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散会后,老六的妈就迷迷糊糊地往家走,脸火烧火辣地脑壳头嗡嗡作响,脑壳里想的全是开会的事情:要立马走人立马走人,耳朵里头一直昴的都是这个!这该咋个办该咋个办喃她反复地在心头说。高一脚浅一脚往巷子里走,头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慢慢回忆起治安委员左老姆后头说的话——是其它居委会像这种情况会场子上就手铐子铐起走人了也是看你的情况不同,这就是说己经宽缓了自家好多。这个下乡的事是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只是早和晚、屋头该留哪些人的问题,不晓得节外生枝事情来得这么陡现在是要一锅端。如果是自家一个人下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这上学的又该咋个办?一路想来脑壳都要炸了。进院子来见七儿坐在阶沿上正埋头翻书看,再听屋头莫得动静,想老五老六还没回家,就轻手轻脚往屋头走,好想睡呵!惟愿一头栽倒在床上永远不起来了想到这里那脚就往睡屋里跨:一个影影从墙上的镜子头一晃,大白天怕是撞到了鬼:里头的人披头散发一脸的血污,脸肿起老高好吓人。走近了看原来是自家就把嘴一咧:看门牙也只剩下两个桩桩,再吐一口口水在地上,嘴里还腥咸腥咸地有血味。未必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在大街上走回来的?离开镜子她又返回来,看得见老六的书包挂在门背后,老五的那泥巴胶鞋丢在门旯旯头还没来得及洗,娃儿累了一天回来就要找饭吃你死了哪个给他们煮饭?老六妈摇摇头,硬撑着身子走到堂屋,从桌子上拿起梳子把头发梳好挂在耳朵后换了衣服到厨房后头舀了洗脸水,洗干净脸再扭了条热水帕子捂在脸上阴悄悄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今天的祸从天降该咋个给屋头的娃儿说,自己要先理个头绪出来。你个挨千刀塞炮眼的在班房头你不好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你是自找苦吃也莫来祸害家头硬是要弄得一屋人都伸不到皮你心头才安逸?屋头屋头莫得个主事的你害得我个妇道人家好为难这个日子该来咋个过,想到这里老六妈举起帕子来揩眼流水。
自家这房一共生了四胎两儿两女人家是眼睛都绿了莫得哪个肯伸把手来拉你一下,再说也是解放了不兴这个一个家四分五裂各奔前程。老大排行老三是一个女的今年刚好二十岁,前几年下的乡远天远地在青川平武老林子头囤起一晃就是三年,只有一次春节回了屋说是家头害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脱离这个屋就像脱离了苦海;没出去之前连自家的一张嘴连起来也有半尺长早先就靠自己一双手——刨二煤炭捡字纸,帮人带娃儿洗衣服缝衣服打鞋底折纸盒盒,几厘钱也要挣把手都刨愚了背都要弄弯了,有时候还是拿不出那一角三分八厘钱来称一斤米下锅一家大小就只有抱在一起哭!好艰难呵还戴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居委会凡是打扫清洁搞义务劳动莫得哪一次梭得脱还要把脑壳放低点做人……你个莫良心的我不是看到娃儿们的面上,那个东河莫得盖盖南河莫得底底早就跳下去了也活不到今天来受这份罪!想到这里眼泪就又往下流。
这两年娃儿大一点了就各人可以刨碗饭吃。老三出去后过二年老四是个男的也出去打临时工帮补家头,后来老五读不起书也就一起出去做,不光管自家也还忘不了家头的人。可怜瘦筋筋一个女娃儿人莫得扁担高就到建筑队下气力,上脚手架去风吹日晒,挣几块钱一个月是一分不少都要拿回屋不像那个老三,吃一口都要把屋头想到,节省了又节省泡菜下干饭红苕牛儿喝碗酸汤就是过日月,人瘦得就只是个壳壳风一吹都要飘起来,月经来了血就顺裤管子往下流土巴都染红了都还在担!这还是人家建筑队的人回屋来说的,那又有啥子法回来就只有饿肚子,打个临时工每回要找主任盖章那个脸都黑穿了就没把你这些当个人看造孽呵!刚要好点了又搞运动碰得现在这个情况,剩个六儿也才读到六年级,听说今年初中就要招生了现在又是这个样子,未必比上头的还要命孬?揪一把鼻涕往地上甩,想来想去今天的事只有喊老四去求情哪怕留一个在城头也是可以的。
七儿进来拿东西看看姨妈脸白得像张纸,眼睛看到对面墙壁眨都不眨于是便轻轻喊了声:姨妈。
姨妈忙揩着眼睛捂着嘴说,乖儿给我到口水来。七儿放下书飞快倒了水来,看姨妈喝水的样子惊骇地问:你的牙呢?
开会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弄掉了!
一定流了好多血痛得很吧?
姨妈捂着嘴笑笑说:不痛,喝两口水就好了。于是喝口水喊七儿你过来坐。七儿乖巧地说我来了,就拿来了书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姨妈把手伸过去摸他的脑壳说在姨妈这里好不好?
好!
你就不想你妈妈和爸爸了?
七儿摇晃着脑壳说:不想!回答得干脆那就像不是问他。
姨妈叹口气说:我么儿在这里受苦了,吃莫啥吃耍莫啥耍还要受有些人的气以为来在这里要好点,哪晓得这是……话说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说又哪里有你们的大城市里头安逸哦。
七儿把脑壳抬起来说这里就是好你是不是想喊我回去了?
姨妈心头想鬼精灵奸得很我还没说出口他就晓得了于是说你说得对,这两天你看到些啥子莫得?
七儿低声说:我看到了。
看到啥子了?
墙上的标语。
你晓得那是写的啥?
晓得!
啥意思?
七儿把书页子折了角角又抹伸展,抹伸展又把角角折起来说:是要我们这种家庭的人下乡。
姨妈把盅子放到桌子上,一把把他拉过来搂着怀怀头说,你想不想跟姨妈一起下乡?
想!
我的瓜儿呢,你晓得下乡是去干啥子?
姨妈的这句话到是问倒了这个还不满十一岁的人,只见七儿摇摇头又从姨妈怀怀头梭出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姨妈说:下乡就是去吃苦晒太阳要种庄稼,白天黑夜的就只是忙脸朝黄土背朝天!姨妈到是吃得这个苦,你年纪小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下去担粪桶子挑担担,莫把你压矮了今后连个女娃子都看不上,况且你也正是读书的时候那是千万去不得的。
不读书就是了,我不怕吃苦。
姨妈说咋说那样的话,你妈老汉就你一个!你没看你妈单位上把她整得那么恼火又要她同你老汉划清界线,又是下放到了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那个思想,压力有好大!但她还是悄悄地跑老远的路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你老汉在班房头的时候还一直想你,让人家带出来的信都说,要你妈把娃儿带好,要好好读书莫耽搁了你的前程!你说你不读书了对得起哪个?
七儿不开腔。姨妈又说你还是有路可走的就要往光明大道上走,你还小,前途重要得很,不像你这些姐姐哥哥光靠我一个人那也是莫法的事。
七儿没说话姨妈继续说:下乡还或许能有个活路你就不同,所以你今后就要回你妈妈那儿去了。好在你爸爸也比原来好多了,在妈身边可以读书总比在我们这里强,今后大家日子好过了你也长出息了就再来看我们,就是怕今后不认我这个丢脸的姨妈了哟。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看姨妈的样子,七儿的眼泪早己滴滴答答牵线线地往书上掉,他哽咽着说你莫那么说嘛,你晓得我不是的。说着忍不住双手伏在书上放声大哭起来。姨妈慌了神,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就拉了他过来搂在怀里给他揩眼泪:一个大男人家不要动不动就流猫尿,今后回了家就要好好照顾妈妈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说着又把那帕子拿起来悄悄地往自家的眼睛上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