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在上海的日子里（二）
2月24日上午十点，化疗正式开始。
与病魔搏斗，是生与死的搏斗。我万没想到，化疗对凝云的反应是如此的强烈，更没想到她会表现得如此坚强。
化疗，是选择作用于不同细胞周期，并可相互促进、加强杀灭白血病细胞能力，但毒副作用不同或能互相减轻毒副作用及相对选择性杀灭白血病细胞的多种药物联合化疗。联合化疗是治疗白血病最主要的办法，其目的是尽量杀灭白血病细胞，清除体内的微量残留白血病细胞，防止耐药性的形成，以恢复骨髓的造血功能，尽快达到完全缓解，尽量少伤害正常的组织，减少后遗症。这就是化疗及其目的。
女儿、女婿与我三人（儿子因感冒不得不退出了陪护行列）日夜陪护着凝云。这一疗程的痛苦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我的治疗日记记录着这一全过程：
2月24日 星期五
上午10点钟开始化疗。采用的是“DA”方案，即输入柔红霉素10毫克、阿糖苞苷150毫克，并辅之以惠尔血等药物。至下午2点即出现呕吐反应，感觉浑身不适，情绪差。
2月25日 星期六
12点40分开始化疗，今天用“盐酸伊达比星（活性）”，至晚7点化疗结束。全天出现不连续低烧，并便秘。下午，植入“三向瓣膜式PICC管，自右下臂至大静脉，以便日后长时间的输液及注射。
下午，由于病疼，对化疗很悲观，谈及预后，竟失声痛哭。
2月26日 星期日
昨夜睡眠极差，今天无食欲。呕吐、低烧、便秘。对前程悲观，经劝导，心情略有好转。曾言：“美好春天不再属于我了”等失望情绪。但与同室病友相比，心理素质尚好。
2月27日 星期一
感觉如昨。化疗反应日益强烈，浑身酸痛无力，不想进食，中午亦不能入睡。大便已连续三天未排。为转移注意力，为她读报讲故事，并不时抚摸其双手及额角，以示安慰。
女儿、女婿晚上来陪夜，白天上班，很是辛苦。
2月28日 星期二
药物反应强烈，连续发高烧，全无食欲，睡眠不佳，精神烦燥。发现她背着数次流泪，但在我面前仍装着很坦然，怕给我增加思想压力。
连日来，家中、单位领导、同事、朋友纷纷来沪探望，而因化疗后白细胞急剧下降，医生担心怕被感染，不准接触所有人，实在是抱歉，只能容后答谢。立英数次来电，要求来上海陪护，因她即将临产，我没有答应。
……
此后几天，都是在万般痛苦中度过。化疗结束，我以为病痛会有所减缓，但没有想到，反而越来越严重。我的心情压抑、情绪低落，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
这期间，我同血液科副主任、李军民教授深入探讨了凝云的化疗问题。李教授为留法博士，在专业上造诣很深，且对白血病患者具有很强的同情心。他告诉我，在造血系统被损坏之后，各种化疗方案的主要目的，在于杀灭白血病细胞。但是在杀灭的同时，也灭杀了正常的白细胞。尤如一丘稻田，使用农药后，既消灭了稗草，同时也损害了秧苗和益虫。化疗的目的在于：在同时灭杀以后，促使好的细胞尽快成长，而最大限度抑制坏细胞的滋生。如果，再次同时生成，则表示“不缓解”。我问李教授，“缓解”在医学上的标志是什么？李教授回答我：缓解有三类标准，即完全缓解、部分缓解和未缓解。完全缓解的标准是无贫血、出血、感染及白血病细胞浸润的表现，血象正常，骨髓象表示，原始细胞加早幼阶段细胞小于5%，红细胞系统及巨核细胞系统正常。部分缓解是指上述部分指标未达到完全缓解标准，且原始细胞加早幼细胞小于20%。至于未缓解，则是全部指标均未达到完全缓解标准，原始细胞加早幼细胞大于20%。
李教授很耐心，但我并未完全听懂，只知道了大概。我又请教李教授：对白血病的化疗要维持多久？李教授说：化疗一般分为三个阶段，即诱导缓解治疗阶段，巩固治疗阶段和强化治疗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都有多种不同的方案。总之，这几个阶段和治疗方案，都要根据疗效来确定。
这一番讨论，使我对白血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病床上，凝云渴望生命的眼神，她与病痛抗争的努力，都使我心颤。我是多么希望在她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之后，能换来“完全缓解”的结果，最终仍然是有惊无险。
3月9日，凝云的白细胞跌至200个，而正常值是4000个到10000个。这就是说，仅仅这一指标已降至正常值下限的二十分之一，守卫人体健康的所有“警卫”均已“下岗”，身体已成为“不设防阵地”，任何病菌都可以肆意侵入。高烧出现了，持续不断的高烧，用药无效，强大的病毒兵团正以狰狞的面目企图突入最后的堡垒，凝云面颊猩红，陷入半昏迷状态，但神志依然清醒，眼神中透出的是无奈、渴望、不屈和痛苦。我、女儿、女婿围坐在病床边，显得那么地无助。一批医生过来，商量的结果，决定启用另一种新药。医生偷偷告诉我，如果用药后高烧仍然不退，那么后果将很严重。“严重”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清楚，我期盼着这药的奇效。同时医生用大量的冰袋以物理降温。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每隔十分钟测一次体温，这体温表上的刻度似乎成了生命的刻度，焦虑与不安被这刻度紧紧牵动。终于，在凌晨时分，凝云的体温逐渐下降，我们终于舒了一口气。精神一放松，随即使人感到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但是，我是多么地喜悦，我对凝云说：我们又闯过了一关，树立起信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凝云点了点头，渐渐睡去……
天已大亮，病房外旭日东升，春雨初歇，清晨的天空格外清新。女儿、女婿匆匆赶去上班，目送他们疲惫的身影，我不禁一阵心酸，母亲的病给他们也带来了太多的压力。
闯过了感染关，新的问题又来了，血小板降至1万，而正常值是10万至30万之间，且血色素仅有4.3克，而正常值为11至15.5克。血小板的大幅下降将导致内脏及大脑出血，而血色素的减少是极度的贫血。
一天清晨，凝云突然让我拿镜子来，她感觉左眼有异，一瞧，竟有血丝。眼底出现血丝，对白血病人来说，特别是在血小板如此低的状况下，很有可能是大脑出血的先兆。同时，她突然发现大腿两侧都布满了出血点。对此，她十分清楚，因而也随之紧张。我连忙请来医生，医生看后又请来眼科专家。眼科医生认为不是出血，是睡眠不足所致。或许是安慰或许是造诣不够，总之，让人稍稍安定（事后证明是眼底出血）。
解决血小板低下及血色素减少，医生决定分别输血浆和血小板。
向血站申请、等待、交涉，其中的艰难令人感慨。终于，等来了血浆和血小板（血小板是从血浆中分离出来的一种黄色粘稠液体），大家都喜出望外，心情也开朗起来，万万没有想到，不一会儿，居然出现了十分强烈的反应，畏寒，浑身发抖，体温急剧升高。我连忙请来医生，医生见状，拔掉针管，停止输血，并注射抗过敏针剂，约一个小时后，才逐渐恢复了常态。血小板指标如此低下，输血又过敏，怎么办？
此刻的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束手无策”，无助的我只有求助于上天了。
或许，我的虔诚感动了上帝，或许，凝云生命的火焰仍然旺盛，二天以后，血小板逐渐回升。李教授高兴地对我说：自己长出来了。那天晚上，我们都特别高兴，这是到上海后难得的开心。凝云的心情也大为好转，她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这几天也很辛苦，去附近饭店吃饭吧，补充点营养和能量。那一次，女儿、女婿和我三人共饮了一瓶红酒。这既是庆祝更是祝愿。
在上海的日子里，我还深切地感受到了同志情、同学情、朋友情。凝云突发白血病，我虽竭力掩饰，但消息终于传开。短短几天，我的手机充满着不断的铃声和短信。台州市的张鸿铭市长来医院探望，市领导通过不同的方式表示慰问，并派人来沪。市人大、市政协领导胡宣义、洪显周、郑玉芳，市政协领导娄依兴、王文观、赵跃进等专程来沪。我的老领导陈定新、王德虎、陈广祥等一大批老同志、老朋友来到医院，各县市区政协、工会的同志也纷纷来到上海，我在上海的朋友周平以及陈长志、陆庐曦、许章金夫妇等更是殷勤至极，瑞金医院的领导也来看望，还有……至今我都保留着这份长长的名单。在我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唯有这一声声的问候，给了我和凝云寒意中的温暖。回到台州以后，更多的好友来探望。这是人间爱的象征，这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直到凝云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温情和爱心，一直陪伴着她告别人生。
我的所有亲属更是全线总动员，以更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凝云的关爱，那是又一幕难忘的场景。
先后两次入住上海瑞金医院，二次化疗。其间，凝云经历了炼狱般的痛苦，也曾有过希望的火花。希望和绝望，泪水与微笑伴随着我们走过每一个漫长的一天。对凝云来说，最为幸福的时刻是2006年3月30日下午，传来儿媳立英平安产下了一个健康男孩的喜讯。儿子用彩信传来婴儿的照片，凝云久久凝视着，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告别上海，带走的是最残酷的诊断结果，第一次化疗没有缓解，第二次尚不得而知，这意味着什么？上海，对我和凝云来说，是共同的伤心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