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记忆
回到合肥后，和父亲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了。他的手机不怎么开机，所以我常常拨打楼层电话。我至今记得他住在9楼21床，因为当时我经常让任何一个接电话的病人喊9楼21床接电话。电话一般都是母亲接的，和母亲聊了两分钟后，父亲才移动着轮椅来听电话。由于病人多，医院给每次通话限定时间为五分钟，有时候父亲刚把电话放在耳边，电话就自动断了，我想再打通就很费劲了，因为电话会占线很长时间。父亲就在电话边慢慢的等，直到接到我的电话为止。听母亲说，我走后，接电话成了父亲每天唯一的乐趣。
天气渐渐变冷了，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十一月份我到上海探望时，他原本强壮、高大的身躯瘦成了一小团。他变得很怕冷，每次出门都要用大衣和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这种状况就没有办法出去逛了，只能乘着中午，天气稍微暖和点，在医院的院子里和一些病友聊天。
到了这家医院，看到上千的癌症病人在进行治疗，才知道有这么多的人患上癌症，人的生命原来如此脆弱。在这家医院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去世，每一天都有新的癌症病人进来。在这个医院，病人之间的交流也是温馨平和的。不管是商人、官员、贫民、年轻的、年老的，大家在一起都是平等的，很少有争执和浮躁。也许只有真正面对生死之间，所有尘世间的苦恼、彷徨、患得患失都变得无足轻重。
记得我和一个40多岁的大杨病人聊天的时候，他就在夕阳下的草坪上坐着，尽量把蓝天白云收进眼底，享受生命的每一刻美好。他说：以前为了10元钱能打架、为了一段不算爱情的爱情能自杀，为了分房子、提职称、争位子夜不能眠，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以前所争取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反而把自己的日子搞得七零八落，烦恼苦闷。总想拼命多争取点，以后老的时候慢慢享受，哪里想到老天根本不给我老的那一天。
时光如梭，风流总会被雨打风吹去，这点我清楚。我也没有安慰他，因为阅尽风华后，一切都看开的他根本不需要安慰。
他指着马路上嬉笑打闹的一些黄头发、绿头发、花头发以及没有头发的红男绿女说：看看这帮孩子，一天到晚不知所谓，就知道喝酒、打架、鬼混，把好好的身体纹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真是为他们惋惜，他们把大好的生命全糟蹋了。对于这些孩子我是了解的，到那里都有这样的人。有时候我夜间巡逻碰到这样深夜不回家在外鬼混的小孩子，往往气不打一处来，命令他们蹲下反省半小时后，抓紧时间回家。有天一个小光头还给我讲人权，说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有什么事找他的律师谈。现在有的孩子真是被香港的黑社会电影带坏了，动不动冒充成熟，懂法律。我说：你就当我是你爸爸，抓紧时间滚回家，再废话一脚把你踢到大蜀山喂狼去。看我一米八几的个头，他掂量一下估计打不过我，也就乖乖回家了。还有一次凌晨看到几个小混混留着披肩长发，对于歌手和艺术家留披肩发我是赞同的，对于这种正该上高中的小东西留披肩发我很反感，就一把拽来，掏出剪刀给他们剪了一半。他们楞了半天才问，刑警还管发型，太不讲理了。我瞪了他们一眼说：不争气的东西，我是你叔叔，再说话把你们剃成光头。他们就不敢废话了。久而久之，在高新区是没有小混混敢来夜游了。我把这一情况给大杨讲，大杨乐了，说：对对对，对于这些不懂道理的小孩子就要以暴制暴。其实对于这样的小孩子，以及沉迷于虚幻的爱情的，以及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人，进入社会后，慢慢会体会到生命的可贵，生活的意义，就怕他们领悟得太迟，蹉跎了岁月。生命是应该严肃对待的，玩世不恭的人总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大杨和我谈话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我父亲同病房的一些很可亲的病人也陆续去世了，父亲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母亲也经常背着我们哭。而我因为工作，不得不回合肥，而姐姐将要生孩子，行动不方便，照顾父亲的工作全部压在母亲身上。虽然在我心目中，母亲是永远年轻的，但我还是不情愿的注意到，这么多年她背负的压力太重了，母亲真的老了。过去她牵着我的手逛街时，我经常仰着头看她幸福的微笑。现在我们出去，她明显比我矮了很多，走起路来也不利落了，让人担心。所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现在的母亲把孩子培养大了，孩子往往工作几千里外，如何报答母亲的春晖呢？
子欲孝而亲不在，这是不孝孩子为自己找的托辞，亲在的时候你干吗的？病号中还真有孩子就在身边却拒绝来探望父母的人，即使来了，也是穿金戴银，一脸暴戾之气，大而化之大谈一通自己的宏图伟业然后丢上两百块钱，自称是个孝子离去。对这种人，我一般称之为“人间禽兽”。一次在电梯上看到了个这样的，我不懈与之同乘，就毫不犹豫的赶他出电梯。他看了半天没敢讲话，最后还掏烟敬我，就是一欺软怕硬，在父母面前呈威风的懦夫。
回到合肥后，把手机的电总是充满，既想听到母亲的电话，又怕听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喜讯多一点，比如父亲的癌细胞变少了，身体康复了很多等等，虽然我不信，但我宁愿这些话都是真的。
冬天终于到了，04年元旦，母亲告诉我父亲想回家过年，于是我从合肥开车到上海接父亲回家。那天的风雪特别大，高速公路陆续被封闭，我开着车艰难向上海出发。隐晦的天空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什么事情会发生。
当我的车子进入上海收费站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对队友小马哥打来的，他说：黄发明牺牲了。我冲他一句说：明天就元旦，不要瞎说！小马哥沉默了，他的沉默让我混身发冷，迟疑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狂暴的风雪声中，他断断续续的说：发明一直在亳州打黑社会你是知道的，他因为心肌劳损，这几天领导让他回合肥看病，今天风雪这么大，他非要开车回专案组，路太滑了，就掉到河里牺牲了。小马哥的话让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小马哥挂电话很久我还把电话放在耳边。这时，收费站的一个老姑娘冲我一个劲的叫：赶快拿钱。突然之间我的火气很大：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旁边的亲友对我的火气很震惊，他们认为我是太累了，当时就不让我继续开车了，不过当时我真的不能开了，因为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2000年7月，22岁的黄发明，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合肥工业大学。2001年6月，通过严格的招警考试，他被省公安厅录取，到刑警总队打黑队，从此开始了他的打黑生涯。对于黄发明，我的家人也不陌生。2002年我和发明一起在皖北小城怀远县办理当年安徽打黑第一案：唐宗壶黑社会性质组织案。当时我们都算是专案组的小同志，因为我参加公安工作比他早三年，同时还比他大一岁，所以他总是很尊重的称我为晓晨哥。当时我们集体住宿在县招待所，我俩一个房间，这一住就是半年。因为我们都是专案内勤，每天必须呆在房间里整理堆积如山的卷宗材料，拟订侦查计划，审讯提纲，撰写各种报告材料，所以就像一对“牢友”一样每天蹲在一个房间里。
我们出去放风的时候，往往是夜里22点左右，我俩会像一对幽灵一样溜出去吃大排挡，散步，甚至是爬专案组旁边的禹山。所谓禹山据说就是“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大禹出生的山，我们白天没有时间，年轻人又好动，只能夜登禹山。我们一边登山，一边聊天。虽然在工作时很沉默，但发明其实是个很开朗的人，爬山时给我讲了很多他的家庭和爱情，以及对一些案件的看法。虽然刚参加工作不久，但他通过办理涡阳袁氏三兄弟黑社会案件的锻炼，对很多案件方面的事情都有很独到的见解，这也得益于他爱学习。
黑社会案件是非常难办的，一个专案办下来，常常需要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打黑队员肯定要顶着常人难以想像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压力。每一个案件的办理都是对参与人员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和砺炼。发明就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折磨中默默的研究、琢磨，迅速提高了自己的办案能力。每次成功拟订了一个审讯方案，他都会很骄傲的给我看：怎么样，晓晨哥，我这个方案还是可以的吧，现在你有压力了吧。每一次成功的参与审讯一个黑社会头目，他更是兴奋的从山脚给我讲到山顶，手舞足蹈，月光下我都能看到他厚厚的眼镜片下的双眼闪闪发亮。他的心情我当然知道，有人为挣到钱兴奋，有人为当大官兴奋，而真正的刑警只会为破大案兴奋。
记得我们取得阶段性成功时，我俩买了两瓶酒，一边爬山一边喝，后来在山顶睡着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家人常劝我们不要抽烟喝酒，但抽烟、偷偷喝点小酒，我们也就这点快乐了，何必管它呢。发明高兴时喝酒，难过时也喝酒。刑警毕竟也是普通人，自然有孤独、寂寞、思念，特别是我们关在一个房间办案，一关就是半年一年的，怎可能不烦躁苦闷。发明的女朋友是大学同学，后来考取了科技大学研究生。刚开始时俩人挺好，后来因为发明长年不回合肥，自然产生隔阂。发明告诉我他女朋友身边好像又出现了一个男的，这让他很烦恼。这种烦恼我那里能够解决呢，其实大家不都一样的烦恼，只有陪他喝酒了。正所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不多会，我和发明想起案件中可笑的事，就乐不可支了。
1978年，一个油菜花飘香的季节，黄发明出生在全椒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用3个姐姐的话说，母亲42岁时生下的这个儿子，是全家最受宠的孩子。小的时候，母亲总是用布兜背着他下地，干活累了，就到田头看看儿子。
在父母的眼里，黄发明自小就听话，懂事，非常孝顺。到合肥上大学和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子还能经常回家看看二老。可是考入公安厅，特别是到打黑队以后，儿子似乎就特别忙，每年只能回家一、两次。3年间黄发明只回过6次家，其中 3次还是办案路过全椒，顺便到家看看。这些都是真的，因为我们所有的打黑战友都看在眼里。他虽然不回家，却陪我回过两次家。当时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心中实在挂念，于是就想趁夜深人静时分，背着专案组，偷偷潜入家中。同居一室，自然瞒不了发明，发明知道后，就满大街买营养品，非要和我一起回去看看我父亲，看他大包小包邻着营养品满头大汗跑来，心中确实感动，就带着他一起回去了。我家离专案组170公里，开车到家时已经是凌晨时分。母亲看到突然回家的我们，特别惊喜，非要给我们包饺子。我和发明就围在父亲的病床前听父亲给我们上“思想政治课”。父亲教师出身，思想政治课当然了得，看发明听了一个小时后直打瞌睡，我就对父亲说，下次继续教育吧，都是好孩子，学不坏的，你放心好了。过了一会，我又开车带着发明回到了专案组。次日我俩照样工作，毫无倦意。
到了六月份，怀远县漫山遍野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我们的专案也胜利结束。当我和发明吃力的抬着整整两大箱几百本卷宗到检察院移送起诉时，我对他说：看看，这就是咱们的作品，70多个坏蛋的判刑全靠它们了，怎么样，骄傲么？发明只是傻笑，他高兴狠了只会傻笑了。
起诉的第二天，我就被调到另一个公安部挂牌的大案专案组工作了，发明后来到了利辛县办理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国务院督办的毒鼠强专案去了，我们就联系少了。他每次从利辛回合肥，总会打电话通知我，我再忙也会抽时间去看他一眼。有一次他给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要我陪他和女朋友谈判，说是女朋友正式和他分手了。我没有答应他，因为我知道，依他这种工作状态是无法挽回失去的爱情的，只能安慰他说：哥哥回头给你介绍个好的。我这个诺言也没有兑现，因为当时我自己都不能“独善其身”，何谈“兼济天下”。所以后来我又劝他，真不行，就让父母包办一个好了。他冲我只是傻笑：也好，也好，比打光棍强。后来他又参与办理了宿州市梁化学、阜阳市125和亳州市王永林、李宣传三个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这一办又是两年，那里有工夫花前月下，于是谈恋爱的事只能放一放了。
他牺牲前一个礼拜，打电话给我说胸口有点闷，准备回合肥治疗下。我当时也正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顾得接待他。没想到这个电话就成了他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我心里真是很后悔，如果我陪他聊聊天，劝他懒一点，别太拼命了，或许他也不会着急赶回专案组去。但很多事情发生后，根本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昏天暗地的风雪中，我们的车子终于赶到了上海。母亲一直在焦急等待，看到我们平安抵达，终于把心放下。见了母亲我显得很高兴，黄发明牺牲的事只能放在心里。母亲说父亲的身体太弱了，医生说不能再进行化疗，此后治疗的关键在于先把身体养好。本来准备在上海过年，等来年春天再继续治疗，但父亲坚持回家过一个团圆年，所以就暂时回去。对于父亲的决定我是不赞成的，因为我担心长途跋涉他的身体会撑不住，但既然父亲坚持回去过年，我也只能照办，因为他过团圆年在他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每年也只有春节这几天，我们这些在远方的孩子才能回到家中团聚。我们小的时候，一直围在父母的身边，家中宾客也很多，每天都很热闹。自从姐姐嫁人，我外出上学工作，算算看已经有10多年，我们一家人除了春节就很少能聚在一起，不过除夕之夜，我总会陪在他们身边。
父亲回去的行李和药品早已收拾好，没想到在上海的六个多月，积攒了那么多的物品。按照我的想法，很多东西都可以扔掉了，但父亲一样也舍不得丢，他就这样，特别恋旧，对用惯了的旧东西都保存的好好的，虽然这些东西也许再不会派上用场。我带去的大商务面包车被装得满满的，其中包括我推着他到花市买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草虽都不值钱，但他却养得很有生命力。
次日清晨是元旦，我们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回去前和几个医生一一告别，说明年还要靠他们费心治疗。他们很有礼貌的回答我：先好好过个年吧。这个回答让我心里没底，不过他们即使能预测未来，我也没有勇气去问，我觉得有时学习鸵鸟的做法挺好的，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就把头埋在沙堆里，当危险不存在。
回家的路上父亲的精神还是不错的，眼睛一直很有神的盯着车窗外的世界，不过他一路上没怎么说话，也许是没有气力说话罢。其实对于我开车途经的山山水水他都是很熟悉的。以前他身体好的时候，带我到安徽各地游玩时，无论我们经过什么县城，他都能讲出很多的历史传说和典故，我往往听得很入神。如颖上县的管仲箭射公子小白，后小白大度重用管仲，二人同车入城“百姓观者如堵，无不骇然”，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表演百姓“骇然”的动作甚是夸张，两手分开，双目惊恐圆瞪。还有巢县的范增献策项羽，让其在鸿门宴上击杀刘邦，而项羽的妇人之仁放虎归山，令范增愤然称“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以及亳县的张良帮刘邦安邦定国，提出联结英布、彭越，重用韩信等计谋；宿县嵇康因“竹林七贤”之一山涛投靠魏国专权的司马氏，愤慨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名篇等等，通过父亲的声情俱佳的讲述，我不知不觉中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我当时认为，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罢。
父亲不但对人文历史烂熟于胸，心中也装满了各个乡镇的民生民计，他能如数家珍般介绍各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农民的主要生活来源。如利辛的张村以加工业见长。临泉的老集镇为重要的生姜产地，所产生姜皮薄、质脆、无丝，味道极佳。老子故里涡阳曹市镇为杂交黄牛市场等等。我也不清楚他掌握这些信息有什么用，反正他说着我记着，记不住就算了。
当天的路可能是我开车走过的最艰辛的路，路面全部被冰雪覆盖，特别滑，我亲眼看见了不少车子出了交通事故。从清晨七点多出发，到次日凌晨两点我们才赶到了家，短短700公里的路，我整整开了21个小时。虽然路况复杂，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还是很坦然的，一点都不担心，对于我干的一切事情，他们都是出奇的信任。
回到家的次日清晨，我开始打扫我家院子里的卫生。我发现因为六个多月没有人浇水，父亲养的一百多盆花草基本上全死了，只剩下不多的几盆生命力特别顽强的仙人球以及种在土地里的树还顽强的活着。上了二楼我自己的房间，看到家具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墙面的涂料也一片片落在地面上，感觉很陌生，根本和我生长、玩笑于斯的“家”无法联系起来。趁着父亲睡醒前我清理了一些，但还是无法掩饰一个长期失去主人的房子不可避免的败落和凄凉。早晨吃了几口母亲做的烙饼，就匆匆赶回合肥了，因为我必须去参加黄发明的追悼会，我知道他一定在傻笑着等我去送他。
黄发明的追悼会很隆重，很多省领导都参加了，这可能是我默默无闻的发明弟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领导。全省所有的刑警大队都派人来了，我们散落在全省各地的全部的打黑队战友也多年来第一次真正聚在了一起，因为工作特殊，很多同队战友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下，躲在农村封闭办案，孤独多年的发明弟弟终于不孤独了。
大家当时谈论了发明生前的很多事情，我们共同的朋友打黑战友段仁斌说“记得侦办宿州市梁化学涉黑案件时正值隆冬，气温经常在零下八九摄氏度，天寒地冻，呵气成冰。他连续工作两个月没有休息一天。有时一天吃不上一顿热饭，喝不到一口热茶，也不叫苦叫累。正月十五那天，由于雪大路滑，车辆无法行驶，及时找到一位证人，他顶风冒雪，步行十几里路才找到证人。侦办工作后期，正值非典疫情不断传播，他不惧不怕，置自身安全于不顾，一如既往地开展工作。有时路过疫区，有时与疫区擦肩而过，有时甚至深入疫区腹地，一心办案，扎实办案”。
我们所有的战友都很伤心，可我们再伤心，能有发明的母亲伤心么，我几乎不敢看发明的母亲和家人那伤心欲绝、撕心裂肺的痛哭，其实发明立了多少功，破了多少案和他的母亲有什么关系，她老人家要的是个完整健康冲自己傻笑的儿子呀！发明在公安厅集体宿舍是有个小窝的，可工作四年他的母亲竟没有到这个小窝来过一次，原因就在于她的这个傻儿子一点时间都没有给自己的母亲。追悼会上省公安厅厅长崔亚东含泪说：“对黄发明同志的不幸殉职，深感悲痛，深感惋惜，深感内疚！全体民警要向黄发明同志学习！”，其实我想说，真希望再也没有民警像他那样，因为他带给自己家人和朋友的创伤太深了。
在追悼会上，很多平时很冷静的战友哭得抱成一团，我却一滴眼泪没有掉下来，因为我的反应变得很迟钝了。但当我深夜开车到了吞没他的那个小小的池塘，把他最喜欢的香烟和酒撒下的时候，迟钝的眼泪终于无法堵塞的流出来。发明弟弟你太傻了，为什么选择这个小得让人不屑一顾的池塘做归宿呢？就不能学别人壮烈点么？
2005年春节终于到了，单位的同事都忙着准备年货，到处洋溢着忙碌喜庆的气氛。我单身一人没有什么需要购置的年货，心中只盼着早点回家。腊月29，我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坐上汽车回到家中。在我回去的五个小时的路途上，父亲至少打了五个电话给我，问我到那里了，是否顺利。后来他可能不好意思再打了，嘱咐母亲打给我，看我是否一路平安。我告诉他们：放心吧，儿子福大命大，保证晚上到家。这几年父亲可能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老是担心我们会出什么事。不过过去他也这样，所以后来我如准备回家，就不告诉他们，突然半夜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省得让他们担心。
我回家的消息，被我的一些老朋友知道了，他们非要当晚给我接风。说实话，当天我真的不愿意出去吃饭，只想早点回家，但却碍不过10多个老朋友的面子。过去我从外地每次回家，同学朋友总会逐个相邀，每日都醉眼朦胧。有时候很多朋友聚到我家，非常热闹，父亲也很高兴，因为他其实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赋诗饮酒，趁着几分醉意他往往会搬出笔墨纸砚，画上几幅泼墨山水，或者写上几笔狂草，这可能和他特别喜欢李白诗文有关系。自从父亲身体各个零件都出了毛病，我也不和家乡老友联系了，每次总是默默的回家，悄悄的离开。而父亲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同时因为身体关系，不得不把酒戒掉，每日只能摆弄着花草，过着清静而寂寞的日子。父亲进行书画创作，纯属自娱自乐，因为鉴赏功底不够的原因，我也看不出父亲的书画作品好还是不好，不过经常有朋友来讨要字画，他总是很乐意的现场挥毫。他过去画的作品我感觉到和他的性格相似，坚挺爽利，山水线条豪迈飘逸，富行草的韵律感，整个画面让人感觉郁勃潇洒的心态。他近几年的作品虽脱去浮躁之气，但给人以残山剩水、天荒地老之感，而且笔力不够充沛。记得父亲说过准备送我一幅作品放在我办公室，不过他一直没有给我。
等我和朋友吃饭后，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和我同时进家的有10多个老朋友，他们非要一起来看望父亲。父亲坐在床上，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听母亲说，父亲知道我要回来，就一直坐在床上等我，还特意换了套新衣服，把胡子也刮了。让父亲等了这么久，我很愧疚，我的朋友也很愧疚，当时不知道谁提议的，我们十几个大汉齐刷刷跪在父亲面前向他磕了三个头，祝愿他早日康复。父亲虽强打精神，但也没有和我的朋友寒暄的气力了，不多久，朋友们都自觉回去了。
次日就是大年三十，父亲起床很早，写了很多喜庆的春联。我家以及我的亲戚家的春联从没有买过，都是父亲写的，今年也是如此。父亲还让我认真打扫庭院，买来红红的灯笼，说是要：欢欢喜喜过大年。其实过去我家的庭院还是很漂亮的，正如归有光所写的《项脊轩志》所言：“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但经过10多年的风风雨雨，特别是父亲长期在外住院治疗，门前冷落鞍马稀，花草又死去大半，庭院已经没有旧时风貌，只剩下：“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对于归有光的文章我特别喜欢，他所说的 “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以及“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这种场景过去都真实的发生在父母和我们姐弟身上。
除夕之夜，我按照父亲所说的“欢欢喜喜过大年”的要求，把所有的灯笼和灯光全打亮了，庭院中烧上大大的香塔，并在吃年夜饭前痛痛快快放了一箱鞭炮。在热热闹闹的张罗下，我开始找到当年和两个姐姐一同依偎在父母身边幸福过年的感觉了。
两个姐姐都在姐夫家，所以今年还是我一个人陪父母过除夕之夜。当晚我陪父亲谈了很多东西，不外乎他们问我的工作情况，什么时候结婚。对于我的工作，他们是放心的，认为我一定能干好工作，只是要注意安全。但对于我的结婚、买房子等问题他们感觉特别不放心，老是认为我娶不到老婆，买不起房子。其实他们的心情我理解，因为按照父母他们的想法，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儿子买套房子，再张罗个儿媳妇，这样才算尽到了责任，否则老是感觉到愧疚。所以一晚上我都在解释我肯定不会打光棍的，总有女孩子不贪钱，而房子的问题分局已经解决了，是很大很高级的那种，你们就放心好了。后来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我们就在一起看联欢晚会了。我一般干事情是很投入的，包括看晚会。而细心的母亲却发现父亲的呼吸很异常，劝父亲立即到医院去治疗。父亲一边呼吸氧气袋，一边摇头说：今天一定要欢欢喜喜过个大年，我绝不到医院去。我很粗心，只顾得看晚会，没有坚持带父亲去医院。
到了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新的一年开始了，我正准备出去放鞭炮，母亲发现父亲呼吸非常急促，当时就打了医院的电话，当时父亲连拒绝的劲都没有了。救护车到了，我抱着父亲上了车，母亲拿了被子盖在他身上。在路上，我一直呼唤着父亲，他一直答应着，到了急诊室前，我的呼唤他不答应了，只是睁大双眼看着我，其中饱含着无限的深情和遗憾。我吓坏了，飞奔到急诊室，但是已经晚了。在满城的烟花和鞭炮中，我和母亲、姐姐的心真的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我的二姐从小就喜欢和父亲做鬼脸开玩笑，她拼命抚摩着父亲的脸，要父亲笑一下，要父亲承认这次也是在开玩笑的。没有人能把她从父亲身边拉开。
父亲和母亲的生日是同一天，就是他选择离开我们的除夕之夜，我怀疑他是故意的，因为他喜欢热闹，怕孤单，而他又知道我的大性子，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吃荠菜饺子都记不得家，所以故意选择了一年中最热闹喜庆的除夕之夜离开，怕我会忘记他。父亲啊！我怎么会忘呢，此后的除夕之夜你让我如何过呢？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过去我送他的皮鞋被他擦得很亮，我们分局发的警察纪念手表他一直戴在手上，我所有的立功受奖的证书和奖牌，包括上学时的获得的荣誉他都当宝贝保存的好好的。我整理他的书房时还发现他这几年创作了一百多幅书画作品，但所有的作品题跋上都有“勉励吾儿晓晨”的字样，原来他一直想送我一个最完美的作品，但一直担心自己是业余水平，怕儿子见笑。
经过和同宗族的叔伯抗争，我坚持把父亲的骨灰埋葬在我工作附近的大蜀山上，方便我去看望他。父母在那里，那里就是家，父亲去世的两年来，我一次没有回过家乡的庭院，因为我没有勇气去看那“亭亭如盖”的树。
（两年来，终于积攒了勇气，写下了这篇纪念父亲的文章，此后将和母亲姐姐过幸福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