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站口下了20路公交车,走到站前饺子馆饿得受不了,街道两边是诱人的果脯和北京糕点。那时全是国营和集体的商店。饺子馆是机器饺子,一盘半斤0.65元,外加半斤全国粮票,我吃了两盘。用酱油醋兑一碗白开水还是免费的。过来一个人,手里拿一个特大号的,带盖子那种,搪瓷白茶缸。他看上去能有50多岁,穿的衣服看不出是做什么的,他把茶缸举在我面前晃动着不说话。在我的印象中要饭的人应该是衣衫褴褛,头发蓬松,满脸污垢。我在喝我自己兑的酱油醋汤。看看他的眼睛是没有光泽的,我低头接着喝,心里想,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_s:5)
他说话了,东北口音:“兄弟,帮个忙,我是上访的,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也是上访的。”我说。他脸上露出惊异:“你也是上访的?你是东北老乡?你是哪里的?我是沈阳的,我已经来北京两个多月了,问题不解决,我没脸回去,钱都花光了,只能要饭了,我是老师,我曾经是老师啊!……”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还想说下去。我从兜里掏出来一元钱想给他,怕他没有粮票,我就去站排给他买了一盘饺子。把饺子放在桌子上看着他吃完。我挨饿的时候,吃饭没照过镜子,也许狼吞虎咽就是这样子。他学我也去泡了一碗酱油醋汤。我们谈到半夜,好在饭店是24小时营业,没有人撵我们。 _s:5)
他说他姓王,是右派,在大学被定的右派,后来被下放到辽宁清原县农村,文革时期没少挨批斗,挨打,被红卫兵抄家。妻子想不开跳井自杀了。女儿和他脱离了父女关系。就他一个人在农村修理地球。他说他来上访,没有人接待他,原因是上访得有大队介绍信。可是,他到大队开介绍信,大队不给开,还说他想翻案,不老实。他问我有介绍信吗。我告诉他不知道上访需要介绍信,别说介绍信,我连上访的状子也没写啊!他说那不行,你必须要把上访的状子写好,而且,要写很多份,比如一份给华国锋主席,一份给邓小平总理,一份给国务院。让他们都知道你的冤屈,说不上哪位首长看到了,签字一批复,你的问题就解决了。自己也得留复写的底稿,不然自己上访是怎么说的,时间一长自己也记不住了。 _s:5)
我叫他王老师,我把父亲怎么去日本留学,怎么当公安厅侦察员,怎么定的右派,又怎么被下放农村,文革中受迫害致死,简略地说了一遍。他说你的问题保证好解决,因为,你中央有人啊。我问谁啊?他告诉我,乌兰夫现在是统战部部长。你父亲1953年在内蒙就是处级干部,那时说不定与乌兰夫认识呢,乌兰夫是自治区主席,文革时搞内人党把他也牵连了,现在右派的问题归统战部管,你去找他是正管,保证好使。不知不觉我们聊了一夜,东方发白的时候进来三个要饭的,也说是上访的,钱花光了,手里也拿个搪瓷大茶缸。我说:“这是怎么了,说是上访的就好要饭吗?”王老师苦笑了一下说:“其实,能张开嘴要饭,不管什么理由,已经是没有尊严了。上访者要饭吃,是失去了脸,为了讨回人格的尊严。也就是不惜牺牲肉体生命,讨回政治生命。” _s:5)
我感谢王老师跟我说了那么多,讲那么多道理。介绍那么多经验。我又给他买了一碗饺子,他很不好意思,把饺子倒进茶缸里,他说:“你不饿吗,怎么不吃点,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着可不行。”他还说暂时就在北京站附近转,如果我有事可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