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人生 [复制链接]

  许大爷，自幼就跟随其叔父学门歌，解放前在安徽四处跑码头，和人搭班子说大鼓书，讲起来他也算是个科班出身，因为说过大鼓书，肚里就有那些说不完的故事，后来又说了一阵相声，一张嘴皮子更是了不得，五十年代初安徽组建地方戏剧团，他因为是个人材，就被戏剧团招了进去，成了一名正式的人民演员。
  我进团的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进团后就一直演丑角，是个名声很响的三花脸，可是文化大革命那会不知怎么了说他是特务，将他打入了牛棚，我那时候还很小，记得有一次在剧场里开批斗会，我也去看了，只见许大爷和一帮地富反坏右被五花大绑地摁在舞台上，脸上涂了墨汁，头上戴了一顶高帽子，台下口号喊得震天介响，他却跪在那里对台下的革命群众直挤眼睛，煞是好玩。
  等到批斗会结束，主持人宣布将这帮牛鬼蛇神押下去，就涌上来一帮造反派，两个人将许大爷左右一架，一下就将他提溜了起来，只听他扯着嗓子用戏剧念白喊着：“大人，冤枉呀。。。”然后将头一甩，那顶高帽子就掉了下来，谁知道他的头上竟然扎了一个冲天辫，上面还扎着红头绳，将台下乐的呀，造反派也是哭笑不得，只好就那样将他拖了下去，那时候就觉得许大爷这人特逗，小时候夏天在大院里乘凉，常听他讲故事，所以从来也没觉得他是坏人，只是后来就没见许大爷再演戏了。
  再后来，许大爷的老伴过世了，大院里也时常看见他，只是他却变得沉默寡言，那几年，明显觉得他老了许多。岁月更替，我进团的时候，他也快到了退休的年龄。
  七十年代末，四人帮倒台，文艺界百花齐放，戏剧正逢上一个鼎盛时期，剧院里排演了一台移植于昆曲的古装大戏《十五贯》，那些文革时期受压制的老艺人们纷纷登台，老艺人就是老艺人，年轻的演员那时候只会演样板戏，要叫他们在古装戏里挑大梁，他们还不够份量，别的不说，就那三寸的高底靴，一般人穿上别说在台上做、打，就是走路都不定要崴了脚。
  就这样，许大爷得了娄二鼠这个角色，标准的三花脸，除了苏州知府况钟之外他是第二主角，到底是许大爷，别看人家十几年没演戏，可上了台钉是钉卯是卯，那身段，那道白，一举手一投足，那叫一个地道。将我们这帮刚入梨园行的小字辈们看得是一愣一愣的，原来三花脸是这样的啊？
  第一场戏，屠户尤葫芦从他亡妻的姐姐家里借回来十五贯钱，在集上喝了酒，诳女儿说这十五贯钱是卖她的身价银子，女儿一气之下离家而去，尤葫芦此时酒醉，上床将十五贯压在枕头之下倒头便睡，恰好赌徒娄二鼠路过尤家，见财起意，摸进房中，要偷这十五贯钱，台上放着一张床，那娄二鼠下手之时，尤葫芦正好翻了个身，这时候娄二鼠就从床肚底下钻了过去，从枕下抽出十五贯，然后复从床下钻出，翻个跟头，起身要溜，而此时尤葫芦惊醒，二人博斗，娄二鼠情急之下，将尤葫芦杀死。
  偷钱的过程，没有对白也没有音乐，台上寂然无声，全凭许大爷在台上展转腾挪，用身段和眼神将娄二鼠的神态和心理表现得惟妙惟肖，每每此时，台下观众掌声不断，舞台上、下场门的两个侧边也站满了演职人员，全神贯注地看许大爷演戏，到后来况钟为了破案假扮测字先生为娄二鼠算命那场戏，许大爷的表演天赋可以说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我们大家一致认为，这台戏如果少了许大爷或是娄二鼠换了别人来演，也就再无如此的神韵了。
  那台戏公演后大获成功，连演一个多月依然是场场爆满，中秋节的那天下午，剧院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茶话会，所有新老演职人员都参加了，《十五贯》的主创人员都受了表彰，许大爷和几个主演还得了五十块的奖金。可以看出许大爷是多么高兴，在当时来说我们做学员的一个月工资才二十块钱，五十块相当于正式职工一个月的工资了，然而钱并不是许大爷高兴的主要原因，他高兴是因为他做为一个老演员的个人价值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应有的尊重，他重新在舞台上找回了那本应属于他的自尊。
  那天晚上，有一帮领导们来看戏，六点多演员化妆的时候，大家发现许大爷没来，剧院的领导慌了手脚，派人四处去找，结果在五味斋菜馆找到了许大爷，要命的是那时候他已经喝得有点高了。大家将他拖回了剧场，几个剧院的当家个个脸色发青，这是什么时候呀，台下坐着各级领导呢，要是这场演出砸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没时间让他醒酒，因为第一场就是他的戏，大家伙七手八脚帮他化了妆，然后将许大爷扮上了，带他到上场门那儿，给他灌醋，没法子呀，今天是中秋节，又有那么多领导来看戏，说实话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冲着许大爷他们这个A 组来的，其实每台戏里的同一个角色都有A组和B组两组演员，有的甚至还有C 组演员，但是人总有个先入为主的毛病，总觉得B组演得没有A组的好，说是这么说，可眼下许大爷这状态也着实让人不放心，所以B 组的娄二鼠也扮上了，剧院当家的问许大爷说“你行不行啊？真要不行，就换人上。”这许大爷酒是多了，可他也明白他这回算是闯了漏子，但是，他还想挽回来，他蹲在那里说“行，行，我行的。”
  说话就到开演了，二道幕前尤葫芦上场，唱了一回走到家里，然后尤葫芦的女儿在尤葫芦酒醉上床睡着之后唱的那段“听此言不由我泪流满面。”那段唱有五六分钟，那是许大爷最后的喘息时间，两个人将他搭了起来架到上场门那儿，让我想起那一年造反派将他搭起来拖下台去的情形，我仿佛又看到了许大爷头上那根冲天小辫和那辫子上的红头绳。
  人生就是一台戏，这回许大爷终于要上场了，这台戏，他就象是演了一辈子，可是今天晚上这出戏他没有把握了，他的脚象是踩在云上，那步子总是没法落实，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着怎么样才能将这出戏唱下去，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迷迷糊糊地上台，迷迷糊糊的做戏，能看出来他已经尽力在集中精神了，其实根本就不应当再让他上了啊，大家伙全都挤在舞台两边盯着他，所有人的心都牵在台上许大爷的一举一动里，心里巴不得这场戏赶紧完了。
  武场上打的是小锣“走边”，许大爷在台上展转腾挪，一圈蹲步走下来，那酒就涌上来了，下面是什么戏？对了，下面该偷老尤的那十五贯钱了，他迷迷糊糊走到尤葫芦的床边，伸手就抓住了枕头下面露出的那半截钱搭子，这时候床上的尤葫芦翻了个身，由仰面躺着变成了侧面躺着，其实这戏演到这里，还没有出什么岔子，下面娄二鼠见尤葫芦翻身，只要顺势往地下一躺，从床肚底下钻过去，钻到床的另一边将钱从枕头下抽出来，这戏就还能唱得下去。可要命的是那个时候许大爷竟然不知道要钻床肚了，一方面他集中了全部的意识想按着舞台程式做戏，另一方面那酒精又完全左右了他的行为，这让人看起来就显得特别滑稽，台下的人不明就里，还看不出什么，可台上的人就要冒冷汗了，他站那用手扯钱搭子，床上的尤葫芦急了呀，他小声对着许大爷说“床肚！床肚！”意思是说你不能就这么将钱搭子扯走，你得从床肚底下钻过去呀。
  许大爷想起来了，他得从床肚底下钻过去，但是他就象开车打瞌睡的司机一样，猛惊醒才发现车子已经不在路中间了，这时候他原本是应当蹲在床边的，尤葫芦翻身，他顺势往下一躺，然后一个打滚正好钻进床肚里，可他发现自己此时竟然是站在床边，他在想，这叫我怎么钻床肚啊？他就那样傻愣愣地看着尤葫芦，那尤葫芦用手抓住他的行头，（行头，舞台行话，指演员身上的服装。）将他往下拖，意思是要他蹲下去，而许大爷却一张嘴，在尤葫芦的胸前吐了一大口。
  啊呀，大家伙那汗都下来了，这台戏，要砸！好在这一切都是许大爷背对着观众发生的，台下的人还没有察觉。尤葫芦紧拉慢扯，硬是将许大爷给拉得蹲了下来，此时他好象也明白了他得钻床肚，往台上一躺，打了一个滚钻进了床肚，戏又继续了下去，许大爷钻到床的另一边，从侧躺着的尤葫芦身后探出头来，然后将那装着十五贯铜钱的钱搭子拿到手，重新钻进床肚，到这里，这一场戏也就过了大半了，接下来娄二鼠从床下钻出来，站起身想溜，尤葫芦惊觉后下床，二人扭打在一起，这一切都没再出岔子。
  可以看出来许大爷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控制着自己，往常这时候他的脸上总是眉飞色舞，而今天却表情僵滞，最后尤葫芦用力将他一推，按剧情，这一推将娄二鼠推得后退了好几步，一直撞到了放在门后的猪肉案板，那案板上正好有一把杀猪刀，娄二鼠情急之下摸刀在手，对着扑过来的尤葫芦顺手一劈，将尤葫芦杀死，动作配着锣鼓点子一气呵成，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尽管扮演尤葫芦的演员点到即止，许大爷自己却再也撑不住了，一直撞上了案板，而且将案板撞翻，一跤跌在台上，睡那儿不起来了。
  尤葫芦这下傻了眼，这戏演不下去了，可他也不能站那儿冷了场呀，他还得扑上去，弯下腰抓住许大爷的衣领，一边将他往上拉一边对许大爷轻声说“别躺这，你劈我一刀就齐活了。”可那会哪还找得着刀呀，许大爷撞翻了案板，那刀早不知摔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演尤葫芦的演员实在没辙，心一横，也躺那了。好家伙，台上一下躺了两个，站在上场门边的舞台监督急得差点将眼珠子掉出来，这叫什么事呀？这还是戏吗？
  专业的演出团体，各个部门间的配合是非常默契的，常言说救戏如救火啊，管灯光的人一看台上这阵势，不必再等什么指令，伸手就将舞台上的灯光掐了，按行话说就是“暗转”了。而舞台边的人一见灯光“暗转”，冲上去两个人就将许大爷从台上拖了下来，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台下的观众看不到，台上的人也看不到，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戏算是穿帮了。（穿帮，舞台行话，指露馅了。）
  我们都知道，许大爷是被拖下台的，再没有高帽子，也没有冲天辫和红头绳，那灯光也就暗了十秒钟，再亮的时候，台上站着的已经是另一个娄二鼠了，B 组的娄二鼠。
  后来，许大爷就再也没有演戏了，其实人生真的就是一台戏，演砸了也是常事，我在戏曲圈子里混了十二年，遇到无数次将戏演砸了的事，也可以说无论怎么专业的剧团，在演出的时候台上也不可能不出错，但是无论怎么样，总有办法救过来，唯独许大爷这一次是彻底砸了锅，没法补救，没过多久许大爷就退休了。
  他退休后回了皖西大别山区的老家，一直到他去世，他再也没有回过剧院，但是无论怎么说，许大爷是一个好演员。尽管他将戏演砸了，但是人生的舞台上，谁都有演砸的时候，演砸一场戏并不代表就输掉了整个的人生。只到今天，我的耳边还时常会响起他那悠扬诙谐的唱腔：“我好比（呀），那鱼儿漏了网，摇头摆尾入了海洋......”  
  又是一年中秋至，愿许大爷来生别再唱戏了。

您说人活在戏里好呢还是活在戏外呢?若活在戏里有人能将生旦净末丑都活一遍吗?我的理想之一是------做个看戏的人,累了时就将眼闭上耳堵上.[mmcbbs6][mmcbbs6]

首先抱抱温柔可爱的小妹妹[mmcbbs49][mmcbbs49]年过得好吧？得了多少红包呀？分俺俩，俺就去给你去买玫瑰花儿哈[mmcbbs2][mmcbbs2][mmcbbs2][mmcbbs20][mmcbbs20][mmcbbs20][mmcbbs63][mmcbbs63][mmcbbs63][mmcbbs63]

人，无论是活在戏里也好，作为看客也罢。都需要动静结合的。在戏里累了，就在戏外歇息。在戏外空虚了就去戏里丰富丰富一下生活。其实戏里戏外，都是人生。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吧。悲欢离合，全脱不了“无常”之手的掌控。只要我们自己选择适合自己的就行了。呵呵~~~~

青衫老师的这篇小说，没有多余的旁白。整体显得简洁、凝练、传神。同时画面感极强。用有限的篇幅充分地将戏里戏外、台上台下的人生描写得活灵活现又丝丝入扣。让读者在作者层层推进的镜头前去感受主人公的兴衰成败。表现手法庄谐俱备。让人不由唏嘘感叹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小说近结尾处，不仅让人看到了许大爷的反常情态，同时也让人感到老一辈的演职人员德艺双謦的一面。与现实对照，不得不让人深思。

牵墨香之前说过，但凡对有感触的东东是免不了要直言一番的。且不论是否在胡乱瞎说，若有得罪，敬请海涵：）[mmcbbs27][mmcbbs27][mmcbbs27]

戏剧人生，戏里戏外都是真实的。酸甜苦辣都尝遍。

问好楼主。

好，送花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