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8. “破四旧”运动
1966年,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年月,尤其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
进入5月,凝云与同学们一道,正在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迎接初中毕业考试。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使同学们从此失学。
早在上年底,报纸上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当时,大家都没有把它当回事,这类学术性文章报纸上经常有,对学生来说,没有多大兴趣。只有少数对政治比较关心的同学在认真地阅读。接着报上又刊登了大量的围绕这篇文章的争鸣性文章。只有在事后才知道,姚文元的文章是一场震憾中国、历时十年之久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前哨战。
这场大革命,是中国当代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它从善良的目的出发,以错误的苦果结束。在中国大地上,绿色不再代表希望,红色反而成了恐怖……转眼间,人间悲剧纷呈,名不见经传而一跃成为名人,往昔名人则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刀光剑影,青烟袅袅。人们在前所未有的震荡与冲击面前,随着滚滚洪流上下沉浮。自然,学生们也不例外。
1966年5月17日清晨,凝云在校广播室转播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送的重大新闻:《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通知》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听了广播,凝云以为与以往反右、大跃进、“四清”等运动一样,又要开展一场新的运动,似乎与学生们关系不大。
然而,她错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越烧越旺,校园里已不再平静。
不久,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这些大字报都是学生们自己写的,所有的大字报矛头都指向学校的领导和老师。所有的老师都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推行者,都成了“师道尊严”的卫道士,都成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残渣余孽”,都应该“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学生身上固有的“浮躁”、“狂热”、“偏执”都被最大限度地煽动起来。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捍卫毛泽东思想”的庄严的口号下进行的。当社会上的工农兵群众尚未“觉悟”时,往往成为群众运动的急先锋——青年学生最先行动起来了。
火红的年代,沸腾的校园,澎湃的狂潮,裹挟着学生们勇往直前。学校再也不能按部就班地上课,一些老师被挂上了大黑牌,有的甚至被剃成“阴阳头”,真是不可思议!
凝云班上的一些同学,也随着这股潮流,给任课老师贴出了大字报。平时颇受老师赞赏的学生立即变得灰头土脸。学生们原本纯洁的心灵在圣洁的光环下很快被扭曲。对这些大字报,凝云都没有签名,她本来就对政治不热衷,激进的同学也不可能去找她,她只是默默地看待着这一切的变化。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悲哀,有的只是迷惘。贴老师的大字报上顺带着她和一批同学的名字,她只有气恼,而绝不敢反击,她只有顺着大流往前走。
黄岩中学发生的这一切,是全国所有大中专学校相似的一幕。其实,地处东南一隅的中学校园里的运动,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学校相比,无疑是显得“温良恭俭让”了,那些学校学生的“革命热情”和“路线觉悟”都大大高于黄中学生。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触目惊心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说,“一个势如暴风骤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高潮已正在我国兴起”,中国即将出现一个“横扫一切”的局面。就在这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北京大学以聂元梓为首的七人大字报。
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再也合不拢了。
黄岩中学的革命烈火愈烧愈旺,学生们的革命热情空前高涨。学校党支部、学生会、团委都已失去了作用。到了6月上旬,黄岩县委根据上级指示,派出了以葛典松为组长的工作组进驻黄岩中学。工作组要求全校师生“相信党中央”、“在党的领导下开展运动”。工作组还指示“听不听工作组的话就是听不听党的话”。要求学生们“坐下来,学文件”。一时间,黄岩中学校园出现了短暂的平静。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已经被革命激情燃烧起来的学生,再也难以静得下来。
此时,凝云与全班同学一样,都成了“红卫兵”。红卫兵,是革命的标志,是进步的象征。开始时,红卫兵组织并不严密,谁愿意参加都可以。因此,全班同学都成了红卫兵。其实,凝云盼望着运动早日结束,加入红卫兵也只是随大流。因为,毕业考已结束,很快就是升学考试,9月份还要准备读高中。但是,学校似乎没有复课的任何迹象。
不久,学生中的激进分子与工作组发生了冲突。他们认为,工作组没有放手发动群众,划定了许多条条框框,束缚了革命小将的手脚,工作组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工作组却以党的名义名正言顺地领导着学校的文化大革命。随着运动的深入,也是大势已去,到7月下旬,工作组不得不撤离了黄岩中学。
这年的8月8日,中共中央颁布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10天后,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代表,检阅了天安门广场近100万文化革命大军,文化大革命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校园再次沸腾起来,所有的学校领导和教师都已“靠边站”,“唯出身论”开始复苏,“血统论”思潮开始蔓延。不知来自何方的指示,红卫兵组织开始整顿。凡非贫下中农家庭出身、城镇非工人家庭出身的学生一律不准加入红卫兵组织。于是,凝云与一大批城镇同学被迫退出了红卫兵组织。愤怒、无奈、自卑、悔恨……充塞着这些同学的心,大家都感到已被打入“另类”。升学不成,就业无望,前途渺茫,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悲哀。但是,学校的运动又必须参加,只能是继续跟着那些昔日同窗的红卫兵去干革命。看来,学校不可能复课,升学考也遥遥无期。在凝云心里,除了悲伤之外,更多的是失望。她感到对不起父母亲,因为,父母亲曾把极大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父亲曾多次来信鼓励她好好读书,说她是“全家的希望”。如今,一切都将成为泡影。这次打击,是促使她在一个多月以后报名支边新疆的一个重要动因。
从8月下旬开始,黄岩中学的红卫兵们开始走向社会,开始了一场“不破不立”的“破四旧”行动。
早在6月初,《人民日报》在一篇社论中就指出:“文化大革命”,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在北京,“破四旧”行动已经开始。
很快,黄岩中学的红卫兵兵分几路,走上街头,闯入“地富反坏右”和一些人的家中,开始抄家。抄出的物品,凡自认为是属于“封资修”的,有的用车拉走,有的一把火烧毁。一时间,许多家庭惶惶不安,大街小巷火光冲天,红卫兵们边焚烧边呼口号,黄岩街头很是热闹。与此同时,他们张贴标语、大字报、散发传单、集会演说、发通令、更改地名、店名、校名,他们上街剪头发、砸高跟鞋,所有的庙宇、牌坊、古迹、文物……都在砸烂烧毁之列,企图把旧世界消灭得不留痕迹。学生们甚至提出了要修改宪法,废除国歌的倡议。狂热中,红卫兵在“破四旧”的名义下,对许多无辜者进行街头批斗、体罚,或迫使他们穿上皮大衣在七月流火中暴晒,或游街示众。“破四旧”行动是中华民族史上空前的文化浩劫。
凝云被迫跟着“红卫兵”们去“破四旧”,做些搬运、登记、整理抄家物资等杂事。看着成堆的古籍和字画被付之一炬,她茫然了。她也担心自己家里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被抄,为了主动,回家后与母亲商量,将家中的藏书搬出,亲自烧掉。看着自己喜爱的书籍就这样随风而去,心酸得掉下了眼泪,可心中却变得坦然了。直到许多年以后,凝云才读到海涅的一句话:“烧书,可能是人们自我毁灭的前兆。”
黄岩中学的红卫兵运动以及“破四旧”行动,给凝云的心灵以极大的震动,以至于在日后的人生道路上,她对政治再也提不起兴趣,对任何“运动”也没有了热情,一直是散散淡淡地对待着这一切。
这不仅仅是一个中学生的经历和体会,而是千千万万个青年们的共同感受,以至造成了日后整个社会的“信仰危机”。
历史毕竟是历史,无法改变,但愿不要忘却,不要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