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老大和同学小丽下的是同一个生产队,生产队为了方便就把两个女子安顿在一起,暂时住在黄家老屋凹荡荡对面的梁子坎坎上、原来生产队堆废旧农具的屋子里,说新房子修起再搬过去。
这里一共是三间土统统,门向黄家老屋的凹荡荡开,背就靠梁子那一大片坡坡地。坡坡地大坑小包的乱石洼洼种不了啥,但却成就了一片茂密的青杠、柏树林子和打齐连儿杆深的芭茅草、丝毛草。一到秋冬季节,那草就褚红一片,漫山遍野,像是一张巨大的厚厚的地毯——这跟那些只留下些光秃秃的树棒棒和铲得像秃子脑壳一样的坡坡地相比,就显得分外的打眼了。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这里的坡地占了生产队绝大部份的土地、人均只有二分水田的架势看,本不该是个缺柴烧的地方,但两百多号人天天要煮饭烧锅不砍林子又何其奈何?听说老祖宗手上这里全是黑蓊蓊的老林子,但世时变迁一是碰到五八九年大炼钢铁;二是只砍不栽;三是人多地少开了坡地种粮食。该砍的砍该掏的掏,听说那些年连树疙瘩也挖了起来充柴烧,遍山遍梁的草铲得精精光。现在好是好些了,柴坡分到了人家户,但缺烧少吃的现像还没有根本解决,自家山上不够、凡是能够顺手牵羊啄一锄刮一钯地都会贪了便宜弄回家,唯有梁子坎坎边的这片老林子长在黄家老屋的龙脉上没得一个人敢去动它,说动了就伤了老祖宗的元气,故这里一直风啸啸好一派森严地景象。
房屋因为挨草坡近,白天黑夜都听得到小畜牲悉悉嗦嗦在草底里钻来钻去发出的声响,特别是那种羽毛黄灰的土斑鸠,一天到晚都在附近的刺笆笼头咕、咕、咕地叫着听起来显得格外的沉闷抑郁;一有个风吹草动它就扑扑地窜起老高飞进林子钻入夜幕,吓得两个人天一黑就把那屋门来关起又加了抵门杠。早上太阳出来照前门,下午透过林子照到后墙上,风一吹过就哗哗地响像是阵阵林涛。
挨后墙下是一条浅沟,下起雨来坎坎上的水就顺势往下流;到了七、八月发山洪下大雨的时候,屋后头就像一条小河,那些堆放在屋后阶沿上的柴柴柴草草就被弄得湿淋淋地,等大太阳出来又翻又晒莫事找事干。
门前阶沿下头是一个院坝,从院坝延伸出去就是一条大路。黄家凹荡的人上了梁子坎坎就走这条路过红旗堰去赶场。
三间房拿两间给她们使用。一间当睡屋一间当灶屋,侧边靠斜坡坡挨大路的那间就铁将军把门,里头堆的是一些断了脚脚手手的破犁头、光锄头棒棒、粪桶子、风车、拌桶之类。不是生产队偶尔要修理农具找点能用的木棒棒拆一点上头的旧钉子、到打麦子、谷子要用风车拌桶之类,就很少有人来光顾这里。
房子靠坎坎后头的那面墙壁老是向后仰着像是马上要倒下来。据说当年修这屋时那个拿墨斗斗弹墨线的老汉是个斗鸡眼,统统打起来才发现净在朝后头打仰绊;大家不想花工就让它将错就错,心想也不是自家屋头修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勉强上梁盖瓦。那个年月连肚子都填不饱都大跃进去了,歪点斜点也没啥,老大们住进来就说住进了艾菲儿铁塔。
沟后头浸水就泡墙角,日子一久,墙角的土巴就己经在坨大坨地往下垮了;当时为了节省木材,后头的檐子就放得浅,墙又是个地包天,野物上了房,蹬稀了后檐的瓦也没补上飘风雨就往墙上打,泥巴就直是往下梭,天长日久墙上就起了一个个的凹荡荡,像麻子的脸一样坑坑洼洼厚的厚薄的薄,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有的地方竟透得过光亮!大雨就顺着瓦槽往屋头墙上灌,雨流的迹印留在墙上像是在流泪。
门,窗子都是些还没干透性的活木头框框上的墙,后来风干了就衣服缩了水一样短起一大截把个窗子框拉扯得都变了形显得东倒西歪不周正;房顶上的瓦稀稀疏疏斜牙裂缝睡到床上看得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地上大坑小包坑洼不平全垫了石板,否则床是休想平平顺顺安放。听人说这里五黄六月不下雨不刮风还好,也幸得好不是七八月份,是那个时候,外头下多大的雨这屋头就下多大的雨进多大的水!地下就像开了堰沟一样可以插秧子;耗子不分白天黑夜的在房梁上屋角里跑就像是在赶场。后墙壁己开了口,草尖尖都伸进了屋头,这一向的天气盖了厚铺盖还觉得那风嗖嗖地直往里头钻;如果是热天,那梭老二梭进来还不把两个女子吓得惊叫唤才怪!
更可气的是,这里离住家户隔了八毛子远就在这么个林林下草窝头,虽说现在搞阶级斗争抓得紧,那万一是阶级敌人狗急跳了墙成心要祸害这两个黄花姑娘,这出了事又咋个得了! 这里又不是没出过事,走到田坝头找老大的时候就听割草的老婆婆说,这里头原来安了一个叫李拐子的五保户,住一阵人就不行了,死了三天大队民兵发现了才来收的尸……
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说了,但粮食应该是要分得公平些呵。虽说知青的口粮是国家拨的,分了队上的红苕也就抵消了下发的粮的斤数。但分的那个红苕又是啥东西呵?煮一小锅就削了一大堆烂皮子,吃到嘴头一股烂红苕味就跟到五八九年饿饭的时候不脱壳壳,还不如喂猪的饲料。关键是这一堆烂红苕也是算斤两充了知青的口粮的呀,国家拨的口粮除了第一个月给够了数其他的直到现在还没吃到嘴里头。粮扣,柴草也扣。煮饭尽是些毛毛柴,火一燎就莫事,水还没开就用了一大堆。昨晚上满屋子烟杠火起,眉毛胡子燎了也煮不好个饭。真真是欺人太甚了!背时两个女子老实巴交也不晓得问生产队要点青杠棒棒来烧,闷起个脑壳就像是两头闷猪!
做活路也是。才去的娃儿也喊干主要劳力做的事,背塘泥,担堰塘,稀眼眼背蔸往梁梁上背……出工去做活路有些时候要翻一两里路到山梁梁的那头,手都打起血泡肩膀都肿起了回来背蔸扁挑一撂摊到床铺上就不想起来。那些污心子烂心肺就不怕今后生个娃儿莫屁眼这么来整城头的娃儿呵?
福寿妈是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睡不着觉!昨晚上在床上翻来复去想的就是这些事。听娃儿说了今天要翻梁梁去开知青会,心想就正好和她们一路去评个理,所以一大清早吃了早饭就催两个女子快点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