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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野狐禅

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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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 0楼发表于: 2006-03-16

　　记得曾读过印度诗人泰戈尔的一个故事。大师在青春年少时，也曾多次堕入情网。这很可理解——哪个少年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更何况是一位诗人——他们总是比常人有更澎湃、更泛滥的激情。只不过，那时候所谓的感情，在谁看来，也都还属于生理发育带来的自然冲动、心理成长造成的朦胧憧憬，未必是什么真正的爱恋，更谈不上刻骨铭心，所以有始无终的居多。
　　事过境迁，阅历的丰富、思想感情的成熟，和身份地位的变化，使大师对以往的荒唐，早已不再萦怀，一笑置之了。但这多年的历练漂泊，也使人心力憔悴。所以他决定休闲一下。
　　我想，诗人这时候可能正好地读到了西楚霸王的那句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所以，他决定荣归故里省亲……顺道也办点别的事。
　　一位成功人士回乡，当然要遭遇旧日曾鄙夷并抛弃自己的恋人。是的，大师在街头邂逅了那位旧日恋人。
　　这时候出了个麻烦：对那姑娘来一番大快人心的雪耻、十年不晚的报仇，对大师这样一位人物来说，显然不大合适——为以往那点屁事秋后算帐，在局外人看来，怎么解释都是挟权势以凌妇孺。何况古典话本里的马前泼水，更是编类似故事落不得的俗套——虽然俗套本是惨遭重复的经典。而作为一名伟大诗人、一代人文主义泰斗、一位唯善唯美的宗师，揭露甚至只是暗示，旧日恋人是个蝇营狗苟惟利是图的卑鄙小人，都显得不够厚道，且坠了自家品味。
　　可反此以求，事情也不好办：就算俩人当年相处得一直挺好，因为搬屋、战乱、家里人不同意之类的原因，从此音讯断绝天各一方……可过了这么多年，说俩人一见面就能重燃爱火再续前缘，除非在小说里，别地方怕没人肯信……大师自己都未必肯那么干——总得注意点群体舆论社会影响自身素养公众形象。
　　可这点事难不住我。让我编自己偶遇旧情的事，我就说那丫头以前家境、相貌或别的啥比我强。所以娘家，包括她本人，都对俺俩处对象的事不咋乐意，虽有真挚情爱，可架不住父母兄弟闲话念秧、朋友乡亲指指点点，俩人之间再发生点啥误会，终于挤兑得那姑娘赌气向世俗低头，从了村长衙内。那有志青年不免心中气苦，邪火拱上来，面子落不下，就背井离乡到外头混事由去了。没成想就此折腾出一片广阔天地，于是就琢磨着哪天回老家，在乡亲们面前露脸，其实也暗藏着让那没眼光的婆娘后悔的意思……等真回去了，放着老家的土鳖落后不提，单捡那煽情的故园乡愁抒发；看着那日子过得不咋的，臊眉耷眼的老情人暗暗解气，可偏装出个恍若当年涛声依旧的样子，明里暗里再找机会补充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您看，这么着这故事里的女主角的人品就不显得那么次。就算有啥对不住的，也是情有可原，最不济也还能赖在天意缘分头上。而且自家形象也挺有光彩：积极奋进、襟怀坦荡、宽厚平和、感念旧情、从容洒脱……
　　大师也走的这路子。可人家比我高明许多——干脆把背景全省略了。当年的恩怨是非无从可考，俩人分手的原因言之不详……只简单给你这么个印象：俩人并没因为以往的事，产生过啥怨怼、不满、留恋或遗憾情绪——起码在大师方面是如此。
　　因为在重逢的时刻，诗人并没有上前对她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阿泰啊……我曾爱过您，我直到现在仍在爱您，与您旧时的青春亮丽相比，我更爱您如今倍受岁月摧残的容颜……”
　　正相反，诗人完全没认出对方来。倒是那位迟暮美人上前提醒：“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爱恋吗？”
　　诗人如梦方醒，连忙上前，一面矜持而热情地寒暄，一面急切而忙乱地检索往事：这位大婶谁啊？我跟她有过啥曾经？
　　一番天气冷暖时事政治后，那位夫人就犯了女人的老毛病，问曰：“Do you still love me？”
　　我想，即使一个霹雳落在眼前，也不会比这问题更震撼了。这才是个真正的两难之问。
　　肯定的态度，当然能让那老太太重焕青春——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魅力。可那后果让人简直就不敢想。放下自己的违心憋屈不说，最怕的是她因为这句话，给你整出点事来——她借着这个引子要跟她男人闹离婚重投你怀抱咋办？她拿这口实去全村咧咧说你要拐带她私奔她没答应咋整？像我们这种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最怕惹这号麻烦……
　　否定的答复，对人家的自尊心伤害忒大——七老八十了，还让人给弃了一回。闹不好她回家就开两包毒鼠强冲水喝。就算不嗑药，她只动动嘴你也受不了——爱情骗子薄情寡义人阔脸变无耻之尤等等屎盆子全扣你脑袋上，都没人出来替你说句话圆个场——你现任老婆都得跟着大伙一块儿埋汰你。
　　可说句公道话，对旧情人没感觉不是啥操蛋事。可只要没啥你死我活的大矛盾，相隔多年后，能当面说不爱她的，怕是不多——这是男人的性别道义，情人的角色操守。连王朔都未必肯糟贬自己干出这号事来——这显得人品太下作。所以，这当然也不会是著名散文诗人对妇女同志说的话，更不会是人文主义者对待旧情的态度……
　　所以在我的旧情偶遇里，我绝不能给那厮机会问这么歹毒的问题。我会随身带着老婆当挡箭牌，还要带上硝酸甘油作护心甲，万一被她抽冷子问到，我就立刻以心脏病为由躺地上假装晕菜。事后别人问起，我就说她的问题是我的心脏不能承受之重……
　　可大师毕竟是超凡入圣的——人家敢让大娘这么问，就当然有高招应对。泰戈尔镇静从容，沉吟片刻（以示对往日恋情的追忆、伤痛、缅怀等情绪），就吟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昨夜星辰今安在？”
　　读到这句，我是彻底的服了：大师果然就是大师，这句话简直太微妙、太唯美、太玄奥、太辨证、太深邃、太飘逸、太优雅、太他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