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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傛一直到下午卫生员来给她打针时才醒过来。她睁开眼看着旁边的卫生员、鲁珍和刘海英,吃力地问道:“你们围着我做啥?”
“做啥?看你嘛。看你睡得这么香,我们眼热死了。”卫生员笑着说。
“阿傛姐,你知道你睡了多少时间啦?18个钟头啦!”刘海英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在别傛身边坐下来,抚摸着别傛的脸庞,关切地说,“觉得怎样?还有啥不舒服?肚子饿了吧?”
刘海英这一问,别傛真的觉得肚子空空的,便说:“哦,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肚子真有点儿饿了呢。”她说着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乏力。刘海英帮她一把,让她坐起来。鲁珍把自己的被子垫在别傛身后让她靠舒服。
“来,先喝一杯麦乳精。”鲁珍把杯子递给她说。
“好了,没事啦。阿珍,别忘了夜里睡觉之前让她再吃一次药。阿傛,你好好儿休息,我回去了。”卫生员背起药箱关照道。
“你放心,我知道的。”鲁珍对卫生员说。
“谢谢你,卫生员。” 别傛点点头说道。
刘海英送卫生员出门。鲁珍在别傛床边坐下,仔细看看她的脸色,感觉可以放心了,才露出笑容。
“阿傛,你真是急死人啊。下次不要这样好吗?有啥事情回来跟我讲嘛,啊?好不好?”鲁珍嗔怪地说道。
“没有啥事情。” 别傛喝了一口麦乳精说道,“又叫你担心了?”
“还讲没有事情,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肿啦!”鲁珍轻轻拍了一下别傛的肩膀说道。
“阿珍姐,阿傛姐刚刚醒过来,你就不要讲啦。明天再讲吧。”刘海英说。
“好吧,明天再讲。等一会儿吃好晚饭,再好好儿睡一觉。”鲁珍想了想说。
鲁珍本想帮别傛请一天假再好好儿休息一下,别傛却坚持要上班。鲁珍知道拗不过她,心想好在上完课就可以回宿舍休息,便依了她。
“这样,阿傛姐,班里的学生我帮你招呼,你上好课就回来休息。身体要紧嘛。”刘海英说。
“对!这样就两不耽误啦。就这样定了!”鲁珍高兴地说。
“好吧。谢谢你,海英!” 别傛诚恳地对刘海英说。
“好啦,客气个啥呀?”刘海英笑了笑说。
黎梦一听说别傛生病就很着急,当时鲁珍拦着不让他来看她,心里却十分不安。他想,上次自己生病别傛那么悉心地照料,自己痛苦时别傛又那样关心,无论怎样也应该去探望一下。
星期二下午一下班,黎梦便准备去学校看望别傛。他刚刚离开写作小组办公室,就碰到了刘海华。
“黎梦哥哥,今天是冬至。我已经包好饺子啦,到我宿舍去吃饺子好不好?”刘海华拉着黎梦的胳膊热情地说。
“谢谢你,海华妹妹。但是今天我有点儿事情,你自己吃吧,啊!”黎梦客气地说。
“都下班了,还有啥要紧事情啊?走嘛!”刘海华拉着黎梦不肯松手。
“我真的有要紧事情。对不起啊!”黎梦一边说,一边把刘海华的手轻轻掰开,急匆匆地走了。
刘海华望着黎梦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他是去看望别傛。“莫非他真的是阿傛姐的?也许姐姐说得对吧!”刘海华心里想着,怏怏地走回自己宿舍去。
“阿傛妹好点儿没有?”黎梦一进门就关切地问道。
鲁珍、别傛和刘海英正在包饺子,桌面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个个包得很好看的饺子,这会儿已经快要包完了。
别傛看见黎梦走进来,没有搭理,低着头继续专心地包饺子。
“你倒蛮有口福。表哥,你先坐一会儿,一块儿吃饺子。”鲁珍高兴地说。
“黎梦哥,你先在阿傛姐床上坐一会儿。我去烧水煮饺子啦。”刘海英热情地说,随即站起来走出门去,她们的锅灶就在门外窗户下面。
“哦,我不能太现成了,还是让我来烧火吧。”黎梦说。他见别傛已无大碍,便走出门去添柴烧火。
“去去去,这里不要你插手。你还是进屋去说说话吧。”刘海英一边说一边把黎梦推进屋来。
“就是嘛,谁要你到这里来干活啦?坐下吧。你陪阿傛说说话,我和海英煮饺子。一会儿就好吃了。”鲁珍说着点点头示意黎梦坐下来。
别傛把手里的饺子包好,小心地摆到桌子上,不言不语地站起来走出宿舍。
“水开了!阿傛姐,快把饺子拿来。”刘海英见别傛出来说道。
“你叫阿珍姐拿吧,我去转转。饺子煮好你们先吃,不要叫我。” 别傛说着,头也不回地向东边林带走去。
“马上吃饭了,你还去转个啥呀?”刘海英喊道。别傛没有理会,径自走了。
“表哥,这回要看你的了。你要是叫不回阿傛,那你就不要吃饺子了。”鲁珍对黎梦说道。
“好来,看我的,保证完成任务!”黎梦很自信地说罢便大步追别傛去了。
别傛看到黎梦,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她的内心复杂极了,既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他来了,她既高兴,又不想和他说话。所以,她悄悄地躲开,她怕他的到来会给她更大的失望——这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为什么会这样?别傛自己也弄不清楚。
别傛走到校园东头那片林带,默默地来回踱步。这个季节,树叶都已经落光,树枝上光秃秃的。林带里铺满了黄色的、黄中夹绿的和棕色的树叶,像是铺着一条地毯,走在上面软软和和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很奇妙,听上去好像在说“别难受,别难受”,又好像是“快过来,快过来”。总之它和别傛的心声交织融会在一起,使她的胸脯起伏不定,思绪难以平静。
黎梦追出来,快到林带时放慢了脚步。天色已经暗了,整个苍穹好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黎梦隐约看见林带里别傛身姿婀娜地漫步,时而低头沉思像是在追忆往事,时而仰天长叹像是在倾诉衷肠——恰似一幅无与伦比的“暮色美女图”。黎梦突然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己的眼睛好像被黑纱蒙住了,竟没有发现别傛如此迷人的魅力。
“怪不得阿傛妹这样喜欢这里,我也被它迷住了呢!”黎梦走近别傛的身旁,顾此而言彼地说道。
别傛突然听到黎梦说话,心里一阵慌乱。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却冷冷地说了一句:“言不由衷!”
“言不由衷?随你讲吧。不过,我突然想明白了‘别傛’二字的真正含义了。阿傛妹想不想听听?”黎梦在别傛身旁站了下来说道。
黎梦这句话有点儿意思,别傛有了兴致。
“什么真正含义?你不要故弄玄虚吧?” 别傛盯着黎梦说道。
“‘别傛’二字固然可以解释为‘告别不安’,而且,这可能是你父亲的本意。但是,也许连你父亲也不会想过‘别傛’二字另外的含义,更不会想到这两个字竟然是这样影响着他宝贝女儿的生活呢!”黎梦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目光看着别傛,用一种探寻奥秘的口吻说道。
黎梦的这种目光、这种口吻以及他说的这番话都吸引了别傛,都使她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别傛忘记了几天来的烦恼,心神专注地与黎梦交谈起来。
“哦,讲来听听!” 别傛把目光与黎梦的目光交织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说。
“显然,‘别傛’之‘傛’,正是‘不安’的意思。然而这‘别’字,就不只是解作‘离别、告别’,它还有‘异样,特别’的意思。这样一来,‘别傛’不就是‘异样的不安’,甚至是‘特别不安’的意思了吗?阿傛妹仔细想想,你从小到大,究竟是‘告别不安’了,还是一直有着‘异样的不安’呢?依我看,这‘异样的不安’或者‘特别不安’才是‘别傛’二字真正的含义呢。阿傛妹现在难道不正是‘特别不安’吗?”黎梦说到这里,目光中增添了关切的询问。
“你恐怕是在曲解其意吧!我哪儿有什么‘特别不安’?” 别傛的目光有些闪烁。
“难道不是吗?”黎梦反问的语气里含着一种令别傛因为被理解而顿觉轻松的温情,他接着说,“我不是专指眼下你很明显的那种不安,我并不知道你最近究竟有何烦恼。但是我知道,从小到大来自各方面的种种烦恼始终伴随着你,总是让你那样的‘特别不安’。你是很善于思考的姑娘,这是你与众不同的优点,可是这一点又正是造成你‘特别不安’的原因之一。很多时候,别人可能不会去多加思索,总会随遇而安。你却不然,你想得太多,而且你会觉得不能不这样去想。结果呢?你自然就会有许多与众不同的‘不安’。我说得不对吗?”
“我哪儿有什么与众不同。真的要说什么‘特别不安’的话,恐怕不只是我一个人才有吧。” 别傛的目光不再闪烁,而是欣慰和满足,是心逢知己的那种欣慰和满足。
“伴随你的,自有你独有的‘特别不安’。不过,从大的方面来讲,岂止是你,咱们整个国家不是正处在‘特别不安’的时期吗?你父亲原本希望你与新中国一起‘告别不安’。这是他,也是他们那一辈人共同的美好的心愿。因为他们目睹了旧中国饱受战争的蹂躏,已经是满目疮痍。可以说,全国亿万人民无不希望新中国永远‘告别不安’。然而,眼下不是正在进行着一场精神上的战争吗?是的,完全可以称之为战争,而且它已经渗透到各个领域,渗透到每个角落。战争状态下,哪里还有秩序可言?谁又能躲得过它呢?不是说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吗?谁的精神不因此感觉紧张甚至恐怖呢?在精神世界里,哪里没有战争的废墟,哪里不是疮痍满目呢?这是怎样的‘特别不安’啊!而这样的‘特别不安’恰恰是造成每一个个人种种不安的根源。因此,‘别傛’二字有着截然相反的两层含义。它既是你父亲他们老一辈善良的愿望——‘告别不安’,又是与他们心愿相悖的现实——‘特别不安’的写照。你还认为我是在故弄玄虚、曲解其意吗?”黎梦娓娓而谈地向别傛倾吐胸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别傛看到那是泪珠从黎梦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别傛这时几乎是紧挨着黎梦站着。她情不自禁地抓紧黎梦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这岂止是曲解其意,简直是歪解嘛!话说到这里打住吧,阿梦哥!以后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了。不然我真的会更加‘特别不安’的。好吗?”
“噢,好的,阿傛妹。其实我也是刚才突然这样想到的,我知道这样的话说不得。我的目的在于告诉阿傛妹,不安的时候不要独自去忍受,那样会忍受不住憋出病来的。我在痛苦不安时,阿傛妹曾那样关心体贴地开导,给我慰藉。我早已把你视为知己了。难道你不可以把我当作知己,向我倾诉,让我来分担你的忧虑或不安吗?以后不安时想到我,来找我,还可以把我当作出气筒嘛。好吗?阿傛妹。”黎梦握紧了别傛的手说道。
“真的吗?阿梦哥真的这样想的吗?”别傛忐忑不安地问道。
“真的!阿傛妹,我说的是心里话,你听不出来吗?放心吧,阿傛妹,啊?”黎梦注视着别傛,认真地点点头说道。
“哦,我相信,阿梦哥,我记住了!” 别傛把黎梦的手一下子拉到自己的胸口,激动地轻声说道。[ 此贴被芳草在2006-05-01 00:09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