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琴走出马地尔电影院已经是第四天了。文琴背着四岁的儿子龙翔，领着六岁的女儿玉珠，走出马地尔电影院就不知道往哪走了。文琴出来前曾问过龙少军，出去以后该去哪里？龙少军说：“你们回家吧！在家里等我出去。”
家这个概念在文琴的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一个是四千里以外的老家，一个是观象台院里的家。回老家怎么回啊，火车不通了，领着两个孩子走回去？文琴感到茫然，站在马地尔电影院门口犹豫。回观象台院里的家，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文琴不敢也不想回去，院里全住着日本人。
两个苏联兵背着长枪向文琴走过来，枪上面闪闪发光的刺刀格外的耀眼。文琴不想知道那是毛瑟枪，还是老百姓说的三八大盖枪，文琴注意的是比刺刀矮一块的两个苏联兵的脸，蓝眼睛，大鼻子，黄头发，脸上长着黄毛，挂着恐怖的微笑。文琴猜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只好站在原地不动，握紧女儿玉珠的手。
一个苏联兵用手比划着对她说话，文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看着苏联兵手指她的腰间，她才低头看，这一看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龙少军在分别时候给她揣起来的那块怀表，不知道怎么就窜了出来，在她的腰间摆动呢。文琴赶紧摘下怀表送给两个苏联兵，在她伸出双手递怀表的时候，露出了右手戴着的龙少军的大英格手表和左手戴着的瑞士女士坤表。一个苏联兵发现后伸过手来抓文琴的手，吓得文琴赶紧又摘下两块手表，也一起递了过去。苏联兵接过怀表和手表，对文琴点一点头，然后扬扬手说：“芭蕉木，芭蕉木”。文琴懂一点俄语，知道是让她们走的意思，她赶快牵着女儿玉珠的手往街里走。没走出去多远，文琴就发现了好几个死尸。八月的天气闷热闷热的，死尸的周围飞舞着绿豆蝇，人一走过来，苍蝇们嗡的一声飞起来，带起一股令人呕吐的腥臭。文琴想躲开死尸，想找一个人，问一下前面路上还有没有死尸。
如果文琴不是背着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孩子，也许她不会离开马地尔电影院，再危险她也会选择和龙少军在一起。大街上冷清极了，没有行人，没有家禽牲畜走动，也没有炊烟。十字路口用麻袋修建的临时掩体里面还架着机关枪，偶尔能看见的就是三两个背着枪的苏联兵。
一只黑色的四眼野狗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搅乱了街道的宁静。它挡在文琴的面前，啃吃一个死尸的鼻子和脸。文琴已经很胆怯了，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她不敢看也不想看被狗啃的死尸是谁，反正不应该是中国人，不应该是红俄。死尸都应该是日本人和白俄的，在马地尔电影院里关了三天，文琴好象明白了一个道理。战争虽然是人杀人。但是，局限在军人杀军人，异民族杀异民族，异民族帮着异民族杀异民族。至于什么是主义和阶级是怎么划分的文琴还不懂。所以，不杀红俄杀白俄她只理解为没有钱的人杀有钱的人。在马地尔电影院里关了三天，她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落难时候的日本人非常团结。
清晨四点多钟，龙少军没值完班就跑回来了，叫醒文琴说，苏联兵可能过来了。赶快把孩子叫起来穿上衣服，多拿些吃的东西到防空洞里去。文琴慌得不知道应该拿什么，不应该拿什么。她把缎子被面，衣服，布料收拾了一大包，被龙少军都给扔在了地上。龙少军说战争只有吃的东西和水最重要了，别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用，他点火合面烙饼，往军用水壶里灌水。然后龙少军和文琴穿上了防空服，领着孩子走进院子里的防空洞。
一阵激烈的枪炮声过后，苏联兵拿着枪把藏在防空洞里的人，赶到了马地尔电影院里，人越聚越多，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门口有苏联兵把守。龙少军告诉文琴，在这里关押的约有三千多人，都是日本人。记住我们是中国人。苏联兵不杀中国人，苏联出兵是帮助中国人打日本人。俄语说我是中国人，就是“鸡袋子”。记住没有？
文琴说：“鸡袋子”我记住了“鸡袋子。”
关在马地尔电影院里的日本男人，大多数是商人和文职人员。金银珠宝店的老板，钟表店的老板，银行的人把他们认为的宝贝，贵重物品都搬进来了。电影院里断水断电，厕所没有水，骚臭气味曼延。有些胆小的吓得直拉稀，地下墙上到处都是便溺。第一天苏联兵只允许三名妇女出去打一次水，三千人每人只能分到一口水。每天每人分给一把大米，无法生火做饭，大人孩子都吃生大米。分水分大米的时候秩序井然。一大提包，一大提包的钱，手表和金银珠宝，人们都视而不见。所有的人都焦急的等待着门口传来的消息，人们经常因为门口发生的事情骚动。几个日本妇女又出去打水了，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几块手表，手表就象是买水的水票。到门口把手表递给把门的苏联兵，就能够出去打水了。
文琴对峙那只黑色的四眼野狗。那是一只很普通的家狗，个子不大，身条略瘦，两个眼睛上边有一撮指甲盖大小的白毛，啃吃人脸的血肉还粘在嘴边上，它不时地用翻转的舌头舔吃一下。它有恃无恐地望着文琴，眼睛里冒出绿色的凶光。文琴恍惚觉得它向个恶人似的站在那里，狗当着文琴的面，旁若无人地，傲慢地低头啃咬那死尸的鼻子，那死尸的脸已经血肉模糊了，鼻子已被咬掉了许多，看不出是大鼻子，还是小鼻子。但是，从身材看，是那种车轴汉子那样的五短身材，土黄色带些淡绿纹理的防空服告诉文琴，那是一具日本人的尸体。
三天前，文琴还和一些日本女人在一起作防空演习，演练救火。一群日本妇女站成一排，往假设着火的房子上传递水桶。所有的人都穿着防空服，挥汗如雨地在那里苦练。文琴累得坐在了地上，龙翔和玉珠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吓的直哭。观象台台长田中和田中妻子晚上送来二斤大米，说给孩子们做着吃吧。每月十八斤高粱米的定量，日本人和中国人是一样的。所以，文琴觉得田中夫妇和其他的日本人不一样。
文琴躲着野狗从路边绕过去，那狗抬起头呲呲牙，发出呜呜护食的吼声。文琴领着玉珠背着龙翔赶紧逃离那里。走到老于小铺文琴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小铺的老板娘三十六岁大文琴12岁，是文琴最好的朋友，看到文琴安全回来了，老板娘非常高兴。找出许多衣服，让文琴赶快换上中国人的衣服，埋怨文琴怎么还穿着日本防空服呢？然后给文琴做肉包饺子，讲这几天满洲里发生的新闻故事。文琴参观了老于小铺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好东西，大米、白面整袋的堆成垛，衣服、布匹、百货等物品应有尽有。圈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十多头肥猪，老板娘说都是抢日本人的，开始是抢日本人的军用仓库，赶着马车往家里拉，后来就抢日本人的家，有啥拿啥，缺啥拿啥，喜欢啥拿啥，想拿啥拿啥。老板娘最后说：“打仗真好。”
苏联兵把日本青壮男人都押出马地尔电影院扔上卡车拉走了，当两个苏联兵拉龙少军上卡车时，龙少军是拼命地挣扎不上车，嘴里不停地叫着鸡袋子，鸡袋子。一个苏联兵给龙少军拿了一叠钱，龙少军把钱扔在地上，苏联兵举枪向龙少军的两腿之间放了一枪，龙少军动也没动，一个苏联军官认出了龙少军，他让龙少军拿出证件。龙少军没有想到会遇见这个军官，他曾多次帮助这个军官换钱，虽然他不知道帮当时穿着便衣的军官把假币换成了真币。但是，军官知道他是中国人。龙少军从短裤兜里掏出了工作证，国别一栏写着中华民国，苏联翻译看完证件，和龙少军握了一下手，就把他放了，龙少军走出马地尔电影院已经是第五天了。
龙少军找到文琴和孩子兴奋得哭了起来，领着妻子孩子回观象台院里的家。路上已经有人组织掩埋死尸了，马车上堆着的死尸已经腐烂了，流着腥臭的血水。龙少军推开自家的门，屋内空空如也。家具，提包，行李，衣服，就连碗筷也被抢没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像框，跌落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也被踩了几脚。
龙少军觉得这个家已经不能住下去了，去哪里呢？他站在那里想不出去哪里。三天前在马地尔电影院田中台长被押上汽车的时候曾对他说：“龙桑，我的妻子就拜托你了，我家三代单传，她已经怀孕8个月了，你是中国人，有出去的那天，拜托你照顾好她，拜托了，一揖到地不起。”龙少军领着妻子孩子到田中家看看，看看田中的妻子在不在，那里也是被抢得空空如也。田中的妻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龙少军挨家找，走了几家他们不敢走了，家家屋里都有死尸。最惨不忍睹的是一个屋里有六具尸体，三个日本妇女穿着和服，悬梁自尽。三个日本孩子躺在炕上，嘴里塞着药棉花，穿着新衣服，整齐的排列着，一定是被大人掐死的。大人和孩子龙少军都认识。都在一个院子里，天天见面。龙少军本想把三个妇女解下来，放到炕上。可是，尸体的那股腐烂腥臭味使人无法靠近。
满洲里成立临时政府，经朋友推荐龙少军去了公安局，刚开始负责社会治安。主要打击日本汉奸和抢劫，强奸妇女犯罪。他借了一套房子，邻居朋友送来米面被褥衣物炊具，家就算安定下来了。
一天早晨，龙少军在门口撞见了田中的妻子。她艰难地拖着怀孕的身子，满头满脸是血。龙少军把她领回家，让她洗洗脸，又给她的伤口敷上药。做了一碗大米粥让她吃。田中妻说：“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田中，寻找田中的尸体。因为她穿的和服，她无数次遭到强奸，她反抗，被打昏过去几次。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说如果她能找到田中的尸体，她也不活了。她最怕的就是田中还活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田中家的血脉，孩子怎么能没有父亲呢？她哭一阵，说一阵，请求文琴把她留下来，救她们母子两条命。”文琴陪着她哭。但是，始终坚持说救不了她。现在到处都在抓汉奸，抓到一个枪毙一个，只要以前为日本人做事，坑害过老百姓，一经检举，拉出去就枪毙了。战争期间，兵荒马乱的，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保护你呢？田中妻吃完饭悻悻地走了。
日本人相继回国以后，苏联兵开始强奸中国妇女，为了防范家家户户都连接上铁丝水桶铃铛，一有情况，一拉铁丝，敲响报警信号，人们联合起来抓住过几个苏联兵，送到公安局，公安局无权处理，再押送给苏联军队，过几天又放出来了。后来老百姓抓住也不送公安局了，直接弄死埋了，或者弄死扔到厕所里。
龙少军经历的事在后来的日子都成了他的罪状，他说苏联兵也强奸中国妇女，那是我的亲历，结果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他说日本人也有好的，田中夫妇还给过我们二斤大米，结果又被定为日本特务。文革期间把龙少军所有的亲历都串到一起，结果定了汉奸特务右派反革命等多种罪名被活活打死了。死后还召开了批判大会，说龙少军的亲历永世不得翻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