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站在面前的,就是我在电话里邀约过无数次的阿城。初次见面,是在西藏的夜晚。那时,我们因着陌生的缘故,无话不谈。得知他来自上海,身份是酒吧的驻唱歌手,每年都会拿出集中的一段时间,四处漂泊。而我只是大学里即将毕业的学生,拿出平时打零工积攒下的钱,追随一段西藏梦。
“为何来到路桥都不给我打电话。”站在面前的阿城让我惊喜不已。
“就想看看被你吹嘘过无数次的路桥老街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停留多久,心里正想着是否要给你打电话呢。”阿城的性格是我喜欢的,坦诚:“对了,刚才那个跟我说话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反正经常会在老街上看到他,大家都叫他傻愣子。刚才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干嘛要一直低着头走路,地上有什么好看的,干嘛不抬头看看,你就是个傻子。”阿城一脸莫名其妙又无辜的表情,实在有几分逗。
“大概他是叫你看灰雕吧,很多人即便来过我们老街,如果不曾不经意抬头望一眼的话,多半都会错过屋脊上的这道风景。”我猜想着。
江南的老街是婉约且精致的,但在路桥老街,你却能发现不一样的古朴与拙美。
走在老街上,不经意间抬头仰望天空,顺着流淌在屋顶瓦楞间的绰约光线,就会发现几乎每一幢建筑的屋梁之巅,都有一些造型奇特的雕塑。似金鸡独立、似蛟龙出海、似凤凰望月,梅兰竹菊虫鱼鸟兽也一并被还原呈现。如同你仰望它一般,它们以同一种姿态仰望着更为广阔的天空。它们仿佛一张蓝色画布上的黑灰水墨画,流畅的线条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悠远的故事。它们,就是路桥的灰雕。
曾几何时,这条古朴老街的脊栋上出现了这样的雕塑?如此精美的雕工又是始于哪位工匠之手?就算是居住在老街上的老住户,也是一知半解。但可以知道的是,台州傍海,几百公里的海岸线孕育着一种最基本的原材料——牡蛎壳。聪慧的路桥人发现,把蛎壳拿来煅烧、泼水、风化、细末以后,形成的蛎灰浆就成了一种绝佳的建筑材料。而这,甚至要比石灰来得更为管用。
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记载道:“凡温、台、闽、广海滨,石不堪灰者,则天生蛎蚝以代之。”事实上,蛎灰也绝非只是简单的石灰替代品。在建筑上,沿海的工匠们发现了蛎灰更有其优越性。一般的石灰在煅烧石块之后只能用干法细磨,但蛎灰却是牡蛎壳在高温的时候用水浇泼,加速风化,调成灰浆后,以牛或人力推动石擂细磨。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使蛎灰水化更加充分,增加了蛎灰的比表面积,提高了活性。因此,用蛎灰砌成的建筑要比用石灰砌成的建筑更为坚久牢固。也正因为如此,蛎灰这种材料在温台地区被广泛应用,城墙、桥梁、民居、沟渠中都能见到它的身影,以至于用来固舟缝、造淀纸、肥田除虫,效果均佳。这恐怕也是老街灰雕历经千年风雨仍巍然不到的科学原因吧。
探究灰雕的渊源,最早应该是源自庙宇、宗祠顶上的雕塑。工匠们在工程即将完毕之时,用剩余的蛎灰制成一座座天神和一些具有宗教意味的抽象图案,将其置于屋顶之上。他们个个衣袂飘舞、怒目圆睁、身披盔甲、手持法器,雕工细腻精湛,形象栩栩如生,似乎真的是天神降临,或者是即将升去天堂,不由让人浮想联翩,也增加了寺庙的神秘气氛。
但路桥老街的灰雕却走下了神坛,走向了民间。说路桥老街是温台地区灰雕最为集中的地方,一点也不为过。那是因为在这里,不仅庙宇宗祠,就算是普通民居的屋顶上都装饰着灰雕。这些灰雕大多是鲤鱼化龙的图案,据说与当地的龙王崇拜不无关系。路桥这个地方多台风,渔民又时常出海捕鱼,面对突发的天气灾害自然心生敬畏,于是就在房屋的屋檐翘角和屋脊处建造灰雕,宛如伸向天空的祈祷,祈求风调雨顺,出门平安,年年有个好收成。效果如何呢?看看这条历经数年台风依然巍然不倒的老街,就知道结果了。
其实,灰雕或许已成为居住在老街里的人的精神象征。每每看到这些拙美有力的雕塑,触摸泛着青光的灰砖,就知道只要屋顶上的灰雕还在,老街就不会破败,只会穿越岁月的沧桑,愈发显示出它的坚韧与久远。
于是乎,摧不垮的老街赢来了富庶。老街人不忘回馈上天的厚爱,充满生趣的生活也跃上了楼顶,伸向了天空。松鼠吃葡萄、白马在飞奔、公鸡在打鸣,梅兰竹菊、虫鱼花鸟,或隐藏在飞檐与飞檐的间隙处,或连接于勾角与勾角的交汇间。这不是人间的胜景吗,怎么也来到了天际?或许在老街生活的人们,心中的天堂就是这个样子。不是琼楼玉宇、美人佳酿,而就是这实实在在的生活,最为平凡的人生。此时此刻,凶神恶煞、威武雄壮的神像,翻云覆雨、吞云吐雾的神龙,又像是一个个可爱又不失威严的老街保护神,默默注视、细心呵护着脚下这一片人间的天堂。
有了这灰雕的庇护,这里就能避开台风的侵蚀了吗?不论如何,即便这无声无望的祷告,上天也会听到吧,要不然这老街历经千年风雨的摧残,也未被摧毁。望着屋脊上的灰雕,阿城喃喃自语。
当然,每年夏季里的某几日,滂沱的暴雨叫嚣着击打窗玻璃,总会从这噼噼啪啪的声响中惊醒过来。却也熟悉这种感觉,闪电以神秘的姿态在黑夜里出没不定,持续整夜的惊心动魄的暴雨,使人再也不敢昏沉熟睡。紧紧偎依着老街的南官河水暴涨,每一次都仿佛要侵吞掉老街,但总会停留在那个临界点。
等台风过去,清朗天空,雨后朝霞绚烂分明,夜里暴雨的声响与喧嚣消失无踪。余留下几处小小的湿润水洼,未被太阳蒸发,成为已经离去的那场台风的证明。而被暴雨冲刷过的老房子和街面,一扫炎炎夏日里的沉闷,能清新好些时日。
此时,总不忘抬头看一眼姿态高高在上的灰雕。仍然猜不透它在思索些什么,如同我们抬头仰望天空时,并非为了找寻什么,或许仅仅是为了看云朵不断变幻的形状,或者是为了享受那一刻内心的空白,要么抬头只是为了想念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个人,他的样子已在心里描摹过一遍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