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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年一样,学校学生要参加夏收。黎梦和其他老师都带学生去连队割麦劳动了。别傛因为孩子小,在校内做些杂务。
七八年来,这里的土地越来越贫瘠,像人一样越来越没有力气,长不好庄稼。小麦产量越来越低,麦田里稀稀拉拉的,看着就不舒服,割起来也不好割。黎梦每天回到家里都是精疲力竭的,但他一见到别傛,一抱起桑柔就又充满了热情。晚饭时分,小两口在甜蜜中感到一丝苦涩。
“咱们团这样下去怎么办啊!”黎梦有时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来,别傛理解他,劝他说:“别多想。吃饭吧!”
别傛劝黎梦别多想,自己却想得更多了。她趁相对轻松的时候,除了备备课和考虑怎样教育学生的种种细节之外,联想到学生们存在问题的原因以及张跃男常常来对她述说的怨言,不由得回顾起这些年来团场越来越不景气的现实——
农场的生产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自己种的粮食不够自己吃,还要靠兵团调运玉米进来补充。这样,只好压缩棉花种植面积。结果因为棉花总产量下降,食油便大大减少,每人每月只有一百克棉籽油,还常常不能按时供应,食堂里炒菜就靠水煮。棉花少,收入低,团场连年亏损,要等待中央拨款弥补,军垦职工本来就很微薄的工资常常被拖欠。人吃的粮食都欠缺,哪里顾得上给猪吃?结果,猪吃不上粮食,人吃不上肉。人们常年吃素,不见油腥,哪有力气干活?偌大的条田,人没力气,怎能伺候好它?而你不伺候好它,它又怎能为你多产粮呢?单产低了,就指望着广种,说是“广种薄收”,这又给本来就没多少力气的职工增加了劳动强度和收效很低的劳动量。
支边青年们靠不上团场,只有靠家里。每次回家探亲,主要任务是大量带回食油、各种能够存放的肉、罐头及其他食物。以至于54次列车的行李架成了他们的货运架,常常要彼此争抢,弄得列车员们既同情又头疼。
军委派来的军队干部在稳定局面上起了很大的作用,然而农业生产这种恶性循环着实令他们头疼。政委陈烨和团长赵乃志一年到头泡在生产第一线,冬天还组织了到塔里木河对岸拉运有机肥料的积肥大会战,结果还是没有多大成效,自己也累垮了身体。他们想从根本上扭转局面,也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而已。
这种状况沉重打击了职工们的情绪,尤其是从上海支边来的青年人,他们原来的种种理想、抱负、憧憬和向往都被这冷峻的现实击得粉碎,化成了泡影。很多女青年由父母朋友介绍对象嫁回内地走了,很多有门路有条件调回内地的也走了。他们被走不了的人们戏称为“飞鸽”牌,可是走不了的“永久”牌们的心其实也早早儿就不知飞往何处去了。这样一来又造成了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正当婚嫁年龄的支边青年们常常为此犯愁。
何时是个头呢?
别傛突然想到了阿毛,本来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了静静的胡杨林。别傛也想到了安妮,难道她真的自甘堕落吗?这究竟是谁的罪过呢?
别傛只是一个弱女子,她静静地思索、冷静地分析现状,看到这个难堪的、不知前景的局面,尽管她热血不冷,内心不安,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到了表哥所说的“中国还没到真正安下心来的时候”,是啊!国家不安宁,农垦团场如何能彻底改变现状呢?别傛想到了黎梦的梦想。虽然她开始并不热心他的实验,后来黎梦处理得很好,不论是出去挖甘草、回来做实验,或者整理笔记、调整修改他设计的生产工艺流程,都没有影响正常的生活与工作,别傛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现在,她倒也梦想着,假如这个工厂办起来的话,那该多好啊!可是,她十分清楚,这只是一个梦想而已。
想到这里,别傛不禁深情地看了看酣睡着的黎梦,十分感叹地在心里问自己:“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啊?”
是啊!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呢?
别傛想不出答案。
别傛又想到了原野,竟由于自己改的一句而身陷囹圄;也因自己的一番妄论而放弃了他所写“新胡笳十八拍”中的九拍,以至于至今尚不完整,恐怕会是他一大遗憾呢。别傛想到原野选定发表的那九拍正是反映他们支边来新疆第一年的生活,那一年确实很令人怀念,怪不得老政委龙伯伯那年那么说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难以成眠。别傛看看黎梦已经累得睡熟了,小桑柔刚刚吃完奶也已睡着,便继续整理自己的思路。她想应该把这种种不安写下来,作为原野“新胡笳十八拍”的续作。于是,她开始构思,写作。最后,别傛把诸多不安浓缩为三不安,写成三拍——
青春有志兮不怕苦,我心不安兮迷路途。
人间是非兮元分明,绿洲何故兮复荒芜。
四季本应兮有寒暑,作甚只争兮一春树。
十拍苍凉兮莫名状,哪日无虑兮可倾诉。
千里迢迢兮来新疆,惴惴不安兮饿肚肠。
眼见良田兮百千顷,只流汗水兮不打粮。
家书频频兮无话讲,羞愧当知兮看胡杨。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明月照窗兮思故乡。
人生难得兮求知音,不安在胸兮愁婚姻。
形单影只兮终难眠,长空望月兮吹口琴。
自古少年兮鸳鸯近,独我惆怅兮苦愔愔。
十有二拍兮弦调急,边陲荒漠兮思爱心。
别傛刚刚写完,小桑柔哭了,她怕惊醒黎梦,急忙抱起来喂奶,换尿布。把桑柔哄睡着后,她再把三拍看了一遍,方才躺下睡觉。
第二天,别傛再看过之后,觉得意思都写到了,写法上依据自己的记忆,与原野那九拍也还能大致吻合。她想给原野写封信并把这三拍寄给他。别傛心想,事隔六年,恐怕不会有什么关系了吧。不回信总是有点儿对不起他。于是,别傛提起笔来,写道——
原野同志:
您好吗?
六年前收到过您的来信,因为担心给您写信会增加您的麻烦,故一直没有回信。想来也是很不礼貌的,特致歉意,望赐见谅。
没有想到我提的一点儿修改意见竟给您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几年来我一直很内疚,很不安。不知您近几年境况如何?此次去信会不会又给您添乱呢?本不想给您写信的,但想到因为我的一番妄论,致使您大作尚不完整,又无可弥补,心中一直不安。我真不愿因我之缘故使您有所遗憾。
当年蒙您垂青,能拜读您的大作,自觉受益匪浅,至今难以忘怀。然而您却因此多受磨难,看来我恐怕是您的灾星吧!
这几年我仍在学校教书,一切平平淡淡;唯一感觉庆幸的是我遇到了知音,结为伉俪,并于今年年初生得一女,取名桑柔。
近日思虑多年来农场状况及上海支边青年们的生活和他们心中的诸多不安,感慨万千。我们这里,地处荒漠边缘,又负有屯垦戍边的重任,中央要求相对稳定,有些方面不像内地那样偏激。但是,思想、生产、生活各方面同样是令人十分不安的。昨夜我仿照您的文笔,冒昧为您所写的“新胡笳十八拍”续写了三拍,内容系我概括诸多不安而成的三不安。
我想,既是写给上海支边青年的,当然不能把这么多年中这么多的心中不安略去。至于今后如何,会不会有新的变化,这是所有人的愿望。届时可再续新篇,以期最终完成十八拍。
现将所写三拍附上,供您参考。假如您觉得还有点儿用处,我也就感到很欣慰了。
顺祝
安好
别傛 谨启
1974年7月13日
过了两天,学校的夏收任务完成了。学生们放假,老师们有一周的休息,然后是一周的教师业务培训和交流,黎梦还负担着给全校教师讲课的任务,这是赵春云和刘威专门安排的。学习之后,就要打土块三个星期,为盖新校舍做准备。
晚上,别傛把写好的三拍及信给黎梦看,并回忆原来原野的九拍抄录给他。别傛说:“阿梦哥,你先看看,考虑一下妥当不妥当。好吗?”
“好吧!我先看看。”黎梦说。
黎梦看得很仔细,足足有半个小时没有说一句话。别傛抱着桑柔来回走着。她一边哄孩子,一边看着黎梦,见他这么久不吭气,心里有点儿七上八下。
“阿梦哥,不好吗?有问题吗?” 别傛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黎梦转过身,笑着说,然后站起来把桑柔抱过去,顺势在别傛脸颊上吻了一下。
“有啥问题?你说嘛!阿梦哥。” 别傛着急地问道。
“你这三拍和信本身没有问题。写得很好,很有水准,不愧是我的老婆嘛!”黎梦笑着说。
“什么老婆,难听死了。就叫我阿傛,好不好啊?阿梦哥。” 别傛用手捶了黎梦一下,也笑着说道,“那是什么问题呢?”
“其实,这个麻烦是原野自己惹下的,根本不关你的事。第一,当初他何必要写什么十八拍呢?写上几首诗不就罢了嘛。大概是那年刚看过郭沫若的话剧《蔡文姬》,一时心血来潮吧。既写了,那就得写完它,不然总是一大遗憾,哪个文人都如此。如果不是为写十八拍,就不必到新疆来了。也就没有那档子事了。所以,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第二,既然听了你的意见,决定不用另外那九拍了,干脆就照你的意思叫做‘胡笳九拍’不就完了嘛?结果,还要留下个尾巴,还是完成不了。第三,正像你当初对他说的,要写十八拍这样长篇的诗作,内容就要有跌宕起伏的变化,不能都是一个调儿。所以说你这三拍正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像这样的三拍他又如何写得出来呢?即便他能够来到这里,住上两个月,也是不大能写出来的。其实,以当时的材料而言,压根儿就不具备写十八拍的条件嘛,他怎么没有想好就跑来了呢?你说,他是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呀?”黎梦说着,看见别傛在很认真地思考,便停了下来。
“哎,阿梦哥,我在听着呢,说完嘛!” 别傛抬头看着黎梦说道,她又把桑柔抱过去,一边喂奶,一边听着。
“第四,现在有了你这三拍不安,照理下面该有相对应的三笑才好,这样最后三拍就呼之即出了。刚才我想了一会儿,目前似乎还没有什么可以笑得出来的内容。什么时候才会有呢?不知道!这样,要全部完成它,就需要假以时日,还要耐心等待。第五,你既然帮他续了三拍,后面的六拍他就指望你去完成了。因为他没有切身的体验,即便是到了那一天,也是写不出来的。这样一来,你就把麻烦揽过来了。这不是很大的问题吗?”黎梦终于说完了。
别傛认真地听完黎梦的分析,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她想,自己考虑得过于简单了,没有想那么多。正因为如此,别傛更为自己有黎梦这样的知音而感到高兴和庆幸,她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因有黎梦才比别人幸福得多呢。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然就算了,信也不用回,诗更不要寄给他了。免得以后麻烦。” 别傛想了想说。
“那倒不必这样。信和诗稿照样寄给他。一来反正目前也不可能拿去发表,只是一种心情而已,没有什么大碍。二来既然当初他那样看得起你,为人之道需要有个交代,自己也好心安一点儿,否则总有一件事情牵肠挂肚的。第三,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继续做下去。即使到时候做不成,或做得不能令人满意,至少自己尽力了,于心无愧。你说呢?”黎梦说。
桑柔吃饱了已经睡下。别傛一下扑到黎梦怀里,热烈地拥抱他吻他,黎梦也冲动起来,他们双双沉浸在无比恩爱的甜蜜之中。
在那样的岁月,那样的荒漠边缘之地,那样的缺乏物质条件,黎梦和别傛在清苦中拥抱,他们是幸福的。
他们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