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44. 病房中的生死论
2006年3月25日,星期六。这是凝云在上海两次化疗中间回家休息中的一天。这一天,阳光灿烂,春回地暖,大地又一次披上了绿装。清晨起来,凝云状态较好,加上昨晚睡得不错,心情也随之亮丽起来。这一天,是她在整个治疗过程中,走进春天,最后一次拥抱大自然的一天,也是她生命最后一个驿站中的欢乐时光。
自上海回来,儿子、儿媳整天陪着她,病魔的暂时告退给了她一个好心情。女儿每天来电话问候妈妈,也给她很多的安慰。睡眠,食欲都有了好转,全家沉浸在希望之中。
清晨,我对凝云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到田野中去感受一番春的气息。凝云欣然答应,并露出了难得的笑脸。我知道,她喜欢山水,喜欢田野,喜欢漫山遍野的山花、油菜花。我找来一辆车子,由自己驾着,就我们俩人,来到了桐屿广阔的田野上,我牵着她走向田间小路。三月的田野真是美丽,空气清新,春和日丽,紫云英在随风摇摆,油菜花点缀在绿草间,久居闹市,乍到田间,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看到这田间小草,凝云忆起了往事,她对我说,小学时代放学后,我们都要去拔猪草、油草,喂猪、喂小白兔,你们呢?我说,都一样,挎个小竹篮,拔满送到班级里登记。此刻的她,早已忘记了自己重病在身,显得很兴奋。我怕她走久了累着,拉着她上车又转到院桥。随心所欲,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路上,我们还向老农买了一些蔬菜,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家中。
3月29日,根据瑞金医院沈教授的建议,我陪着凝云再赴上海接受第二次化疗。在此之前,再次做了“骨穿”,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这给凝云以沉重的打击。第二次化疗采用了“OA”方案,用药有所不同。历时11天,其间的反应,远远超出了第一次化疗,真正是“死去活来”,凝云的信心再次遭受重创。重新翻阅这时的记录,我又一次泪流满面。化疗结束,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经沈教授同意,我们搀扶着离开上海。
4月13日,回到家中的第二天,我带着出院时的化验单找到市中心医院的张凯竞医生。张医生看后,认为有些指标太低,住在家中风险太大,要尽快入住医院的层流病房。所谓层流病房,即是对患者实行彻底的隔离,确保无菌防止感染。在层流病房,除了医生、护士其他人一概不准进入,我们只能通过电视监控观察。这种病房,对病人而言,却类似囚室,痛苦、寂寞、孤独。所有物品都要经微波炉高温消毒。事后,凝云告诉我,所有的食物都“食不甘味”。
由于药物抑制过深,白细胞、血红蛋白、血小板等指标始终上不来。体温升高,全身布满出血点,口腔充血。医生认为已受到感染,连续五天,血小板都在4000以下,白细胞在500左右。我与医院商议,要求请上海的沈志祥教授来台州会诊。三天后,情况才逐渐好转。我每天在医院通过护士站的电话与凝云交谈,企图给她以安慰,给她以力量。
这次化疗,后经骨穿表明,又是一次失败——没有缓解。凝云的生命之火正在减弱。
经过十天层流病房的折磨,凝云终于转危为安,迈出了层流病房,那一刻,我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却是哽咽无言。
真是劫后余生。凝云似乎话少了许多,也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想该对你谈谈我的后事了。我一惊,连忙说,不要谈这件事,现在关键是调养好身体,调养好心态,慢慢把病治好。我知道她是明白人,但我却不得不装糊涂,并且,我也不敢触及这令人难以承受的话题。但是,凝云不,她要趁自己头脑还清醒时要对我说。她说,我得的这种病,通过几次化疗,得不到缓解,我清楚会是什么后果了。你和孩子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人驾驭不了命运。在层流病房,我对张医生也说过,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但不要做无谓的抢救,那样没有意义。
“不,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又一次阻止了她。
“那好吧,先不谈。可我想问,你说人死后有灵魂吗?”凝云见我悲伤,她不忍继续先前话题,只好转移。
说实话,死亡对生者来说是一个残酷的话题。人之所以是人,因为人有思维,更准确地说,有形象思维。所以人既能享受到人间的一切欢乐,同时也必须承受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带来的所有痛苦。上帝在这一点上是那样地公正。
现代科学证明:惧怕死亡是人的一种本能。从人类的进化来说,对于未知事物保持恐惧,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比如动物不了解火的特性,因此本能就会惧怕火,而这种对火的恐惧有助于它们逃离森林火灾。这种本能在进化过程中始终将保留下来。人的生命终结,其感知活动自然也就停止了,因此,没有人知道人死后会是怎么样的。这种对死亡的未知,也就造成了人惧怕死亡。我还读过一篇文章,谈的是人对濒临死亡的感受,什么黑暗的时光隧道、已故亲人的团聚微笑等等,但科学没能证明这一点。对于象凝云这样患重病的人,自然也逃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只不过对恐惧的表现不同而已。见她逐渐平静下来,我也想借此与她谈谈这方面的看法,说不定还能增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能够坦然地对待以后的不测。于是,我说:
“对于人死后有否灵魂问题,实际是个信仰问题。所有的宗教学说都认为:灵魂不灭。而除此之外的所有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都未予承认。我们中国古代哲学家普遍认为:死,是自然向人宣布的无可逃遁的天意,死亡是一种自然规律和自然现象。西方的死亡哲学则说,死亡是平常事,是自然的必然性,是我们走向新生的台阶,是一种本能。总之,哲学论死亡,是生死同体的矛盾同一的对立统一。”
凝云逐渐被我的讲述所吸引,她躺在床上转过脸问我:
“那么,宗教对死亡又是如何解释的呢?我感觉,信仰宗教的人好象对死亡不是很惧怕,有一种超然的态度。还记得你以前说过,基督教认为人是有原罪的,所以要赎罪;佛教则认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现世行善,来世可得以升天,是这样的吗?”
显然,她对此更感兴趣。说实话,我们都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不免让人疑惑。虽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但总让人不得要领。有时,也不得不“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仔细想来,这或许是人们心理上的一种企求。
我说:“是啊,宗教对死亡的理解与哲学上的观点不一样。现在世界性的宗教主要有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种,它们集中表现为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相信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并主宰着自然和社会,因而对之敬畏崇拜。”
我喝了一口水,见她在凝神谛听,接着说:“佛教对死亡具有典型的出世特征。你以前读过《西藏生死之书》吗?”凝云摇摇头说:“没有”。我说:
“《西藏生死之书》是人生中一定要读的几本书之一。它讲的是人生因果轮回问题。书中说,对那些对生死毫无准备的人来说,死亡可能是一件痛苦的事,而对于清洁的灵魂,死亡则是希望、光明和美好。书中还说,人应当选择有尊严、有希望的生活,也应当、而且可以选择有尊严、有希望的死亡方式。一个人,如果抱着这种态度,那么可以改变死亡对他的意义。这本书还告诉人们,死亡是不可避免的,解脱这一阴影的唯一办法是正视死亡、认识死亡、了解死亡,只有这样,才懂得怎样生活。”
凝云听我说完,陷入沉思,若有所悟。我又说:“佛教对死亡的解释是所有宗教中最为经典的教义之一。今天,我谈这些,是不是有点残酷啊?”凝云说:“不是残酷,是对现实的一种思考。”
记得我在上海陪护时,《新民晚报》正在连载张秋芳的《印记》一书。傅彪去世前,张秋芳悲痛欲绝,不敢接受傅彪即将死亡这一事实。在朋友们的推荐下她读了《西藏生死之书》后,才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坦然面对了即将到来的残酷打击。傅彪死后,在美国读书的儿子反倒劝慰母亲:父亲在天堂看着我们,希望我们坚强。当时读到这里,我非常感动,受到强烈的震憾。我以前读《西藏生死之书》,并无多少深刻的体会,现在则完全不同。我对凝云讲这些,想通过宗教死亡之哲学,暗示她要坦然和坚强。
凝云见我如此推崇此书,禁不住要我从家里拿来给她看看。我说,等病情稳定了再看吧,现在看书太累。
她侧过身,又问我:“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怎样理解我们的信仰呢?”我沉默了一会,试着说:“一个人的信仰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现在世界上有80%的人有宗教信仰。我们信仰共产主义,但为之奋斗的人要求具备大公无私的品质,这在残酷的战争年代,许多人做到了,因此他们‘视死如归’。但在和平时期,许多人很难达到‘大公无私’的精神境界,所以,我们碰到了‘信仰危机’。”听我这么说,她点点头,接着我的话题:“你今后要象以前一样,要把握住‘底线’,我以前也常对你说,现在是个浮躁的年代,红尘滚滚,功名利禄诱惑太大,不要做贪官,不要做庸官,做清官也实在难,但要有官德,多为老百姓办点力所能及的事吧。以后,我不在了,也不要忘记我这个忠告。”
实在令人心酸。是啊,我为政几十年,她常常是这样敲打着我。
见天色已晚,凝云又该吃药打针了,我打住了话头,起身离开病房准备回家拿饭菜。
病房中的这场生死论,是闲聊?还是预言?我茫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