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既像小说又像案件分析的四不像文章,不过绝对是精品。
如果说四十多岁的男人是精品,那么张正剑正是个精品男人。他本人是天阳市政法委领导,而老婆又是市医院的院长,都处于事业的辉煌期。而女儿在英国读书已经三年了,学习成绩也很好,经常打电话回家问候,非常聪明孝顺。应该说张正剑的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
然而,这种幸福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反黑风暴打断了。本来关系挺铁的中国城娱乐沐浴中心的老板虎哥还有60多名手下被省公安厅扫黑组全抓起来了,据说是公安部和最高检察院联合挂牌督办的大案。刚开始想打听一下,帮虎哥找人通融一下,可这次来办案的大都是外地警察,自己也不认得,也没有人敢出头帮忙讲话。案子一办就是大半年,牵涉到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天阳市的很多党政干部人心惶惶,最后纪委和专案组找到了张正剑的头上。说是找谈话,其实不就是审讯么,这个张正剑太熟悉了。在来政法委之前,张正剑一直在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也曾经是个非常出色的审讯能手。
对于来审讯的人员,刚开始张正剑还很客气,敬烟沏茶很热情,热情归热情,实质性问题,张正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对于自己的问题,张正剑太清楚了,不就是市局每次统一行动扫黄打非,自己打个电话给虎哥,让他的娱乐沐浴中心注意点。虎哥的娱乐沐浴中心也就是有个赌场,有不少小姐,但那个沐浴中心没有这个,自己好心打个电话有什么呀。至于虎哥手下的砍人、放枪什么的,张正剑可一点都不知道。而虎哥在这方面也从没有找过自己麻烦,虎哥是真心对张正剑好,出了什么事情,总是找其他人帮忙,避免对张正剑造成不好影响。正因为这一点,张正剑感觉虎哥够处,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即使虎哥顶不住,全招了,自己和市里面的个别领导的干系还是很铁的,关键的时候一定能关照自己。正因为这些考虑,所以张正剑对来审讯自己的人闭口不谈任何问题。
对于来审讯的人,张正剑从内心深处有点轻视,因为从事了10多年的刑侦工作,什么阵势没有看过,什么招数套路不清楚?而来审讯的人或者屁股沾不得板凳,谈两句就出去抽烟,或者上来就拍桌子让自己:“老实交代!”“必须老实交代!”然后就没有词了,语言很是苍白,没有说服力。还有的见了自己就满脸谄笑,试图和自己拉关系。就这么审讯,审一百次也没有用。已经挺过去28天,18次审讯了,再挺两天估计就没有问题了,自己回被无罪释放,这点张正剑很有自信,到时候再去找专案组麻烦,让他们为自己恢复名誉。
小城不是天阳的警察,来自省城。来办虎哥案件前一天还和几个哥们约好周末开车自驾游大别山。结果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小城了,小城从省城消失了,这一消失就是六个月。在专案组,小城的任务就是每天汇集各组侦查材料,分析案情,提出下一步审讯,审查,侦查方案。在专案组属于文职工作,有点像中场发动机,组织各组人马外出办案,而自己很少出去抓人,审讯。当小城也常自己偷着到别的组打工,帮忙审讯过把瘾。因为虽然写各种分析报告很重要,但小城更喜欢面对面的战斗。
这天小城正对着电脑奋笔写报告呢,省厅刑警总队长韩总喊小城过去谈话,说是让小城去审讯张正剑。对于张正剑小城可不陌生,因为张正剑审讯组一个月来都在谈论异常顽固的张正剑的审讯问题,眼瞅着这个心理素质极好的张正剑有可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了。小城接到这个任务后迟疑的说:我试试吧,尽量有所收获。而韩总队长严肃的说:不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记住,如果失败了,不是你个人的失败,而是正义的失败!
小城接受任务后,为面临的战斗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他首先研究了张正剑的个人档案,所走过的每一步路。然后又到居委会调查了张正剑的各种社会关系,亲戚关系,个人性格爱好。最后,对张正剑的居住环境,室内物品的摆放做了一个了解。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是小城的特点,所以每次战斗,小城都要进行精心的物质和精神准备。小城明白,在审讯过程中,干和审讯无关的事情,如打电话聊天,这对审讯氛围的破坏是很大的。审讯人员以什么形象出现在审讯室内也是对方所关注的,仪表要端庄大方,精神要饱满,流露出自信和正义,既要体现出执法者的威严,又要体现出教育、挽救者的真诚。从而使审讯处在一种“威慑下的和谐”的氛围之中。因此,小城换上一身干净精神的衣服,关闭所有的通讯工具,在手提包里装上最好的几包香烟和高热量的牛肉干等食品后,步入了张正剑审讯室。
踏进房间,小城先精神饱满的打了招呼,尊称了他的职务,他也很傲慢的和小城握手。随后,小城严肃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命令张正剑把跷起的二郎脚收起来,以制造他的心理落差。
张正剑在小城的训斥下,很气愤;你们抓我干吗,我准备告你们。
小城:你现在是双规期间,等到你被逮捕后,我会告知你相应的诉权。你有权告小城们。其实感觉挺可耻的,因为是同行,我由衷为了你以前的行为和现在的顽抗态度感觉耻辱。(这是先发制人,以凛然的气势掌握审讯的主动权)
张正剑:(在言语刺激下爆跳如雷)我怎么了,你们有证据就定好了。显然张正剑的平静心态被打乱了。
小城:有什么证据,在合适的时候会出示给你看的!(这叫引而不发的策略。《孟子·尽心上》提出:“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意思是说,拉满弓,不射出,摆着跃跃欲射的样子,以产生强大的震慑力。)
(沉默几分钟后小城突然说)你家里那个红木小柜子挺结实的。另外,你的手机又该换了吧。(这两句似乎没有关系的话,其实是很有分量的。因为虽然没有进行搜查,但小城从外面观察过张正剑家里的布局,分析他可能藏匿受贿赃物的地点是小红木柜子。同时在和张正剑的邻居聊天中,了解到张正剑有收藏各类手机的嗜好,分析也许他接受了不少礼品,但其中之一必定是手机。这一策略叫移花接木。这些消息张正剑搞不清楚小城从什么渠道获取,也就无法正确把握防守的重点和方向)
张正剑:你们竟然搜查我家!(试探性发问)
小城:我向你保证我们们绝对是依法办案(因为确实没有搜查,但也没有必要说没搜查,就使用了双关的语气)。另外,张正剑啊,你这人太实在了,吃亏就吃亏在太相信别人,不过你也别怪你虎哥,他现在是没有办法呀。(一句话制造他和唐宗虎的矛盾,堡垒是容易从内部攻破的。)
张正剑:(沉默片刻说)。就算我有事,又算个什么事呢,他虎哥能算什么黑社会? (这说明他没有负罪感,不认为自己是犯罪)
小城:人犯错并不可怕,可怕是面对错误还是个扭曲的心态。你和他亲如兄弟,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83年因犯流氓罪被判刑7年。出狱后以经营酒店为名行组织卖淫之实。在你们的保护下,市局多次组织严打行动,他都能事先得知而逃避打击。因为“安全”,全国大批卖淫女慕名而来,有证据证实四年期间,至少有近百名卖淫女在此卖淫数千人次。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他利用组织卖淫、聚众赌博、非法垄断、买卖枪支挣到的千万资产,网罗44名两劳回归人员,逞强斗狠、残害百姓,四年内疯狂作案91起。在你们的包庇下,受害群众往往忍气吞生,不敢报案。甚至被他莫名暴打以后,还要向他磕头认错。遇到群众上访,你们去没用,政府求助于他唐宗虎,他一去,哗!群众全吓跑了。他不是黑社会又是什么,你还认为自己没犯罪么!你对得起养育你成人的老母亲么!(这段话一方面唤起他的负罪感,另一方面突然提到他的母亲,他是个孝子,以情动人。《孙子兵法·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在作战中要以正规部队和常规打法去对付正面的敌军,以奇兵和奇袭的打法,打击敌人缺乏防备的地方)
张正剑:(痛哭)
小城:(拍拍他的肩膀)哭能解决问题么,只有坦白罪行,争取宽大处理,少做哪怕一天牢才是对她老人家最大的安慰。当然了,虎哥发展成为黑社会老大,绝对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这个案件仅政法系统领导干部就关了九个。按照《刑法》294条规定,你涉嫌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属情节严重,量刑幅度为3-10年。其实你的主观恶性小,收取贿赂少,这些法官会考虑。而且你对虎哥的内幕非常了解,有检举揭发的条件。根据《刑法》68条的规定,如你的检举揭发属实,可从轻、减轻处理,或许可以判处起点刑3年,适用缓刑,但根据《刑法》72条的规定,适用缓刑的必要条件是你的悔罪表现必须好。你也知道,没有你的供述,同样可以认定有罪。不过真走到那一步,多判刑倒不至于,至少你判不了缓刑。服刑四年后你的家庭会发生怎样惊人的变化,都不得而知。交代与否对你来说,就像一场赌博,如果你输了,输掉的不止是自由。(开始采用了换位语言的策略,处处显得为他考虑,唤起他的责任感和荣誉感。中间用法律条款进行教育,因为他对法律也精通,故法律条款讲述得要很实在,不可夸大、缩小。最后,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打击了他的侥幸心理并引发他的深思)
(接着小城攻击了他的社会关系,让他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人能保他的道理。)
张正剑考虑了半天说:我可以全部交代,但你得给我买条烟,安排和老婆见个面。
小城:其实你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可以满足你。但是你记住,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同行的情谊,绝非换取你的口供。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正剑:(交代了一些犯罪事实,不过从常识上分析,他是真真假假乱交代,其目的在于使我方难以查证。)
小城:(没有表情的看着他,命令他把交代的犯罪事实重复交代数遍,找到破绽后,严肃的说)你可以继续编谎言。(出示一份证实严打统一行动时间和方案方面的证据)第二次行动明明是某月某日,你竟然误差了半年。(因案情不明朗,不宜冒失地发动进攻。让对方更多地表演,适时反击,这称为后发制人。《战国策·齐王》指出:千里马的力量用尽了,劣马也能超过它;勇士疲乏不堪时,女孩也能战胜他)。
张正剑恐慌羞愧。小城缓和表情说:可能是出于哥们意气吧。(为其找了台阶)
张正剑:我人重感情,现在我定如实交代。
小城在审讯其下一个罪行前,缓和气氛,稍作调整。《礼记,杂记下》“—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这是孔子对周文王、周武王的统治经验所作的总结应该把握好审讯节奏,在施压、放松再施压的循环中稳步前进。最后,对张正剑的审讯工作圆满完成,次日,张正剑被逮捕。
在战斗结束后,小城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么一段话:审讯就要用包括肢体语言、精神状态、语气、语调、语速等营造的一种兵临城下、势在必得的气势。主审人员应该拥有的一种突破一切的自信和锐气,一种深沉若海的心智,一种人情练达、举重若轻对讯问局面的把握。讯问需要技巧,可这种技巧是不留痕迹的技巧,融化于举手投足之间。技巧不是目的,人格交流不是目的,获取事实真相才是目的。要牢记:每一次讯问都是场战斗,如若失败,不是个人的失败,而是正义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