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10. 成长中的烦恼
从读中学开始,凝云与同学们不断接受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教育。学校请进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作忆苦思甜报告,到农村接受劳动锻炼,参观泥塑《收租院》,师生经常同吃“忆苦饭”。老师还要求大家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重点要学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实践论》和《矛盾论》。所有这些思想教育,就是要学生们“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擦亮眼睛,站稳阶级立场,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给凝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必要的一课”的教育。
那是入学不久的一天,学校请来一位名叫叶根土的农民给师生们作报告。叶根土是黄岩焦坑人,解放前因家中贫穷,领着全家去了嘉兴被雇种田。解放后不久的一天,正在家门口的叶根土一家,恰被路过此地的《浙江日报》记者徐永辉发现,徐永辉给他一家拍了全家照。此后,徐永辉跟踪到黄岩,每隔几年总要给叶根土一家拍“全家照”。1962年底,《浙江日报》发表了徐永辉的通讯《陪嫁的“传家宝”》,描述了叶根土为教育子女翻身不忘本,把一套《一户人家十年间》的照片和一把锄头作为女儿“陪嫁的传家宝”。文章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全县中小学把它作为阶级教育的“必要的一课”。
经过不断的阶级教育,渐渐地凝云有了自卑感。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每个人都会打上阶级的烙印”。毛泽东还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老师为了站稳阶级立场,对出身贫下中农的同学格外照应,对出身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学生,加强了思想改造。本来,阶级是按经济地位划分的,青少年学生中间并不存在阶级,父辈的经济地位经过土改后也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学校贯彻阶级路线,也只能从学生家庭出身来对待了。于是,出身于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的学生成为“红五类”,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而那些出身于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黑五类”家庭的学生,其政治上的可靠性则被打上重重的问号,他们的前途不再取决于个人的努力。这样的阶级教育,无形中造成了学生中间的政治等级。
凝云家庭出身“贫民”,介于“红”与“黑”之间,按理说,这类家庭出身的学生,既难以得到政治上的青睐,也不会遭受特别的歧视。然而,班主任老师却是一个“阶级觉悟”极高的人,她对全班学生作了家庭出身分析后,最后归纳为“红”与“黑”二类。在“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老师自然对学生有了偏爱。学习成绩的好差,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阶级立场。没有歧视,只有教育,并且都是在时髦语言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进行的,但是,同学们还是感到了“温差”。
凝云为此苦恼。尽管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却从来未得到老师的肯定,更谈不上鼓励和帮助;尽管努力与贫下中农子弟打成一片,却总感到存在着无形的隔阂;尽管认真读书,努力学习,成绩不差,却也得不到老师的表扬……
1965年5月4日,这一天是“青年节”,凝云为了表示进步,在父母亲的鼓励下,向班级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然而,她也明白,这无非是表明自己积极要求上进,自己真正离“团员”标准还“差”得很远。果然,直至初中毕业,她都没能加入光荣的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她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我写了第1份入团申请书。做一个光荣的共青团员是我的追求。但我知道自己不够格,离团员的标准还有差距。班上40多名同学,现在有7人入团了,他们出身好,觉悟高,值得我学习。这次不管能不能入团,我都会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入团,不辜负老师和爸妈对我的期望。
中学时代,能加入共青团组织,确实是那个时代学生们的理想。凝云在初中二年级时未能加入团组织,也不仅仅因为家庭出身不够“红”,她还有着更多的烦恼。
在班主任老师看来,凝云学习成绩虽然不错,但她骄傲、娇气,劳动课的表现也不突出,缺乏劳动人民的气息,那就有了小资产阶级思想。
“小资产阶级”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资产阶级占有生产资料,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因此,资产阶级是资本家,以此推理,小资产阶级应是小资本家。可是当时所谓的“小资产阶级”,却不是以资产的多少来区分,而是以思想意识来判断。凡是有骄傲情绪、个人要求、企求安逸、爱讲面子,凡是有娇气、追求美,甚至穿一件花衣、戴一块手表等等,都可能被纳入“小资产阶级思想”的范畴。上述种种表现容易出现在青年学生中,因此,小资产阶级思想最容易在校园里出现。
凝云确有“骄娇”二气,所以,班主任老师理所当然地视为她有小资产阶级思想。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认可了老师的看法。她在日记里也表示“要努力改造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并非谎言的多次重复变成了真理,实在是虚无的说教无形中形成了潜意识。老师都这么说了,还会有错吗?
于是,凝云努力改造自己,努力消除自己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劳动课,她挥汗如雨地干活,但怎么也赶不过农家出身的同学;体育课,在田径场上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跑不过人家;身上的衣服不管怎样揉搓,也总是洗不掉本色。骄傲虽然不该,可她难以使自己立即谦虚。总之,凝云的努力,很难改变她在老师心目中的第一印象。
凝云还苦恼自己不善言辞。当时,除了学雷锋,还要学习欧阳海、王杰、焦裕禄、麦贤得和“草原英雄小姐妹”。这时,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所有这些重大事件,班级里都要开讨论会。政治老师要考查每个同学的政治表现。有的同学善谈,总是抢先发言,有的同学政治上一贯积极,自然更有突出的表现。而凝云,不得不说时,也只能是重复别人的语言,既无新意更无标新,因此,老师认为她“政治上不够积极”。其实,她只不过没有演讲的天份罢了。
谁说学生们是一群无忧无虑的青少年,其实,在那个年代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烦恼和不安,只不过学生们并不知道,所谓他们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是当年人为制造的阶级斗争的折射,是一场政治暴风骤雨即将来临前的阴云的投影。在永葆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政治动因下,扫除学生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只不过是老师们的虔诚努力而已。
回首往事,不可以责怪任何人。因为,人人都成了历史政治舞台上的玩偶。只有在大梦初醒时,才会令人哑然失笑。
凝云很难改造好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无力改变自己的家庭出身。而老师也很难将她培养成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直到初中三年级时,来了一位新的班主任老师,凝云的苦恼才有所减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