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46. 美丽与哀愁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血象指标逐渐趋向正常，化疗以后的抑制期过去，病痛得到了缓解，这是白血病人化疗期间的同期性现象。为此，医生允许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女儿再次从上海回来，陪伴她母亲。
德奇姐也来了，并且住到了我们家里，她是来陪伴她的表妹的。
自从凝云生病后，居住在温岭的她，时常来电话询问凝云的病情。她是长者，我唯有与她通话时，才敢告知她实情，并失声哽咽。这次，她在电话中得知凝云的病况后，特地从温岭赶过来的。凝云见到德奇姐很是高兴。
一连几天，凝云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整理着属于自己的书籍、资料、信函、日记。她心细如丝，一枚精美的书签，一张旅游点的门票，所有的购物发票她都分门别类地保存起来。这一次，她重新整理、翻阅，想必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除了书籍，她建议我们俩人一起整理旧照片。我上街买来了几本大小不一的影集，以便分别装入相片。
多年来，我们俩的照片，包括孩子们的照片因无暇整理，都杂乱地放在纸袋里，原想在我们退休后再作整理。我还有个计划，将来有一天给凝云出版一本摄影作品集。现在整理这些照片，既有兴奋的怀旧，也有无奈的感慨；既有留恋的亲情友情，更有萍踪山水的美好回忆。
整整二天，她分类，我装册，我将所有的照片整理成六大册，分别题上《幸福的童年》、《黑白世界的记忆》、《在屯垦戍边的日子里》、《亲情与友情》、《旅欧剪影》和《工作着是美丽的》。看着这几大册影集，凝云难得露出多日未见的笑容，显得开心极了。这片纸间尽是美好的笑意，照片留下的都是美丽，而没有哀愁。其实，我猜测她在整理这些地照片，并不尽是快乐，更多的或许是沉重。正如所有照片中的人物形象都是快乐的一样，而生活中的人都有苦涩和悲哀。只不过，人人都不愿将那所有的不快留在这黑白和彩色的纸片上罢了。人们总是追求美好。
八月的一天，我的新疆朋友送来了一部书稿，书名是《青春的足迹》。这是年初时，我们商定在今年十月举办一次黄岩青年支边新疆四十周年活动时，将出版的一本纪念文集。为此，我写了一篇《历史的沉思》的纪念文章，作为序言。书的雏形已成，陈巨胜等战友让我审阅。凝云见到书稿，很是急切地要先睹为快，看看战友们都写了些什么，她靠在床头一口气看完了书稿。我征询她的意见，她说，还都不错，拿得出去。于是，我趁机说，你也应该写一篇嘛。她说，我哪有这个力气啊。我怂恿她说，你口述，我记录吧。自从确定要出一本纪念文集后，我一直动员她写文章。我真正的用意是：她患了不治之症，生命之火将随时熄灭，留下的文字，也是一种永久的纪念。此后，因病痛的原因，我再未提起。
凝云见我如此说，犹豫了一阵终于同意了。于是，我铺开洁白的稿纸，她讲述了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事后我整理成文，冠以标题《难忘一九七四》，文中说：
1974年是多事之秋，往事不堪回首。
那一年，我已进疆八年。生活如一潭死水，平静枯燥，且充满着无奈。当时我在团财务股任出纳，水工团有一万多人，财务股负责全团的核算和收支。股长谷平庆，同股室的还有陈跃林、周宗林等老同志，大家相处很融洽，工作不算忙碌但也不轻松，唯责任比较重大。
……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十月八日清晨，一觉醒来穿上衣服，发现裤袋里的一串钥匙不见了，找遍不见影子，顿时着急起来，昨夜清楚地记得放在裤袋里的怎么会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呢？……
这篇回忆文章讲的是她在水工团财务科任出纳时，被犯罪分子盗走钥匙，继而盗走她办公室保险柜里的四万多元现金的一段往事。发生在1974年的这件事确实令人难忘，不仅对她，也对经历了这一事件的我们。
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写下了往事中痛苦的记忆，而留下的却是人性中的美丽。这年十月三日，庆祝纪念活动如期举行。当这本《青春的足迹》送到每个战友手中时，凝云却刚刚去世十天。也恰恰在这一天，由我亲自设计的美观、朴素、庄重的墓地落成。
这是美丽中的悲哀，悲哀中的美丽。
病痛重新开始袭来，我明白，又一轮化疗该开始了。化疗缓解了暂时的痛苦，接着又是新一轮的煎熬，而这种煎熬对她的生命而言却已经没有意义。
自然，凝云更明白这一切。
傍晚，我们靠在床头，沉默中她突然对我说：“我走了，你怎么办？我现在最牵挂的就是你了。”在此之前，她多次提起这个话题，我都不敢直面现实与她对话。这既有对死亡的恐惧，更主要的是不愿再在她破碎的心灵中揉进令她彻底绝望的“咸盐”，而现在……我不禁热泪滚滚、恸哭不已。这是我自她得病后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见我这般悲伤，她反而平静下来，缓缓地对我说：
“你不要悲伤，我命该如此。都说你坚强，其实你内心仍是脆弱的。男人啊，有时还真不如女人。”她一声叹息，接着说：“我这一辈子不能说成功也不算失败，你我相伴三十多年，我知足了，这么多年，你顾了事业，却在生活上能力不强。我走后，我是实在放心不下啊。你还是再找一位女人相伴吧，这样，我在九泉底下也安心。”闻听此言，我又一次失声痛哭。凝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又一次劝慰我：“你不要这样，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我多么希望老天爷再给我十年啊，到那时我还不到七十岁。这要求不高，但老天吝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好了，一切都将结束，我最大的哀愁是你怎么办？”
整整三十年，我与凝云同甘苦共患难，其间也曾有过争执，有过不快，甚至最长时整整二天不说话。但是，我们共同迈过了人生一个又一个坎坷。心相通，情相依，牵着手走向未来。而今，在我逐渐卸下重任，即将与她白发相伴时，她却要……命运对她如此残酷，而她牵挂的仍然是我。在以后即将离世的日子里，她对儿女的交代、对亲友的谈话、对我的朋友的嘱托，都是围绕着我，为我的现在，为我的将来，而对自己的后事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嘱咐。凝云去世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每想到此，都难以自持。也正因此，使我萌生了为她写一点文字的东西，留下永久的纪念。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了以下一段话：
她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外表虽柔弱，内心却是那么坚强，虽生命危于旦夕，却心无杂念。我感动她的如此情深，我后悔以往对她关爱的太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将加倍回报她。这是我的终生遗憾……
凝云的哀愁，有对自己的悲戚，有对我的忧虑，更多的是对人生无奈的幽怨，但是，这哀愁之中却折射出人性中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