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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作者:张悦然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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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9-03-08
这年的秋天我总是逃掉周六早上的课去远一点的地方画画,而唐晓则逃课去她的乐队排练。

    我喜欢去一座叫做“红叶谷”的山。其实更多的叶子都不是红色的,它们是土黄色的,萎败的,深深地陷入泥土地里。只有少数的叶子,以卓越的红色挂在高处,像这一季当红的明星一样地得意。可是也许你能猜测到,这艳情的红色并不能得到我的青睐,我向来对于过分美好的东西充满敌意,我想戳破那些假象。所以我只喜欢画那些在低处的、卑微而失去自然之宠的枯槁的叶子。

    那是一个清冷的星期六的早晨。我穿着黑色松软的开身毛衣去红叶谷画画。忽然风就大了起来,叶片砸在了我疯长的头发上面。这时候我能听见一种轻微但是渐近的脚步声。我没有立刻回头,可是已经慌张起来,变得心烦意乱。手下的铅笔线条开始变得坚硬,深深地凹陷进纸里面,简直要把纸面划破了。

    果然,一双浅棕色的翻毛皮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抬起头就看见了纪言的脸。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啪的一声,把我的画板摔在地上,像宣布一场决斗开始一样地注视着他。你说吧说吧纪言,把你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然后你一次性地离开我的生活吧,你的出现已经比我的心绞痛更加让我疼痛。

    他低头看着我的画:广漠的土地上散落着猥琐的叶子们,渐行渐远的一串脚印,仿佛是去向坟墓一样的决绝。

    我忽然抬起我的脚,对着我的画踩下去。我的脚重重地压在了我的画上,使他不能看见。他才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他终于开口说:

    “你是害怕我的吧?”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做一项事不关己的调查研究。

    “厌恶,是厌恶。”我侧过头去不看他,坚决地说。

    “不对,不是厌恶。如果是厌恶的话,你完全可以设下一个陷阱,也把我从秋千上推下来,或者你用其他什么办法,总之,你可以谋害我,你是敢于这么做的,你也有成功的经验。不是吗? ”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气得发抖,他这样毒恶地旧事重提,带着一种兵捉住贼的快意。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害怕他说出段小沐这个名字,现在一触即发,似乎马上我们就要提及这个名字了。这时候纪言又说:

    “杜宛宛,杜宛宛,”他一顿一顿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已经捉住了我似的一点一点把我拖出来,他继续说:“杜宛宛,你要跟我回郦城去见段小沐。”

    我向后退了几步,——他还是提到了段小沐的名字。他还是要把我抓回郦城,去见段小沐。我用力摇着头,拣起我的画板背朝着纪言走去。纪言追上来说:

    “杜宛宛,那我们先不说这些。你跟我去见唐晓吧。她在山下等着你。”他用的是规劝的口气,仿佛他是天造的好人,我是注定的恶人。

    “是她带你来的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纪言来到这里了。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你不要怪她。”

    他极力地袒护着她。

    我冷冷一笑,示意他快些带我去见唐晓。此时我心里还是非常怨恨唐晓的。她为了这个她倾慕的人,出卖了她的表姐。我要见到她,一定立刻警告她以后绝不可以这样。

    纪言带我走的是另外一条下山的路。虽然我已经来红叶谷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走过这一条路。这里面北,没有茂盛的植物。潮湿而陡峭。我的白色波鞋立刻就湿掉了。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怪我走了这样一条路。我向山下面张望去,一片茫茫的都是褐色的泥土地,横七竖八的枝桠,还有一些暗灰色的小楼房。我俯视下去,那尖尖的房顶直冲着垂直的上方就刺上来,仿佛穿破了我的喉咙。我在喑哑的秋风里咳嗽了两声。

    纪言还是一直向下走,越来越快。这时候我已经非常害怕,这条路越来越给我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可是我向后看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我走来这里的路——身后完全是灰茫茫的高草,雨淋过之后长出了青苔的大石头。我已无法后退。于是只能随着纪言走下去。

    最后纪言在山脚下的一栋城堡样子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那里看起来是荒废了的。我没有看见人烟,甚至小动物的形迹。可是我很快通过这房子的顶以及它的窗户判断出来它不是城堡,而是一座教堂。

    教堂,坟墓一般冰冷的教堂。

    教堂,它是我最厌恶的样子,尖顶是刺刀,窗棂是刑具。

   “唐晓在哪里?”这个建筑已经重重地堵在我的胸口,使我透不过气来。逃走当然是最先萦绕在我心头的想法。

   “在里面。”他说。指的是教堂的大门。我才看见门并非是紧闭的,而是半掩半合的,可是里面没有光,只是黑。

    我不耐烦地走向那教堂,想很快地把唐晓唤出来,我想我肯定会无法遏抑地冲着她大喊,她为什么要领着纪言来找我,她为什么在我最害怕最厌恶的教堂中停留。我冲进大门,纪言在我身后。

    很黑,我看不见,只是大喊:

    “唐晓!”

    教堂深处的一扇门里忽然闪现出一点隐隐绰绰的灯光。我走向那里,继续叫:

    “唐晓!”

    砰的一声,我听见身后的大门合上的声音。我立刻转身,可是身后那一丝一丝从大门外面射进来的日光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大门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纪言!”然后我向着门口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门,纪言不在。我忽然明白过来,门是纪言关上的。他在外面。他把我关在了这里,他做了个圈套,捉住了我。这里根本没有唐晓。我没有继续大喊大叫,吵闹并不能使憎恶、痛恨我的人原谅我、宽恕我。我只是机械地拍打着大门,对着外面说:

    “你是要关着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见段小沐吗?你做梦,我死在这里也不去!”

    纪言果然就在门外面,他立刻回复我:

    “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下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我相信这破旧的教堂并没有完全失灵,它的灯和大门以及陈设都是完好的,因为纪言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大堂里的灯,忽然都亮了起来。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教堂内部的陈设:半球状突起的顶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灯。四面都有大椭圆的窗户,上面有被涂得花里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个叫做耶稣的人的塑像, 他的前面是一张长方台的桌子。桌子是这间房子里面的唯一陈设。我当然就向着桌子走过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只牛皮纸的大口信封。我知道这应该是纪言有意放在这里给我看的。

       我于是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一叠照片。我拿出来,借着灯光看。

       女孩的照片,从7岁到19岁。还有她和纪言的合影,从小女孩到妙龄少女。

       7岁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段小沐。7岁的她,面容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毫无分别,狭瘦的脸,灰紫色的两腮。眼睛里的东西即便是在照片这样的静态下,也能看出来是不停流动的,像两个很轻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涡。然而照片上的她还是和当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纪言的身上 。我终于悟出纪言让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过来,段小沐架着拐杖是由于我在那次摇秋千的事件中, 弄断了她的腿。纪言让我看这些的目的是让我认错。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并未感到愧疚。因为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彼此对抗,彼此争斗的战争。 那么战争的双方都要承担战争的后果。须知这些年来,我的心绞痛和我的幻听从没有离开过,何况她也同样把右腿的疼痛施于了我,不是吗?为此我放弃了舞蹈。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她从未从我的身上走开。我们已经是两败俱伤。

    我心里乱得很,只好接着看照片。

    八岁的段小沐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架着拐杖,站在纪言的旁边。
九岁,十岁,每年一张照片,唯见段小沐换了衣服,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拐杖。
十八岁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灯前,正在缝制东西,——她手中捏着的那个小东西正是纪言的书包上挂着的那个小玩偶。原来是她绣了送给他的。

    直到19岁的这张,段小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单看这一张,我已经不能认出她。她看上去仍旧是个病态的姑娘,苍紫的脸色,狭长的脸庞,没有一点水分的头发,可是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满了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胜。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赖的,你无法把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此时我已经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颓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里始终拿的是那张她19岁的照片。我犹豫不决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来,仔细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罗兰一般,明媚的香气把整个庭院里的阴翳都压下去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我心里原先那个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经到了。可是我无法确定。这教堂不能透进一丝的外面的光,只有遥远的顶子上挂着一盏不断有灰尘抖落下来的灯。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觉那个叫耶稣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后好像还跟着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们凑过来,像围观一个病人一样地围住我,观看着我。他们也许是切开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肯定是黒了去,烂掉的——此时我的心脏又疼了起来。我仿佛感到身体里的部件都掉了出来,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声音也像穿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遥远处的人牵动着,从我的两只耳朵中间飞来飞去。我终于,掉下眼泪来。

    纪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将我关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将我投入黑穴里,用她的照片来刺痛我,我现在仰面向天,却不敢睁开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灯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炽烤下,已经是风干了的。

    整个夜晚我都被关在这如洞穴如坟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没有力气再去门口叫了,我只是躺着,听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洞里的泉水一样流淌出去,我真的要干涸了。

    门再打开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我感到曦光泼洒在我整个冰冷的额头和面部,像是要浇醒这个昨夜酩酊大醉的酒鬼。可是我仍旧不动,平躺在那里。我能感觉到有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细碎而小心,不睁开眼睛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纪言了。

    纪言在我的身旁坐下,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也不开口,还是这么躺着,我手里捏着的是段小沐的照片,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如果有的话,我也许还会把那张照片捏碎了。

    纪言把我扶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软软的,仿佛已经不能坐起来——他只好用手在后面撑着我的背:

    “对不起。把你关起来这么久。”

    我把手里的照片松开,忽然间有了一股很充足的力量。我突然举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纪言的脸上。纪言没有理会我这只打他的手,也没有理会他红透了的半张脸。他只是拣起那张照片来,然后缓缓地说:

    “跟我回去见小沐,好吗?我把你领到这间教堂里是希望你在这里反思你做过的事情,希望你在这里忏悔,然后你能回心转意,跟我回去见段小沐。”

    我摆脱了纪言那只在我身后支撑我的手,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教堂的大门走去。这是鬼房子,我得立刻出去。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堂的门。站在荒芜的山脚,却看不见前行的路。

    他很快跟上我说:“跟我走,我带你下山。”
  
    我重新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走进房间,我就看到了坐在书桌旁,神情不安的唐晓。我按下心上的火,一头栽在自己床上。可是没有几秒钟唐晓就站起来,走过来,在我的床边坐下,头探着看着我。她小声试探着问: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你,整夜都和纪言在一起吗?”

    我再也不能忍受她这样的提问。我猛然坐起来,几乎是咆哮地说:

    “你究竟想怎么样呢?你既然那么在意我是否和他过了一夜,你干什么还要告诉他我在哪里呢?”

    她低头不说话,等我又躺下恢复了平静,她才抽泣着说;

    “姐姐,你可知道,他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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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从那次在教堂被囚禁之后,陷入了绝境。是的,绝境。

    我不敢正视所有的镜子。那当然应该是我的脸。可是如果我再对着它看得久一点,它那明亮的玻璃平面中显现出的,将是一双火炭般滋滋烧着的眼瞳。它们从破碎的瓦块中钻出来——天知道我干净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破碎的瓦块。女孩的目光把我的在镜中的身体一点一点撬起来,使我变得如哈哈镜里的娃娃一般整个身体扭曲。那双眼睛不断不断扩大,逐渐占据了主要的位置,把我从镜子里一点一点挤了出去。——当我再看去的时候,镜子正中的位置是她的眼睛,赫然地长在我的脸上。

    魔鬼已经深入我的骨髓并且渐渐修改了我的容貌吗?这是作为我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报复吗?更恶的梦此刻正在来抓住我的途中吗?

    我和唐晓住的那间学校的宿舍很大,刚刚搬过来不久的时候,唐晓就买了一面特别大的镜子,——几乎有整面墙壁那么大。唐晓喜欢对着它跳跳舞,练练唱歌的口型。在一个猛然醒来的清晨,我迷迷地睁开眼睛,看见那镜子里摆满了我的脸,我的脸,可是却长满了她的眼睛。她那葡萄色的瞳仁,沾染了些许曦光,明晃晃地旋转流动着,像个涨满了灾难的漩涡。它不该是我的脸庞,我蓦地坐起来,从床头柜上抓起一盏玻璃灯罩的台灯就向那面大镜子砸过去。镜子迅速地产生了一个缺口,然后它像被加工的一条鱼一样,鳞甲状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散落下来,哗啦哗啦地掉在了地上。我身旁熟睡的唐晓被惊醒了,她坐起来,惊惧地看着那扇破损的镜子,还有在地上滚爬的电灯泡,小碎片。

    “你怎么了姐姐?”她叫。

    “嘿嘿。”我感到满足和快意。

    我的耳际又有了遥远的声音,段小沐在喋喋不休。我忽然又感到了烦躁不安。我从床上翻身起来,赤脚在卧室的地板上走,一直走到那些碎玻璃上,仍旧坦然地不躲不避地踩着它们过去。立刻有血从我的脚底溢出来,仿佛我的脚下聚过来一片彩霞。流出的血使我镇定下来:

    “嘿嘿。”我踱着步子,像个优雅的疯子,缓缓地放着自己的血。

    我一直处于无法走出的低潮,和唐晓也在冷战。她走近我,无论是兴奋地,还是怯怯地,讨好地对我说话,我都不睬。其实看见唐晓柔和的小脸,我真的是忍不住要原谅她的,可是我知道我只要和她好起来,她还是会把纪言带进我的生活里。她不能离开他,她早已沦为他的一颗卫星。她转得神魂颠倒却无知无觉。所以我仍旧坚持对唐晓的冷淡态度。

    可是纪言已然是我生活里无法避开的影子,他又一次地出现了。那个下午他又没有参加他们那个小乐队的排练——留下唐晓在破旧的舞蹈教室里等他,然后他在我下午出去买杂志画报的时候尾随我。

    他在我们已经离开学校很远的时候追上了我。他说:

    “上一次我是急于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所以只有引你去那个教堂。对不起。”

    “可我害怕教堂你知道吗?”出乎我自己的预料,我竟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哭泣起来,回答他竟然也用了很脆弱的声音。

    “心里不安才会害怕教堂。做了错事才会害怕教堂。”

    “你是一定要我承认错误,去段小沐的面前道歉吗?可我是做不到的。”我对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强硬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并不是要你去道歉的。”

    “那是为什么?”

    “她想见你的。有话对你说。”

    “做什么?骂我?要我哭泣着道歉吗?”

    “说了,不是去道歉的。”

    “那又是做什么?”

    “她有心脏病,你知道吧?”

    “心脏病?”我非常惊讶,这个问题我很疑惑,我只是记得我的心脏会无端地疼的,这是她给我的,她压住胸口,眼睛盯着我,我就疼起来。

    “是的,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要动手术。”

    “她自己说的吧?”我轻蔑地说,怀疑这是段小沐博得别人同情的一个谎。

    “是真的。”纪言用一个格外深沉的表情,证实了他敢担保这是真的。

    “好吧,心脏病,又如何?”我退一步问他,仍旧不明白纪言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杜宛宛,从小到大,你是不是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心脏疼?回答我。”

    我愣住了,从未预料到纪言会问这个问题。他竟然知道我的心脏会疼。我从来不知道有个人会知道我心脏疼的事情,那么他知道我心里住着魔鬼吗?可是他又怎么会相信魔鬼就是段小沐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我很企盼他能同情我,怜悯我。

    噢,纪言,你能了解吗?我的身体里长满了毒蘑菇一样地无可救药。有人侵犯我的心,有人侵犯我的耳朵,有人剥夺了我的跳舞和唱歌的权利。有人逼迫着我离开郦城。

    纪言见我没有说话,就继续问:

    “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了舞蹈呢?”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似乎掏空了我,我的所有秘密都在这个黄昏的天幕下被拉出来示众。他继续问:

    “放弃跳舞是因为你的右腿会阵阵刺痛对吧?”声音紧促,充满压迫感。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终于忍不住,被击垮一样地软声哑然问。

    “因为这些都是段小沐告诉我的,这些是她的感受。”他的声音缓和下来。

    “她?她怎么能体会呢?”我觉得这是骗人的答案,我绝不相信段小沐能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为你和她的感觉是相通的。她感到疼的时候你就会疼,她说话的时候你耳朵里就会有回声一样细微的声音传来。”他那刚才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渐渐疏解开。他正在用说服力极强的声音告诉我这样一个荒唐的答案。

    “很好笑。”我表现出赞许的态度,还点点头。我想他是疯了,怎么说出这样一个连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解释。

    “是真的。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相信,可是这是真的。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你心脏会疼。段小沐从秋千上摔下来之后,右腿断了,所以你的右腿也疼。你们是相通的。”纪言表现出极度的耐心,不厌其烦地说服着我。

    “好吧,相吸相通是吧?你说我们是触感相通的对吧?”我恶狠狠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是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边,一幢正在施工的楼房的前面。尘灰在我们之间缭绕,我们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粗糙和手忙脚乱,在闹市的街道,说着一些神神鬼鬼,生命相通的胡话。纪言,我想到此为止吧,可以结束了。

    我回身看看身后——正合我心意的是,裸露着钢筋和白水泥的房子的旁边堆满了砖头和碎玻璃。我转身跑过去,抓起了一块尖三角形的碎玻璃。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和纪言都感到非常吃惊的。我高高地扬起那块玻璃,然后把它插进了我的手臂里。它像锋利无比的餐刀一样,麻利地切割着我的肉。对的,我是一个疯姑娘。可是我凶猛而勇敢。玻璃上蒙泽了春天的雨水一样,立刻浸染在红色里。我的整只右臂都麻酥酥的,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我恶毒地念着:

    “好吧,我们是相通的。那么要段小沐痛死,要她痛死!”我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攥着那玻璃。纪言惊呆了: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他奔过来,用两只手分开我的两只手,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我流血的右臂,帮我止血。可是我仍旧挣扎着,在空中摇摆着右臂。他和我像打架一样缠在一起。而我渐渐地虚弱下来,没有了挣扎的力气。眼前的都不再清晰,所有的东西都飘进雾里。街道上的汽车在我的眼前横飞,红灯被人踩在脚底下……最后我晕倒在大马路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段小沐痛死,段小沐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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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9-03-08
“啊!”
    这个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床边给裙子绣花。她的身边堆满了要绣花的麻布裙子。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针引线的右手臂一阵刺痛。她起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右手臂抬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任何伤口,连一个针眼也没有。然而右手臂却越来越疼,越来越重,抬也抬不起来,而且仿佛是在流血一样发出汩汩的声音。
    灯光渐渐在段小沐的眼睛里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膝上的裙子和手里的针线也不再清晰,只有手臂像一个出风口一样,涌出了身体里的所有生气。段小沐在昏过去的前一刻,闪念般地想到:
    亲爱的宛宛,一定是你受伤了,是不是?
    
    夜晚那个推门进来的不速之客是小杰子。他敲了很多下门,可是没有人应声。他就推门进来了。这里已经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房间里亮着灯,段小沐就斜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睡着了?小杰子凑过去,看着倾斜地躺在床上,熟睡状的段小沐。
    这是第一次,小杰子看见入睡的段小沐。这也是第一次,他好好地,认认真真地看看她。她没有架着她那黄色漆都掉光了的笨拙的双拐,她没有像只企鹅一样晃晃悠悠地走路,此刻她只是平躺着,在祥和的静态里。他也第一次发现,段小沐已经长大了。她不是小时候,纤细得可以忽略的段小沐了。她不是一枚邦邦硬的大头针了。她还是很瘦,也不怎么好看。然而奇怪的是,她凹陷的双颊却带着冬天在火炉边烤过的暖红色,颈子长而纤细,她就像浮在水面享受阳光的天鹅。而且这十多年作为一个教徒的清静生活,使她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浓密的亮色,像是镀了阳光一般光艳。
    他看着她,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她是一个有看头的女子。
    他走近了她。他看见她薄薄的连身裙里伸出来的纤细的腿。她的右腿格外纤细,弯曲着,藏在左腿的下面,宛如一个初长成的丝瓜般害羞。他把右手放在了她的左腿上。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移动,一直到右手隐没在她的裙子里面。是此时此刻的小杰子因为想起了10岁那年他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覆盖在她干瘪的小腹上,而重温了这个动作呢?还是他只是随着慢慢爬上来的直觉而这样做的?不得而知。可是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小杰子是有一点动情的。他现在面对着一个无比善良的女子,善良的女子从13岁开始不断地施恩于他,她的善良终于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使他记住了一点。他的动作很轻,甚至为了避免手心那些粗糙的褶子碰着她,他用了他的手背。他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为别人着想了,他不想吵醒她。
    随后小杰子就站起来了。他是一个不大需要爱的人,他也不喜欢享受什么爱。何况面对的又是段小沐呢?这个有着大头针一般滑稽的形态的病态女孩。
    爱情这回事对于小杰子这样的一个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枯燥而乏味。他更加喜欢堆砌麻将那样有节奏的活动,或者打扑克的时候甩牌的快意。他来是有重要的事情的。没错,钱。他盯着段小沐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叫醒她了。这个时候他当然已经不是抱着不打算吵醒她的好意了,而是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叫醒她。多次来借钱,他已经对于那个抽屉的钥匙放在哪里了然于心。所以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走到书橱的旁边,拉开最上层的玻璃,然后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了钥匙。他走到抽屉跟前,打开。
    钱,钱。
    他站在抽屉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他在考虑他需要的是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不再犹豫,拿起了所有的钱,一分不剩。他关上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他带着钱走了。
    
    段小沐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右臂仍旧是疼。她把膝盖上的那条裙子拿起来又放下,拿起,放下,却终究一针也缝不上去。右臂一次又一次,像失去重心的木偶一样,重重地跌下去。
    好几天过去,手臂仍旧疼,段小沐只好把急着完成的那些裙子送了回去,她猜想自己几个月恐怕都不能做这工作了。而且,她也不能上学了——她高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对于继续读书的强烈渴望,使她决定暂时在一个自修班读书,明年再报名参加考试。
    现在她连自修学校也没办法去了,倘若是寻常人的手臂不能抬起,即便去了学校不能写字,可是终究能去听课的,可是段小沐就不同了。她的手是用来架双拐的,手脚并用才能完成走路的动作,因此现在她是连走去学校也不可能了。
    阴雨天气连续三天,段小沐都只能呆在家里,坐着,躺着,念圣经,读读书。第四天的时候有人敲门。
    来人是以李婆婆的儿子——小茹阿姨的叔叔为首的几个李家的亲戚。不知道为什么连李婆婆葬礼都不出席的他们忽然就找了来。和蔼温驯的小茹阿姨不在里面。这几个人都没有和悦的颜色,个个气咻咻的。李婆婆的儿子和死去的李婆婆一点也不像,他是个粗声音大力气的中年壮汉。他说他最近刚从外埠回到郦城,才知道母亲死去好多年了,而段小沐现在住的房子是李婆婆生前留下来的,当然应该归李家的人所有。他来的目的正是要回这房子。
    “你要搬出去!越快越好。”吼叫。
    段小沐用左臂撑住身体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总是知道她的命运是多舛的,不一定什么样的惨事正从前方迎面走来,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她竟然连这房子,也要失去了。这间屋子,是李婆婆的,也是她的,是她和李婆婆共同的家呵。离开这里,那么她将再没有任何归属。她一直都在悬空中,漂流中,可是这里,可是这里收留了她,成为她十几年以来的家。她不能,不能失去这个属于她的小小井底。要知道,有些井底之蛙尽管面对的是头顶的一角天空,它也是满足的,因为对于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安静的安身之处了。
    “求求你们,让我留在这里住吧,我不能离开这里。求你们了!”段小沐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这样乞求,从小到大她总是遭遇到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变故,所有的事情都由不得她就已经像定时炸弹一样爆炸了。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有挽回的能力,她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也要留在这间屋子里。
    “不行,这房子是我们家的。你这是耍赖啊!”他不依不饶。段小沐看着他,他怎么会是李婆婆的儿子呢?他的眉眼间的凶气正是李婆婆生前最厌恶的。
    “这房子请留给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段小沐觉得自己可怜极了,仿佛是沦为一只争抢骨头的狗。可是就是变得再委琐,再卑微,她也要这间房子。
    “还有一个办法,你付房费吧。每月一千块。”
    他显然是讹诈,段小沐很清楚,这间简陋无比的旧房子怎么值得花一千块。可是段小沐觉得只要能留在这房子里就好了,多少钱都是值得的。和李婆婆同住过的这间房子,现在对于段小沐来说,已经是无价之宝。
    “好吧,一千块。”
    “那么好,你听好,明天一早我来拿钱,如果没有,你立刻滚出这间房子!你可要明白,很多人要租我这房子呢!。”男人得意的样子使他更加丑陋了。
    他们走了。
    段小沐坐在床上,仰望着窗子里看到的一角天空。她缓缓地移到书柜旁边,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钥匙,再挪到那只抽屉前面,打开,这个时候,她才惊异地却发现一分钱都没有了!发潮的抽屉里完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死去的蛾子的尸体如茶叶末一般贴在抽屉的一角。
    段小沐猜想一定是小杰子来过了,在她昏迷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对他的一切都能感知,可是她还是不能让自己恨他。她只是想,小杰子一定又遇上麻烦了。她竟立刻为他担心起来。段小沐倒吸了一口冷气,空荡荡的抽屉里传出了带有尘灰味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地响应着她。
    次日一早李婆婆的儿子就闯进来要钱了。
    段小沐恳请他再多给她些时间,她一定筹到钱。那男人冷冷一笑,反问她是多少时间。段小沐认真地算了一下,就算她的手臂下周能好,她要再去服装厂要裙子来做,裙子全做好怎么也要一个多月,然后送去,等待那里的人检查验收,最后再通知她去领工钱,这些怎么也要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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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9-03-08
“两个月。”段小沐坦白地说。
    “两个月?少废话!我明天就要租给别人!”
    段小沐还是不断地恳求,那男人也不理会她,甩手就夺门而出。不过多久,就有四个壮汉门也不敲就冲进来,打开那些橱子柜子,把里面的东西大把大把地扔进他们带进来的几只大纸箱里。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了箱子里,然后其中两个把箱子搬出去,另外两个走到段小沐的床边。其中一个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把段小沐从床上抓起来,夹在胳膊下面,然后向门口大步走去。另外一个从床边上抓起段小沐的两根拐杖也跟着向门口走去。段小沐没有喊,她感到她的身体像一条落网的鱼一样是横着的,她眼睛里的世界也是横着的,她的心脏在这种横向的运动中像一只铁钩一样,从体内反抓住她,捏她,挤压她,她就要像萎败的花一样缩成一团了,再没什么汁水。
    那人把段小沐放下来的时候,这女孩面色煞白的,眼睛紧闭。她被放在一只大纸箱上,听见哐啷一声,有人已经用新的一把大锁锁上了她家的门。然后那几个人都撇下她和纸箱子,走了。
    
    纪言看到段小沐的时候,段小沐蜷缩着身体躺在大纸盒子上。夜晚的西更道街开始下雨,窄窄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连平时停在弄堂里的自行车也一辆不见了。雨越来越大,灯光被雨滴击得四溅,唯有段小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只已经被雨水浸得柔软而凹陷下去的纸箱子上。
    纪言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他只是在杜宛宛把玻璃尖刀插进身体里之后,立刻想到郦城西更道街的段小沐也会遭受同样的疼痛。他当然清楚段小沐离开手臂是连行走也不能的。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回郦城,因为段小沐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下去了。于是他把杜宛宛送去医院,立刻回到郦城。相较杜宛宛,段小沐更加需要照顾。他却没有想到,段小沐就躺在露天的街道上,大雨的天空下。
    纪言把段小沐背去了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她被住在里面的老修女们安排在教堂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她发烧,昏迷不醒。吃了药以后还说着“让我留在这间房子里住”的胡话。
    纪言在大家熟睡的夜里,又去了从前的幼儿园。秋千像从未停歇过一样地仍旧在蒙蒙的雨中荡悠。纪言恍恍地觉得它摆动得非常厉害,摇啊摇,就摆荡到了秋千事故发生的那天。他回忆起当时杜宛宛非常痛苦的表情,他回忆起她那么害怕他地跑掉了。甚至那件事情以前,一个夜晚,杜宛宛自己在秋千上一边荡一边哭泣。其实那不是纪言第一次发现她在秋千上哭泣了,之前有很多很多次,她都失神地坐在秋千上哭泣。那天她甚至把她最喜欢的五彩珠子都纷纷地从秋千上抛弃了,她对他说,有魔鬼。他也想到,前些日子,他去红叶谷找到画画的杜宛宛,设计把她关进那间黑漆漆的教堂里,然后他用残疾的段小沐的照片来刺激她,希望她在巨大的负罪感之下,能够正视段小沐的存在,并且能够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忏悔。他永远记得他打开门的那一刻所看到的段小沐哀怨的表情。最后他也想起了杜宛宛握紧玻璃茬就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完全像对待仇人的身体一样虐待自己的身体。纪言这时才明白,杜宛宛原来也同样地一直受着苦。她原本是一个乖顺的女孩,然而段小沐的出现,使她遭受了很多的痛苦,她感到杂音和心绞痛都困扰着她,而她又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用她自己的办法来抵抗这种她所认为的侵犯,她最后终于决定根除这个带给她痛苦的人。她做了,可是自始至终,她都很害怕,她逃走,想当一切都过去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这些年她过得提心吊胆,敏锐而多疑,她一直担心段小沐来找她复仇。纪言又想到段小沐,她和杜宛宛完全不同,她从小就没有爱,却是伤害不断。她从小就有心脏病,她知道自己是个病人,所以她对耳边的隐约声音,只是当作一种病症。而后来,她信奉了基督,这使她凡事都会去想好的一面。所以当杜宛宛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一种恩赐,这是上帝的安排——杜宛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她心心相印的小姐妹。她当然不会怪杜宛宛,她只是怪她自己,她自己使杜宛宛承受了无端的疼痛。所以在段小沐心里的信念不是复仇而是道歉,补偿。
    纪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医院里的杜宛宛的手臂怎么样了。
    
    段小沐醒过来后很久都定定地看着纪言。然后她问:
    “纪言,每月你都是月末来看我,这次怎么月中突然来了?”
    “我这段时间课程不紧张,就回来看看你。”纪言这样答,他一直都隐瞒着他已经找到杜宛宛的事实。段小沐如果知道杜宛宛不肯来见她,她一心焦,肯定会执意去落城找杜宛宛。她们见面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杜宛宛会再次伤害到段小沐,也许段小沐的出现会使杜宛宛的精神遭受更大的打击。
    段小沐不再说话,她只是大幅度地翻身,侧过身来,努力地把右臂抬起来,想碰一碰纪言。纪言看见她把右臂伸直并翻转,他失声叫道:
    “别动你的右臂!这样很疼!”
    他喊出来之后,立刻感到犯了错误。段小沐的右手看起来完好无伤,如果段小沐自己不说她的右臂很疼,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右臂有什么异常。而他这么一喊,表示他早已知道她手臂疼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是从杜宛宛那里得知的。这时候,段小沐苦笑了一下,她显然是故意活动右臂的,为的就是等待纪言的这一句话,于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纪言,你早就找到杜宛宛了,是吗?”
    纪言没有说话,但却是默认了。
    “她不肯来见我,是吗?”段小沐微微一笑。
    “可我会说服她的。你不要伤心。”纪言立刻回答。
    “没有关系,我不会怪她,我早已经放弃了手术。很想见她只是想再看看她。可是她来见我会很不开心,而我只想看到开心的她,所以不见也罢。”段小沐说得顺畅而无不快。
    “病一定要治。”纪言坚定地。
    “这不重要,纪言,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宛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的手臂摔伤了。”他觉得是有必要撒谎的,告诉段小沐真相她会更加难过。况且他也绝不想把杜宛宛描述成一个冷血残暴的女子,那不是杜宛宛,杜宛宛其实在心理上是个远远比段小沐脆弱的女子。
    “严重吗?”段小沐又问。
    纪言摇了摇头。
    “撒谎!纪言,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臂疼得不行。”段小沐不肯相信,她努力抬起她的右臂,仍旧不能。
    “小沐,你以后住在哪里呢?”纪言不再提那个话题。他也的确关心段小沐以后将怎么样生活。
    “只要那些婆婆们肯收留我,我以后就住在这间教堂后面的小屋了。”
    “可是你怎么生活呢,学校也不能去了。”纪言叹口气,他关于段小沐的担心是层出不穷的,这女孩永远活在不止的灾祸中。
    “会好起来的啊。你啊,快回去好好照顾宛宛才是为我好啊,她好起来我很快就好起来啦。真的,纪言,回去好好照顾她。”
    段小沐用点了光辉的眼睛注视着纪言,纪言感觉到她的话里似乎有更加深层的意味。
    “照顾她。”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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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9-03-08
  那天,在马路上,我把玻璃插进手臂里,然后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日光沐浴的病床上。似乎很多人来过,床头有好几束花,香水百合,非洲菊。只是太妖冶了,浓浓的香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右手臂不能动,它像被捕获的动物一样被紧紧地捆绑住,不能动弹,不能呼吸。我  
想起昏倒前的一幕,那个是我吗?那个凶狠的,抓起玻璃,就刺进去的疯子。我以为那个受伤的人不是我,我以为那个是段小沐。我又要杀人啦。我又在谋害她呢。我把玻璃插进去的时候,甚至是充满快感的,我乐陶陶地以为这一次我胜利了。可我是怎么了?我竟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害她,甚至拿自己当作代价。

  我知道是纪言送我来医院的。因为我滴血的身体被一颠一颠地托着,奔跑着送到医院。其实我很害怕纪言,真的,我很害怕他。因为他有使我不安,使我忏悔的力量。我甚至怕他胜于怕段小沐。我对段小沐能够采取些措施,以我的力量来还击,可是对于纪言,我是不能的。我在他的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我从未觉得我欠着段小沐什么,可是我却觉得我欠下纪言很多,我注定要被他控制。

  我刚刚醒来不久,门就被慢慢地推开了。进来的是纪言。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晃啊晃啊晃到我跟前。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以一个消极而颓废的鼓手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个时候我对他充满了好感,我以为他是一个敏感忧伤的兔子般温柔的男孩。那个时候我竟是有靠近他的欲望的,想在他的带领下,去看看他写在小说里的那种有小猪和金鱼,水草缭绕的潮湿生活。

  可是此刻我以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阴影渐渐覆盖在我的整个身体上——他有喉结有胡须有强烈的男人的气息,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

  他站了很久,才说:

  “你醒了。”

  然后他又说:

  “再不要这样残害自己的身体。”

  我终于哭起来。他接着说:

  “你不要害怕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平息下来,懂得没有人要故意伤害你。段小沐她很爱你。”

  我背过头去不理睬他,怎么我心中却是希望他来的?可是当我听到段小沐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无法遏抑地恼怒起来。

  “段小沐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她早就应该动心脏手术了,可是因为没有找到你,她迟迟不能动那个手术。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像一个善良的老师规劝一个误入歧途的学生一样。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她问医生手术痛不痛。医生说很痛。她就不肯了,因为她说你也会感到无比的疼痛,这是她不想的,所以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你,恳请你的同意,你如果不同意,她就永远不动手术。”

  我背对着他的身体轻轻地动了动。对于纪言的这些话,我仍旧无法相信,尽管要对于他的真诚毫不动容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在纪言重新进入我的生活之后,我就一直感到很疑惑。我不能清楚纪言的立场,这些年里,我想,有多少日子纪言是和段小沐一起的呢?应该会是很多很多。他的书包上挂着她送的小人儿。他是一心偏袒她的,他也许就会为了帮助段小沐,为段小沐报仇而欺骗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是多么伤心啊。我希望中的纪言,应该像他六岁的夜晚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发现我荡着秋千哭的时候一样地疼惜我,怜爱我,帮助我。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确定,物是人非,谁又能了解谁的心呢?

  纪言看出来我并没有相信他。他没有再说话。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然后他把他的那只手慢慢移动到我的左手前。我侧头看到,那是一串彩珠链。那彩珠微小而陈旧,颜色多而杂,看起来很过时的。他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你六岁的时候荡秋千,从秋千上扔下来的那些珠子。我答应穿好了再给你,可你很快就走了。我没有来得及给你。”我仔细看看那些珠子,很久很久,我才摇摇头,再摇摇头,给他一个很疏远的微笑:

  “纪言,你骗人。这不是那年的珠子。那时候我捡到的珠子很少,勉强能够绕着我的脖子围一圈。可是现在我的脖子比那时候粗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带上这根链子刚刚正好呢?”

  纪言站在那里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看着我,带着一点郑重而严肃的笑意。

  “难道项链自己长大了啊?”我忽然禁不住笑起来。他也笑了出来。

  忽然唐晓推门进来了。她没有敲门,就这么突然地进来了。

  我慌忙把身上盖着的被子向上扯,把那串脖子上的链子藏进里面。唐晓这时已经走过来,她应该是没有看见我脖颈上这只滑稽可笑的项链,走过来就笑盈盈地看着纪言说:

  “纪言,你也在啊。”她说着就充满孩子气地掂起脚尖来,拍拍纪言的头顶,然后把脸凑上去,亲了亲纪言的脸颊。纪言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心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纪言应了她一声,把那只刚刚给我带上项链的手重新插进风衣的口袋里。他转身向门走去,头不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唐晓,唐晓已经失去了脸上挂着的微笑。她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们两个人坐到黄昏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之后三天里,纪言都没有来过。唐晓每天傍晚上完课就来。她对着我这样坐着,她发愣,面无表情,像一个着了魔的公主,只有睫毛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次就要有眼泪跟着掉下来。我们仍旧不说一句话。终于,第三天黄昏的时候,她又这样坐着,我闭着眼睛,可她知道我没有睡着。她忽然就开口突兀的一句:

  “这几天纪言有没有来看过你?”冷冰冰的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有,怎么了?”说出这话我才发现,我的口气很焦急,唐晓一定能敏锐地发现我是很在意纪言的。

  “噢,也没有什么,他这三天都没有去上课,乐队也没有去过。”唐晓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仿佛与她毫无关系。可是她说完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的表情,我想她一定看见我的忐忑不安,焦灼不堪。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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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9-03-08
  纪言在第四天的下午终于来了。他非常疲倦。他说他去看段小沐了,然后他走近我,又开始了对迷途羔羊的呼唤:

  “你知道吗?段小沐和你不一样。你弄伤自己的手臂,可是你立刻会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你不用去做什么活,你现在躺在医院里无可担心,并且很安全。可是你知道你的任性和野蛮给段小沐带来多少麻烦吗?她离了右手,根本连走路也不能,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  
,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你要害死她吗?”

  他很激动。我被这些话逼得缩在床头的一角。我想这就是他的立场了。段小沐是使他疼惜的姑娘,段小沐是使他怜爱的姑娘。他不允许我这个凶狠的姑娘来伤害她。我感到了我是多么地孤立,仿佛全世界都是和段小沐站在一起的,世界正是恍恍惚惚的一片。我记得三天前的纪言还在这个位置,把项链给我套上。他还充满温情地撒了一个谎——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说这项链是我六岁的时候丢弃的。可是现在,他去见过段小沐之后,就完全地变了。于是我又挣扎着把自己的凶狠从心里掏出来,重新挂上脸庞:

  “是啊,我就是想害死她的啊,你忘记了吗?我六岁的时候就想害死她了。这是我一直的梦想啊。”

  他又心软起来。因为我能通过他的眉毛判断。他的眉毛像毛笔字“一”那么平直。他对我心软的时候,他的眉心会把两只眉毛拢在一起,眉尖上扬,非常惋惜,非常心痛的模样。我早已认得这模样。他把我从布满蜘蛛网的教堂里放出来的时候,他看见我把玻璃插进身体的时候,他坐在我的病床边,把项链给我带上去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这样姿态的眉毛。我正是在他每每流露出来的这种表情里,判定他对我还是有爱的。这听起来很好笑,杜宛宛对全世界都充满敌意,都充满戒备,可是我怎么能单凭他的眉毛就相信了他呢?

  纪言忽然站起来,把我的蜷缩着的腿拉直,然后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你们真像,那天我看见段小沐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姿势,不过她是被大雨淋着,旁边也没有你这么多鲜花。你比她要幸运。”

  他顿了一下,又说:

  “这次你好了之后,必须跟我去见段小沐。”他的话没有商量的语气。他似乎很自信我会遵从他的命令。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来反抗他的命令了。我就不再说话了。渐渐平和的两个人,中间暂时没有了恨和怨。只是好好地这么坐着,想些各自的事。

  后来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次竟然没有噩梦来袭,想必是我蒙蒙中知道纪言一直坐在我的床边没有走。

  傍晚的时候,哐啷一声,唐晓推门而入,我惊醒了。纪言还坐在我的床边,天已经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我看见他夜色里青蓝色的影子笔直而略带哀伤。

  唐晓冲到我的床边,我看清楚了她。她今天穿得格外好看。是一件我没有见过的新裙子。中间长两边短的玫瑰紫色的丝缎裙子,上面是一件海军领的白色紫色相间的衬衫。头发刚刚卷过,褐色的卷发软软地碰撞着海军领,比这一季的芭比还要动人。可是唐晓看起来精疲力竭。她显然不在一种开心的状态中。

  “今天早上不是说好参加下午的露营活动吗?怎么什么都不说,就不去了呢?”唐晓指的是学校每年秋季的露营,晚上还有篝火晚会,男孩女孩们都会疯狂跳舞。

  “临时决定,不想去了。”纪言也不回头,淡淡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这个下午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吗?”唐晓怒气冲天,她早已失去了平日的优雅,大喊起来。

  “是啊,不喜欢那个露营和晚会,就到这里来了。”纪言理所应当的语气更加激怒了唐晓:

  “你在胡说!你是一心在想着她吧!”

  唐晓的手指向我。我忽然像变成了被捉住的偷情女子一样,仓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纪言,他正微微一笑,毫不介意的样子。是这样的吗?纪言为了守着我,错过了露营和篝火晚会。坦白说,这是一件令我动容的事情,潜意识里,我希望唐晓说的都是真的,尽管这样确实伤害了唐晓。

  而唐晓,我非常敏感地感觉到她对我已经很不友好了。在她的话里,她已经用“她”这个词代替了“我姐姐”这个词。有很久,她都没有用从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姐姐”这个词了。

  我在他们的争吵中没有说一句话,我忽然看见这个气急败坏的唐晓,害怕起来。我一直都那么随意地对着她发火,可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歉意,然而现在,我却不知怎的充满了愧疚。我忽然可以容忍她发任何脾气,允许她说各种狠话。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从前是像我小的时候讨人喜欢的娇俏模样,而现在变成了像如今的我一样暴躁刻毒。我心里的害怕缘自一种恐慌,我在想,连唐晓这样一向温驯的人都变得凶狠起来,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温驯的人了,全世界的人都将像我一样恶劣而无药可救。多可怕。

  僵持,可怕的僵持。在病房,在幽怨的女孩和令她着了魔的男孩之间。

  终于,唐晓最后说:

  “纪言,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在门外等你。”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纪言暂时站在我身边没有动。我们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忽然纪言就笑了起来:

  “看着她那么生气,我觉得她和你越来越像了。”

  “她喜欢你喜欢得发烧,得病了。”我接着说,我想唐晓发生变化完全是因为她的深情得不到纪言的回报,她就再也不能安守了,她开始跳起来,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抓,去抢。

  “是吗?”纪言患得患失地说,“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

  “你别再来看我,好好地和唐晓相处。就是这样,皆大欢喜。”我坐起来,把枕头放在背后,有气无力地靠在上面,冷冰冰地对他说出这个我认为最佳的解决方案。

  “非得这样吗?”纪言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软弱,他褐色的眼瞳里有着令我不能割舍的忧伤。

  “非得。”我坚定地说,“有关段小沐的事我不想再提起。我想我们两个人还是互不干扰为好,我不会回去看她,除非你告发我,我被迫回去。”

  “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纪言大声说,我的不讲道理使他变得愤怒,“如果我要告发你,何必等到今天呢?”

  纪言腾地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他最后的动作绝望而气馁。这使我相信,他真的打消了带我去见段小沐的念头。

  房间里很安静,走廊里却不是。我听见唐晓激烈地和纪言争吵着,过了一会便没有了纪言的声音,只有一个女声像剪刀一样,切割着这平静而安详的大幅夜幕。

  那之后果然纪言没有再来探望我,唐晓也没有。只有我的妈妈,拿着一些乳白色的鸡汤,在黄昏的时候轻轻敲开房间的门。我睡在能看到窗外的病床上,在这个秋天的最后时光里,我终于可以停歇下来好好想想这些事。

  一直以来,我都像在飞快地奔跑,后面有人追我一般的,我不能喘息地奔跑着。我为了摆脱而奔跑,为了躲避笼罩在我的上空的阴影而奔跑。

  纪言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相,都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段小沐,她和我有着相同的触感吗?她可以和我同时异地感受着冷暖,痛痒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被照片上她的那双动人的眼睛所吸引。也许别人看到那双眼睛觉得它和常人并无异常,可是我能感到,那是一种天生用来注视我的目光,就是说,那像一种语言,只有我能看懂,明晃晃地闪耀着,竟照亮了我阴翳的额角。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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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9-03-08
  等我的右手完全好起来,能够写字画画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雪是落城的宝贝,难得能见到,然而这个才是初冬的时节,天空就异常挥霍地撒下了好多的雪花。

  我常穿着很厚的黑色呢子风衣,围一条淡紫色满是圈圈洞洞的围巾,就去冷飕飕的户外作画了。我刚刚康复了的右手格外灵活,于是我画了很多张画,都是有关雪的诠释。其实我非常害怕寒冷,可是我却异常喜欢自己在寒冷里面的样子,我的脸总是红得像一朵塑胶花一  
样地不真实,多可爱。

  这段日子我一直是独来独往,心如止水的样子。我等待着纪言来找我,我想他还是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也说不清,可是我竟然已经对此寄予了期许。

  我们之间的话题,一定无法躲开郦城和段小沐。我想最后还是会回到那个问题上去,我是否跟他回郦城去。对此我仍旧困惑着。

  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段小沐。使我一直疑惑的是,到底是我在谋害段小沐呢,还是她早就以一个魔鬼的身份控制了我呢?所以我等着纪言再来找我,我等待着他能完全说服我,让我再无疑惑地回到郦城,或者我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产生激烈的争执,最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便能恨起他来,从而成功地把他从心里赶出去。

  然而我苦恼的事情是我和唐晓的关系。自从那次唐晓和纪言在走廊里发生争执以后,再也没有来医院看过我,直到我出院,重回学校才见到她。这是我的表妹唐晓吗?她穿了黑色的刚刚能包住屁股的超短裙,吊带只有一只带子的黑色紧身背心。黑色靴子,外面套了一件拖地的大风衣。这样的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看的,只是相隔不过一季,变化如此之大,让人着实吃惊:她的新唇彩是朦胧的白雾色,眼影是苍紫色,这些和她的一身黑色衣服配起来非常协调,再加上吞云吐雾的叼烟模样,像极了一个电影里的女特务。她的身旁还坐着男间谍打扮的人,正像电影里编排的那样,这个美丽的女间谍身边围绕着很多个男间谍。他们给她点烟,给她讲各式各样的黄色笑话,和她调情。她显得幸福极了,幸福得我无法去打扰,我只能绕路而走了。这是我妹妹,请允许我这样形容,她像忽然开窍的在风尘中卖艺不卖身的坚贞女子一样,忽然放开了胸怀,戳破了禁忌,于是享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我想这就是丧失爱情的女子,我能猜测到她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因为她亲爱的鼓手还是不能爱上她,这一番一番的事情过去后。所以唐晓当然也恨我。

  她能恨起来,我本以为这是一生都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我知道,她能够恨起来,非常严酷的那一种。

  唐晓果然把她过去拒绝过的,婉谢过的爱都收了回来,她的周围总有不断的人。他们让我感到恶心,我完全都不想了解他们就武断地下结论说,他们根本无法和纪言相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前可以允许自己放浪形骸,允许自己去和乱七八糟的男子发生简短的感情,现在却完全不能看到唐晓这么做。

  我终于感到了我作为一个表姐,已经付出的爱,我曾以为那是虚无的,可是事实上,我对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爱和关注。我希望她好好的,特别的好,让所有的人都羡慕。这是个始终如一的愿望。

  日子刚好反了过来,唐晓有了无穷的男朋友,而我却是一个人,没错,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再也不需要那些高大健壮的伙伴们帮我撑起生活,再也不需要。

  12月的一个周末,我仍旧呆在学校的宿舍里,我希望能够等到黄昏的时候,独个出去踩踩门前那片雪。唐晓又不在。我一个人睡到下午4点才被敲门声惊醒。正如我前一分钟忽然预感到的,这个人是纪言。我的头发蓬乱,面容呈现出久睡之后的失水、干燥。我的心原本也是干燥的,直到此刻那个预感使我的心渐渐潮湿起来。我叫他:

  “纪言,纪言。”

  ——我们之间的那道门是半掩半开的,随着幽幽的风在我们中间晃动。风和这扇门仿佛拧成了线,扯住了我和纪言,他的风衣衣角被吹起来,高高地吹起,轻飘飘地拍打在我的腿上。我们就在这段小小的距离内,不发一言地站着,看着。

  看着,站着。

  多么久之后,甚至当我再也不能听到风声之后,我都知道,风和那日楼下窗外白皑皑的雪可以纪念那一时刻:两个把从前过往全部删掉的空心人,站在风里,他们想着一些那么动人的事。

  纪言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他终于说:

  “喜欢我的吧?”

  我一惊,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发生了,它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已经在我这里悬挂多季。现在他终于让它开放了,虽然我并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到了花期,或者早已经过了花期。

  我不说话。

  他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说:

  “你过来。”

  我很听他的话,向前走了两步,撑开了半掩半合的门,就到了他的跟前。我们从来没有站得这样近,这样近,我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痣和细纹。他把头稍稍探下少许,就吻在了我的嘴唇上。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吻?它紊乱而充满甜蜜,它像一种甘甜的汁液一样,以液体所特有的缓和流到我的嘴里。我想它终于发生了,爱情,至真至纯的爱情终于从仇恨中渗了出来。我掉下眼泪来,用手环住纪言的脖子。

  忽然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已经在我不经意间站在了我和纪言的旁边,是唐晓,是伤心愤怒的唐晓。唐晓大声吼道:

  “杜宛宛你是在做什么?你不要碰纪言!你放开他!”

  我慌张极了,我虽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我并没有做任何不堪的事情,可是我仍旧非常慌张,这一幕发生得完全像一个妻子被捉奸在床一样地狼狈不堪。我松开了他。我和纪言面对着面,唐晓就站在我的左侧,我们一直都没有动,就仿佛是在做一个谁动上一步,就会死掉的游戏一样。

  再次先开口的还是唐晓,唐晓冲着纪言进了一步,用手抓住纪言的手臂,大声地问纪言:

  “纪言,你解释给我听。这又是为什么?”

  纪言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我们相爱了的事实,我想他和我一样,不愿意更加决绝地伤害到唐晓。纪言什么都没有解释,他转身下楼去了。唐晓立刻跟着他冲了下去。只有我,还站在风巡回,人徘徊的门口。我还站着,能听见一点点唐晓和纪言的争执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我回到屋子里。渐渐地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上一个时刻发生的事情都可以被掏了去,被抹了去,可是那个吻却不能。那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仪式,它非常地潦草而急迫,可是它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它宣布了我们的相爱。

  它和我从前所有蓄养的爱情都不一样,从前的仿佛是宠物一般在我的掌控之内,我喂它、梳理它,打它、奚落它。而且任意时刻我都可以考虑是否抛弃它。可是现在,忽然有一只野生的兽闯了进来。它异常美丽,可是脾气古怪,阴晴难测。它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知如何喂养它,怎样照顾它。只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一定要留住它,它是极其美好的东西。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离温暖和酷寒都只有一步之遥的程度。现在我非常明白,我既然爱了纪言,我就必须随他去见段小沐。也许那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纪言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十多年过去之后的段小沐也不再是那个折磨我的魔鬼,我们的会面很快结束,而我彻底得到了纪言的原谅,他将永远牵着我的手,不再分离;可是也许,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我跟随着纪言去见段小沐之后,才发现纪言爱的是段小沐而不是我,——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念头,总之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段小沐一定抱着我伤害她的旧怨怎么也不肯放过我。纪言和她是站在一边的,仅仅是他们这作为情人的身份就足以伤我至深,何况他们绝不会饶了我。我从来都不聪明,我对待事情总是以一种过激的态度。我慌张地爱,慌张地恨。我把爱酿成了醇甜的陈酒,用它浸泡自己的心肺,我把恨铸成了滚烫的火钳,用它烧透敌人的胸膛。这些都固定在我的体内再也无法消驱,像营养一样被吸附进我的血液里,像疤痕一样被刻划进我的皮肤里。我想这些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我能恨段小沐如此长久,为什么又在忽然之间爱纪言如此激烈。真的,我从来都不聪明,我也从来经不起美好的东西对我的诱惑,现在我靠近温暖和酷寒的机会各是百分之五十,可是温暖却在我的心里像个发酵的面包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释放出噴香的甜气。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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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3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经受那个吻的那一天,没有出门,没有按照原计划,去踩一踩门口的雪,而是把自己困在这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面。

  我的画板像块破裂的地面砖一样,紧紧地贴在地板上,冬日的严寒使它冰冷冰冷的,上面含蓄地画着男子的侧脸和他有些自恋的手指。而我则像块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的尘埃一样,轻飘飘地贴在床上,似乎随时都有被吹起来的可能。我一直这样躺着,闭着眼睛或者睁着  
,看着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冬景,望见窗外的天亮着或者黑了,午夜到来了。我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在一阵突然而至的开门声中。唐晓回来了。她的睡床在我的对面,她把牛仔色的绣花背包向床上一扔,然后她欠着身子在床边坐下。她看起来非常疲惫,我猜想也许她在异常生气的状态下一个人去马路上闲逛了整个下午。她半天都没有说话,也躺下,看起来正在严肃地想些事情。我不想使我自己这异常关注她的表情被她发现,我就侧过身子面向墙壁,再也看不到她了。后来我听见她坐起来的声音。我翻身一看,她已经下了床,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我的画。她咯咯地笑起来。说真的,唐晓一直是个非常令人着迷的姑娘,可是她的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充满了感染力。唔,不是感染力,而是穿透力。也许穿透力还不够恰当,应该说是杀伤力。我听见曼陀铃般悦耳的笑声,它蒙蔽了我的耳朵,我被这吟吟绕绕的笑困住了,宛如被一只有力的手压住了胸口,已经不能呼吸。她拾起画板走到我的床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半跪下,脸俯过来,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说:

  “这个是纪言吧?”

  那幅画是我在很迷惘的夜里画的,我当时只是信手拿起了笔,并没有想着要画哪个人。然后我的笔上的颜料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泻了下来,流到画板上就是一个男子的脸了。现在看来,认识纪言的人都能很容易就看出,这男子是纪言。可是我还是不想对着唐晓承认说是。我没有回答她。她的明知故问使我异常紧张。所有的神经都在提醒我,现在的唐晓已经变得乖张、暴戾,我需要躲闪,避免伤害。

  她仍旧笑嘻嘻。忽地甜甜地叫起来:

  “姐姐。”我猛然一惊,这是我很久都没有听到的称呼,我爱她的,唐晓,泪水已经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终于得到了勇气,我凝视着她,和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姐妹唐晓。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这是她在最爱的,最敬佩我的时候都没有做过的动作,我闭上眼睛,我相信着那些古来就有的道理,姐妹间是不记仇的。就在我完全信任她,并相信我们已经言归于好的时候,她的手指甲忽然尖利地刺进我脸部的肌肤,深深地,像一个丧绝人性的猛兽一样地凶狠,面部的疼痛像藤蔓一样地爬上来,覆盖了我的整个脸。她又说:

  “姐姐,你请从纪言的身边滚开,永远地滚开。”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像一团龙卷风一样卷裹住我的身体,我的疼痛已经扩散到全身。我从那一刻就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和唐晓言归于好了。因为她和我一样,能把恨一分一寸地刻入骨头里,这将伴随着她一生一世。何况,我真的能从纪言身边“滚开”吗?按照我对爱的深沉而凝重的态度,我必将永远爱着纪言,即便他骗了我,害了我,更何况是旁人的阻挠呢?所以我和唐晓再也无法相爱了。我之间的爱被一个男子所阻隔,我们被这个男子消磨着,再也没有力气去爱旁人了。

  冬天刚刚开始,我想总有更加严酷的在后面。深沉的爱之花在这个时候就不合时宜地开放了。面对早产儿我们应当更加宝贵才是。我总是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总有可以越冬的花。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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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4楼 发表于: 2009-03-08
  从那之后我很多个周末都没有回家。通常我一个周带到学校来的衣服不过三件,所以现在我就只有三件衣服了。颜料就要用完了,多余的钱也没有。可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想让那个来找我的人扑个空。我就像空空的痴痴的花一样,从昼日到夜晚地支着脖子等着那个赏花人的到来。上次他来的时候,亲了亲花朵,这些令花朵永生难忘。

  校园并不很大,我却从没有遇见过纪言。唐晓每天夜晚归来,晚起晚睡。她喜欢在很深  
的夜里打电话——那些话究竟是说给电话那端的人的呢,还是说给我的,我始终不知道。她总是说他们的乐队今天又排练来着,非常愉快,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说,非常愉快。她是想让我听明白,这整个晚上她都和亲爱的鼓手在一起。可是我却总是怀疑她在撒谎,她自始至终都在她自己的梦呓中。 

  又是下雨的傍晚,我感到非常伤感。两个周我未曾见到纪言。现在的我像个孤儿一样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我只是很想很想见到纪言,见到他我就有了家,我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于是有了力量和勇气。

  在选修课的时候,我去了他上课的教室找他。那门课去的人很少,我在门口就看到了他也不在。可是我看到了他的背包在,于是走进去,在他的位子旁边坐下来。他的日记本赫然地放在桌上,是一个咖啡色铜制外壳的美丽的小东西。我握住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我。

  我再也不顾了,我打开了本子。里面的每页并没有日期。只是乱纷纷地继续着一些零碎的话。可是我还是敏锐地发现,那的确是写给我的。他写道:

  “啊啊,亲爱的,我们如何纪念所有长耳朵的童话呢。”这让我想到了我和他重逢时候的景象,他带着敏锐的耳朵,忧伤的表情,像一只遭到伤害的兔子一样走过我的身边。他是多么令我心仪。是的,为什么欺骗自己?我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就仿佛是带着今生前世都说不尽的情,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迷恋上了这个鼓手,故人,伤害我疼爱我的人。他又这样写下去:

  “我今天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她的眉眼都是打了霜一样冷冰冰的,只有温存的脸是旧时嘻笑的模样。忽地我震颤了,她是秋千上的宛宛。有关她做过的事情我从未忘记,我也想过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要诘责她,训斥她,抓她回去向小沐道歉。可是,在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做之前,我就首先爱上了她……”

  “……童年的最后一幕并不符合童话的安排,她把血腥抛下,逃走了。我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摇摆不休的秋千,最后一次看着她跑走的身影,我只是知道,故事再不能像童话写的那样,最终王子和公主未能快快乐乐地共度一生,他们带着仇怨分开了,永不能相聚。她就像灰姑娘一样在不得已的时刻仓惶地逃走了,可是她却没有给我留下充满希望的水晶鞋,而是一大片的血和受伤的人儿这样的残局等着我来收拾。”

  “……把她关进教堂里并非我所愿。只是希望她能迅速觉醒,我们便能抽去我们中间的怨恨,好好,好好地相爱。当她在教堂里面哭喊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布满了纹裂,就要彻底碎了。我希望天上的神好好地保护她,我坐在教堂门口一夜未眠,只想陪着她共度难关。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她将蜕变成完全善良的姑娘,我们便可以好好相爱。今天的事情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想对她说,以后,以后的很多很多个日子里,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的手今天受伤了。可怜的姑娘已经被我折磨得失去理智了。她把玻璃刺进身体里了。我抱着她奔向医院,我想,我爱她,她知道吗?这对她重要吗?会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帮助吗?我未能一直在床边看着她,很强的责任感驱使着我要回郦城看望小沐,可是我去的这些天从来不能安宁,宛宛似乎总是在叫我。声音凄洌,充满绝望。我一刻也不能等地要回去。”

  “我再一次伤害到了唐晓。其实她和她的表姐很像,同样有着分明的个性,有时激烈有时温顺,这些都是我非常爱的。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转移一丝的爱到她的身上,宛宛不能用任何相似的人代替,她是我不能不爱的小公主,小可怜。原谅,原谅,唐晓。”

  ……

  ……

  我难过极了,再也看不下去。大约是想留下一个凭证似的,我忽然“嚓”地撕下了第一页,把它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就跑了出去。我表面非常平静,可是内心非常激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在对面买了一支雪糕坐在马路沿上很快很快地吃下去,因为我的体内全是涌出来的热气,源源不断。然而我的内心却不能因为一支雪糕平静下来,我还是非常激动。我从没有像这个时刻一样强烈地想见到纪言,立刻,必须。于是我呼地一下,从台阶上跳起来,发疯似地跑向马路对面。

  有非常强烈的直觉指引我来到他们排练的舞蹈室。破木头门上的玻璃是破碎了的,我从那里望进去,看到纪言和唐晓都在。唐晓在唱歌,眼睛却不在面前的歌本上,而是分寸不动地望着纪言,含着花开似的默默情谊。纪言好像在专心地对付着他的鼓,眉毛紧蹙,稍稍流露出勉强忍受的表情。我一直看着他,等着他抬起眼睛。那首歌结束的时候,鼓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是被逼迫着坐到这鼓架前的,这个逼迫他的人自然是唐晓。我望着鼓手的疲惫心疼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地责怪唐晓。正在这个时候,纪言看到了我,他抬起头来,卸下重负般地冲着我笑。然后他离开鼓架,走到唐晓的前面,他是背着我的,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是我看见唐晓的笑盈盈的脸立刻变了颜色,愤怒无比地看着门外的我。然后她“啪”地一下,把架子上的歌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纪言还在她的面前,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点点头,放纪言出来,脸上带着恋恋不舍的深情。纪言从破木头门里走出来,随即把门带过来,仿佛是要坚决分割开里外两个世界。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们去别处说话。”

  我就跟随在他的身后,口袋里还是他日记本上的撕下来的那页纸,现在我更加喜欢叫它情书,暖暖和和地贴着我的腿,我感到非常非常舒服。

  雨水把我们淋透了,他的衣服薄薄的,现在已经紧紧地贴在背上,他的背非常清晰,清晰得我仿佛能看清楚他所有的骨骼。此刻的我也像一只鱼一样完全浸泡在水中了。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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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5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们出了校门,还是去了马路对面那个我刚刚去吃过雪糕的小摊。我们站在它的绿色塑料棚子下避雨。他问我要吃点什么。

  “雪糕。”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冷的天,天空飘下来的雨却始终没有变作雪,而是无可救药地发展  
为暴雨。雨的声音非常大,我们如果现在开口说话,是谁也不可能听见谁的声音的。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吃着雪糕。他看见我很快地吃完了一只,空空的两只手感到无处可放,眼睛茫茫地凝望着外面的雨。于是他又问我还要吃什么。

  “雪糕。”我又说。

  就这样,我在屋檐下面一支接一支地吃着雪糕,我一手紧握着雪糕,另一手攥着所有吃下去的雪糕的包装纸,它们五颜六色的,印着滑稽的小人儿,它们让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用来折跳舞小人儿的玻璃糖纸,那些也是花花绿绿的,那个时候,纪言也是在我的右边,他对我说:

  “杜宛宛,你叠的小人儿真好看。”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同一个戏台,这个下雨的傍晚在一个破烂的屋檐下,我们吃着雪糕想着心事,彼此都想靠近,我们终于又相聚。我想起不多时候之前我看过的那篇纪言的日记,他说我们离开了彼此,王子没有和公主过上快乐的日子,他说我像午夜之后惊恐万分的灰姑娘一样遁逃了。可是现在曾经闯过大祸落荒而逃的公主又回来了。她是这样的狼狈,可是她不管了不顾了,她只知道她是不能离开王子的。

  我忽然在大雨中大声地冲着他喊:

  “你读过欧·亨利写的一篇叫做《二十年后》的小说吗?”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唔,我忘记故事中那两个男人的名字了,”我皱了一下眉,努力地想那两个名字,可是还是没有想起,“姑且叫他们约翰和彼得吧。”

  他点点头,于是我继续说:

  “约翰和彼得小的时候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到10岁的时候,约翰一家要搬去别的城市了,两个小孩都不舍得彼此分开。一个下雨的夜晚,他们在一个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口道别。他们相约20年后的今天,他们要在这同一个屋檐下相聚。于是他们就分别了。”我抬起头,看见纪言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在听,我想他非常明白我绝对不是一个擅长讲喜剧故事或者笑话的姑娘。我是十分十分悲情的,他知道这个故事定然没有好结局。

  “20年后的这一天,又是一个雨夜,彼得早早地就在那个他们约好的屋檐下等待。这时候远远地走来一个巡逻的警察。他手中的手电筒的微光使他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彼得,于是他就走上去问他:‘先生,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您怎么不回家去?’彼得回答:‘我在等待我的朋友,20年前我们约好了今天在这里会面。’警察又说:‘20年前?先生您瞧,天已经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我想您的朋友不会来啦。’彼得摇摇头:‘他一定会来的。’警察看彼得这样固执,只好走了。不多时又一个人来了。”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纪言立刻问:

  “那个人是约翰?”

  这个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纪言和我已经靠得很近了。他看见我正看着他,他就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就这样相拥着,缓缓地走进雨里,故事还未结束:

  “那个人径直走到彼得面前,激动万分地说,‘彼得,我就是约翰呐。’彼得开心极了,他们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彼得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约翰,忽然他把约翰用力推开,大声喊道:‘你不是约翰!约翰没有你这样高挺的鼻子。我永远记得约翰的模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那人冷冷一笑:‘我的确不是约翰,我是警长山姆,我现在正式通知您,彼得先生,您因多项偷窃抢劫罪被捕了。’彼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诚恳地说:‘好的,我跟你们走,可是警长先生,请您允许我在这里等来我的好朋友约翰再走。’可是警长却摇摇头,说:‘您不用等了。’随即警长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彼得。彼得颤巍巍地打开,上面写着:‘亲爱的彼得:我准时来到我们会面的地方,可是当我发现你就是那个在逃的通缉犯的时候,我伤心极了。我实在不忍心亲手抓你,所以我就匆匆离开了,原谅我……’”

  故事说完了,我苦笑一下:

  “纪言,你觉不觉得我是那个通缉犯彼得,你是警察约翰?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在十二年后。”我紧紧地攥着他的T恤衫紧张地说。是的,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我是贼,他是兵。

  他在下着雨的天幕下荒凉地一笑。然后抱紧我,再紧一些。

  究竟抱得多么紧,可以消除一个兵和一个贼之间的隔膜呢?

  那之后很长一段在雨中的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直到我们走到了我住的宿舍楼下面。然后他目送我上楼去了,一切都非常平淡,什么都没有言破,可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做了彼此的爱人。

  谁也没有提醒谁,没有法则没有道理,爱情就像园丁疏忽下未能剪去的乱枝一样,疯长疯长的。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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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6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在傍晚的时候,架着双拐一步一颠地回到教堂后面的小屋子里。她会路过肃穆的教堂,大门像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巨人一样,宽容地欢迎着所有人的到来。教堂的斜坡的房顶上总是落着一片洁白的鸽子,它们煞有介事地看着所有来这里祷告的人,它们也许还不懂得信仰,心里正奇怪着这些人为什么如此虔诚地聚在一起。六点的时候,教堂正面嵌在顶端的钟会响起来。惊起了那些刚刚被信仰感动了一些的鸽子们,它们“扑扑”地飞去了。段小沐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是觉得也许明天它们会变成了信徒。这个姑娘总是凭白地对世界充满了希  
望。横空出世的希望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了她脆弱的生命。

  夜晚段小沐交替做着两个梦。

  第一个梦是这样的:她站在敞着大门流着风的教堂门口。她倚在门边,望着教堂正中跪拜的小杰子。没错,是小杰子,并且带着他从未显露出来的哀伤忏悔的表情,他默默地承认着他过去犯过的错。她就站在门边,她在他行完仪式之后飞快地跑过去,把那枚刚刚还贴在她的锁骨下面的十字架给他戴上。他们跪着,抱在一起,黑洞洞的教堂到了深深的夜仍旧未点灯,可是他们抱着,并且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睛。这是在很多个冬日的清晨段小沐驱赶不散的春梦。她愣愣地坐在床边,听见了教堂清晨响起的钟声,穿破了她那像亮铮铮的气球一般的梦。她非常寒冷,并且她十分清楚,小杰子从未来过。

  第二个梦和那架幼儿园深处的秋千有关。她被一些濛濛的雾带进了幼儿园,她看见杜宛宛端坐在秋千上面缓缓地荡着。杜宛宛看见段小沐来了就从秋千上跳下来,冲着段小沐跑过来。段小沐勾住杜宛宛橡皮泥一样柔软的小手指头,牵着她跑啊跑啊,——在梦里她是一个腿脚灵便健步如飞的姑娘。她们向着一个遥远的小山坡跑过去。她说那里有一大片樱桃林,她要带杜宛宛去看。在天黑下来之前她们终于来到了樱桃林的前面。那里是一片和季节无关的生机盎然,宛如仙境一般地昼夜明媚。她们牵着彼此的手,都在想着,将有怎样美好的幸福在前方等着她们呢?段小沐醒来之后立刻感到这个梦像个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在远方,事实上,杜宛宛没有回到过郦城,而段小沐也从未看到过那样的一片樱桃林。

  可是无论如何,段小沐愿意相信这两个梦带着好的征兆。她觉得总有一天,霞光会照亮她的小屋子,那个黄昏,不仅鸽子还有其他的所有生物懂得了信仰,听到了福音,它们一起聚在这里。而她将急匆匆地赶往大门口迎接到来的小杰子和杜宛宛。

  然而真实情况是,每天每日她都在充溢着寒气的房间里不断地咳嗽,她的胸口像是风干的石灰一样被固结成坚硬的一团。而且越来越干,她觉得她的胸口就要崩裂了。这些日子她非常渴望耳朵里生出杜宛宛遥远的声音,她是这样地想念她。可是她的耳朵也像石灰造的一样成为麻木的一块硬物,什么声音都不再清晰,甚至教堂的嘹亮钟声。这些当然使她越来越清楚自己不断地被可怕的病魔缠住,希望虽是一直有的,可是却仍旧能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将像一根纤细的草一样被连根拔起,于是越来越远离这个世界。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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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在一个下过雪的傍晚重新回到西更道街。厚厚的雪上是杂乱的脚印,她回头去看自己的足迹的时候更是可笑,一个脚印还伴随着两个小圆形的印记。这是她特有的足迹,她在原来那个小杰子常常等她的路口等待小杰子的时候,想着,即便不能遇到小杰子,也但愿他走过这里的时候能够看见她留下的脚印,知道她曾来这里等过他。天又黑了些,雪又下了起来。她站在被一棵树遮蔽着的墙根下,一动不动地,雪已经重新描画了她的眉毛,头发,还有全身那原本靛蓝色的衣服。现在她是个白色小人儿了,无怨、无悔的白色小人儿。


  路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她等到了他。不,应该说,不是他,而是他们。他的身边有一个穿着橙色瘦长呢子裙子的女孩。她的头发是最新时尚画报上日本女孩的卡其色,眼睛上面的紫色眼影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萤火虫一般跳跃,她仿佛是个浑身安装聚光灯的发条娃娃一样,匀称的脚步不断推动着她身上的光辉向前,再向前。她当然是个手脚健全的健康姑娘,此刻她和小杰子正在小跑着前进,他们的脚步声非常和谐。小杰子的脸被这个萤火虫女孩照得亮堂堂的,他正以十几年来段小沐从未看到过的柔情看着身边的女孩。等他们都跑远了,落满雪的小白人儿才从树后面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她轻轻地冲着小杰子远去的背影叫着:

  “小杰子。”

  她这样轻微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并没有打算让任何人听见。一圈一圈的白色气体随着他的名字从她的口腔里飞舞出来。

  这是我的爱,她这么想着。

  黑色的脚印在昏黄的路灯灯光里,在白茫茫的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段小沐远远地看去,她的脚印已经完完全全被刚刚跑过去的他们的脚印覆盖了。谁都不能知道这个夜晚她曾来过这里,等候过他。她那些白色的爱也已经被空气吞噬了,谁又曾看见呢?

  在段小沐的右臂康复之后,她并没有立刻投入她心爱的刺绣工作中。这段时间她有些迷惘,她总是在问自己,赚许多钱做什么用?——当然是需要赚点钱的,她不能总在教堂里接受别人的接济,这些段小沐当然是清楚的,可是她一个月所有的支出加起来也并不多,她只要做一份简单的工作都能赚够。有关她的手术的事情,她早已完全放弃了。她不要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再次伤害到杜宛宛。所以手术的钱她现在不用再去想了。原本她辛苦赚钱还有让李婆婆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可是现在李婆婆已经由上帝照顾了,她再也帮不上她什么了。唯愿早些和她在天堂团聚。其实在段小沐的潜意识里,她从前那些日子里不断地加工裙子还有一个目的——她知道小杰子需要钱,非常需要,随时需要。她非常明白,只有她有钱,小杰子才会来找她,而她才能见到小杰子。这使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钱充满了好感,她觉得钱能使她见到她爱的人,钱能带给她爱的人快乐。而她是多么地在意他的快乐。

  然而现在,小杰子不知道她住到了教堂里面,或许他也不再需要她的钱了。她就不再那么喜欢钱了。这是段小沐一生中最颓废的一段时光,她照常去自修班,听课或者发愣,下课之后她要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一个多小时,那其实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是她喜欢绕路到西更道街上走一圈,就顺着那矮矮的墙根,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后原路回来。她能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他们和她记忆的小时候一般模样,男生总是顽劣,一肚子坏水。女生总是百依百顺,总喜欢贴在男生身边。有一天,走过一群玩耍的孩子们身边,她蓦地听见似乎有人叫了一声:

  “大头针!”声音并不是向着段小沐而来的,应该是一个男孩唤他的同伴的。

  她立刻转身对着那群热闹的孩子,大声问:

  “谁叫‘大头针?’”她的声音非常凄洌,吓了孩子们一跳。一个光头卷着裤腿的小男孩挺了挺肚皮,冲着段小沐嚷道:

  “拐子,你别多管闲事!”

  段小沐艰难地用拐杖在雪地里重重地捣了两下才站稳了。她哀求着:

  “你们告诉我,谁叫‘大头针’好吗?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

  孩子们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有一个小女孩向前走了一步,应了段小沐:

  “姐姐,我叫‘大头针’,你找我什么事?”段小沐端详了那个小女孩一遍,她身上穿着一件面袋一样懈怠松垮的外套,她的身体很瘦,两只小胳膊蔫蔫地搭在身体两侧,她虽矮小脖子却格外长,头也非常大,还梳着个蓬蓬的童花头,头顶却被压得平平的,的确和大头针的形态有些相像。

  段小沐冲着这个女孩儿笑起来。她感到亲切极了,这小姑娘一定像极了她的小时候。她问她: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呢?”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大头针”是个带有讥讽嘲笑意味的绰号,怎么却被眼前这个瘸腿姑娘说成了好听呢?小女孩儿自己也有点受宠若惊,这个绰号当然不是她自己欣然接受的,她心里也暗暗地为这个绰号感到自卑。可是现在却被人说做好听了,她真的有一点兴奋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段小沐的问题,一个脸特别长,长着一对招风耳的男孩抢先答道:

  “是小杰子哥哥给她取的。”

  段小沐一颤,她走到那个小女孩儿的跟前,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

  “小杰子哥哥常和你们一起玩吗?”

  小女孩儿摇摇头:

  “也不是,他很忙的,可是他很厉害的,他是我们的头儿。他教会我们很多东西呢,比如爬墙,偷……”

  “闭嘴!不要和陌生人说这么多。”那个光头的小男孩儿连忙截住了“大头针”没有说完的话。

  段小沐知道小杰子在教这些小孩做坏事,他还是那副样子。她摇了摇头,皱了一下眉毛,可是心里却还是恨不起来。她不再和小孩们说话,只是碰了碰“大头针”的脸,然后转过身去架着拐杖走了。身后的小孩子们还在嚷:

  “瞧她走路,多好玩啊!”

  段小沐从西更道街返回教堂的路上忽然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她想小杰子给那小姑娘取名“大头针”一定是用来缅怀她的。他记得住这个绰号,就应该记住段小沐的。

  “嗯,他一直都还记得我。”

  段小沐想到这些,就在扬扬的雪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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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9-03-08
  下面要说的是一个管道工和段小沐之间的事情。这个人如果写在故事里,怎么说也应该算男主角二号,可是在段小沐临了的回忆中,她一直向上帝述说的是,她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爱人,就是小杰子。所以如果根据段小沐心里的想法,管道工就只能算一个男配角了。不过管道工一向是个非常和蔼谦逊的人,他是甘于做配角的。

  管道工只是希望他的戏拉得长一些,他能够在段小沐的生命中跨越一定的长度。


  管道工高中毕业之后一直负责西更道街以及周围两条街包括教堂在内的管道维修。到现在有四年了。同一条管道,有的在四年里竟坏了十多次,好在管道工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为了一条管道付出的劳动,即便是那冷冰冰的脆生生的管道们,也应该感动了。

  这年冬天因为雪大,雪水冲着树枝树叶到处流淌,很多的管道里都塞进了这些东西,结果梗塞住了。所以管道工在这个冬天特别忙。他那天到教堂来疏通教堂后面的排水通道的时候,本来是只预备了30分钟时间。那天是农历的小年,他妈晚上要包饺子,他打算早收工,赶快回家吃刚出锅的热饺子。

  下水道其实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修,被堵的一节恰好离排水管的一端不远,他用了不长时间就找到那个位置。而且堵塞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坚硬的石头之类的,不过是一块冰块。他用热水烫了一会儿冰块就化成了水流了出来。这些不过用了管道工10分钟的时间。他干完之后就站在那里看,看教堂里的人们在祷告。他虽不是第一次来教堂,可是看见祷告仍是新鲜。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从学校回到教堂的段小沐。管道工读书的时候语文成绩就非常差,唯一读过的著名小说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书是他的同事非要介绍给他看的,据说里面有些“好看”的东西。不过他在后来段小沐离开他之后,竟然一个人端庄地坐在教堂的大堂内写起了类似回忆录的东西。而且那本东西最后被他写得很长很长的。有关第一次见到段小沐的情形,他是这样写的:

  “她是架着拐杖走路的,特别瘦的一个女孩儿,脸很白,嘴唇有点发紫,头发可长了,没扎起来,就这么披着。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上上下下的,让看着的人就想跑过去扶着她走。她算不上好看,可是看着特别惹人爱。”

  管道工的字典里没有那样一个词,可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大约是“我见犹怜”。

  段小沐就在那个寻常的冬日下午走过管道工的跟前。管道工也承认他或多或少是因为喜欢段小沐的那副令人怜爱的模样才上去搭讪的,但是他绝对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他上前去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来做祷告的吧?”他那时候对于基督教的认识基本为零,他也是有些好奇的,决定向这个可爱的女信徒打听些情况。如果“管事儿”的话他也来拜拜这个神仙。段小沐看着他,微微一笑:

  “也是,也不是,我的家就在这里。”其实段小沐笑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她见了人就会笑,样子很可亲。但是这个笑容在管道工看来却非同寻常。他想她笑了证明她对他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这使管道工非常激动。然而段小沐所作的这个回答使他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有点迷上她了,现在她的这句话就顺着他的迷恋变成了无比奥妙的解答:

  “什么?你住在这里?你,你是神仙吗?”他圆睁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其实管道工骨子里是个非常浪漫的人,他听过的故事虽然不多,可是他对于故事的信赖却是无人能比的。比如,他在这个时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天仙下凡的故事。段小沐听到这个滑稽的问题就又笑起来:

  “不是的, 我只是在教堂后面的平房里暂住,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啊。”

  管道工恍然大悟。他猜想段小沐大约是个修女。不过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年轻的修女,郦城的基督教会并不强大,修女也多是一些很老很老的小脚老太婆。唯有她们才是最热爱这里的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管道工觉得他像爬上了云彩一样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就要像个神仙一般地升天了——因为段小沐忽然低头看见他的手上长满了冻疮,她很心疼的样子。于是就带着他去她的家,她只是用点护手霜给他涂一涂,她以为管道工总是很忙的,她以为接下来他还要不停地干活,然而她不知道其实他马上就要回家了。她轻轻地说:

  “就几分钟,我马上就可以给你包好。”

  她把护手霜涂在他的手上,缓缓地晕开,然后再用手指肚轻轻地拍打。在这一小段治伤的时间里,管道工了解了段小沐其实是个寄居在教堂里的孤儿,她无亲无故,又是个跛子,可是在说话中仍然流露出她对生活的感激。这些让管道工非常感动。她还是一个善良的基督徒,是一个非常棒的小裁缝。

  末了管道工要走的时候,他用他长满了冻疮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段小沐的手,他激动万分,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最后他终于开口说:

  “今天是小年,你吃水饺了吗?”这个问题显然是明知故问,段小沐的小屋子里的炉子是冰凉的,上面的锅子里面只有早上剩下的面条,现在已经变成厚厚的一团。所以他问完了就涨红了脸。

  “没有吃,我忘记了今天是小年。”段小沐平和地笑了笑。自从李婆婆去世之后,她除了会过李婆婆的忌日之外,几乎省却了所有的节日。

  管道工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就走出了段小沐的小屋子。

  大约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来敲段小沐的门。来人就是段小沐今天才认识的新朋友,管道工。管道工一进门就冲到正对着门的饭桌前面,把他手里提着的白色塑料饭盒放下。他拉她过来看。她就看见饭盒里挨挨挤挤地盛满了水饺。薄皮的水饺在灯下面锃亮透明,透出了里面蔬菜的新鲜的淡绿颜色。这是段小沐从李婆婆死后就再没有吃过的食物。它们此刻正缓缓地散发出一股段小沐久违了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是多么感谢她的新朋友。

  “可是你怎么进来的啊?”段小沐奇怪地问,教堂的大门在每天晚上八点的时候准时关闭。

  “爬墙呗!嘿嘿。”管道工说,他手长脚长的,翻墙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这样不好,你以后要进来就敲大门,我能听见的,就会去给你开门。”

  他看着她的脸,他不由自主地又把她当作仙女了。

  从那之后,管道工和段小沐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管道工再忙也准时在每个傍晚段小沐从自修班回家的时候在教堂门口等着她。他也渐渐地随着她走入教堂中祷告。他的祷告却是从来不敢出声的,他怕外人听到,特别是段小沐。因为他总是做着同一个简单的祷告:

  “神啊,您让小沐喜欢上我,让我们以后都能生活在一块儿吧!”

  每天他做完这个祷告都舒服极了。他到段小沐的房间里坐一会儿,每次他都想方设法地带点新鲜的东西给她。有的时候是吃的,比如一串子香蕉,比如几个通红通红的柑桔,还有他妈妈煮的花生、炖的子鸡。也有的时候是用的东西,他给她买了一支更好的护手霜,还有一副兔毛边的手套。有一天他问她平时扎不扎起头发来,她说上课的时候就把头发束起来。他第二天立刻给她买来一只淡紫色荷叶边的发带,绑在她的头发上格外打眼。他甚至还买来一块电热毯铺在她床上为她驱寒。

  尽管如此,管道工并不觉得自己给予了段小沐什么东西,相反的,他认为段小沐却给予了他更多宝贵的东西。他渐渐地懂得了基督教也开始翻看圣经。老实说,圣经是他所读过的书中最难懂的一本,幸而段小沐总是把它们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他才听懂了,并且慢慢地悟出了里面渗透的大道理。他也越来越相信上帝,——段小沐是上帝存在的最好见证,不然一个身体残缺的孤儿怎么会有这样一颗坚强的心灵,这样迷人的典雅气质呢?

  他相信像段小沐这样善良的女孩儿一定是镀了神的光彩的,而在他和段小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的时候,他终于相信他在上帝面前祷告是灵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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