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暗淡的生命之火
6月27日，凝云再次入住市中心医院层流病房。
在此之前，按照瑞金医院沈教授的意见，由他制订化疗方案，在当地医院实施。这样，减轻了来回奔波的劳累和其他一系列的麻烦。正是这样，上一次的化疗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已达到了缓解的标准。记得那次我去病房拿化验单，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很高兴，纷纷向我表示祝贺，我兴奋不已，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凝云这个好消息。可以想象，她的心情与我一样。已经连续四次化疗，这一次总算达到了缓解，为此，我充满了信心。为了慎重地确定下一次化疗方案，我决定去上海，当面向沈教授呈报这一时期的病况，并由他制订新的方案。我请中心医院血液科的陈赛医生陪同我前往，以便让沈教授更好地了解凝云的情况。经联系，沈教授正在嘉兴出诊，我们立即赶赴嘉兴，找到了沈教授。沈教授详细听取了治疗情况后，认为，下一次的化疗，应加大剂量，争取“乘胜追击，除恶务尽”。他说：“一般说来，在三次化疗中，其中一次应用大剂量，这样可以巩固疗效。”我不无担心地说：“不知道病人能不能经受得了。”沈教授说：“现在的方案也只能说是中剂量，应该不会有问题，如不行，立即停止就可以了。”从理论上讲，这是正确的。但对具体某一病人来说，则应该因人而异。就是这次增大剂量的化疗，给凝云造成了严重后果，不得不再次入住层流病房。
白细胞计数只有200个，血小板仅有3000个，高烧不退，食欲消失，大便不畅，满身都是出血点，连尿液也变成了暗红色。危象丛生，生命系于一旦。我的所有亲属、许许多多的朋友闻讯纷纷赶来，围着护士站的监控屏幕观察。更为可怕的是，病毒已严重浸润到肝肺，谷丙比正常值高出20倍，谷草高出40倍，肝肺功能严重受损，呼吸困难，腹部气胀如鼓。我要求医院立即与上海瑞金医院的肝肺专家进行电视远程会诊。可是，会诊后，专家开出的药医院竟没有。我立即电告上海朋友：从速购买，尽快送到。似乎，这是与死神在赛跑。
问题接踵而来，血浆、血小板的输入均出现了强烈过敏反应，不得不停止。经询问专家，建议用洗涤红细胞和配型血小板。洗涤红细胞好办，可配型血小板却难住了我。市中心血站没有，附近的所有血站都没有。血站告诉我，唯有省中心血站可以配型。但经联系，杭城各大学正放假，血源减少，配型困难较多。真正是心急如焚，不得已，我找到市人民政府金长征副市长，请她予以联系，又经过一番周折，省中心血站终于答应克服困难给予支持。我立即让儿子和血站的同志一起，带上血样，赶往杭州。当夜，配型血小板送到，立即送入层流病房给凝云输上，第二天上午，上海的药也已送到。此时，医院已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泪水又一次打湿了我的脸颊。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艰苦努力，凝云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事后知道，在层流病房，凝云曾流着眼泪对张医生说，不要再抢救了。
此刻，当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仍然心有余悸。她的难以言状的痛苦表情至今让我心酸不已。以至于后来不少朋友询问她的病况时，我真诚地表示：当一个人的生命真的无可挽救时，况且病痛在百般地折磨着时，安乐死是最为人道的治疗，是对生命的真正尊重。
人的生命既是脆弱的，却也是坚强的。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或许是凝云的命不该如此，也许是我们的努力感动了上帝，凝云终于转危为安。五天后，凝云终于搬出层流病房。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闻听此言，我不禁泪如雨下……
本承想这一“除恶务尽”的化疗方案必能取得奇效，不料，数天后的骨穿显示，仍然是未缓解。现代医学真正让人困惑不解，可见，科学的发展仍然是人类迄今为止认知物质世界的很小一部分，难怪宗教迷信在当今年代如此盛行。
蓦然，我感到绝望，感到精疲力尽，我已经尽了全力，而老天爷为何如此漠视对一个生命的抚慰，那怕是一点点。
显然，凝云也已知道了这一结果。在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后，她变得坦然，变得沉默，而内心却是心潮起伏……虽无声，却胜有声。
病痛折磨着她，同时也折磨着我们全家每一个人。我的父母、我的弟妹无不日夜牵肠挂肚。女儿、女婿从上海赶来，儿子、儿媳抱着小孙子添添（小名）伫立在病床前……我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试图让她感受到亲人的温情。
生命在慢慢地走向终点，步履维艰。生命如灯，那火光飘忽摇曳，仿佛一阵微风就能使它熄灭。医生告诉我，这种状况最多能维持三个月。事后，我的老朋友郑九蝉对我说：一个人来到世上容易，而离开这个世界却是很难的。细细体味，果真有几分道理。
凝云虽然脱离了层流病房，但化疗造成的深度抑制仍在持续。低烧、头晕、便秘、厌食……所有的症状一齐袭来。强忍着痛苦，她平静地对我说：“开始我还怀有希望，现在却已经绝望了。如果身体允许，我们去旅游，让我享受一次最后的快乐。”此前，她也多次表达过这个愿望。但是，她能恢复体力、能带着这样的重病恣情山水吗？看来，她这个愿望只能是一个永远的愿望了。但是，我仍在竭力安慰她。
一天，凝云突然对我说，该给我们的孙子起个大名了。孙子于3月30日出生，百天后，显得健康活泼，逗人喜爱。孙子也是她生命的延续，是上天奉献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自然她是钟爱有加。儿子执意要我们给他起名，这一段，因心在凝云身上，故也耽搁了许多时日。今日凝云提起，倒也是一件大事。首先，是起双名还是单名，我与凝云都觉得用双名为好。我思考了一阵，拟定了几个名字：吉铭……不妥，灵华……也不妥。“哎，叫恒玮怎么样？”我问凝云。“有什么寓意吗？”我说：“恒有数解，但主要指持久不变的意志。记得古人曾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意思是说，一个人虽然没有财产，但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念这只有品德高尚的人能做到。玮字的意思是：珍奇、美好、贵重。宋玉在《神女赋》中说：瑰姿玮态，不可胜赞。我想，恒玮的含意就是：希望孙子长大以后，做一个具有坚强的意志且品德高尚的人。”听我这么一说，凝云立即表示赞成。其实，一个人的名字也就是一个符号，父辈给下一代起名，也不过是对后代的期望和祝愿。她说：“以后培养孙子的事，你可是要多费心了，我是不能疼爱他了。”所有的话题最终都离不开目前的病况。我无话可说。
凝云对孙子的钟爱，早在儿媳妇怀孕时就开始了。
记得我们在新疆时，夫妻俩人工作繁忙，带着两个孩子，身边没有老人，请不起保姆，含辛茹苦，苦不堪言。女儿小的时候多病，凝云身体也不好，尤其是有一次母女双双住院，我独自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做饭送饭、劈柴挑水、缝补浆洗，真正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辛。那时，她对我说，以后有了孙辈，我再也不带了，实在是太累了。
但是，退休以后，她却改变了初衷，她渴望着儿孙绕膝的日子。如今，她病入膏肓，自知再也不能含饴弄孙。然而，初为奶奶的她，仍然没有忘记为孙子做点事。一次，她对来看望她的表姐小遵说：你替我给我的孙子织一件小毛衣、小帽、小鞋、小袜子，算是我这当奶奶的一点心意，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毛线家里有。
她对儿子说，小添添健康可爱，将来你们要培养好、教育好。
她对女儿说，我在上海住院时，你婆婆多次来看我，煨鸡炖鸭，我很感激她，我要送她一件羊毛衫，作为纪念，你回上海时别忘了带着。
她对我说，我生病，有那么多的人来看我，以后不要忘记他们。
没有文字上的嘱咐，凝云在清醒时，断断续续地对家人作些必要的交代。在她的性格中，虽有孤芳自赏、傲视红尘的一面，却也有情深义重、知恩图报的品行，凡帮助过她，尤其是在困难时帮助过她的人时时感念。去年我曾陪她去寻访她在果酒厂时的财务科长徐礼栋。因为徐科长在她刚进厂时在工作上、生活上都帮助过她，使她念念不忘。二十多年过去了，凝云仍时常提到他。那次，我们挨家挨户打听，终未找到，她很遗憾。
当一个人的生命渐行渐远时，她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最渴望的是什么？她最为怀念的又是什么？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疑问。现在，我逐渐明白，她想得最多的是未了的心愿，她最渴望的是将美好的记忆留在身边，她最为怀念的是人间的真情和亲情。
人与人不同，对死亡的理解也不同。自然，她在明白自己去日无多的时候所思所虑也不同。但她是真实的。
烛光如豆，虽暗淡却依然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