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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秋卉

小王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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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 0楼发表于: 2009-07-03

下午，西斜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屁股下的条凳微晃了一下──那位问得萝卜不生根的记者准是没从观琴嘴里掏出什么闪光的东西，从厨房又回到了太阳下，挨着我坐了下来。还能说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

记者象是对我，也象是对自己发问：“观琴为什么会爱？……”沉默片刻，他轻轻自答“一个是朴实刚毅的共产党员，一个是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况且还有一颗水晶般的心。相处久了，爱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孕育成了。”

1981年6月7日，省台广播了观琴爱嫁伤残人的故事。同年9月14日，她被浙江省总工会、团省委、省妇联评为好妻子。9月29日，《浙江日报》发表了她的事迹，还登了照片。

我不满意记者那流行的报导公式，可也解不了他提出的爱的问号……我真不精通谈恋爱，我后悔当初没向观琴问问为啥要爱上我？

观琴姓陈，浙江省富阳县人。我三姨妈常夸她长得秀气、文静，尤其是夸她两条细眉下的一对明澈的大眼睛，看上去象是会说话。可是我……一次黑龙江建设兵团的爆炸事故后，可恶的雷管劫走了我大部分的听力，劫走了我全部的视力，甚至连丝缕光感都不留下。留下的，只是手指头摸得出的一脸伤疤。一丑一美，悬殊已极。难怪对我和观琴发生兴趣的来访者都会提出爱的问号。

可是，1978年元旦，在我三姨妈家，观琴实实在在地和我举行了简朴而热闹的婚礼。她和我实实在在地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感情愈见深厚、愈见浓烈。她把一切的爱全倾注给了我，我摸到了希望，摸到了光明，青春的火焰重又在我胸膛燃烧。在她的鼓励下，我，一个又聋又盲的伤残人，终于顽强地踏上了保尔之路。时间是在1981年9月15日，喜闻观琴的名字上了《经济生活报》的光荣榜后的第三个小时──晚上六时半。我决定要以观琴为模特，写一篇小说，赞美她纯真的心灵。

曾有人把一个仅能喊“妈”、“爸”的白痴说媒与我，说“她会生孩子”──人是动物，配偶是必需的。曾有人在讲了一个催人泪下的善良“姑娘”的故事之后，把故事中的善女力荐与我，谁知善女是个嫁了闹离，改嫁后又闹离的多子女骗子。我母亲托人说媒，有的姑娘讨高价，有的姑娘换工作，有的姑娘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他们是鄙视我又瞎又聋啊！在悲愤中，我离开黄岩到了杭州三姨妈家。

经人介绍，观琴来看我了。一次、二次、三次……除了给我读报，她简直是个哑巴。有一次她来三姨妈家看我。我睡不着午觉，听见观琴在摆弄缝纫机，就在缝纫机旁坐了下来。我想与她谈几句，她却一直不吱声。我鼓足勇气，说了一句，也不知说些什么，她仍不吱声，缝纫机也没声了。我试探地伸手摸过去，她果真躲开了。我探过身再一伸手，碰到了悬在半空的一双刚踏好的鞋垫。细细抚摩，针脚细密匀称，脱下鞋一试，大小正好──是给我做的！

铁树开花了：1977年8月30日，她和我在杭州市涌金街道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

朔风刺骨后，倍觉春风的温暖。以前，我学过“心花怒放”一词，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这个词的含意。登记后，我怎么也收不住一脸的笑。三姨妈也乐呵呵地说我年轻了二十岁。我廿八岁，年轻了廿岁，难道说变成了儿童？三姨妈见我发愣，忙解释：“百孙，你刚来杭州时萎得象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

建设兵团的党组织十分关心我。1976年1月决定回家伤休，并每月发给十五元伤残补贴费。

1980年初，观琴扶着我从杭州回到黄岩。1981年，在地方政府的关怀下，观琴被招工进了黄岩县冷冻厂。

残而不废，能对人民做点有益的事，这是每个伤残人的心愿。写小说，直接投身到精神文明的建设中去，多么令人鼓舞。我写小说不能没有观琴的帮助。她每天下班一到家，就套起围裙、袖套帮我母亲烧饭炒菜，饭后洗刷碗筷。中午她抽不出时间，晚上她才能够坐到桌前，开始辨认整理我白天写的手稿，或把已经整理的誉写到方格纸上。写啊，写啊……我不疲倦地写，她不拖延地抄。一年多来，我写了十二篇小说，还有几首诗，共约十万字。她辨认整理一遍，再誉写一遍，文字十五万有余。

报纸上赞誉她看电影时常搀扶我一起去听。可是，我动笔写小说后，她这个戏迷不但电影极少看了，甚至连越剧明星周宝奎来黄岩演出也不去看一眼。她才廿四岁。廿四岁，正是房门关不住的年纪。然而，她却甘心将自己埋进了枯燥无味的文字堆，忙于查字典，忙于誉写，忙于翻书刊……忙！忙！忙！为了我的小说，她忙得几乎连喘一口气的工夫也没有了。

一张白纸方方正正、光洁滑溜，还印有或红或蓝的横道道，书写流利舒畅。可是对一个盲人，纸上犹如荆棘丛生，右手提笔。左手来回摸索纸面和笔尖，控制字距，一次写不了几个字。《东海》1982年12月号中，编辑为我写的小说《码头烧饼店》加了按语，说我写小说“克服了通常人们难以体会的困难”，谁能够想象，观琴对手稿的辨认、整理、修改、抄写，比我写小说更需要克服通常人们难以体会的困难呢？

我写的字有时一个散开多处，象是一群惊吓得四散逃命的蝌蚪，抓也抓不拢。有时几个字，甚至几行字叠在一起，象是一团乱麻，拆不开了。修改中，她要先辨认猜测一个一个字，然后读给我听，再根据我说的进行修改整理。由于耳聋，读两遍听不清她就读四遍，甚至于五遍六遍。

一天中午，和风透过南窗送来了阵阵油菜花的芳香，我仿佛感到满耳的蜜蜂嗡嗡，宛如漫步在无际的田野，心旷神怡。忽然文思如涌，我一把拉开抽屉，摸出钢皮条、纸、圆珠笔，写啊摸啊，摸啊写啊……不知过了多久，思流的最后一滴也流入了白纸。忽然，柔和而亲切的脚步声传入耳际──是观琴下班了。我拿起刚写完的三张手稿向脚步声摸去，不料被桌脚绊住，踉跄着向前扑跌下去。

“小心！”观琴抢先搀住我，扶我坐到藤椅上：“看把你激动得……”她抽走了手稿。

“写得生动么？”──她不吭声，稿纸在她手中唰唰作响──“写得怎样？”我又催问了一句。唰唰声更响了。“不……不……”她嗓音颤抖：“三张手稿没有一个字……”

白摸了一下午的手指头！血汗钱换来的圆珠笔芯，你为什么不出油？我没有一句话——默默地吃晚饭。默默地摸回藤椅──有的是一腔悲愤。

过了好一会，观琴温柔而亲切的声音飘游入耳，“百孙，手稿上有字的凹凸，我慢慢把它认出来，描出来。只要有泥土，不怕不长粮……”还能说什么呢？我咬着牙点了点头。“好。我来读，有描不出的地方你填空补上。”

全部弄清手稿，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我感激地摇晃她的臂膀。蓦地，我的手指触到了袖套和围裙，鼻子一酸，泪水在干瘪的眼眶里直打转。为了三张手稿，她竟连围裙和袖套都没来得及脱掉。

每当我的作品被报刊采用，我高兴，观琴比我更高兴。她买来糖块，让家里人、让朋友们共享欢乐。可惜以她为模特儿写的三篇小说先后全退了回来。三封退稿附信都指出了一个共同的不足：女主人翁与伤残人的爱情基础交待得不清不楚。不管是小说中的女主人翁、还是现实中的观琴，为什么爱上伤残人？连这起码的问号也答不确切，我也太笨了。

会解答也罢，不会解答也罢，观琴仍旧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难道她始终没忘建设兵团的党组织叮嘱三姨妈，三姨妈转而对她叮嘱“千万别再让百孙的精神受到第二次打击”？

我每天坚持沿着床架长跑，一般不生病──不过，一得病也就不轻。躺在床上发高烧。先是漆黑的眼前泛起红光，接着空间象是无限扩大、时间象是已经凝固，不久，时间和空间消失了。床在往地底陷落。每当我痛苦难忍时，观琴总是坐在床沿。她给我讲她的童年，讲富春江的风光，讲江心的一叶沙洲──她的故乡东洲沙。

……湛蓝的天穹溶尽了泛在眼前的红光。小时候的观琴低头弯腰、分开小腿叉立在掏干了水的泥潭中，两条羊角辫和一个小屁股翘得老高，都快绊住了漂浮的白云。仅露出脊背的尾尾小鱼象是飘荡在稀泥上的条条黑线。两只小手嗖地插入稀泥，慢慢地捧出了一尾小鱼，小手上露出的鱼尾巴不停地摆动，掀起的泥水花了红朴朴的小脸……

“笑了！笑了！”观琴见我笑了，便欢欣地起身，不一会，房内发出了开水冲击茶杯声和撕拆药片纸袋声。

跟我正相反，观琴身体不太好，很容易感冒。有天晚上，她病了，我父母又不在家。我无法看出她的脸色如何，忙起身，准备去找邻居雪青，被她一把拉住。她知道我失明后没上过楼。烧人的手！我不由说了半句谎，下床摸出一条小被加盖在她身上，接着拉开门闩。两只手交替扶着墙，沿过屋檐下又高又窄的石板路。两只手左右探摸着身前的空间，穿过磕磕碰碰的厨房。绕上了扶手晃动的“之”字形木结构楼梯……回身下楼，两只脚怎么也挪不开步，上楼时的勇气也不知哪儿去了，我怕，怕没人搀扶会跌跤。

感谢先天给了我吃肥肉的本领。观琴不爱吃肥肉。每挟到瘦肥相间的肉，她就掐下肥的放进我的碗。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快事──多多少少可以使我对她抱有的内疚心情得到一点宽慰。

在生活的道路上迈出的这可喜的一步，却惹起社会上一些人的惊讶与不快。冷嘲热讽，流言蜚语，甚至下流肮脏的话都泼了过来。树大招风。风再大，树总还得向高长。观琴毫不畏缩，仍然走自己的路：我下河游泳，她冒着烈日站立在岸旁陪伴；我上街散步，她不时变换搀扶位置，尽量设法让我避开自行车；我晚上参加九峰文学社的活动，她伴坐身旁，有时到深夜十一点多，第二天清晨照常起床烧饭──为的是让我父母能多睡一会，为的是让我弟弟能及时上班，为的是让我能安心。

1982年12月16日，观琴光荣地出席了黄岩县第九届妇女代表大会，并被代表们选为第九届县妇联执委委员。正象县妇联副主任王仙花同志在大会上作的县妇联工作报告中指出的：“观琴是打着千盏灯笼难找的好妻子。”

生活、学习、工作在爱的海洋，我品尝到了做人的幸福。我开心，有时会忘乎所以地甩开两手，在房内踱快步。直到碰上什么，撞痛了，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幸福是观琴给我的。她为什么如此深深地爱着我呢？常有人说，钱，只要是大钱，可以修饰一个人的外表。她是为了钱？不是。婚后不久的一次买菜，她嫌一担乌菜太贵，菜贩恼了，当众点着观琴的衣服扯起嗓门挖苦：“别人的衣服是涤纶做的，你的衣服是棉布做的，能一个价钱？”我得知后，准备借钱替她做件象样的衣服，她拒绝了。如今，家中还没有什么“机”什么“车”，也没有半导体和钟，可是，不见她有一声埋怨。那么，她是为了招工？不是。相识不久，我就公开说明：“招工得按政策办……”难道她是出于怜悯？更不是……

一个个的“不是”掀开了遮掩住爱之谜的层层薄雾。谜底似乎唤之欲出，可是细细思忖，它又是那样朦朦胧胧、不可捉摸。难解的爱之谜啊，你真的解不开吗？……噢，有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早就应该问她本人了。有个晚上，她坐在床沿织毛线衣，我提出了爱之谜。“你这厚脸皮的傻瓜。你这书呆子。”她边说边轻轻捶了我两拳。爱之谜绝解了。

言语不多。害羞？谦逊？朴实？她是一个平凡而又平凡的青年女工，为什么非要从她的嘴里挖出“闪光”的东西？难道只有豪言壮语中才有金子？

我不想，也不能再分神了，1982年写的最后一篇小说《瑞雪》吸住了我的全部精力。脱手的《瑞雪》初稿并不理想。12月初的一个夜晚，一觉醒来的我意外地捕捉到了改写方案。我悄悄地穿衣下床，把纸铺到了桌上。忽然，肩头落下一件衣服，我急忙转过脸：“你也起来了？快回去睡吧。”

“我陪你。”观琴说着。藤椅旁发出了凳子着地的响声。

“我陪你”，泥土一样朴实的言语。一年前的深秋，我到岳父家探亲（观琴忙于工作，没有同行），也是一个深夜，也是夜半起床改小说，也有人下床陪我──他是观琴的父亲。泥土一样朴实的感情。一年多来，这感情促我刻苦，促我奋发。

改写完几大段，我收起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叭、叭。”桌上响起顿齐稿纸的声音。我听了有点气：“你还没睡？快去睡吧。”

“天都有些亮了，我该烧饭了。若上班来不及，我早饭就不吃了，你和妈一起吃吧。”

一阵脚步声远去，又折了回来……啊，观琴柔柔地梳起我蓬乱的头发。内疚的心情涌出了我心房：“观琴，五年多来你为了我，又当女又当男……我委屈你了……”

我没再开口。若再开口，就不是说而是哭了。泪珠滚出了干瘪的眼眶。

“为了你？你失去眼睛是为了谁？你没日没夜地写小说又是为了谁？”抹去了我脸颊的泪，她走了。柔和而亲切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厨房里。

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人民，为了尽我所能为社会创造财富……噢！我明白了：观琴已经把她那泥土一样朴实的感情、那平平常常的每一个举动都溶进了人民的事业之中，溶进了两个文明的建设之中。她是我的好妻子，更是无愧于时代的好青年。在党的十二大光辉的照耀下，我们的祖国进入了崭新的历史时期。年轻人在时代精神激励下，思想一旦冲出了腐朽旧习的羁绊，难道还能以世俗眼光来看待吗？

有朋友问过我：“有朝一日盲人能够复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与当地的年轻丈夫一样，骑自行车带观琴上班？是进布店亲手买一块比涤纶好些的料子送观琴？还是……”当时我答不上来，摇摇头。现在，我回答：“真要有那一天，我要清晨五点，不，四点半就悄悄地起床，亲手烧一锅泡饭，然后切一盘观琴爱吃的咸菜。婚后的一千八百多个清晨，她没睡过一个香甜的回笼觉……她多么需要睡一个安稳觉啊！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多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