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外婆这时正把锥子拿到头发里去抿油看福蓉妈问道:好久回来的?
福蓉妈说:上午拢的屋。车子一颠一 跛地硬是要把人的心子都要吐出来了,也幸得五儿还精神一路问这问那打了岔才不知不觉地到了站。二回也不晓得好久才敢再去走一回。
福蓉妈锥一下鞋底子进一次针把麻绳拉得刷刷地响给外婆摆着乡下的见闻:你没看那住的屋哟硬是像个班房,我说是班房也要比它好一千陪……当说到和矮子队长扯筋斗嘴的事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得他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急得在喉咙上直是打喏喏,也是娃儿需得要在他手底下过,是依得我的气,我是拉起大女子就走人哪个又怕哪个。
福蓉手肘压在《红领巾》上把下巴搁到上头听她们摆龙门阵。听了她妈的话就说:妈,你说话莫要老是屁屁屁地也要文雅一些,你就是喜欢大声武气地说话人家还以为你是在扯筋呢莫让人家把你看扁了。老二就“咦”地一声说我就喜欢张姆姆说话,像是在放机关枪一样。福蓉妈就说还是我们老二嘴巴甜,不像那个死瘟牲倒拐子往外头扭净帮外人说话。福蓉哼哼两声斜眼看着老二拐她一下说推屎扒戴眼镜假装正经。老二又拐她一下说猪鼻子插葱装象!狗坐箢蔸一不受人抬举!土地老汉儿坐阳沟——宜倒不宜抽(推)!话说起两人就各人拿了书在彼此的脸面上扬着又把桌子拍得啪啪地响。
外婆说轻轻地!然后对福蓉妈说:我赞成二女说的话哟(指福蓉),莫看人年纪小,说的话还头头是道呢!你这个火爆脾气还是要改一下,大凡小事都要忍一下给自家留条后路,忍字头上一把刀,如果都把那刀拿出来乱砍一气就要出大事情。大女也是个老实人日久见人心日子一长,人家贫下中农就晓得你屋娃儿是个啥子样还不主动给你解决了?在底下也不是一天两的事情,闹毛了还是对大女不好。
福蓉妈说:晓得哟,哪个又真是同他们过不意不去喃。只是看了太气人才忍不住跑去评理。说着就把活路停了把板凳往桌子拢的拉伸了头往外婆跟前凑:顾家婆婆你是不懂,我看这个世上好多的事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没看,我屋头那个就老实,现在是啥子下场?说要解放解放直到现在都还挂起在,哪里又有那个习老汉那么凶?同样都是厂里头管事的,人家脑壳就像是削尖了的一样转得风快,说这样也不是他干的,那也不是他负责任,在造反派面前点头哈腰的我硬是看不起哟;又说这次下乡嘛,要不是我厚起个脸皮去找了他们的队长毛起个脸也不管啥子,那娃儿的事情也不晓得要拖到何年甚月才能解决。怪也怪自家屋头的人脑壳不转弯看不来行市:说你错你就错,何必要去争死理,看把自己整得像个啥子样。说着把锥子往头发里去抿拿下来又往鞋底上锥一针手里头拉着线往里屋看悄悄地问外婆:顾老师睡了?也不晓得他老人家这段时间单位上又咋样哦。
外婆说:还没回屋天天晚上都要去学习,拢屋后就还要坐到桌子边去写弄到一夜!一天也莫得个空闲的时候。
福蓉妈说:怕也快了只要解放了就好了。一个老汉家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还弄来弄来去也莫得油水了嘛。接着就又把那锥子往鞋底子里头扎:还是你们好,儿大女成人,你看我这屋头梯子框框一样要何年何月才出得了头。
外婆说:日子总是一天天在过,光急又有啥子办法?我们也是过了好多艰难困苦的日子忍受了好多他外爷的的怪脾气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虽则儿女出了头又碰到现在这些事,好像一辈子都伸不到皮哟。外婆的心经历过那一次也仿佛麻木了。说那些时候天天都在操他的心,生怕出个万一还是出了,现在虽则是一天还在走动,看来日子也是不长了哟。
福蓉妈说:快不要那样说顾老师本来就是一个干筋筋人,又有哪个像你那么一天巴心巴肝侍候他他不活到100岁才怪。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日子也是不好过,我们也就是在忍哦!不是忍,简直就莫得法过下去。
说着又把麻绳拉得呼呼呼地响:屋头她老汉的脾气到还是可以,但一个是单位上的事怄人二个也是屋头的事情他不管不顾弄得人好难过。不要说现在斗走资派斗得起火,要说大公无私也就像你屋的顾老师,哪个还给哪个各家的屋头谋了私利?现在哪个当干部不是把自家的姐儿妹子照顾进了单位上了班?也只有他!房子、房子住了房管所屁股么一小沓子,六七个人滚在一起转转都打不过来;工作、工作自己至今还在打烂仗,不是到这个工地去担土方就是到那个工地上去挖泥巴,一天像把夜壶样,哪里需用就提到哪里还有好些时候找不到活路做。不这个样子咋样?靠他老汉那点工资一家人就只有把嘴来挂到墙上去喝西北风!名义上现在是出去了一个,这出去还不如不出去好,月月要给她帮补几块钱也还不如就住到屋头大家一起吃还节省一些。认得到的都说你屋老张是厂长,在厂头随便安一个工作又有啥子不可以,反正都是干事拿钱。
说到这里她把嘴一撇:那些人是嘴巴两搭皮说话不费力,说得到好听:干事拿钱!这个钱就是不好拿,他也不敢!就是天王老子你喊他安他也不敢,那国家的指标是管到那儿的,有说随便安就安了?我就是在厂里头打个临戳戳还尽是有人往他的脑壳上扣屎盆子说滥用了职权,真要安了我进去,怕全厂人的口水都要把你淹死呢。
外婆说:是哟,人言可畏人多嘴杂,有些人就是无事生非,莫得的也要说出有来你也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人总是要一天把自己的活路摸到,只有慢慢走慢慢看,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些!怕这个日子就会这么一辈子下去了?你屋老张是个好人,从来莫得私心,是私心你现在会是这个样子?
福蓉妈说:是嘛,你说他不为屋头考虑,他说当干部是为人民服务又不是为家头的人服务。说得是好,对我这个样子这方面到是屁股上莫得屎粑粑,但就是碰到那个疯子婆娘栽都要栽到你一脑壳的屎这又有啥子办法?
福蓉的妈只要一提起李麻子的婆娘就满肚子的气把那鞋底死劲地锥线拉得刷刷地响这里又正要开口,福蓉那里早己把耳朵捂了说好烦人好烦人又不是开诉苦会。于是就说老二我们来唱歌哟,老二伸起个颈子说都听累了你说唱哪首?福蓉就说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于是两个人就午着手打着拍子唱了起来: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她妈拿鞋底给她脑壳上就是一下:轻轻地,以为在自家屋头呵,不要闹到顾婆婆了!然后又接着说:死女子,烦、诉苦!有你们这些累赘才烦才诉苦。为了你们,你看我这双手?说着把一双又红又肿的手举到灯下拿给大家看。老二把嘴停了说张姆姆你的手咋个这个样?她妈说还不是一天下河洗衣服冻的。还有像你们这么安逸一天就把书本本抱到?
外婆叹气说:你那双手就跟我的一样活路做得都伸不伸展了。说着也把一又骨节粗大的手伸到大家眼前向两个小的说:爹妈苦都是为了儿女,有哪个为娘的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受苦受累还说烦?就说五八九年那阵饿饭,是自己不吃,也要让儿女先吃饱,人都饿得打晃晃实在不行了才听人家的劝说:你不吃,饿死了你你的一大路儿女又咋办?自家才每天勉强的喝了那碗稀汤汤。
福蓉妈说是呵,为了娃儿十冬腊月莫得活路做就去包人家的衣服来洗。南河边边上的浅水荡荡头都结了一层凌冰,哈一口气出来全是气烟子直冒;那个中洞子的水就冲得哗哗哗地响,浪子溅起多高!水就在那些石腔腔里头打漩漩,不小心一个帽儿跟头栽下去见了阎王老子喊都不得喊一声就算莫命了!身上来了那个东西也照样在冰水里泡着,腿一拿出来上头还直冒热气!手一伸进去就像是千万颗钢针尽在往骨头里锥、手冻得莫感觉了弯都弯不过来还是要搓衣服——妈天老子呢!那才是叫造孽哦!当官,当个屁官顶屁用,到头来还成了那个样样!
一个老五也是,远天远地帮不了家头的忙,回回来信都说要我好好照顾他大哥照顾他侄儿女说我辛苦。咋又不辛苦哟,一根槌衣棒,一大包砸茸的皂角那就是我的命!
外婆接嘴说那不是,哪个又记得到你这个最辛苦的人哦。哎,说起老五他也有好一阵子没回来过了,现在又在干啥喃?外婆把针取下来穿线。
福蓉妈说提干当连长也有一两年了,老丈人是首长新娘子是医院头的,说好了开年回来看我们也不晓得到底能回来不。说到这里她连连苦笑两声说都是同胞兄弟,人家的路咋就走得这么好。
福蓉拍着手说那才好,五爸到底好久回来?妈说说起风就是雨到时候才晓得。说完把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直起来说不说这些了,一说起就怄气。
外婆穿好针又把它拿到头发里去抿说苦哟,活个人硬是不容易哪里有你们现在这么舒服,所以你们还是要多读点书才有自己好的前程莫一天净是想到疯。
老二突然问:啥叫老丈人?
福蓉妈说你问这个干啥?
老二说你刚才不是说过?是不是就是书里说的老岳父泰山大人?
外婆接嘴说那当然。
那是干啥的?
是老丈人!
老丈人又是干啥的?
外婆说你这个女子硬是打破沙锅要问(纹)到底呢。
福蓉妈就笑着说你二回长大了就晓得了。
老二说哦!听了也不言语。
福蓉妈说着又把鞋底拿起来打:扯远了哟,今天本来是来问么姑娘的事,咋又说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上了。就问么姑娘最近好不好,在底下习不习惯?你好久还是要下去看一下,远天远地孤苦伶仃一个人万一碰到个啥事有大人在也要好办些。怕外婆担心又转口说:听说有些地方也还可以,给知青安排得好不像那个穷地方干指姆沾盐巴啥得看得起。
外婆说:想到是想去这又哪里走得了?这屋头老的老小的小,走了怕饭都吃不到嘴巴头去只有到时候再说哟。
外婆又问:那下头的水解决好莫得?
福蓉妈说:这个还可以。你没看那个红旗堰关了一大堰清汪汪地水要解决好多地的灌溉问题,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高瞩远嘱从大局出发哟!福寿妈眼睛里放着光仿佛自己还正在堰埂上过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高得吓死人哟!是换了其他的人怕要趴在上头梭到过去。
老二和福蓉听那么好耍可以趴到梭过去就问:真的那么害怕?到时我们也去看一下。
外婆说:那就好,人就不会那么累娃儿也要松活得多。
福蓉妈说:是哟,眼见为实,去了一趟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
小的看大人们只顾说她们的也不理自己就又坐回去各人看各人的书。两个大人就还在一会儿乡下一会儿城头,一会儿么姑娘一会儿大女子的东拉西扯着。听猫子又“喵”地一声从围帐里钻出来咚地跳下椅子往门口走,老二伸头看钟说爷爷要回来了咋个那个大死瘟都还不归屋?今后不许她走净说谎话!福蓉妈就立起身喊福蓉说快点回家,顾爷爷都要回来了。
隔几天小学校老师要在师范校学习最新最高指示就放了几天假,老二和亚亚就到小娘的下乡的地方去了一趟。名义上是肩负着外婆的使命去看小娘,实则是把小娘弄得反过来照顾她们说起来都惹人发笑。
那天一下汽车老二就缩到腰杆喊肚子痛。这里生产队的人就喊:顾妹你屋来客人了趴在那里起来不到了哦。小娘撂了撮箕扁担就往屋头跑看是两个冤孽来了就兴奋得不得了连忙抱柴煮饭问屋头外爷外婆好不好,这段时间你们在干啥子,实在想回来看你们……亲热的口气使姐妹俩受宠若惊没想到她变得那么地可爱又和蔼可亲。那晚小娘煮了稀饭,炒了黄豆,摊了一大碗的鸡蛋葱花饼,喊吃饭了的时候还在灶孔头柴灰里埋了两根大红苕,说是一会烘好了在床上摆龙门阵的时候慢慢吃。可惜老二今天是无福消受,只勉强喝了半碗稀汤汤就蜷到床上盖了铺盖打牙壳子。
也许是坐车灌了冷风凉了胃,那半碗稀汤汤一下肚就开始翻江倒海噼哩波罗的响又打臭嗝,晚上九点开始屙稀,害得小娘说必需今晚吃药免得出现大问题,于是黑漆漆地打个手电筒和亚亚两个冒了毛毛雨往大队赤脚医生那里去拿药,回来路过田埂时两个人都梭到了冬水田头。虽则这田头水不深,但由于年年都在起塘泥那水田就低下田埂去一大截打起亚亚地腰杆以上,有的靠岩坎的地方还足有一两人深;再加之又下了这么久地毛毛雨田埂表面的一层土就又滑又软又莫抓拿要想爬上来也就要考一下功夫了。队上的人说靠梁梁弯里头的那几块坡坡地底下的水田是从来不会干成年的水泡得泥巴稀粑烂像一锅的浆糊,人掉到里头就还有被淹死过的——话说那一年的有一天晚上,生产队开了批斗会一大路人往屋头走过那田埂,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么黑前头的人打起火把在开路,中间的人栽到田底下也莫得人晓得后头的人又继续往前走,结果第二天才发现人倒插起在田头像一个无头鬼早己被稀泥呛死在那里,原来那死鬼就正是住到二队湾里头,当天晚上被吊了鸭儿浮水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李二娃。说从田头起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嘴巴头都塞满了烂泥让人看了都要发呕好多天吃不下饭,听说那寡母子妈也莫得眼流水就各家背回屋埋到自家的地头天天看到那个坟堆堆发呆。小娘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有点紧张幸好电筒甩得老远歪起插到田里头没有熄,于是深一脚浅一脚捡了就把电筒搁到田埂上使劲地往上爬,亚亚却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吓得在黑地里直问小娘咋个了该咋个办?小娘说莫开腔不要动,动就越陷越深不好办,等我上来再来拉你。于是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水田里头爬出来。幸喜得田里水不多还不是那种能淹死人的田只是把裤子衣服鞋子糊得鼻子眼睛都莫得两个人像花猫一样,回屋又是烧开水热水洗脚洗脸洗换衣服又是叫病号起来吃药忙得乱成一团。
老大坐在那里洗脚把一双脚在脚盆头你来我去搓得咕咕地响,眉毛拧得像是挽了一个大疙瘩手里捏着揩脚帕恨恨地对了床上的老二说不要你来你偏要来,来就给人找事干一个戳锅漏,一个扫把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倒霉蛋、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好吃懒作的二姑娘!说话间又把一双大脚丫子从盆子里拿出来抱在怀怀头揩净穿鞋开门把水泼到阶沿下去……这边恨得老二只管在铺盖头咬紧牙关心头犹如翻江倒海般难受纵是有千言万语要反驳的话像利箭般射出去就要倒下一边边人地阵势——只可惜自己英雄气短:现在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剩下喘息的份,哪里还有半点力气力战那个可恶的许大马棒蝴蝶迷……
那一夜三个人挤一床。小娘睡中间,老大睡里头,老二睡边边,铺盖你扯过去我扯过来,一晚上就没整伸展过。药吃了肚子头的水还是跑得哗啦啦地响,小娘说我问了赤脚医生说你是水土不服。那一晚就一会上床一会下床趿拉着鞋冷得牙齿碰得得得地响到门旯旯头的那一只粪桶子上去解溲,坐在冰冷的桶子上,听得到屙到里头刷刷地响像是清水在跑!第二天起来三个人肿眼泡皮老二的眼睛大得吓人,眼圈乌乌的像一只大熊猫!
下午,姐妹二个赶紧回到了城里。说来也怪,还没给外祖父说病的事老二晚上就屁事莫得直喊饿还吃了一大碗的面条——下乡的这两天也就像是装病一样恨得亚亚直咬牙:哪个今后再要你跟来我就不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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