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今夜无眠
20日上午八点，我陪凝云来到市中心医院保健办。保健办的林美娥、朱洁华两位医生和护士洪小丹刚好都在，她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林、朱两位医生听了凝云的病症介绍后，立即约请了内分泌科主任戴医生来到了保健办。戴医生检查后判断甲状腺没有大的问题，开出一些普通的药方后嘱咐不要有思想负担。但是，凝云的症状使她感觉很痛苦，于是，我又带她去了口腔科，口腔科专家检查后认为牙龈肿胀严重、出血明显，建议先查明是何原因引起的，最好做一次血常规化验，再作决定。回到保健办，朱医生开出血常规化验单，然后抽血送检。约半小时后，保健办林医生在门外向我招手，我立即起身外出。林医生带我到血液科张凯竞主任处，张医生问我：
“你是病人家属吗？”
我说：“是的。”
张医生说：“根据化验结果，血液中白细胞计数大大超出正常值，而外周血中出现幼稚白细胞，这都表明是血液之类的病。”
我一听，立即紧张起来，这是从未预料到的病，我虽然不懂医学，但血液病意味着什么，也是有所闻的。我急忙问：
“难道是白血病？”
张医生说：“现在还不能肯定，需要做骨髓穿刺化验才能最后确定，病人要立即住院检查。”
刹那间，我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心跳加快，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之久。奇怪的是，旁边的几位医生也都缄默不语。很快，我镇静下来，我明白，我的失态必然会严重影响着凝云的情绪。在这关键的时刻，我必须保持镇静、镇静、再镇静。林医生陪着我慢慢走回保健办。凝云见到我，出奇冷静地问：“是白血病吗？”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刚才，她看见医生把我一个人叫走，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此时，我的心在往下沉，却又不得不强作笑颜：“哪能呢？医生说，有几个指标不很正常，需要住院作进一步的检查。”“噢，我明白了。”凝云默默无语地长叹一声回答了我。
很快，我办妥了入院手续，并立即通知儿子到医院里来。
对一个病人确诊是否患有白血病，目前最准确的判断是抽取病人的骨髓，在实验室里通过化学染色、溶菌酶测定、染色体及免疫学检查，得到最终的确定和分类。这也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诊断手段。因此，这“骨髓穿刺”检查的结果，对患者而言，无疑是一纸“判决书”。
静静的病房里，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消毒、定位、穿刺、抽取骨髓、送检、敷贴、固定，各种程序有条不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目睹“骨穿”，长而粗的银针直刺腰背部，捻动、抽动。鲜血般的骨髓慢慢流入针筒，这粗粗的金属在体内大幅度的移动，看得我心惊肉跳。我紧紧拽住凝云的手，似要给她安慰、信心和力量。这也是在此时，我唯一所能做的事。
等待、再等待，沉默、再沉默。等待是希冀，沉默是祈祷，祈祷着她千万不要是这种病。我和儿子、儿媳坐在病房里陪着她，所有的语言都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所有的劝慰都显得是那样的无力。但是，必须安慰，沉默更让人窒息，更让人可怕。
心理学告诉我们，当人在等待某一重大决定时，或喜或悲，共同的特点是焦虑。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心律加速，大脑皮层细胞新陈代谢加快，这一过程是对人的意志力的考验，现在，我就处于这种状态。而凝云，恐怕想得比我要多得多。我偷偷观察，她虽无语，却神态自若，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下午四点，张医生透过病房的小窗口向我招手，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病房，很快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张医生给我倒了一杯水，我立即明白了结果。张医生告诉我，确诊为：急性非淋巴细胞一粒一单核细胞白血病，一般都简称为“急非淋”。张医生并解释这是白血病中二大类型中的一类，另一类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又称“慢粒”。在急非淋这一类中，又分M1、M2、M3、M4、M5、M6、M7七种。你爱人得的是急非淋M4。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听着似懂非懂。尽管有预感，但总企盼着否定，现在这企盼终于落空，我的心犹如手中的茶杯落地，有了破碎的感觉。
张医生见我沉默不语，也是为了安慰我，给我留点希望，建议我到上一级医院再作进一步的检查。张医生说：“或许，我们有误。”其实，高科技的检验设备怎么会有误呢。闻听此言，我用双手蒙住两眼，泪水慢慢溢出我的指缝。在此之前，我不了解白血病，只知道白血病是“血癌”。凝云这一生，得过不少疾病，步入中晚年，或许会患上其他的病，唯独没有想到会患上这种对她来说似乎毫不沾边的白血病。
窗外，初春的阳光不再温暖，白色的房间幻化成惨淡的薄雾，生命的轨迹仿佛在此刻形成了拐点。我使劲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只听见张医生说：“如果要转院，我们可以帮助联系。对白血病的治疗，上海瑞金医院和省浙一医院都有丰富的经验，可以选择一家……此外，还建议暂时不要告诉她本人。”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在走廊里徘徊，思考着怎么对凝云说，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她的情绪。凝云与儿子、儿媳都焦急地看着我，等着我开口，我看见凝云的眼神格外明亮，透出一股期待、焦虑、不安。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实情？一旦得知真实情况，情绪会不会失控？这时，凝云对我说：“你不要隐瞒，实事求是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配合治疗。”此刻，我真希望她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懵懵懂懂，但她不是。看到凝云期待的目光，我决定告诉她实情，我说：“骨穿的结果出来了，说是一种叫‘急非淋’白血病，种类是M4。不过，医生建议我们去上海或杭州复查，误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她是一个何等聪明的人，听我这么一说，瞬间目光暗淡下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噢，我知道了。”
病房里静得出奇，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停了一会，她要儿子去新华书店买一本关于白血病的书。并对我说，你去把张医生请来吧，我有话要对她说。不一会，张医生来了，她本来想宽慰几句，还没开口，凝云却说：
“张医生，检查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我要求以后对疾病的诊疗和进展情况，无论好坏，要如实告诉我，我会努力配合治疗。”
我连忙说：“医生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这我知道，隐瞒了反而不好。”
七个月之后，即凝云离世，我在办完丧事以后，手捧一束鲜花前往医院，感谢曾经为凝云精心治疗、日夜辛劳的医务人员时，张凯竞医生含着眼泪对我说：“她是我们医院收治过的血液病人中表现最好、素质最高的病人。”
夜幕降临，我赶到办公室立即联系上级医院。经过反复权衡比较，征询了我在医务界的朋友，最后，确定去上海瑞金医院治疗。中心医院副院长史锁洪教授（瑞金医院的儿科专家）听说此事后，提出陪我们去上海，让我很感激。一切安排妥当，我匆匆赶回医院病房。
春寒料峭，仰望星空，点点寒星闪烁。远处山影重重，周遭树影婆娑，城市如织的灯火依然是那样的明亮。可是，我的心头却象堵塞着一团棉花，沉重、郁闷……为我？为她？说不清道不明，纵有千千手，难解心头结。
今夜，凝云一反常态，以出世的口吻与我谈起病情，谈治疗方案，她故作轻松地对我说：“真是中了‘大奖’，怎么会得了这种病？我的命如此，你也不必太伤感。”我知道，她在沉重的打击面前，反而置之度外了，她反而在安慰我。后来在她生命弥留之际，曾分别找我的朋友作最后的交代，她流着眼泪说：“我走后，你们千万要帮助锦鸣，别看他外表很坚强，其实在某些方面是脆弱的，请你们帮他走出困境和暗影，我在九泉底下会感谢你们的。”
这一夜，她还对我谈起了“后事”。我实在不愿意触及这一令人恐惧的话题。但她坚持要说：“刚才我看了医书，书上讲的症状与我很相似，并且预后不良，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都有可能。老天爷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所以你不能回避这件事，要耐心听我讲。”面对这样一个相濡以沫三十年的亲人，我不敢有丝毫的拗违，只得让她说下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过程中，许多朋友目睹其心态，无不感慨地对我说：没有想到凝云会如此坚强。是啊，外表柔弱的她以她最后的美丽昭示了她性格的另一面。但我没有告诉我的朋友们，她在以后不多的岁月里，也曾叹息、哭泣、无奈和绝望，表现了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坚强和软弱，才是一个人完整的性格。
东方既白，春雨菲菲，当暗淡的光线透进窗棂时，生命也在不由自主地进行着。
“今夜无眠”。这本是人们对狂欢时的心态的写照，而此刻，却成为我们对生命渴望的存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