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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01)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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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5楼 发表于: 2006-04-11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2)

                                          32
    陈佳玲将包裹着自己滚烫的心的那封情书小心翼翼地投进邮筒,站在邮筒旁,憧憬着幸福的爱情。直到邮差打开邮箱取走了待发寄的信件远远离去了,她才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了两圈,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彩和盘旋的鸽子,怀着祈望的心情慢慢地走回家去。
  一个多月过去,元旦快到了。陈佳玲没有得到回音,却传来了乌鲁木齐学生绝食的消息。她焦虑万分,难道黎梦也参加绝食了吗?他身体吃得消吗?会有什么意外吗?她恨不得马上飞到黎梦身边,用自己的爱去保护他。她来到隔壁,看望黎梦的母亲,探听黎梦的消息。但是鲁慧芬同样很久没有儿子的音讯,正锁着眉头发愁。陈佳玲温柔体贴地安慰一番之后,回到家里又写了一封信给黎梦。信中再度向他敞开心扉,信中把她的焦虑不安与柔情蜜意揉在了一起。
  又是一个多月,春节快到了,陈佳玲还是没有得到回音,得到的竟是“石河子开枪事件”那么可怕的消息。啊?黎梦有没有伤到?她不敢想下去。陈佳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才走进黎梦家的院子,走到鲁慧芬的身边。“鲁妈妈!黎梦哥回不回来过年呀?”陈佳玲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鲁慧芬搂着她,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说:“唉!这么久了,连封信也不来。”陈佳玲心疼地劝慰说:“鲁妈妈,别急嘛!说不定这几天信就到了。也许,黎梦哥正在路上,赶回来过年呢。他许是要给您一个惊喜呢!”鲁慧芬知道陈佳玲是在宽慰她,她抚摸一下陈佳玲那张惹人疼爱的脸庞,点点头说:“但愿如此吧!”
  陈佳玲这次没有猜错。黎梦真的回家来了。
  1967年春节前夕,黎梦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
  黎梦推开院门就喊道:“妈,妈妈!我回来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来。黎梦丢下手里的行李,扑到鲁慧芬怀里,紧紧地拥抱着说:“妈妈!想死我了。”鲁慧芬搂着儿子,眼睛里流着惊喜的泪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刘妈——”刘妈答应道:“噢!我就去煮。”
  黎茵把黎梦和妈妈一起搂抱着,用小拳捶打黎梦的背,又亲昵又嗔怪地说:“哥!你多少时间没写信来啦?家里以为你失踪了呢。都急死了!”黎梦一把抓住黎茵的手说:“轻点儿!你把我打疼了。”
  黎睿之捡起儿子丢在地上的行李,默默地拿进屋去。黎梦走过去,从黎睿之手里接过行李说:“爸,我来。你还好吧?”黎睿之点点头说:“还好,还好。”
  刘妈很快就煮好了四个鸡蛋端到客厅,又打了一盆热水叫道:“阿梦,快来擦一把,吃碗水潽蛋。”黎梦高兴地说:“谢谢刘妈!我好久没有吃到家乡的水潽蛋了。”
  一家人团聚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盼望已久的喜悦。鲁慧芬看着儿子,擦着眼泪。黎梦端起碗,用汤匙舀起一只水潽蛋,喂到鲁慧芬的嘴里说:“妈!你先吃一个。”然后转过身要给父亲,黎睿之说:“你自己吃吧!刘妈煮的还有。”黎茵却硬是凑过来说:“不,我要吃一个。哥哥碗里的好吃!”
  “爷爷奶奶没事吧?”黎梦一边吃一边关切地问父亲。
  “还好。刚开始有几张大字报,现在他们的兴趣都在当权派身上。”黎睿之说着,眼睛里流露出前途未卜、忧心忡忡的神色。
  “你呢?爸,没事吧?”黎梦不无担心地再次问道。
  “我没事。在家闲着,不用担心。”黎睿之安慰儿子说。他一直没有告诉家人在单位里他也曾被挂着沉重的木牌批斗过几次。
  “阿梦!累了吧?快吃了去好好儿睡一觉。”鲁慧芬心疼地说。
  “噢,就是,妈,我真的好累。”黎梦说。他的脸色告诉家人,他确实累了。
  黎梦在自己的小屋睡着了。鲁慧芬帮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悄悄地走出来,轻轻地关好门。
  晚饭时分,陈佳玲回到家里,听说黎梦回来了,拔腿就走。
  黎梦还没有睡醒起来。陈佳玲轻轻推开门扉,坐到床边,情意绵绵地注视着她心中的爱人。黎梦翻了个身,手碰到了陈佳玲的胳膊,醒了。
  “欸?你来了?”黎梦睡眼惺忪地说。
  “看把你累的!睡够了没有?要不要再睡会儿?”陈佳玲心疼地问道。
  黎梦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说:“不睡了。睡得好舒服啊!好久没有这么睡过了。几点了?”“家里都等你吃晚饭呢。”陈佳玲答道。
  “你没吃吧?走,一块儿吃饭去。”黎梦说着要起来。陈佳玲一把抱住他说:“哥!可把我给想死了。给你的两封信收到没有?也不回个信,悄悄地人就回来了。”黎梦听糊涂了,把陈佳玲推开问道:“信?什么信?”
  “我给你的信呀!人家都给你写了两封了。怎么?真没收到?”
  “哦!对了。我都出来三个月了,怎么收得到你的信?走走走,咱先吃饭去。”
  陈佳玲一听,高兴劲去了一半。心里想道:他还没有看到自己表白爱情的信,怎么办?当面跟他说?多难为情呀!再说,他刚回来,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算了,慢慢来吧,好在他人好好儿的,自己也就放心了。于是就跟着黎梦一块吃饭去了。
  晚饭时,黎梦看到大家都不大说话,父亲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他什么,便对父亲说道:“我没事的,爸爸!我跟几个同学出去步行串联了。”
  “步行串联?在新疆?沙漠戈壁?”鲁慧芬吃惊地问道。
  “别急嘛!妈。待会儿吃完饭再讲给你听,好不好?我都饿死了。”黎梦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急!不急!儿子,慢慢吃,别噎着。”鲁慧芬急忙拍拍他的背说。
  饭后,刘妈把茶水沏了上来。大家都静静地等着黎梦讲串联的故事。陈佳玲坐在黎梦身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黎梦。
[ 此贴被芳草在2006-04-30 20:07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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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2续)

    “那是11月初的事情。那天,我正和徐刚在看书,讨论一个问题。欧阳明来了。他说,你们也坐得住,不少人都出去串联了。咱们何不也出去走走,以后恐怕想出去也没机会了。”黎梦开始叙述——
  “行啊!反正现在学校里乱哄哄的,看书也看不好。不如就出去走走。”徐刚说。他们三个人决定了。李广斌、王志杰、常大山从外面回到宿舍,嚷着要一块儿去,只有赵怀志说不想出去。六个人很快做好了准备,他们决定乘火车直达江西,从瑞金出发,沿红军长征的路线走上两万五千里。连行装都照着红军的打扮,还专门做了一个一半大小的油印机,打算途中宣传用。
  他们乘火车到郑州转车。郑州车站挤满了串联的学生,南下的列车所有的车窗都打开成了进口。常大山把他们一个个推进车窗后说:“算了,我不去了。我回家去看看。”这样就剩下他们五个人。火车上到处挤的是人,连厕所、过道都挤满了人。整列火车就像是一听沙丁鱼罐头。
  说到这里,黎梦对母亲说:“妈,那情景可比你当初逃难还要可怕。我们五个人挤进去后就再也没有挪过地方,就那么挤到株洲站下车。”鲁慧芬递给儿子一杯茶心疼地说:“遭罪啊!”“我们还算好,挤上去了。好多人硬是没挤上去呢。”黎梦又接着叙述道——
  到了株洲,几个人一商量,买了一面红旗,印上“红军长征队”五个大字。当地人说,到了这里,还不去韶山看看。也对,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嘛!于是,他们临时改变计划,先去韶山,再到井冈山,走到瑞金再说。
  步行开始了,向着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可是才走到湘潭,黎梦的肩膀就疼得抬不起来了。因为他们都背着背包,那里的潮气又大,又都是第一次走远路。没办法,只好在一家中医院请中医大夫针灸治疗了一个多小时。那大夫医术不错,银针拔掉,黎梦就活络了。他们继续赶路,傍晚赶到了韶山先住下来。他们不论走到哪里,都有热情地接待,吃住都不用花钱。
  第二天,参观了毛主席的故居。第三天开始向井冈山进军。那一路都是山路,有时爬到山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到地下就不想起来。也记不清走了几天,总算走到了。他们参观了三湾改编旧址后到达井冈山茨坪,然后参观了黄洋界、八面山、硃砂冲、双马石、桐木岭等五大哨口,领略了当年红军建立起来的革命根据地风光,回顾了革命先烈可歌可泣的革命史绩。
  之后,黎梦五人每天步行五六十公里,经赣州、于都到达当年的苏维埃政府所在地瑞金。每到一地,他们一来收集史料,二来印发一些毛主席的语录和老三篇,宣传毛泽东思想。到了瑞金,听到周总理发出的号召,说冬天暂停串联,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再进行,叫大家就近乘火车返回原单位,就近闹革命。
  离瑞金最近的火车站是福建龙岩。黎梦5人在瑞金遇到从集美步行来的印尼归国华侨青年二十多人的队伍,正好与他们一路返回。他们听说黎梦一行是从新疆兵团来的,非常尊敬,一再要黎梦几位给他们讲讲中国革命的光辉历史。这方面欧阳明倒是很有专长,途径古田会议旧址时,很详细地同他们讲述了这次会议的情况和意义。到了龙岩,华侨青年们依依不舍地把黎梦五人送上了火车。
  整个步行行程两千五百里,只有红军长征的十分之一,但是收获确实不小。因为他们五人在这一路,结合所见所闻,总要畅谈各自的感受、理解及对于未来人生等各个方面的话题。他们觉得这也是一种学习,不算是虚度时光。
  叙述到最后,黎梦说:“从龙岩上了火车,一路上倒不那么拥挤,顺利地到达上海。欧阳明回家去了,其他几位同学要在上海玩几天,我就到舅舅家去看了看。舅舅、舅妈,还有鲁晖表弟很热情。但是可以看得出来,情况很不好。上海搞了个‘一月革命’,成立了什么‘上海公社’,取代了人民政府。舅舅已经靠边站了,整天待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做,三天两头被拉去批斗。我回来前一天晚上,舅舅给我讲了他们的情况。我听了以后真为舅舅担心。”
  于是,黎梦讲述了鲁梦吟的遭遇——
  1967年1月,上海爆发“一月夺权风暴”,成立了“上海公社”。人民广场人山人海,热烈庆祝“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
  鲁梦吟自然被列为“走资派”,造反派夺了他的权。区造反派的头目正是那个张健强。1963年“五反运动”中,张健强因收受贿赂,情节严重,影响恶劣,受到撤销党内外职务、留党察看一年、下放基层的处分。虽然当时他痛哭流涕地请求组织宽大处理,保留了党籍后又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不辜负组织期望,做一个好党员,然而时间一久,张健强却在心底埋下了对鲁梦吟的怨恨。
  张健强组织召开了批斗大会。
  “把走资派鲁梦吟押上来!”张健强威风凛凛、声如洪钟地吼道。
  鲁梦吟被两名身强力壮的“红卫兵小将”押上台来,脖子上挂着很大很重的一块牌子——是用铅丝套着的,勒得脖子生疼生疼,牌子上用黑墨粗粗地写着“走资派”三个大字。到了台前,那两名“红卫兵小将”把鲁梦吟的胳臂扭抬起来,另外走上来两名“红卫兵小将”使劲把他的头按下去,形状像喷气式飞机,就是他们所说的“喷气式”批斗法。
  张健强慷慨激昂地历数了鲁梦吟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行”,控诉了鲁梦吟如何打击、迫害“革命干部”之后,挥舞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说道:“我们革命造反派就是要把走资派鲁梦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说着,张健强挥舞起皮带——“红卫兵”装束中必备的那种宽宽的腰带,狠狠地抽打在鲁梦吟的身上。
  会场沸腾起来,此起彼伏地呼喊着口号。
  “走资派鲁梦吟罪该万死!”
  “坚决打倒走资派鲁梦吟!”
  “走资派鲁梦吟必须老实交代!”
  “鲁梦吟必须低头认罪!”
  “坚决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上海公社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响的口号声中,张健强抬头昂首,得意万分。他很满足一直憋了好几年的恶气畅快地宣泄出来,如今,他是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鲁梦吟的骨头很硬,张健强粗暴地抽打他时,他哼都不哼一声。批斗会时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此时,鲁梦吟的汗水从脸上、脖子上流出来,与一处处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水混合在一起,背脊已是血迹斑斑。
  散会后,鲁梦吟被扔在一个角落,他已经精疲力竭,半昏迷地软瘫在地上。情绪激昂的人群散尽之后,张健强支走随从,独自走到鲁梦吟跟前,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鲁梦吟,尽情发泄地踢了他一脚说道,“你也有今天?想当年,你是何等颐指气使,令人生畏。现在不是在我掌握之中了吗?哈!哈哈!真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说罢,张健强才像是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一样扬长而去了。
  张健强走了,会场顿时像墓地一般静寂下来,鲁梦吟像是被无情的大海吞噬后又被海浪抛到沙滩一样躺在那里。张健强从前的师傅和另一位老工人躲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目睹了这一切,他为有这样的徒弟而感到羞耻,此时,他们迅速走到鲁梦吟身边,小心翼翼地轮换着把他背回家去。
  “不过舅舅精神状态很好,他自己在研读马列著作,写点儿读书笔记。他说,过去很少有时间坐下来学习,现在倒是个好机会,可以好好儿读几本书了。我真佩服他。哦,爸爸、妈妈,舅舅叫我带话给你们。他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是啊!你舅舅是很坚强的。但愿他不要出什么事情。”鲁慧芬担忧地说道。
  “黎梦哥,你这次总算走对了。躲过了两大麻烦,我都害怕死了。”陈佳玲还想着两个月来听到的那些可怕的消息。
  “我在上海也听说了。传闻总是有些夸大吧。”黎梦安慰她说。
  “哥呀,人家佳玲姐天天来咱家看看。咱家多亏她照顾呢!”黎茵把陈佳玲往哥哥身上一推又说道,“你还不好好儿谢谢她?”陈佳玲脸一红,用手拍了黎茵一下说:“尽胡说!我哪有?”
  黎梦看到父亲疲倦的神色,关切地说:“爸!太晚了,你早点儿歇息吧!”
  “好吧,我先休息去了。你们也不要太迟了。”黎睿之说罢便到卧室去了。
  “妈,我们过去说会儿话,你也早点儿歇息吧。”黎梦说完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拉着妹妹和陈佳玲到东厢房客厅去了。
  黎茵很有眼色,想回卧室睡觉。被黎梦叫住了:“阿茵,过来!哥有话对你说呢。”“我困死了,有话明天再说嘛。好不好?哥。”黎茵撒娇地说。
  “不行!你这个懒虫。才几点钟,就要睡了?”黎梦教训了妹妹,又招呼陈佳玲说,“坐嘛,佳玲。”
  “好吧,有话快说,说完我去睡觉。我才不愿当电灯泡呢!”黎茵趴在桌上,做出很累的样子说。
  “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尽胡扯!”黎梦刮了黎茵一个鼻子说,“我问你,现在每天都做些什么?”
  黎茵揉了揉鼻子说:“哥,以后不许刮鼻子了。把我的鼻子给刮成塌鼻梁,以后嫁不出去了咋办?”
  “好,那我以后捏你的鼻子,捏成高鼻梁!”黎梦笑着说,“好了,说正经的,你天天做些什么?”
  “有啥好做的?又不上课,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我又不高兴出去。”
  “好妹妹,别把时间荒废了。你在家可以自己学功课嘛。有不懂的,请你佳玲姐帮忙辅导辅导。好不好?你听哥的,准保没错儿。”黎梦耐心地说。
  “好吧。佳玲姐,你愿不愿意辅导我呀?”黎茵俏皮地说。
  “你哥的吩咐,我敢不听?”陈佳玲朝黎茵做了个怪脸说道。
  “谢谢你啊!佳玲,我老是给你添麻烦。”黎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别说这些个没用的。黎梦哥,你说,将来会是个啥样啊?”陈佳玲问道。
  “唉!我咋知道?我也弄不清楚。佳玲啊,其实我心里挺烦的,总觉得乱乱的,很多事情想不清楚,也没处好问。不过有一条我相信不会错,那就是咱们自己得学习。这可不能放弃了。你说对不对?”黎梦与陈佳玲谈起心里话。黎茵悄悄溜回自己卧室睡觉去了。
  陈佳玲很感激黎梦这样信任她,这样同她谈心,感觉这是一种亲近。她很想拥抱他,对他敞开心扉说自己很爱他,却一时间少了点儿勇气。她似乎感觉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看样子黎梦也还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还是等他回去看了自己写的两封信之后再说吧。于是,陈佳玲从关心的角度对黎梦说:“哥啊,有些个事情一时半会儿地弄不清楚,咱也甭着急。慢慢来嘛,啊?”
  “着急是没用。可是有些事情我挺担心的,又没有主意。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黎梦忧心忡忡地说。
  “哥啊,你自己当心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家里的事情有我照应着,你尽管放心。到时候要有什么事情,我还会请一些朋友帮帮忙的。倒是你,那么远的,想帮都够不着呢!”陈佳玲情意绵绵地安慰黎梦说。
  “你爸妈都好吧?”黎梦关切地说,“明天我去看看他们。”
  “没事!都是工人嘛,能有啥事?现在倒是工人吃香呢。”陈佳玲说,“哎,黎梦哥,你打算啥时候回去?”
  “我已经出来太久了,过完年,初五就想走。到时候看吧,最多再拖个一两天。”黎梦看看表又说,“时候不早了,别叫你爸妈担心,我送你回吧?”
  “几步路送个啥呀?你也累了,歇着吧。我走了。”陈佳玲站起来,依依不舍地走了。“哎,佳玲!”黎梦突然叫住陈佳玲问道,“你说给我写了两封信?什么事情,说给我听听吧。”
  “等回去了你自己看吧!”陈佳玲羞赧地跑回家去了。
  “这——”黎梦木讷地回到卧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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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3)
                                         
                                            33
 
    春节过后,黎梦回到学校。
  校园里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与情趣,处处是冷漠与苍凉。
  徐刚及另外三人都已回来,一直没有出门的赵怀志给舍友们有声有色地讲述乌鲁木齐及石河子发生的事情,讲述学校有关同学的情形,末了加上了他颇为凄凉的感叹,后悔不迭地说真不如跟着出去走走有劲。
  赵怀志把舍友们的信件保存得很好,这会儿一一交给他们。
  黎梦只有两封信,都是陈佳玲的。他爬到上铺,枕着被子靠在床上,拆开信封,掉下来一张照片。那是他和陈佳玲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他把它放到旁边,读起信来。读完一封,他的心为之一震,急忙再读第二封。两封信,应该说是两封情书读罢,黎梦手足无措了。他把信收起来,木讷地躺着,不知该想些什么。黎梦两眼瞪着天花板,脑子里凌乱地闪现出一些往事——
  “黎梦哥!我要——”黎梦爬上后院槐树,捉来两只“知了”,用线绳拴好,递给小佳玲。“噢!太好了。黎梦哥真棒!”小佳玲高兴地跳了起来。
  “黎梦哥,我的脚——”黎梦背起小佳玲,脖子上挂着书包。小佳玲两只手搂着黎梦的脖子,小脸蛋紧紧地贴着黎梦的面颊。
  “黎梦哥,张嘴——”黎梦张开了嘴,佳玲笑眯眯地从背后拿出冰糖葫芦塞进他的嘴里,随后拉着他去看元宵节灯笼会。
  “哎!看啊,黎梦哥,咱们的玉米结了这么多棒。咱们的玉米插扦成功了!太棒了!”佳玲拉着黎梦的手喊道。这是他们初一时的“米丘林小组”生物活动。
  “黎梦哥,该你填了!”黎梦在陈佳玲的“入团志愿书”介绍人一栏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姓名。
  中秋之夜,皎洁的月光下,陈佳玲深情地偷偷一吻。
  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迷惘中的黎梦情不由己地与陈佳玲拥抱。
  黎梦问自己,“这是爱情吗?我爱她吗?”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呀,可是黎梦从未想过它。爱情第一次作为一个严肃的课题摆在面前,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他感觉到了陈佳玲炽热、诚挚的心在跳动,心中却没有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的冲动。
  他爱陈佳玲,那是像爱妹妹黎茵一样的爱。从来没有过别的什么想法。他很珍惜同她的友情,把她当作自己的知己。在她面前,他可以无所顾忌,有事也可以托付。他愿意帮助她,更可以信赖她。然而,所有这些,在黎梦心里,都是最亲密的兄妹之情,最美好的同学之谊啊。
  不错,他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这不能必然成为爱情。这不是唯一的生活逻辑。什么是爱?什么是爱情?黎梦至今尚未用心去想过,因而还说不出答案。他只知道,爱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
  何况,现在的情景,黎梦觉得自己正处于迷乱茫然之中,哪里有心思去谈情说爱呢?他想写封回信,怎么写呢?说同意吗?也同样写一封情书寄去吗?这可是终身大事,不是“过家家”,不能还没想好就言不由衷地表示同意。那样做,在黎梦看来是一种犯罪,是不道德的,是对爱的亵渎。他认为,只有真心诚意地去爱,才有权力接受对方所给与的爱。
  那么,回信拒绝吗?怎么下笔呢?这也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一口拒绝,说“我不爱你”,这样虽然诚实,却过于直率。这等于是摧残一颗少女纯真的心。出于自小建立起来的友谊,黎梦不忍心这样做,这太残酷了。何况,如果要问为什么不同意,又怎么可能在一封信里讲得清楚呢?甚至连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搞清楚呢!婉言拒绝,语气婉转一点儿,比如说“现在暂时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之类。不,也不行。黎梦对陈佳玲的了解不亚于她的父母,如果含含糊糊,陈佳玲会死心眼儿一直等着的。这岂不是白白地耽误陈佳玲的青春吗?青春对于一个姑娘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多么引以为自豪的宝贵时光啊!在这个时期,姑娘们会有多少美好的愿望,多少甜蜜的幻想啊!而陈佳玲又是黎梦这样亲密、友好如同亲妹妹一样的朋友和同学,怎么能这样去耽误她的青春呢?这样做是不道德的行为,是犯罪,是不能容忍的。黎梦对陈佳玲是绝对不忍心这样做的。
  黎梦这时感到自己是多么无能,怎么就找不到解决这个难题的答案来呢?黎梦感到世界上语言竟这样贫乏,简直没有一句话能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来。这封信究竟怎么回复呢?
  黎梦苦苦思索了很久,在茫然中又增添了一份茫然。他无所适从,不知该怎样答复她,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写给陈佳玲。
  黎梦努力使自己定下心来,他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又与徐刚一同埋头读起专业书来。徐刚比黎梦要逍遥自在得多,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文革”刚开始,有人拉他一起写大字报,他回答说:“写什么呀,无聊!还不如多睡一会儿觉呢。”跟黎梦步行串联回学校后,便一头扎进书堆里什么也不过问了。他的这种态度给了黎梦启发,“这倒是目前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呢。”黎梦心里想道。
[ 此贴被芳草在2006-04-30 20:1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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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3续)

    春天刚刚露出小绿芽,校园里就发生了一起比秋风更加无情的事件。
  拐角楼被包围了。
  所有要下楼的同学,必须表示“悔过自新”,改变观点。
  不愿投降的下了楼去,就被抓去“教育改造”。
  每一处通道路口都有人把守,把守的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
  还有“政治攻势”。
  吃饭时间,他们把香喷喷的饭菜摆在拐角搂学生们的视野之内,高声喊道:“快下吧!下来就有饭吃。看看,青椒炒肉片,香喷喷的大米饭,多么香的饭菜啊!饿坏了身体划不来呀!快下来吧!”
  拐角楼的学生们有人高声朗诵起革命烈士叶挺的《囚歌》——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连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又有很多学生一同高声朗诵了第二遍、第三遍。对方的“政治攻势”被击退了。
  然而,这是要付出饿肚皮的代价。
  由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大多数同学并没有储备干粮,只好把平时攒下的饼干之类权作干粮,计算着每天很少地吃一点儿。
  黎梦有半公斤饼干。但不知对方打算围多少天,从长计议吧,他每天给自己的定量是四块饼干。
  四天过去了。对方毫无撤退的迹象。
  一位同学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夜里悄悄地下楼,想到食堂去拿点儿吃的东西。“砰”的一声枪响,他倒下了,倒在血泊之中,无言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拐角楼愤怒了!
  所有的学生拥下楼去,集中在楼后空地,高声唱起《国际歌》,为死去的同学举行安葬仪式,为他立了一块碑。
  对方害怕了,撤退了。
  这是用一位同学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黎梦震惊了!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
  可是“武斗”之风愈演愈烈,到处传来可怕的、悲惨的消息。
  陈佳玲又连续给黎梦寄来两封信——当然都是用她赤诚的少女之心所写的情书。然而黎梦连拆开看看的心情都没有,就把它们锁进了箱子里。
  黎梦脑子里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人恐怖。他只有读书,他要用书中的知识来填补这可怕的空白。徐刚是他的好伙伴,彼此默默地鼓励着对方和自己。
  仲夏的一天。黎梦大清早要出门,他是奉“造反司令部”之命到乌鲁木齐去取回《红色电讯》——这是由新疆造反派控制原《新疆日报》社后新改版的报纸名称。虽然黎梦平时只顾读书,但是“造反司令部”分派的任务他还是很乐意去做的,这毕竟也是“跟着毛主席闹革命”的实际行动嘛。徐刚关切地叮嘱:“班长!路上当心点儿。” 黎梦答应了一声便与几位同学一起离开拐角楼出发了。他们走到乌伊公路,打算搭便车去乌鲁木齐。招了几次手,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几个人分散开,继续招手拦车。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并已采取了行动。
  一辆卡车急驶过来,停在他们面前。从卡车上跳下来几十个人,不由分说地把黎梦等几位同学拖上卡车。黎梦问道:“干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抓人?”没有人理睬黎梦的质问。一路无言。
  卡车把他们拉到基地二连。黎梦没有来过二连,一个人也不认识。
  黎梦等几位同学被拉下车来。黎梦被拖到院子中间。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手持一根红柳棍,站到黎梦面前说:“你的嘴硬?是不是?”那人用木棍狠狠地打在黎梦的大腿上,接连不断地打下去。
  “说!你们干什么去?”
  “说!是谁叫你们去的?”
  “说!愿不愿意改变观点?”
  ……
  每一声质问都伴随着十几下毒打。
  黎梦的大腿和屁股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头冒金星,浑身上下直出虚汗。黎梦忍着疼,一句话也不说。
  他心里突然想起“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的革命烈士诗抄来,他觉得可笑极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成了这样水火不相容的敌人?但是不论怎样,自己的骨头要硬!不能倒下去。黎梦强忍着锥股的疼痛,直挺挺地站着,任凭那人声嘶力竭地叫嚷和毒打。一直到那根红柳棍被打断了,大概那人也累了,方才住手。
  一位大妈把黎梦搀到屋里,黎梦的大腿和屁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青一块紫一块,已经是“体无完肤”了。他坐不下去,只好站着,接过大妈给他的一大搪瓷缸子凉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那大妈同情地用紫药水帮黎梦擦擦受伤的部位,边擦边劝黎梦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夜里,黎梦心想,大妈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保住性命要紧。照他们那架势,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得想办法逃出去。他趁夜深人静,借去解手之机,看看四周没人,便悄悄溜了出去。走出连队,黎梦趴下来听听动静,没有被发现。于是,他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辨别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着往前走。穿过灌水渠时,看不清楚一下掉进水里,好不容易爬了出来,衣服裤子全湿透了。前面又要穿过排水渠,与灌水渠比起来,它要深得多,宽得多。天黑得看不清路,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滑。滑到底部,还好水不多,蹚过去后再慢慢爬到排水渠上面去。但是,这排水渠五六米深,渠边又是直上直下的,滑下来容易,爬上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两条腿又被打伤了。黎梦爬了几次都是爬到一半就掉了下来。没办法,他只好用手指头硬抠出几个小坑,可以手抠脚蹬了,这才爬了上来。
  黎梦忍住锥股的伤痛,从排水渠爬上来之后,已经精疲力竭。他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又不敢耽误太久,便硬撑着站起来继续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乌伊公路旁。黎梦蹲下来,只见公路上车灯闪闪,车来车往的。他回头仔细观察,确认没有人追来,便抽了一个空当穿过公路,向对面麦田里摸过去。这个时节,正是要麦收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好的小麦还没有开镰。当黎梦在麦田里躲好之后,天已蒙蒙亮了。
  黎梦在麦田里整整躲了一天。困了,趴在田埂上睡一会儿;饿了,搓点儿麦粒吃一点儿;渴了,拔根儿麦秆嚼一嚼。
  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寻找他的声音,也看到四处搜寻他的那些人影。
  他知道,他们找不到他。但是他不敢回学校,担心有人在路上设埋伏。
  黎梦耐心地等到傍晚,小心翼翼地穿田埂,走小路,走一走看一看。忍着疼痛艰难地走了大半夜,终于回到了宿舍。当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班长醒过来了!”这是徐刚的声音。
  “班长!班长!”朱丽在呼唤他。
  黎梦艰难地睁开眼睛,想坐起来,马上就感到一阵剧疼,便又趴在床上。
  “班长!别动。你得好好儿养伤。朱丽已经想办法搞来了药。你放心吧,回来了就没事了。”徐刚安慰他说。
  “班长,来,吃点儿药。” 朱丽细心地给他喂药。
  徐刚和朱丽精心护理了两天,黎梦的伤痛好多了,才给他们讲述了事情经过。
  他愤愤地说:“这人怎么那么狠,对我下如此毒手。”
  “班长!你这是逃过了一劫呀。”徐刚感叹地说。
  “是啊,徐刚说得对,如果不是这样逃出来,会是什么结果呢?看那架势,恐怕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黎梦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班长,你真是太勇敢了!”朱丽感动地说,眼睛里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那几位同学怎样?回来没有?”黎梦突然想起什么来,关切地问道。
  “他们没事,都回来了。你这一跑,他们倒不敢不放人了。”徐刚回答说。
  欧阳明也来看望黎梦,送来麦乳精,递给朱丽叫她马上调一杯让黎梦喝。
  “谢谢欧阳!”黎梦感激地说。
  “你跟我客气个啥。好好儿调养,啥也别想。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否则就麻烦得很呢。”欧阳明说。
  “我的骨头硬嘛。”黎梦笑着说。
  “行了,别逞强了。你这伤也够养一阵的呢。”欧阳明也笑了起来。
  “来,班长,趁热喝吧。”朱丽用汤匙一口一口喂给黎梦。黎梦喝了几口便接过杯子说:“谢谢你朱丽,还是我自己喝吧。”
  “班长,你的信。”李广斌推门进来,把信递给黎梦说道。
  又是陈佳玲的信,这已是第五封了,前两封还在箱子里锁着呢。
  “班长,你看信吧。一会儿我再来。”朱丽很有眼色地告辞走了。
  黎梦趴在床上,拆开信封,抽出信来——
黎梦哥:
  你好吗?我这是给你的第五封信了。前面几封信你收到了吗?怎么不见你回信呢?你家里也好久没有你的信了,你出什么事了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无论如何请你尽快写封信回来,哪怕是几句话也行嘛!
  好几次我都想到新疆去找你,都是因为怕你家里没有人照顾,没有去成。你家里没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放心。就是见不到你的信,爸爸妈妈还有黎茵妹妹都非常着急。黎茵妹妹偷偷地哭了好几回,我劝她别哭,但是劝着劝着我自己也想哭了。
  黎梦哥,你可不敢有什么事呀!凡事你就躲着点儿,这时候千万不能冲在前面的。
  你记住了吗?一定要记住啊!
  心里也别烦闷,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想想我好吗?
  黎梦哥,快来信呀!
  祝你
  健康快乐

                                                                    你的:佳玲
                                            1967年7月6日
  黎梦看完信,觉得不写信确实说不过去。但是要写信又难以落笔。陈佳玲的第五封信,情感依旧。黎梦内心矛盾极了,说“我爱你”,尚不可能;拒绝,又不忍伤害她。黎梦这时候埋怨起来,佳玲啊佳玲,你干吗现在拿这事来为难我呢?算了,干脆写封信让她死了这份心吧,长痛不如短痛嘛。不行,她满腔热情地接连五封信,我就几个字把它浇灭了,她会受得住吗?绝对不行!还是放一放,等冷一冷再说吧。
  朱丽走了进来,她同徐刚几位打过招呼之后,坐到黎梦身边。她看看黎梦的神色,知道正在为刚看的信犯愁。她关心地问道:“班长,家里还好吧?”
  “还好吧。”黎梦平淡地说。
  “过几天你伤好了,我想回家探亲。要不要给你家带什么?”朱丽问道。
  “我没事。你随时可以回去。你要去我家也行,可千万不能说我受伤的事。记住啊!”黎梦叮嘱 着。
  “放心吧!我知道。”朱丽宽慰他说。
  “好了朱丽,你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几天了,谢谢你啊!”黎梦说。
  “那好吧。明天我再来。”说罢,朱丽帮他盖好被子,又关切地说,“你也早点儿睡吧,啊,班长!”
  第二天,黎梦收到表妹鲁珍寄来的厚厚的一封信,讲述了她们那里今年二月以来的情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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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4)
 
                                          34
    春节刚过,十四团一切都乱套了。
  拖拉机停在那里没有人去保养,坎土曼丢在角落里生锈了没有人去擦拭,学校的教室里空空的没有学生来上课。到处都能看得见的是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所有能够张贴的墙壁,还立起木桩,钉上木板做成大字报栏,或者立两根木桩拉起几道铁丝用来悬挂大字报。团部机关、学校、连队,有人的地方就有大字报。所有的人忙碌的、关心的、谈论的都是大字报。商店里日用品买不到,写大字报用的白纸黑墨成了热门货。书店里只剩下《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鲁迅著作等为数不多的几种书。人们的生活内容也只剩下学习毛主席著作、“早请示、晚汇报”、写大字报、开批判会,还有就是吃饭睡觉。不用上班、上工、上学,没有了笑声、歌声、读书声,就连天空也不再是晴和亮丽的,整日价灰蒙蒙的。
  最大的、最莫名其妙的变化是人的变化。原先的先进人物、积极分子都成了“黑典型”、“假先进”,成了批判对象;而那些偷鸡摸狗的痞子反倒耀武扬威起来,成了“革命造反派”。人们再也不敢不假思索地乱说话,稍不留神,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就可能遭来灾祸。“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成了那些“革命造反派”时髦的口号,谁还能够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呢?
  这一切,都因为团党委“烂”掉了,成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司令部,龙国栋成了十四团最大的走资派。“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面是“黑”的,各连队党支部还能“红”得了吗?统统都是黑的,都在打倒之列。
  现在,每个人都存在一个“站队”问题——是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边?
  学校校长曾思远站在了“革命造反派”一边——也就是站在了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文革”一开始,红卫兵小将们贴了他许多大字报,开过他的批判会。后来,他“反戈一击”有功,而且能言善辩,被造反司令部重用,担任了“宣传部长”。
  3月20日一大早,团机关里里外外的墙壁上都贴满了大标语:
  “打倒走资派龙国栋!”
  “龙国栋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罪该万死!”
  “土皇帝龙国栋骄奢淫逸罄竹难书!”
  “舍得一身剐,誓把土皇帝龙国栋拉下马!”
  ……
  人们在最醒目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大字报:“龙国栋十大罪状”——
一、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二、营造独立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抵制红卫兵小将;
三、独断专行,一手遮天,自称土皇帝;
四、以生产压革命,阻挠“文化大革命”;
五、长期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不抓阶级斗争;
六、打击迫害革命干部,压制革命群众;
七、树立黑典型、假标兵,蒙骗群众;
八、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包庇右派分子;
九、宣扬资产阶级情调,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
十、生活腐化,长期把女青年冯洁作为情妇。
    这天早晨,龙国栋按时去上班,他穿过正在看大字报的人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已经习惯了这些标语和大字报,镇定自若地坚守岗位、坚持做好在目前情况下自己所能做的工作。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停下了脚步。门上也贴着一张“龙国栋十大罪状”。他仔细看了看,然后开门走进办公室。
  龙国栋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取出纸和笔,写下一行字:“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确保生产不受影响”。随后,他又很快列出一个提纲。这是他打算召开党委常委会要研究的重要问题。龙国栋紧锁眉头,忧心忡忡,“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与全团的生产这件大事相比,个人的荣辱尊卑已经不值得放在心上了。他要动员党委常委们紧急行动起来,发动群众,切实做好春耕春播的准备。“无论怎样,一定要确保今年生产计划的完成。”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从他那坚毅的神态和嘴角透出的一丝笑容可以看出,他脑子里已经有了“革命生产两不误”的一整套措施。龙国栋正是要把自己这一整套措施通过党委常委会形成决议,变成全团干部职工的一致行动。
  龙国栋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张办公桌前擘画十四团的革命和生产,他绝想不到,十四团的命运很快就同他一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正当龙国栋拿起电话,准备召集党委常委们开会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门外走廊已经挤满了喧闹的人群,在一片“打倒龙国栋”的口号声中,几名壮汉冲到龙国栋面前,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电话,粗鲁地把他捆绑起来。
  龙国栋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洪水般的人群拥到好似正在沸腾的大海一样的批斗会场。
  这是十四团的露天电影院,也是过去龙国栋召开群众大会的场所,现在变成了批斗大会的会场。主席台上方悬挂的巨幅横幅醒目地写着:“彻底打倒十四团第一号走资派龙国栋批斗大会”。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会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来自各连队的“革命造反派”队伍,其中当然有很多是不得不来的,或者是随大流来看热闹的。他们每个人胸前都佩带着毛主席像章,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小红书《毛主席语录》。他们高呼口号时高高举起紧握着《毛主席语录》的手臂,整个会场就像是一片红色的海洋。
  龙国栋被带到主席台下人群前列。已经被带到那里陪斗的有团长王自立、参谋长李康全、政治处主任陈建国、龙国栋的爱人郑竹、组织科助理员冯洁和其他几位党委常委。他们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造反派”给他们的封号。有人粗鲁地把写着“大走资派龙国栋”字样的木牌套在龙国栋脖子上。这时龙国栋才看清楚,这个粗鲁的壮汉正是被他多次关押在禁闭室、全团有名的痞子刘长生。
  “彻底打倒十四团第一号走资派龙国栋批斗大会现在开始!把走资派龙国栋押上来!”大会主持者孙万民站在主席台中央麦克风前厉声喊道。孙万民是团机关协理员,现在是“造反派”的副司令。“造反派”司令是团副参谋长姜一韬,这时正春风得意地坐在主席台上。这两位都是团党委委员,现在成了十四团赫赫有名的群众运动的领袖。
  在一片高声呼喊的口号声中,龙国栋被刘长生等人押到主席台上,随即被这几个野蛮的汉子把头按下去,按得很低很低,把两只胳臂反扭着高高抬起——这是时下流行的“喷气式”批斗法。
  “把走资派王自立、李康全、陈建国、……押上来!”
  “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龙国栋臭老婆郑竹押上来!”
  “把最顽固的保皇派、龙国栋的姘妇冯洁押上来!”
  孙万民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喊着。这些陪斗者一个个被粗暴地押到主席台上,在台前成一字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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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4续)

    郑竹和冯洁并排站着,她们的头发都被“造反派”故意弄散了,但是她们的神情却是坚毅的。郑竹抽机会向冯洁投去同情的一瞥,她十分不安的是这样好的一位姑娘竟然遭此厄运。她知道,制造生活作风方面的绯闻是搞臭一个人最有效的手段,一切心术不正者惯用此下作伎俩。冯洁迅速地回报给郑竹一个理解的目光,她知道郑竹和龙国栋一样正面临着从天而降的灾祸,而在他们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仍旧关心爱护着自己。冯洁对自己正在遭受的凌辱早有心理准备,她脑海里很快闪现出不久前的一幕——
  3月初的一天,孙万民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谈话。
  “小冯哇,你要看清形势哩!”孙万民说了一句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他把茶杯放回到办公桌上,悠闲地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请冯洁坐下。
  “依协理员说,现在是什么形势呀?”冯洁微笑着反问道。
  “什么形势?革命的形势嘛,啊!就是一个站队站得对不对的问题嘛,这可是一个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哩!”孙万民以教导的口吻说道。
  “那当然,我们都是坚决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有什么不对吗?”冯洁说。她的神情很镇定,准备好了应付这场谈话。
  “要看行动!不是嘴巴上说说就行的。”孙万民进一步启发道。
  “协理员要的是怎样的行动呢?”冯洁知道他不怀好意,故意反问道。
  “要和龙国栋划清界限,勇敢地站出来揭发龙国栋哇!”孙万民终于直白地说明了意图。
  “龙政委有什么问题需要揭发呢?为什么要同他划清界限呢?”冯洁继续反问道。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龙国栋身边,你应该最清楚嘛,还要我教你吗?”孙万民用猥亵的目光看了看冯洁说道。
  “龙政委一向光明磊落,你也是党委委员,难道你不了解吗?”冯洁轻蔑地看着孙万民,义正词严地说。
  “龙国栋政治上的问题我们都很清楚。你不仅要在政治上同他划清界限,主要是揭发他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这可是重磅炸弹呀!”孙万民没有理会冯洁的神情,依然一厢情愿地诱导着。他的话无意中泄露了天机,自己却依然洋洋自得。
  “你胡说?龙政委作风正派,从来没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冯洁厉声反驳。
  “你不要激动嘛。我们知道,这种事情叫你说也不好意思开口。你也是受害者嘛。但是事关全局,个人的荣辱应该服从党的利益嘛,你说对不对?啊?你勇敢地站出来说话,揭发龙国栋是怎样引诱你、怎样霸占你的。可以多说些细节。越逼真越好。你放心,组织上是爱护你的,也会保护你的。啊?”孙万民说得唾沫星乱飞,和盘托出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他满心希望冯洁能够配合,来演好这场戏。
  “你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怎么能这样无中生有,诬陷龙政委呢?”这时,冯洁情绪十分激愤,她双眼冒火,愤愤地斥责道。
  “咋能说是卑鄙无耻呢?这叫斗争策略。也不能说是无中生有吧?你和龙国栋这样亲密,他能那么老实,不对你动手动脚、摸摸揣揣的吗?天下那有不吃腥的猫?谁会相信啊?啊?哈哈!哈哈哈!”孙万民越说越放肆,一点儿斯文也不要了。
  “流氓!”冯洁轻蔑地骂了一句。
  “说了半天,你到底愿不愿意站出来揭发龙国栋哇?啊?”孙万民有些生气地问道。
  “要我昧良心与你们同流合污?休想!”冯洁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你不说,就是失去了站在革命路线一边的机会!你会后悔的!”孙万民威胁道。
  “你们这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路线,我决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也决不会后悔的!”冯洁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孙万民的办公室。
  “彻底批判走资派龙国栋的滔天罪行!”
  “坚决把土皇帝龙国栋拉下马!”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发疯似的口号声一阵连着一阵,批斗大会达到了狂热的程度。曾思远宣读了龙国栋的“十大罪状”之后,各连队造反派代表上台发言,内容都围绕着“十大罪状”,发言者一个个情绪亢奋,但是语言粗俗,不断夹杂着污言秽语。这怪不得发言者,因为他们大多文化程度较低,又有着太多的怨恨——过去,龙国栋曾经很不留情地“整”过他们,饱受“迫害”的人们谁不愿趁此机会痛痛快快地把这个曾经令他们望而生畏的龙国栋臭骂一通呢?因此,与其说是批斗大会,不如说是泄私愤的谩骂大会更为确切一些。
  光骂是不过瘾的,发言者压抑不住的愤怒情绪需要痛快淋漓的倾泻。他们骂到激动处,自然而然地走到龙国栋面前,挥舞起拳头,或者抡起皮带,狠命地打在龙国栋的头上、脸上、身上。其他陪斗者当然少不了跟着挨打。革命嘛,当然不能那么温文尔雅,毛主席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这样的场面是鲁珍、别傛、刘海英从未见过,也不忍见到的。她们和学校的老师们是接到通知来参加大会的。她们虽然站在会场的后面,却也清晰地看到了、感受到了这一切——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这就是革命吗?革命是这样的吗?”她们的目光有些呆滞了。趁着批斗大会疯狂程度不断上升,疯狂的人们目光都聚集在台上的时候,三位姑娘悄悄地溜出会场回宿舍去了。
  回到宿舍,鲁珍难受极了,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别傛知道,她在为龙伯伯难受,更是为自己的父亲难受。刚才的场面使她想到了父亲的遭遇,那是她弟弟来信述说的。鲁珍收到信后就痛哭了一场,甚至想马上回上海,去保护自己亲爱的爸爸。可是,如同现在她们面对龙国栋的遭遇束手无策一样,她有什么能力来保护自己的亲人呢?
  晚饭时分,刘海华来了。本来,批斗大会要刘海华领呼口号的,她机敏地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嗓子疼喊不出来,才逃脱了这个她极不愿意做的差事,只是在主席台上招呼那些广播器材。刘海华给鲁珍她们三个讲述了批斗大会结束后的情景。
  龙国栋被关押到禁闭室去了。尽管他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不允许医生为他治疗,连开水都不给他喝。但是,据警卫班小赵说,龙伯伯非常坚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的眼睛依然很有神气。“龙政委是打不倒的!”小赵悄悄地议论说。
  其他几位陪斗者,散会时孙万民召集训话——“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随时接受造反派批判”之后都放回去了。
  下午,造反派组织一伙人专门去抄了龙国栋的家,郑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家翻得乱七八糟,结果那伙人什么也没翻着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一天给四位姑娘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刻在她们脑子里的只有两个字——恐怖!“文化大革命”进行到这个时候,她们越来越不能理解了。“也许是落后了吧!落后就落后吧,这种好人坏人都分不清的事情,宁愿落后一些。” 她们这样在心里想着。
  几天后,上面派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与姜一韬、孙万民一起召开了一个全团“抓革命,促生产动员誓师大会”。
  月底,姜一韬、孙万民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支持下正式夺了十四团党委的大权,成立了“十四团文化革命委员会”,姜一韬担任主任,孙万民担任副主任,曾思远也是常委之一。他们开始主宰十四团的命运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团的大事——参谋长李康全和龙国栋的妻子郑竹先后自杀了。
  传闻说,郑竹是因为龙国栋的桃色绯闻不堪羞辱而自杀,说冯洁是罪魁祸首。
  传闻说,李康全在新疆“九二五起义”前是国民党,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又是龙国栋黑线的得力干将,自知罪孽深重,被批斗之后服毒自尽了。
  革委会正式的布告则说郑竹和李康全都是“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过问,没有人追究。好像只是踩死了两只蚂蚁,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就烟消云散了。
  但是不少人记得很清楚,郑竹死前曾被关押在良繁连一间废弃的地窝子里。人们也清楚地记得郑竹是一位很坚强的女知识分子,她跟随龙国栋,开发塔里木,曾在农科站呕心沥血地工作了很多年,为十四团的生产发展做出过很多贡献。而且,她曾经是许多人的良师益友啊!
  人们也都不会忘记,李康全参谋长自进军塔里木,开荒建团起,一直是龙政委的得力助手。这个身材不高的四川人,为人和善的“李老头”, 嫉恶如仇的“李倔头”,尽管因十二指肠溃疡多次被人们从生产第一线抬到卫生队治疗,却总是长年累月奔走在各个连队,他的足迹遍布十四团每一寸土地。
  李康全死后被人草草埋到胡杨林深处没人知道的地方,说是“不允许‘历史反革命’玷污十四团墓地”。
  郑竹的后事是二连连长张大壮、指导员赵春云悄悄组织人料理的。他们把郑竹安葬在十四团的墓地,插了一块木牌代替墓碑,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四月初的一天,二连职工张福祥带领几个人来到团部,不知与姜一韬、孙万民说了些什么,就把龙国栋从禁闭室带走了。从此,龙国栋就开始跟张福祥一道放羊了。
  革委会对相关人员做了处理,陈建国、冯洁被安排到塔里木河畔的一个连队劳动;其他几个常委也分别下放到几个偏远连队。团长王自立被师部革委会调走,其中有何背景,谁也不知道。就连姜一韬、孙万民也知趣地问都不问。
  “十四团今后会怎样呢?”鲁珍在给表哥黎梦的信中末尾这样写了一句。
  “是啊,中国今后会怎样呢?”黎梦读完鲁珍的长信,了解到发生在这偏远农场的情景,感慨万分地想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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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5)

                                          35
  陈佳玲始终没有收到黎梦的回信,心急如焚。她不由自主地来到黎家小院,她想和鲁妈妈说说话,这已是她的习惯,同时也希望能得到黎梦的消息。陈佳玲推开院门,听见有一位姑娘正在和鲁慧芬说话。她停止了脚步,站在石榴树旁静静地听着。
  “鲁妈妈,我叫朱丽,黎梦哥是我的班长。我回家探亲,顺便来看看您。您老还好吗?”朱丽亲热地向鲁慧芬作自我介绍。
  陈佳玲听到她的姓名,想起来了。她原是附近铁路中学的,家住的也不算远。以前在校际文艺联欢会上,陈佳玲与她同台演出过,团支部活动也有过交往。虽然认识,但并不熟悉。
  “哦,快,快请坐!”鲁慧芬热情地接待她,紧接着就问道,“阿梦最近——”
  “班长好着呢!天天只知道看书。”朱丽耐心地介绍黎梦的近况。
  陈佳玲仔细看去,朱丽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热情、大方、优雅,从她那侃侃而谈的话语中,足可见对黎梦是何等的关心、了解和敬慕。她讲得非常细致,连黎梦没有穿袜子这样的细节都没有漏过。
  “您放心,鲁妈妈!班长人好,我们都很喜欢他。他不会有事的。他好久没给您写信了?真是的,就知道看书。回去我说说他。”
  朱丽说话的口气陈佳玲越听越受不住。陈佳玲产生了误会。她这时对朱丽充满了妒意,而对黎梦产生了恨。她陷入了失恋的苦恼之海。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匆匆跑回自己家里,趴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她想:“黎梦哥啊,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原来是你变心了,你看上了朱丽,她比我长得漂亮……” 陈佳玲伤心地哭了好久,坐起来看着桌上镜框里那张合影,渐渐冷静下来。她原谅了她的黎梦哥,她不能责怪黎梦看上了朱丽,只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向黎梦倾诉爱情。因为黎梦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相爱吧”这一类的话,原也谈不上什么变心的问题。陈佳玲懊恼地想:“一定是这个朱丽先我一步下手,在我之前向黎梦哥表白了爱情,而黎梦哥也答应了。” 陈佳玲后悔春节前夕那天晚上,自己一时犹豫,没有勇敢地拥抱黎梦,当面向他倾诉衷肠。后悔自己错失良机。她想:“如果那天晚上黎梦哥问我两封信的时候,我勇敢一点儿多好呀!唉!我真是笨死了!当时我想那么多干什么呀?”
  可是,陈佳玲不能原谅的是黎梦即使是找到了爱人,“为什么不早一点儿给我来信呢?咱俩自幼相处,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这样的喜讯,理应让我知道,也好与你分享幸福嘛。再说,我一片痴情地给你一连写了五封信,你也不应再将此事瞒下去了嘛。你倒好,干脆一个字也不写来了,盼得我如此焦急。你难道这样狠心,这样没心肝吗?难道我们之间的友谊你就全忘了吗?”
  “黎梦哥,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朱丽的呢?”陈佳玲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报考兵团农学院了,她心里想,“朱丽那么漂亮、多情,又天天在他身边,怎能不叫他动心呢?我虽爱他,但是远爱不及近情啊!唉!一张报考志愿表,葬送了我的爱情啊!”陈佳玲知道这样的后悔一点儿用也没有,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想着。当初,填报高考志愿时,陈佳玲问过黎梦。她知道,黎梦的选择带着很浪漫的色彩。她了解,黎梦说要到远远的地方去正是要满足他那浪漫情怀,他总是要去探寻他所不熟悉而又很感兴趣的一切。兵团在他眼里有着一种神秘,那神秘牢牢地吸引住他。而陈佳玲不同,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她要考虑照顾父母,不能离开太远。而且,陈佳玲特别喜欢学医,很想做一个鲁妈妈那样的白衣天使。“唉!事已至此,怎么办呢?黎梦哥啊,你真的爱上朱丽了吗?”
  爱和恨,懊悔和嫉妒,还有侥幸和企望,各种心理同时充满了陈佳玲的心里,她那美丽的笑脸,被愁云笼罩了,人们听不到她那欢快的歌声了。
  陈佳玲的观察力是异常准确和敏锐的,朱丽确实爱着黎梦。但是陈佳玲不仅误会了黎梦,也冤枉了朱丽。她不知道,朱丽和她的处境一样,不过是一厢情愿单相思而已,事情并不是她所猜想的那样。
  朱丽对黎梦的爱,也是热烈的,自从第一次乘火车去学校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交给了黎梦。她比陈佳玲有着更有利的条件,在这样的年龄,能够天天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能有很多机会和黎梦交谈。朱丽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向黎梦做了很多次暗示,有一次其实差不多是很明白地表示了。可是,每当这时候,黎梦总是把话题叉开去,他始终回避着这个问题。朱丽至少目前还没有得到黎梦的爱。
  黎梦真的不懂得爱情,不懂得生活吗?不,不是!黎梦是美的热烈追求者。他热爱、向往、追求一切美好的事物。无论是物质生活方面还是精神生活方面,无论是幸福的生活,美满的家庭,还是高尚的灵魂,纯洁的爱情;无论是正直的人格,健康的体魄,还是光辉灿烂的文化艺术,他无一不爱,无一不求……
  但是,他的理想、他的浪漫情怀正在遭受着打击,他感觉自己——以至于整个国家都跌入了一个不安的时期。他看到一切美好的东西正在遭受着破坏,隐约感到是非之难辨,渐渐地,又感觉到黑暗和光明正在颠倒。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黎梦正陷入这样苦苦地思索之中,处在迷惘之中。
  黎梦想到了舅舅。在他心目中,舅舅鲁梦吟正是自己所崇拜的老一辈革命者。舅舅的言谈举止,舅舅给他讲过的故事,提出的问题,都令他铭心刻骨。然而现在,舅舅却被这场“革命”踩在了脚下。
  黎梦想到了拐角楼被围时无辜被枪击打死的那位同学,一个大学生,只有23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仅仅因为饿得受不住要到食堂去觅食,就倒在了血泊之中。那震撼夜空的一声枪响!那凝聚着罪恶的一粒子弹!
  黎梦想到了表妹鲁珍来信中讲述的一切,虽然他并不认识信中提到的那些人,但是他相信表妹,他相信信中提到的龙国栋政委是和舅舅一样值得年轻人崇敬和学习的革命前辈,竟也和舅舅一样遭受着厄运。
  黎梦突然想起读高中时那堂外语课上单翙同学指责外语老师“侵犯人权”的往事。“人权!”现在人权何在?又有谁能像单翙同学那样敢说出“你没有权利侵犯人权”这样的话来呢?
  黎梦想到了自己所经历的、所看到、听到的一切,竟然与自己从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他觉得自己从理想的天堂跌入了恐怖的地狱。
  黎梦留恋起童年、少年时代,那时的阳光是明媚的,而现在,他感觉处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那时,一切都让人感觉清新明朗,而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令人迷惘费解。
  “难道我真的走进了‘炼狱’吗?那么,谁是我的‘天使’,谁来拭去我前额上刻着的七个P字,引导我走进‘天堂’呢?” 黎梦想起了与欧阳明一同讨论过但丁的《神曲》,不禁想起其中的诗句——
  但愿照引你登上天国的蜡烛,
  不会使你的意志缺少应有的蜡,
  好让你到达那上着釉彩的峰顶。
  此时的黎梦,确实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是否爱哪个姑娘,或者应该爱哪个姑娘,无论是对陈佳玲,还是对朱丽,他都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至少在目前,他不愿意做出爱或不爱的决定。也可以说,现在他还缺乏对哪个姑娘产生爱的冲动。
  假如,那年从北京返回,黎梦有所放弃地听从陈佳玲回家去,两人天天厮守在一起,黎梦或许会爱上陈佳玲了。
  假如,春节前夕那天夜里,陈佳玲不要顾虑那许多,勇敢地拥抱他、吻他,当面向他敞开心扉,诉说爱情,或许黎梦也会爱上陈佳玲了。
  但是,爱情能够假如吗?
  黎梦在无意中伤害着一个少女的心。
  可怜的黎梦。
  陈佳玲的心事无处倾诉,误会自然无法得到解释和消除。
  黎梦后来再没有收到陈佳玲的信。他想:“也许这样反倒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佳玲也许心也冷下去了,正好省得我为难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不过,黎梦并没有忘记和陈佳玲的友情,他真心希望陈佳玲能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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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2楼 发表于: 2006-04-14
《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5续)

    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陈佳玲正独自在屋里看书。她是坚强的,并没有因爱情的挫折而消沉,她要继续学习医学专业知识。她把对黎梦的爱暂时封存起来,却一刻也不愿放弃黎梦对她的希望——做一个好医生。她仍然经常去看望鲁慧芬,不是为了黎梦,而是为了自己。鲁慧芬常常给她讲一些书本上没有的经验,又可以解答她看书过程中疑惑的问题,在这个时候,鲁慧芬是她最好的老师呢!
  “佳玲姐,我爸叫你过去。”黎茵推开陈佳玲小屋的门说道。
  “你爸?叫我?什么事?”陈佳玲纳闷儿地问道。
  “不知道。我爷爷也在。”黎茵回答。
  “你爷爷也在?哦,咱走吧!”陈佳玲一听黎茵的爷爷也在,知道事情重要,便一刻也不耽搁地跟着黎茵去了。
  陈佳玲走进黎睿之的书房,只见黎茵的爷爷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满脸愁云。黎睿之客气地招呼陈佳玲坐下后,把书房的门轻轻关好。
  “佳玲啊!现在只有你和你父母是我们最信赖的人了。”黎睿之诚恳地说。
  “伯父,爷爷!有什么事要我做,请只管讲。我一定会做好的。”陈佳玲说。
  黎睿之看了一眼他的父亲,点了点头。
  黎茵的爷爷看着陈佳玲,那目光有些逼人,他是要用这冷峻的目光来洞察陈佳玲的内心。片刻之后,老人似乎放心了,他开口说道:“爷爷问你,你很爱阿梦是吗?”
  “我——这——”陈佳玲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知道阿梦爱不爱你,是吗?”老人又问道。
  “是啊!黎梦哥咋会看上我呢?”陈佳玲有些哀伤地说。
  “假如有一天阿梦爱上了别的姑娘,你会恨他吗?”老人认真地问道。
  “哦,不,不会!绝对不会的。”陈佳玲肯定地回答。
  “就是说,假如那样,你还会像爱哥哥一样地爱他,是吗?”老人逼问道。
  “是的!黎梦哥永远是我的好哥哥,我会永远爱他的。”陈佳玲认真地回答。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老人再一次逼问道。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陈佳玲像是发誓一般说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老人终于松了口气,接着说,“佳玲啊,我们家得到过你和你们家很多帮助,应该对你放心的。阿梦这孩子要是娶你为妻的话,会很有福气的。但是这方面的事我也顾不上喽。孩子啊,你想开一点儿吧,比阿梦好的男孩子多着呢,将来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谢谢你,爷爷!”陈佳玲诚挚地感谢道。
  “孩子啊!今天找你来,确实有一件事要托付你。”老人开始说正题了,“我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你能替我保管好吗?”
  老人几乎可以说是在以生命相托付,这样重大的责任,这样真诚的信赖,使陈佳玲非常感动。从进屋那一刻起,到一连串的问话,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重大。陈佳玲庄重地说道:
  “请放心!爷爷,伯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将来我一定让它完璧归赵!”
  “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总之,你自己一定要小心点儿。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给阿梦写信也不要提起。等到将来真正天下太平了,你再拿出来,要是我不在了,就交给阿梦的父亲;阿梦的父亲要是也不在了,就交给阿梦。记住了?”老人盯住陈佳玲的眼睛问道。
  “记住了!爷爷,您老放宽心,您不会有事的!伯父也不会有事的!”陈佳玲闪着泪花说道。
  这时,黎睿之和父亲相互看了一眼,老人点了点头。黎睿之站起来,从书房的一只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皮箱,放到陈佳玲面前说:“东西都在里面,箱子锁着。钥匙藏在我家里。是些什么你就不要问了,好吗?”
  “伯父请放心!我一定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它的!”陈佳玲异常庄重地接过皮箱说道。
  “孩子啊!拜托你了!”老人再一次叮嘱,他的目光似乎在恳求。
  “放心吧!”陈佳玲把小皮箱抱在怀里,再一次说,“放心吧!爷爷,伯父。”
  黎睿之和他的父亲把陈佳玲送出书房,目送她离开小院。
  漆黑的夜空下,多少人盼望着天明,盼望着天明之后会是一个朗朗晴空呢!
  黎梦和徐刚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他俩成了挚友。朱丽也加入进来,每天按时到他们宿舍,像是按时上课一样。有时候,结合专业课教材,他们会像是漫不经心的散步一样,到农机系教学区去看看拖拉机和农机具。那里的一切都像铁一样冷冰冰的,倒使他们能够不受打扰地专心研读一番。生活上朱丽自然成了主角,她悉心安排好一切,以至于徐刚备受感动地说:“啊呀!我说朱丽,以后你嫁给我好不好?”朱丽瞪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
  作为调剂,黎梦有时和欧阳明聊聊,但他更喜欢自己阅读中外文学名著,他的文学修养也是很令徐刚和朱丽倾倒的。兴致来了,黎梦会情不自禁地给他们诵读一些脍炙人口的诗篇,比如屈原的《离骚》或者普希金的《致大海》等等。
  他们只有生活在自己营造的小小世界里,才是快乐的。
  又是春节。欧阳明到乌鲁木齐去办点儿事。黎梦他们平平淡淡地过了个年。
  黎梦收到了妹妹黎茵的来信,知道她已经和所有在家的学生们一样,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地“插队落户”了。黎梦很爱妹妹,她文静、聪明、又肯动脑子,他相信妹妹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黎梦又很担心妹妹,她善良却有些软弱,温柔却不够刚强,在家里就显得娇弱,能够承受农村艰苦、单调、枯燥的生活吗?她需要帮助,需要力量和勇气去面对,去适应。于是,黎梦与妹妹在往来信件中进行着兄妹之间的对话——
  ——哥哥,我已经到凤翔县插队落户了。一个多月了,春节也回不了家,路也挺远的。我好想家,好想妈妈、爸爸,也好想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哭了。
——哦,好妹妹,别哭!要坚强些。到农村,正好可以锻炼锻炼,使你坚强起来呢!你总不能不长大吧,你说呢?
  ——哥呀,还说“大有作为”呢,天天就是上工下工,整天和土疙瘩打交道,有什么“作为”呀?
  ——和土疙瘩打交道也不那么简单啊,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吃饭是个大问题呢。所以啊,你不要只是埋头劳动,还是要学习。你带书去了没有哇?
  ——书倒带了不少,要是没有书,会把我闷死的。只是这里又没电,晚上点个小油灯,把我的鼻子都熏黑了。劳动一天下来,累也累死了,倒在床上就想睡觉,哪有力气看书哇!
  ——妹妹,你知道吗?哥哥心里也苦得很啊。过去哥哥总觉得什么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充满诗意。但是现实生活不是那么简单,我现在觉得自己还很幼稚,很不成熟。所以,哥哥觉得还是要努力学习,只有不断学习,才能使自己充实起来。你理解哥哥的意思吗?
  ——哥哥,我理解。你是说给我听的,你放心,我会坚持学习的。没下乡前我就一直在自学高中课程,佳玲姐很耐心地辅导我。哦,佳玲姐还是天天来咱家,她都快成了咱家的人了。哥哥,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我怎么觉得她后来总是闷闷不乐的,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
  ——你应该好好向你佳玲姐学习。哦,这封信是从家里寄出的,怎么你回家了?家里怎样?爷爷奶奶好吗?
  ——哥哥呀,你自己要好好儿保重啊!
  ——问你家里怎样?怎么不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吗?快告诉我!
  ——哥哥,爷爷奶奶,他们,他们被抄家、被批斗,爷爷心脏病发作,一个多月前,6月17日去世了。奶奶经受不住打击,第二天气急交加,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走了。咱家也被抄家,还好有佳玲姐找了一些人来帮忙,没有太大损失。哥哥呀,你要是有时间,回家看看吧!好吗?
  黎梦得到爷爷奶奶去世的噩耗,悲痛至极,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凄凉得叫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忍不住落泪。朱丽和徐刚含着泪来安慰黎梦,一个捡起掉在地上的信,一个把毛巾递给他擦泪。
  “我就担心会出什么事,果然出事了!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哇——”黎梦一边呜咽一边诉说,悲痛的泪水泉涌一般。
  朱丽用毛巾不断地擦拭黎梦脸上的泪水,柔情地劝慰他:“班长啊,保重自己要紧啊!你家里都指望你呢。别哭了!好不好?”
  徐刚也诚挚地劝慰说:“班长!节哀保重啊。安排一下,还是回家看看吧啊?”
  回家!一定得回家看看,爸爸妈妈这时候需要他啊!
  第二天,黎梦急匆匆地踏上了悲痛的探家旅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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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6)

                                          36
    一路上忍住悲痛,一进院门,黎梦就扑到妈妈怀里大声哭道:“妈呀!爷爷奶奶——”鲁慧芬心疼地搂着儿子,安慰他说:“不哭了,儿子!”
  黎睿之站在客厅门口,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鲁慧芬带儿子进屋,他怕引起邻居们注意。
  黎茵搀着爸爸也在哭泣。
  进了客厅,黎梦马上冲进书房——老人的灵堂设在那里,扑通一声跪在两位老人的遗像前,痛哭起来:“爷爷——奶奶——”喊了两声,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不停地哭嚎着。那哭声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令所有的人泫然泪下。
  陈佳玲来了,她的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不忍心黎梦过于悲恸,将他搀扶起来,劝慰说:“黎梦哥呀,节哀啊!”她搀扶黎梦离开灵堂,回到东厢房他的卧室。刘妈端来热水,放在桌上。陈佳玲用热毛巾替黎梦擦拭哭肿了的眼睛,怜惜地抚摸他被泪水淋湿的脸庞,揉揉他激烈跳动的胸口。
  黎梦终于平静下来。他两眼无光地看着陈佳玲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随后把黎茵叫进来,瞪着眼睛吼道:“你咋早不告诉我!”黎茵看着黎梦,被他大声的一吼给吓住了,委屈地哭着走出去,跑到妈妈跟前说:“妈呀!你看哥哥。”
  鲁慧芬安慰黎茵说:“别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陈佳玲知道黎梦心情不好,没处发泄,拿妹妹当出气筒。她拉黎梦坐下,对他说:“这事不怪黎茵妹妹。是我不叫她告诉你的。”黎梦一听,虽放低了声音,仍然没好气地说:“为啥?”“为啥?你说为啥?”陈佳玲反而提高了嗓门儿,“你那么远,告诉你有啥用?还不是不想让你着急难受啊。要不是黎茵妹妹忍不住,现在也不想让你回来。你说你回来有啥用,啊?就会对你妹妹发脾气。”一连串质问把黎梦问住了,他不说话了。
  陈佳玲看他不说话了,便走出来对黎茵说:“好妹妹,受委屈了。别怪你哥,他心情不好。”“我知道!我不怪他。”黎茵止住了哭泣说道。
  刘妈煮好一碗水潽蛋端了过来,黎茵接过来送到黎梦面前,亲昵地说:“哥哥,对不起啊!是我不好。别难受了,吃点儿吧,啊?”黎梦把碗放到桌上,一把抱住黎茵说:“好妹妹!别怪你哥,是哥不好,哥没用!”说着说着兄妹俩又一起哭了起来。
  “不是你没用,是你回来没用。”陈佳玲后悔自己刚才话说多了,担心黎梦想歪了,急忙解释说。
  “就是我没用!就是我没用嘛!”黎梦大声哭了出来,“我一个男子汉,有啥用嘛!爷爷——奶奶——”
  鲁慧芬进来默默地搂住儿子。黎梦在妈妈怀里哭喊着:“妈呀!我太没用了,我太没用了啊!”“哭吧!孩子。好好儿哭一场就没事了。”鲁慧芬忍住泪说,她的眼眶里泪花已经要存储不住了。
  黎睿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他不忍心儿子过度悲痛,便走了进来。他坐到黎梦身边,平静地说:“你爷爷奶奶虽说遭此一劫,但也算是高寿了。他们的心愿都在你们身上,只要你们好好儿地活着,将来能有出息,他们也就死而无憾了!你们不必过于悲伤,现在要紧的是活着的人要好好儿地活下去!”
  父亲的话令黎梦猛然醒悟,“活着的人要好好儿地活下去!”他想到自己责任重大,要照顾好爸爸妈妈,岂能只是哭啊!黎梦想到这里,不哭了,他转身关切地问父亲:“爸爸,你没事吧?”“我没事,多亏你佳玲妹妹关照呢。以后咱们小心点儿就是了。”黎睿之感激地看了看陈佳玲。
  这时候,黎梦才平静地站起来拉住陈佳玲的手说:“谢谢你啊!佳玲。”
  陈佳玲微微一笑说:“好了,别酸了。快吃吧,都凉了。”
  黎梦从悲痛中挣脱出来之后,深深感到,自己不应该离家那么远,一旦有事赶都来不及赶回来。他想,妹妹还小,爸妈身体又都不太好,自己家总不能光靠陈佳玲来照顾吧。所以,他想留在家里不回学校了。
  晚饭时,当他把自己要留在家里的想法告诉爸妈时,黎睿之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吼道:“胡说!”全家人都为之一愣,连鲁慧芬也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脾气。黎睿之感觉到了什么,又拿起筷子说:“吃饭!吃完饭再说。”
  陈佳玲总担心会有什么事,吃过晚饭就过来了。
  饭后,黎睿之把全家人叫进书房坐下。他默默地看着两位老人的遗像,沉默了一会儿,很严肃地对大家说:“平时我不多说什么,是相信你们。今天我说的话,你们都要认真听,还要记在心里。咱们家的情况不同于佳玲家,说没事就没事,要有事呢,就没有办法。眼前咱们最要紧的不是别的,就是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苦点儿,累点儿,都不要紧,就是不能出事。但是咱们再小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找上门来了,你躲都躲不及。所以,阿梦,不能呆在家里,茵茵也不能呆在家里,你们都尽快回去。”说到这里,黎梦插嘴说:“那等明年毕业了我想办法争取回西安来。”
  “不要说你回不来,就是能回来,也不要回来。而且,你要争取分到你表妹那个团场去。”黎睿之说。
  “为啥?”黎梦不解地问道。其他人也不明白地看着黎睿之。
  “目前,兵团相对稳定得多,屯垦戍边嘛,中央不会让兵团乱过头的。从阿珍多次来信可以看出,她们那个团场现在已经平稳多了。那地方‘天高皇帝远’,很多事情不至于搞得太过偏激。阿梦如果去了,最多生活苦一点儿,可是会安全一些,和阿珍也可以相互照应。茵茵也是,在农村吃点儿苦,一则锻炼一下有好处,更重要的还是安全,那里比西安安全得多呀!要知道,爷爷奶奶不希望你们有事,爸爸妈妈同样不希望你们有什么事啊!”黎睿之说完,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沉默。
  “黎伯伯说得有道理。”陈佳玲打破了沉默,点点头说,“黎梦哥,你放心回去,家里有我呢!”
  黎梦说什么呢?父亲是深谋远虑啊!
  鲁慧芬听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虽然她很想儿女们能够留在自己身边,此刻也感觉到只能听从丈夫的安排。于是她说:“你们都听爸的话,早点儿回去吧。就是啊,常给家里写信来,免得我老是揪心地睡不着觉。啊?”
  “还有一点,遇事你们都要忍着点儿。苦啊、委屈啊,都要能忍得住。你们兄妹俩记住没有啊?”黎睿之又叮嘱道。
  “记住了!爸爸。”黎茵认真地点点头说。
  “噢!我会记住的。爸妈,你们放心吧!”黎梦点点头答应道,随即又对黎茵说,“好妹妹,再苦再累咱不怕,就是别忘了学习。以后啥时候都不能没有知识。是不是?”
  “哥,你放心!我记住了。”黎茵说。
  “佳玲妹妹,我爸妈就拜托你费心了。好吗?”黎梦恳切地对陈佳玲说。
  “黎梦哥啊,你要不放心呢,就留下来吧。”陈佳玲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离开书房,黎梦把黎茵、陈佳玲叫到自己房间。
  “给我讲讲,尽量详细一点儿。”黎梦急切地说。
  黎茵和陈佳玲相互看了一眼,她们明白黎梦要听听爷爷奶奶的遭遇和家里发生的事情。
  “哥,那你可不许再哭了啊。”黎茵有些担心地看着黎梦说道。
  “少废话,快说吧!”黎梦瞪了黎茵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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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6续)

    黎茵看看陈佳玲,见她点了点头,便尽量平静地述说起来——
  爷爷奶奶虽然早已退休,但是同样摆脱不了毒蛇缠身的厄运。
  “文革”开始以后,批判他们的大字报就经常出现在校园里,甚至贴到他们的家门口。他们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称号,因为爷爷与吴晗有过学术上的交往,就又被称作“‘三家村’在西安的代理人”。每次批斗大会,爷爷奶奶总免不了被拉去批斗一番。“扫四旧”那时候,爷爷奶奶的著作及他们过去编写的教材讲稿全都从学校图书馆等各个角落清除出来,在校园里点起一把火焚烧了。
  后来,“文革”进入到“夺权”阶段,造反派两大派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斗,暂时无暇顾及他们这些“残渣余孽”,爷爷奶奶才稍微平静了一段时间。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爷爷奶奶最终也无法逃脱这场灾难。
  发难者正是爷爷过去的学生——一位曾经令爷爷骄傲的得意弟子,如今的系革委会主任。
  这是从陕南山村一个穷困农家凭着他父亲教他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念,苦苦读书,终于以优异成绩考到西北大学来的青年人。由于家境贫寒,这位青年人衣着寒酸,在学生中并没有什么显山露水的本钱。当时,爷爷喜欢他刻苦求学的劲头,不仅常常单独给予学业上的指导,经济上也慷慨地资助他——一次次把自己七八成新的衣服送给他,甚至在他窘迫之际给他必要的资助以解他燃眉之急。他之所以能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多亏了爷爷的苦心栽培和无私帮助。起初,他倒也知恩图报,常常恩师长、恩师短的来看望爷爷,尤其是他在学术上渐渐有所造诣,使爷爷感到莫大的欣慰。
  是“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人的心态、人的本性,还是人的某种本性正需要在“文化大革命”这种环境下得到滋养和膨胀?总之,这位学生变了,变得令爷爷不认识了。事发之前,有一次爷爷到家里来谈起他时,曾懊丧地说自己就像是把已经冻僵了的毒蛇揣在怀里的那个农夫一样,救活了那条不该救活的毒蛇。谁知竟让爷爷不幸而言中,爷爷真的被这条毒蛇咬死了。
  那是今年五六月间的一天,那学生带领一帮人——有学生,也有社会上的人,爷爷一个也不认识,蛮横地闯进爷爷奶奶家里。那厮见了爷爷不再称呼“恩师”,而是冷笑一声叫爷爷是“老东西”,随即颐指气使地指挥那伙人抄起家来。那伙人异常野蛮地把家翻了个底朝天,能拿走的都二话不说地拿走了。爷爷气愤不过,与那厮讲理,甚至恳求他不要太过分。谁能想到,那厮竟然挥起拳头重重地打在爷爷的胸口。爷爷当时就昏倒在地,奶奶呼喊着扑在爷爷身上的时候,他却若无其事地带着那伙人和他们抄家的“战利品”扬长而去了。
  奶奶取出备用药做了急救之后,请来一位好心人,相帮着把爷爷送到医院抢救。爷爷在医院住了十几天,病情稍微平稳下来,就要奶奶陪他出院回家了。
  那厮到爷爷奶奶家抄家之后,大概觉得没有抄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十分不满,便又带着一伙人跑到槐树街来抄家。
  那天,陈佳玲看到这架势,知道来者不善,便急忙去找来一群朋友。
  陈佳玲的这些朋友个个身材魁梧,都是造反派打扮,他们冲进黎家小院时,看到那伙人正在乱翻一气,为首的大喝一声道:“你们是哪一路的?竟然不打招呼闯到我们地盘来啦?啊?都给我滚出去!”
  “啊?哦,一家人,一家人嘛。误会误会。”那厮见状,连忙赔着笑脸说道,“我们是西大造反派,这家是西大反动学术权威的家属,我们奉命来抄家的!”
  “噢,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啦!”陈佳玲的这位朋友表面上客气,气势上却依然威风凛凛地说道,“俺们是建筑公司造反司令部的!这家是俺们单位的,俺们也奉命来抄家。咋办?要不要到俺们司令部去商谈商谈,搞他一个‘联合行动’?啊?”
  “不必了,不必了!”那厮有些畏怯了,毕竟他们管不到人家的地盘,加上来的这些建筑公司造反派人多势众,哪儿是好对付的?于是,那厮便赔着笑脸,打个“哈哈”带着他的人马灰溜溜地走了。
  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厮野心很大,想当西大的“姚文元”,他写了一篇批判他从前恩师的大块头文章,发表在校刊上。同时,为了进一步捞取政治资本,巩固自己的地位,然后往上爬,他在系里召开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批斗大会。他把系里知名的老教授全都在脖子上挂上木牌带到批斗大会会场进行批斗。那厮身着藏青色中山服,神气十足地发表着演讲。那身中山服原是爷爷到北京去,或者参加重要会议、重要学术活动时才穿的,爷爷并没有把这套衣服送给他,是抄家时他抢夺去穿在自己身上的。
  这天天气十分炎热,批斗大会在烈日下进行。那厮滔滔不绝地演讲着,显示着他“姚文元”一般的才华。而这些教授们脖子上的木牌又厚又沉,铁丝又细,深深地勒在脖子上,几乎嵌进皮肤里去。烈日下,站在台上挨斗的教授们一个个大汗淋漓,体力不支,加上不时地被粗鲁的汉子们野蛮地踢打,谁能支持得住呢?何况爷爷才从医院出来,上次被打心脏病复发还没有痊愈。批斗大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爷爷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那厮惨无人道到了极点,他命人把爷爷搀扶起来继续批斗。那时爷爷已经昏厥过去,哪里还能站得住,是两个人硬拽着的。而那厮竟然视而不见,继续发表他的批斗演讲。
  等到批斗大会结束,几位好心人把爷爷送到医院抢救时,爷爷早已经断气了。
  奶奶闻讯急速赶到医院,见此情景,大呼一声“天哪!”当即便昏厥过去。还好医生就在身边,迅速抢救,奶奶才又醒了过来。但是她老人家目光呆滞,什么话也不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什么都不想知道。黎茵和爸爸、妈妈由陈佳玲陪着赶到医院。他们千方百计劝慰奶奶,想唤醒奶奶。但是奶奶的脸像一张白纸,什么表情也没有。一直到第二天,奶奶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水,目光突然发亮,随后大声哭道:“天哪,我的天哪!我跟你来啦!”这时,家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奶奶眼睛一直,头一仰,嘴巴微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妈妈急忙叫来医生,抢救了好一阵子,终于停止了努力——奶奶已经跟爷爷走了。
  爷爷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而他们居然张贴布告说什么爷爷奶奶“死有余辜”,应当“鞭尸示众”。爷爷奶奶的后事还是陈佳玲请来她的那些朋友帮着料理的。那厮领教过这些人的厉害,没敢再找麻烦,因此后事办得还算顺利。
  黎茵讲完这段悲惨的故事,两眼已经被泪水浸泡肿了。陈佳玲用毛巾小心地为她擦拭了好几次。此时,黎茵一头扑到陈佳玲怀里呜咽起来。
  “老天哪!还有没有人道哇!”黎梦听完在桌上重重地砸了一拳,义愤填膺地吼道,“这畜生!简直太没人性,太没人性啦!这畜生!将来必遭报应!”
  “黎梦哥,你千万不要冲动啊!”陈佳玲担忧地劝道。
  “放心吧佳玲,我知道。”黎梦说着站起来走到坐在写字台旁椅子上的黎茵面前,把她拉起来,双手握住她的两臂,注视着她说道,“妹妹不哭了!咱们就是要好好儿活下去,活给他们看!我们一定会看到这些混蛋可耻的下场!”
  “哦,哥,我会好好儿的。以后你自己要当心一点儿呀!爸妈可担心呢。”黎茵心有余悸地说道。
  “别担心我。咱们都多加小心吧。”黎梦又转身对陈佳玲说,“有你和你的这些朋友帮忙,家里我倒是可以放心了。以后还要拜托你多照应了。”
  “啥拜托不拜托的,跟我还这么客气。放心吧,黎梦哥!”陈佳玲轻声细语地说,“你累了几天了,早点儿歇着吧,我走了。”
  黎茵已经回自己卧室睡觉去了。黎梦送走陈佳玲,掩好门,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妹妹讲述的故事一幕幕重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许久之后,黎梦才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见到了他异常思念的爷爷奶奶。
  黎梦在家住了一个星期,黎睿之就催他回学校去。
  临走前一天夜里,陈佳玲来到他的小屋。
  陈佳玲帮黎梦收拾好旅行袋,坐在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黎梦看着陈佳玲,不知该说些什么。过去他们从没有这样拘谨过,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现在不同了。黎梦站起来,又坐下,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
  “黎梦哥!”陈佳玲亲昵的呼唤打破了僵局。
  “啊?噢,佳玲妹妹——”黎梦还是不知该怎么说。
  “黎梦哥,你那个朱丽我见了。长得挺标致的,人也甜甜的。”陈佳玲说。
  “啊?噢,你说朱丽呀。是啊,她长得是不错,人也蛮好的。”黎梦回答。
  “我看得出,她很爱你的。”陈佳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想问个究竟。
  “佳玲妹妹,咱不说这个。好不好?”黎梦心里的确不想谈论此事,然而给陈佳玲的感觉却是一种默认。陈佳玲心存的一丝侥幸破灭了,心里酸酸的。但是她答应过黎梦的爷爷,她会永远爱黎梦的,像爱自己亲哥哥一样。陈佳玲突然很冲动地紧紧拥抱黎梦,脸颊贴着他的脸颊,胸脯鼓胀着紧贴着他的胸脯。黎梦有些猝不及防,他想推开她。陈佳玲不肯松手,在他耳边亲昵地说:“黎梦哥,别推开我,让我好好儿抱抱你。啊?”黎梦耷拉着两只手,没有去搂抱她。
  “佳玲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会永远记住你的。”黎梦在她耳边说,“我们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陈佳玲含着泪紧紧地拥抱了许久,终于松开手,像是得到了某种满足似的说:“好了!黎梦哥。你早点儿歇吧,明天我去车站送你。”
  陈佳玲走了。黎梦却一夜失眠。
  黎梦差一点儿想紧紧地搂抱她。他感觉自己确实是爱她的,但是他马上想到自己的处境,以后恐怕要在新疆生活一辈子呢,而陈佳玲的事业应该在西安,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医生的,不能耽误她。
  黎梦啊黎梦,一个充满理想和浪漫情怀的黎梦,竟然用理智去对待爱情。
  他真的爱她吗?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一夜,黎梦就这样在矛盾中煎熬到天明。
  第二天,陈佳玲送黎梦上车。站台上,陈佳玲炽热地缠绵地搂抱住黎梦。这一次,黎梦的两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没有推开她。直到列车员催促上车,陈佳玲才松开手,柔情地说:“黎梦哥,勿忘我!”
  黎梦带着陈佳玲的拥抱、她的炽热、缠绵和柔情,还有那句“勿忘我!”随西去的列车返回学校,返回他未卜的前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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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7)
   
                                      37
    黎梦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又是一片落叶飘零,一片萧萧然。
  学院进驻了工宣队,“要按照工人阶级面貌改造知识分子,领导教育革命”。每个班都有一名工宣队员,天天带着他们“早请示、晚汇报”,天天学习“老三篇”,“斗私批修”,“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知是哪一位发明了“忠字舞”,于是,每个人都要学着跳。校园里高音喇叭天天都播放着跳“忠字舞”的乐曲——“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每个班都找一块空地,排列成体操队形,随着乐曲跳舞,这成了农学院每天的必修课。
  除此以外,工宣队倒没有太多的事情要同学们做,一天里有很多时间安排给大家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和联系实际“斗私批修”。在这些时间里,大学生们就非常灵活地自行安排了。
  黎梦同徐刚、朱丽继续他们自己的学习,一天一天地读书、做题、讨论。
  派到黎梦他们机六九班里的工宣队员是来自乌鲁木齐兵团五一印刷厂的一位女劳模。她中等身材,鸭蛋脸,单眼皮,梳一头短发,每天都是红光满面的,很有精神。她不大讲究衣着打扮,总是穿一身军便服。大概是按照毛主席说的“不爱红装爱武装”而养成的习惯吧。她叫李红梅,其实这不是她原来的名字,这是“文革”开始后改的,至于原来的名字,恐怕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李红梅是1956年从河南自动支边到新疆来的,在五一印刷厂从杂工做起,一直做到拣字工。她很能吃苦,什么苦活、脏活都不计较,都抢着去做,所以很受师傅和车间领导的喜爱。虽然她的文化程度不高,只上到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有读过,但是她人很机灵,记性又特别好,因此她拣字连续三年无差错。她的这一成绩引起厂领导注意,“文革”前一年上报兵团被评为劳动模范。李红梅的好记性“文革”开始后得到了很好的施展机会。据说,一次工厂革委会举行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比赛,李红梅一口气背诵了251条,没有一字差错,夺得了全厂的冠军。工厂一个青年人惊叹地说了句:“哇!二百五,真不简单呀!”结果,人们见了她就喊:“哎,二百五,……”开始,李红梅还回敬一句:“去,你才二百五呢!”后来,她也听得出来,人们并无恶意,多少含着点儿褒扬的意味,便习以为常了。连车间革委会领导批评年轻人时都会说:“你呀,真不如人家‘二百五’……”这一来,“二百五”就成了李红梅的雅号,人们叫顺嘴了,她也听顺耳了。
  李红梅为人坦率,诚挚,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也不会跟人耍心眼。但是她虽然年龄已经过了30岁,思想却单纯得像是个还在读高小的小姑娘。批斗走资派那会儿,人家对她说原来的厂长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她便慷慨激昂地上台批判,说到激动时还扇了厂长一巴掌。会后,她的师傅悄悄地找她,嗔怪她不该那样。她还说:“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哪来咱们的好日子呀!俺扇他一耳光还是轻的呢。”她师傅问她:“你知道啥是‘三反’?你咋知道厂长是‘三反分子’?”李红梅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你没看大字报上写了恁多,他不听毛主席的话,走资本主义道路嘛。”她师傅又气又嗔地说:“你呀,头脑忒简单,人家说啥你都信。”后来,厂长被安排在他们车间劳动,李红梅才渐渐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从前她一个普通工人,没有和厂长直接接触过,所以并不熟悉。现在见他为人和善,干什么活都很认真、很卖力,说话也很和气,感觉他倒真不大像是个坏人,就对他说:“我看你这个人呀,咋说嘞?唉,你也不想想,咋能不听毛主席的呢?你有文化,你的文化能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高?叫俺不听毛主席的,听你的,能成?”
  但是有一件事使李红梅受到了震动——她丈夫的弟弟,八一农学院的大学生,一个性情开朗的年轻人,疯狂地热衷于武斗,在一次激烈的真枪实弹的武斗中被打死了,脑袋上留下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窟窿。面对那惨相,李红梅呆愣了许久,她不知道该怎样想,只觉得刚刚失去的这个年轻的生命,化成了烟雾,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她沉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天真烂漫了。
  李红梅被抽到工宣队,心里很激动,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下决心要完成好“按照工人阶级面貌改造知识分子,领导教育革命”的历史使命。然而,来到兵团农学院,天天和这些大学生在一起,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一些变化。
  大学生们对她是很尊重的,工宣队员嘛,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具体代表嘛,谁敢不听她的?不过大学生毕竟是大学生,自有他们的一套听法。
  一天下午,这是大学生们自行安排活动的时间。李红梅照例到每个宿舍去转转,看看他们在做些什么,必要时她要管一管。
  黎梦的宿舍里,常大山和李广斌参加系篮球队训练去了,王志杰和赵怀志相约先去邮局寄信再去图书馆看书,只有黎梦和徐刚,还有到时必来的朱丽三人继续他们的专业课学习。宿舍中央两张连接的课桌上,杂乱地放着他们正在研读的教科书、参考书、练习本和各种学习用具。
  黎梦和徐刚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一个什么问题,朱丽坐在他俩对面,一只手托着腮帮,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听着。他们太专心,连李红梅推门走了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你们在吵什么呀?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李红梅在朱丽身边坐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这时,三个人才同时转过脸看着李红梅,脸上都呈现出惊愕的神色,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噢,李大姐来啦?”黎梦很快反应过来,客气地打招呼道。
  “我们不是在吵架,是在讨论问题。”徐刚连忙解释。
  “李大姐,来,喝开水!”朱丽用搪瓷缸子倒了些开水,双手递给李红梅。
  “都坐下,都坐下!俺来随便转转,你们接着讨论吧。”李红梅接过缸子,随和地说道。
  “我们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李大姐有什么事就说吧。”黎梦说。
  三个人都坐了下来。他们都知道自然要以李红梅为中心来交谈了,他们也知道,谈话内容将离不开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文化大革命”。
  “咱们随便聊聊吧。”李红梅说。她说的是真心话,本来她就没有什么专门的事情,这会儿倒很想和他们交谈交谈,想听听这些大学生的心里话。
  “还是李大姐给我们谈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吧。”徐刚客气地说。他和班里的同学们都已经习惯了李红梅的谈话方式,这时候自然这样说。
  李红梅笑了笑。她听得出来徐刚话中的意思,这样的客气话她已经听得多了。这时,她看了看三位同学,心想:“叫他们大学生说说心里话这么难吗?俺就不信!”于是,李红梅收起笑脸,严肃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天天学毛主席著作太没意思啦?”
  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谁受得了?黎梦忙说:“话不能这么说!毛主席著作是革命的真理,越学心里越亮堂,咋能说是没意思呢?谁也不是这样想的!关键是怎么个学法。”
  “哦!那你给俺说说,该怎么个学法?”李红梅趁势问道。
  “要联系实际,活学活用嘛。”朱丽抢先说道。朱丽的用意在于简单地应付李红梅,尽快结束这场无趣的交谈,更重要的,她怕黎梦口无遮拦,叫李红梅抓到把柄,那就麻烦大了。
  然而黎梦却不理会朱丽的一番好意,他的书卷气又上来了。黎梦接过朱丽的话说道:“你这话也是常说的套话了。关键不在这里。”
  “那你说关键是啥?”李红梅越听越想听了。她觉得黎梦很诚实,很想听听他真实的看法。
  “关键是不能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地学,不能丢开一切地学,那就失去了学习的意义。”黎梦坦率地说,“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在于理论联系实际,它是从革命斗争的实践中产生的,又是用来指导革命实践的。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不学习文化知识,不提高专业水平,怎么能很好地在实践中贯彻落实毛泽东思想呢?你说对不对?”
  徐刚和朱丽注视着李红梅的表情,见她很用心地听着,好像是朋友间交谈似的,脸上并没有异样的反应,他俩才略微松了口气。黎梦无疑是对的,但是眼下是什么情况?尤其是在工宣队员面前,谁敢这样直言?只有黎梦这个书呆子。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儿?”李红梅一直注视着黎梦,这时,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比如说你李大姐,为什么能够连续三年拣字无差错,成为劳动模范?那是因为你对工作很热爱,非常认真负责,加上吃苦耐劳,在别人看来单调枯燥的工作中,你严格地要求自己,一丝不苟地去做的结果。对吧?如果你天天不干活,每天只是坐在那儿学习‘老三篇’,能做得出这样的成绩吗?就是说,我们学习‘老三篇’,不一定要把它背得滚瓜烂熟,而是要领会其中的精神,按照它的根本精神去工作、生活和学习,那就算是学好了。比如,毛主席在《纪念白求恩》中要我们对技术‘精益求精’,你李大姐做到了,成为了劳动模范。毛主席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我们如果不‘精益求精’地好好儿学习农业机械的专业知识,怎么为农业机械化做贡献?还有,那些科学家们,不要‘精益求精’地去研究科学技术,也整天坐下来读毛主席著作,行不行呢?如果那样,咱们的原子弹、氢弹能搞成吗?这是多简单的道理啊?再说,现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做法,也完全违背了毛主席的思想。毛主席一向是反对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可是,现在我们却要用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方式去学习毛主席著作。这不是很可笑吗?”黎梦尽量用浅显通俗的语言表述自己的看法,他毫无顾忌地说着。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坦率、真诚,也可以看出他的单纯和幼稚。
  不过黎梦的运气还算好。李红梅被他说服了。她一边听,一边想,她用自己读过的许多毛主席著作来对照,觉得黎梦说的道理很对、很简单、很明了。自己过去也是这样做的嘛。工人要好好儿做工,农民要好好儿种地,解放军战士要好好儿练武,科学家要做好科学试验,学生就得要好好儿读书,这有什么不对呢?毛主席不正是这样教导的吗?李红梅开始学会独立思考了,她开始感觉到现在很多做法确实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复杂化,太强调形式而不注重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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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7续)

    李红梅转过脸看了看徐刚和朱丽,发现他俩正注视着自己,表情有些紧张,便笑着说道:“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你们两个是不是也觉得不应该整天只学毛主席著作呢?”
  李红梅的问话着实让徐刚和朱丽吃了一惊,她把黎梦说的话这样简单地一归纳,传扬出去,再被人歪曲一下,岂不成了“现行反革命”?
  “班长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徐刚连忙纠正说。
  “其实,班长学习毛主席著作学得最好了!”朱丽紧张地补充说。
  “这一点俺感觉到了。不过,依俺看,你俩不如你们班长诚实。黎梦说的有啥不对?你们做啥那么紧张呢?”李红梅笑着说。
  “李大姐说的是真心话?”朱丽疑惑地问道。
  “俺啥时候说过假话?”李红梅说。其实她的表情就是一种回答,她的确是真诚的。
  “你不会骗我们,不会害我们班长吧?”徐刚还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你咋这样说呢?俺做啥要骗你们?做啥要害黎梦?”李红梅纳闷地问。
  “那你就不要把今天班长说的话说给别人听。行不行?”徐刚恳切地说。
  “为啥?”李红梅越发不明白了。
  “本来没有啥。就像你说的,班长说的完全是对的。但是,有些人不这样想。他们会歪曲班长的意思,会说班长这是找借口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是‘以技术压革命’,‘以学知识来压学毛选’等等,那就把他给害惨啦!现在好多人就是这样被打成‘反革命’的。”徐刚看出李红梅的诚心,便急切地对她陈明利害。
  “就是的!现在为啥好人坏人分不清楚?因为那些坏人给自己戴上一顶红帽子,装扮成最革命的。他们又常常先给好人扣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然后断章取义,歪曲真相,捏造事实,栽赃陷害。一般人虽然心里明白,嘴巴上却不敢说。这样一来,好人可就遭罪啦。”朱丽也着急地补充说。
  徐刚、朱丽两人的话令李红梅为之一震,顿时觉得明白了许多事情。她想起了他们厂的厂长,想起了师傅批评埋怨自己的话,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又想起丈夫的弟弟,与黎梦年龄相仿,一样的青春年华,思想和行为却这样迥然不同。弟弟已经无谓地惨死了,她不愿看到像弟弟一样使她感到可爱的黎梦遭遇不测。李红梅下意识地看了看宿舍的门,那门是关着的,随即诚恳地说:“放心吧!俺明白,俺不会对别人说的。”
  尽管这样,徐刚和朱丽还是担心了好几天。事后他俩曾一起警告黎梦说:“你这个书呆子,以后不要乱说话!”而黎梦却若无其事地说:“你们哪,神经那么紧张干什么?没事的!”后来他们发现李红梅虽然每天同往常一样照例办事,但是很多时间里不像以前那样死板了,尤其是见了他们几个人,态度明显地和气友善,方才相信她的确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由此也增添了对她的几分敬意。
  校园生活总还算是平静,没有什么大的波澜。
  这天,午饭后,黎梦独自向操场东边那片宽宽的林带走去。
  “班长!你干啥去?”徐刚问道。
  “哦,我随便走走。”黎梦回答。
  “早点儿回来啊!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呢。”徐刚说。
  “噢!”黎梦答应了一声。
  操场上不少人在活动。踢足球的,打篮球的,还有人在军事障碍赛的场地一次次地训练着。也有人在那里看热闹,也有人在旁边散步。
  黎梦没有兴致,他独自在东边那片宽宽的林带里漫步。林带里的新疆杨树在秋风吹拂下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厚厚的落叶被他踩得沙沙作响。黎梦想到了故去不久的爷爷奶奶。他们对他向来疼爱有加,他也很爱他们。过去他常常去看望两位老人,和他们一起谈古论今,吟诗品文。那时他和两位老人一样兴致勃勃,他钦佩老人的渊博深邃,老人欣赏他的聪慧敏锐。黎梦想起去年春节最后一次去见爷爷奶奶的情景,那时他们还谈笑风生啊!一片落叶从他眼前飘过,被风吹得忽上忽下地漂泊着,最终落到了地上。黎梦突然想起奶奶喜欢的一首词《凤凰台上忆吹箫》,那是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传世杰作之一,他不能自已地吟诵起来——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好!好!念得有味道。‘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好个黎梦,叫我好找,跑到这里吟诗来了。你添了什么新愁哇?”欧阳明走过来说道。
  “我只是随口一吟嘛。怎么?有事?”黎梦问道。
  他们并肩走着,欧阳明一只手搭在黎梦的肩上,不无感慨地说:
  “老弟啊!咱们要分别了。”
  “怎么?分配方案定了?”黎梦问道。
  “定了。一星期内就统统离校报到去了。”
  “你分到哪里?”
  “石河子总场。”
  “啊?不错嘛!”
  “是啊,不容易啊!”欧阳明感慨地说,“竞争太激烈了!”
  原来,欧阳明今年春节去乌鲁木齐,就是为了分配的事情跑关系去的。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你真是得偿所愿啊!”黎梦拍拍他的肩膀说。
  “告诉你,可靠情报。你们下去的时间也不久了。”欧阳明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意思?”
  “学校要解散。你们,还有七零级的,最迟五月份就都得下去了。”
  “真的?解散?好好儿一所大学,不办了?”
  “现在又不上课,又不招生,兵团养着这么多人干什么?整天闹事!还不如早点儿叫你们下去干活呢!”欧阳明分析原因说道。
  “哦,说的也是。”黎梦想了想说。
  “我说,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老兄我帮帮你?你想分到哪里?”
  “我啊?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想到农一师,塔里木,到我表妹他们团去。谁跟我争啊?”黎梦说。
  “那倒是没人争。你真的想好了?”欧阳明不相信地问道。
  “我骗你干啥?其实在哪儿都一样。”
  “哦,也对!哎,我表妹也在那儿。我给她去过信,想帮她调过来。她来信拒绝了。”
  “你是想调她来做夫人吧?”黎梦打趣地说。
  “可不!可惜她不同意嘛。老弟,你要真去了,替我照顾她。我先谢谢了!”欧阳明拱手作揖地说,逗得黎梦笑了起来:“是照顾你的夫人呢,还是表妹呢?”
  “我同她看来是没有缘分喽。哎,老弟,你要喜欢的话——”
  “住嘴!你说说就不正经了。”黎梦打断他的话说。
  “戏言戏言,别在意啊!好了,正事说完了。我还有事,咱一块儿回吧!”
  黎梦看看时候不早了,徐刚还在等他,便同欧阳明一起往回走。
  回到宿舍,帮徐刚解答了问题之后,黎梦整理自己的内务,发现鲁珍写来的信还没有回复。这一阵事情太多,耽搁了。黎梦正好要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表妹,于是,他把鲁珍的信又看了一遍,铺开信纸——
鲁珍表妹:
  你好!
  因为爷爷奶奶不幸去世,我回家一趟,给你的信就拖到今天了。很抱歉!
  我刚才又看了一遍你的信,知道舅舅的情况依然不好,但愿他能平安地度过这场灾难。我坚信舅舅一定能够用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现实的。我想,你爸爸给你的信中一定写到过曾给我讲过的“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不要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句话吧。让我们以此互勉吧。
  很高兴你给我详细介绍了你那里的情形。你说你们那儿“现在人们都很懒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切都平平淡淡的,没有多大意思”。这是不足为奇的,现在哪里不是这样呢?你说的那位龙伯伯现在还好吗?现在正是好人受苦受难的年月啊!但愿他也能“修成正果”吧!不知怎么,我对你那里越来越感兴趣了,特别是你常提到的那片胡杨林,很令我神往呢。我想,也许那里正是我最好的“修炼”之地呢。
  明年五月前后,我们可能就要分配。我想到时候争取分到你们团场去,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欢迎吗?
  你能一直坚持自学我很高兴。虽然现在连中小学都不能好好儿上课,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迟早还得要好好儿上学的。哪个国家不需要知识、不需要科学、不需要教育呢?那是不可思议的。
  由于最近我心情不好,很多事情有所耽搁,我一定要尽快调整过来。
  就写到这里吧。
  祝你
  健康进步

                                                                      表哥:黎梦
                                            1968年10月16日

  写完信,黎梦感觉有些累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想起了舅舅,想起了舅舅那年在西安时给自己讲的故事,想起了舅舅说的话:“每个人的一生都不会是平坦顺利的,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曲折,荆棘坎坷,也会有自己一时解答不了、解决不了的问题。很多时候,人们需要忍耐、需要等待;在忍耐中学习,在等待中希望。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珍惜生活、热爱生活,让自己生活得有价值、有意义。”不能“逃避困难,放弃追求”!
  是啊,现在就需要忍耐和等待。
  想到这里,黎梦豁然开朗了,他开始想象着他想要去的那个农场,想象着鲁珍给他描述过的那片胡杨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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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胡杨林》(连载038)

                                          38
    “嗨!阿傛,我表哥说要到咱们团来耶。”鲁珍看完黎梦给她的信叫道。
  “一个大学生,好好儿的,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干什么?” 别傛随口说道。
  “可不是。他还是个高材生呢。”鲁珍说,“不过也好,我还没见过他呢!不知道他长得和照片上一样不一样?”
  “我说你是乐傻了。那还能不一样?”别傛笑道。
  “别笑,照片啊,给人的感觉就是不真实。”鲁珍认真地说。
  “阿傛,给你信,上海来的。”刘海英回到宿舍,把信递给别傛,拿起提琴说,“我去林带练会儿琴,有事叫我。”
  “上海来的?有什么事?”别傛以为是家里来的,看看地址,又不是。她诧异地拆开信封,先看落款,竟然是原野写来的。
  别傛纳闷儿地读起来——
别傛老师:
  你好吗?
  你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其实我早就要给你写了,但是一直写不成,因为我才从看守所出来。你更不明白了吧?让我简单说说我的故事吧。
  那年我回到上海后,在我们《时代》诗刊发表了那篇《新胡笳十八拍》,当然是按你说的先发表了九拍,后九拍打算过两年再去一趟新疆后续写。谁知道祸从天降,我们《时代》诗刊被查封,我被逮捕,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证据就是那篇《新胡笳十八拍》,主要是其中的第七拍。他们说,这哪里是写支边青年,分明是借题发挥,含沙射影,攻击伟大领袖嘛。什么“天昏地暗”,还有什么“狂风肆虐”、“鸡犬不宁”分明是攻击“文化大革命”嘛。我说,我写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开始,那是对一场“黑沙暴”的真实描写。他们不容我申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关了我近两年。最近,大概从我这里再挖不出什么新东西了,又找不到我其他问题和别的什么罪行证据,才放我出来了。但是,还留了一个尾巴,叫做“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过几天我就要到“五七干校”去劳动了。
  虽然这样,我还是不后悔我写的这篇作品。我相信将来总会还我公道的,你说是吗?
  你说,这事情滑稽不滑稽?我冤枉不冤枉啊?
  出来之后,我本来不想给你写信了,一怕人家说我“不老实”,二怕影响你,给你带来麻烦。但是现在连说话的地方都没有,谁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瘟神。我实在忍不住,觉得你是一位很有思想的姑娘,就鼓起勇气写信给你。我不吐不快啊!如果你觉得不妥的话,就速速将此信付之一炬吧。
  你近来如何?但愿你生活得轻松快活。
  顺致
  革命的敬礼

                                              原野 顿首
                                            1968年10月14日
    别傛读完,惊诧不已,随即递给鲁珍说:“真是太滑稽了。怎么会这样?”她有点儿后悔帮他改那四个字了,竟给他带来那么大的灾祸。
  别傛突然想起“狼和小羊”的故事:一只狼在一条小溪的上游喝水,看见一只小羊在下游喝水。狼说:“喂!看你把水弄脏了,我要吃掉你!”小羊说:“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怎么说是我把水弄脏了呢?”狼说:“不管怎么说,你总是个坏家伙。我听说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可怜的小羊说:“那是不会有的事。去年我还没有出世哪!”狼恼羞成怒地说:“你还敢顶嘴,我就是要吃掉你!”小羊被狼吃掉了。
  “想不到现实生活中竟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别傛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想道。她拿出纸笔来,准备写封信安慰他一番。鲁珍看完了信连忙阻止说道:“你不能给他写信。” 别傛不解地说:“有什么好怕的?”
  “咱们是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你想想,人家看到兵团有人给他写信,会怎样对待他呢?这事啊,只有冷处理。以后再说吧,啊?”鲁珍分析了一番,别傛听听有道理,便收起纸笔说:“看来还是冷处理吧。”
  “也不知道龙伯伯近来怎样?”别傛由原野想到了龙国栋。
  龙国栋去年在批斗“走资派”时被揪出来,那天批斗大会及后来备受折磨的情景别傛她们至今难以忘记,却总不忍心想起那恐怖的一幕幕。龙国栋的爱人郑竹被人折磨,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有那个可爱的“李老头”,连死都得不到安宁。这些笼罩在她们心里的阴影常常使她们感到压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们这些弱女子,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力量保护他们呢?只能在心里同情和难受而已,而这种同情和难受又有什么作用呢?在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大潮中,她们无所适从地被裹挟着,她们的个人情感、个人意志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
  令姑娘们更加不解的是,张福祥竟然把龙国栋要到他那里去放羊了。据说,张福祥专门到团部对姜一韬、孙万民那些人说,光关着不行,白吃白喝的,不能让走资派那么舒服,要叫他劳动改造。然后说,自己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从前龙国栋整过他,正好把龙国栋交给他,一定会监督好的。姜一韬、孙万民那些人一听,有道理,而且谁也不想整天为这个“死老虎”烦心,他们还有更重要的革命工作要做,就同意了。
  好在全团就数二连最稳,所以龙国栋后来也没有吃什么苦头。别傛和鲁珍心里总惦着,有机会就要过去看看,只是对张福祥的举动她们始终弄不明白。
  “是啊,好久没去看他了。要不,咱们今天过去看看?反正今天是星期天,又没别的事。”鲁珍说。
  “好啊!把海英叫上,带上琴,今天再给龙伯伯拉上一段。” 别傛说。
  一个小时后,三位姑娘在胡杨林东边那块条田找到了龙国栋和他的羊群。这条田今年刚收完玉米,机耕队把地已经翻过,二连打算明年在这儿种水稻。翻过的田地散发出一种特殊的芳香,这是令在这里劳动的人们陶醉的芳香。羊群在这里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翻出来的草根是它们的美味佳肴呢。
  龙国栋在一条毛渠里用玉米茬燃起一堆火,火堆里喷发出烧烤的香气。他的脸上布满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皱纹,他的眼睛却依然炯炯有神。面前的一只只乖顺的绵羊,就像他忠诚的士兵,随时听候他的命令。他的脸庞挂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龙伯伯!我们找了你一大圈呢。”别傛说。三位姑娘一起跑到龙国栋身边。
  “嚯!你们来啦?”龙国栋高兴地招呼道,“来!来!吃烧玉米棒。刚烧好的,香得很呢!”这些玉米棒都是秋收时没有收回去,散落在玉米茬里的。
  “嗨!龙伯伯,你是不是知道我们要来呀?烧了这么多。”刘海英惊讶地问。
  “那还用说,龙伯伯一算就算出来了。快吃!我最喜欢吃烧玉米棒呢。龙伯伯是专门为我烧的,你们俩跟着沾光吧!”鲁珍边说边拿起一个烧好的玉米棒啃了起来。
  “慢点儿吃,别烫着!”龙国栋叮咛说。
  “没事,咱们都吃老练了。烫不着。”刘海英说。
  三位姑娘围着火堆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着。龙国栋吹了个口哨,牧羊犬飞快地跑了过来,先摇头摆尾地围着三位姑娘转了一圈,然后蹲在他的身边。“去!看好那边的羊!”龙国栋亲切地抚摸它之后下达了命令,牧羊犬立刻飞跑过去了。
  “龙伯伯,它蛮听话嘛!”鲁珍说。
  “是啊,狗通人性啊。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忠心耿耿的。”
  “龙伯伯,最近好不好?”别傛关切地问。
  “张福祥有没有为难你?吃得饱不饱?”鲁珍接着问。
  “没想到张福祥还会这样对你,叫你放羊,他在家享福。哼!”刘海英说。
  “你们知道张福祥是谁吗?”龙国栋这一问,三个姑娘都哈哈笑了起来,她们太熟悉他了,他女儿还在别傛班上嘛。
  “其实,你们都不知道。”龙国栋说。三位姑娘惊奇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龙伯伯,咋不说了?” 别傛见他不吭气了,就问道。
  “好吧!就说给你们三个听听。”龙国栋想了想说,“你们还记得我讲过胡杨林的故事吗?”
  “就是指导员和连长的故事嘛。记得!”别傛说。
  “那故事里的连长——”龙国栋又不说了。
  “哦——他呀!”三位姑娘恍然大悟。
  “那他这是在报复你啊!” 别傛说道。
  “不是!他对我很好的。”龙国栋说。
  “那年你把他连长给撤了,叫他去放羊。他怀恨在心,正好现在他也叫你来放羊。这不是报复是什么?”别傛说。
[ 此贴被芳草在2006-04-30 22:27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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