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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战争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中国人民解放军打退了蒋介石八百万反动军队的进攻,由战略防御转入了战略进攻。蒋介石反动军队遭到了重创,国民党反动统治已经摇摇欲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胜利已经在向受苦受难的亿万人民亲切地召唤。
1948年6月18日,金淑娟异常喜悦地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诞生,填补了她失去长女之后半年多来内心的空虚,也给全家带来了新的欢乐。令别亦瑞稍感失望的是,女儿虽不算丑,却一点儿也不美,远不如她死去的姐姐那样漂亮,那样逗人喜爱。别亦瑞看着女儿那一脸的苦相,总不肯安宁的神态,心里想道:“小家伙,一生下来就好像有多大的心事一样。”他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快,转身对妻子说道:“孩子长得真像你,不过她要比你有福气得多呢。哦,就叫她‘别傛’,让她和新中国一起‘告别不安’,永远平平安安吧。”金淑娟事事依着丈夫,给孩子取名这样的大事当然是听丈夫的。她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想:“但愿如此吧!”
别傛的诞生真是一个胜利的信息。当她满周岁的时候,上海已经解放了。不久,全国解放了。人们多么欢欣啊!受苦受难的人们仿佛是从地狱来到了天堂一样,他们尽情地歌唱、欢呼,庆祝这新生活的来临。
新生活开始了。
整个上海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所有的人们都浑身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气,脸上都挂满了从未有过的笑容。翻身做主人了,上海已经不再是“冒险家的乐园”,而是人民自己的上海了。他们更加热情、更加勤劳地生活和劳动着,他们要把自己的上海建设得更加繁荣、更加美丽。
为了加速发展新中国的教育事业,1949年10月,人民政府抽调了一批小学教员到师范学校进修。23岁的别亦瑞也肩负着新中国的期望参加了进修。想不到的是,他这次离家去进修,竟使后来的家庭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进修班近50名学员。开始,别亦瑞专心致志地学习,丝毫没有注意到学习以外的什么事。他每天早晨最早到教室,晚上又是最后一个回宿舍。
一天晚上,当他收拾好书本准备回去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位女同志正在看书。只见她中等身材,白白的俊秀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她两眸凝视着手中的书,神态是那样端庄、淑静。别亦瑞凝望着她,仿佛是在欣赏一尊玉雕。他头一次发现,在同班学习的,还有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少女。他呆呆地站在座位旁,忘记了自己正准备回宿舍。
他不当心碰响了凳子,惊动了那位“仙女”。她抬起头来,发现别亦瑞在注视着自己,两颊隐隐泛起了红晕。她柔声细语地说:“哦,太晚了,该回去休息了。”说着,收拾起书本翩翩地走了。
后来,别亦瑞打听到她叫欧阳珏。他开始留心她的一举一动,常常找机会主动地去接触、去交谈。慢慢地,他和她越谈越投机,以至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稍有空暇,他们便到校园里偏僻幽静的角落散步、谈心。一天,他们交谈到很晚,别亦瑞忽然情不由己地一把抓住欧阳珏的手,随即紧紧地把她搂住。欧阳珏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们热烈地拥抱着,甜蜜地相互吻着。他们相爱了。这时候,别亦瑞感到异常的、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恋爱啊。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女儿。他自在地,尽情地陶醉在这种幸福之中。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语言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别亦瑞内心感觉到,欧阳珏才是他理想的终身伴侣,才是他真正的所爱。欧阳珏也爱别亦瑞。她爱他,崇拜他的才华横溢,仰慕他的一表人才。虽然她已经知道他有着妻子和女儿,但这并没有妨碍她对他的爱,她不愿去想那些,她只知道她心里真诚地爱着他。
对于相爱的人,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为期半年的进修就要结束了,这意味着他们将要分手了。别亦瑞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他恨起自己的妻子,他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不幸。
别亦瑞变了,变得寡言少语。金淑娟终于发现了他的心事。她难过万分,虽然她诚挚地爱着别亦瑞,却要完全失去他对自己的爱,也许本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的爱吧。其实金淑娟早有觉察,只是没有在意。现在,她发现了他的所爱,他把她带到家里来过,说是同事。
金淑娟开始留意起来,有一次——
这是一个星期天,欧阳珏早早儿就来了。别亦瑞还没有起床,金淑娟已经在忙碌着。她热情地招呼道:“来啦?早饭吃了吗?亦瑞还没有起来呢。你进去等一下吧。”
“好的。谢谢,我已经吃过早饭了。你忙你的,我去叫他起来。”欧阳珏柔声细语地说,随后走进卧室,推推别亦瑞,叫道,“还在睡啊?”
“哦,是你啊。这么早就来啦?”别亦瑞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先坐一会儿。”
欧阳珏坐在书桌旁,拿起书桌上别亦瑞没有看完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随便翻看着。
别亦瑞显然因为欧阳珏的来访,格外地兴奋。他麻利地盥洗完,回到卧室书桌旁,坐在欧阳珏的身边。
“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讲得太好了!”欧阳珏感叹地说。
“是啊!这本书是写得蛮好的,我已经在读第二遍了。”别亦瑞说。
金淑娟端了两碗小馄饨走了进来。
“来,随便吃点儿早点。”金淑娟热情地说。
“哦,谢谢你,我吃过来的。”欧阳珏客气地站起来说道。
“没有关系,再吃一点儿嘛。”金淑娟说罢就转身出去了。
“来、来,吃吧!”别亦瑞一边说一边自己吃了起来。
欧阳珏坐下来,很秀气地吃着。
他们吃完的时候,金淑娟走进来收拾,顺口问道:“要不要喝点儿茶水?”
“不用啦。你去忙你的吧。”别亦瑞说。
“好吧。你们慢慢谈。”金淑娟朝欧阳珏客气地点点头,出门去了。
欧阳珏自如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爱人身边。她和别亦瑞相视交谈着,谈话很融洽、很投机。他们还是在谈论《安娜•卡列尼娜》。
谈了一会儿,欧阳珏兴致很浓地把书翻到大概是她特别感兴趣的那一页,很有韵味地朗读起来——
有一个欲望在渥伦斯基几乎有整整一年是他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代替了他以前一切欲望的;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是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恳求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做才能使她镇静。
“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但是他愈大声说,她就愈低下她那曾经是自负和快乐的、现在却深深羞愧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她一定扑跌在地毯上面了。
“天呀!饶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前。
她感觉得这样罪孽深重,这样咎无可辞,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而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望着他,她肉体上感到了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呢,却感觉得如同一个谋杀者看见被他剥夺了生命的躯体的时候所感觉的一样。那被他剥夺了生命的躯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想起用羞耻这种可怕的代价买来的东西,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她在自己精神的裸体面前所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传染给他了。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感到如何恐怖,他还是不能不把那尸体砍成碎块,藏匿起来,还是不能不受用由他的谋杀得来之物。
于是好像谋杀者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膀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买来的东西。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的了……我的同谋者的手。她举起那只手,吻着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它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终于,好像拼命在控制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只是显得更加逗人怜爱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我除了你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是我生命的东西。为了一刹那的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她带着恐怖和厌恶说,她的恐怖不觉传染给他了。“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迅速地立起身来,从他身边走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