:“小阿妹,这两枝花就算孝敬阿哥了。走,陪阿哥白相白相去。”
    别亦瑞从旁边冲过来,护着妹妹,大声吼道:“你们做啥?不许欺负人!”
    “小赤佬!要你多管闲事。”那瘪三说着抡起拳头打在别亦瑞的脸上,打得别亦瑞鼻孔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别亦瑞不甘示弱,与他扭打起来。虽然他很勇敢,狠狠地在对方的脸上、身上不断地还击,毕竟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别亦瑞终于被那两个瘪三打倒在地上。
    “快来人啊!流氓打人啦!”别淑娟大声喊道。
    她的喊声惊动了远处的巡捕,很快向这边跑来。那两个瘪三说了句“快跑”就一溜烟逃掉了。
    “阿哥,阿哥!”别淑娟蹲在别亦瑞身边,一边心疼地喊着,一边搀他起来。
    “不要紧,阿妹。走吧,咱们快回家去吧。”别亦瑞站起来说道。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血迹斑斑。
    别亦瑞忍住疼痛,别淑娟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别之浩赶忙取出跌打止疼药水为儿子涂上。当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擦药水时,别淑娟看见哥哥的前胸和后背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妈妈心疼地连连说道:“作孽啊!作孽啊!”别亦瑞却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没事的!不要紧的。”
    别淑娟没有说什么,但是她心里非常感激哥哥那样勇敢地保护自己。“要不是哥哥的保护,还不晓得会怎样呢。”别淑娟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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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6续)

    别之皓虽然卖了一辈子报纸,但也有点儿眼光。他节俭地过日子,想要孩子们读书识字,以后好不再受苦。可是两个孩子都读书,家里供不起。让谁去读呢?他拿不定主意。九岁的淑娟很懂事,她对爸爸说:“让哥哥读书去吧,我帮妈妈卖花。”哥哥也疼爱妹妹,赶忙说:“不,让妹妹去读书。”淑娟聪明地说:“哥哥,你去读嘛。你读回来再教我,不是咱们两个都读了吗?”最后就这么决定了。
    别亦瑞读书很用功。他没有辜负爸爸、妈妈和妹妹,只用了六年就读到了初中程度。金淑娟开始时白天卖花,晚上跟哥哥学几个字。后来为了保证哥哥学业不中止,晚上也常和妈妈一起去卖花,再也顾不上学字了。尽管这样,别亦瑞还是不得不停学了。他们的祖母常常害病,家里请医生、买药的钱都拿不出,哪有钱再供他读书呢?还好,小学校的校长很赏识别亦瑞的聪明才智,留他在学校当了教员。这样,别亦瑞16岁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三年以后,祖母68岁,由于常常害病,担心自己将要寿终归天了,整日里心事重重。身体稍稍好转,她就一个人去请测字先生算了算命。算命先生测出她的孙儿、孙女非一母所生,两人的生辰八字好配夫妻。一旦完婚,老人家也就心安病除,还有高寿。算完命,她顿时精神振作起来,病也去了一半。回到家里,她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儿子、媳妇听。别之皓夫妇听了自然欢喜,立即遵从母命操办儿女婚事。这天晚上,他把儿子、女儿叫到祖母身边,拿出淑娟父母留下的白布字条,把那段隐瞒了18年的悲惨往事讲给兄妹俩听。淑娟听完,顿时失声痛哭起来。可怜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怎么能不伤心呢?
    “哭吧!孩子。哭出来心里痛快。”别之皓对金淑娟说。
    “妹妹,别伤心!你永远是我的亲妹妹。”别亦瑞一边陪着哭,一边真诚地劝慰妹妹。
    金淑娟哭了一阵,不哭了。她擦了擦眼泪,扑通一声跪在三位老人面前:
    “淑娟苦命,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里。我给奶奶、爸爸、妈妈磕三个头,你们就是淑娟的亲奶奶、亲爸爸、亲妈妈。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说着就磕起头来。
    别之皓赶紧将淑娟扶起来,让她坐在祖母身边,然后说道:
    “淑娟,你不要过于伤心,也不要怨恨你的亲生爷娘。穷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那么做的。咱们还是一家人,不用见外。以后你还是叫金淑娟吧,将来讲不定还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或者兄弟姐妹的。”说到这里,他手指着金淑娟的脖颈,又叮嘱道,“你脖颈上的玉佩是你爷娘留给你的宝贝,今后不论啥时候也不要弄丢了。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
    金淑娟听罢,顺手取出那枚玉佩,细细地看了又看,像是要从中找出一点儿亲生父母的信息。然而,这块在她脖颈上挂了18年的石头,像她一向所熟悉的那样,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让我看看。”别亦瑞从金淑娟手里拿过那枚玉佩。他和金淑娟一起长大,这枚玉佩原也很熟悉,今天知道了来历,不由得要再仔细地看看。他发现玉佩上雕刻的龙凤凸凹分明,棱角清晰,突然嚷道:“淑娟妹妹,讲不定这块石头是你们家什么宝贝箱子的锁匙呢!”
    “不要瞎讲八讲。哪里会有什么宝贝箱子?” 别之皓嗔道。其实,他很高兴儿子有点儿灵气,蛮有想象力。虽然说不出什么根据,他也觉得这枚玉佩应该是有点儿什么来历的。
    金淑娟什么也没说。她望着别家父子,内心酸楚地想,什么命根子,什么宝贝,不过一块石头,有什么稀罕,哪里抵得上骨肉亲情!
    “淑娟——”祖母将金淑娟搂在怀里,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眼角挂着泪花。
    “淑娟,奶奶对你好不好?”
    “好!好!奶奶最疼我了。”金淑娟紧紧地依偎着祖母。
    “爸爸妈妈对你好不好?”
    “好!他们就是淑娟的亲生爷娘。”
    “阿哥呢?阿哥对你好不好?”
    “阿哥好!跟我的亲阿哥一样。”金淑娟发自内心地回答。她感激别家每一个人,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好!淑娟,爸爸对你讲。”别之皓开始谈正题了。金淑娟抬起头,看着爸爸,不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奶奶的意思,是要你们结为夫妻。奶奶今年68了,她要你们今年完婚。你愿意吗?” 别之皓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
    “爸爸!奶奶,我——”别亦瑞一听这话,吃了一惊,他感到太突然了,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好。他是很喜欢妹妹,但那是妹妹呀!忽然间要结为夫妻,这太突然了,他才19岁,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呢。可这是父母之命,又是祖母的意愿,他无力违抗,只好把要说的话咽回肚里去。
    金淑娟听了这话,也感到很意外,脸颊顿时红了。她是真心爱哥哥的。哥哥也好,丈夫也罢,对她来说都一样,她都愿意。她觉得,别家对她来说真是千恩万德,她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淑娟,你讲话呀。到底愿不愿意?”祖母看看她,急切地问道。
    “我听奶奶的。”金淑娟红着脸低声回答。
    “好!之皓,选个良辰吉日,给他们完婚。我还等着抱重孙子呢!”
    在准备婚事的时候,一向很听话的别亦瑞与父亲争吵了一次。那是金淑娟无意当中听到的——
    “我不要成亲!我不要成亲!”别亦瑞对别之浩说,“爸爸,你给阿婆好好儿讲讲嘛。”
    “胡说八道。做啥不要成亲?”别之浩说。
    “哪儿有跟自己阿妹成亲的?”
    “她又不是你亲阿妹。有啥不好?”
    “她就是我亲阿妹嘛。我一直当她是亲阿妹的嘛!”
    “已经给你讲清爽了,她不是你亲阿妹,你就不要作了。再讲,阿婆的话你能不听啊?”
    “我不要嘛!爸爸给阿婆讲讲嘛。我只有19岁,做啥这么急成亲啊?爸爸,你为我想想好吗?”
    “不行!你同意不同意也要成亲。”别之浩语气强硬地说道。
    “哪能好这样子呢?我的婚姻大事应该由我自己做主,哪能好强迫我呢?你们这是封建包办!”别亦瑞据理力争。
    “你这个赤佬,长大了,翅膀硬了,要自己做主啦?啥叫封建包办,自古以来的规矩,儿女婚事要由爷娘做主!”别之浩训斥道。
    “爸爸,求求你啦!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呀!”别亦瑞缓和了语气央求道。
    “淑娟有啥不好?啊?叫你们成亲,又不是叫你跳火坑!好啦,你不要想啦,乖乖儿地准备成亲吧。”别之浩不容争辩地说。
    他们就这样成亲了。婚后,小两口感情虽说不错,但金淑娟隐隐感到夫妻俩的感情似乎不如从前兄妹之间那样自然、亲近。金淑娟知道这都是因为别亦瑞的心病所致,于是她百般体贴着自己的丈夫,她想用自己的温存赢得别亦瑞的夫妻感情,消除他心里的疙瘩。金淑娟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她在努力使自己做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努力给这个家增添快乐和温馨。
    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十分漂亮,很像父亲。这给全家带来了生机,带来了欢乐和希望。一家老小,四世同堂,虽说家境清贫,一个个却都整日价乐呵呵的。
    别亦瑞比以前更加热情,更加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家里,他帮妻子做家务,或者抱着女儿,逗她、亲她。在学校,他一边教书,一边坚持自学,深受校长器重和学生们的喜爱。
    他为人正直,常常呵护一些遭到纨绔子弟欺侮的穷人家学生。对此,同事们暗地里夸他,也常为他担忧,怕他因此而惹怒了权贵。同事中鲁梦吟是他最知己的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谈古论今。别亦瑞非常钦佩鲁梦吟,他虽然只比自己年长四岁,懂得的道理却远远比自己多得多,看问题总比自己要深刻。后来,鲁梦吟渐渐对他讲起马克思、列宁,讲起中国共产党,又从延安讲到毛泽东,讲到中国的光明前途。这时,别亦瑞才知道鲁梦吟是地下党员。鲁梦吟讲的革命真谛,使别亦瑞顿感豁朗。从此,他把鲁梦吟视为自己政治上的启蒙老师和带路人,积极热情地参加地下党组织领导的进步活动,并在活动中表现出他那天赋的聪敏才干。党组织经过一段时间的教育和考察,经鲁梦吟和另一位党员同志介绍,于1947年年底接受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可是,就在这年年底,他却遭到了一个意外的打击——他那漂亮可爱的女儿刚满周岁就患病夭折了。失去了掌上明珠,他心如刀绞。他的祖母更是悲痛欲绝,当时就哭昏过去一次。对于女儿的死,金淑娟如剜心般的痛苦。她觉得这是她的过错,她对不起老人,更对不起丈夫。婆婆看出她内心的痛苦,贴心地安慰她,不要伤心哭坏了身子。此时的别亦瑞已不同从前,他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照料祖母,体恤妻子。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既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又以极大的热情做好地下党组织交给他的工作……
    金淑娟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给女儿拭去眼泪,沉思起来,像是要平息一下自己悲伤的心情,又像是要理一理有些纷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金淑娟叹了口气,又继续讲了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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