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和寂灭
向日葵在湛蓝的天空下灿烂地绽放。眩目的光芒席卷了我。
我和小伙伴们坐在马车上,每人手里捧着一个葵花,从大片灿烂耀眼的葵花林前奔驰而过,将一地尘埃摈弃在身后。这时每个人都仰起小脸,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彼此都看到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搁置在膝头的葵花,金灿灿的黄色,簇拥着一排排紧致的黑色瓜子,完美而奇妙的组合。从其间抠下一颗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那是潮湿的,饱满的,带着田野里没有被太阳蒸发掉的水分,然后在舌尖留下咀嚼过后的清香,这是一种完全异于吃炒瓜子的体验。
我走过这片天空时,幼年的时光里,呈现了不规则的光束,它让我迷茫,让我感到了某种不真实,让我感到生命的某一个空间里似乎正在大片地燃烧着什么,那么灿烂,那么耀眼,那么几近于梦幻,甚至带有喧哗的声音,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灿烂的回应。在长大后看到凡高的名画《向日葵》时,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片燃烧着的天空,看到了彼此间的呼应。从前的感受就沿着这呼应,呼啸而来。这时我才知道,这就是快乐。它不同于平日的快乐,仅仅露出浅浅的笑容,而是隐藏在精神的某一个角落,直到被记忆照亮,然后突然感受到一种温暖,原来,这温暖就一直储存在我生命里。
还有一种燃烧,是天蓝色的。它就是青海湖的湖水泛起的眩目的蓝光。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去过青海湖,一直到现在,仍然无缘靠近。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和它靠得很近。
汽车在草原上奔驰,大段大段的时光出现了空白,场景的重复会让人疲惫,但这时青海湖就像一条从天际飘来的缎带一样,在远处划过一道亮色。我的眼睛顺着蓝光,一路追随。我从没看见过这样璀璨的蓝色,它让我感到了燃烧,在视野里我无限地激动着。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燃烧有一半来自我的内心,它让我的旅途变得精彩,也让我把那抹生命中见识过的最特殊的蓝色印着了心里,只是再也无法去邂逅。
直到第一次坐飞机去北京时,在天际和高度的俯视中,我才又一次看到了那抹带着神秘的蓝光。它神奇地和我幼时的印记重合了。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它蓝到了极致,没有一丝烟尘和杂质,丝绸般向远方滑行,充斥着我们无法抵达和诠释的神性。我的心里暖暖的,忽然有了一种被包容的温馨和被激活的畅快。
不管一个人的一生有多长,也不管他到过哪里,有过怎样的经历,总会有一个瞬间,会被突然袭上来的闪光的念头推了一下,然后就想起遥远的天空,和天空下所有的事物,不管你乐不乐意,它们都会接踵而至,强行让回忆弥漫了你的思绪。对我来说,这个叫察汗乌苏的地方,不但让我在幼年短暂的时间里有过被燃烧的记忆,也曾经在懵懵懂懂中接受到关于寂灭的讯息……
云在头顶上飘着,母亲为我穿上粉红色的条绒上衣,我为这件新衣服而快乐地跑跳。让我迅速地跌落在另一个反差极大的场景中的,是一封来自北京的电报。母亲的脸色在一霎那间变得煞白,然后我被告知,姥姥病逝。那年我5岁,不知道悲伤,因为我的记忆里没有姥姥的影子。所有与姥姥有关的事都来自母亲的诉说,我知道自己3岁时和瘫痪在床的姥姥见过一面。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就是觉得那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嬉闹撒娇,也不知对一个没有什么印象的长辈的消失,应该有什么样的表现。我要小心地看着母亲的眼睛,轻声地说话,好长一段时间里,周遭的空气都是沉闷的,家里的气氛也是沉闷的。
6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安。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低沉,父母表情复杂,全家人围坐在收音机旁,神秘地交换着简单的语言,传递着奇异的眼神,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有种要出大事的预感,神情不由地紧张起来。后来我发现了父亲的秘密:眼泪,正缓缓地溢出他的眼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也是唯一一次。后来我知道周总理辞世让很多像父亲一样的人流泪,“天安门诗抄”让更多的人流泪,也知道了眼泪是有重量的。
春天很美,但很短暂。在这个季节里,发生了一件让许多人唏嘘叹息的事。一个农场的犯人越狱,逃到老百姓家里,杀了四个孩子,最后被老百姓围堵抓获。他最后的时间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处决他的那天,我也和小伙伴们站在路边拥挤的人群里,仰头看着汽车上五花大绑的他和身后持枪的战士。在周围的议论声里,他19岁的年华让每个人都感觉了惋惜,他年轻俊秀的相貌更加令人叹息。罪恶,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让他清秀的面貌变得扭曲、可憎,人们的议论持续了很久很久,每个人都为他灿烂年华的寂灭而叹息。在人们眼中,对他年轻生命消逝的惋惜甚至大于对他罪恶的谴责。
还有一种燃烧来自血液。那是梅花鹿的血。离开高原前夕,父亲带我去了一次鹿场。我是冲着看梅花鹿的灵性去的,而父亲是带着任务去的。他去取梅花鹿的血,用来浸酒,据说鹿血酒大补。我不知鹿角被锯开的那一刻,鹿的眼睛里是否渗出了泪水。我直接看到了粘稠的鹿血。放在瓶子里的似乎呈固态的鲜红的血液。后来,这些血液和我们一起回到江南,和酒精一起灿烂地燃烧着,直到被爷爷精心地收藏起来。在爷爷那间昏暗的小屋,鹿血的颜色那么突兀地闪着光,让我的心脆弱地难以平衡。我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燃烧还是一种寂灭呢?
似乎一转身,时光就匆匆过去了。灿烂的生命表现出来的美和黯然的消逝展示出的痛都被我一一收藏。我知道,有时候,记忆就是靠近生命的本质,让易逝的生命变得厚重,成为解读自己内心的一个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