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48.
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
2006年9月20日下午1点。女儿晓燕离家返沪。临行前,女儿对母亲说:“妈,我先去上两天班,尽快赶回来陪你。”
下午3点,我和儿子陪着凝云再次住院。首先是检查血常规,很快,化验结果出来了。司机小金偷偷告诉我:化验室说,指标很不正常。我立即赶到医生处,三位医生看了化验单,都是一脸的无奈。我问医生,凝云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医生模棱两可的说:可能还有十来天吧。我要求医生按照她的意愿尽量减少痛苦,医生说,我们会尽力的。
我无话可说。医生只能看病,不能救命。现代医学虽然快速发展,可不治之症越来越多,癌病、艾滋病、非典、禽流感……这只能说,人类对自身的认识还远无止境。也许,现在的认识水平也仅仅是广袤未知世界的冰山一角。尽管,凝云和我对医生的治疗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感到遗憾,但是,我们只有感激,因为,他们在尽职。
当晚,我与儿子陪伴在侧。凝云要我把皮肤科医生请来检查一下毛囊炎症。很快,皮肤科的医生来了。这位医生很负责任,先后进来两次仔细检查,详细询问,又与血液科医生作了会诊。但是,接下来这位医生再也没有出现,也没有开出任何处方。凝云叹道:这位医生怎么连皮肤上的病也没有办法。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毛囊肿块的根本原因不是皮肤本身疾病,而是血液病毒浸润了全身的结果。自然,皮肤科医生也无可奈何了。
当天,凝云高烧不退。次日,体温升高至41.0℃。所有的降温药物用上,至傍晚体温基本正常。
9月22日。血常规显示:外周血中幼稚细胞增殖极快,已占白细胞中90%以上。此时,所有的部位都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凝云似乎明白了,生命的终点站快要到了。但是,她的思维依然十分清晰,语言表达清楚。她对我说,我的最后一程可能走得很艰难。我忍住悲痛仍劝慰她:刚才问了医生,说是没有那么严重,现在用的药也是最好的。其实,早上医生就告诉我,可能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上午9点,凝云的姐姐九云来了。九云姐哭着走进病房,凝云让我们先出去,她要与姐姐单独谈谈。约半个小时后,九云姐红肿着两眼出来。凝云让我和儿子进去,她平静地对我俩说:“刚才与她谈了几件事,你们也应该知道的。一是生病那么久,没有让她来,是因为不想惊动她。二是要她每年去父母亲的坟头走走,尤其是清明期间,不要忘记上坟祭祖。三是后事都已作安排,叫她不要费心。并且告诉她,要她自己多保重。”她又对我们说:“我父母的坟头你们也要去看看,清明你们也要去的,不要成了荒冢。”
上午10点,小孙子添添抱至凝云病床前,只见她眼睛一亮,伸出无力的手握住孙子的小手,轻轻地说:“添添,奶奶快要去了,你长大了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做个有用的人。”孙子还不到六个月大,不谙世事,本能地咧开小嘴笑起来,这天真可爱的笑容,感染得凝云也跟着笑了。我相信,等到添添长大,读到他爷爷写的这本书时,他一定会体会到:他的奶奶是多么爱他,多么地不愿意离开他!
病房外,九月的阳光分外灿烂。这一天,病房里聚集着太多的人,学文夫妇、敏光夫妇、巨胜夫妇、德宏夫妇、绍美夫妇、新荣夫妇、卢新夫妇、法海夫妇、战鹰、毅烈、项佳……我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全来了,凝云在温岭的表姐们,肖泉村的弟弟、妹妹们,这小小的病房已被挤得水泄不通,朋友们只得站在走廊里,阳台上……
德奇姐始终陪着她,为她喂水擦汗。凝云示意我她要上厕所,我看她很疲倦,准备用便盆在床上接尿,但凝云摇摇头,吃力地抬起上身,要到卫生间去。我知道她是一个十分整洁的人,她怕弄脏洁白的床单。当我抱着她艰难地迈进卫生间时,我已感觉到,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自身的力气。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虽然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却仍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一夜,凝云不能睡觉,咳嗽不停,发烧令她双颊潮红,呼吸已变得不畅,她不住地喃喃低语:姆妈,你快带我走吧。她难受,但又无法说清楚哪里难受,全家人望着她因痛苦有些变形的脸,爱莫能助,人人心头犹如刀割。
9月23日。上午,医生告诉我,恐怕最多只有三天的时间了。我连忙打电话让女儿、女婿从上海赶来。女儿前天刚回去,接到电话,知道情况紧急,急忙动身赶赴台州。
上午10点,凝云已渐渐不能说话,但她的头脑仍然清醒,我侧身抱着她,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低声安慰着。大家轮流抚摸着她的手臂和脚背,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我悄悄步出病房,独自来到病区的走廊里。连续几个月的劳累,换来的是如今的结果,令我万念俱灭,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悲痛欲绝”!我这辈子自参加工作以后,很少流泪。此刻,我却无法抑制自己……
病房里挤满了人,静静的,只有被压抑的饮泣声。
下午四点半钟,女儿、女婿终于赶到。她俩直奔母亲床前,我立即附在凝云耳边说:“凝云,晓燕、邵帅来了。”凝云费力地睁开眼睛,紧紧盯着女儿、女婿,把他们俩的手叠在一起使劲摇晃,嗯嗯啊啊,似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出来。小夫妻俩眼含热泪,仿佛领会了母亲的意思,晓燕哽咽着说:“妈,你放心。”听了女儿的话,凝云才无力地松开了手,舒了一口气。拳拳慈母心哪,此情此景,就是顽石也得落泪。
呼吸越来越困难,嘴唇干裂,德奇姐不停地用棉签沾水为她润湿,钱鹤阳夫妇轻轻按摩着她的手臂和小腿。此时,她不停地用无力的手掀开被子,盖上又被她掀开。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极度烦燥的表现,也是生命的最后表演。
下午6点20分,我领着弟弟、妹妹去外面吃饭,留下德奇姐和小钱夫妇照料。
消息传得很快,朋友们纷纷赶来,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诀别。
6点50分,我们刚吃完饭,妹妹打来电话,说是大嫂要出事,慌乱中我们匆匆赶回医院,只见医生、护士正在全力抢救,人工呼吸正在全力进行,而心电图上的电波纹丝不动。凝云她,静静地躺着,闭着双眼,神情是如此的安祥。7点25分,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撤下了所有的抢救仪器。
2006年9月23日19点零5分,我的爱妻心脏停止了跳动。
刹那间,如闪电击中了我的全身,我紧紧抱着凝云,拼命摇晃,悲声大恸。她似乎刚刚睡去,而我要唤醒她一同去某地某处。可是,凝云仍然安祥地睡着,再也不会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