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下的饺子店,是老街上首屈一指的特色店。以前只供应一种口味的饺子、鸡爪和香肠,全部都是阿婆自制的,现在多了一样小吃——鸡腿。店面小也是该店的一大特色,加上摆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也不过五六张。昏黄的老灯泡散发着旧时温暖的味道,是居住在老街上的一帮老食客的情感记忆,但现在已经换成亮堂的白炽灯了。听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以前老街上的家家户户用的都是25瓦的灯泡,再早些,都是点煤油灯的,在煤油灯外罩一个葫芦形的玻璃罩,微弱的灯光瞬间照亮房间的角角落落。
这里的饺子不接受预定,每次去的时候,都挤满了人,认识不认识的,围坐在一桌。食客一茬一茬来来去去,总没有消停的意思。阿公往支在一旁的大汤锅里倒饺子,阿婆忙着给食客们上鸡爪、香肠,边吃边打发等饺子的这段时间。等不及的,也可以带几个生的饺子回家去自己煮,一大家子人一起分享。
经常会有一些新食客跟阿婆说,店面太小了,搬个地方换个大些的店面,添加点新的小吃,可以多赚点钱。阿婆总是笑笑说,忙不过来,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猜想阿婆、阿公是恋旧的,他们愿意守望着门前的那颗老樟树,而食客们也愿意等一个空位,等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想来,这些店面简陋破旧生意却时常“爆棚”的店,自有一种优越感摆在那。它出售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食物,而是那股食客已经闻了好多年的熟悉味道。
吃完饺子,已经是六点一刻了,我催促着阿城快点走。阿婆笑着说:“你这丫头,总是急匆匆的,是赶着去看戏吧,今天可是东岳大帝的寿辰。”我的心思总被阿婆一猜一个准。
等我们赶到东岳庙的时候,戏台下已经等候着一批大大小小的戏迷。戏台前的小黑板上凌乱地写着:台州市越剧艺团,夜场,七点开演。加演:清唱《五女拜寿》。
趁着还没开始,我领着阿城去拜见了东岳大帝。东岳庙里烛火幽幽,大帝脚下摆放着十几根巨大的燃烧得剩下不到半截的蜡烛。“你看,这里是鬼王、鬼门关、望乡台、孟婆汤、奈何桥,说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轮回,你拜的时候心里一定要虔诚。”一边嘱咐着阿城,一边拜见了东岳大帝,连一旁的大神小鬼都挨个拜了一遍。
而后,阿城随我上了二楼的小隔间,因为二楼房子实在低矮的缘故,阿城的头被廊檐扎扎实实地撞了下。捂着头的阿城嘟哝了下,我安慰着他:“我可是带你去看美女。”
在二楼一个个不大的木隔间里,戏子们正在抓紧时间化妆。一张张涂得素白的脸,两颊艳丽的胭脂,被挑得浓黑的眉头,她们正在涂抹口红。散落一地的戏服,门口过道里还有些湿漉漉的衣裤,戏子生活的奔波与艰辛,全在这紧张忙碌的赶场里。
从小到大,在戏未开唱之前,我最爱偷偷溜到戏子们化妆的地方,好奇地看她们往脸上涂抹脂粉。如此厚重的脂粉,当她们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戏子们的年龄有些不到二十岁,有些却年届六十,但有了脂粉的掩盖,似乎一切都无从揣摩了。
不远处,戏台那边,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唱腔在空中回旋。此时大戏还未开演,只是加演的清唱,就是化了妆的戏子们尚未换上戏服就登台献唱,给大家热热场,俗称闹头场。穿着牛仔裤运动衫的戏子们,仍会习惯性地做着戏里的动作,只是没了那水袖,这不够婉转的表演实在有些滑稽。这天的闹头场格外热闹,有川剧的变脸表演,当表演者翻着跟斗,扎扎实实摔在地上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天的《五女拜寿》是出越剧古装戏,共有八场戏。讲的是明朝嘉靖年间,户部侍郎杨继康因对奸臣严嵩的专权不满,欲告老还乡。在他六十寿诞之际,众女儿、女婿奉厚礼进京拜寿,并争迎二老前去欢度晚年。三女杨三春是个义女,偕贫寒的三女婿邹应龙前来拜寿,却受到冷遇。
后来杨继康被逐出京城,合家逃散、骨肉分离,只有婢女翠云相伴二老千里投亲。众多女儿却以各种理由拒绝奉养,唯有三女将二老接回家中悉心侍奉。
最后三女婿邹应龙出仕朝堂,施计斗倒奸臣严嵩,杨家冤案昭雪。适逢杨老夫人六十寿期,众女儿、女婿又前来拜寿。杨老夫妇逐走寡廉鲜耻的大女婿,惟利是图的二女儿也是无地自容、羞愧离去。杨家经受过这场兴衰荣辱的变迁,最后寿堂上呈现出一派乐享天伦的动人景象。
从小到大,这出戏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已熟知戏里的内容,只是每次戏子不同,戏子的服饰也是越来越精致好看,于是乐此不疲地赶来看。看得懂了,最喜欢邹应龙在戏里的一句话:夸我不足喜,骂我不生气。
戏刚演到第二场,我就跑到后场去看等着上台的戏子们或三三两两在闲聊,或和戏迷交换意见和想法,或在打毛衣。我最爱看幕布后的戏班子在那敲敲打打吹吹,没人看见,却那样一丝不苟。
认真看戏的阿城说,这样一出戏对我来说如同邂逅,一声声长叹轻唤让人嘘唏。第一次觉得越剧如此的美,有着无法言说的缱绻绝决。
而我,再也不能像趴在台前的那群小戏迷那样了。记得小时候,一开始的时候,热闹的场面让我欢喜,我们一大帮小孩子总是趴在前面对着戏子漂亮的戏服头饰窃窃私语。但戏未演到一半,就蜷在大人的怀里睡去了,不知几时回的家。我好像从未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看过一出戏,每次戏的结局都是问别人才得知的。所以,我一直不曾等到曲终人散的那刻,戏台突然灯火通明,人群纷纷起身离开。
这天并未看完,我又拖着阿城离去了。离开的时候,阿城问我,这请戏班子的钱都是谁出的?其实都是老百姓自愿掏腰包凑份子的,为的是让保一方平安的东岳大帝高兴,也为自己过一把那早已心痒痒的戏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