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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作者:兰晓龙】(全文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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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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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四章
  禅达青天白日,收容站一片忙乱。蛇屁股拿着菜刀在砧板上可劲地剁。然后放下刀,回身揭起了一口大锅的盖子,让蒸汽和香气弥漫了满屋。这间屋现在像厨房又像仓库,它最像红白喜事流水席时临时搭就的棚子。而蛇屁股对了锅子那头的满汉说:“告你做好菜的两条,一生受用不尽。第一条,要有把好菜刀。”满汉早被那香味薰傻了。“嗯哪。”“要饿着肚子做。我啥也没吃。”满汉已经在盛汤喝了,“嗯哪。”“老子的骨头汤怎样?”蛇屁股问。
  满汉没口子赞好。蛇屁股又问:“咱们团怎样?”满汉哪还有分辨黑白的能力,“好。”“还回你那个吃猪食的地方吗?”满汉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不。”蛇屁股在门口放了张大桌子,边上还站了两持枪的家伙,以防饭还没做好就有人暴动。成盆的菜、成桶的饭从桌子那头递出来,再拎到院子里。院子里现在就完全像某个败家子在办不要礼不认人头的便宜流水席了,所差只是没桌子没椅子,大家席地。满目皆是稀里哗啦在吃的兵,一片低着头猛造的身影里若偶有一个抬起头来的。那便是在盛饭添菜。打从每月军饷只够买个鸡蛋,当兵的就只为一件事活着了:吃。吃饱是理想,吃好是梦想。吃好成为梦想。有些饿疯了的上午挂卯一个连队,下午再跳槽一家,这样赶场只为多顿干饭。
  泥蛋在囫囵大嚼中抬起头来。他现在也是这个团的死忠了。我团一天两顿干的,有菜,在一干一稀都朝不保夕的大军眼中,就是天堂。饥饿大军闻风而来,拆零碎了他们好容易凑整的编制。我不知道有多少连营团长因此想捅死啦死啦的刀子?可死啦死啦照旧带着烟酒丝袜香皂等种种迷龙搞来的黑市货,去找军需跑他的关系——我们只好要求他枪不离身。
  迷龙从他那屋里出来。门开门关。看得见屋里堆积的货物又见丰盈,门口还特意派了哨看着。迷龙从吃饭的家伙们中间走过。绝不掩饰一脸的优越和鄙薄,“吃吧吃吧。有你们好果子吃。”他穿过院子进另一处门。
  两头吃货,吃完了,擦了擦嘴,稍为紧了下刚松开的裤带,互相捅咕了一下——他们打算换个地方赶下一顿,便趋向墙根。
  有人问:“赶下顿呢?”声音是从墙上传来的,不辣和几个兵坐在墙头,抱着枪。
  “用得着赶场吗?就赶到了,肚里食也消光了吧?你要去的地方吃得有这么好吗?告诉你,我们明天还是这么吃。”不辣说。
  于是那两位便坐回了人群,想想应该对得住自己——于是再盛一碗。现在这地方的大门又像当初我们刚来一样,扩张到了巷口,因为区区一个院子已经绝对放不下了。搭着沙袋的工事,甚至还有拒马,这样的剑拔弩张配合着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丧门星带队的剑拔弩张的兵,还有工事后边藏着的大头树棍——虞啸卿发的那些破烂算是一点儿不拉地全用上了。这样的阵势是为了对付在我们驻地外同样剑拔弩张的外团兵,他们也有准备,只是跟我们比就不算有准备,他们只带了肉拳头和打算绑逃兵的绳子,以及几张现在只好骂阵的嘴。“……缺德也不能缺德到自家兄弟头上啊!老子妈巴羔子的一连人,一点卯就剩两个妈巴羔子的排啦!”“老子晚上睡觉都拿绳子串上啦!还跑!”“老子连枪都被抄跑啦!人我不要啦,你个渣子团倒是把枪吐出来啊!”丧门星只管闷着头背对了骂的,坐在沙袋上,无论如何他还是有某种困惑的。罗金生执掌着重机枪,不过也知道重机枪不大用得上,这回正指挥着几个兵在码青砖,“丧门星,你再劈一个呗。”丧门星苦着脸,“师父说过,人学点东西,不是拿来现世的。”“再劈一个呗。”丧门星给他看红肿的掌沿,“都劈好几个啦。”罗金生晓以大义,“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丧门星抱怨道:“我去卖大力丸好啦。”于是他劈砖,而那边消声。丧门星郁闷地坐回沙袋上,他也知道那种安静只是暂时。大架数场,小架不断,所幸没有驳火。所为不外乎想让进来的出去和进来了还想要出去。想占死啦死啦便宜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很想写这么一副对联贴在收容站——现川军团驻地外边——进来有路,出去没门。横批:你也来啦。”
  老家伙们都簇拥在一间屋里,屋很大,曾经是这院子的正房。我们知道我们和外边那票比好不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都有类似迷龙的那种鄙薄。我们往我们煎的一锅粉条里放了些白菜,我们吃这个。迷龙进来,给自己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扒拉块砖头坐下便开始吸溜。我便期待地盯着他,“老板你咋上这小字号来吃?”迷龙不屑地说:“我才不要吃那种断头饭呢。克虏伯你咋不出去吃?克虏伯?”克虏伯在瞌睡中悲苦地说:“他们说我浪费粮食。”迷龙赞同地说:“说得对。接着睡。”
  “饭熟了?不睡了。”吃对克虏伯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我们开始给自己盛饭,并不热情,跟外边的吃喝比起来,对这种食物,你无法热情。
  “明天再这么吃就得张罗卖机枪了。”迷龙有点儿牢骚,“我这么好的机枪手张罗卖机枪。咱们现在多少人啦?”郝兽医回答:“不知道。反正比收容站人最多那会儿还多。”阿译给了个具体数字:“今天又来了三十个。一个营多了。”迷龙回身看阿译——阿译最怪,谁都坐砖头他坐着个小板凳——“他咋就有坐呢?他痣疮生得像板凳啊?”我就笑。郝兽医抱怨道:“你他妈的说得人都不要吃啦。”阿译把矛头指向我,“烦啦非要我坐。坐这跟个牌位似的。让给你坐。”我跟大家解释:“他是副团座和督导。”正要坐的迷龙便也不坐了,“督导大爷坐。神头鬼样子。”阿译憋得不行,好在他也习惯了,站着也不是个,那便坐。
  “老板,除了恶心人你真没带点儿啥来啊?”我带着期望问。迷龙稀里哗啦已经把一碗粉条干完,“跟郝大妈要吧。指着我?你是我老婆?”“爸爸,我是你儿子。你看你心情着实不错,话多,口袋里罐头准有几个。好意思让儿子连油花也吃不着一个?拿出来。”我自甘做儿子。迷龙便把衣服脱了,轻飘飘地扔给我,一边脱着鞋,“我进锅里,肉就有啦。”他真是没有。我悻悻地把衣服扔了。迷龙捡起来,哈哈地乐,一边穿回身上。迷龙这老板做得和往常不一样,概不赊欠不写板上,挂在心里。对东北佬儿一向管用的义气论和面子说现在他完全免疫,急了就四个字:不是我的。
  抠门的迷龙比被老婆整哭的迷龙更让我们无法适应,连我们主打的蛇屁股骨头汤都是迷龙用极低廉的价钱整回来的,因为禅达人一向不擅对付骨头。郝兽医问:“迷龙,你老婆孩子找着住的地方没有?”
  我们现在知道迷龙为什么心情不错啦,他被问得咧了嘴笑,“找啦,明天就搬。还有点儿小麻烦,得众弟兄帮忙。买了点儿家具,众弟兄帮忙。我琢磨货得搬那头去,众弟兄帮忙。”我有些悻悻,“都他妈不是你的。都他妈是你的。”迷龙不解,“什么是我的不是我的?”“要什么就都不是你的,麻烦就都是你的。”迷龙故意气我,“你不去最好啦。小麻杆腿脚,我买家具就爱大号的,这么大个,一不小心撇折了你。”我愤怒地开始大叫:“看看这个人哪!他还买家具!还要大号的!”郝兽医嘿嘿地乐,迷龙哈哈地乐,克虏伯嘻嘻地乐,阿译咝咝地乐——不辣冲进来,鼻孔下边又是鲜血长流了,对着我们哇哇的大叫。
  “不得了!湖南兵来抢人啦!”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在等着打架的。轰的一下全起来,放了碗筷,抄了棍子就往外扑,我的棍子被不辣枪去报仇了,只好捞了阿译的板凳。我瞄了一眼,郝兽医落了最后,正未雨绸缪地挎上药箱。
  我跟他说:“你找个趁手的好不好?”
  老头儿拒绝我提议,“让我跟儿子辈的打架?你们积点儿德好不好?”
  我本就是嘴欠,抓着板凳往外跑,“叫老天爷积点儿德好不好。”
  郝兽医喘着气跟着我,“我就是在给老天爷积德。”
  当真打起来,你就发现吓死人的重机枪是绝用不上的,甚至都没人理它——罗金生被几个湖南佬儿摁在墙上揍。丧门星拉出个如岳临渊的架子,他是把几个湖南兵吓着了——于是拿石头对他猛扔。蛇屁股早已冲出来助阵,一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却一个没有砍着——总打架的人反而知道留后手。
  那个被抢走的湖南兵被绑了绳子,一路大呼小叫地远离:“莫绑啦!都是乡里乡亲的。喊一声就走嘞。”
  我们一帮生力棍子军冲将出来,人心齐,泰山移,顿时改写了战局,那个引发了战局的湖南兵立刻被我们裹胁回来。拳头、棍子、石头,把一向安分的禅达搅作鸡飞狗跳。
  我虎虎生风地挥舞着阿译的板凳。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想入非非二十年,面对现实已四年。今天的现实却是在南陲的街头,为敲破别人的脑袋狠巴巴挥舞一个板凳。命运这狗东西总跟我做鬼脸。
  阿译连人带棍。被人一拳砸了回来。我扶住了。他对上的是一个人高马大得不像湖南人的家伙,阿译对付不来,我也一样。
  我唬那人:“呔!没看他的衔吗?你打了我们的林督导!——立正!”
  大个子像不辣一样,对长官——即使是哄出来打群架的长官还有一点儿惧意,他木木然地立正。于是我一板凳砸了过去,偏那家伙把头歪了一下。我打到的是他肩膀。
  然后板凳就被那家伙夺过去了。
  我连忙叫:“我也是一个长官。你那是什么意思?……阿译……”
  阿译应该是在我身后哪个安全的位置,然后板凳拍过来,我眼前就黑了。
  我们回来了,继续我们刚才未完的饭。
  我绷紧着一张面皮,由得郝兽医用绷带修补我的脑袋。旁边的家伙吃着,啧啧有声地看我脑袋的热闹,似乎我的脑袋倒成了多趣致的景观。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寒窗苦读。品学皆优十六年,如今却被自带的板凳开了瓢儿,由着一个兽医缝补自己的脑袋。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它跟我说,逗你玩儿。
  我尽量严肃。是不想他们太顺利地把我当作笑柄,“还有受伤的弟兄呢?”
  “没啦。被开瓢的就你一个啦。”不辣说,他只流了鼻血,于是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那家伙低下头,身子猛颤。他笑到了这副德行。堵鼻血的棉花都冲天炮似地飞出来一个。
  我只好继续绷着脸,“你们真是无聊。”
  迷龙明知故问:“咋就能被自个的家伙砸了脑袋呢?脖子拐弯啦还是胳膊打结啦?”
  连郝兽医也开始阴。“烦啦这事没做错。自己带个木头家伙,总比挨了铁器好,现在要弄出破伤风来可就没地治。”老头儿笑得唾沫星子喷在刚给我裹的绷带上。
  气得我只好大声抗议,“会感染的啦!你也不带个口罩!”
  阿译也蔫蔫地坏,“不会感染。伤烂成那样才瘸了半条腿,孟烦了他是打不死的白骨精。”
  我抄起屁股下坐地板凳——亏得阿译还把它捡回来了——拉个架子,我只是吓唬他,但门外探进颗脑袋,让我真想把板凳砸过去。
  迷龙也说:“你该砸他,烦啦。”
  死啦死啦从门外探颗头,和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然后又缩了回去。
  如果我想听到掌声,就该砸过去。打他回来,仅仅二十来天,我们便出息成禅达最声名狼藉的一群。
  但是我讨厌喧哗。我们都快逃到了世界的尽头,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喧哗。
  我们听着死啦死啦在外边跟谁“在这等着,叫你就进来”这样的交代,那边瓮声瓮气应了,我们不知道是谁,我们也不感兴趣。
  然后那家伙进来了,若无其事,好像他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我们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没看。他没穿新军装,尽管那军装会让我们看起来简直像虞啸卿的人一样有出息——他穿的衣服一定从哪个只剩虱子的壮丁兵身上扒的。“只伤了一个?”他说,那形同“你好”一类的招呼,他问这话时已经在看锅里的内容,然后他给自己盛了碗白菜饨粉条,然后终于看了我们一眼。
  “给我的?谢谢啦。”死啦死啦说,然后就把板凳打我手上拿过去,垫在屁股下坐了,稀里哗啦地开吃。
  不辣恍然大悟。“有个新兵被扒光啦,我以为老兵欺负他。原来是你干的。”
  “我去师部啦。我跟虞师座说,新衣服扒给个打摆子的新兵啦。”那家伙的表情就是答案。于是蛇屁股呸了一口,“他又骗到啦。”
  死啦死啦宣布了自己的战利品,“五十套军装。一千个半开。”
  阿译吃了一惊,“虞啸卿……虞师座相信吗?”
  “信就有鬼啦。他装作相信,他不好意思不信。他什么都不信,可这三瓜俩枣的事,不值得他被人看出他不信……拿着拿着,它咬死我啦。”死啦死啦把碗塞到了阿译手里。然后就开始脱衣服,后来他赤裸着向我们展示一只臭虫。我们便一哄而散,继续吃饭。
  “传令兵,把我那套干净衣服拿来。在门背后。”那厮叫我。
  我提示他我的军衔:“是传令官。”并且把他那堆破布踢到屋角,“你该把来吃白食的家伙拿杀虫药泡泡,否则不开饭。”
  “说得对。”说完后,那家伙就不理我了。他从阿译手上拿回了碗,继续算他的账,“还给了一挺刘易斯机枪。传令官,那什么玩意儿?我以前没见过。”
  “跟我一个年纪的老枪。”我说。
  死啦死啦看起来不像安慰我,“你不老。”
  我提醒他:“还是英制口径,你上哪儿找子弹?虞啸卿拿你当叫化子,打发破烂。”
  死啦死啦便热情洋滥地向了迷龙,“迷龙迷龙,能不能卖掉?”
  迷龙摇头不迭,“没子弹的枪。山大王买去压寨子啊?”
  死啦死啦连哄带骗。“就是压寨啦。你见过扛机枪劫道的吗?要有我先去劫了他。那玩意儿又大又唬人,好脱手,我不骗你。”
  然后他就饭也不吃了,招了迷龙过去,一脸谄媚地抱了迷龙的肩开始嘀咕。我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那对唧唧咕咕的家伙嚷嚷:“你要还的。虞啸卿现在不管你,是心里欠了你两百国币的小债,有天他要你还,就是要你命的大还!”
  他只是向我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继续他和迷龙的勾当,并且他和迷龙已经达成了某种妥议。
  迷龙说:“这屋里的。我要谁就是谁。明天都给我使唤。”
  “这么多人,你要抢菜市场吗?”我问他。
  迷龙向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小喽罗闭嘴。”
  “行。”死啦死啦没口子答应,然后又说,“不过我能不能告个缺?”
  迷龙首肯,“没你不少,行。”
  我抗议道:“凭什么他就告缺?使唤他才好呢,你不想吗?”
  死啦死啦向我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杂碎闭嘴。”
  迷龙转向死啦死啦,“对呀。凭什么你就告缺?”
  “我有大事。我兴许能弄到一门战防炮。”那家伙说。
  克虏伯便从饭碗上便猛抬了头,“战防炮?”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地手势,“五花肉闭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迷龙做了稍安勿躁的手势,“白骨精闭嘴。嗳,我说你,弄门战防炮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简单地说:“日本人有坦克呀。”
  迷龙便被说服了,“对,日本人是有坦克。”
  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死马熊闭嘴。这里有日本人吗?你杠上门大炮要打禅达的牛车吗?”
  克虏伯嗫嚅着说:“……那是小炮。”
  我呛回去,“跟你比起来什么都是小炮!——打什么?攒讨吃本钱是一回事,要门炮做什么?团座?我们有够没够?还有什么没做?”
  死啦死啦一直看着我,像在祭旗坡上看我们的尸体一样,他没什么表情。吃饭的家伙们也意识到不对,碗箸几乎在一个停滞的状态,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明白了,实际上他也从没隐瞒。只是我们太喜欢这样的从不担当。
  我说:“知道啦。我们还没有在南天门上垒一千座墓?”
  他不再理我了,而是又一次搂过来迷龙,“我要女人家用的东西。丝袜香皂什么的。”
  迷龙没有吭气,我们都没有吭气,他并不怕被晾在那,但就连这样的晾也没有成功——一个穿着过肥军装的家伙推开门,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是豆饼。你要我在外边等着。怎么一直就不叫我?”
  死啦死啦便猛拍了一下脑袋,“忘啦!去师部,顺便把他从医院领回来啦!”
  郝兽医并不热烈地欢迎着,“豆饼回来啦。”
  蛇屁股说:“回来啦。”
  丧门星也没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还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这是他的命。
  我们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们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里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里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条狗的样子在逗一条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没个正形。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这个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说叫狗,你还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们本就该死,因为我们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们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们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个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们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首,我们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内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们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们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们。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个家,我们就一直在等着,没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们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个就叫阿译,阿译为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发现这与友谊没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们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说:“这儿了。第一家。”
  我们看着拐过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店老板看见我们一票人过来——尤其是走最前的迷龙,便立刻迎了过来,带着小生意碰上大买卖的那份诚惶诚恐。
  我和阿译都不在其中。
  老板招呼道:“军爷来啦。军爷说了今天来拿货就今天来,军爷真是君子人。”
  “那是。哼哼。”迷龙一副大爷派头。
  “还是上次看那件货?”
  “那是。哼哼。”
  “价钱?”
  迷龙就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作响,“上次你开口价就是今天的价。军爷不爱讨价还价。”
  老板奉承:“军爷还是个豪爽人。”
  “那是。哼哼。”
  老板又问:“军爷住哪儿?等午饭过了,我找几挂车子,七八个小工,拆开了,给军爷上门装好。”
  迷龙决绝了老板的好意,“不用啦。我现在就拆,搬出来再装。”
  “那不成的。装上了不好搬走。”老板摇头。
  迷龙坚持说:“要装上才好看。装上才叫搬家,不装像逃难。”
  “装上了连门都进不去的。”
  迷龙便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
  那老板便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去找小工。”
  迷龙照旧地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连装带搬,连你小工钱都省啦。”
  老板便乐得没口子笑,“军爷有人缘有福缘,财缘也广进。”
  “我们出生入死保国卫家的,财缘用不着,有多少花多少。”迷龙豪气地说。
  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迷龙便挥了一下手,一群王八蛋呼呼地往店里进。
  我仍然停留在巷口的拐角,在那家店门外。家伙们已经把从店里扛出来的各个部件安装了一半,那看来是一张巨大的床。
  我在原地小跑着,以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阿译在巷道的另一边,正襟危立而极不自在。豆饼停着他的那挂空车子,帮阿译拿着他的对联。
  阿译问我:“咱们做这个像话吗?”
  “做什么?”
  阿译不再说话了。我们在这种相对无趣的沉默中忽然一起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发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可那天被迷龙光顾过的店铺恐怕绝不会做此想。我们跑遍了禅达,因为炮灰团式的秋毫无犯是绝不能让虞师宪兵抓到把柄,而迷龙式的公平买卖是要把损失分摊各家。
  我们又一次与那些搬运整座学校甚至城市的蚂蚁擦肩而过,这次是整整的一个小队,但我和阿译已经可以成功地混迹一群大字不识的白丁之中了。
  尽管搬了那么多家什,我们仍然惊讶地张望着周围。我们现在已经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这里美得很,青瓦白墙,花了大功本的石路环着上山,空气都透着绿意,我们量着路的时候田野和山峦已经尽收眼底。我们从不知道禅达还有这样漂亮的地方。
  “迷龙,你在这找的房子?”郝兽医问。
  迷龙没答,只是踢着我,因为我看景致看得发傻,已经把手上家具的一端拖在地上。
  迷龙吆喝着:“别拖啊。那我家东西,拖坏啦。”
  “拆啦装装啦拆。拿我们劳力当柴檗,换了劈柴价买的家当……不过迷龙,我看住这挺合你的身份。”我说。
  迷龙就很得意,“嗯嗯,就是。”
  “你都把我们当奴隶使啦。你就快成财主啦。这地方,本来就是禅达的财主住的嘛。”
  迷龙也明白,“就是说不合我住呗。”
  郝兽医被他背的小桌子累得连呼带喘,“这是富贵人住的嘛,很贵的。”迷龙抗议道:“我咋就不能富贵啦?”不辣和蛇屁股合抬一个床头,不露脸地骂。“因为你跟我们一样。长得一脸炮灰样呗!”
  “我是每一条褶子里都是福相。”迷龙涎着脸说。
  不辣大叫:“弟兄们,一二三。大家齐撒手啊!”“爷爷歪!”迷龙赶紧求。我们就哄堂大笑了,“看你那贱样,还不老实地认命。”
  我们环着青瓦白墙的石道上坡,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早已在一家宗祠边候着我们,迷龙老婆摁着雷宝儿一个个给我们鞠躬。
  一准是哪个逃难的财主被迷龙捡了便宜。迷龙应该过好,但现在好得太不像话,好得迷龙已经不像我们的同类。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们心里也渐渐酸了起来。”
  大家都渐渐有点儿沉默了。只有郝兽医在那心痛雷宝儿,摸脑袋外加直掏自己口袋,掏出几把孩子绝没兴趣的东西。——“嗳呀好孩子,爷爷穷得就剩药片子,就这也不能给你。”蛇屁股接话茬儿说:“那太好了。兽医我这几天有些痢疾。”
  老头子就当了真,急得真挠头,“唉呀,那个药不好弄,要慢慢找。”
  蛇屁股笑,“逗你玩的。那你就不要夸富嘛。”
  老头子气得直瞪眼,“我这是夸富吗?”
  我没看他们的喧哗,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把我扛的椅子放在路边,我坐下来看景——我也注意到迷龙和他老婆在一边的小动作:迷龙一直偷偷揉着他老婆的肩,你可以把那叫作久别重逢或是体贴,但我直接的观感是,他想他老婆的肉体已经想疯了。
  而迷龙老婆表达着和我们一样的迷惑,“要我来这儿等……咱们住得起吗?”
  “反正我就能让你和宝儿住进去。”
  我们在人家的院门外,并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洁净安静得很,住户至少算得殷实,连椅凳也都是现成地,我们把家具往地上一放,风景也好。可以吸着禅达最清爽的空气看戏。
  迷龙从我们中拉走了豆饼,在那院子外边,正试图把一件复杂事用最简单的方式讲述清楚,“你靠在门上,我敲门,里边一开门,你就直挺挺地倒。倒下就啥都别说了,装死就成。”豆饼没口子答应:“这我会。”“猪都会!”对豆饼的能力迷龙还是有数的,“我再说一遍,最后一遍啊。”我们笑呵呵地看着。
  很快迷龙又做回我们自己人了。因为我们发现迷龙并没找好他的房子,至少他没能力跟人钱货两讫。像禅达人爱喝的甘蔗汁一样,得现榨的。
  郝兽医还在那儿犯纳闷,“他咋房子都没找好就先去买家具啦?”
  “他从来搞不清鸡是蛋他娘还是他儿子的关系。”我说。
  “啥意思?”
  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
  “这就他干的事!——我看看去。”我起身去看,郝兽医深以为然地点着他的头。
  迷龙还在人门外和豆饼夹缠不清——也许是豆饼和他夹缠不清。
  豆饼问:“往哪儿倒?”
  迷龙气得直挥手,“往里倒才好栽祸嘛!你要往我身上倒——”他让豆饼看他的拳头。——“认不认得这个东西?”“……会磕傻的。”“你很聪明吗?”“会更傻的。”迷龙让豆饼看两个拳头,“傻到连这个也不认了吗?”豆饼便沉吟。我在旁边看得没法不乐。我提醒迷龙:“迷龙啊,你赌咒发誓过要对他好的。”
  “我跟我老婆都没赌过这种咒。”迷龙否认。
  “豆饼爬回来那天你说地,你光着屁股说的。你说豆饼要死啦,你不想挤在旁边装着对他多好,可以后你要对他好。”
  “这么肉麻的话我哪儿会说呀。”迷龙坚决不承认。
  “肉麻都早被你肉麻死啦,你还有什么不要脸的事没干啊?”我说。
  但是豆饼就在旁边小眼睛眨巴眨巴地,“迷龙哥,你真说啦?”
  “没说!”
  豆饼说:“我就倒。迷龙哥,其实我早听明白啦。我就是怕惹事。”
  “慢着……”但迷龙话说得了晚点儿,豆饼是说倒就真倒,还没等迷龙敲门就往下一倒,倒得还真结实,后脑勺磕到了门。跟踢门无异。门那边一个脚步声近来,迷龙气得直挥拳头,要拉豆饼再来一次也不及拉得起来。幸好我跟迷龙还算得两个奸诈的货色,迷龙再扣了一次门环,我忙着把一味装死的豆饼架在即将开启的门上。往下我们一切心思全白费了,吱呀一声。开的不是门。而是门上的一个小窗,里边露一张寡淡的冷黄脸。冷冷地瞅着正对了门的迷龙,“怎么又来了?说过这房子不租的。”我忙就着那个小窗的死角把自己挪开,迷龙跟那儿张口结舌,然后猛抽风似地对人嚷了回去:“完啦你啊!死看房的也不好好打扫,门口的青苔这么老厚!把我弟兄滑栽了啦!完啦,都蹿红啦,完啦,还特地留个尖石头谋财害命,都流白汤子啦。豆饼,别断气啊,你吭个声啊!”豆饼险些就吭声,被我一把将嘴捂住,然后我从小窗的死角退出一个与我无关的距离,看着豆饼把自己架在门上,瞪着眼不知所措,看着迷龙连蹦带跳,间隙时还要对豆饼挤眉弄眼——豆饼总算安详地闭上了眼。冷黄脸依旧是那么死样活气的,“在哪?看不着人。”
  迷龙说:“开了门就看着啦!”但那位就是不开门,倒是从小窗里探出个小镜子,看了看折射,“没事的。”迷龙还在跳踉,“咋会没事呢!完啦,没进气啦!”冷黄脸冷口气地说:“你把他架起来,走两步,气顺过来啦,就好啦。”“出气都没啦!”“你听我的啦。要还好不了,我开了门来救。”反正迷龙要的也是把门赚开了再说,而且豆饼的扮相坚强到我们都能以为他死球了,于是迷龙就哼哼唧唧把豆饼架了起来,“你说的啊。你说的。”连拖带架走两步,豆饼挺听话,连活气也没半个。
  迷龙叫唤门里的人,“你看看!开门来救啊!”冷黄脸说,“这拐角空气不好啦。你往那边再走走,那边清爽。”于是迷龙傻呵呵地把豆饼又架离了院门几步。冷黄脸说:“好啦。”
  迷龙噼噼啪啪打着豆饼的脸颊,“好啦?半点儿气没有啊!”“好啦,那不是我家地啦,也就不关我家事啦。真死好假死也好,人离了原地就做不得数了,敲竹杠的连这个也不懂吗?”冷黄脸笑起来不像笑,阴恻恻地叫人生气,“北方佬儿,打秋风要先盘出身的。我老爷在禅达治死个人救活个人跟玩似的,那是从前刑房大太爷似的人物。来这玩儿?你连我这条看门狗都玩不过。”
  豆饼被迷龙撒手扔在地上,也真坚强,愣还装着死。迷龙哇哇地跳脚,“开门!老子要打狗!”冷黄脸冷笑,“军爷,当兵的,要不看你那身皮,早给你们虞师座递张片子办啦。是我们老爷一向说,危城积卵,戎马不易。”“叫你们老爷出来!”迷龙说。冷黄脸说:“老爷不希罕住这,老爷有九处宅子,这是最老最破的一处。”迷龙哇哇大叫着就往上冲,我相信他能把门冲开,那也就绝对违禁了。我发了个手势,我们一拥而上把他往回拖。冷黄脸便哼哼:“不少军爷嘛。我家连片日本花布也没得,就不劳烦各位进来清剿了。”
  迷龙大叫:“我整死你!整死你!”
  我们可劲地把他拖离那道门。
  我劝迷龙:“再闹就送人把柄啦!”
  丧门星连连说:“海阔天空,海阔天空。”
  不辣这会儿显出聪明来,“早栽了啦。一开头就栽了啦。”
  迷龙挣着,冲着那张冷黄脸跳脚,“老子就是要住这儿!”冷黄脸,一个脏字没有,但就能把你气死:“我相出你是个马路牙子命。住马牙子去,军爷。”
  “你说的!”
  那边也绝对是个老硬茬儿,我猜他混的时候迷龙还穿开裆裤:“我说的。你吃喝拉撒睡全跟外边路上,一年,宅子给你住。”迷龙就跟我们嚷嚷:“给老子拼床!”我劝他:“浑什么呀?他坑你呢!一个丘八,点卯操练,行军打仗。一年?一星期就把你砍在这了。”
  “你们不砍,我也烂在这啦!”迷龙自己叮叮当当地拼床。
  我就只好擦汗,“兽医,他这病有得救吗?”
  郝兽医也擦着汗,“绝症。”
  迷龙就在马路牙子上叮叮当当地拼那张床,我们一窝蜂的。有的帮忙,有的捣乱,多少个三心二意地架不住一个一意孤行的。我想起豆饼来,轻轻踹了脚,“起来啦。”豆饼就睁了眼,“迷龙哥?”“死着吧!”迷龙说。于是豆饼就继续地死着。豆饼还搁那儿死着。我们早已经懒得再劝了。我们坐着站着靠着,看着那荒唐一景:迷龙早已经把床拼好了,于是路上架了一张偌大无比的光板床,床上躺一个世界上最固执的傻瓜,大马金刀架了些破烂儿,似足雨果笔下的愚人王。我们七嘴八舌地疏导迷龙这条早已淤死的河道。迷龙老婆问他:“你要怎么才下来呢?”迷龙说:“看门狗把门开了,请老子进去,老子就下来。”
  郝兽医劝说:“人家不在啊。人家进去了,你跟门洞子较劲。”
  于是门里的冷黄脸就吆喝了一嗓子,“在啊。正泡茶喝呢。老爷赏的普洱。床上的军爷要不要口?”
  迷龙一点儿不客气,“要啊!来口!”
  于是小窗里递出杯茶来,“明人不做暗事,老家伙痰多,刚往杯子里清了清。我出来混的要把话说得清楚。”
  迷龙就对他老婆吆喝:“去给我拿过来。缩头乌龟都把话说得清楚了,你就要跟人说个谢字。”
  我们看着迷龙老婆去门洞里把那杯茶接了,我也真服了她,平静得很。
  迷龙老婆没有忘了说谢。
  冷黄脸说:“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还谢他给我祝寿呢。话说好了,我的东西由他砸。可这里一瓦一石。连我这臭皮囊都是老爷的。两汉子放对不能祸及旁人,他喝完了不兴摔杯子。”
  迷龙躺着说:“废话啦!我又不是娘们。摔什么杯子?”
  冷黄脸说:“爽快。那今天晚饭我请啦,青龙过海汤,火腿炒饵块,你爱吃不?”
  “我不挑食啦!”
  “那我就升火做饭去啦。相好的别走,咱们慢慢耗。”
  “天塌下来我也就死在你家门外。”迷龙说。
  我们看着冷黄脸打窗洞里消失,而迷龙的老婆给迷龙端回那杯茶,迷龙直脖子一口喝干把杯子好好地给人放在旁边。
  郝老头一副开了眼的表情,“小泼皮碰上了老无赖,真是绝症。”
  我判定:“老无赖赢定啦。”
  “几句话就给迷龙钉在这,还一砖一瓦都碰不得。他不过就晚饭多加点份量。”不辣说。
  丧门星:“唉,江湖中人。”
  郝兽医结论:“绝症。”
  迷龙老婆说:“各位叔叔伯伯,迷龙的弟兄,谁能带宝儿到周围走走。每天这时候他都要到处走走的。”
  郝兽医便猛拍脑门,“唉呀是啊!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让小孩子看这景啊?”
  没轮到他,一直很默默的阿译默默站了出来,“我去。”
  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的手交给了他,阿译对雷宝儿挤一个心事重重的笑脸,“叫叔叔。”
  “嘟嘟。”
  阿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牵了雷宝儿就走,走之前看了看大马金刀把自己架在床上的迷龙,“迷龙,人活一口气,不是喘气的气,是志气之气。以残躯立大业……”
  迷龙瞪着眼。“我叫你来干吗的?”
  阿译便噎在那里。
  “去。”迷龙说。
  阿译便牵着雷宝儿,郁郁地去,他往我们没走过的前路走,一直消失于我们的视野。
  我们坐着,看着,没刚才那么连吆喝带损的火爆,因为现在只迷龙老婆一个在说迷龙。
  “我要是说宝儿和我,从跟你过在一起,就觉得很好,比以前好多了。也没用?是不是?”
  “没用。
  你们觉得好也罢。坏也罢,我一直就这熊样。啥也没做过。还把你们赶大街上去啦。我现在做啦。我们那旮的男人最不喜欢的就是熊样。”
  “就这么做啊?”迷龙老婆问他。
  “这会我就这点能为,就这么做。以后我能为大点了,就那么地做。那是以后。我是粗人,只说这会。”
  “你很厉害的。我第一眼就知道。”
  “你这么说我心里特宽。”
  我们抓耳挠腮地看着,我们没人过去,因为那两位简直是情致缱绻。而且我们心里又开始泛酸,而且我们觉得迷龙他老婆泛起的笑容让我们心里发酸。
  “你就非觉得这是咱们家啦?我要说找个小屋子就好,总比现在客栈那通铺好,也没用。是不是?”
  “默唧啥呀?我就问你喜欢不喜欢。”
  “当然喜欢。你可真会找地方。”
  迷龙就乐了,“我知道你家境好,我还就不能让你和宝儿住得比原来差。”
  “这可比原来那好多啦。缅甸哪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啊——你让让。”迷龙老婆说。
  迷龙诧异:“干啥玩意儿?”
  “禅达最大一张床怕是都让你买来了,有的是地方,你就让一让。”
  迷龙就莫名其妙地让,我们就瞠目结舌地看着迷龙老婆脱了鞋,以一种仪态万方地姿态上了床。躺在迷龙身边。我们哑着,迷龙也哑着,而迷龙老婆只是鼻观口口观心,把自己躺平整也躺端庄了。
  迷龙结结巴巴地说:“……我削你啊!”
  迷龙老婆说:“打老婆不光彩,你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不好喊这么大声的。”
  “你你你你干啥玩意儿啊?你带宝儿回客栈待着就好嘛!我哪天来跟你们说搬啦。住过来就好嘛!你这么干我也不带走的啊!你没见人有多缺德,给我挤在这了吗?你知道啥叫挤着?挤着……就是挤着嘛!都挤着了,还跑,那就不是大老爷们了嘛!”
  “没人要你走啊。我就是陪着。”
  “就不要啊!”迷龙大叫。
  “你不要大喊大叫好不好?就算人给你住,你和宝儿两个都能把院子掀翻的。”
  “就不要啊!”迷龙还在叫。
  我们哄堂大笑,迷龙梗脖子赖床上那劲实在让我们没法不哄堂大笑。
  迷龙老婆温和地说:“我跟你说雷宝儿改跟你姓好不好。你说不要。宝儿叫你做爸爸。你就要他叫龙爸爸。你跟我说龙爸爸会做得比他亲爸爸还亲。”
  “就不要啊……你你你说这干哈呀?”
  “你说咱们还要再生三个的,一个叫龙宝儿。一个叫虎宝儿,一个叫慈宝儿。我说太吵,你说跟弟兄们混太久啦,就喜欢吵吵。”
  我们哄堂大笑,尽管我们已经觉得并不可笑。
  迷龙催他老婆:“不能说啦不能说啦。你快走啦,挖我祖坟去好啦,奶奶。”
  “那很长的,迷龙。”迷龙老婆温柔而坚定地说。
  “再不走我真削啦……什么?”迷龙一怔。
  他老婆说:“四个宝儿呀,生出来还带大啦,很长的,咱们就都老啦,咱俩这辈子就一块儿过去啦。”
  “……有那么长吗?”
  “你都不想的啊。我只好想啦。孩子要两个人生的,两个人带的,很长很久。我信你能让咱家六口人住进这房子,你让我陪着你,好吗?”
  “就不……要啊。”迷龙倒是安静多了,也是低眉顺眼,鼻观口口观心,一会儿又仰头望着床头之上地天空。我们还在笑,笑得下巴都快酸了。
  不辣吆喝道:“真想抬着这床去游街啊!”
  蛇屁股相应:“抬啊抬啊。”
  虽然没抬,可蛇屁股和不辣把阿译那副对联给贴在床柱上。
  “真像一对……”我没有说完,郝兽医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于是我亡羊补牢,“那什么什么啊。”
  迷龙老婆接口说:“奸夫淫妇。”
  我们再度地哄堂大笑,而我笑不出来,那个女人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她的幸福,而迷龙在他的幸福中骄傲又赧然,一朵生机旺盛到不要脸的狗尾巴花。
  我退出了人群,一边活动着笑酸的下巴。
  蛇屁股问我:“这么好戏不看,你干吗去?”
  “小泼皮,老无赖,再加一个女光棍,死局。”我说。
  我看着周围,迷龙给我们带来的景致,走开。
  郝兽医关切地说:“烦啦,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脸色糟到什么地步,以致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只是摇了摇头,走开。
  我仍然会碰到那些背着书的,半死不活地蹒跚过整个中国的人们,他们真是累得快死了,连周围这样的好景致都没心去看,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年青。
  我像瞎子一样穿越他们。
  我,孟烦了,野心勃勃,诸战皆北,一事无成,孤星入命,孑然一身。曾于这战乱之秋誊抄了十几份遗书发给所有亲友,从此就冒充活死人。
  我回头看着他们,现在就我一个人了,我像阿译一样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死啦死啦说,杂碎,看见你们的孱样,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幸福的人,坚强的人,自由的人,宽广的人,活着的活人,为了不看见你们,我宁可挖掉自己的眼睛。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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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五章
  雷宝儿是躲避着阿译的追捕撞过来的,斜刺里冲出来,他比狗肉高不了多少,一头又正好撞在我的要害部位。我在失魂落魄中吃了这一痛击,立刻蹲了,好在手长脚长,还能一把手给他抓住。那小子拿拨浪鼓砸我,那玩意儿原来没有,准是阿译给他买的,但现在被当瓮金锤使。
  我开始咆哮:“你们是一门死战防炮啊?!”阿译不怒反喜,“抓牢啦!抓牢!”小崽子在我手上连踢打带撕巴,兼之以“麻雀、泥鳅、大鸭子”这类恐怕只有他才会当咒骂的咒骂,好在我对付一个小屁孩儿的肉搏能力还有,我抓着他,看着阿译手忙脚乱在掏着钱,去一个杂货摊上买糖果。我们的督导大人狼狈得可以,帽子也打歪了,领子也扯开了,大汗淋漓,一边接着糖果一边还要去地上捡掉落的零钱。我问他:“你跟日本坦克座战过吗?”阿译愤怒地抱屈:“跟他打!不听话!”听不听话都长了屁股!揍啊!”我说。
  阿译:“揍?”他挠了挠头,如对一个不得其解的真理,然后拿糖对我放开的雷宝儿哄着,“乖宝,吃糖。”雷宝儿老实了,被阿译哄着吃糖,后者心细如发似娘们儿,还要专心剥了棒糖的纸,还要一脸阿谀相地把刚买的一把棒糖全塞到雷宝儿手里,而且雷宝儿手欠,阿译刚扶正的军帽又被他扯歪了,他觉得歪着好,阿译就歪着。有人也许觉得很温馨,但我觉得很没希望。阿译姓林,名里有个译字,却一个外国字不识,做了督导,却连个小孩子都督不来。永远想介入,他的介入却永远隔着七八百层窗户纸。能活到今天,全仗他两条细腿从不能及时把他带到战场。我几乎疑心唐基给他做督导是陷害他,但细想来,他身上真没有一根汗毛值得费心陷害。
  阿译终于搞定雷宝儿,欢快地站起身来,“好啦。这家伙要拿甜的哄。刚才那段路上没个卖糖的,说话就反水。”身为军官,挟威领军,这点儿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话吗?”我责问他。
  “能怎么办。你也是军官。”
  “迷龙没当你是朋友,叫上你就为你肩上那两块牌子。他就是个上等兵,让你做什么还就做什么,偷蒙拐骗,像话吗?”
  “我问过你的。你不说。”阿译说。
  “这种事问我做什么?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乐意。你不乐意。”
  阿译没吭气,只是趁着雷宝儿吃糖时偷偷摸着那孩子的头,并企图岔开话题,“前边好像又打败了,败下来那么多学生。”
  “就算他们把房子背出来啦,做蜗牛能救国吗?”
  “我们好像也没能救国……你怎么做?我们以前也是学生。”
  我有股邪火,我没理他,我冲着雷宝儿说:“叫爸爸。”
  阿译提醒我:“门儿都没有。你瞧他叫迷龙爸爸时,迷龙都快哭啦。”
  果然雷宝儿也只是舔着糖,给我一个白眼。于是我就手抢了,放到一个雷宝儿绝够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宝儿居然真叫了。
  阿译差点儿没仰在那,我把糖还给雷宝儿,也不想多说,我走开。阿译愣了一会儿,牵着雷宝儿,跟着我——我想那仅仅是出于述说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气的……可什么用也没有。”阿译说。
  “闭嘴。”
  阿译就闭了嘴,但只闭了一会儿,“迷龙给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说得甜到发腻。
  “闭嘴。”我说。
  于是阿译只叹息了一声。叹息到颤栗。
  我们三个人迂回在这里的巷道,这里我们从未来过,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宝儿就像阿译说的一样,在糖没吃完之前还算老实。
  我走在前头,阿译牵着雷宝儿默默地随在其后。
  遇见谁都好,不要让我遇见阿译,因为整天里,我俩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来的绝招是对着子须乌有说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没有。一概说没有,这样下去。他终将在我的恶语中忍无可忍地成为一只刺猬,最后我们成了扎成一团的两只刺猬。”
  阿译赶上来两步,“心里放宽点儿好不好?我们今天不争那些。”
  “好。”我说。
  说这种话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们心里的刺就又抖擞一分。
  但是阿译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实我们就是心里绕了太多弯。绕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嗯,绕得就像肠结石。我还好点儿,总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说,说完就后悔了。
  阿译色变,我也懊悔,我们互相看着,像在调查谁先打的第一枪。
  “……你放过我好吗?”阿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译在懊悔的同时已经开始喷薄了,“我是没有尊严,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你那样骂街的勇气和尊严。我没朋友,你永远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当不当你朋友。我奴颜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养你的人屈服。我很讨厌,你像我一样可爱。我的磨难是你的取笑对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阴郁,你很恶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过镜子看你,你透过镜子看我。”
  我讶然地看着他,其实我不那么讶然。
  他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龙的作为,还是那些蜗牛蚂蚁一样的学生给他更大刺激,但印证了一条真理。诗歌,要有感而发。
  感叹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禅达的火山爆发,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因为再过十秒,我们就会掐个你死我活。
  我会掐死他之后再跪在他的尸体边哭泣。我转开头,找一个别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见救星。
  我转开头,我看见小醉,她拎着一个菜蓝子,里边有一些新鲜的青菜,因为我的转头,我们互相瞪着,我们每次见到都这样,连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说:“你……”
  小醉说:“你……”
  “……怎么在这儿?”
  “这边有菜园子,小菜便宜。”
  我没话找话,“还新鲜。”
  雷宝儿舔着糖,晃着他的拨浪鼓,扑通扑通,阿译的脑袋转得像拨浪鼓一样,看我,看小醉,扑通扑通。
  小醉重复我的话,“还新鲜。”
  我点头,“蛮好的。”
  小醉也说:“嗯,蛮好的……后来你……”
  我赶紧说:“军务繁忙。后来我……嗳呀!”
  小醉连忙问:“怎么?”
  “你家的烟囱。”我说。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装错风向的烟囱,却发现没能为装上去。后来就放在那,我想第二天就去给她装上,但第二天我们审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抚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做一个菜就出来,放一放烟。蛮好的。”
  “蛮好的?”我问
  “蛮好的。”她肯定地说。
  我呆呆看着她,她很美丽,而且我肯定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出来的美丽。
  说到烟囱,就想到为什么要卸烟囱,和那个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现在像条被等着拍拍头的哈叭狗,可连阿译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土娼。刚缩回头的毒刺又开始抖擞,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宁可掉回头掐死阿译。
  于是我看着阿译,而阿译很警惕。“干什么?”
  小醉则把这误会为我要向她介绍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个我。”我隐隐有些快乐地看着阿译受伤的神情,“这我儿子。”
  阿译说:“你……”
  小醉说:“我……”
  我发现我的手搭在雷宝儿头上,而那小子若无其事地舔着他的糖,但我心里的毒巢还在喷云吐雾。我伸手抢了雷宝儿的糖,“叫爸爸。”
  雷宝儿就叫:“爸爸。”
  我把糖还了给他,同时看到小醉曾经焕然了的神情变得很黯然。
  禅达的火山爆发吧,泥石流席卷我们所在的街头,我居然玩得很高兴。
  小醉艰难地说:“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宝儿地脸转过来,捏得他的嘴里几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吗?漂亮?”
  小醉把雷宝儿从我手里抢走了,她蹲着。她不看我了,只是对雷宝儿没来由地爱怜着。
  “叫阿姨。”小醉跟雷宝儿说。
  “是小阿姨。”我纠正道。
  郝兽医说小孩闻味认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宝儿立刻亲热地对准了小醉,或者我该说他和他龙爸爸一样好色的。
  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从手上捋着一个玉镯子,那玩意儿戴得很紧。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这个送给你。”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费力气。”
  “你妈给的嫁妆吧?给小王八蛋干什么?!”
  我都听见她捋得自己骨头响了,咔地一声,终于捋了下来,小醉连忙擦掉也不知痛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眼泪,然后把那玩意套在雷宝儿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宝儿手上夺。而雷宝儿七拧八拧地绝不就范,还加上一个小醉竭力阻止。
  “还回来!干什么玩儿真的?”我一边夺手镯一边对小醉说。
  小醉一再说:“送给他啦,真的送给他啦。”
  “阿译!”我在纠缠中抬了头向阿译求助,“这小王八蛋是我什么人?”
  阿译脸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让我后悔了,我想起来我们刚还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儿子没错。可她是你什么人?”果然。阿译如是说。
  我大吼:“你是我什么人?一个为了不尿裤子只好对我放黑枪的人!”
  小醉呆了,雷宝儿也被我吼呆了,没呆的是阿译,他声嘶力竭地抡了回来,“我是被你们当日本人一样待的异端!就算对日军你们也没有对我这样的仇恨!”
  然后我们听见一声炸雷,在禅达某个遥远的地方绽开。
  小醉发着呆,并且本能地拉着架。“你们……要下雨啦。”
  我和阿译发着呆,听着那声炸雷后的连接几声炸雷,以及一种怪异的呼啸。
  禅达的火山不会爆发,泥石流也不会席卷这样平缓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宝儿全扑倒在身下,阿译无措地跑向一个地方,在险些撞墙的时候终于学样卧倒,呼啸声飞越我们头顶时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后巷头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里并无人烟。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过江啦!”
  阿译现在没有怒气了,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蔫头搭脑地,“怎么办?”
  “回团里!在这里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们根本也武器也没有,阿译立刻也觉得这种决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经开始拔足狂奔,我盯着他的屁股拔步,几乎被绊了一跤——雷宝儿抓着我的裤腿,说:“我要回去!”
  我茫然地想起小醉还在旁边,就说:“你跟阿姨待着!”
  “我不认得她!”
  “你就当她是你妈!”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小醉茫然地跪在那里,我这话让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于是她茫茫然把雷宝儿抱在怀里。
  我把雷宝儿抢出来,往旁边一坐——这么皮实的小子先一边待着吧。我扶着小醉,觉得她轻飘得不行,而小醉让我觉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说。
  我瞪了她一会儿,狠狠亲了她一口,然后我开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时候会瘸得越发难看,所以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宝儿拉回来,在怀里抱着。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儿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来越密集的炮弹中她是否听到,只知道我拐过巷弯时她还抱着雷宝儿跪在那里,我只庆幸当日军找准了试射点后,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开炮。
  我在近处地烟尘和远处的爆炸中奔跑,阿译的屁股有点儿遥远,幸好他跑得很跌撞,并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动作,以至我这瘸子都追得越来越近。
  一只蜗牛——我是说学生追在我身边,跟我说:“老总,给支枪吧!一块儿抗击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妈巴羔子老子自己还现找枪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没管他,烟尘把他遮没了。
  这个晴天已经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终于追上了阿译。
  阿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回团里……再怎么办?”
  我理直气壮地答:“问死啦死啦!”
  这答案很无赖,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对错呢,有个人会帮我们拿出主意。
  然后我就被一家院门外倒着的一辆脚踏车绊到了,摔得如此惨重,以至阿译要回身扶我。
  我踢了一脚那脚踏车大声地骂:“简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这破车——”
  我没往下骂的原因是因为这破车实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没有车座。然后我们看着狗肉像——发狗炮弹一样从烟尘中飙了过去。
  “团座他——”阿译说。
  话音未落,一个爬墙又踩中了浮砖的家伙扑通一声从我们前边的墙头摔了下来,声都没吭半个,推起我们身前的脚踏车就开始助跑,那家伙上装扣子没扣,裤子倒是扣啦,但皮带迎风招展地挂在裆头。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家伙飞身上车,然后在一声惨叫中又摔在地上——你尽可以找一截光杆用他那种姿势飞身上去试试。
  死啦死啦便爬起来冲我们大叫:“我钢盔呢?!钢盔呢?!”
  看他那架势,倒好像我们是跟他一块来的,并且他在进这不知道做什么的院子之前把钢盔交给了我们保管似的。院门子开了,一个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费了,烟视媚行的,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一手拿着钢盔,一手拿着死啦死啦的外带,她拿外带的头敲了一下钢盔。
  死啦死啦便冲过去拿了,百忙之中还要挤一个男女之间的媚笑,“走啦走啦!”
  那女人叮嘱:“过来玩哦。”
  死啦死啦眼观六路地媚笑着点了点头,把车座——就是他的钢盔,扣在光杆上,外带都没空系,搭在肩上,这回成功地上车了——我和阿译晕乎乎地追在旁边,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我边追边问:“那个?谁呀?”
  死啦死啦说:“巾帼不让须眉吧。炮打成这样还知道卖弄****,要招了她扛枪怕是比你们都好使。”
  阿译追问:“谁呀?”
  死啦死啦说:“战防炮。”
  “谁呀?!”我有点儿急。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师军需官在禅达养的小老婆。”
  我和阿译都噎得立定了,那家伙脚下如风,一辆破车都冲出一小段,我们咽下这股怪兮兮的玩意儿后再度追上。
  “怎么办?团座?怎么办?”阿译一叠声地问。
  “要完!有麻烦!小日本爱死了中国的三十六计,现在看他们筑防就是让咱们安逸,中国人又就爱安逸——是传染病!我都被你们传染得以为小日本还会给咱们多少时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大吼:“现在傻子都知道!问你怎么办?”
  “回团!回团!我哪儿知道怎么办!”
  于是我和阿译面面相觑,一边跟着他的破车玩儿命地跑。
  回团,是想回到这家伙身边,在他身边让我们觉得安全。可回到他身边,立刻就想起来了,在他身边绝无安全可言。
  今天帮迷龙搬家的家伙们还在路边,了不起的是迷龙还赖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着。这地方视野可以直看到山边,一帮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着炮声的方向。
  冷黄脸还就着窗洞在跟迷龙置气,“打炮啦,军爷。”
  迷龙神闲气定地说:“天没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门外。”
  冷黄脸也不是善茬儿,“那我那生枢就留给你用啦。”
  “那不用。我这人活着要住个好房子,死啦草席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着。”
  “王八接不着。”
  而这时死啦死啦蹬着破车,我和阿译跑得半死不活,从坡上一路叫嚷下来
  “怎么都死这?还在搬家吗?搬你个乌龟壳!迷龙你弄这么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吗?”
  不辣宣布:“师部被炮击啦!”
  死啦死啦简直是幸灾乐祸,“让他们疏于防范,找个那么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龙滚下床!放下****拿债本子,讨债的时候到啦!”
  我们乌匝匝呼啸而过,那乱劲儿比冲南天门还过。于是迷龙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们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家具,最后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没叫日本人打死再来接着跟你玩!”跟冷黄脸说完,迷龙对自己老婆说,“你也是。”
  冷黄脸接口道:“王八接不着。”(`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迷龙噎了半天。“……千年王八万年龟!谢你给老子祝寿啊!”他喊完了就冲他老婆说,“我做本份事去啦。”
  迷龙老婆叮嘱他:“别冲得太前,那不是对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
  他有口无心地应,全神贯注地跑。大有后来者居上之意。
  豆饼一一直还在那里死着,只是因为迷龙跑啦。已经没那么坚强。
  “迷龙哥?迷龙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龙招呼着。
  于是豆饼就翻起来跟着跑。他跑了,门也开了,冷黄脸站在门洞里,在门洞里支了张小桌子,他真做了两个菜。
  迷龙老婆就只好远望那个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东岸,城郊没边的青空绿野。
  我们乱哄哄从禅达街头跑过。我们不算最乱的一群,还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们有枪,我们没枪,可我们总还有死啦死啦这个苍蝇头,他们是无头苍蝇。
  阿译认出来了,“那是守东岸防线的兵!”
  不辣便冲一个最近的嚷嚷:“日军打过江啦?”
  那兵叫唤着:“打过来啦!往东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号,“瞎问什么?他是守师部的!”我找准了另一个兵,“你是守东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惨啦。”
  我问:“日军打过江啦?”
  “师部被占了啊!往北跑吧!”
  “虞师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唤着:“别再问啦!回团里!”
  他那破车轱辘蹬得都要飞出去了。我们也就再腾不出任何力气来哪怕他妈的骂一句。
  收容站门口机枪架着,如临大敌,但枪口对的倒像是从收容站外哄逃的别团兵。罗金生没去给迷龙搬家,坐镇着机枪,倒是杀气十足。狗肉则早到了。蹲在门口气定神闲。
  死啦死啦一车当先地到达,我们半死不活地追在后边。他把车停了,把车座——也就是钢盔扣在脑袋上,车就扔原地不要了。
  然后他边系着皮带边问:“有跑的没有?”
  罗金生报告:“有!被我们弹压啦!”
  死啦死啦便整着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乱的衣服,一边往院里进,“像样儿!全团集结!”
  罗金生说:“团座。虞师座死啦!”
  他的表情和陆续跑到的我们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们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挥手:“再查。”
  罗金生便把机枪一拉栓,对了离他最近一群从收容站外哄跑过去的兵。“呔!虞师座呢?!”
  “日本人第一轮炮就把他炸死啦!”
  我们便看着死啦死啦,等他一个结论。那家伙的表情很怪,绝不是悲伤,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强忍欢爽,还是强作悲伤,这让他的表情有点儿很难堪的扭曲,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团集结!当兵的哪儿能被打死在自己窝里?”
  我们面面相觑。
  “还要集结?”我问。
  “我刚收到的消息,虞师座已经干过怒江啦,歼敌双万,正率精兵直扑密支那!”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看他像看神经病。
  “……这个,不可能吧。”阿译很怀疑。
  “最好的都不信,干吗要信最坏的?”死啦死啦看起来要抽自己耳光,“居然连我都信啦日本人会让我安安生生拉出一个团再打过来!”
  “咱们也就一个多营,过半的人没枪,过半的人都没摸过枪。”我说。
  死啦死啦也有点儿没辄。看看我们,又看了眼一直在我们收容站外哄逃的溃兵,说:“下他们的枪!”
  于是我们那位重机枪手又一次猛拉开马克沁的枪栓,“呔!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译等等一帮老兵油子在试图把我们的五百来人整成一个队形,那几乎是徒劳。
  溃兵被我们拦截着把枪扔下,它渐渐地成了一个小堆。
  死啦死啦一边忙着把自己绑扎得像个枪库一样,一边对着我们嚷嚷:“整好一队就去捡枪!每人四十发子弹!”
  迷龙冲着他吼回来:“咱们就三种子弹!缴下来的枪倒有七八种!”
  “那就路上再抢!”
  狗肉看起来和他一样好战,很欢势地对着这个那个猛扑,我们不止一个人被它扑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啸卿已经打过怒江,可我确定他是一听到虞啸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还要欢畅。我便一边吆喝着那帮刚吃几天饱饭就要拉去挨枪的炮灰兵,一边想着他和虞啸卿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交情。
  我们破破烂烂拼拼凑凑的队伍行进在禅达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没了,目中所见尽是跑都跑得没个方向的溃兵。我们拉杂的队形在街道上排挤着迎面而来的溃兵前进。
  迷龙又拿回了他的机枪,这回是七点九二的捷克造,豆饼又背着大堆零件****在他身后连呼带喘。郝兽医背了足三个医药箱。丧门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门上时一样,连绳子带装具在自己身上绑满了长柄手榴弹——不管愿与不愿,我们关于战争的记忆多少复苏。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兴虞啸卿死了。这样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拉扯着几百个没打过仗的,抬着挺推不动的马克沁,拿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枪和子弹。向东岸江防前进——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声地和打了鸡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来次南天门吗?虞啸卿死了呀,你独个儿靠这堆破烂把日军打回西岸?”
  “别老惦记虞啸卿,他跟你们一路货。死了你们没什么大不了,死了虞啸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还是你们。”死啦死啦说。
  阿译说:“跑的人太多了呀。现在怕是半个师都跑掉了。这样到了江防,我们怕也成撞石头的鸡蛋了。”
  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开,把街堵了。谁要还顶着我们逃,开枪。”
  我们立刻都沉默了,也没一个人去发他的号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个跑的能卷走十个,十个卷走一百个!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打败仗!最后日军还要指着尸体说,这是沙子堆出来的军队!”
  我们没动静。
  我们太知道了。因为通常我们就跑在他要我们以枪相向的对面。
  死啦死啦大叫:“给我堵街!排头兵上弹!”
  我们散开了,我们上弹。但我们拿着上了弹的枪就像拿着烧火棍子。溃兵仍在向我们涌来,想从我们中间挤出一生路。
  我们没有人开枪,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们头上开了两枪。
  “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
  那边立刻就回过来了,“日你妈的川军团!”砰砰的两枪从我们头上飞过,投桃报李,也是两枪。我们轰的一下,把枪都抬了起来,但只有一个开枪的——死啦死啦一枪洞穿了对面开枪兵的头颅。
  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
  迷龙便把机枪对空了,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
  “都他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龙不愿意去看他,因为那是曾被他打断条腿而没去成缅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成街阵列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抄什么近道才想起挤那么条仅容一车的道儿。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M1919机枪,他家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补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师的嫡系眼中,虞啸卿在他们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对虞啸卿,从他现身。嗡的一个声音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
  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拉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我们还好点儿,反正虞啸卿也不屑于看,可怜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涎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就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强丐恶化?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个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的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就一脸阴晴难辩地看着他打。
  “最贱的还是我,不光上了当,还被指着和尚当贼秃骂。”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便不要脸地笑,“国人太爱安逸啊,没了安逸就怨天尤人。连师座这样的人杰都没逃得过去。”
  “谢你苦药。好像还有?”
  “还有就是师座实在太人杰啦。”
  “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虞啸卿面无表情地说。
  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也,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
  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
  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我们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虞啸卿忽然摇头,发着怔,忽然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
  那家伙现在又脆弱,又疯狂,我们默然着,并不是被他的伤恸打动,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是害怕。
  “是的,照你说法,慎卿没大错,只是太信他只练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团给你,你是我听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个人。”
  死啦死啦声音很低,“……还是川军团我信得过。”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兼并之以愤怒。
  “主力团用不着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的劝诫让虞啸卿恼火,因为他从不劝诫,他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这种本事不是用来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妈妈。”
  死啦死啦也看我们,而我们绝不敢抬头看他俩位。
  “没脑袋的刑天,已经给了我啦。我欠了债,要赖债就要有人没脑袋啦。”死啦死啦说。我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见,便冲我挤一个让虞啸卿看了加倍生气的笑容,“有个讨债的跟我说,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墓。”
  虞啸卿不再说了,他那人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让自己都惊讶了,“好吧。与你的川军团共存亡。知道我为什么没调你们上战场?因为怕江对面的竹内连山,一见这样一堆破烂儿,呼的一下便打将过来。”
  一师之长,当面辱绝自己的部队,我们知道虞啸卿已经出离愤怒。虞师为嫡系。主力团是虞师嫡系,背景比袜底子还臭的死啦死啦刚对着嫡系的热脸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还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内呼的一下打过来。我们这堆破烂儿呼的一下把他们盖到江里。然后那么多不破烂的一看,呼的一下就打过江去啦。”
  “好吧。”虞啸卿这两字说得比上一回还冷淡,“川军团,祭旗坡,本来那里不打算设江防的,现在看是宁滥勿缺了。”
  死啦死啦说:“我没物资。”
  快气成烧夷弹了的虞啸卿讶然之极地看着死啦死啦那张绝不知耻的脸。看了看死啦死啦对他摊开的手。
  “原来你真是个补袜子的。”他说。
  日本人的炮火在横澜山的江防阵地上远远地炸,我和死啦死啦,还有狗肉,坐在虞啸卿的吉普上,连同老虞的司机和车上的机枪,这是我们仅有的一辆车,带着笼络来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进,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车载机枪。
  死啦死啦显示了他的气节,有气节完啦就开始要饭,要了装备要兵员。要了主阵地要侧翼防护,要了侧翼防护要炮火掩护,最后连虞啸卿的座车也被他要了,连同司机和车上的机枪,最后虞啸卿只好现征了运输营的卡车做临时座驾。”
  死啦死啦问我:“传令官。这个勃朗宁怎么使?”
  我帮他解决卡住的工序,边说:“咱们是固防,老掉牙的马克沁其实比勃朗宁好使,不用换枪管,只要有水有子弹就能打到死。”
  那家伙聪明得很,立刻就会学会了。“有才。烦啦。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
  我看他用啮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来表现我可能觉到的东西。“活见鬼?”
  死啦死啦说:“委屈。”
  我多少吓了一跳,“委屈?!”
  “装了满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不乱掉书袋子,还满嘴粗话。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宝贝儿。”死啦死啦坏笑着说。
  “一个恶嘴恶舌的死瘸子。”说完我不看他,装着忙活把被他捣腾过的机枪复位。
  这是他头回说了句让我觉得温暖的话,不是因为褒奖,我当那是挖苦,是因为他问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为我和周围的混蛋觉得委屈,也不光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刚选择了和我们同命。
  “……我说你呀。”我说。
  死啦死啦问:“怎么?”
  “为个炮灰团,干吗开罪翻脸就能把自己亲弟弟一刀两段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来砍死树疙瘩。”
  “谁管姓虞的。说你呀。为个炮灰团。”
  “也不为你们。”死啦死啦说。
  “为什么?”我问。
  死啦死啦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草草地用“本该如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我们已经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转向车后跟着奔死的人渣们,立刻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我说弟兄们哪!临战在即,可我旁边这个家伙叫我们炮灰团!”
  他可太他妈缺德啦,立刻就骂声一片,尤其是迷龙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气不顺啦,捡了泥巴石头照我砸。
  可那家伙绝对不是要损我一德就拉倒地,他更可劲地嚷嚷:“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死瘸子实在是太会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们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团!一帮天杀地!一炮灰跟我冲啊!”
  然后他又一次发出在缅甸、在南天门都发出过的那种鬼叫,但他不是冲在第一个的,狗肉一狗当先,我们呜哇喊叫地飞扬着手上拼凑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们曾爬过一次的山丘。
  我们在山路上连滚带爬,手足并用。
  火车不是推地,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现在山头已被日军占领,我们也能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把他们撞下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同命。
  阿译这回本来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树,亡羊补牢。
  山脊线在我们摇晃的视线和呼哧大喘中接近。
  当我们追随着狗肉的身影冲上山脊,原来还远的枪炮声一下就近在耳边了,火线在两岸和江面上穿梭织网,烟尘、爆炸、呛人却让我们觉得久别了的硝烟味,东岸发射的炮弹在西岸炸开,西岸发射的炮弹在东岸迸射。日本人的飞机从江谷里呼啸而过,在我们头上压低。然后机枪弹在我们邻接地横澜山阵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扑倒在地上,开始像别人一样给自己狂刨一个散兵坑。我们都在忙这样的事情,就像一群士拔鼠。迷龙端着机枪冲到一棵树后找好了隐蔽,豆饼惯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枪架,被迷龙一拳砸开——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着人肉架。
  迷龙冲豆饼喝道:“帮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铲头上下翻飞。连呼带喘,这种由低至高的冲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条命。郝兽医也在我身边忙活,喘得你还得担心他死过去。
  郝兽医劝我:“歇歇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敢歇,铲子倒挥得更猛了,“他妈的我得挖两个!”
  郝兽医呼哧带喘地说:“……帮你……帮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会儿就满地爬……伤员……到处都是伤员。”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树后使用着他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种莫明其妙不是对我们而发,是他从望远镜里带过来的。
  “停!”他说。
  我们这些靠前边的算是停啦。后边还在不要命地挖,我们停了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支着机枪拉了半天架子的迷龙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冲着死啦死啦抱怨,“也不打我们呀?”
  死啦死啦也不说话。又开始使用他的望远镜,炮火连天的倒是很热闹,可根本不落在我们这,他干脆是连隐蔽姿势也放弃了,我们一帮老油子也凑上去看。
  南天门上袭来的火力几乎完全着落在横澜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们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那个打晕头了的瞎眼炮手。即使这样,战局仍是一边倒的局势——完全倒向东岸江防的局势。横澜山主力团的筑防本来就做得十足十,日军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碍横澜山那些隐蔽良好的阵地里射出火线,把在江面上乱成一团的强渡者逐个射杀。
  而虞啸卿显然也已经把他的后院整理好了,榴弹和烧夷弹飞越横澜山,在西岸江滩进退两难的日军之中开花。
  我们只能带一种闪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着。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军,我们一准儿把他们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话。可现在是怒江的漩流太过热情,把日军留住了吃水。聪明人做出蠢事来能把傻子气死,竹内连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却在一条暗流赛似鬼打墙的江里吃了瘪,他们的强渡兵力根本无法在东岸做有效集结。
  不辣喃喃地说:“……根本不鸟我们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开始鬼叫:“支上重机枪!”
  于是开始打架子筑掩体支我们仅有的一挺马克沁和一挺M1919,重机枪组现在舒服啦,他们一挺机枪足有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那是泄愤。照我团刚翻了一倍的重火力来看,南天门上的日军也许会鸟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向横澜山的十几门平射炮和上百挺重机枪发射愤怒的子弹。
  罗金生坐在他的马克沁后边,连枪声响得都是有气无力的,空空空,空空空。
  那挺勃朗宁也在响着,当当当,当当当。
  两道火线钻进庞大无比的南天门,根本没动静,照旧没人理我们,倒是横澜山的集火打得惊天动地,西岸还想强渡的日军早已经被炸收摊了,现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歼仍困在江心和少部侥幸过到了东岸的日军,而南天门上的火力集中于横澜山,力图抢回那么一小部分的攻击部队。
  我们早已经不再掩蔽,也无需掩蔽,我们像路人一样站在祭旗坡上,看着横澜山与南天门的交火。
  迷龙拿肩膀拱着罗金生,“我打会。我打会。”
  罗金生怀疑地说:“你会吗?会吗?这是马克沁!”
  迷龙吩咐道:“……豆饼,把咱们家伙架上!”
  死啦死啦说:“轻机枪打不着。浪费子弹。”
  迷龙便求援地看我。
  我赞同死啦死啦,说:“绝对浪费子弹。”
  迷龙坐下来的动静就像臭炮弹落了地。而我们继续观望。
  喊完了天杀的炮灰,却连一颗枪子儿也不曾光顾。我们闪了腰,我们也丢失了一个被人看得起的机会。
  日军打过来时主力团就跑剩了一个营,就这一营人也把冲得七零八落的攻击给顶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啸卿堵回阵地时,结果也已经定下来了——主力团大功独揽,我辈则如臭炮子的青烟。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不好看,瞪着江心打着旋已剩不下几个的日军。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他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我打赌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我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我们的神情,我们大部分乐着,小部分茫然着,无论如何,这是件快乐的事情。
  死啦死啦连连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
  我说:“嗯,怒江今天煎饺子啦。日本饺子。”
  “我说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可耻!无能!孬种!杂碎!熊人!孱蛋头!哈卵!蔫孙!瘪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七七八八的夹缠不清!”
  我们都呆了,你很难听到谁把这样五湖四海的骂人话混一句里骂将出来,更重要的,我们没见过他这样无节制地骂人——他从来出格,但很有节制。
  不辣个不知死活地还要嘀咕:“这个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记扣得一声怪叫,死啦死啦此时虽未跳脚,那动势胜似跳脚。
  “没怒江你们一帮孙子大概都跑得离禅达五十公里远啦!兔子他爹得管你们叫小妈!你们要不要拜拜这条江啊?上柱香什么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舰队的风叫神风,你们要不要管怒江叫圣江?”
  我们就使坏了,我们侧了身子,让他看见我们后边有几个家伙确实已经撮土为香地在那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满汉泥蛋为首。
  死啦死啦冲过去,连接两个大飞脚,于是满汉和泥蛋做了滚地葫芦。
  “别爬起来!跪着,就是方便别人踢屁股!”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们中间到处蹿着,“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后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便忙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
  不辣辩解:“……不还是摁到怒江里扑腾……”
  “不是!你们就再也不是残兵败将!不是还魂尸!”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我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我们全无动静。
  我们呆呆看着,钢盔飞起,钢盔落下,他还是戳在那里的一个背影,我们还是呆呆看着。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我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样。
  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我们爬来,我们全伙子——至少是看见他的,也跟着木木楞楞地卧倒,尸体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们中间。
  尸体给了我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以及做贼一般的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满汉和泥蛋这样的菜鸟干瞪着我们,看我们这帮老兵痞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一点儿也不紧张,只要你别站在死啦死啦站的那个鬼地方,日军所藏身的江滩于我们是垂直的甚至内凹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我们。我们在这爬来爬去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不辣对着菜鸟们轻声地吓唬着:“砰。砰砰。”他一边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让那帮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绑了面镜子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得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两岸在对射,但这种对射意义并不大。没有我们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
  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我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开心地说:“老鼠掉在水井里啦。”
  丧门星也高高兴兴地说:“困兽,困兽。”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给我们表演了一个死老鼠的样子。
  “你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这回我们有点儿愣了。我们看了眼他让我们带的那帮半兵半农的家伙,他们站得离我们很远,并且是刻意地远一点儿。从上了这祭旗坡。他们就在那发抖——仅仅是因为横澜山那边的枪炮响得比较猛烈,现在已经稀疏下来了,但他们还在抖,他们拿枪像拿着锄头,他们也知道那不是锄头。所以看起来他们恨不得把枪给扔了——就实在是一副我们这种老兵油子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德行。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我问死啦死啦:“下去干什么?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啦,干什么要下去?”
  “那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死啦死啦反过来问我。
  我瞪了他一会儿,我不相信他是这么笨蛋的,但也说不准,偏脑筋的人有时候就能偏死。
  我建议说:“手榴弹啊。我们把手榴弹扔下去就行啦。”
  那家伙的赞扬总让我觉得像个圈套似的,“对对。你扔。你扔。”
  不辣踊跃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来的我扔。”
  如此积极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带手榴弹最多的家伙。我们管他呢,在他的抗议声七手八脚把他的手榴弹给抢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护住了剩下的几个,并且抢在迷龙之后往悬崖下扔了第二个。落差很大,我们几乎不敢让手榴弹在手上有过长的延时时间,直直地让它落下。我们听着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然后南天门上的步兵重火力开始向我们射击了,还未经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
  我们回望了一眼,那帮壮丁命的兵渣子现在自觉得很,现在全趴下了,惊恐地瞪着我们。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
  这个他们拿手,我们身后瞬间就快成开荒地了,锄头锹头铲子头再次飞扬,泥土和草叶子满天飞溅。
  我们这帮老家伙并没隐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后,日军的火力现在有点儿后劲不足,跟我们曾经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们尽可以趁着夜色继续趴在崖边干我们的活儿。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么不扔啦?”
  我怀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这回下边的日军残部不射击了,枪法再好也不可能顶着不断扔下来的手榴弹射击。
  我懊恼地缩了回来,“下边有个死凹角!不要脸地都缩到八杆子打不着的死角里去啦。”
  阿译说:“他们也都是日军的精锐。”
  “什么叫也都是?我们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边嘿嘿地乐,他悠哉游哉地说:“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
  我们瞪着他,这么损地招也就他想得出来,问题是他放在现在说。
  我不满意地说:“不早说?!看着我们乱炸,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啦,汽油桶也炸不着!”
  死啦死啦没听见似地,对着那帮运锹如飞的家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边盖上木头,然后再挖通啦!”
  “……你存心的。”我说。
  死啦死啦不理会我。接着命令那些人,“散开一点儿!”
  阿译在那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省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
  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不理我们了,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过的日军步炮开始第二轮射击,已经对我们的祭旗坡阵地形成压力。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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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六章
  已经入夜,炮弹零星地在两岸爆炸,那更近袭扰而非压制。我们的两挺重机枪在夜色中盲射还击,空空空,通通通。
  也不知道谁在嚷嚷:“兽医,你有生意!”
  老头子便背着他的三个医药箱。沿着刚挖出来的简易壕猫腰过去。
  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炮弹虽然是零星的,却让他们有一种想钻入地底的欲望。我们老家伙则一定躲懒,我们窝作一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儿郁闷。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我们轮换着抽。
  我们有了伤亡,因为我们有几百个你不喊趴下就不会趴下的笨蛋。并且总觉得再跑多两步就能跑赢炮弹。
  我们脚下的日军仍然活着。我们主要的成就是把散兵坑连成了简易战壕,我的大部分同袍擅长的是掘土而非打仗。
  不辣说:“老子拿绳子吊一箱炸药下去怎样?”
  我让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炸得着,他也一早给你打爆啦。”
  蛇屁股提议饿死他们。
  迷龙说:“如果老子的机枪现在在江滩上,堵着不让他们进林子,那是饿得死他们。可是老子在这儿。”
  丧门星问:“团长他想啥呢?”
  克虏伯说完“不知道”继续睡觉。
  烟递到我的手上,我拿着犹豫了一会儿,想是否要由一个不吸烟的瘸子变作吸烟的瘸子,我被人猛踢了一脚,烟掉在地上,我恼火地转身骂道:“你脸上生的是鸡眼吗?”
  那边比我更火爆,猛推了一把,让我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我看清那家伙是谁也就明白了他这样粗暴的理由——他是对我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我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我的狗友们闪在一边,恨不得把自己在壕壁上贴成画儿,好让那几个一脸乌云的家伙通过。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
  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我老实地带路,听着何书光在身后轻声咒骂:“这打的是什么鬼仗?”
  虞啸卿和天老爷合作,粉碎了日军攻势后便来视察我们。原来答应我们的补给有点儿缩水,几个掷弹筒,几挺轻机枪,又一个半死不活的壮丁连,对一个整天没派上任何用场的炮灰团来说,他可算一言九鼎地遵守了诺言,可虞啸卿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表现他的信诺,瞎子都看得出,他来找麻烦。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我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他看见我们时的表情,并不比我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我这会儿宁可看唐基,我知道那家伙很滑头,可那一脸那怕是做出来的和蔼可亲也比虞啸卿那张铁面皮好看。
  唐基试图缓解气氛,“师座告诉我龙团长是主动出击的。”
  虞啸卿毫不领请,“有个屁用!没头苍蝇也会主动出击!”
  “我这一团兵,就这几百人,真打过仗的怕还不到一个连。说句得罪的话,如果现在叫个兵,让他对师座开一枪,可保那兵没开枪会先尿了裤子。”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板着脸,“太高看你的兵了。我可保你下这命令的时候那家伙就能尿了裤子——你是说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那绝不是商议,因为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而唐基的笑脸也越来越和蔼了,我不知道哪个威胁更大,而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有点儿执拗,他根本不想。
  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
  我在眼角里扫着,唐基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言之有理连说两遍,便是言之无理,加上虞师座的脸色和唐副师座的笑容,便成了言之有理,我整死你。拿耳朵眼都想得出来,唐基叫了阿译去是为了知己知彼,我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阿译一直在一丝不芶地向汇报着死啦死啦的业绩或者劣迹。
  当唐基走开后,虞啸卿的脸色反倒生动些了,他终于用一种看人的眼色看了会儿死啦死啦,那种绷紧的愤怒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问道:“你觉得我欠着你的?”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莫名其妙,“什么欠着?”
  “南天门之战与我无关,我也从没想居你的功劳。但上边要想捧王麻子,就是会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把张三李四做的好事全压王麻子头上……你不要因此就心怀不满屡生事端,那我对你的最后一分敬意也就没了。”
  死啦死啦坚决否认有不满之心。
  虞啸卿:“那你这么做死一样的搅些什么?!”
  死啦死啦:“这是为了我们。”
  他理直气壮地瞪着眼,而虞啸卿的眼瞪得比他还大,那是惊加了怒。
  虞啸卿:“谁们?——好吧,你和你的渣子都滚下祭旗坡,我让特务营来了这残局。你可以混吃混喝,一边求老天爷让我军务繁忙没空想起你来。”
  死啦死啦:“江这边的都叫我们。”
  虞啸卿:“我羞于与你称们。”
  死啦死啦:“我今天说连师座都没逃过爱安逸的毛病,师座不还说谢你苦药吗?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就这毛病。多少年来这是个被人钉死了的死穴,一打一个准儿。远的不说,说卢沟桥吧,日本人打不动了就和谈,和谈三次就打三次,我们不信都骗着自己信,日本人和谈时公然拿着地图在宛平标好炮兵目标的,准备好了当然再攻,再攻没攻下又说撤兵,喘了气再攻,我们也就想和平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虞啸卿的性子耐到再耐不住的地步就终于开始咆哮:“卢沟桥算近的吗?那你说远的是不是要远到宋朝去啦?!”
  “那我们近点。”死啦死啦很诚恳,尽管他的诚恳都让我觉得怪兮兮的,“就这,此时此地。我在对面被打得全军尽墨,尸骨无还,这么个惨法,可一瞧日军开始修防线就想,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连师座这样枕戈待旦的人也是一样。禅达,日军扑过来时都要烧城了,一看,没过江,又过上日子了。今天为什么不战自溃?要不是赶上怒江发威,咱们只好骂骂鬼子的祖宗就去做仁人烈士了……”
  我听见响亮的一声,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我寻思丧门星多半打不过我们这位师座,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
  而虞啸卿向他招着手。
  虞啸卿:“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不愤怒了。因为他总算明白死啦死啦啥意思了,他也彻底惊愕了。
  虞啸卿:“……你想让日军过我们的江防?”
  死啦死啦:“就这几十个。他们也不可能回去。”
  虞啸卿:“你想让这几十个活着过我们的防线,进后方?”
  死啦死啦:“对。他们也扛磨得很,会像蟑螂一样活下来。”
  虞啸卿:“为祸民间?”
  死啦死啦:“您清楚得很,一群丧家犬,光日军今天的炮击造成的伤害也几十倍于这群丧家犬。而东岸有日军。禅达再不敢睡觉了,我们也不敢睡觉。”
  虞啸卿:“你里通外国。”
  死啦死啦于是苦笑:“这话真叫我听着委屈。”
  虞啸卿:“你草菅人命。”
  死啦死啦:“日本人要打过江,对着晕晕欲睡的我们,那不叫草菅人命,叫屠杀。这事我今天说过,您说谢你苦药,药就是苦地,比苦还苦,认错容易,其实不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要改,要吃药。”
  虞啸卿:“你死有余辜。——中尉。”
  我一直到虞啸卿和何书光一起瞪我,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我。
  我:“在。”
  虞啸卿:“拿起枪。”
  我端起我的步枪。
  虞啸卿:“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他同时向死啦死啦解释,“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我慢慢把枪口顶住死啦死啦的脑袋。我很庆幸他没看我。他要看我,我也许就会撒手把枪丢掉。
  死啦死啦:“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死啦死啦:“我说的是我们。”
  我把我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边,我以为它弯不过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弯过来了,我拉了枪栓。
  ——我躺在全军覆没的燃烧的阵地上,看着在火海中依次燃点的火柴头的小小火光;
  ——被我们打了的李乌拉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对我们升出他的碗;
  ——没魂的迷龙狂暴地在收容站里和我们每一个人厮打;
  ——没魂的阿译对我开了黑枪;
  ——郝兽医在坟山上对着我叹息:“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
  ——我在坟山上对着郝兽医叫嚣:“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
  ——死啦死啦在南天门上招呼着我:“喂,喂,魂呢?”
  ——康丫在刺刀面上看着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
  我抬起头,虞啸卿正在对我吼叫:“开枪!还要我说几遍?开枪开枪!”
  我:“……永世不得安宁。”
  虞啸卿因我的噫语讶然了一下,但我不是一个值得他讶然的人:“开枪。”
  于是我开枪,但我开枪时抖得不成话,子弹贴着死啦死啦的头皮飞过。
  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笑了笑:“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于是虞啸卿看了我一眼,我的枪口已经放低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向死啦死啦开枪的勇气,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向我下令。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比我利索多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刚被顶过的脑门上。
  虞啸卿:“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我脑门上了。
  死啦死啦苦笑,把我从枪口边拉开。
  “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而虞啸卿和他的亲随们冷淡地看着我们,不表示任何意见。
  军人信奉一成不变的规则,用最顽固的方式维护顽固,虞啸卿是军人中的军人,也就是说他将最为顽固。死啦死啦也许会把我们的小命断送在哪怕有百分之一希望的事情上,但眼前的事,他现在知道了,是全然无望。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我们中经常就有人一声不吭地滑进了坡下的黑暗里,过一会又灰头土脸。身上披挂着草叶荆棘加入我们——一声不吭是我们此行是去给祭旗坡下残留的日军一个全歼,是去打仗的,在忍痛和惊动日军之间宁可选择前者。
  当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也就这些人了,郝兽医在阵地上给人治伤,阿译督导大人在阵地上充充泥菩萨,其他全在。连泥蛋满汉也给拉来了充数——狗肉忽前忽后地逡巡在我们周围,从今天禅达被炮击时它便一副亢奋状态,一条好战的狗。
  我就偷瞧领队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
  我:“肿啦。”
  死啦死啦便悻悻活动一下肯定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老虎也给他打死啦。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我:“活该。”
  死啦死啦:“你也肿啦。”
  我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过的脑门,“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迷龙就很高兴地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关你屁事。”
  死啦死啦:“我对吗?”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不等于错啦。我对吗?”
  我:“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讶然了一会,从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出他压根就没想过。
  死啦死啦:“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我:“垃圾堆里拱四年啦我!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啦!”我瞅了眼他的表情,“好吧,我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我:“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
  死啦死啦:“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啦。”
  我便悻悻地骂:“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我各伸一只手揍了那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然后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已经快下到祭旗坡临江的山脚。死啦死啦忙乎着把行军队形调整成战斗队形。
  莫名其妙我又成了他的副官,这不叫升官,而是说,你的生命里又要多了许多麻烦。譬如最大的麻烦来自眼前,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黎明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实际上我们是在涉着湍急的浅水摸向那片日军窝藏的乱石。我们没有用任何照明工具,以免成为南天门上重火器的靶子。
  但这瞒不过我们要摸的日军,乱石后边轻响了一声,黑七麻乌中你也根本看不清什么向我们飞来,然后水花炸开,一个最晦气的新丁倒在水里,三八枪子弹的尖啸从我们中间划过,我们卧倒在浅水里,迷龙用机枪扫射半淹在江水里的礁石。
  我看着死啦死啦伸手在狗肉头上拍了一下,“狗肉,上。”
  然后狗肉溅着水花,几乎与迷龙射出的弹道平行,悄没声便消失在乱石后。
  我:“……开什么玩笑?!”
  死啦死啦没空搭理我,反手把不辣刚拔在手里的长柄手榴弹给抢了,“上刺刀,上。”
  这时候他说了算,我们都爬起了身,一边跟没了腿的水流较劲一边上着刺刀,本以为会是惨烈的肉搏,但没跑两步我们便叫乱石后传出的声音惊着了。惨叫、撕咬和一头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低哮——我们很难相信那来自我们早已熟悉,天天拍着打着玩儿的狗肉。
  死啦死啦第一个纵身上了乱石,对石头下的什么用毛瑟枪打了一个点射,惨叫声停了。丧门星也抡着大刀片爬了过去。我也玩命地爬那块滑溜石头,抬头时狗肉正好从那边纵身上来,我几乎把脑袋顶到它的嘴上,那张嘴喷吐着热气,带着血肉和日本军装的碎片。
  我手脚发软,又掉回了水里。
  我们死一个,杀一个,死啦死啦不开枪,那个日军也只能再多叫几秒钟——他的刺刀都被狗肉咬弯了。想到天天和这么个家伙形影不离,同屋而寝,我觉得身上的毛孔都在哗啪地炸开。
  我们在看已经被我们攻下的凹崖,这里有三具日军的尸体。最新鲜那具身边有三枝步枪和一堆手榴弹,腿上的一处伤口已经包扎过。有两个是我们从上边扔手榴弹炸死的。这个大概是炸伤了,拖不动,留在这咬我们一口。
  我们的面色都很难看。
  虞啸卿下死命令时我就在担心这个——日军并没窝在我们脚下等着玉碎,他们想活,谁都想活,于是已经没入东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来,于是虞啸卿再也无法说虞师防区无一日寇。死啦死啦现在跳到怒江里也洗不清,甚至他在我眼里也不那么清白——至少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日军,而忙于打破我们安逸的异想天开。
  死啦死啦抄了点儿江水,冰自己的脸,大概想到还候在上边的虞啸卿,他已经又脸颊生痛了。
  我小声地说:“追击吧。”
  死啦死啦:“嗯。追击。分四队。我一队,你一队,迷龙和丧门星带一队。”
  迷龙:“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他们开始张罗和分队,我看着这茫茫黑夜里的活人和死人,忽然有些茫然。
  我:“那两个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被没死的带走啦。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带走了他那队人。
  人影在晃动,射击,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都被枝丛割得支离破碎。一个中国兵和一个日本兵纠缠着从枝丛中滚出来,两人的刀嵌在对方身上,我们在黑暗难辨中也把子弹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我用火把照着被我们分开的两个人,那个倒霉蛋中国兵是从南天门上挣回一条命的二十三个人中的一个。我看着我们这队人,安静而惶然的脸,现在安静了,在火把的闪烁下,树林里几乎再无人声一尽管我面前站着整队人。
  打仗还是活下去,被我们追逐的日军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选择了后者,化整为零。我们肯定能全歼整队顽抗的日军,但在滇边的茫茫山野里要找齐几十个人的机率为零。
  天亮时我们只杀死了五个,四个小时早已过去,四个小时是虞啸卿给的时间。
  我们疲惫不堪地从山林里进入我们的壕沟,新丁们还在挖,表情里带着真正的恐惧,我们比他们稍好,因为在这个晚上,我带的这队人已经经历过真正的死亡,但我们无法不注意到壕沟时停放的一具尸体:我们的,某个新丁,一块破布盖在他的身上,但不能盖掉他胸口的一个刀孔——血已经浸透。
  我们沉默地从那具尸体边经过。
  一个逃晕头的日军跑上了我们的阵地,给一个晕晕欲睡的新兵来了一刀,然后逃之夭夭。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这形同给虞啸卿扇了一耳光,因为此时虞啸卿正在阵地上,等着我们的回音。
  交通壕边挤着一众人,迷龙和丧门星他们都已经回来,我挤进去——虞啸卿正在对垂头恭立的死啦死啦大发雷霆,他手上挥舞着一柄带血的三八枪刺,那种怒发冲冠,我不怀疑他会给死啦死啦来上一刀。
  虞啸卿吼道:“现在,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着头,那不表示他同意,“谈不上刀,顶多算根刺。日本兵极注重保全武器的,杀完人连刺刀也扔下了,他们已经全无斗志了。”
  虞啸卿:“头抬起来。”
  死啦死啦抬起了头,丫可真不像个军人,一只手护着被抽过一记的那边脸,至少不要两次全打一个地方吧?
  虞啸卿:“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无奈地放下了手,看来就是同一个地方啦。
  虞啸卿瞪着他看了很久,已经不是生气啦,冷漠、鄙视、奇怪、甚至还有某种已经过去了的友谊——虞啸卿对死啦死啦并不像对别人那样的,如果像对别人一样,我想三两个死啦死啦也早已毙啦。
  “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说完,他走了。他已经不再愤怒了,因为早已出离。何书光几个以同样的冷漠跟在他后边,但那种冷漠并不太持久——因为何书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个主人。
  何书光:“副师座,走啦!”
  我看见唐基,搭着阿译的肩,从交通壕后边漫步过来,这边有多紧张,他们那边就有多融洽,阿译的脸通红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我想他就算撞见他死了的老爹,怕也就是这种表情了——不,我觉得他和他老爹并没这么亲密。
  我不知道他们说什么要说那么久,我们在江边和林里奔命多久,他们就说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们最近做的那些见光死的事又被卖了,大概还包括我亲了小醉一口,我愤怒的不是阿译,而是死啦死啦,他就当没事一样。
  他们一边还在说着什么,最后唐基轻轻拍了他的肩,连告别话都没有的,唐基总是深谙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朋友。然后阿译站在那目送加心送,那贱样简直像一个三百年没碰女人的男人大战三百合之后的表情。唐基走过我们中间,和蔼的目光并不回避我们,也不像虞啸卿那样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在死啦死啦身边停下,轻轻拍了他三下肩,说:“好自为之啊。”然后他们便从我们的阵地上消失了。
  阿译还戳在那,幸福已经换算成同等份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了头想着事;我们全都一样的不知所措。
  枪声零碎地响着,我们在山林里狼奔豕突地追逐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都快累死了,泥蛋扒着一个同僚站稳了。胃里没什么内容,他只好吐清水。
  泥蛋:“湖……湖北……没这么多鬼山……”
  枪声一响,他扒着的人躺在地上,泥蛋一起摔在地上。
  我们回师,终于找到了树丛里一个比狐狸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我们往里一个个地扔手榴弹。
  我们从此不得安宁。
  一声枪响便得在连山羊都能跑死的肠子路上颠扑。强身健体,还得提防哪个被追疯了的日本兵来上一发准得要命的子弹。
  跑得半死的我们。坐在林边,看着那支怪异的队伍过路:由禅达百姓用老枪、火枪、大刀梭镖武装起来的队伍,我甚至看见有家伙扛着一柄青龙偃月刀。他们走着,时不常就拿下肩上的大火枪,对着林子里喷上一下。
  一周后禅达城外的一家百姓被杀绝了,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踪,虞啸卿于是组织了一场大会猎,杀了六个,抓住一个,那一个在押解回途死于耙头和拳头的风暴。从此后禅达组织了民防,经常大半夜我们还要听他们制造出的怪动静,禅达也不得安宁了,禅达从此再也不敢睡觉。
  我们在祭旗坡的壕沟已经全挖得了,那帮酷爱土活的新兵们却总还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们挖出的防炮洞里,从枪眼里用望远镜张望对岸。
  那边也在筑防,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发展。我在地表几乎搜索不到日军。
  日军再也没有进攻,实际上他们上次的进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条贪婪的蛇发现自己吞下了一头象,这头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冲出来,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们隔着一条江看着渐息的波澜。
  南天门的日军联队现在开始学习我们,像土拔鼠一样往地下发展。死啦死啦说对面的山已经快被挖空了,并且他很荣幸地通知我们,竹内连山从军前就学的木土工程。我们无所谓,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轮不到我们,虱子命不操这份心。”
  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门之顶永远在雾霭里的那棵巨树,那里一直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
  我:“他们好像要把那棵树炸倒。”
  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说话,他坐在那,在这个临时的战地住处里,就着一张小桌子捣着饭盒里的杂粮饭,他的菜是盐水泡芭蕉根。
  死啦死啦:“哪棵树?”
  我:“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
  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
  我:“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
  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
  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
  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狗、狗肉?!”
  死啦死啦:“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
  我:“狗肉叛国啦?!”
  死啦死啦:“扯蛋。”
  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
  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
  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地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
  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
  死啦死啦:“上横澜山挖。”
  蛇屁股:“他们打我们。”
  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
  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当那块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
  死啦死啦:“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克虏伯:“是啊是啊。”
  我便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
  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
  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打欠条。”
  迷龙:“打欠条就没折扣啦。”
  死啦死啦:“打欠条。”
  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刷刷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
  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
  我对着写完了欠条回来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几个军需的老婆?”
  死啦死啦:“啊?”然后他便乐了:“有几个吧。”
  我:“你现在像个礼包,身上捆着丝袜,嘴里叼着香皂,把自己放在托盘里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马屁的人像个军人吗?”
  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
  我没嫉妒,而且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可能打击到脸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换个方式:“你想没想过?”
  “想过!”那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气死,“想过什么?”
  我:“……禅达城现在传得过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啸卿马首是瞻了。优先分配的给养、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军队、一座拿他当中流砥柱的禅达,这是虞啸卿这回赚到的。你赚到什么啦?”
  死啦死啦:“我对啦,我对啦。”
  我:“……你疯啦。”
  死啦死啦:“疯啦,但是对啦。对错很要紧。”
  我看着他屁颠地沿着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这个,打打那个,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着。我翻着白眼,从郝兽医手里拿过给我留的杂粮饭和盐水泡芭蕉根。
  我:“他真有这么蠢吗?”
  郝兽医:“真有这么蠢。”
  我便改瞪老头子那张永远沮丧的脸:“他拿小脑都能让我们这些人精吃瘪。”
  郝兽医:“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
  迷龙把弹雨从林中的隐蔽地泼洒了出去。一边对着豆饼大叫:“弹夹子!弹夹子!”豆饼便一手一个弹匣送了过去,看得迷龙发愣:“一辈子都教不会吗?东北人就生三只手?”
  不辣摔了个手榴弹,我们已经默契得很了,丧门星提着刀摸了过去。我端着枪在警戒,现实地说一句,我肉搏可能还打不过豆饼,可枪法还行。
  那天晚上出了点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
  满汉和泥蛋在斗嘴子,关于谁做排头兵的问题。
  泥蛋:“我昨晚帮你替岗啦。你排头兵。”
  满汉:“排头兵跟替岗有什么相干吗。”
  我:“满汉排头兵。”
  满汉:“我痢疾。”
  我:“那等痢疾好了让你做十回排头兵。”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官儿,满汉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没有反对意见。泥蛋在打仗上比满汉稍强一点。于是满汉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资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条不成文的法则而后悔来我们这个炮灰团,但我告诉他们,哪个团都不屑要我团出去的兵,而且所有军队都是这样的法则。
  满汉战战兢兢第一个摸出了树林,但他没有中枪。于是我们潜出我们隐藏的树林。这帮人和以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以前他们只知道轻声轻声,除了脚下轻声什么都关注不到,反倒弄出越来越大声。现在他们用不着去刻意让自己轻声了,而是关注手上的武器。
  我得说我们已经有那么点儿样了,那点儿样就是张立宪何书光们天天装出来的那样。可我们不是装的,是拿来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着去关注战斗队形,把哪个踢回队里或者揪出队里。他们现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枪轻轻地摆上一摆,同时安抚着狗肉的头。
  死啦死啦:“活的。”
  谁都明白啦,只在他身边的我老人家给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
  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么还不如个壮丁兵啊?”
  我便不再说话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滩,因为滩石就是黑的,被江水里的波光一晃,更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把自己压低在一个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里潜近——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得要命。
  让我们找到那个日军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无异,坐在那里就几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摇摇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难听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们把身子压得更低,这样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几个枪口的准星牢牢套着他,我们拉着绝不会被他一个手榴弹放倒俩的间距,而且保证可以在半秒之内把他变成漏勺。
  那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势就像死了爹死了娘,并且在他刚开哭的时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样,而且我们这时候开始觉得那歌也有那么点儿好听劲儿了。
  死啦死啦终于失了耐心,“抓起来。小心他拉手榴弹。”
  丧门星打算过去执行这道命令,他刚站起来的时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没声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样。丧门星望了望我们,这才过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家伙。他没使多大劲,但那日本家伙已经轻得很,悄没声地便被他挑翻了过来。
  丧门星在做短暂的调查后便做出结论:“死啦。腕子割断啦。”然后他收刀,掉头闷声地便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让人有点伤心。
  我过去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尸骸,衣服早已在丛林中腐尽,他根本是用藤条和绳子把那些破布片绑在身上遮住最后的羞耻,他的动脉早在我们到达前就割断了,血流进江水里,洇红了一大片。
  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交织了无数泪痕的脏污的脸。
  我抬头看了眼环在周围的兵们,主要是新兵,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的对头。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们,南天门上的重机开始向我们扫射。我们开始撤离这处无掩无蔽的滩岸。我注意到满汉跑了两步,然后跑回去拖着那具尸骸——那几乎不会拖累他的速度,因为实在太轻。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烟,并打算给我来上一口,我想了想还是拒绝。
  新丁们又在刨土,如果他们能像用锹那样熟练地用枪,这仗早已打赢了——但这回他们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坟坑。迷龙什么的根本不管,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躺散坐着。一脸鄙视地看热闹。
  土拔鼠们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们把三个日本死鬼埋了。据说日军会给打他们打得最狠的我方将士垒坟。而土拔鼠们却会在直觉上同情惨过他们的人。我瞧着他们很细致也很事儿地把坟头拍实打平,碑是绝没有的,大部分家伙不会写字,但还要压上几块石头,满汉还要撮堆土,插几根草。做完这一切他摘了几张大树叶子直奔树丛——他正患痢疾。
  我开始嘿嘿地乐,“不像个人样儿,可有时候还做点儿人事儿嘛。”
  死啦死啦:“什么人事儿?”
  我:“这都给埋啦,等我死啦也就会有人埋啦。”
  死啦死啦:“你嘴太毒,还乱派排头兵。我看他们宁埋日本鬼子也不会埋你。”
  我有点儿气结,只好对着土拔鼠们吆喝:“不准跪啊!那下边埋的不值得你们跪!”
  泥蛋:“甲鱼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乐。
  我:“你乐什么?”
  死啦死啦:“没什么。乌乍乍一帮自以为很能打的新兵。”
  我难得地点头不迭:“嗯哪嗯哪。”
  死啦死啦:“可真比刚来那会儿强。这是炼狱,经了炼狱的事,还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说胆没吓破,见了日本的活人他们也敢打。”
  我:“你就骗吧骗吧。他们以前没见过鬼子。你给他们见的全这样的,没了魂,被追死饿死打死,他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等见了真章他们就知道啦。你害了他们。”
  死啦死啦:“也许是你被吓破胆了呢?像你说的。咱们也见过,日本人爱放毒气,放完了再收拾,说成攻无不克。也许他能打也是唬出来的呢?都一样的,说到头,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会:“可能。”
  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乐:“那就是说我做得对。”
  我闷闷地:“对球。”
  死啦死啦:“对就是对。别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他瞧着我:“做得对,很重要。”
  我闷闷地:“你的对,可能在我这就叫错。我想吃北平的酱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会说,把大便拿走。”
  死啦死啦:“那就对啦,你在这个对字上也没少费劲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强调着:“做得对,很重要。”
  我:“放屁。”
  我不是在反驳,真的不是在反驳,而更多是在郁闷。而过了一会,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乐。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并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喂,说到放屁,打个赌吧,你说那家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会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说的满汉,满汉蹲在树丛里,因为他的痢疾而一脸痛苦的表情,枪靠在旁边的树干上。
  我:“难道是擦你嘴不成?赌我从此单带一个连,不用做你的亲随就成。”
  死啦死啦:“离我远安全点?”
  我:“不全是。还有眼不见为净。”
  死啦死啦:“真的?”
  “真的。”
  还有我费好大的劲,终于面对了所谓现实。我无心纠正,我也懒得说,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
  死啦死啦:“赌啦。”
  然后他开始大笑,因为满汉拉完之后第一件事情确实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边的枪挂在肩上,并且伴之以往身后狐疑地张望。
  我惊怒交集:“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为身后就有个鬼子来抹他们脖子,都神经病啦!”
  死啦死啦:“还不够!”他操起枪便对着林子里放了一个空枪,并且对着他射击的方向鬼叫:“什么人?!”
  我大声地抗议:“你又来啦!”
  这种抗议永远是无效的,死啦死啦认一个方向。带着一帮睁眼瞎子乌乍乍便冲了过去。我瘸着,满汉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蹦着,我们跟着林里的猴子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样地冲刺注定要持续到天光大亮,强身健体,兼之锻炼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直到他觉得满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边大叫:“赌不赌。我赌他下回拉屎都带着枪。”
  我气往上撞,我大叫着:“赌啦!”
  我们东倒西歪筋疲力尽地晃回了阵地,连死啦死啦都是一样。
  满汉飞快地跑向树丛。
  死啦死啦便捅着我:“嗳,嗳,你要自由啦。”
  这回满汉是抱着枪在树丛里蹲下去的,我对天骂了句娘,摔着手跳进我们的战壕,死啦死啦又一回小人得志地怪笑,“我又赢啦。”
  他又赢啦。他有了一团紧张到神经质的兵。虞啸卿拿走了整个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觉得有价值的灰尘。
  我们在拆房子,确切说,我们在把被日军炮火炸成了废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这些零碎来搭成我们能住的房子——但现在我们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们尽可能爱惜那些少去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个角的桌子、烧糊的被子,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将是我们今后的家当。
  青山绿水,祭旗坡和横澜山大得天荒地老,远处小小的禅达小得如烟似幻,这一切都让我们这帮子外地佬心里猛生了苍凉,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沧桑。
  豆饼爬在高处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团,它真是后娘养的啊!”
  鬼知道他发什么晕要忽然这么喊。喊完后还要忙擦一擦眼睛,惊慌地看我们一眼,看样子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在神经。我们热烈地鼓掌。豆饼便受宠若惊笑,“莫事,莫事。”
  迷龙就也开始发人来疯嚷嚷:“虞啸卿,他也是后娘养的啊!”
  我们不搭理他,我们干活。
  迷龙的期待落空,只好讪讪地大叫:“干活!苦力快干活!”
  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干得最少的,迷龙一边嚷一边退,直退到断墟之后去了,我们也装没看见,那家伙钻进去就再没出来。
  选三个最不该得罪的人。炮灰团的家伙一定会说虞啸卿,虞啸卿,还是他妈的虞啸卿。我相信自生自灭是他的气话。但整个虞师就像是同时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帮后娘养的。
  我远远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在远远的草丛里出没,背着我的枪,偶尔便会解下来,对着草丛里“砰”一下子,然后再悠悠闲闲地把枪上肩,而狗肉则猛冲向他刚用枪打过的地方——通常都是扑空。几辆车驰过,从路上驰过死啦死啦正捣弄的草丛,但那与我们无关,绝对无关,它们只是过路去横澜山,顺便把劣质燃汽和灰尘喷得死啦死啦一脸,让他看上去更像禅达城里一个潦倒穷汉。死啦死啦只好挠挠头,呆呆地看着。
  再也没人来我们的阵地,谁也不会来。你很期待地看着越变越大的车头,但往下一定会看见对你放屁的车屁股。我们像是上古洪荒就窝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湿乎乎的泥土里,与朽木头一同糟烂。
  死啦死啦已经不望呆了,屁股拱得半天高,在草丛里扒拉着他也许打到也许没有打到地猎物,一会他两手空空外加一脸失落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并且被草结绊了一跤。
  死啦死啦说不行,得盖房,至少壕沟里外得有个替换。师里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材料,死啦死啦便扒城外被日军炮兵炸出来的废墟。
  我和不辣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根,看迷龙到底在忙活些什么。那家伙蜷在谁都瞧不见的地方,锤子、锉刀什么的,丫在忙活一个五零手炮弹的弹壳,把那玩意做成一个小人偶,做得笑眼眯眯的很漂亮,又有点万圣节南瓜头式的狰狞。
  迷龙想家啦。尽管他是我们中离家最近的一个。
  我和不辣发一声喊,把一筐土隔着墙倒了过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龙给活埋了一半。我们狂喜地尖叫和大笑着,倒像天底下的好运全落我们俩头上了,几秒钟后迷龙冲杀出来,我们开始奔逃——不辣出卖了我,他跑得比我快,他当然跑得比一个瘸子快。
  我:“你不能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欺负瘸子……”
  叫管个屁用。迷龙轻轻松松就把我放倒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了,回过头来尖声大笑,天底下的好运又全落他头上了。
  我:“迷龙哥!迷龙爷!我二十五啦!”
  迷龙居高临下地运着气:“二十五了不得啊?小屁孩儿。”
  我继续告饶:“小太爷今天二十五啦。”
  迷龙:“哦,那得送个大礼。”
  然后他开始踢我的屁股,还“一、二、三、四”地数着,看来是打算踢足二十五脚。
  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帮数,他的数法是这样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
  乱了套的迷龙开始鬼叫:“到底是几啊?”
  不辣:“一!一!”
  于是迷龙又开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家伙踢得于他叫轻,于我叫重,我笑和惨叫,后来我捂着脸哭嚎。
  迷龙有些不齿:“说这家伙咋从来动嘴不动手呢,原来打痛了要哭的。”
  于是便把我扔那,悻悻地走两步,不辣忘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龙欲擒故纵的一下回扑起手过早,于是那两货开始又一轮的追逐。
  我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我在怪笑,只不过是在模仿着哭声怪笑。
  无人喝彩,只有我自己惊讶地听着,原来我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谁能说清自己出生时的发声是哭声还是笑声?
  支着锅,架着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杂粮米什么的都加进了锅里,豆饼拿枝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们四仰八叉地等吃。
  死啦死啦过来时拿着一只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了看才拿去开剥。
  不辣:“才这么点?打狗肉好啦,狗肉还够饨一锅呢。”
  死啦死啦:“炖你好啦。就这点还是狗肉叼到的。”
  我:“它干吗不叼一头牛呢?这耗子还不够我一人吃的。”
  郝兽医连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劲的眼力劲儿,“是兔子吧?”
  蛇屁股:“是耗子,大耗子。就这眼神还救死扶伤呢。”
  迷龙:“我要回家。”
  我们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如果这样直楞楞地说出来,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们眼里炽热燃烧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了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脸冷漠。
  丧门星:“你又要去呀?”
  蛇屁股:“你回去很多次了嗳。”
  迷龙:“老子要进货。”
  克虏伯猛省:“能吃不?”
  不辣:“吃屁吧。他进个鬼的货。”
  豆饼:“嗯!嗯!”
  我:“哼哼。”
  迷龙便把眼瞪得亚赛牛眼:“哼哼什么?!你以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几个月没办事了呢!”
  我:“我四年啦。”
  郝兽医:“我二十多年啦。”
  豆饼:“啥叫办事?”
  我们只好抓耳挠腮地看着他。丧门星鹦鹉学舌地叹着气:“小孩子啊小孩子。”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那家伙蜷在草里,头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挥着手。
  迷龙:“团座发话啦!”
  他也知道要犯众怒,蹦起来就跑,身后追着我们连根拔起扔过去的草根泥土。
  我:“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去吧去吧。”
  我瘸着,追在迷龙屁股后边,我身后追着人渣们连根拔起拔过来的草根泥土。跑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眼死啦死啦,他还跟那躺着,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们也期待清新,像把我们从收容站里扒拉出来,泡进杀虫粉里一样。可命是磨的,连他心里也渐渐长出了虱子。看着这样一个团长,你便明白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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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七章
  我和迷龙,一个挺着,一个佝偻着,一个大步流星着,一个瘸着死挣死赶着,走在禅达的郊外。驶往横澜山的车一路把泥浆和烟尘连喷带溅地弄到我们身上。
  迷龙一直也斜着我:“你来干啥?”
  我:“你去干啥?”
  迷龙:“再给你二十五脚。”
  我:“省省吧。你少说踢了五十脚。”
  迷龙就嘿嘿笑着,搂了我的肩。我狠狠给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乐。
  我:“为一个被你踢过五十脚的瘸子着想,能走慢吗?”
  迷龙:“我挟着你。挟着你。”
  迷龙几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后第二天用同样风风火火的速度赶回来。他用劈柴价买了全套的家具,却仍然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着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干瞪眼,但是我们仍然嫉妒。
  我把一张靠椅倒放过来,跨坐在路边。迷龙的家具还堆在那,只是给盖上了油布。迷龙正撩开那张巨床上的油布,大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里说回家。其实也没家,我们都知道,连我们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边,继续他已经持续了几月之久的战争。
  稍顷工夫,他对峙的那院门开了,冷黄脸端了托盘,两碗茶,迎着我们出来。
  冷黄脸:“来啦。”
  迷龙:“来啦。烦劳你照顾我家东西啊。”
  冷黄脸:“好说好说,混也混个君子人嘛。军爷喝口水。”
  冷黄脸这回和上回浑然不同。上回如对贼,这回如待客。
  迷龙一口喝干了,这小子会喝屁的茶,嘴里还嚼茶叶:“呀,你大哥忘加唾沫了。”
  冷黄脸便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我:“好茶。”
  迷龙:“啊?好茶吗?这小子每回都给我泡草帽圈子!”
  冷黄脸便又冷冷黄黄地讪笑一下:“说笑啦。”
  迷龙:“嗳呀,大叔。都上好茶了,是不是咱这事有得转了?”
  冷黄脸:“转什么转?没得转。”
  迷龙:“那您请回。蘑菇咱接着泡。”
  冷黄脸:“转是没得转的。可有人想请你的工。”
  迷龙:“老子吃官粮拿军饷,快活得流油。谁请得起我?”
  我瞪着冷黄脸那个竭力隐藏着什么的表情,老小子还是半死不活地惹人生气,可眼都快眯了。
  我:“请他干啥?请他拆房子吗?”
  院子里就又有个老家伙的声音:“六福啊,你跟人好好说了吗?”
  冷黄脸便立刻换了个暖到不得了的神情:“好好说!我正好好说呢!”
  迷龙便立刻占了多大理似地嚷起来:“好好说个屁呀!他拿老子们逗着玩呢!”
  拐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下,冷黄脸立刻把腰哈到一个我们以为他这年龄的人绝哈不到的程度,迷龙呵呵地乐,但院子里那尊佛出来的时候,我们立刻很想逃之夭夭。
  ——那是我们从南天门上逃下来时。敬死啦死啦三斤老酒反被泼了一脚酒的老耆宿,君子人。那家伙还是那样一千年不变的德行,让你不信他的真,也搞不清他的假。
  冷黄脸:“老爷。”
  老耆宿就没理他:“你们就不要理他,六福这老小子生得一张天怒人怨的烂嘴,搞到老来守鳏……两位,面善?”
  两位中的我把脑袋抵在椅背子上,以免不被人看到脸。迷龙正蹁了腿想下床,一边还要把对着人的正脸拧成一个侧脸——我们俩都是一副逃跑的姿态。
  我:“不善不善。”
  迷龙:“没见过。不认得。”
  老耆宿:“我想也是。一个老不死的臭皮囊,点把火就该着啦,何来认得诸位栋梁才俊的福气?六福跟我说啦……”
  迷龙:“说了好。走啦走啦。”
  我:“走啦走啦。”
  我们俩似被猫追的耗子。如果有一个拔腿开跑,另一个准也拔腿开跑。
  老耆宿:“六福说他老啦,想归根。”
  迷龙:“啥?”
  冷黄脸便冲着我们挤眉弄眼:“归根,归根。”
  老耆宿:“老东西也没个去处。说根就是我这,不想单在外边看宅子啦,想回来,我住哪儿他归哪儿。可这院子是我家祖宅,得有人看,不住了它也得有个人气。”
  我又看了眼那老家伙,老头子的狡黠是绝不外露的,他仍像上回见一样一脸厚道。我又看了眼迷龙,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是老家伙就是这样说了:“军爷,劳烦?”
  我猜想迷龙准也不相信自己的好运:“啥?”
  老家伙:“劳烦军爷来帮我看个院子,省得那些宵小来动偷鸡摸狗的歪脑筋。其实歪脑筋就是糊涂脑筋,他们就不想想谁家宅子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打拼来的。”
  迷龙:“嗯嗯。哦哦。”
  我:“就是就是。”
  老家伙:“那就是成啦?”
  我:“成没成?迷龙?别挠啦,迷龙,说成不成?”
  迷龙挠完后脑挠脖子,挠完脖子挠胸口,挠完胸口挠屁股:“好说好说。”
  老家伙:“那就成啦。六福啊?六福!”
  六福:“来啦来啦!”
  另一个老家伙也不知啥时跑回院去了,这时候挟着个大酒坛子和个大碗跑出来。那碗大概是上回敬死啦死啦那坛子它大哥,而此碗则是彼碗的老祖宗。
  老家伙:“咱们君子人,君子话,君子约。就这碗酒了,你帮我看着,看到啥时候我说不用啦,你就跟我算工钱。”
  我没说话,我也斜着迷龙,迷龙瞪着冷黄脸把大碗放在大床上,拿大坛子咚咚地往里倒着。迷龙舔了舔嘴唇,一副发木的表情。
  我小声地:“迷龙。够你洗脸啦。”
  老家伙这回都不自己动手端啦,冷黄脸手上使把劲端了起来。两老家伙心怀叵测地看着迷龙,好意、狡黠与恶劣并存了。
  老家伙:“不是生意,胜似生意。君子酒,一饮而尽。”
  迷龙把那只足放得进两只整鸡的大碗端起来时,还在发呆。并且我觉得他已经有点儿打晃。
  我:“不行就别玩命啦,迷龙。”
  但是迷龙把那碗端了起来,我听着那咚咚咚咚烈酒下喉的声音不由头皮发炸,而两老家伙毫不放松地盯着,以免迷龙洒落了哪怕一滴。
  迷龙又被狠狠地整治啦,打了两个老江湖的山门,然后被人狠整了一把。老家伙拿到了他们想要的尊严,迷龙拿到了他想要的家。他把大碗放回了他的大床上,看起来清醒得很。
  迷龙:“好。不错。那啥,还行。”
  然后他掉头就往回途走。我一把揪住,“你东家在那边。”
  老家伙们便谦和地微笑着。
  迷龙:“我老婆呢?”
  我:“跟我私奔啦!”
  迷龙便呵呵地乐,“跟老子过的人看得上你这半根葱?不扯啦,忙死啦忙死啦,老子去搬家。”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几步。然后做一滩泥软倒地上,并且因为坡度和力不从心地挣扎,还在缓慢而生动地往下滚动。
  我回头看了眼那两老家伙,老家伙们兴致勃勃很有生命力地看着。
  老耆宿:“想起了年青那时候。”
  冷黄脸:“军爷,下去咯。”
  我回头看了眼迷龙,迷龙已经成功地滚到坡底。半截脸浸在田埂边的水沟里。
  迷龙:“……老子要搬家。”
  我们又一次乒乒乓乓拆开那张遭老瘟的床。往大开的院门里运进七零八落的部件。
  不辣嘬着一个烟屁股,嘬得两腮亚赛猴子。可他点上的炮刚响两个就哑屁了,不辣拿着烟屁又去凑,还是没动静。
  不辣:“不顺遂啊!不顺遂啊!”
  迷龙的鞋翻着跟斗从院门里飞出来,飞到了不辣地后脑上,然后迷龙光着一只脚蹦了出来,不辣蛇屁股合伙放对迷龙。
  鞭炮这时候炸得噼里啪啦,我们把那三个打得夹七缠八的家伙推到一边,以免妨碍我们干活。
  迷龙的鬼床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拆成零碎,我们也只能喊着号子用绳子把它从窗口吊进去,然后在二楼再把它拼装好。
  我们大多数人不干活,没头苍蝇似地满院满屋乱蹿,不时有人在狭窄的拐口处撞了头,不时有人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滑倒,有时有人从陡得可以的楼梯上滚下来。说实话我们在野外呆太久了,我们已经不大习惯人为的建筑。
  这院不富贵,但是费了心思,我们里里外外出出进进的,推着挤着撞着,打开这个窗看看外边,推开这个门看看里边,到前院看看天井和屋檐,到后院远眺下院子之外的景色。而阿译从看见一个窗洞外的景色后,就像一只想从玻璃上寻条出路的苍蝇,他粘在上边了。
  郝兽医:“贼你妈的,太不成话。”
  丧门星:“不要脸,不成话。”
  我说:“比日本鬼子还不成话。”然后继续用一种游魂的步伐量过院子和迷龙的新家。我看着那张床在二楼被重新组装成整,我看着以这个很大的卧室为中心,迷龙的家像发豆芽一样生发出来。
  迷龙那天狠狠打击了我们,离家最远的家伙,连忽悠带诈唬,给自己弄来一个家。我们认为那是口水粘的,我们说就要完啦,可迷龙那天让我们看见,它比横澜山的永备阵地还要坚实。
  迷龙老婆,作为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女性,也作为我们中为数不多真在干活的人,一会儿出现在楼上,一会儿出现在楼下,这屋子是四通八达的,所以当我正眼看见她在身前时,过一会儿转身又发现她还在身前。
  克虏伯敲钉子的时候被个二两重的锤头轻碰了一下,便开始哭爹喊娘,那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往下他便可以贴着帮他上药的迷龙老婆挨着擦着。
  郝兽医:“原来他除了吃和睡还有别的想头。”
  我:“三秒钟。三秒之后他就问晚上吃什么。”
  克虏伯:“嫂子,晚上吃什么?”
  迷龙老婆:“想着,想着,吃起来就更香。”
  克虏伯就想着,丫望着这屋瓦片的天顶,已经开始擦口水。我简直就看不下去,身后被人轻拱了一下,那是再战又北的不辣和蛇屁股,两货估计在外边地面上打了十七八个滚,这回还要互相怨七怨八。
  不辣:“以后叫你上就不要拖拖拉拉。”
  蛇屁股:“谁知道你连眨巴眼都顶不住。放个屁都长过你啊。
  不辣:“……老子晚上吃穷了他啊吃穷了他。”
  蛇屁股便深表同意地:“吃他个冲家啊吃他个冲家。”
  我们一帮各自心怀鬼胎地人“轰”地就往后闪,因为我们全挤在楼梯口,而迷龙老婆要下楼。
  迷龙老婆:“孟连长,这是你的东西。”
  我看了眼塞在我手里的那个玉镯子,联想起镯子的主人,我便忧伤而又有些讷讷。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小醉送宝儿回来,这东西她说已经送给宝儿了,死活也不拿回去。”
  我:“不是我的。”
  迷龙老婆:“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是男人干的。女人家没这么大方。”
  我:“……哦。”
  迷龙老婆:“孟连长太耽于军务顾不上别的吧?小醉大概是想谁能去把这东西还给她吧?”
  我便把那个镯子袖了,迷龙老婆下去了。
  后来我便一直立在窗口,看着这院子里的青瓦和人头发呆。
  迷龙的家已经一多半收拾得了,我还盯着窗外,手袖着镯子团弄,我第一回注意到原来玉石在各种不同的角度下会泛出不同的光泽,但其实我更加注意到的是迷龙在下边使劲蹭蹭他正在干活的老婆,直到他老婆在快被他挤到墙根时没好气地给了他几下。
  那帮傻子们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在这间占了小院足足一面的宽阔房间里,该床把这房间占掉了几乎一半,迷龙老婆现在不在这屋,但那帮傻子每一个说话都压着声,发涩。
  丧门星:“太会享福了……他也。”
  不辣:“迷龙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豆饼还在床上床下地爬着,敲紧最后几个楔子,毫无疑问,他是今天干活最多的一个人。
  豆饼:“嗯!”
  蛇屁股:“豆饼,你坐那我看看。”
  豆饼:“我不。我知道你们想啥球的。”
  在我的眼里,于是就有好几个人嘿嘿呵呵地笑,比奸更轩的轩笑,比傻更傻的傻笑,你只好叫它作浪笑。我看见他们眼里的所见,他们看见他们不知在哪儿的女人,他们把她安置在这张已经被我们拆装三次的床上,祭旗坡的烂泥以及去他妈的西岸,他们在东岸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不辣忽然开始大惊小怪地鬼叫:“看那个小眼晶晶的贼啊!我就知道他最色啦,你看他看着别人家的床口水都流出来啦!”
  我忽然发现所有人渣们都看着我在发笑,于是我明白了我确实像不辣所说的那样不堪,于是我连忙把我的小眼晶晶挪开,但那种挪开让他们更加哄堂大笑,于是我索性走向那张床,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挪到一些别的东西上。
  我:“这个花刻得不错,禅达的木工一向就不错。窗子位置也好,看这光照的,外边景色秀得很。”
  然后我就得迎接又一回哄堂大笑,连郝老头也在大笑。
  蛇屁股:“读书人就这么假模假式的。以为就他吃过猪肉,别人就没见过猪走路。”
  我窘得不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臆想的女人是谁,而我知道,我只好坚强地继续研究那张床的结构,幸好迷龙在楼下大叫。
  迷龙:“干活的呢?干活的人呢?”
  那家伙重重地踏得楼板直颤,但我们看见第一个从楼梯口现身的不是迷龙,而是顶着一张桌子的阿译,桌子被卡在陡峭的楼梯上,阿译像一只蜗牛的软体部分,痛苦地在其下挣扎。
  阿译:“我在下面叫,叫,你们也没个人下来帮忙。”
  迷龙等不耐烦。从他身后猛挤了一下,算是把阿译连他的桌子挤过了狭道,阿译便把桌子猛放在地上,再把自己放在桌子上呼呼地喘气。迷龙没空关心他,他找的是我们。
  迷龙:“咋都挤在这啦?干活呀干活呀!”
  丧门星:“干完了呀。
  克虏伯甜蜜地:“等吃饭呢,等吃饭。”
  迷龙:“真干完啦?”
  阿译趴在桌上呼哧地喘着气:“干,干完啦。连你的货都放,放进地下室啦。”
  迷龙:“那叫窖,地窖,还可以冻大白菜。”
  在做这种有口无心的纠正时。我们已经看见他贼眼溜溜地在算计,从真诚的算计,到算计过的真诚,丫一会功夫转了十七八个转,然后他扑通跪了下来,砸得我们觉得这楼要塌。
  迷龙:“各位叔叔大伯,乡里乡亲,亲兄亲弟嗳。亏了你们老子才有个窝嗳,这里磕头谢过啦。”
  郝兽医吓一跳,连忙去给他往起里扶。我们在后边冷一言热一语的。
  我:“还自称老子呢。”
  不辣:“也没见他磕呀?”
  迷龙:“我这个傻小子是明白的,这地方那是地主老财住的,能轮到我个傻小子住进来,那是弟兄们搏出来的。我得了便宜不能再卖乖,这个窝子,过了今天,那就是弟兄们大家的。”
  我们听得讶异得不行,又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位。
  丧门星感慨:“他总算说句人话啦。”
  蛇屁股疑惑:“他是傻小子吗?他是傻小子?”
  不辣解惑:“他就算说他是火宫殿的臭豆腐。那也不能吃。迷龙,啥时候开饭?这个要紧。吃完饭老子们要闹洞房。”
  克虏伯焦急着:“对呀,啥时候开饭?”
  豆饼憧憬着:“嗯,闹洞房。嘿嘿。”
  我就跟自己犯着纳闷:“什么叫过了今天?”
  但迷龙是一概当没听见,打就着势被郝兽医搀起来。他就很严肃地往我们往楼下领。
  迷龙:“我现在带弟兄们看看我这窝子。”
  丧门星抗议:“看过啦。”
  迷龙:“整好的没看。这我家楼梯,下了梯子是院子。”
  郝兽医:“我在这磕过脑袋,我还摔过。”
  不辣:“梯子上边是洞房。老子们要吃饭,吃完了闹洞房。”
  管他三七二十几的,迷龙带着我们一帮傻帽拖拖拉拉地下到了一楼。
  迷龙:“这里还有间小房子,没瞅见吧?谁知道我家有多少间房子?”
  阿译:“想数的。还没数。”
  我:“臭显个什么?”
  雷宝儿在研究院角的青苔,抬头冲我翻个白眼。吐舌头,我吐回去。而那帮家伙关心的是在伙房生火的迷龙老婆。
  克虏伯:“嗳呀。嫂子做饭了,嘿嘿。”
  迷龙老婆便彬彬有礼,又见外又不见外地向我们鞠了个躬:“刚生上火。”
  豆饼便一边积极地回着躬,边被我们踢着屁股:“嘿嘿,嫂子。”
  迷龙:“现在咱们打外边瞅瞅我这窝子。”
  我:“上外边看啥呀?在外边陪着你屁股都坐烂啦,再看院子都看塌啦。”
  迷龙管他七三二十几地把我们往外引:“瞅瞅,再瞅瞅。”
  郝兽医厚道地理解着:“他得意啊。自己家是瞧不够的。”
  于是迷龙就把我们带出了院子。
  现在我们又站在当时耍无赖静坐的鬼地方,在迷龙的引领下远眺。
  迷龙:“瞅那块,那是咱们祭旗坡,那是狗娘养的横澜山,那边要有啥动静,我这里第一眼就瞅得见,弟兄们要打那边来,我第一眼也瞅得见。”
  蛇屁股:“瞅什么?我们是你老子啊?你会等在这瞅我们来?”
  迷龙豪气干云地:“众弟兄就是我迷龙的老子。”
  郝兽医挠着头苦笑:“那你对你老子还真不赖。”
  我:“要被他瞅着,我鸡皮疙瘩能从祭旗坡一直掉到这。”
  不辣:“那你就真成白骨精啦。哈哈,烦啦就是鸡皮疙瘩加骨头架子。”
  我气得有点儿打结,还没找到回应的话,迷龙指着一个遥远的看似人形的小点开始大叫:“死啦死啦!”
  我们便簇一堆儿极目远眺,那根本是个人类目力难辩的小点,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人是动物。
  阿译:“团座不是在监着新兵盖营房吗?”
  我:“他也不乐意呗。那是苦差。想想你周围几百张豆饼。”
  豆饼就冤得很:“关我什么事呀?”
  然后我们听见身后一阵暴风暴雨般的脚步声。我们回头时正好瞧见迷龙已经跑回自己家门边,还在门口的青苔上滑了个狗吃屎,但那一点儿没打搅他的兴致,还冲我们挤出个涎笑的脸——他刚才的架势我们很不熟,这样的涎笑可熟得很。
  然后丫闪身进门,门关上,我们听见一个家伙在后边关门上板加闩子的声音。
  我们忽省过来就冲过去砸门打板,迷龙在那头嘿嘿地奸笑。
  我愤怒地嚷嚷:“我就觉得不对!”
  不辣:“迷龙你就这么对你老子啊?!”
  豆饼:“迷龙哥,我是豆饼。你开个门。”
  克虏伯悲愤得快要哭了:“我还没吃饭呢!”
  郝兽医:“这不成话,真不成话。”
  我们听着里边踢里踏啦的脚步声。丧门星把脑袋顶在门上看着,顶得眼珠子都快杵进门缝里去了。然后向我们宣布这样的消息。
  丧门星:“他扯了他老婆就上楼啦!不单是扯的,还用抱的!”
  阿译总是慢半拍地拱在门上:“看不见啊?没看见。”
  丧门星:“不光抱的!还亲了个嘴!”
  蛇屁股愤怒地大叫着:“天杀的天杀的!”
  不辣:“他就这么猴急啊?冲开门阉了他!”
  郝兽医又开始替人着想:“他憋好久啦。打死啦死啦回来就没跟老婆同过房。”
  我:“他每星期都回来,每次回都去他老婆住的客栈。”
  郝兽医:“他老婆孩子都住的大通铺。”
  不辣:“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克虏伯:“我饿啦。”
  郝兽医:“你以为他有几个子?收拾出这个窝都快叫他冲家了,咱们这帮人,这肚子,再一顿。日子不要过了。”
  蛇屁股:“那也不行。嫂子,开下门!我们知道你是好人!”
  我忽然有些意兴索然:“别叫啦。迷龙老婆也不喜欢我们。”
  那帮家伙便讶然地盯着我。
  豆饼:“为啥?我们又没做坏事。”
  我:“咱们是丘八,杀人的,就这样子。她上个家就是被我们这样人毁掉的。”
  丧门星吓一跳:“那那那那又不是我们干的。”
  我:“都是拿枪的。”
  不辣很忿忿:“那迷龙拿的是扫帚啊?老大个儿,机枪,捷克造。”
  郝兽医:“……她男人嘛。女人家。”
  我:“行行行!行啦!我也是瞎猜的。”
  我们从七嘴八舌转入了沉寂,不辣悻悻地作势,看那架子我倒不怀疑他能一脚把门踢开,我们也沉默地看着,他也终于没踢。
  我们落落地站在院墙外。那是因为几个最悻悻的,如不辣蛇屁股之流还要往迷龙家睡房的窗户里摔几个小石头。
  几个石头后,迷龙光着膀子从那个窗眼里现身,冲着我们就哈哈地涎乐。
  豆饼便见了日出似地:“迷龙哥!”
  蛇屁股猛的便一个爆栗:“别见了你亲妈似的!”
  克虏伯:“我还没吃饭呢!”
  迷龙连个屁也没吭,咣当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窗户还没合缝时我们已经瞧见他奔向我们瞧不见的床。
  我们便站在那里,每一个人都心里滔了天地觉得自己是个傻B。
  不辣:“走吧。等什么?”
  迷龙那边厢已经开始嚎上啦:“姐儿们巧打扮哪,去把那戏来观。”
  我:“等着了。走吧。”
  我们郁郁地回去祭旗坡,没走几步就碰见那个被迷龙指作死啦死啦的东西,那是一个禅达佬赶着一头驴,那驴冲我们高叫着。我们觉得我们蠢得像驴。
  我们发誓要把迷龙收拾个臭死。实际上他回来后立刻被我们收拾了个臭死。但还能怎么样呢?我后来想迷龙是仁慈的,他让我们愤怒地离开。好过在曲终人散时寥落地离开。那样的话,我们只会想起我们什么也没做,连替人高兴的能力都已丧失,我们只会眼红、咒骂和嫉妒。
  这回那辆车终于是在我们祭旗坡下停的,死啦死啦和阿译在完成着几个大帆布袋子的交接,交接方地余治一脸地不耐烦劲,何书光甚至懒得下车,以他最爱好的姿势倒坐在车上捣腾着手风琴。
  车开走的时候手风琴也就响起来啦,欢快得很,师部来的货直奔他们最爱去的横澜山。
  阿译在我们已经搭出轮廓来了的营房旁边支了张三脚桌子。坐了个三脚小凳,翻着那本烂糟糟的名册。点着更烂糟糟的一堆国币,几个总算还识得数字的兵在帮他打点——他干这个可真是太合适了,我恨不得给他套个袖套。
  我们在领饷,新丁们眼光光地瞪着即将到手的饷,因为傻瓜们没领过几次饷。老家伙们爱搭不理地看着他们的饷,因为知道那几个子也绝不够干个什么。
  死啦死啦点头哈腰地领着他那份在我们中间肯定是最多的饷。
  虞啸卿的好处是在乎名声。包括在炮灰团这帮烂柴中的名声,但求无愧于心,他可能拖饷,但绝不吞饷扣饷。
  迷龙站在一个拆出来的砖堆上,脸上还带着被我们当树栽了之后存下的泥壳子,衣服也是泥泥水水的,丫快活得不行。
  迷龙:“老子成亲啦!发糖发糖!说一声万年好合给一块糖!”
  我们抓着我们那几个破饷,很有尊严地看着。
  我:“万年好合?你沤煤炭哪?”
  迷龙:“这个家伙没得糖吃。”
  我:“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万年好合——十块!拿来!”
  迷龙掩着口袋便跳下来要跑,我们拥上去,嘴里没口子大叫着万年好合。有时喊成万年好合个王八蛋什么的,没一会丫就剩两个被撕巴开的口袋了。我们把硬糖块塞进了嘴里,眼光光地看着我们这片号称团营地的荒地,真甜。迷龙可得意了,连衣服都被我们撕开了。丫敞着个胸脯对我们嚷嚷,“我对弟兄们不错吧?着实不错!”
  豆饼甜得眯着眼:“嗯!”
  蛇屁股:“你是在拍马屁吧?”
  豆饼:“嗯!”
  迷龙才不管那个呢,他得意啦,他高兴啦,他终于过上了他从南天门上便开始向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着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们众人的娘!——对不对呀?”
  “对不对”是对我们这个人圈子外说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顺眼地过去。
  死啦死啦便没口子地点头:“对对对对对。”
  迷龙:“饷领了没有啊?”
  死啦死啦:“领啦。”
  迷龙便拿出一摞欠条来:“那就拿来呀。”
  死啦死啦便向了我们:“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有钱借我?”
  我们便哄的一声作鸟兽散。但是那没用,死啦死啦追在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那压根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
  迷龙便拍着手上的欠条等待着,狗肉眼光光地看着,看着它的主人从每一个人身上敲诈出来若干,再加上自己的饷交给迷龙,换回一摞欠条中的那么一张。
  我们现在都说狗肉比死啦死啦要阔气,它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两子,而死啦死啦撩街上可保只能臭大街——于是一到发饷时,死啦死啦便水蛭似地盯着我们这帮光棍。
  我看着那家伙冲着我便过来了,忙闪身就走,可没辄,这种生物你甩不掉。我便站住了,“你是我爷爷,我没钱借你。”
  死啦死啦:“得给迷龙凑进货的钱啊,要不他那就断档啦。你们就只有杂粮米吃啦。”
  其实我已经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头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着两个手指:“人家为儿子攒家本的。你这样热血的大好青年,有觉有悟的,就不要讨价还价啦。”
  我听得气往上撞,进了他指尖的钱又夺了回来,“不给啦。”
  死啦死啦:“我有你把柄。”
  我:“屁的把柄。要钱也可以,我单带一个连,不做你近随。”
  死啦死啦:“又来又来。离我远了你就自由啦?我说啥做啥关你屁事呀?离我近你哪不自由啦?”
  我差点没噎着,“你是我团座嗳。要啥没啥,还胡下命令的团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有你把柄。”
  我没骂回去,因为他掏出一摞又脏又旧的信晃着,那些信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地方,有的都开啦,所有的都卷角污边。
  我:“不会有我的。”
  那家伙便抽出一封来乱晃:“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你要自由还是烽火家信?”
  我拼命瞪着被他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写的什么,但根本不可能看清。
  我:“那我自由啦。”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没去看,我非常绅士地给他鞠了个躬,然后我瘸着,尽量以快乐的姿势跑开。
  死啦死啦:“孟烦了!”
  我回头,旁边有堆火,那家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谁的信晾在火上。他现在倒不是在跟我斗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态——这是我最不愿意的。
  于是我打个哈哈,翻着白眼:“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然后我用一个瘸子的正步走开。
  迷龙:“你干啥飙乎乎的事啊?!”
  我回头,迷龙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兽医正从火里把那封刚扔进去的信抢出来,在自己怀里焐灭。
  他们现在都在看着我,因为我是一副再也掩饰不来的表情,那很严重——连死啦死啦都意识到了。
  我嘴上还在做这样的坚持:“不是我的。他们都以为我早死啦。”
  郝兽医只是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着我。
  然后我一把从郝兽医手上抢过那封信,逃命般地跑开。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大叫,他又赢啦。“你没自由!你没自由!”
  我没理他,我没理任何一个人,我匆匆跑向一个无人的地方。
  我钻在一丛灌木里,我看着那封信,它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区区几页纸张也能辗转到今天。信封脏透了,但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端庄而拘泥的楷书。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终于走到头了还是我抖得太厉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两半,然后往下我是把两个半张纸展开,拼凑在一起看的,即使在这里我仍把它窝在怀里,不想我的家事变成别人家的谈资。
  我自认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后,终于学会仇恨人类。但人总高估自己,我做不到。
  信没多长,我看完了便开始对自己低声咆哮:
  “孟烦了,你干嘛不早点弄死你自己?!”
  我在死啦死啦和我共用的防炮洞里,我用望远镜看着对岸。我有一种仇恨的眼神,尽管其实在对岸日军做完了掩蔽工作后,我什么也看不到,南天门看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看不出里边隐藏着几千个枪口和几十个炮口。
  除了山顶那棵已经被改成永久工事的巨树现在看起来像个妖怪。
  郝兽医:“烦啦,你真不去啊?”
  我头也没回就给顶了:“我要一个人待着。”
  老头子走了。不辣几个又现身:“烦啦。你女人住哪儿?”
  我干脆话都不回了,忿忿地瞪着他们。不辣们终于顶不住了。
  蛇屁股:“不说就不说嘛,还想光顾下自家人生意。”
  我瞪着那帮家伙消失,迷龙和他们不一伙,但从防炮洞外跑过时冲我拍了拍屁股。死啦死啦身后跟着狗肉,丫探了个头进来瞄我一眼。
  死啦死啦:“不去拉倒。”
  似乎安静了,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阿译,而且进来的最正式,也穿得最光鲜,整一整自己,用一种同样光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光鲜,而羞涩。
  我:“人模狗样子,过得去。滚吧。”
  阿译便高兴甚至感激地冲我点点头,去了。终于安静了下来,我有点儿恍惚地看着这凌乱还渗着霉气的洞子。
  发了饷,就有很多人想进城,唯一能去的只有禅达。死啦死啦和迷龙是的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兽医们是要去的,他们是绑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译也是要去的,尽管一脸要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操行,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时间就得去向唐基汇报炮灰团劣行。
  我在壕沟里晃荡着,在留守的兵眼里,我是这几个时辰的最高阵地长官,对我自己而言,我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从的瘸子。老炮灰都走了,对着一群新炮灰,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断成天堑,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
  我指指这个,戳戳那个,让一帮好好坐那偷懒的瘪犊子玩意起来排队立正,把某个家伙的领扣系到一个勒死他的地步,踢几个屁股,拿棍子敲打某个人的钢盔,赶着人把枪位从甲处搬到乙处。
  没两小时就发现高估了自己,这要是孤峰,我准已经操了锄头,填一条通往外边的路。我受不了新来的炮灰。他们当对岸的杀手真是我们让他们看的受惊兔子,当子弹打在身上只带走一块肉而不是小命,以为只要带着枪拉屎就会永远不死。
  我只是一个人,我从没试过一个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现在已经不像个阵地最高长官了,我窝在交通壕里,我周围蜷了一帮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在打击他们士气兼之散布谣言。
  我神气活现地敲打着满汉的盔,让他经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视线的盔。
  “挨过枪吗?”我扔着一发七九二子弹玩儿,“当打在你身上还是这么大个?傻的。——通——”
  我把那发子弹杵在泥蛋的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开。别想躲开,它比声快两倍多。进去,肉撕开,撕得很开,连血管带肉,带神经。呼,带走一大块,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烂了。这是好的,没打在骨头上。打骨头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里打旋,转着圈,开出一条道,打胸口的子弹也许就在肚子里才找到。打脑袋上,进去,——通——,然后出不去,就在脑袋里打转。——柔柔柔柔——,好几圈,这里边的东西被搅成糊……”
  那帮乡下人的脸被我吓得煞白,无论如何,这带给我一种怪异的快乐。
  泥蛋:“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
  我:“他们说假话,我说真的。这还是好的。这是步枪,轻的。重机枪,空空空空,那东西是泼子弹的。别指望就挨一发。通通通,它能推得你从这撞到那。你被打烂了,你也撞烂了。赶快看,哧,你拿枪的手轻啦,整条,撕走啦……”
  一片煞白的脸中一张最煞白的脸:“……真的吗?”
  我:“当然真的,知道为什么打仗总有那么多失踪的吗?烂糊啦……你怎么就回来啦?”
  我跳了起来,一群人中间被吓得最惨的一个是我们的督导阿译。
  阿译:“没人。”
  我:“唐基不在?”
  阿译:“嗯。”他反过味来:“我找副师座干嘛?”
  我:“得啦得啦。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而我也发现了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阿译:“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阿译:“我的意思是说……”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鬼子那边骂我们!”
  我:“骂什么?”
  满汉:“八格牙路!”
  我:“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
  阿译:“对对!”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
  阿译想离我近点,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花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克螂!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
  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这回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
  我呸了一口:“无聊。”
  阿译:“文理不通。”
  我:“东西两岸,统统的撑的。”
  阿译:“十三点。”他还要给我解释:“十三点就是捣浆糊的傻瓜嘛。”
  我:“两边都十三点。那你就是个十四点。”
  阿译便立刻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至少是个十三点。”我连忙友好地看着他:“我是想起我犯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刚往我们阵地上撩过白磷弹,啥都糊啦,我还划火柴。”
  阿译确定我并无恶意时便绽放笑脸:“我是十三点。我……我……”
  他居然还要想他什么时候做过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译便几乎有点雀跃地:“对,多啦!我最十三点的是对你开枪,你别介意。”
  我:“反正也没打着。跟你说我怎么个十三点,一致对外那会去游行,大棍子刚挥过来就吓尿啦,幸好立马水龙就浇过来啦。我就一边往上顶一边想。这回总没人看得出来啦。”
  阿译:“你听我这个。我从小就十三点,小时候爬电线杆子。手扎钉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挂在那等大人来等了半个钟。后来我爸问我你就那么能忍痛?我其实是怕痛,怕那一下痛。嗳呀,我现在说起来还打寒战。”
  我:“你是很十三点,你都二十六点三十九点啦。”
  阿译:“你七十八点。”
  我:“我一百五十六点。”
  我们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会。
  我:“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对吧?”
  阿译:“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译:“我也是。”
  我们又沉默,我们这回的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用一个大扩音喇叭给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树起来,爷爷给你好听地!”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如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丫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丫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调:“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噗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我:“这个……”
  阿译:“……十三点……”
  我:“……一百三十点都够啦……”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泥蛋:“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厢排了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阿译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问:“好了没有?”
  阿译:“好了?……没有!他们也在做准备!”
  我差点就把个手挥下去了,气得直骂:“你个死十三点,要利落点!”
  这回再叫阿译十三点就没刚才那么融洽了,他多少有点受伤地看我一眼,但总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望远镜上。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渲泄。
  阿译:“好啦好啦!”
  我便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都再也没有声音,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锤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
  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得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我:“是日本人的京剧。”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们都全神贯注于对岸阵地上冒出的那个日本人身上了。
  那家伙在几种听起来有点乱糟糟的日本乐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条缠腰布,露着他极难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画着一张鬼脸,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着一柄扇子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泥蛋:“耍流氓。”
  满汉:“是在骂人吧?”
  我身边的家伙过于紧张地拉开了枪栓,被我把枪拿了过来。
  我:“刚才他们也没开枪。你要懂点儿规矩。”
  “么子规矩?”我回头,不辣他们已经回来了,显然对这场奇怪的战争还没搞清端倪。
  我:“好。好极了。不辣你不是爱唱戏,上去唱去。”
  不辣:“坏透啦。要我死啊?”
  我:“死不了啦。小太爷输不得这口气。”
  不辣挣扎着,被我们一帮早就在这的往外杵。
  每个阵地为射界着想都会清空,那片空地现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场地。谁一直窝在壕沟里过都并不那么快意,而至今还未有人开过枪则成为安全的保证。
  不辣不负众望,又拧又抛媚眼地骚得很,连对岸都是一片嗯哨和怪叫声。
  不辣:“胡大姐——呃~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嗬嗬。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罗嗬嗬。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这是一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舞蹈时似乎在炫耀罗圈腿和肚腩子的家伙很快败下去。而西岸响起这样一个调门。
  “……冲上高山,用我们的尸骸填满沟壑。走向大海,让我们的浮尸漂满洋面……”(日语)
  不知道什么词,但那样的调门还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个荒腔走板压得住的,不辣很快被抡了下来。东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人并不在我们这边,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蹦了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上,以至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他挥着一把刀,那是虞啸卿的刀。何书光的刀花耍得着实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挥棒,横澜山的人本来就比我们多得多,歌声响起来时比方才那声“妈巴羔子”几不逊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他那个狂劲儿也许幼稚,但要干这种傻事也许就需要幼稚。从调门到嗓门都彻底把西岸压倒。我们这边会唱的人也跟着唱。至少我旁边的阿译在哼哼,并且又伴之颤抖和眼眶发潮。
  我眼睛上杵着一个望远镜。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东张西望,我像一具漠不关心的探照灯。我已经为类似这样的声音激动过了,我再也不会激动。
  《旗正飘飘》是在将近尾声时才被切断的,它显然也教西岸有点挠头,颇费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词——毫无疑问,那是中文的。
  西岸:“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哑了,这已经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而且和上次那个狗屁不通的顺口溜不一样,这样一首歌如果他们原来不会的话,几分钟内是不可能教会的。
  我:“美国调,中国词,被日本人凄凄切切地唱,很多东西夹七缠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确实不会有人开枪,今天以叫骂开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找不到区别。”
  但是有一个眼泪鼻涕一起飞的家伙从我身边冲过,冲上了阵地前的空地,他并不是要像不辣一样表演,他在叫骂——那是阿译,抓了狂的阿译。
  阿译:“不准你唱!不准你们唱这歌!不准你们唱我们的歌!”
  我没去拉那个涕泪滂沱的家伙,我抓着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我几近悲悯地看着他,并且我想起死啦死啦为什么总用这种类似的眼神看我们。
  我:“你也可以唱他们的歌呀。要是你会的话。”
  阿译抓狂地跳跄着:“我不会说日语啊!”
  我:“那就没办法啦。这事上他们一向比我们上心。”
  但阿译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猛敲着自己的脑袋,他那头头发一会被敲成三七,一会开成四六,一会中分。
  阿译:“我唱!我唱!”
  然后那家伙掏出个铅笔头,翻出张破纸,找了块石头片子垫着,就在双方的射界这内坐下来猛写着,我该庆幸今天一片和气,否则他早成漏勺。
  从我们的阵地里漂出来的歌声是这样的:
  “滑泪喇娃尾恩那鲁鸟独莫诺欲
  太达衣嘛妹萨妹对退扑鸟华司对欲……”
  西岸已哑然,显然我们唱得并不那么离谱。
  我拿一块油布遮在头上。遮阿译的口水,那家伙还在失控中。拿着他刚写的破纸片,用哭嚎的嗓子念一句,战壕里的傻瓜们便跟着嚎一句。
  阿译:“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我们:“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阿译:“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我们:“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阿译:“娃泪刺右库尾基塞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们:“娃泪刺……?”
  蛇屁股:“太他妈长啦!”
  阿译便去找刚才被他过于一气呵成地一段:“右库尾基塞!”
  我们:“娃泪刺右库尾基塞!”
  我趁着阿译没那么口水横飞的时候连忙发问:“啥意思啊?”
  阿译:“不知道啊!……好像是叫他们投降的意思!”
  我:“你不是不会说日语吗?”
  阿译:“我不会啊!我知道点音,刚把音都默写下来啦!”他在他的纸片上找着发音:“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们:“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我:“他们不会投降,就像我们绝不会投降。我们都早已腻烦了开枪,我们腻烦了开枪,但也绝不会投降。”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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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八章
  1、祭旗坡-山下空地外/暮/晴
  那辆死啦死啦抢虞啸卿的吉普开了过来,在我们的上山道口停下。
  这会儿是日军的合唱,或者我更该说合咏在怒江两岸飘(日语):
  风雨交加夜,冷雨夹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
  粗盐权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频作响,俯首嗽连连……”
  山下空地里的家伙也在仰首望望不见的呆。
  死啦死啦对他后座上的某人在叫嚣:“我让你看看我军如何英勇作仗!”
  然后他愣了,他开始挠头,而他后座上有那么个我们并不认识。但外形上熟悉得很的人物——反正这些把整座学校、整座工厂搬过整个中国的蚂蚁们长得都一个样,破衣烂衫,奄奄待毙,却一脸该死的阳光和希望。
  死啦死啦的车后座上就载着这么一只蚂蚁。
  蚂蚁新奇之极地听着这两岸回缭的日语:“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死啦死啦:“打仗啊!还能干什么?”这家伙对他后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样子,但往下自己也犯着疑惑:“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喂,你们!没看见长官吗?帮忙拉炮啊!咱们团的大炮!”
  他的车还牵引着那么一门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门陈旧的三七战防炮。那门炮很难过目还忘,它一边是橡胶轮,一边是硬木轮,于是永远发出一种硌硌楞楞的声音。
  2、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几个被死啦死啦从山下就抓差的新丁,使劲地拖着挽着那门战防炮。硬轮子硌着战壕里的土。骨龙骨龙地给我们的还击里加着噪声。
  现在上去得瑟的是迷龙,丫那吵得我们曾整星期整星期没法睡的嗓子现在真是派上了用场。
  迷龙:“尊厅长休要怒气发。容我三娥把话答,说什么中华民国七八载,年年战乱把人杀,这本是国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却知杀人偿命千古一厘是王法,我的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怜她无辜的被人杀……”
  咿咿呀呀地唱腔中死啦死啦绷足了脸儿往前走,跟在他的炮后边,有时又得上去为他被堵住的炮开道,一边还得推开一尊尊向着他的脊背,其中若干个脊背还在跟着哼唱。
  而小蚂蚁好奇得不行,这里对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他碰倒了****箱,让手榴弹滚了一地,有时惊讶于我们架在坑道里的炊锅,似乎我们就不需要吃饭一那德行真是让泥蛋这样不入流的兵都想揍他妈的。
  小蚂蚁:“真了不起!这就是你们的阵地吗?这个手榴弹是怎么扔出去的?你们真的就在这里做饭?煮些什么呢?炮弹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机,铁翼下死的种子徒生些抗力,应声起来了大时代的战士,高塔般竖立压踏着破裂的土地。”
  我们忙着搬开****箱,拿掉被他冒冒失失拿在手上的危险品,把炊炉搬开一而死啦死啦,对着身后那个有感而发的诗人猛转过身来。该诗人并不是那种掉文的吟哦,而是欢快地念诵一在死啦死啦瞪着他的同时欢快地念诵。
  他冒失地拍打着死啦死啦的肩膀,我认为他还不如去碰一个手榴弹:“啊,我看见你说的战场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说的战争了。不是我写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来了。
  什么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么声也遮不着愤怒的吼声。烟火里萌育着复兴的幼芽,真的,生存要从死里来争取。热血培养起自由之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死啦死啦呼出来的气冲击着鼻翼,迷龙在壕沟之外向对岸拧着身躯,南天门上至少一个伍的日军在与他琴瑟相和。
  迷龙:“……我头趟的状纸被摔下,二趟把我的哥哥押,三一趟拼一死赃官才把那传票发……”
  死啦死啦:“迷龙你个不要脑袋的玩意在干什么哪?!”
  迷龙:“四一趟他的父子全到案他逼我俩按来画押……打不起来!玩呐!”
  死啦死啦抄起刚被我们搬开的锅盖便砸了过去:“滚他妈的下来!”
  迷龙便连滚带爬地回了壕沟,顺便抄着那个刚拿来砸他的锅盖还给我们。
  迷龙:“吃饭家伙你都摔啊?咋啦?我又咋啦?”
  小蚂蚁:“到战场上驰骋高唱,我们要在暗夜竖立火炬。”
  迷龙:“……这是哪来的?”他看了眼死啦死啦,死啦死啦瞪着那位小诗人,然后开始喘着气望天:“你拉来的?什么玩意?”
  死啦死啦:“我拉来的是战防炮!”
  一直在瞌睡的克虏伯便清醒了:“啊!炮!”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便把庞大的身躯压向停在坑道的那门战防炮,往下我们再没见他起身了。
  迷龙:“那玩意不能吃,又不能睡。我说的是人。”
  死啦死啦:“他自己跟来的!”
  死啦死啦便继续望天喘气。
  3、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现在日本人那边在阵地上跳一种并不奇怪的舞蹈,连我们都看得懂他们在扮演插秧或丰收,在这上边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死啦死啦攀在我原来攀的梯子上,烦燥地看着,我保证现在让他烦躁的东西并不在西岸,而在我们这坑里。
  我:“在多少丝袜香皂及其它之后,死啦死啦终于弄到一门行将报废的三七战防炮,可在禅达的茶馆里等炮时,他碰上他的克星——搬运学校和工厂的无数蚂蚁中的一只,相见恨晚的密月期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他们狠狠地呛上,以至死啦死啦要带那只蚂蚁来祭旗坡上看看什么叫作打仗。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我们和西岸心照不宣达成联欢。”
  那只小蚂蚁正以从上来便未衰减过的兴趣和新兵们扎一堆,因为新兵们对他多少还算客气点,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枪,伴之以“军人兄弟,这东西怎样用的”这样的发问。
  泥蛋:“子弹从这儿装进去,从那儿飞出来。”他开始做一件我已经做过的事情:“躲不开,别想躲开,比声很快,呼,连血带肉带走一大块……嗳?有子弹!”
  他赶紧把枪挪开,因为小蚂蚁正想研究子弹飞出来的地方。
  我蜷在一个浅炮洞里和郝兽医偷乐:“死啦死啦快气疯啦。”
  郝兽医:“我就不知道他哪里好气。”
  我:“他老招不该招的家伙。要在暗夜里竖立火炬一除了那帮家伙还有谁这么说啊?”
  郝兽医:“哪帮家伙?”
  我:“那帮家伙。”
  我挤眉弄眼了半天,终于通过戳打阵地上的红色让老头子会意。
  我:“那帮家伙双十二之后可越来越不成话啦,简直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的劲头。”
  郝兽医:“不是吧。我觉得年青人就是这么说这么想的。”
  我:“我年青。我放这种大屁吗?”
  郝兽医就只好苦笑:“你不年青呵。你好些时候比我老头子还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挥了挥手。
  郝兽医:“……烦啦,你身体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诉我。”
  我:“……怎么啦?”
  郝兽医:“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话回了过来。”
  我只好又挥了挥手,象驱赶蝇蚊,但我很茫然。郝老头子也损德,把半面镜子递了过来,于是我看见我苍老而忧郁的眼睛,那是郝兽医看得见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里边的败绩与失落。
  于是我抢了那镜子扔了,于是我看着小蚂蚁现在和克虏伯凑在一起,因为克虏伯总算从被他把玩刚一个遍地那门战防炮上抬起头,欣喜未褪,但多了点失望。
  克虏伯:“这不是德国炮!它是苏联造的!”
  小蚂蚁于是又被人提到了他高兴的地方。天晓得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地方。
  小蚂蚁:“苏维埃是个伟大的国度,他的人民放弃过很多。但从没放弃过热情。他让我们看见,房檐总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檐下总有高傲的头颅。”
  克虏伯:“……啊?是吧?哈?”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对岸张了两望,他狠狠下来时把梯子都给弄翻了,连人带梯子翻在战壕里。如果不是我也觉得那小家伙很烦人,真会很高兴看他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样子。
  我:“我们一直很想把他气成这样。我们处心积虑,但从来没能做到。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犯着和郝老头同样的纳闷,他用不着这么生气,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只小蚂蚁一模一样。”
  死啦死啦从梯子下拱出来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阵地吗?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蚂蚁便微笑:“我看到阵地啦,可我没看见打仗。”
  “我……”我们看着死啦死啦两指头一抡,像是要口惹悬河的样子,但那两指头就没抡下来。最后僵在那里冲着天——江那边日军在对我们深情地咏唱,丫无论如何有点张口结舌。
  死啦死啦:“我们现在不打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知道吗?……现在……现在在养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当是……斗蛐蛐呢?”
  小蚂蚁:“可您刚才在路上说,您说国人其实从来不缺勇气和创见,就是太爱安逸。死都不怕,就要个安逸。几万万人打破了头只要一个能搬回自己家的东西。很多别的东西就被我们忘掉了。一个国军兄弟说了句能让我记一辈子的话。”
  死啦死啦:“二十郎当岁,说什么一辈子?”
  于是小蚂蚁就是那么天真无邪地把死啦死啦噎了个半死:“可人一辈子都是要向前走的呵,不是吗?”
  死啦死啦只好紧绷着脸儿挥着手:“……空谈误国。走啦走啦。”
  小蚂蚁:“不可以空谈,但是要有向往。你们是国人中真正的精锐,你们出境打仗时我们全校人嚎啕大哭。我老师说,同学们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来读书!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我们不要荒废了时日,让他们成了最后地的雄……”
  我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知道我很像一个使坏的师爷:“要不要叉他下去?”
  死啦死啦喘着大气:“怎么叉?”
  我惊讶于他的愚蠢:“军防重地,闲人莫入啦。”
  迷龙和不辣便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一人一个上去叉:“走啦走啦!军防重地,闲人莫入!”
  死啦死啦:“放屁!你们自己又有哪天当这是军防重地啦?”迷龙和不辣便愣着神,看着他:“老子叫他上来的!谁敢叉?!”
  于是死啦死啦在壕沟里困兽一样地转着,小蚂蚁刚才被迷龙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现在还蹲在地上说不出话,但这不能稍缓死啦死啦的窘境。
  他终于又把指头戳向小蚂蚁时已经想出了最烂的辄:“老子发你一杆枪一套军装,你这一百多斤摞这跟我打仗!我刚说的我就全吃回去!”
  我:“……你找事做?”
  已经晚啦,那只小蚂蚁虽然还痛得蹲着,但已经高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壕沟往起站:“谢谢。谢谢。从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能走到这里和国军兄弟共御外侮。一是还背着书,二是那时就想,这微贱之躯总还是民族之城的一块砖,当此危难,不该由我自己作主。”
  我便对死啦死啦打着冷哈哈:“致谢词都出来啦。我说团座啊,你不觉得他色不太正吗?你觉得咱们还不够后娘养的吗?”
  死啦死啦:“什么色?他啥色?”
  你看着一个聪明人犯糊涂就会很无奈,我带着这种无奈的神情戳打阵地上的一块红色。
  死啦死啦:“不是吧?”
  我:“……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诉你,枪口向外没错,可在虞师公然拉进一个那色的就是大错特错。
  他当然知道那是大错特错,所以他现在快进绝路啦。他甚至都不在壕沟里转啦,刚摔了他的梯子又被新丁扶起来了。
  死啦死啦拿着望远镜爬到梯子上去向着对岸装犊子一日本人现在告一断落了,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带着主力团在发飙。
  小蚂蚁则向他和我们所有人烦着:“团长,我的枪呢?”
  我们便推着他,擞着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的。”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见没,这么大嘴巴子。”
  小蚂蚁:“可以没有衣服。我看见很多兄弟也没有衣服,可一定得给我枪。我知道来这里是来对啦。对啦真好。我老师说,对或错,很重要……”
  我们就听见一声“你奶奶个熊”的暴喝,那个刚才还在梯子上装犊子的家伙从梯子上卷了下来,狠狠一拳砸在小蚂蚁的脸上,然后是下边紧跟着地一脚。
  我们欣喜若狂,十七八个拳头一起举了起来:“揍他妈的!”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都滚一边去!老子自己的事,自己料理!”
  然后在壕沟里便是一片人头涌动,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殴打着一个被我们推来擞去的小家伙,还要不时抽出拳头来,给某个忍不住对小家伙放了黑拳的家伙予以痛击。
  我:“作为一根杀人无算的沙场油子,半个他也能把那只激动起来就要背过气去的小蚂蚁收拾成末。我们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时才祭出拳头。”
  4、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小蚂蚁站在我们的阵地口儿。眼窝青着,嘴肿着,鼻血流着,一边抹着,还一边对我们深深地鞠下一躬。
  小蚂蚁:“谢谢。”
  我们涌在阵地口儿,一团人,对一个人。凶手死啦死啦站了小蚂蚁鞠下躬的对面,不说话,只喘气。
  我:“走啦走啦,你别没够。”
  小蚂蚁:“我错啦。幸亏你们提醒。其实我来滇边,本来是想去沦陷区打游击的,但是我又怕,因为那边特别难。现在我明白啦,难的地方也是中国地方,得有中国人在。”
  不辣:“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过得去。”
  小蚂蚁:“只要真想去,总是过得去的。”
  迷龙便抢了新丁的枪,拉了枪栓:“你个枪崩猴。”
  小蚂蚁便又鞠一躬:“谢谢。”
  那家伙一路蹒跚着下山,还在山路边摘了片树叶,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我们在后边笑得轰轰的,不辣捶着我打跌。
  死啦死啦绷着脸咬着牙在那里站着,呼气和吸气,呼气和吸气,我都有点担心他抢了迷龙的枪来一下子,还好,他一直站到那只小蚂蚁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没动作。
  死啦死啦:“……妈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龙便乐着:“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嚎两嗓子?”
  死啦死啦便茫然了一会,听着横澜山的鬼叫,这一整段子功夫,战壕外的事情都快被我们忘掉了。
  死啦死啦:“我是要嚎两嗓子……我东西呢?”
  我:“啥东西?”
  死啦死啦也不说,推挤着我们好回去阵地:“我东西呢?”
  5、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克虏伯还跪在那门战防炮旁边,连刚才死啦死啦的大打出手都没让丫离开这门炮。死啦死啦站在他身边,没说话,但总算让克虏伯抬起一张哭丧的脸。
  克虏伯:“缺这少那的。”
  死啦死啦:“能使不?”
  克虏伯:“光瞄都没啦。”
  死啦死啦:“打得出去吗?”
  克虏伯:“炮又不是打得出去就算的。”
  我们便在旁边七嘴八舌地:“你管这破玩意干嘛呀?”
  “连丝袜带香皂带陪睡就换这堆破铁啊?”
  “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啦死啦:“七嘴八舌的鸟。兵要有个兵样子,炮也就得在炮位上。搁这不碍事?人都过不去啦。”
  阿译:“那倒也是。”
  我:“往哪搁吧?”
  死啦死啦话也不说,蹭蹭地就往前进。克虏伯可找着自己啦,连新丁帮忙推炮都不要,推开了新丁便把挽带套在自己肩上,新丁只好在后边帮推。
  我们也没热闹看,哗哗地跟着。
  6、横澜山-阵地外/日/晴
  何书光坐在壕外,挎着手风琴,鞋都踢掉啦,光着脚在地上蹭。
  谁激愤也激愤不了这么长时间,激愤劲过去啦悠闲劲也就来啦,现在又轮到了西岸表演,何书光拉着手风琴给对岸伴奏。
  7、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死啦死啦终于站在一个防炮洞外不动了,就是他刚才架梯子的地方,这个防炮洞挖得比较讲究,有支撑点还有窥视孔,它有时也做我们的观察哨。
  死啦死啦:“就这个吧。”
  我们就七手八脚地把炮拉到他说地定点上,射击孔是现成的,我们由克虏伯的意思把炮管子从那里支出去,然后似乎就一切大吉啦。
  克虏伯呻吟着:“有炮啦。”
  我们便哼哼着:“嗯嗯,炮都有啦。”
  “了不得啦。炮灰团有炮啦。”
  “走吧走吧。干点啥?”
  克虏伯摸着他娘的炮,也舍不得走。死啦死啦盯着那炮,也没要走的意思。
  死啦死啦:“没光瞄,你怎么瞄?教教我。”
  克虏伯这会是沉默是金的行动派,二话不说,打开炮膛的身手以他那躯体来说也堪称利落,他从炮管里瞄着,一边摇着射界。
  死啦死啦就看着:“能准吗?”
  克虏伯:“好在也不远。打不动的东西还行。”
  死啦死啦:“你给我瞄住那个看看。十一点半那块,嗯,瞄那丛草枝子。”
  克虏伯不含糊,摇几下就瞄住了。死啦死啦看了看。
  死啦死啦:“瞄好啦?准啦?”
  克虏伯:“好啦。我瞄的没跑。”
  死啦死啦看了看也就不看了,不知道在琢磨啥,我们就很新鲜地拥上去看,毕竟我们没几个人从炮管里看过外边的世界。
  迷龙:“嗬嗬,小鬼子扭大秧歌呢,老子屁股也痒痒。”
  蛇屁股:“去啊去啊。没人挡着你。”
  死啦死啦似乎刚想起什么似的:“我说克虏伯,一装炮弹炮管子就堵住啦,你怎么拿炮管子瞄啊?”
  克虏伯:“瞄好了就定住了呀。打一炮瞄一发。”
  死啦死啦:“没搞懂。”
  我:“傻呀。这都搞不懂。豆饼懂不懂?”
  豆饼忙骄傲地点着头:“懂啊我懂。”
  死啦死啦:“我没摸过炮啊。你装个我看看。”
  他是这样的谦虚而好学,以至我们任何一人都没去想过丫到底想干什么。
  我:“豆饼摸过炮呀?你丢了魂啦,团座。”
  炮弹是现成的,随着炮拉过来的一箱,刚才也被新兵蛋子一并搬在旁边。克虏伯手脚快得很,拿一发,往炮膛里一送,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拉上了闩子。
  克虏伯:“这就好啦。现在一拉就打刚瞄的那点啦。”
  死啦死啦:“拉就打呀?”
  克虏伯:“嗯哪。”
  不辣:“退出来退出来。这破炮,老子不想看炸膛。”
  克虏伯深受其辱地,尽管有诸多不满意,但他已经爱上了这家务事:“那是绝不会的!”
  我:“退弹退弹。人多手杂。”
  然后我就看见一只手抓住了炮栓上那绳子,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一、二、三。”
  迷龙:“干啥呀?”
  死啦死啦:“干这个。”
  然后他猛拉了炮栓。
  8、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的那处窥视孔——现在的炮眼猛震了一下,把盖着做掩蔽的枝草都给冲得跳了起来,一发三七战防炮弹,经过死啦死啦的嘴和克虏伯的手,从炮眼里猛吐了出来,飞向对岸。
  西岸——和平了许久的日军同样放松,没有人开枪,至今也没有人开枪,只有死啦死啦开了一炮——而死啦死啦开炮的时候半个小队的日军正在自己的阵地之外。在何书光的手风琴伴奏和来自工事里自家人的乐器伴奏下拉着手圆舞。
  于是那发用来打坦克的炮弹径直钻进了死啦死啦指点的那丛枝草,克虏伯形容得没错,像钻豆腐一样,枝草下的小土丘立刻开始爆炸,那就不是一发小口径炮弹能做到的啦——那一炮似乎引爆了一个小型的****库。
  一片哑然。即使在我们数千人齐骂了一声“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之后,我们这边还要传出哄堂大笑,但这回是真正的两岸一片哑然。
  然后日军阵地上的那半个小队哄的一声,顾头不顾腚地往工事里钻。
  9、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在防炮洞里,连克虏伯地下巴都快要掉啦——我们正看着对岸日军的最后一尊屁股拱进工事里。
  我们面面相觑。
  然后死啦死啦大叫起来:“防炮啊!快钻洞啊!”
  我们顿时就炸了窝啦。
  10、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们在战壕里推着擞着。钻着哄着,钻进这个掩体觉得不够踏实又跑进那个防炮洞。跑进一个防炮洞发现人太多啦又跑出来。
  死啦死啦是一早看好地方啦,找个洞子一钻,抱着狗肉不让出去。他冲着我们哈哈大笑。
  现在是没人有心去看横澜山啦,如果有人拿望远镜去看,就会看到悠哉游哉地何书光往地上一趴,然后头先脚后地拱进了那边的工事里。
  过一会那哥们又冲了出来,抢回他拉在外边的手风琴以及踢掉的两只鞋。
  我们在战壕里狼奔豕突,我终于觉得死啦死啦一直和我共用的防炮洞还算踏实,拉着郝兽医迷龙几个一起拱了进去。
  迷龙嚎着:“他干啥呀?他想什么?”
  我:“不知道!”
  然后我们蜷在那里,等待着第一轮炮击降临。
  我:“见过只有一门小口径直射火炮的家伙向有整个炮群撑腰的对手开炮挑衅吗?”
  我气得对自己嚷嚷:“我算是长见识啦!”
  郝兽医:“嘛?”
  他已经必须嚎叫了,因为日军的报复火力已经同时覆盖了横澜山和祭旗坡。
  11、祭旗坡-阵地外/暮/晴
  炮弹集着火在我们的阵地上打着鼓,横澜山还好点,我们的阵地可全是土挖的,最多支个木架子,很多坑道都被炸塌啦。新兵蛋子现在反而不鬼叫了,反正炮弹也砸下来了,他们得忙活着从坍土下边刨人。
  12、祭旗坡-阵地外/暮/晴
  我们蜷在这个最大号的防炮洞里,它同时兼为前沿指挥所和团座大人的住处,死啦死啦、狗肉、不辣、丧门星什么的也已经加入了我们。头顶上密得分不出来的炮声震得我们神经麻木,头顶上的土掉得下雨一样。豆饼戴了个过大地头盔,抖得打摆子一样,还想更安全一点,便一直举着一个小桌子。
  郝兽医就抱着死啦死啦和我的枕头被子,我想在他的糊涂心思里。这玩意也许能防住大口径炮弹。
  死啦死啦哈哈地笑。狗肉就着笑声汪汪地叫。
  死啦死啦:“美得你们美得你们!听听,听听!七零的!七五的!九零的!啊哈。这个怕是一二零的!克虏伯,这什么炮?”
  克虏伯在炮声中打着瞌睡,便晕晕抬起头:“一五零的。”
  死啦死啦:“这么大炮,这么多炮,不是一早就瞄好了,眨巴眼能全打过来?烦啦,那边在干什么?”
  我放下望远镜,从窥孔边转过身来,我垂头丧气,不仅因为炮击,也因为刚才一直在对方炮口下得瑟而生的恶寒。
  我:“拖尸体呢……你瞄的好像是个九二炮阵地。”
  死啦死啦便很高兴地过来,拿了望远镜看着,能见度已经不大好了,但还能看见刚被他炮轰过的地方正在蠕动。
  我:“九二步炮,对面山地战最爱用的家伙,拆掉轮子比机枪高不了多少,听着炮响都找不着,一直被我们这边叫鬼炮。”
  死啦死啦:“拖了几具尸?”
  我:“多过五个。”
  死啦死啦:“你们和气生财的时候他们炮就拖上位啦。”
  他看着我们所有人说的。我们所有人也不想说话。
  郝老头抱着被子在那发颤,我想那把老骨头早被震散架了,你也不知道他在说日本人还是我们:“图什么呀?图什么呀?”
  而死啦死啦很高兴把这当作他宣言的机会:“图什么?其一,咱们的阵地总得试试防炮能力吧。还能自己往自己头上砸炮弹不成?你瞧炸得天都快黑啦,咱们有炮弹还击不?”
  我悻悻坐着,我也不知道我在骂谁:“瘪犊子。”
  迷龙便很地道地纠正我的东北话:“是瘪犊子。”
  死啦死啦:“其二,你们打过架吗?”
  不辣:“我们没和狗咬过架。”
  死啦死啦:“这回说的是人打架。我到哪都是外地人,从小就不缺本地人欺负。有个家伙,力气比我大,胳臂有我腿粗,有时候他打我打烦了,笑呵呵跟我招手,我忙跟着乐。以为以后天下就太平了。”
  蛇屁股:“结果照打。”
  死啦死啦:“看来都挨过嘛。后来我学了乖,管你好脸坏脸。
  我不看他脸。地上有砖头瓦片,最好是带尖角的石头,捡一块,握紧了再盯死了他一没一月我把他给揍了。那时候就轮到我想给他好脸给好脸,想给他坏脸给坏脸啦。”
  迷龙便点头不迭:“对啊对啊。打架就这么回事。”
  死啦死啦:“命都不要,就要安逸。管你们对歌还是对舞。他们炮轰过来你们拿什么还回去?吐口水吗?你们被这么耍过多少道了?少被耍一道总是个福气。”他大力地戳着锤着自己胸脯:“看着你们就觉得这里痛。”他又戳着锤着自己的脑袋:“这里要不用了,那里倒不痛啦。可你们也有这个,你们能不能有时候也用一用?”
  他就瞪着我说的,我忍了很久,终于还回去:“使那么大力锤,不痛也痛啦。”
  死啦死啦:“再不锤?再不痛?就没啦。”
  我并没有像他指望的那样羞愧,而是指了一下他的身后:“来啦。”
  死啦死啦便望了望身后,何书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边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何书光则是土色的一个阴沉而怒目的金刚。
  何书光:“师座有令。”
  死啦死啦转个身便由倨而恭了。敬个礼,乖乖地等着。
  何书光:“没书面的。师座在横澜山,令你速速过去。”
  然后他横扫了我们一眼,便立刻从炮洞前消失了,根本是话都不想多一句。而死啦死啦开始在屋里找头盔找外套找披挂。我们看着,我们几乎有一点快乐。
  死啦死啦:“惨啦惨啦。”
  我:“去吧去吧。这里没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我说得对吗?”
  我便对他做出一个污辱地手势:“毛。”
  我那个手势刚举出来,便听见在从没停过的爆炸声中一个怪异地尖啸,它不像火车从你头上开过。而像你站在铁轨上。一列火车对你开了过来。
  然后难以形容的一声巨响中,这洞里跟塌了一个德行。一灯如豆也被震灭了,我们在黑暗里咳嗽和怪叫,灯再亮起来的时候,我怔怔地看着扎在我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弹,它在我身外砸得只剩下个弹屁股露在外边,而死啦死啦还没走,站在洞口,看着这防炮洞上方,那里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砸出了一个天窗。
  然后我怔怔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
  死啦死啦:“臭的。对长官不敬,遭天谴啦——挨骂去啦。你小子真是胆包天。”
  然后那家伙便消失了,上横澜山挨骂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枚由于万分之一机率而没把我们连锅端的臭弹,不知道哪个家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动。
  于是我开始尖叫。
  于是不知道哪几个家伙的好几只手捂住我的嘴巴。
  于是我开始咬人和挣扎。
  于是那帮家伙只好把我压倒在地上,因为继续下去我不拆了这个洞子就会把自己撕碎。
  我:“我终于记忆起我也是父母生的人类肉身而非野兽,从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就被扯进没有尽头的疯狂——我真是来寻死的吗?”
  13、祭旗坡-阵地外/夜/晴
  郝兽医抱过的被子现在全抱在我的怀里,我抱着被子在瑟瑟发抖,我身下地铺也在一起发抖。
  我:“行行好吧。”
  郝兽医:“怎么啦?烦啦你要什么?”
  我:“把炮弹弄出去吧。”
  郝兽医只好和那帮家伙们又看了看刚才的弹着点,那里现在只是一个坑。炮弹早挖走了。
  阿译:“早弄走了呀。烦了,你没事吧?”
  我便倍加清醒地告诉他们:“我没事。我没事。”
  郝兽医不知道在宽我的心还是宽自己的心:“那就好,那就好。”
  我:“发发善心啊,谁发发善心啊?”
  郝兽医:“怎么啦?烦啦又怎么啦?”
  我:“求你们啦,谁把炮弹弄出去啊?”
  他们就只好面面相觑:“你真没事吧?”
  我就倍清醒地告诉他们:“我真没事。真的没事。”
  14、祭旗坡-阵地外/夜/晴
  郝老头子蜷在死啦死啦地床上,外边的炮声还在零星地响,但相较之下,这种烈度的炮击老头已经安之若素,他鸡啄米一样晕晕欲睡。
  我确定老头终于睡着,我便摸出那封被撕成两半的家信。对上了撕口,在那一点点灯光下看着发呆。
  死啦死啦被骂到半夜。回来后若无其事到只能说破罐子破摔。从此后日军炮火成为例行,那表示我们抬头喘气,蹲坑拉屎时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我也想起来了,他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嘻笑怒骂,但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于是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我们将永不得消停。
  于是我整晚看着父亲的信。孟烦了,别忙想怎么活,你都没有寻死的资格。
  我忽然觉得脑后生凉,我回头,看见一个影子戳在我背后,那是死啦死啦,我连忙藏起了我的信,他不知道何时回来的,但并非在偷看我的隐私。而是仰着脖子在瞪着那发重型炮弹开出的天窗发呆。
  死啦死啦:“他妈的,那个死共党,我能说过他的。”
  我把身上被郝老头堆的所有东西全扔过去,郝老头被我的咆哮吓摔在地上。
  我:“他妈的你吓鬼呀!”
  15、祭旗坡-阵地外/日/晴
  我:“死啦死啦现在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阵地现在终于像个阵地。因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样,而以前你说它是阵地不如说它是婊子的牌坊。”
  今天这会没炮,大家终于可以出来和身上的虱子一块见见日头。
  我从防炮洞里探出了头,我又瘦掉了一圈,我瘸得更加厉害,我的眼窝已经有了一种长期缺眠的乌青。我挠着我焦枯的头发。皮屑纷落欲飞。
  死啦死啦坐在我的不远处。和他家狗肉一块晒着太阳,同时聚精会神地为狗肉抓着虱子。
  我过去,什么也不说,我魂不守舍,站着。
  死啦死啦便翻了我一眼:“好啦?臭子闹出的毛病。”
  我:“好啦。”
  那连关怀都不算,因为丫往下就开始嚷嚷:“好啦就闪闪,闪闪,别挡着我的阳光。”
  于是我便闪了闪,把阳光让给了他:“我想去禅达。”
  死啦死啦:“不准。”
  我:“为什么?”
  死啦死啦:“因为你太多为什么。”
  我便转了身就走,跟他斗嘴是找死的,我没有小蚂蚁的能耐。
  死啦死啦:“嗳,你那嘴是全团最损的吧?”
  我便站住了,我看了他很久:“要不让狗肉说好啦。”
  死啦死啦便当之无愧地:“除了我之外呢?”
  我:“迷龙,不辣,阿译有时候也蛮有惊喜的。”
  死啦死啦:“他们哪够格。从里到外都损的就是你啦。”
  我便拧着:“随你说吧。”
  于是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狗肉跟他身后跟着,丫径直从我身边走过。
  死啦死啦:“那跟我走一趟吧。”
  我:“上哪?”
  死啦死啦:“你管我呢。”
  我:“我好穿衣服啊!你要上屎坑,我就这身破布!你要去寻死,我就穿周正点!”
  死啦死啦就哈哈乐:“这小子羊角疯还没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渣们就都哈哈大笑。
  然后死啦死啦才向我正经说话:“穿周正点。陪我上禅达。”
  我:“……能不能直接我陪你去寻死呢?省了您费劲来把我气死。”
  死啦死啦掉了头就走:“抽。抽。抽。”
  我就在人渣们的哄笑声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着往死里跟。
  16、禅达-街巷外/日/晴
  被骗来的威利斯从禅达街头驶过,司机开着车,死啦死啦缠着人在烦,看起来他最近打算学学开车,并打算在这之前先普及一些理论知识。(自己加,老子哪会开车……这个是离合器,那个是操纵杆之类的……)
  我蜷在后座上,狗肉蹲在我身边的座上,我们不知道谁更觉得没面子。
  我发现我们从收容站外驶过,我拧了头看着它,我觉得从我们离开后它又荒废了许多。
  禅达有了改变,不仅仅是那些吓唬自己人的民防和更多的兵更多的军车,不仅仅是巷头巷尾的防空工事和与此相关的一切军事氛围,更多是我从来来往往的军人,甚至非军人身上感到一种节奏和紧张。一种压抑的并且迟早要爆发出来的东西。
  我:“祭旗坡被炸成了月亮,虞啸卿则把整座城变成了军营。我蜷在车上,想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这样的家伙就像霍乱,叫你发晕发浑再燃烧殆尽,两位病菌都觉得他们是为做大事活着,可别的方面他们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盲目。”
  我戳着死啦死啦,让他从与油门与刹车的纠缠不清中转过头来,看街角的两位霍乱感染者: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余治穿着奇怪的军装,戳在街角,看见我们他们便拧过了头去一因为不喜欢看着我们开着一辆曾属于虞啸卿的车。
  死啦死啦:“蓝伽训练营!刚回来!”
  我便悻悻地取笑:“每人活脱半个鬼子。两下一拼就是整个鬼子。”
  我:“蓝伽在印度,美国人为中国军队设立的现代战争训练基地。虞啸卿正忙乎着把他的亲信送去突击镀金。我们一直在祭旗坡与淤泥同朽,最近因可能被炮弹撕碎而丰富了一倍,而外边的世界则在一直改变。”
  死啦死啦让停了车,因为前边地路窄得车进不去。他下了车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钻,狗肉蹿下车跟着。我好意思不跟吗?我跟在狗肉的屁股后瘸着。
  17、禅达-巷子外/日/晴
  死啦死啦问了下路便开始前行,在每一处迷宫巷道转弯处的识路都像是跳大神。闭了眼,抱了臂,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嘴里是不是还念念有词,但最后他总是猛一抽疯似地把手指向某个方向。
  我:“别耍啦。我不会问你去哪的。”
  死啦死啦:“这不就是问?带你去找穿丝袜子的战防炮。”
  我便冷笑:“那地方你连个公虱子也不会带去。”狗肉冲我嘟囔了一声:“狗肉除外。”
  那家伙终于确定了便开始敲门,敲完门便后退了整理自己的军装,他同时用眼神示意我也要整理军装。
  我非常不愿意地服从了:“你真思春啦?没哪个娘儿要看你军装扣子的。演错戏折子啦,你活脱就是个西门庆。”
  死啦死啦:“闭嘴。”
  他真的很紧张,尤其听着门里一个人缓慢地出来开门,丫那脸忐忑不安真是让我惊喜交集。
  我:“真的是个潘金莲么?哈哈。西门大官人可要保重啊。”
  那家伙话都不说了,“当”一脚踹过来,叫我闭了嘴,可顾了我他就没顾上旁边压低了身子咆哮的狗肉,门刚开条缝。狗肉就扑了进去,然后我们听见一个人的惊叫和摔倒。
  死啦死啦:“狗肉,滚开!”
  狗肉对着门洞里倒地上的一个人影,虽没扑但几是一副要扑的样子。我还是头回见他打狗肉,一脚踹狗肉屁股上,可那是条有个性的狗。转了身便对死啦死啦咆哮。死啦死啦便退着开始告饶。
  死啦死啦:“踢错啦,不小心。狗肉,好狗肉。”
  而我在这通乱劲中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OS):“啊,你们好。”
  我从那一人一狗的混闹中扳过了自己的身子,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那家伙那张扭曲的丑怪的脸,丫在我们阵地上被打成这副鬼样,声音倒还是一样的快乐。
  ——那只小蚂蚁先把刚摔倒时摞地上那个架子扶起来,那种架子都是个人手制地,但看起来像是统一定制的,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书架,结结实实捆满着书,以便它的主人可以背着它跋涉整个中国。
  那家伙向我们绽放一个笑容。我错愕地瞪着。
  我(OS):“于是他向我们绽放一个曾经像花,现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我憎恶他,就像蝙蝠憎恶光明,怨鬼憎恶生人,实际上,他很勾起我的暴力,坦白讲,在阵地上我曾打过他的黑拳。”
  然后我就被人排开了,死啦死啦排开我像排开个啥也买不起的大子,以便向那家伙敬一个最正式的军礼,如果这礼对虞啸卿所发,老虞也许会与他拥抱。
  丫还不够,然后又像死老百姓一样鞠了一个大躬:“昨天对不起。我来道歉的,还有送药。”
  然后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纸包奉了上去。里边想必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搞的药,而那只蚂蚁透过被打肿的眼窝审视着,短暂的迟疑后我又看见他该死的笑容。
  小蚂蚁:“不能再说谢谢啦。因为我已经说好多次啦。”
  死啦死啦则很不高兴,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这样不高兴,他甚至在叹气:“我没法让你来我的团。你看见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个叫花子,副官都这样,别人就不要说啦。”我只好冲他们两位干瞪着眼:“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总还有支打鬼子的枪。你要来啦,连这枝枪也靠不住啦。”
  小蚂蚁:“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学都从了戎。就我去不了。前边说着说着都挺好,就是到最后一定会不要。”他终于出现怨色。并且着实坦率得很:“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我就是看了几本他们的书,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又让我很失望?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在乎用哪张嘴说出来。”
  我:“照照镜子,跟里边的猪头问好。跟他说,成了这样,因为废话太多。”
  小蚂蚁:“照镜子,我只会想,我已经在半幅国土上活了五年。”
  我被踢了一脚,那当然只能来自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你现在不要说话。”
  我:“你不是要个嘴最损的?”
  死啦死啦结舌了一下:“反正闭嘴。”然后他向着那小蚂蚁时堪称慈祥:“所以要走啦?”
  小蚂蚁:“嗯,同学也都走啦。一个人,异乡异地很难过的。”
  死啦死啦:“去四川吧。那里对学生还是照顾。”
  小蚂蚁简直有些惊讶:“那哪行啊?那就离日军越来越远啦,我要去对江。”
  死啦死啦瞪足了眼睛:“……别说气话啦,我都来道歉啦。且不说……过得去吗?”
  我大声地嘲笑着:“啊,可以变作乌鸦飞过去。飞前烧把香。求按时定量的乱枪乱炮不要把他撞死。”
  死啦死啦:“闭嘴!——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那条江就是沙和尚住的流沙河,鹅毛沉底。我们知道,日本人也知道,一个联队都叫冲散了。”
  小蚂蚁:“禅达的老人说祭旗坡上游。第一个江拐口,叫鬼见湾的那里,过得去的。”
  我:“好地方啊好地方。有个鬼子被我们追,看看前边江水,看看我们十几条枪,他不下水啦。唱着歌自杀啦。”
  死啦死啦只好瞄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啦?”
  我:“叫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吗?看见他我就明白啦。斗嘴磨牙嘛。”
  死啦死啦:“现在不是啦。”他转向小蚂蚁:“真的能过去?”
  小蚂蚁:“禅达的老人说那里水急得吓死人,可其实是活路。倒是你们守的地方。看着缓,可要被扯进去,连根头发丝也不会送回来。”
  死啦死啦:“说这话的人在哪?”
  小蚂蚁:“我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时候他会到巷口茶馆坐坐,你看见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爷爷就他一个。”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这才上午。”
  我便哂笑:“是晚上吧?晚上,月亮婆婆讲故事。”
  小蚂蚁:“可对江有个铜钹镇,是禅达人几百年前迁过去盖的。先有的铜钹,后来才搭了禅达到铜钹的桥。桥被你们炸了。”
  我:“我看着炸的。怎么样呢?”
  小蚂蚁:“他们怎么过的江?怎么盖的铜钹?你见过这里人耕山田吗?一根绳子一荡,悬崖一天来回几趟。可见没桥的时候一样过江,只是后来有了桥,大家都图舒服,原来的法子就忘掉啦。”
  我被噎了一会,只好恨恨:“想入非非。”
  死啦死啦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他不想了,插我们的话:“我会去找的,管他是九十多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现在你要走?”
  小蚂蚁:“现在我要走。”并且他还要和我较是非:“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悻悻地对死啦死啦:“明白啦。因为他欠揍,所以你揍他。”
  可死啦死啦却对着那只小蚂蚁:“别当他回事。他打架只赢过一个四尺高的日本萝卜头。真的,我让他做的副官,因为他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他帮小蚂蚁拎起了书架,他比我和小蚂蚁都强壮得多,把整个架子负在背上也不当回事一不言而喻,他要送他。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与狗肉为伍。
  我(OS):“没得架打,因为他们又一次相见恨晚。我知道他很寂寞,有了这所谓的团后加倍寂寞。做着无望的努力,谁都需要认同。我只是奇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了认同,他为什么还要去难民堆里捡来个最不切实际的书虫——一个连泥蛋满汉都远远不如的呆子,我们凭什么要他认同?幸亏这回的相见恨晚也只维持了五分钟。”
  18、禅达-巷子外/日/晴
  我们走在另一条巷子里,而前边那两位已经不那么融洽,从他们说话越来越大声你便看得出来。
  小蚂蚁现在激昂得很:“……你只说打仗,你们军人就只说打仗。可我说的是问题。问题。问题又不是流感菌,不是日军入侵带进来的。它本来就在这。有问题,就是事情出错啦。错啦你知道吗?就是不对。不对就要改。”
  死啦死啦便大叫:“孟烦了,老子是不是一直在解决问题?”
  我便懒洋洋地:“凑合着过吧。”
  死啦死啦强把这当作赞扬:“听见吗?没答案也要做,这就是做事。好过你从那几本破书上搬来的夸夸其谈。”
  小蚂蚁:“你说得对,要做啊。等答案等答案,等到日本人来塞给我们一个亡国灭族的答案。可问题还在那啊,不会跟着被你们赶跑的鬼子一起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呢?远见?勇敢?智慧?哪里去啦?我们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挣钱,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政党,又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学习外国,现在被入侵了……”
  死啦死啦:“……又哗的一下……”
  他有点耍无赖了,因为他又有点儿辩不过。
  小蚂蚁:“对,哗的一下把所有事都扯到救国。”
  死啦死啦:“救国不对吗?副官,救国对吗?”
  我:“你说对,那就对。”
  小蚂蚁:“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原来我不信过的好多东西都是真的,原来我们以前真的那么辉煌,开阔,骄傲,无畏,不拘一格,包容世界。禅达人没桥也修出了铜钹,我们的祖先没榜样可走了整整五千年。可我居然要看书才知道,不是从你身上看到,也不是从我身上看到,那就是出了问题啦。要改。”
  死啦死啦愣愣地瞪着他:“——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只好半死不搭活的过去:“又怎么?”
  死啦死啦:“你读的书多。你干他!”
  我:“我一直在干啊。看见他我就知道你找全团最损的嘴干什么啦,可你让我闭嘴啊。”
  死啦死啦:“我不是要你耍贫嘴!耍贫嘴我拿鼻孔也耍死他啦!跟讲道理的人就是要讲道理!你成天怒得像个胀气的蛤蟆,我以为你总想过的!”
  我:“虞啸卿也以为你是他那型号的铁血军人,可你还不是偷鸡摸狗。”
  死啦死啦:“那不一样!”
  我:“我觉得人就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啥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信。真的。”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滚一边去。你这草包。”
  滚就滚,我滚回狗肉身边:“草包让道。你们继续。”
  小蚂蚁真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家伙,浑不管死啦死啦濒临绝境的表情,他还真就继续,并且以我现身说法:“我知道这场战我们一定能赢,因为我们是对的,家国存亡民族兴衰,这个再不对没有事情对啦。可居然你的部下连这个都不信,就是说你保护的东西已经衰老。”
  我悻悻地向死啦死啦建议:“赶紧让他看看,你的拳头很年青。”
  死啦死啦不吭气。
  小蚂蚁:“你的部下什么都不信,不是你想就能挽回的事情,因为这个衰老的社会没给什么让他相信。年青必须取代衰老,一代人创造不出历史,有这个,我们才不仅是文明古国,也是永远的少年中国。我这里有本书,你要是愿意看又能保管好,我可以借给你,反正我在上边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年青……”
  于是死啦死啦一拳轰了过去。
  19、禅达-巷子外/日/晴
  小蚂蚁在鼻青脸肿上又加上了一层鼻青脸肿,某些部位当得起头破血流,他谦和地向我们鞠躬。
  小蚂蚁:“对不起。我不是想把我信的东西强加给你。我真不是******,我也听说他们从不胡乱发展党人,我只是以为,我们年青人,一定可以交换喜欢的东西。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给我看你喜欢的东西,不过好像你们没有喜欢的东西,除了钱和女人,这点上你和他们不一样,可还是沉疴绝症,都是衰老和不信。”
  死啦死啦揍人但没动他的书架。我就幸灾乐祸地扶着书架:“再给他一下!”
  死啦死啦没理我,从地上捡起了那个药包递过去,小蚂蚁接了。
  小蚂蚁:“谢谢。我走了。我相信你们有勇气打跑日本人,可正因为你们这样的固执,让中国人没了勇气,日本才敢入侵。”
  死啦死啦闷声从我手上夺了书架,帮他上肩,于是那家伙就这么的走了。
  死啦死啦戳在巷子中间,狗肉很安静,他也寂寞无比,似乎连他脚下的影子也要飘离。
  我讪笑,尽管热闹过后我也有些悻悻。
  我:“苔藓干嘛和一棵傻帽向日葵争论太阳的温度?”
  死啦死啦:“我是苔藓?”
  我看了看他,说真的。他是苔藓,我们从祭旗坡上出来的都像苔藓。
  我:“不是啦。我是说他活该在第一次游行时就被第一棍子拍死,如果没有的话,是因为他爹妈已经把他在马桶里淹死。”
  死啦死啦:“……我该带郝兽医来的,哪怕阿译……他们至少还记得人话。”
  忘了人话的我便不再说话,我们沉默了一会。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走过错杂的巷子找我们不知停在哪个巷口的车。我们都不说话。死啦死啦吸着揍人揍流血了的指关节,一口口地往地上吐着血。
  我(OS):“我顾不了他啦。我有很多该了结的自己的事情。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20、禅达-巷口外/日/晴
  我看见我们的车了,所以我停住。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但眼观六路地停下。
  死啦死啦:“走啊。”
  我:“你真信他要过江吗?”
  死啦死啦:“他骗我们又做什么来的?”
  我:“也许他是个疯子呢?也许骗自己呢?有种人你见没见过?穷得剩一条裤子可说他有整条街,说得自己都信啦,也许他是这种人呢?”
  死啦死啦:“扯蛋。”
  他犹豫了一会,显然这两字又让他有不愉快的联想。
  我:“就算过江,你信他上敌占区是去打游击的?我们没听说敌占区有游击队啊。”
  死啦死啦:“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
  我:“上敌占区发国难财也是可以的。”
  死啦死啦:“扯……那什么,他的行李可全是书。还是欠火烧的****。你不会觉得这年头靠书能发财吧?”
  我:“对呀。打游击背那么些书干什么?所以他根本没要过江。”
  死啦死啦疑惑地瞪着我,终于明白过来时就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跟着笑。
  死啦死啦:“你是有全团最损的嘴,你能把什么都说成假的。”
  我就装疯卖傻着:“我的团长也是假的。他其实只是一个老头子发的力不从心的春梦。”
  死啦死啦就苦笑着:“不用宽我的心啦。”
  我:“还能怎么样呢?把自己逼死吗?你也越来越像只活鬼啦。”
  于是我也就笑。他也不再是苦笑,笑了一会我低了头,然后用一种难堪的表情抬了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了头。
  死啦死啦:“不要尽捣鬼。你想做什么?”
  我:“启禀团座,卑职想告个假。”
  死啦死啦:“不准!”然后他才说:“干什么?”
  我就不说,不过脖子拧的方向由高低变左右了,我看墙。
  死啦死啦:“年纪青青不学好——找女人吗?”
  我:“我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死啦死啦:“一大早就跟我叫喊进城。看来你也憋很久了。”
  我:“没很久。就一辈子。”
  死啦死啦:“可你的饷全给我了呀。拿什么找?”
  我这回倒有点愣了,我瞪着他。不想我的算计会折在这样的小环节上,可他在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我:“你的饷不是都还迷龙了吗?”
  死啦死啦:“我不会猫啊?迷龙跟我玩,哼哼。”
  我应该又好气又好笑,但两样都做不出来,我不敢看着他,我看着钱。
  我:“这个数,有点多。”
  死啦死啦:“找个好点的吧。我知道你挑啊。”
  我:“嘿嘿。”
  死啦死啦:“拿去。别误老子时间。我回趟祭旗坡,再回来找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你有两钟头。”
  我:“四个钟头。”
  死啦死啦:“白骨精。你要保重呵。”
  我便做嘿嘿的傻笑。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你可以不走。”
  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我呆呆地看着,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转头看我,于是我连忙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死啦死啦:“烦啦!”
  我连忙站住。
  死啦死啦:“……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我会记得的。”
  他转过头去,我只是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我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驾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OS):“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团长,而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我对他的背影做着那个动作,然后我哭了。
  ——看见你这样的孬种,我宁可立刻瞎掉我的眼睛。
  而死啦死啦没看见,他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
  21、禅达-巷子外/日/晴
  我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
  我(OS):“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我只有四个小时。”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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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九章
  小醉的院门开着,正在把一个地痞样的男人领进门,我插进他们俩之间时速度比得上狗肉。
  然后我冲那个男人大叫:“出去!”
  那家伙便瞪眼,撩袖子:“你妈妈……”
  我没让他说完全套,猛把死啦死啦给我的钱全一股脑塞他手上:“我是兵痞,你是地头蛇,咱谁也别惹谁!”
  然后我在他还忙着点钱的时候把他推了出去。我自作主张地关上了院门,回头。小醉正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瞪着我,这不怪她,我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奇怪。
  我:“有便装吗?有便装吗?”
  小醉现在看起来反应慢得气死我:“……什么?”
  我便冲着她大叫:“便装!死老百姓穿的衣服!”
  小醉:“……有的啊。”
  我开始忙着脱衣服:“拿来!快给我拿来!”
  被我吓到的小醉一溜烟跑回屋翻箱倒柜,我跟疯子也似地扯掉自己的军装。
  我给自己换上小醉哥哥的衣服,我想我和她哥哥也许真的很像。连他的便装我都穿着很合体。
  小醉呆呆看着我,估计都没想过一个男人赤身露体时女人也许应该回避,我在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才想起看了她一眼。
  我:“没事。别被我吓着。”
  小醉:“没吓着。”
  我想起来一件事,便去拿我的军装,我掏口袋,掏出她的镯子。
  我:“还给你的。”
  她没知觉一样地接了。我继续打理我自己,我没多少时间。
  小醉:“你回来了。我一直担心你。”
  我:“……回来了?”
  小醉:“嗯,回来了。”
  于是我忽然觉得时间不那么重要了。我也呆呆看着她。
  我(OS):“我忽然很想哭泣和咆哮,原来孟烦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是的,我有个地方可以回来,这里有个人欺盼我如欺盼家长再加上情人。我痛恨我愚蠢的自尊,甚至什么也不为,只为愚蠢的自尊,我已经丧失了所有能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小醉:“你看见啦,我是做那个的。”她显然已经鼓了很久的勇气,因为说得很平淡:“那个就是那个。”
  我:“知道啦。”
  小醉:“我一直骗你。”
  我:“没骗我。因为我从来没问。谁都要活,谁都一样。还有,你也看见啦。”
  小醉:“看见什么?”
  我就让她看我自己:“看见我啦。我是逃兵。我没骗你。”
  我看着她讶然而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我:“我请了四个钟的假,能逃到哪里就算哪里。”
  于是小醉什么也没说,立刻开始去收拾了。我透过窗户看着她给我收拾吃的和衣服,钱——这家伙居然还把钱放在我曾偷过一趟的地方——她把整个罐子全倾进我的行装里,我对她很放心,于是我把军装里的家信挪到我自己身上。
  我(OS):“是的,和死啦死啦分手时我就成了逃兵,而小醉的手脚忽然利落起来——生活把我们逼成了这个样子。在禅达的世界逃兵是巨大的耻辱,也绝无一锥之地,被就地枪决叫作幸运,我曾见过我的同类被古老的私刑枷死。脱离军营上哪找吃我没有分数,就算逃成了我也不知道如何生存。”
  小醉没费什么时间,几乎不到十分钟她就把我和刚整出的包裹送出她的院门。倒是我在浪费时间,临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然后狂乱地和她拥抱。
  小醉如其说在挣扎,不如说是抗议:“没时间啦。真没时间啦。”
  她并没回抱我,但也并没放开我,因为她忙着把她的镯子套到我手腕上。
  我便忙着摘掉:“不要。”
  小醉:“可以卖钱。”
  我不知道我在她的心目里算是什么,因为她像对孩子一样吻了我的额头,我不知道我是自己挣出来的还是被她推开的,反正我们就是分开了,我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又一轮狂奔。
  我(OS):“我想这回跑起来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我还想小醉这回可知道了,她找到一个全禅达跑起来最难看的男人。
  一切都结束了,可我没觉出任何新生的迹象。”
  我跑过这片郊野,几辆车停在那里,收拾得那样得瑟的车只能属于精锐。
  何书光又在田埂边坐着,拉着手风琴勾引他其实并不想勾引的禅达妇女。
  刚从蓝伽回来的张立宪和余治在摔跤,那逗乐的意思远大于锻炼。
  他们的神祗虞啸卿看着哈哈大笑,原来他也会笑,原来他们也有其乐融融。
  我像耗子一样扎进田沟,鬼知道他们能不能认出我这个穿得像禅达乡农一样的家伙。
  丧门星愁眉不展地背着他的刀,不辣和蛇屁股终于在合力做一件事情,他们合力对付狗肉,为了便于追索,狗肉破天荒第一次上了脖套,两个货合着力把狗肉往另一个方向拉。
  阿译袖着手,纯当没看见。
  我(OS):“逃掉没四个小时我就会发现了,实际上,死啦死啦要没被书虫子气疯了,也许我当时就被发现了。”
  偏偏狗肉是一条那么执拗的狗,它坚持正确的方向。
  不辣喘着气:“给老子放聪明一点啦,你条大笨狗!”
  狗肉就转了身低吠。
  蛇屁股:“狗阿公啊,要搞清楚你在做什么呀。”
  那两货于是一起给一条狗下跪。
  阿译袖着手,阿译窝窝囊囊地走,就当没看见。
  那几个货现在在老百姓的家里翻腾,蛇屁股拿枪管子顶着人家挂在梁上的竹篮,要是我在,一定会抽他一我能藏在一个跟人脑袋一般大的东西里吗?
  禅达人就围着他转:“军爷,你在找什么呀?”
  不辣:“逃兵。逃兵。”
  禅达人:“这也装不下啊。”
  蛇屁股就拿着两个长柄手榴弹过来,刚搜出来的,他很得意:“藏不下吗?哼哼。”
  不辣:“好啊,你私藏军械,跟日本鬼子有一腿子。”
  禅达人:“别闹啦,军爷。你们非拿这个来换吃的,我又能怎么办?”
  不辣看了看阿译,阿译窝窝囊囊地看人家家里的对联,似乎全世界就剩这一副对联。
  不辣于是压低声,压低声仅仅是为了给阿译点面子:“嗳,有吃的没有?”
  丧门星只好深刻地挠着自己额头。
  那几个家伙弄到了一些苞米,在郊野里点了个火堆烤吃。
  而不辣对着一个水坑,耍着那两个手榴弹。
  不辣:“烦啦,你个没出息的往哪跑?!”
  蛇屁股在火堆边鬼叫:“你吃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啦!”
  不辣:“咱们把烦啦炸死在这水坑里怎么样?得交差啊。”
  蛇屁股:“好啊好啊。”踊跃不代表他不谨慎:“不过我没你那么爱扔那玩意,到处乱飞的,早晚出事。”
  不辣:“丧门星,你一个我一个。”
  丧门星不吭声,过来,接一个。阿译挑着糊苞米,从火堆边直起腰。看一眼。
  不辣当的一声把水坑炸了个满天花:“早死早投胎啊,烦啦!”
  蛇屁股也起哄:“祸害遗千年啊,烦啦。”
  丧门星闷闷的甩一个,然后抹了抹溅到脸上的水花:“没道义啊,没道义。”
  于是不辣热情地向阿译叫唤着,不过照理他是把所有人拖下水,有事一起担。
  不辣:“林督导也来一个?”
  阿译郁郁寡欢地看一眼,像吹口琴一样细腻地啃着他的糊苞米。
  我站在山野里,看着面前的山,当然我的视野不可能广阔到能看清就在我面前的一座山。所以其实我是看着杂草丛生的小径。
  我(OS):“翻过这座山,就是祭旗坡。祭旗坡下是怒江,过了怒江是南天门。南天门的土下是坟墓,它在我们心里永远是埋了一千人的坟墓。我要过江,踏上西岸,过去铜钹——书虫子一遍遍说着铜钹时,我想杀了他。”
  我拨开草径。开始我孤独的旅程。
  我的衣服已经撕成布条了,我很脏也很累,我站在江滩边,看着滩涂上那滩早已褪色的血——血是那个走投无路的日本人留下来的,他现在还埋在我身后的林子里。
  我看着湍急得让人目眩的江流在发呆,发了很久地呆以后,我回头尽我所能地搬起一块大石头,把它扔进江水里一然后我开始大骂。
  我:“连个水花也不起啊!你个妈的!”
  然后我开始发呆,发呆的时候我抓了大小的石头往江水里扔,后来我开始笑:“弱水三千,鹅毛不起……噫吁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猿猴到此不得过,只得对崖空悲切……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老子人老枪不老,枪下鬼魂知多少……西北望,射天狼,会挽雕弓如满月……将进酒,君莫停,请君为我饮此杯……”
  我也不知道我神经叨叨地在念些什么,我只是又笑又哭又闹地抓起石头往江水里扔。
  我(OS):“我不可能在江水里填出一条路来。我只确定人真是用一辈子来学习扯蛋。小书虫子撒了一个恶毒的谎。以报复我们这些用棍子和水龙问候过他们的人。”
  我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看着下面那条开阔地。可行得车队的路,我的样子真是与被我们追逼的日军溃兵也差不多了。
  我:“这是虞啸卿升任师长后的大业之一,他让全禅达人修一条路,以便接受我们在入缅之前便说要来的美国军援。路修得了,只用来印证月亮婆婆的又一个故事,美援从未到来,希望也从未到来。”
  我钻出了草丛,走在路边,人还是走人道吧。
  我走在路上,我已经走了很久,我回望时除了山野还是山野,我早已看不见禅达。
  我确定我可以歇一会了,我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我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塞小醉给我的食物。一边做着这个,我一边研究我已经磨穿掉的鞋,我现在发现一个破绽,我穿着一双禅达人不会穿的回力鞋。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我连忙把脚藏到了石头后边,然后我看着在路上出现的那帮家伙,风尘仆仆,衣襟褴褛:几个筋疲力尽的兵,押着一队半死不活的壮丁,也许这队壮丁中的某几个倒霉蛋会被充塞进我曾经的团,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佝偻下来,尽量呆滞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不看见我的鞋,现在我跟一个赶路赶傻掉的死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但我就是他妈的这么晦气,他们走了那么远没歇,偏偏就是在我歇脚的地方停了下来。
  押队的:“歇一歇!歇一歇!”
  要吃的,要水的,唧咕个没完。
  押队的精神饱满得很,还在那大叫:“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屎巴巴的,翻了两座山啦我就见一群游魂!”
  我立刻把早已压低的头又压低了几寸,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倒霉的,那个押队的家伙是李冰。
  我(OS):“从前初次远行,再也听不懂路人的口音,离愁顿生,以为离开了家乡,后来却发现压根还在北平。跑了一天一夜,抬头却见熟人,连虞师防区也没出去了。”
  我就那么冒着汗,把脚别在石头后边坐着,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自然,但已经顾不得了。
  我低着头。听着那个咔咔的脚步声向我临近,我瞅着我的汗流到鼻尖,滴在地上。
  李冰:“这位小哥,年纪青青,正当有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
  我便低着头,瞪着李冰的脚尖:“啊吧啊吧。”
  李冰(OS):“哑吧?”
  我便变本加厉地:“啊吧啊吧啊吧啊吧。”
  李冰:“哑巴还是装哑巴?我翻了两座山。碰见十个人,倒有七个给我装成哑巴——你抬了头我看看呗。”
  我差点没噎死,而李冰拿着他显然是用来抽人而不是打马的马鞭把子轻轻敲我的头。
  李冰:“抬头抬头。我看看你怎么装。”
  我只好和他僵峙着。
  我(OS):“十个壮丁,千里迢迢地押到前沿,倒要死掉七个,押丁的便要一路上找人补充,我便被这样补过。说实话,我也这样补过别人,一个半块银元。”
  李冰:“抬头!”
  我知道再搪不过去,抢了他马鞭子拔腿就跑。好极了。那小子奸似鬼,立刻就瞧见我鞋子。
  李冰:“逃兵!抓住他!”
  我开始狂奔,一边还忙着把马鞭子冲他砸了过去:“王八蛋!”
  一个像我这样瘸着连跑带蹦的人实在是特征太明显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李冰:“炮灰团的死瘸子!打死他!”
  我狂奔着,他的兵分出来几个愣追着。最愣的小子就举了枪砰地一下,幸好是没打着,并且开枪的要捎带上李冰的一个耳光。
  李冰:“我是说抓到了揍死了他!”
  于是我狂奔着,他们愣追着。一个瘸子如何与有两条好腿的在平路上赛跑呢?我冲出了马路,沿着山坡连滚带爬地跑。
  但他们照旧玩命地追。
  我连滚带爬地跑着,我后边一群王八蛋连蹦带蹿地追着。
  这样下去着实不是路。每一次回头我都发现他们越来越近。王八蛋们在我后边嘻嘻哈哈地笑骂着。他们甚至有空捡了石头来摔我。
  王八蛋们:“跑啊,跑啊!死瘸子!”
  “他跑起来真像老母鸡!”
  “这种人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我悲愤交加地骂回去:“你妈巴羔子!”
  我蹦着。吃力的腿蹦着,吃不上力地腿拖着,并且我发现更大的绝境不在我身后,而在身前一前边没路,这是他妈个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无路可走的壮丽。
  我:“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如是地大喊了三声,我像个面口袋一样跳了下去。
  王八蛋们:“真跳啦?”
  “绕着追,绕着追。”
  于是他们欢欢喜喜地绕着追。
  我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周围的山峦像被摔在怒江里了,一个劲地晃荡。
  我爬了起来,我瘸着,蹦着,晃荡着。我身后的左右几十米开外,王八蛋们松松散散地绕了断崖追下来,他们惊喜得很。
  王八蛋们:“他真跳啦,真跳啦。哈哈。”
  “他那把骨头还蛮经摔打嘛。”
  我是真他妈的欲哭无泪,我晃晃悠悠地往前跑,否则再过个几秒十几秒他们便又要冲我摔石头。
  然后我便瞪着又一道断崖。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哭笑不得的壮丽。
  我再一次开始我哭腔哭调的嚎叫:“你要活!你要活!你要活!”
  然后我再一次扑通下去。
  追我的王八蛋笑得岔了气:“又跳啦!他又跳啦!”
  “吧嗒个臭鸡蛋!”
  “接着绕!接着绕!”
  于是他们加倍欢喜地绕着追。
  我又一次结结实实拍在地上,我龇牙咧嘴。我眼前猛黑了一会,然后闪烁出一个清晰的但是冒着金星的山峦世界。
  我擦了擦鼻血,然后慢慢爬了起来,我梦游一样地向前晃悠。那帮王八蛋能追上我都不好好追,他们从我身后几十米慢慢包抄过来。
  王八蛋们:“他又要跳啦。你们看啦,他又要跳啦。”
  “他是个瘸子没错。他是不是还是个瞎子?”
  “他干嘛挑这么条见鬼的道啊?”
  我慢慢地往前晃悠。
  山层层叠叠苍苍茫茫的,冒着金星,飞着小鸟,看在眼里真是种叫你求死不能的壮丽。
  我:“你妈妈的……”
  我(OS):“什么都没有啦,只有风……我被墩得只剩下星星。我疯狂地诅咒一个叫死啦死啦的家伙,他说我是他认识最晦气的人。”
  然后……又是一道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断崖……
  我呆滞地转头,看了看我的追逐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在人前哭泣了,但是我扭曲着脸,欲哭无泪,对着他们发出一阵干嚎。
  王八蛋们惊喜地期待着:“哭啦,哭啦。”
  “笑啦,笑啦。”
  “跳啦,跳啦。”
  我怪叫,我怪叫着扑下去。
  如果从山巅下望,我现在这样一条道上被追逐和扑腾——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我选择的这条道每隔一段就是一个刀切般的绝壁,它这样一直没边地延伸到山脚。
  我(OS):“后来我从这里下望,看见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充满决心和扑腾。”
  一把镐头在刨着地,刨得很细心。一个从十八层地狱里摔出来的活鬼摔到了镐头边,那只鬼仰起了头,那只鬼是我。
  我:“……救……救命……”
  于是我看着一张木讷得像僵尸一样的脸,如果我是一只拔舌狱里逃出的活鬼,那就是修罗场跳出的死鬼。
  他提起了镐头,就我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要拍我的脑袋。
  王八蛋们悠悠闲闲晃了过来,那情形如同在搜捕一只四条腿打折三条的兔子,但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接近荒芜的山田,荒得一览无余的,而看似在劳作的那个人,他的劳作看起来更像本能。
  王八蛋们:“跳吧跳吧,跳莫咧。”
  “刚刚这个坡绕得有点远。”
  “早先那个坡就该把羔子绑了的。”
  李冰这时候是最拿得出手的,挺了挺他的小官架子,彬彬有礼地上去,学着一口要通不通的云南话,还要先紧一紧腰上的枪。
  李冰:“老乡,有莫有看到一个逃兵?”
  然后他猛地往后蹦了一下,惊疑地又看了一下,惊疑之后便成了恶心。
  李冰:“哪里来的?”
  那个行尸一样的山民继续刨着地:“我家的。”
  李冰同情有之,厌憎有之,又看了看镐下,退两步,看看他的兵。
  李冰:“三个往路上撒,两个跟我,林子再找找。”
  于是走了,于是寂静。
  于是我从埋在地里的那口破水缸里钻出了头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口大缸本来也许是拿来储水的,也许拿来储肥的,但早干涸了,现在积满的是青幽幽的带着落叶、寄生虫和水蛭的雨水。
  人就有这么奇怪的时候,我快被水憋死了,但我现在快渴死了,我大口喝着快憋死了我的水。
  然后我想起得感谢我的那位救命恩人,我连泥带水地爬出来,一边还要拔掉身上的几个水蛭,我忙乎着走向那家伙,那家伙一直在刨地。
  他刨的是一个坑,很大的一个坑,因为大,所以很浅,越过他刨出的土堆,我看见林边的三具尸体,一个成年人,女的,加上两个小的,加上他,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而他刨的坑看起来刚好可以埋四个人。
  他的衣服破得像鱼网,我能清晰地看见每一根皮包的肋骨,他把坑刨得很浅,一定是他也衡量过自己的体力——这是个全家已死,奄奄待毙的人,但我从他眼里看到的不是哀怜,而是淡然,淡然到需要多大个坑才能让他与全家同穴都已经算计过了。
  他向我表示这样的遗憾:“只能挖这么深了。再多,没力气埋人了。”
  我:“……你家里人?”
  我说了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我伸手去抢他的镐头,而他迅速地闪开,并且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轻咳了几声。
  他:“我有病。”
  我看着他那双病态的被传染病菌烧识的眼睛,于是我明白了他家人的死因。
  我:“……你家在哪?”
  他指了指林边一个用芭蕉叶和茅草搭的棚子,那东西几乎和莽林同化了。
  于是我明白了:“你从江那边撤过来的。”
  他没说话,没回答,有必要吗?左右是没家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裹早跑丢了。我把小醉给的钱,小醉给的镯子全放在地上,然后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这辈子还未有过这样真心的鞠躬。
  我:“你的坑挖得太大了,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大坑。”
  他漠然地看着我。
  我:“我没死。你也不要死。”
  我看着他,退进了林子里。最后他也没去动我放在地上的财帛,我很希望他去动那些财帛,因为那表示他决心活着。
  我晕乎乎地蹒跚在与路平行的山林边沿,我冷,我的魂大概摔丢在哪道该死的断崖上了。我全身的骨头大概都已经摔裂了。
  我(OS):“滇边的山,山寒逼人。人好像走在云端。路其实就窄窄的一条,但云山雾罩地,让你以为很空阔。”
  然后我听见一个奇怪的震动声,刚开始我是用自己的躯体感觉到的,但我无法确定,我从林子里蹦到路沿上。
  我把耳朵贴在路面上,现在我确定了,那种让我心悸的震颤。
  ——我在南天门上疯狂地刨着散兵坑,我瞪着踩着脚踏车疯狂袭来的日军,赤裸着,叫喊着,口吐白沫,累得像死狗,狂得像疯狗。
  我(OS):“我听见日军踩着他们永远没有轮圈的脚踏车,蝗虫汇成的毒龙。从后方突破了我们的防线。”
  那种震颤已经不需要我费力去听了,那种震颤越来越近,撼动着树林,野鸟惊飞,山鼠逃逸。树木的颤抖连肉眼都看得见。
  (OS):“在那里!王八羔子!”
  我回头,看见李冰和他的帮凶们。
  我:“找掩蔽!鬼子!日军!坦克!”
  金属磨擦地面的声音已经如此清晰,我听见金属的履带将泥土和草丛连根翻起,所过之处土地尽成波澜。
  我开始试图用手在我的脚下刨出一个散兵坑,我怪叫,百忙中回头。我的追捕者拿着枪。错愕地瞪着我。因为过于惊讶,他们没有说话。
  于是我意识到我的愚蠢了。我不可能用手在这样的硬土上掘出掩体。我跳了起来,向着我的追捕者狂奔和大叫,“来不及啦!把坦克放过去,杀步兵!进林子啊!日本人!”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过他们的队可比我们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过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条箱被他们一个一个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里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个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过蟑螂,耗个三五天还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过他比克虏伯还木讷:“……是。”
  我们便一起望呆,两个拉着老步枪的,一个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们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个人火力顶我们半个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个孬种逃兵是我我们?”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们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这里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个表达都成问题的家伙耗过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个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个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个人样。”
  张立宪没怎么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干笑。他们可以揍我可以骂我什么的,只要别再让我觉得这样被人遗忘。但是那两家伙嫌恶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让我再也听不到他哥儿俩说笑的声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也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栓着的脖子挣长一点,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程四八:“这这这小子挺会玩的。”
  邢三栋:“吃吃吃饭。”
  程四八吓一跳:“你你你怎么也结巴了?”
  邢三栋:“跟跟跟你呆的。”
  我继续对地上的蚂蚁趁胜追击,程四八扒拉着饭,那当然没我的份,一边看着我发呆,一边把一只苍蝇放在我脚下,以便招来更多的蚂蚁。
  说是杀鸡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早点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
  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又又又发神经了。”
  我:“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后我呜呜咽咽地干嚎,我的干嚎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的!”
  邢三栋:“不不会。刚刚才还在看人。”
  程四八:“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程四八吓得往后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发直,我现在不作怪了。
  没什么能让他眼发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栋一齐直楞楞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我终于费了劲转过去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
  然后她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我们在战场上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人犯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高了点,砸在我脑袋后方的桩子上,而且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怎么样倒也不会,但是卡砰卡砰地拉着枪栓吓唬她。我看着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样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孩,我拧着粘乎乎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让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程四八:“没没。”
  邢三栋:“没没没没没。
  小醉:“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对对。”
  邢三栋:“对对对对。”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嗳。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我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这样劝诱着,哄小孩似地,抽噎着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绝了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邢三栋程四八正扭着我,想把一块破布往我嘴里塞,我死死地咬着牙,谁要嘴里塞这么块臭布渡过余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栋:“他在咬咬咬舌头啊!”
  我:“有种咬舌头我王八当逃兵啊?我吓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释。解释就张了嘴,张了嘴破布就塞了进来。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里叼着一块臭布,呆呆看着山峦上的夜色,我现在不用装吊死鬼啦,我已经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栋程四八又在咔啦砰咔啦砰地拉空栓。
  我转了头看他们这回在吓阻谁,月色下,还是小醉,但不仅仅是小醉,还有一个比小醉高的,是迷龙老婆。一个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宝儿。
  她们离了很远看我,看了一会,走了。
  我继续看山峦之上的夜色。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种抛弃真是让我……宽慰。
  我晕沉地抬起头。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老程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我看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然后我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
  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如果不是我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
  我呆呆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嚎,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他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龙想喂我点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我的腿,因为程四八一个抽疯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嘻闹的意思,我确凿无疑看见他是一个嘻闹的表情,然后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然后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而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侗吓地拉着空栓。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
  邢三栋程四才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栋:“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地不看他。
  然后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操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龙:“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于是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兽医,你尿完没有?”
  于是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
  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南天门,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呆呆看着禅达的夜空。
  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就在这片空地上踢踢踏踏地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这总归也是好事——但我没发现。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着,我已经没力气啦。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装装装的。”
  于是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邢三栋:“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
  我:“唔唔唔?!”
  程四八:“别别别堵啦。我瞧瞧他要咬舌舌头也没力气啦。”
  于是我嘴里的布被扯掉了,我做着企图让酸痛的下颔合拢。
  我:“哼哼。小太爷还行。”
  程四八:“还哼哼哼的。我我我看他能顶五六天。”
  我:“哼哼。”
  程四八发着善心:“今今今天发你们团的,别说虞虞师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纷沓的人群们确实是炮灰团,我看见迷龙、郝兽医、阿译、不辣、蛇屁股、豆饼、克虏伯、丧门星,连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们本来总是有事没事在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让他们都把目光掉开,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气一样从我身上越过,然后对着军需大叫。
  死啦死啦:“明明就是主力团挑剩的货!剩下的玩意叫化子也不会要啦!你还不就打赏给我?拿个清单算算算什么呀?”
  我算是看出来了。军需被他缠得没脾气,我就开始有气无力地微笑。
  “虞啸卿大概是觉得一连六枝汤姆逊这样的轻武器还是该给地,而且主力团换下的旧货放着也是进仓。好吧,不管什么破枪,炮灰团这回总算人手有了一支枪。
  我向着每一个看到我的家伙微笑。大部分家伙看到我之后就把脸掉开。郝兽医和迷龙开始缠着死啦死啦做激烈的争论,议题显然是有关于我,我混混沌沌地也懒得管,只是微笑。
  我听见脚步声,过来的是阿译,他鼓过很久的勇气,他终于过来。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阿译:“……你真是我团之耻。”
  我:“说句人话成吗?你弄个小中分就跟苍蝇似的。”
  阿译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团之耻。”
  为了不让自己眼圈发红。他连忙逃开,装作要并入死啦死啦正在归置的队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长气的身影。
  好好干吧,像人一样。有了枪打得准点。别自虐啦,你不是苍蝇。
  他们在那里踢踢踏踏地,有了枪,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兴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还要唱歌,于是丫们唱我们很久以前唱过的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看着他们踢踢踏踏地远去,人渣们原来不看我,现在要走了倒看我,他们向祭旗坡走的时候脖子几乎是拧着长的,于是泪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眼泪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没法不想起我的那个也许真发生过的梦幻,我们踢踢踏踏地唱着这歌跟在何书光的车后,何书光光着膀子,拉着手风琴,我们唱着破落与梦想。我有许多一败涂地的梦想,但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在哼哼,还有个人在我耳朵边哼哼,我连忙甩掉眼里的泪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边哼哼,狗肉在闻着绑我的绳子。死啦死啦是个爱枪的人。背着一枝新得的汤姆逊,人渣们离得老远。列着队在那里踢踢踏踏,他们并没走人,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扔下他们跑回来了。
  我于是赶紧把自己站直,我以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死啦死啦:“丢人吗?”
  我:“不丢人。”
  我斩钉截铁到死啦死啦只好回头看了看人渣,看见每一个人渣脸上都是对我无上的认同。他只好挠挠头。“后悔吗?”
  我:“从你掉头走开,每一秒钟我都后悔十次。”
  死啦死啦:“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
  我:“他妈的你懂不懂修辞?你现在拿你手上那把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也会笑,因为知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总算有了不会打打就卡壳的枪!可你不会打的,我也笑不出来,会痛的!这是修辞!——可我还是会跑。”
  死啦死啦:“厉害呀。为什么?”
  我不吭气。但那家伙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挣扎,拧答,拿还能稍动一下的脚踢他。
  死啦死啦:“两位帮个手。”
  邢三栋和程四八是唯官衔为是的,立刻为虎作伥,于是死啦死啦从我身上搜出那两个半张的信件。然后他对起来看。
  我悻悻地:“倒啦。笨蛋。”
  他便纠正了,看,信没多长,扫两眼就明了。于是丫对着我做出一个特明白的表情。
  死啦死啦:“你爸妈来了呀?——干嘛不早说?”
  我恨得牙痒痒,“见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铜钹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会准我的假?我跟你说准个假。我去寻死,没死得了就回来?”
  那家伙没理我,回头瞧了瞧还列着队在那发傻的人渣们,扬了扬那两个半张的破纸:“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要还为这种破事开小差,先跟老子打个招呼。”
  没人搭他碴,只有我在轻声疑问着,“你要干什么?”
  他便笑逐颜开地看着邢三栋和程四八,以至那两位莫名其妙之下产生了立正敬礼的下意识反应。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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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章
  邢三栋和程四八现在被绑在绑我的柱子上,不辣拿着臭布捏着程四八的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气,然后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栋咬紧着牙关:“唔唔唔唔唔?!”
  后者的嘴倒是没塞上,迷龙拿布等着,“你倒是跟我说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栋:“这这这是师部的……”
  迷龙就等这空子,伸手就把布给堵上了。
  于是邢三栋和程四八热烈地交谈着: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没堵嘴的时候流利多了。
  法场被劫了,我也被丧门星和郝兽医架着,郝兽医在那哼哼地念叨,他着实开心得很,“小太爷起驾罗。”
  我并不那么高兴,我盯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他现在的全部兴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刚上手的M1928汤姆逊上。
  我:“那叫战壕扫帚。”
  死啦死啦:“什么扫帚?”
  我:“扫战壕的扫帚。发明的人这么叫的。”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个地方看他有没有吹牛。”
  我:“回山让虱子鬼排队吧,拿这个帮他们除虫。”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气无力地涎笑:“我还行。我这块腊肉是不是该再挂两天?”
  死啦死啦:“你很能装。你从不求饶。可被逼上绝路,还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门心思整治他的扫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说的根本不是我想说的,他也知道所谓扫帚什么的不过是我在转移话题,以掩盖心里蒙受的耻辱。
  郝兽医偷偷地问我:“你爹妈来啦?干啥来啦?是不是被你吓来的呀?啥时来的?住哪呢?干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的吗?他们啥时候过的江?咋就能过去呀?”
  我瞪着他,我快噎死了,“你凭什么就说是我吓的呢?”
  郝兽医:“我是当爹的人啊。我儿子要一不高兴就一封遗书,再不高兴就来个绝笔,我要不去看我儿子抽啥疯才怪呢。”
  我:“……关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头也不回,“对,关我们屁事。你孟烦了生螃蟹壳子,顶着撑着,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还要做逃兵么?”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妈能装。”
  然后他一点没客气,用枪托杵了我的小腹,本来就要老郝和丧门星扶着走了,现在我像虾子一样缩着,是老郝和丧门星抬着我走了。
  郝老头一语中的。“好罢。家父回应我的遗书道,‘吾儿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诅咒与外界相关的一切,远行的知识接近为零。‘行装甚多,一番苦旅,终抵铜钹。幸未南辕北辙,叹只差之毫厘。见字即来接罢。’家父在西岸的铜钹镇轻描淡写道,他写这信的时候我还在缅甸。禅达和铜钹间的天堑还是通途。
  现在,我好像拿着来自阴间的家信。
  我拿着我的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丧,并且因为公诸于众,这种沮丧再也掩饰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里踱来踱去,与我不一样,他还在玩着汤姆逊,他亢奋得要死,“放狗屁!阴间啊?天打雷劈,干了这个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妈死刑。”
  我:“清楚点说话。我是要去他们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不会在沦陷区芶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关我屁事?风雷电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个炮弹也行啊,干这个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着他在那块玩着枪,拿着枝汤姆逊冲着对岸,口头上哒哒哒。他要真扫几匣子弹过去我也不奇怪。
  我:“别跟我说什么大义,别说有朝一日咱们把他们从日寇铁蹄下解救出来。很多事我都忍了,连你我都忍了,这种事忍不了的。还有你不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臭硬脾气,他在日占区一星期也活不下来。”
  死啦死啦:“我没说呀,我有说吗?还有看着你老弟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脾气?可是关我屁事。”
  我想着怎么回嘴,可是门口暗了一下,丧门星晃了进来。
  丧门星:“都叫齐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头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窝窝囊囊就往起里爬,我跟着他。
  我在战壕里追着他们。那家伙头也不回。丧门星也头也不回。
  我:“要干什么?什么齐啦?”
  死啦死啦:“不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别跟着,我没说三米以内。”
  我就跟着:“谁听你的三米以内!要干什么?”
  死啦死啦:“国难当头。忠字已经很掺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马虎眼了吧?”
  我:“少装。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在发痒,浑身上下的痒。这痒跟孝字可没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礼义廉耻,痒死我啦。”
  我:“痒死你个犊子!是人家挑剩下那点美国货让你发痒!”
  死啦死啦:“哦嗬。”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说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国土沦丧,痒得很哪。帮我挠挠。”
  他把背伸给丧门星,丧门星就帮他挠,气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过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动!虞啸卿会弄死你的!”
  “哦嗬。”
  “我不会跟你去的。”
  “好极啦。”
  “没人要送死的,也没人要跟你去的。”
  “哦嗬。”
  他站住了。丧门星也站住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他们要到的交通壕了。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过不去了——丧门星叫的人全拥在这儿啦,荷枪实弹破衣烂衫的,有些霸道的拿着刚抢到手的美械,不霸道的就拿着原来的破枪。
  丧门星:“打过仗的,还能打的,全在这啦。”
  我看了他们一眼,我不再说话了。
  他们都在发痒,那帮家伙,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的破落户,大字不识的造粪机。我的汗毛直竖,我也有点发痒,这与美械无关,就像我看着我们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们手里,在这样的隔江对峙中也用不上。
  跟这些都不相干。
  这里燃了堆火,在禅达湿重的空气里冒着青烟。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着垫子,在阿译提示下写着名字,然后团成纸条扔进另一个盔里。
  我在人群里乱钻钻蹿着,光明正大地动摇着军心。
  我:“让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不辣:“发神经哪?”
  我:“绷紧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绷紧了,绷出一团并不发达的肌肉,我就给他往死里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么着啊。那你们抽什么疯?我知道你们活腻了,都腻到想死了吗?是长了点肉啦,可几枝四五手提机关枪能扫光西岸的鬼子吗?”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疯啦?”
  迷龙:“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们在得瑟呀!他妈的全世界都抽疯啦。”
  死啦死啦:“传令官。三米以内!”
  我:“你离狗肉远点。别把狗肉也传染疯啦。”
  死啦死啦:“滚过来。老子要个托架!”
  我就愤愤的过去。那家伙把两个盔一合,然后玩命地摇,人渣们呵呵地看着,那家伙简直快把自己都摇散架了,然后往我手上一坐:“托着!”
  我就托着。
  人渣们呵呵地乐。
  那家伙从盔里抄了张纸条,他站了个臭不要脸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纸条上的名字——林译。
  我愣了一下,阿译站在几米开外,眼里放着光,头发很飘逸。他从里到外都写着贱兮兮的几个字:让我去——为了让人看清这个,他很外道地拿着一枝长枪。
  死啦死啦打了个干哈哈。“老天爷定的啊,叫到没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没来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借机除掉师部安插的眼线?阿译踏上这样的送死之旅就绝无生机,会死得配合之极。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龙。”
  迷龙欢快地骂着:“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个名字,是个我也不认识的名字,但那家伙在众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着,并且做出一脸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谁呀?”
  郝兽医吓得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吗?”
  死啦死啦一脸诚恳地点着头,“有用!当然有用!”
  郝老头便用力地向其他人点着头,嗯嗯地哼哼着,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头子要归位啦。”
  郝老头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地一声大响,不辣戴着新到手的美盔。但那并不是防拳头的,还不如不戴,他被震得头晕眼花,扑在地上。
  老头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谁呀。被老头子砸趴下那条大壮汉,下个是你。”
  不辣头晕眼花地:“……哦了啊。”
  郝兽医:“老子还没五十七呢。”
  迷龙:“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结巴子嗑什么?”
  迷龙:“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带上。”
  豆饼:“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里拿着另一个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龙:“机枪****枪管子枪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个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吗?——丧门星!”
  丧门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么也没说。
  死啦死啦:“马大志是哪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便挥了挥他的菜刀,“丢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带。”
  蛇屁股:“……我丢。”
  死啦死啦:“眼花瞧错啦。这上边写的是崔勇。”
  我们的重机枪手便欢呼雀跃地往上挤:“来啦来啦!”
  蛇屁股:“有那么花的吗?两个字瞧成三个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经把纸条往火里一扔来个毁尸灭迹,蛇屁股立马跪了下来。
  蛇屁股:“阿公嗳。他要能端着马克泌打冲锋你就让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没看错,是马大志个狗娘养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并不理他,“……谷啥什么……小麦?”
  正在沮丧的豆饼便一头冲了出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绊了他一下,让他一头摔在地上,然后被人踢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回去。
  死啦死啦:“时小毛!”
  克虏伯从晕睡中睡开了眼睛:“吃饭啦?”
  我们把能抓到手的乱七八糟的全冲他扔了过去。
  我捧着盔,我呆呆看着他们的笑闹,死啦死啦叫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入你娘。我看着。我瞪着。
  他说他只要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话说,刚好挠痒。十二个人,可等在战壕里从手上痒到心里的足有一百二十个人。
  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去翻拣着就放在旁边的****箱,武器、****、衣服、装具,这很快就成为哄抢。他们拳打脚踢。我看着。我瞪着。
  天公地道,他没一次照纸条念的。为挠这痒几乎出清了我团存货,去的人发一枝汤姆逊,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于是他们争抢着自己那一份和别人的份,诅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爷。我看着他们雄壮地拍着胸膛和并不雄壮地被踢着屁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个民族也许真的是很伟大的,我现在看见那些征战大地更征战自己的先人们在借尸还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个,他自己无疑是要去地,便把所有的纸条往火里一倾。让火光熊熊,丫把头盔往自己脑袋上一扣——他掉头走开,他当然还没沦落到要和人去抢八个弹夹六个手榴弹。
  我因那火光的蹿起而看着从火光边走开的家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的事情,我追着他,“喂,别走!”
  死啦死啦:“哦嗬。”
  他只是冲狗肉弹了弹指头,让狗肉跟着。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哦嗬。”
  我追着他,为了料理我这个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经追着那个屁股后边永远有条狗的家伙跑到交通壕。现在我追着他从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给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的,我干嘛要‘给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过瘸的罢啦。”
  我:“谁跟你说腿呀?他妈的我呢?怎么没我名啊?”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你去干嘛?”
  我:“见你的鬼啊!我去干嘛?”
  死啦死啦:“干嘛?我们去打生打死,也许万一说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带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妈呀!”
  死啦死啦:“你给我也不要啊。我们把人带回来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诉你的头啊!”
  死啦死啦:“当我白痴吗?看信的时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烂熟啦——跪着干什么?”
  我换招了。我跪着涎笑:“蛇屁股给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礼啦。请起。”然后他掉头就走。
  我:“让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来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团长。”
  我:“……孙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吗?一泡尿都能憋死的主。”
  我:“谢谢啦。”
  死啦死啦:“起来。”
  我:“答应啦?”
  死啦死啦:“跪着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没法认真。我现在认真地跟你说。”
  但是他没说,因为我还涎着脸跪着,我知趣地站起来。
  死啦死啦:“我要带过去的都是找着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们再带回来。你那魂丢了还没找着呢。”
  我:“豆饼能去。兽医都能去,我就还不如他们?”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没豆饼,迷龙的机枪就去了半枝。兽医去了,我就算归位,总还有个会说人话,你们也会听的。你有什么好带过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死啦死啦:“这会又是啦?逃兵的时候怎就不想老子没了副官、传令官,还有参谋?”
  我:“你如果要我说对不起的话,我可以一直说到明天早上。只当大减价。”
  死啦死啦:“便宜东西卖给迷龙好啦——这么着,把你自己给我说清楚了,带你一个。我从没听你说过你自己。”
  我浮现出一种大事不好的表情:“我?说什么?”
  死啦死啦:“皮里阳秋,半死不拉活,不用戳就喷毒水,跟个脓泡似的。做瘸子也就罢啦,还要做个恶毒的瘸子。诸如此类的。随便说。”
  我:“……谁谁谁他妈能说清自己?你干嘛不问我二百五乘二百五得多少呢?我两秒钟告诉你。”
  死啦死啦:“我懒得算。我累了。睡啦睡啦。咱们还是钻一个洞,没把你清出去之前,想说都可以。不过我们明早上五点出发。”
  我瞪着他走开:“……我杀了你!”
  死啦死啦:“哦嗬。”
  今天晚上有很多的星星。我们阵地前的地表有一个洞,洞里有一点微光,微光晃着我的脸。
  我从地里,我从洞里看着外面的世界。
  天上有很多星星,但我只能看见我视野里的那颗星,因为我是透过防炮洞上被炮弹砸出来的那个洞在往外看。
  我坐着,因为小板凳太矮而更像蹲着,有时我看看脚下的坑,我很奇怪死啦死啦为什么不填掉它,有时候我瞪睡在床上的死啦死啦,那家伙为了更暖和点和狗肉挤在一起,他睡觉时像个孩子,这么说是指他的躁动而非能让人放心,一会趴着,一会正着,一会侧着,无论哪种姿势,总是有手和脚什么的从床上耷拉下来触着地面。那张床本来就小,在他这样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发地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扰地偶尔呼噜两声。
  我又看着天窗,睐着我的眼睛。
  死啦死啦:“挤啊挤,使劲挤,挤出眼泪我信你。”
  我气得要死。因为一直以为他睡着了,“没睡着你打什么鬼鼾?”
  死啦死啦:“三点多啦,该睁眼啦。一帮从不愿为整件事操心的主。我不想,没人帮我想。”
  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
  我:“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
  我:“我吗?”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要装傻。”
  我:“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
  死啦死啦:“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
  我:“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吗?”
  我:“……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
  死啦死啦:“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
  我:“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
  死啦死啦:“说清了吗?”
  我:“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
  死啦死啦:“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我:“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你又反攻为守啦?”
  我:“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
  我:“什么事?”
  死啦死啦:“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什么也没想。”
  死啦死啦:“少来。你想啦。”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
  死啦死啦:“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
  我没理他的打碴:“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
  死啦死啦:“什么鸡?”
  我:“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
  我:“突然,停了。”
  死啦死啦:“不停就有鬼了。”
  我:“音乐也没了。我跟家父说,没了。家父很生气,拿起了锤子。一锤子,两半,两锤子,四片,三锤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锤子,全零碎了,全都没了。我讲完了,没了。”
  是没了,这洞里也没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这洞里就我一个人,我茫然看了看,就看头顶上的那个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边:“十三个人,一条狗。你蒙混过关了。”
  我茫然了一会后。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壕沟里有着雾,透着寒,我跟在死啦死啦和狗肉后边,趟过厚重的湿气,几点灯光也被露水和雾气浸得沉甸甸的。
  我蒙混过关了。他也蒙混过关了。他踢到了我的软肋,我也踢到了他的。他早已信着全无是处,仍自勉力为之。我们似乎是他最后的依托,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让他看着脑仁痛。
  祭旗坡、横澜山、南天门还在雾气中沉醒,我们一十三个人一条狗一在壕沟里动作着,整理装具。检查武器。
  我们在山林中行进。炮灰团最好的行头都凑给我们了,这些装具和武器让我们觉得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但又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我们一直不断地在调整我们的背具和武器,尤其是被迫全副武装的郝老头儿。我们也真的很有些暴发户的感觉,十三个人倒带了十一枝汤姆逊,迷龙还是拿着他的捷克,豆饼除了一堆机枪备件外还分到了死啦死啦的毛瑟二十响。
  相比之下了无挂碍的真的只有狗肉,它跑得时前时后,它也许把这当作一次打猎。
  慢慢地我们行走于雾中的山巅,怒江的咆哮声时遥远时而逼近。
  现在我们中的十一个人在江滩上包出个半圆,半圆的轴心是一个在对着怒江抓耳朵挠后脑的死啦死啦,我在对着那家伙大喊大叫,我必须大声才好压过怒江的水声,“你就这么过江啊?你早怎么不说这么过江?”
  死啦死啦:“你也没问啊。”
  我:“我怎么不问啊?我要问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觉啦!过个屁江啊!”
  死啦死啦:“你也没说啊!”
  我:“我怎么不说啊?就是那条死书虫子惹出来的祸!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过聪明啦?”
  死啦死啦仍看着那湍急的江流发呆,我在江滩上恼火地走着,不时捡起石头去砸怒江——这恰好是我做逃兵时来过也叹过的江段,也是那个日本兵宁可自杀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这样,即使你有条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个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龙笑嘻嘻地为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块石头,我被闪得差点砸了自己的脚——他轻松搬起来的东西自然不是我能轻松搬起来的。
  迷龙:“急啥呀,过不去就当出来透气呗。”
  我瞪着他。
  郝兽医:“要闹改个日子!迷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龙老实了点,就回去被老头拍后脖梗子,我呆呆瞪着能把人眼耀花的江水。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我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因为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我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
  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觉得我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我们看着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然后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
  丧门星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迭,“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的烂纸扔在身边。
  不辣:“那什么东西?”
  丧门星:“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你拿去。”
  不辣:“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但是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
  他就跟看见先人鬼魂白日现形一样的表情,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这是他的行李。
  然后他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谁说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过得去。”
  我:“扔了吧!这是死人的东西啊!死尸在江里一路零碎地散着呢!”
  死啦死啦:“书都没零碎呢。”
  我:“书被冲进死水湾了呀!你哪怕这么想想呢,你没几天已经把那傻小子揍两顿啦!那家伙要心里犯阴,在这地方弄个饵让我们送死呢?”
  死啦死啦看起来真是一脸茫然魂飞天外:“他阴吗?”
  我倒还真没法说那家伙阴:“……我不知道!”
  死啦死啦:“是你阴吧?”
  我:“那你下吧!请!水神爷有请!”
  死啦死啦倒真往水边走了两步,但看起来我们没有任何人要跟他下,于是那哥们又绕了回来。
  不辣涎笑:“团座,又见面啦。”
  死啦死啦:“我刚下去过。参谋,你有办法吗?”
  我瞪着江流,一声不吭,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是过不去了,我不想过去吗?我曾在这同一个地方发过半天的失心疯。
  郝兽医:“这就是鬼门关吧。”
  蛇屁股:“回去吧,回去吧。”
  克虏伯:“回去还能赶下午饭。”
  他们的架势像是野营完了散伙,而我仍然瞪着江面,还有一个人没动一死啦死啦也瞪着江面。
  死啦死啦:“绳子。”
  我:“弄个掷弹筒,给我团巴好,塞进去——乌滋空通——把我打过去。”
  那家伙没理我的冷言冷语,他像是着了魔:“绳子。”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也是咬我们都不带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没有这样试的。要不你绑了我扔下去。”
  死啦死啦:“你那体格下去,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
  一帮渣子们就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就走,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现在谁也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的全跟在后边。
  迷龙:“你整啥呀?这是狗,不是鱼嗳。”
  郝兽医:“这不是狗,是狗肉啊。”
  豆饼:“狗肉是你的狗。”
  死啦死啦:“它不是我的狗,是给我面子跟我处的狗。”
  丧门星:“那就更要讲个道义啦。不能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站住!都给我站这!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腿!虞啸卿没说错呀,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嘛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他是说真的,我们窝窝囊囊的,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又蹲下来,抱了抱狗肉。我们听着他又在念叨“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来身就说:“去,过江!”
  狗肉就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膝,狗肉也冲得站不稳了,它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去!”
  他拽住了绳子,他家狗还飙过他。再掉个头便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他手上抓的绳子蹭蹭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
  我们脖子拧得麻花一样,目瞪口呆地瞪着。
  死啦死啦:“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几条人觉得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一下能看见它乍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然后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乍撒着双手,看起来很无力,他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绳子放到头啦!”
  那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最后的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它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快成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那劲让人觉得脑花子都能被挠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不吭气,逼着自己不吭气,他瞪着怒江,那根本是仇恨的。
  我们沉默,很久。
  蛇屁股:“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啦。丫跳起来的大喊大叫根本是哭腔哭调的:“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我摔倒在地上。
  我摔在地上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哄哄地全冲了上去,我们抢住了绳头。哄哄地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乍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它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我们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现在它看起来像是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它用一种摔地姿势趴了下来,半死不活地趴在那里喘气。
  我们沉默着,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家什给密封。死啦死啦早打的过江主意,这类的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
  狗肉还趴在江那边起不来。
  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简单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过去了而已,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于是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
  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量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地西岸的土地。
  当最后的迷龙也上岸,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迷龙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枝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啦,他一边钻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迷龙:“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哒,哒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
  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
  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由紧张而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他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然后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死啦死啦:“走。”
  然后我们摇摇晃晃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现在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人走出地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
  死啦死啦:“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
  死啦死啦:“追他。”然后他向我们发令:“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其实比刚才还好走点,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肩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应着:“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他跑到前边去了。
  是杀人灭口,捣鬼的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的杀将过来。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
  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一个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自己是直冲而上的,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然后我听见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身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我们用和他同样的茫然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实际上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的,以一种接近安祥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旁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一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
  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那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丧门星:“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从登岸之后。我们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经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回报搜索的结果。
  不辣:“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茫然打量着这片空地,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我们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的祭拜。
  迷龙:“真的是闹鬼了。”
  不辣:“是不是死鬼想我们作伴啊?这里跟个坟地一样。老子要死个热闹地方,可不要这。”
  郝兽医:“就是坟地啊。”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你们拿命来做。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个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得了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得了的话,也是一样。”
  迷龙:“这样就走?”
  死啦死啦:“要勘破生死,但对生死也有得敬畏之心。这就走。”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退出这片空地。
  我鞠下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敬畏之心,“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他们。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死啦死啦的心思,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
  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象他们一样死掉,我现在确定我绝不想这样死掉。
  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沿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沿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
  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地正斜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象正斜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
  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是懒懒散散地,尽管这个太一般地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死啦死啦问:“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死啦死啦说:“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
  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就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便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
  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上去那是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
  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呆会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
  死啦死啦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的人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
  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我们现在行进在山地和田地的夹缝之间,一边是林子,一边是田野。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的,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擞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
  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我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有说过什么话。
  豆饼念叨:“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便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着也注意到这片的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地生着。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便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我们分成了两翼向林里包抄。
  那真是个不费劲的活,我们在林中包抄奔跑,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
  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说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的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泥雕木塑着,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
  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惊扰他们似地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了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
  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迷龙几个人在林沿把风。
  丧门星在光线很不好的密林中亮起了一个电筒,滇西人中的一个——一只毛发皆长,白色已变成了灰色的老猴子——这样形容是因为他剩下的骨肉实在很当得起这三个字,我甚至觉得他可能轻过一只大个猴子。他说的话急促而模糊,完全是当地士话,除了丧门星和死啦死啦不要有人想听得懂,我听了会儿,走出林子,我尽量避开迷龙他们的防护线。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
  我们遇见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栓在他们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彻底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灌沃,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后来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听见响动,忙擦干了眼睛,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看见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我们只好默然地看看这个毛重绝超不过五十斤的村长,地主。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
  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了,丧门星忙拿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
  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
  不辣忿忿地说:“带了子弹就不好多带吃的。要命。”
  我是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做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速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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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一章
  我们不敢有任何亮光,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我在死啦死啦身边,我的表情很木,从和那些滇西人分手之后我的表情就很木。
  “我爹没啦。”我说。
  死啦死啦问:“……他是壮劳力,会被抓去南天门?”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个被招安的镇子里活下来的。我们连他的坟都找不到。”
  他看我一眼,“有这么肯定的?”
  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两枪,两个。”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个鬼。你才不会开枪。不过你会把我妈吓得再背过气。”
  死啦死啦就不把枪放回去,挥得我只担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妈再吓背过去。
  死啦死啦:“这么好到手的正义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动个手指头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一——哦,它是动动嘴啦。咱们仗打不好。国治不来,至少还有本事逼全国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经成瓦啦,那至少还有本事逼家里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义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阴得很,行吗?我就想在我父母坟头流点猫尿,全了孝名再了无挂碍地一路忠将回去,好不好?现在打个折扣,好不好?”
  那家伙终于把枪还回套,阴谋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这么想我请天老爷把你劈啦。”他现在总算是认真了:“孟烦了啊,认识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见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掺水啦。我们来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尽孝的,孝是天经地道的东西,不是你这人渣子死要面子装出来的一脸正义。”
  “嗯哪。”我闷闷地说,又闷了一会:“谢啦。”
  这时候我们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压抑着。
  死啦死啦:“你妈喜极而泣啦。”
  我:“不是我妈。”
  我家老子瞪着窗花子,木讷多年的表情挤出了一个表情,做诗的激情和能为他是早就没有啦,但至少还有背诗的能为。所以他转了身,对了我们,吐了口气开始咏哦。他永远给自己做成这样一种错觉,他是世界的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等待一个表演。
  我父亲:“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我的父亲站在书堆中间,书用油纸包着,大部分连包都没开,从墙根一直堆往天顶,他旁边的几个书架子也是这样堆着。
  我的人渣子朋友们挠着头,干瞪着眼,不知道这老头子又发的哪门神经。
  我吁了口气,脚真是连走带站地快要断了。我找个书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亲:“咄!休坐!”
  我只好又连着我十几公斤从未敢解下的装备站起来,以便我父亲继续表演。
  我父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事情想开了就简单,父母当然愿意跟我们走,铜钹已经快成死镇了,而且我相信他们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绝了再见我的念头——这部分简单,但是就家父来说,简单之后,通常必是复杂。
  我父亲:“走啊走啊。人生皆虚妄,恩爱痴人逐。速速地走!”然后他平和淡定地说,“只是把书都带上。”
  我焦心地在屋里踱着,几乎绊倒在书堆上。
  迷龙:“我……!”他大概也已经被我家的气场搞到不敢太粗口,于是只好打量眼前的一堆书,那堆书从他脚下一直堆到要他仰头,“……妈妈耶……”
  豆饼在做一种尝试,他试图背上了一堆书包后还能站起来,结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命。
  豆饼:“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头也不回地在绑另一堆书:“翻着吧。我去找只母乌龟来跟你配对。”
  死啦死啦也在挠头,我倒是开心啦,我终于可以把我的灾难加到他们头上啦。
  我:“团座别着急,团座慢慢想。我瞧三十个迷龙也就能把远香斋搬到东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烂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么玩意?”
  我:“远香书斋啊。中的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学贯东西嗳,虽说他也不怎么看,而且还不到孟家老书斋的十分之一,可把这票货连灰尘带蠹虫。从北平搬到南边。我家倾家荡产了,再搬到这。老底子都蚀尽啦,现在烦你们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绝不能走啦。你以为他为什么到铜钹就去不了禅达呢?我猜他也就是为了书斋做了保长。”
  死啦死啦:“……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么幸灾乐祸的。”
  我:“吾宁死。我一开始想做逃兵过来,就是陪死的。”
  迷龙就过来,抱了我们俩肩子,不是为了亲密,而是要耳语。
  迷龙:“我有个法,我把老王八犊子……哦,烦啦他爹绑上啦,背走,我背,我觉着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龙就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我:“迷龙我跟你赌,十赔一的档口,到了禅达,你把他放下,他能掉头跳进怒江,扑腾回他的书边——如果不死的话。”
  迷龙:“……这么有种?”
  我:“就这事有种。你想想,他骂了半世汉奸卖国贼,连我们打了败仗都被他骂汉奸卖国贼,最后为这个他自己做了汉奸卖国贼。”
  迷龙挠着头,并且看着他的挠头兄弟死啦死啦:“别听他说啦。你看他高兴得两眼放贼光的。”
  我:“不笑我还哭啊?!”
  这时候我们又听见那个女人的哭声,我也吃不准了,看了眼我父亲,他在监督我们打包。
  我:“爹,妈在干什么?”
  我父亲:“在里屋啊,里屋呢。”
  他指的是与那哭声来源的完全两个方向,哭声是从厢房来的,我也没功夫深究了,因为不辣和蛇屁股几个被派出去找车的,他们推着两挂车子叮里咣当左冲右撞的进来,他们一脸惊惶,那当然不会是因为那两挂车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们中间便有那么几个人狐疑地看我的父亲,我父亲也许很糊涂,但这方面绝对的敏感。
  我父亲:“过路的啦!你们真当我是汉奸吗?”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个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们放下书包,拿起武器,纵下台阶。
  从看见那队从菜地里过身,并将路过铜钹主街的日军,我们就知道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了:枪担在肩上,头盔也推在脑后,多数的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从百姓田间拔来的菜。他们牵着一头牛,一个在前边牵着,一个在后边赶着,一个在牛背上骑着,颇一派田园风光,这样的军队不可能有任何目的,就是巡逻兼之打劫。
  于是死啦死啦轻拍了我们,让我们回去。他自己转身时却被丧门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丧门星还在看着:日军人的队首已经进了铜钹,他们拉得过长的队尾里,三个日军溜下了田埂,猫着腰嘻笑着,照我们这边而来。
  我们乱成了一窝蜂,收拾掉我们在这留下的痕迹。
  丧门星扒在墙头上,向我们警告着那边的动势:“过来啦,往这边来啦。”
  死啦死啦:“你下来,总不会就进这个院子。”他向我们挥手:“赶快藏好。”
  我们呼呼地已经藏了一大半,就我们几个还在院子里呆着。丧门星跳下来,他疑惑得很。
  丧门星:“……好像就来这个院子。”
  我父亲,刚搬进去最后一摞书,现在跑出来,连呼带喘地把我们往主房里推,“快藏起来。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丧门星一起进了主房,“烦啦,你和迷龙不辣进厢房。告他们,非要打起来也不要开枪。”
  我嗯了声便往迷龙、不辣早已进去的厢房去,父亲拉住我的袖子,“那里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么,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脸惶恐为的什么,我只听见日本人的说话声已经在门外了,我挣开了他,“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把老头子也拖进了主房,我跑进了厢房,现在院子空了,我看见郝兽医在对面把门关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门关上。
  我看着外边空落落的院子,日本人的声音很远,在哼曲子。
  我小声地告诫不辣和迷龙——他们一左一右地窝在门的两边:“不要开枪。”
  迷龙不怎么在乎,“没那么巧的。哪能就来这啊。”
  我也觉得没那么巧的,但还是说:“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军已经进了父亲的院子,他们去了主屋打门和叫唤,他们倒是很有礼貌,每一声唤后边都带了个桑字,那是日本人称呼的先生。
  然后我听见从里屋传出来的哭声,它这样传过来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边的迷龙和不辣也一样毛骨悚然。我们一直只关注我们占据的玄关,现在我们后退了,看了看里屋。
  于是我们看见一间空得像牲口棚一样的房间,地上铺着凌乱脏污的被褥,放了些发馊的食物和水,这屋里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叫我们窒息,一个女人躺在那里,一直在哭的是她,现在她瞪着我们,她看我们的一眼让我们觉得被鬼看了,她很丑,即使没那么脏,即使没有一双快瞎的眼睛她也长得很丑,粗手大脚和粗糙的皮肤,她属于我们在禅达的田地间经常看到的那种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欢快的,她们甚至会主动调笑很需要被调笑的何书光,而这个,却是一种来自地狱的表情。
  她完全是赤裸的,用破烂的被子紧紧裹着,她在剧烈的发抖,她想挣起来,但她显然挣不起来。
  我、迷龙、不辣,我们呆呆看着,有那么一会我们的脑袋里全是真空。
  我亲爱的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那帮热爱田园风光的日军大概觉得营里的军妓不够配给,于是在外边也制造了一个,他们打残了她,然后扔在这里,胁迫我的父亲为他们喂养。
  我亲爱的父亲。
  门响了,门打开,我、迷龙、不辣,我们仨瞪着那三个日军窃笑私语地钻了进来,他们如此投入,进来后还要立刻把门关上,以免让同僚发现,我们也开过小差,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差开得就像捉迷藏一样快乐。
  然后我们相互瞪着,现在说不清是他们还是我们被封在门里头了,开门是举手之劳,但没人敢转这个身——三个对三个,公平得很。
  迷龙冲了过去,掐住了一个脖子。不辣是把自己砸到一个日军身上的,他们立刻就滚在地上了。我反应没他俩那么快,所以我看着被他们漏掉的第三个正举起他的步枪。
  我一边拔着刺刀一边冲过去,过长的刺刀没及拔出来,过长的三八步枪也打歪了,我脑子里轰轰的,已经不再去想这一声枪响会带来什么后果。我们扭在一起,在屋里互相殴打和跌撞着,我们俩一直撞进囚禁那个女人的屋里,那家伙比我壮实得多,肉搏我不是个,他把我丢开,我撞在木板壁上又扑了回去,这回我及时拔出了刀,他一下僵硬了。
  我把他扔在墙上,一次一次地撞击,我意识不到我在捅他,因为我根本没意识到我手上拿着刀,实际上我的每一次撞击都让刀身扎穿了他的身体,在他身后的木板壁上留下了刀痕。
  我发疯似地使用着自己的力气,最后一下把那块木板壁给撞开了棒子,我和那名已经只知抽搐的日军撞进了另一间屋子,我们俩滚在地上。
  这是我父亲的书房,我抬头看了一眼,我父亲坐在他的书堆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瞪着我,已经把发抖都忘掉了,而我身下的日军还在做无力的挣扎,他伸出两只手抓挠着我。
  我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我觉得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麻木了。
  那个日本人的手摸上了我的脸,我挥开它,然后摁住他的头。在他脖子上补了一刀,安静了——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父亲。
  然后我起身,抓着我的刀,从刚撞破的板壁里钻回去,血在我身上淋漓,幸好那不是我的。
  我走过那个被囚禁的女人,那女人用那种地狱般的表情看着我,我走出这里,去往玄关。迷龙正把他那名日军顶在墙上掐。
  不辣坐在他对手的手上,一拳接一拳,一个双风贯耳,又一个双风贯耳——他们在对付两个死人。
  “迷龙,他死啦。”我提醒迷龙。
  但是迷龙把死人又掐了一次。然后松手,让那具尸体瘫软在地上。我拍了拍不辣,他给了死人最后一拳,仍然呆呆地坐在尸体上。
  三个因仇恨而疲惫的人,三张因冷漠而麻木的脸。
  如果不是门被死啦死啦一脚踢开了,我们也许就会一直这样发呆下去。
  “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
  他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那小队日军翻下田埂。瞬间便在田地里消失了,只留下田埂上的一头牛和扔在地上的蔬菜粮食,累赘之物尽去,他们从日本农夫迅速变成了杀人老手。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丧门星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
  丧门星:“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我:“别跑出镇子。咱们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的就是着死!”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被封在这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便钻进了我们原待的厢房,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是去拿那几个日军的步枪和弹带,扔给我一支,他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现在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个躲在斜对面院里射击的日军接火,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蛇屁股:“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流弹立刻开始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所以我们从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迸着我的头盔,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
  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
  我也没空瞧他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进了墙根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的郝老头大叫:“跟我来!”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冲在我之前,亏得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我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现在我听着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狗肉帮了我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一支枪口。
  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手枪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我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我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
  我不抱希望地用冲锋枪向鸡窝点射,现在又多了一个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射击。现在我没在开枪,所以我听得清楚——“咚”,这样古怪的声音,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地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然后我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诸如此类这样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我身后一个家伙正站着——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是倒提着枪的,他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
  我非常地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这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几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我觉得他似曾相识。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奶奶的,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设计者他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你的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枪口下,把这个对上那个的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这个好,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而去抓背上那支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当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身后那家伙——我想他也不知道枪有没有修好,他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发子弹自我头顶上翻飞过去,我没形容,绝对是翻飞。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我看着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平摔在目标的胸口。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地大叫一声,从我脑袋上跳了过去。
  他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我对着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恼火大叫:“找死啊?!”
  然后我麻木地为我的汤姆逊更换弹匣,我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步支——这回又是把枪倒过来,然后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不到几秒就往起里爬的那名日军头上。
  我呆呆地看着,我已经换好了我的弹匣,但我忘了射击。
  我现在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就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现在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已经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着他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
  爆炸。我想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也已经发毛,虽没被炸中,已经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用了一梭子把他撩在地上。
  然后我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
  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我呆呆地面对着荒唐。
  我看过《爱丽思漫游奇境》,我们都成了爱丽思,我们十三个人,一条狗,我们漫游奇境。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他们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是无可奈何地胶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
  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
  死啦死啦只好瞪着。
  和尚念道:“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那个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它还不炸。只好猫着头的日军又听见“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他们抬了头,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空地而来。
  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地呐喊:“找死啊?!”
  可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于是和尚开火了,跟放烟雾弹也似,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的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几个家伙,他们已经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
  然后他和丧门星站住了,看着那个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那手榴弹的另一半,那根本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向丧门星求证一遍:“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枝弩箭。然后他看见个年青家伙从其后钻了出来,那家伙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坐在那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着弦。
  迷龙有点茫然地问着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
  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着头。
  不用再问了,年青家伙拔出一枝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装上他的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这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靠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
  程咬金问:“你没事吧?”
  郝兽医:“没事没事。你做甚?”
  程咬金没吭气,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几个本来冲向这边的日军开始转向,然后被巷道另一头已经集结的死啦死啦们追射。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青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呀?”
  那位就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现在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们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里,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只好莫名其妙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的打扫战场根本是连一颗子弹也不要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条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住民没什么两样。
  我和死啦死啦注意的是那只小书虫,他在试一双鞋,那双鞋显然是不合适他。
  “好吧,我们……全歼了日军,就算是我们——我们和我们的支援者,实际上该说是我们的救星,分边而立,虽然我们自称人渣,却仍因被这样的破烂搭救了而觉羞愧。
  死啦死啦终于在沉闷中向郝兽医发话,郝老头不知道是因为伤势还是吃惊过度,闷闷的。
  死啦死啦:“去看一下……他们的伤员。”
  郝兽医便看对方坐在墙根边发愣的一位,那位面似锅底倚墙呆坐,一脸茫然。
  郝兽医:“……炸膛啦?”
  不辣:“不炸就有鬼了……还好子弹潮了,要不治血葫芦吧你就……”
  我拉了下死啦死啦,让他看对方不多的几支正经步枪,锈迹斑斑的国军用枪,我们都能看到那支七九式上的“国军”刻印,而且狗肉向他们做出一副狺狺的姿势,幸好它不是一条爱乱咬人的狗。
  而拿窝弓的正把刚扒到的一双鞋扔在小书虫子旁边,伴之一句轻响:“妈的,连自己脚大脚小都不晓得。”
  书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嘛。”他迅速高兴起来,“嗳,合脚啦。”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注意另一班陌生人。
  死啦死啦:“嗳,我说。”他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嘛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地?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小书虫子跺着刚上脚的鞋。“我错啦。我刚刚才认出你们俩。”
  拿窝弓的便把他打住,年青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
  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让我们只好看看彼此的穿着,再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什么样子,但我们现在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恐怕国军现在也不会穿作这个样子。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于众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是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便小声地:“色不对。”
  死啦死啦:“……什么色?”
  我:“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的叫花子,带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子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现在在做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地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咪咪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
  小头目:“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然后小头目就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楞没找着。”
  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子,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我碰到的是个如此较真的家伙:“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就加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着:“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和尚风趣的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还要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
  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
  死啦死啦:“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
  书虫子:“不斗嘴啦,成把的事要做,太忙啦,忙死啦,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要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书虫子:“它又回来啦!我就知道丢不了!”
  小头目咒骂,爱惜兼为之欣喜:“新兵蛋子,屁都不懂。”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我们忙活着。把刚才卸在这里的装备上肩,从这里到江边不是一个短途,我们忙活着整理自己。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然后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萎靡。
  我父亲:“带上书。”
  我瞪着他。
  我父亲:“把我的书带上。”
  我掉头补充我的弹匣。
  我父亲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
  我没理他。
  于是我父亲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
  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
  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
  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收拾自己。
  我的父亲因此略有收敛,但他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
  我:“——我书你个鬼的书!!!”
  我掉回了头。冲向我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我那支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根本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地,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我往侧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那样的发抖让我痛心。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
  死啦死啦:“这不叫带种。”然后他附在我耳边:“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开始揉我的脸,死啦死啦看着我在揉脸的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死啦死啦:“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但是他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看着我们莫名其妙的武装叫花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于是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的破败的衰弱的濒临绝境的,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小书虫子冲我们笑了笑:“什么事?”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现在好些了?”
  我小声地:“好些了。”
  于是死啦死啦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带上我的书。”
  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别管他的书。”
  死啦死啦:“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
  于是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着我母亲。
  我父亲:“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然后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不让坐,但他现在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现在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
  我:“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你会后悔。”
  我:“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然后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青的脸。年青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
  小书虫子:“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我知道大事不好了:“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我:“……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是书,不是别的,它们是书。本来就不看书啦,还要烧,还要禁。是书啊,做人要想的。想了才有书。这是书啊,都是书,这么多书,从黄河北背到黄河南,从黄河南背到长江南,从长江南背过湘江南,要多少人才能背到云南?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啊,这是书。”
  迷龙轻轻地捅我:“卡住啦?脑袋瓜子烧掉啦?”
  我:“关你屁事。”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这是书。小疯子说。没错,这是书。他这样的人。面黄肌瘦形如活鬼,背着沉重的书捆,被饥荒和战乱追逐。
  我和阿译,我们俩看着那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那个背着一道书墙,已经跋涉过不知道多远路程的家伙。
  他看起来像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我:“妈拉巴子。”
  阿译:“……嗯,妈拉巴子。”
  我和我目不识丁的人渣朋友们一起无情地嘲笑着他们——他们自以为他们在抢救什么?我恶毒地笑着,心里一边淡淡地泛着酸楚。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小书虫子,他仍然在那里激烈地说着他的车轱辘话,他已经愤怒若此。他找不到更多的词汇来表达他的愤怒。和这些书的重要。
  书虫子:“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有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父亲,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完全不是一个逻辑。
  我父亲:“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他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便再次强调:“是孤本!”
  我:“……见鬼的孤本。”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他掉头走开。
  死啦死啦:“带上书。”
  我们在山野里跋涉,我们——我们和那队红色武装,每个人都被我父亲的书捆打扮得像是苦大力,日本人扔下的那头牛帮了我们大忙,它简直背着一座书山,那两挂推车也帮了我们大忙。
  世航和尚在前边带着路,他身边的克虏伯在做排头兵。
  克虏伯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世航和尚的肚子。
  克虏伯:“你怎就那么胖?”
  世航和尚摸着自己的肚子,瞟着克虏伯的肚子。
  世航:“因为和尚吃素。”
  死啦死啦从枝叶里探出望远镜,看着山巅之下,丛林之外。
  日军的卡车在远远的路上冒着劣质燃油的烟——那是来追我们的,他们现在物资也紧张。
  我:“追上来啦。”
  死啦死啦没吭气,但面色并不好看,他回归队列时顺手纠正了小书虫子子弹带的背法,那家伙把三八大盖的背具背错了。
  死啦死啦:“这样背要勒死人的。”
  书虫子:“啊哈?是吗?”
  我:“近朱者赤啊。”
  被我提醒着,死啦死啦便从那帮红色家伙身边错开。他有些郁闷,但我们都宁可沉闷,也刻意地与红色家伙们保持距离。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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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二章
  日军的卡车行驶到这山弯处,然后就是“咚”的一声,那是又一发筋斗弹在发言,然后千奇百怪的枪声在夜色中响起,连火枪的轰鸣夹在其中也不显突兀了。
  日军发着口令下车,显然这样乱哄哄的袭击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几个那种憋脚手榴弹飞了过去,身首异处地炸开,它倒是炸翻了一个,但也没更多的效果了。
  然后那帮藏在路边山林里的袭击者便乱哄哄逃进森林。日军大呼小叫地追去。
  入夜后死啦死啦杀了个回马枪,我们不准参与,他要求那帮红色家伙拿着最老旧的武器,去对越来越近的日军轰他妈几下。我真是很奇怪,对这明显能害死他们的建议,死共党也是掉头就去。
  显然日军对这帮反抗者的老旧装备也知之甚详,哇里哇啦地追得全无顾忌。
  我蜷伏在树丛里,回头看着郝兽医在照顾我的父母,喂给他们一些行军散一类的玩意,这样的远行实在够要了我足不出户的父母半条命。我担心地看着他们,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头盔。
  我转过头。林子那边的喧嚣正越来越近,我甚至已经看得见日军毫无顾忌打亮的电筒和燃起的火光,小头目、世航和书虫子他们已在我们地视线里出现。
  他们跃入我们的半环形伏击圈时,我们把更好一点的武器——从日军尸骸上收缴的武器扔给他们,我清晰地看见世航看见我们时有如释重负的神情——我们彼此并不是那么无条件信任。
  世航:“阿弥陀佛,施主信人。”
  我们一直把追击的日军放到眼前才开枪。
  从火枪到冲锋枪。火力陡然提升了一个世纪,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们的火力圈里血本无归——死啦死啦又给自己挠了挠痒。
  我们又在林子里奔命,我们仍然是苦大力,仍然没能摆脱我父亲的远香斋。
  小头目在那惋惜着:“可惜了那些枪啦,拿不动啦。”
  书虫子立刻便凶狠地嚷过去:“书更重要!”
  小头目:“哦啦,嗯啦,啊啦,书重要,书最重要。”
  克虏伯又在问世航这样的猪头问题:“野和尚,你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是好和尚。不是野和尚。”
  克虏伯:“好和尚跟着这帮人乱跑?还杀人?”
  世航:“和尚乱跑,是庙被烧啦。和尚在这里,因为投缘。和尚杀人,是有人杀和尚。”
  克虏伯:“和尚做什么戴眼镜?”
  世航:“和尚戴眼镜,因为总趴在地上念经。”
  红和白到底有多远距离?一起打了一仗。不,两战,所有的距离再也无法保持,所有装出来的犊子全部完蛋。
  不辣在我身后怪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你吵死啦。”
  不辣:“他骂人。”
  放爆竹的便忙不迭地解释:“我只是说……”
  不辣:“你不要说啦。”
  但放爆竹的家伙就要说,他们这帮家伙有个共性,认死理:“我说啦我就要说完吧。我就是说。国军兄弟,你们很厉害。真的,突突突的成片的鬼子就滚下去啦。你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呀?”
  我也瞪着他,迷龙也瞪着他,丧门星也瞪着他,蛇屁股也瞪着他。
  放爆竹的:“我说真的,你们有那么多机关枪。”
  不辣:“我呸!”
  蛇屁股:“这是机关枪吗?”
  丧门星:“这可不是机关枪。”
  迷龙:“嗯,我这个才是机关枪,他们那些个是他妈生,他妈生的废物鸡。”
  丧门星:“什么什么?这是手提机关枪。”
  书虫子也赶来插嘴:“那不还是机关枪?”
  其实谁也不关心机关枪与手提机关枪的区别,傻子们只是在疯狂地岔开话题,岔开那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话题。
  放爆竹的开始抱怨:“我问的是什么时候打过来。”
  我(英语):“冲锋枪。”
  放爆竹的:“啥?”
  我:“这个不是机关枪也不是什么点四五手提式机关枪,这个是(英语)汤姆逊冲锋枪。”
  放爆竹的继续抱怨:“我是问哪天打过来?!”
  迷龙:“我呸!”
  豆饼:“对,我呸!”
  郝兽医:“打过来……嗯,很麻烦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嗯,不是随便的事。”不辣理直气壮地说,“烦啦你给他们长长见识。”
  我只好清了清嗓子:“打过来……要有计划,那个叫全局。嗯,全局。知道吗?打过来,要大炮要坦克要飞机,还要有会用的兵,打过来……嗯,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这样放着枪满山跑就叫打仗,这种土包子打法……”
  死啦死啦:“用屁股想想再说话。或者我缝上你们的鸟嘴。”
  于是我们都不吭气了。
  确实,用屁股想都知道,土包子们拿着他们马戏团一样的武器,从日军来临便未退一步,而洋包子试图告诉他们。要有飞机坦克大炮我们才能向数量上居弱势的日军发动攻击。
  不辣凑过去死啦死啦身边:“团座,你别老玩火啦。要不他们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
  不辣惨叫着退开,死啦死啦绷着脸继续前行。
  他怎么可能不玩火?心里在发痛,手上在发痒。五倍的日军追在我们身后,十倍的日军在山下公路上要把我们包抄,就这样他还让我们用手榴弹在草丛里设了绊雷。
  我们听到身后远处的爆炸。
  死啦死啦绷着脸:“他们会学得追慢一点啦。”
  滇边森林里的清晨是赏心悦耳并且沁肺的,鸟鸣和露珠混在一起。但我们轻松不起来,沉重的背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后来再未见踪影的日军也让我们轻松不起来。
  由夜至晨,日军再未出现。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由缅甸溃军的路上。谁都见不着对方,而见着时必是血战。
  我回头望着,我母亲早累得脸色煞白,我父亲却是柱着杖子神清气爽。我曾担心过他身子吃不消,现在看来全是白扯,没心没肺有益身体健康。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轻松的一个。
  死啦死啦的声音传了过来:“三米以内。过来。”
  我便抄出我们气喘吁吁的队列,那家伙已经在路边和世航和尚、小头目、丧门星研究着一张地图,他用笔在地图上打着标志。
  世航:“轮子一转,肉腿子跑不过的。和尚只好带施主们走猎道,前边有个山涧。涧上有索桥,过了索桥,就轮子也追不上啦。”
  死啦死啦忙着把这一切都标在地图上,“猎道没日军?”
  世航便嘟着嘴叹了口气:“那就要随缘啦。我们是用那条道打过鬼子伏击地。”
  我:“那就是知道啦!还去?和尚,你不是在念经,别打瞌睡。”
  我们都皱着眉。死啦死啦也在挠着头。
  丧门星:“法师。这种缘还是不随的好吧。没有别的道?”
  世航和尚也皱着眉,你永远瞧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随不随它都在那啦。说成撞上去还是随过去也就是一个随心。”
  小头目只好干咳嗽,这种缘法什么的恐怕说服不了任何人。
  小头目:“道是我找的。走大路早被鬼子追上,走这里都被咬住不放,被咬住就不得过江。想啊,你们怎么过江的,只要看见了,那地方人人都会过。不想鬼子在禅达后方冒头吧?走这条道好,走这条道,过完人就把桥炸了,鬼子再咬不住,大家太太平平回去。”
  他还是土头土脑的,像个禅达那边也常见的猎户,可我们现在哑口无言,他几乎堵死了我们每一条反驳的路。死啦死啦一直没说话在听我们争,这回就又低下头去标他的地图,大部分人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扔下来的一两句话说明他们并没把小头目描绘的当作通途。
  迷龙:“和尚和尚,碰见和尚就没好运气。”
  不辣:“绝路啊,比他的秃脑壳还绝。”
  我还站在那里,死啦死啦还在画他的图,那地图精细到除了军队没人用得上,题头还标着“机密”两字,但已经被他毫不客气地标满了诸如日军驻防、兵力、据点、炮楼之类的符号,而世航气得嘟着嘴翻白眼,小头目笑得像是没有听见。
  死啦死啦:“桥叫什么名字?”
  世航和尚:“山里人自己搭的桥,哪里有得名字。”
  死啦死啦便在地图上打了个记号:“好了。”
  小头目:“那就是这条道?”
  死啦死啦:“听法师的,随缘。”
  小头目:“我们会把国军兄弟送到地方的。”
  死啦死啦:“那不是最要紧的。”
  小头目:“远来是客。”
  他拍了拍世航和尚,和尚好了些,向我们稽个首,跟着他的头儿去赶队伍。我还站在那,等着他们走远,也看着我们这支芜杂不堪还负担沉重的队伍,整天整夜地从一个地方挣扎到另一个地方。
  我:“猴哥,这好像是去西天的路嗳。”
  死啦死啦:“八戒,说不出有用的话就做点有用的事。”
  我:“你见过那种桥的,郝老头拿支老套筒都守得住,费点心瞄准,一枪能穿几个。你当然会记得被人打过伏击的地方,能在那打还人是个想起来就痛快的事——日本人也会这么想的话,咱们要去的就是鬼门关。”
  死啦死啦:“你觉得可能会死,我觉得可能会活。虞师座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好。”
  我:“那帮红脑袋做什么了让你信呢?因为小疯子过了怒江?我们也过了呀,不稀奇,我不信共产共妻的鬼话,可红就是靠不住,火烧烧就完,血流光就死,都红的。红的又怎么看我们?老冤家了。你看他们那队长像是忘事的人?还有,你没看出他们眼馋我们手上家伙?他们也许就想我们跟鬼子拼个清光。”
  死啦死啦停止了迭他的地图,把他的冲锋枪往上抬了抬:“这个?”
  我:“你没见他们穷得连虱子都喂不起……”
  死啦死啦一脸关心地把住了我肩膀,然后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他放开我,一边瞄了眼队尾以确定没人看见,然后继续迭他的地图。
  我佝偻着,恼羞成怒地嚷嚷:“好,小太爷就是看他们不顺眼!拿着树棍子冲锋,他们叫这希望?你也快被他们逼疯啦,扛得住你就打个哈哈,动什么手啊?虞啸卿说仗打成这样,全中国军人都该死。你觉得你例外,你拿门小炮敢跟整个炮群对轰啊。现在你也成该死的货啦,连帮叫花子都比你强啊——还是红色的!味道不好受是不是?哈哈,难兄难弟啊,我天天都觉得我该死!”
  死啦死啦看起来快爆炸,但他压制着,最后他成功了,用地图敲我的头盔。
  我:“别碰我!”
  死啦死啦:“得啦。知道为什么让你做我的副官?因为你觉得自个该死而不是别人,这就叫还有得救……话说回来,有空觉得自个该死不如多做事。”
  我:“这种屁话不要总说,没人想做你副官。”
  我非常清楚我的愤怒已经成了悻悻,他也很清楚,干笑两声,把地图郑重地用油纸包了才收回口袋。
  我:“那地图哪来的?那东西不比战防炮好弄。”
  死啦死啦:“虞大师座亲自监绘。和战防炮一起来的。”
  我:“连这种东西也预备得有,你到底过江来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帮你老爹搬书——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然后他开步,我只好咧了咧嘴,跟在他的后边。
  他过江,为了侦察,为我军一直在说却从未有做的反攻做点准备,但他真的搬走了我父亲当命看的藏书,这才是最疯狂的部分。我们也真的成了他的死忠,因为他真在做事,于是我们明知故犯跟着他去做些更疯狂的事情。
  我在山巅上边拿着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看见山腰上人影晃动又没入林里——那是我们后边受过挫却仍紧追不舍的日军。我把望远镜递给世航和尚,想让他看。
  和尚却不看,摇了摇头,“一个多时辰,就赶上啦。”但他却露出宽慰的神情,“还有半个时辰,就过索桥啦。阿弥陀佛。”
  我笑了笑,“你们就甩掉我们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摇头不迭,“说不得的话,谁也不是包袱。”
  丧门星从我们旁边跑过,敲打我们,“要你们不要看后边,快点走,赶快走!”
  于是我回过头,前边的林子越来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进队形调整成一个更适于丛林的战斗队形,把诸如我父母、牛、小车这样不适于战斗的部分排在后边。我们这些荷枪实弹的从他们中间越过,我看见我父亲惊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兽医在递给我母亲一壶水。
  我们不再说那些和尚与西天的丧气话了,因为前路越来越险恶,我们像是回到了缅甸的丛林里,那不是愉快的记忆。
  死啦死啦在分派着人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我们在抢速度,尽管每个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们在抢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头兵!不辣、丧门星,你们排头兵。”
  那两个露出倒霉的表情,但书虫子开始力争,“我做排头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头兵是做什么的吗?”
  书虫子:“就是先锋,不是吗?”
  不辣:“拿脑壳撞枪子的先锋,嘿嘿。”
  不辣恐吓无效。因为显然那小子是知道排头兵做什么的,他安静但是很难动摇:“我做排头兵。”
  我看了眼我们队伍的后边,看不见我的父母,这最好,他们最好也看不见我。
  我:“我做排头兵。”
  不辣便惊喜地嚷起来:“烦啦转性子啦!”
  迷龙便愤怒地指出来:“小损人从来不做排头兵。”
  我没理他们,我也平静地坚持着:“我做排头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会记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着小书虫子,于是那家伙平静而愤怒地反驳:“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我和书虫子都争先恐后在行进中做着准备,绑紧鞋子撸好袖子整理武器什么的——他要笑不笑地说:“何苦来哉?”
  我:“你们不用护着我。”
  死啦死啦挑着眉毛看我,不说话。被他那样看,人会觉得不踏实,觉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时会记忆复苏,我们酸溜溜地称为悟性。感谢虞师,我被绑在桩子上时想起我造的孽,长达五年内我没被人派过排头,乡巴佬们自动排在我的前边,为了我脑袋里自知用不上的学问。
  我:“别说没人护着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别人的排头。”
  他是明白我意思,于是他对书虫子挥了挥手,“他替你。烦啦,丧门星,排头兵。”
  书虫子更加平静也更加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书,不要往后放。”
  他求援地往后看,让他的头也出来帮他解围,他的头没让他失望。站出来了,并且把一个日军的钢盔扣在他头上,那算是保护兼之认同。
  小头目:“你劝不动他的,谁让他是我们这读书最多的人呢。”
  “我们这个也动不得的,祭旗坡的状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边一个,国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龙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细节:“日本盔也敢戴,林子里冒头就打,要被当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嗳?”
  小头目:“咦?”
  然后他们俩一起看着我和小书虫子——于是我也想到了,并且愤怒地还回去。
  我:“门儿都没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明摆的,在他面前,门有的是。
  我和书虫子,我们俩穿着日军的全套活,拿着三八枪——亏得这支游击队的叫花子作风,只要可能用得上,他们连鞋带子都扒下来了书虫子很新奇,而我觉得很丧气,我们俩以两种步态在肠子路上走,我回头望了望,死啦死啦赶鸭子似地冲我们挥着手,于是我们加快步速,很快把他们甩在视野之外了。
  书虫子端着枪,绷着弦,在这上边他和我们的新兵真没多大区别,配上这身行头就像鬼子进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里人?”
  书虫子:“老家北平。”
  我:“烂地方。”
  书虫子因为这三个字皱了皱眉,“你去过?”
  “从来没有。”我看着前端无边无际的林子,“谢天谢地。”
  书虫子:“您……哪人?”
  我:“东京。”
  我说了几句杜撰的日语,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书虫子开始笑,让他笑真的是很容易。("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书虫子:“我真羡慕你。你们家那么多的书,你读书肯定比我多,你还打了五年仗,是老战士。我真羡慕你。”
  我:“……手别老抠在扳机上。”
  书虫子:“这种事你们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说话,又绷回了脸。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蝉瞪着树林,自己天天衰老,树林还在长青。我不想穿这身衣服,再走下去,这路上就要多两个正在厮打的日军。
  幸好我们又拐过一道弯,看见一些和我们穿一样衣服的人,十几个,他们并非无备,一个机枪组对着我们所来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树上吊,显然,刚才如果没派排头兵,我们会遭遇像在缅甸丛林里一样的痛击。
  他们出现得又突然又不突然,这种突然又不突然让我脑袋炸了,那挺机枪本来就朝着我们,连调枪口都不用,只拉开了枪栓。感谢不辣、迷龙和何书光,他们曾和西岸对了长时间的歌,我把枪担在肩上,当着一个第一个时间挤进脑子里的日本调门。
  对着我们的机枪没有悬念,我现在担心的是身后的书虫子。他有一点刚才那种过激举动,我们就只好用死亡来完成排头兵的职责了。
  还好他只是低眉顺眼地跟着我。
  他们的一个军曹向我们嚷嚷,我注意到那边的家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疾——我们的造就。
  我只好坚持哼着曲子,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些用处,瞄向我们的又多了几支步枪,嚷嚷声也来得更猛烈了。但没有人开枪。我估计他们是问我们从哪里来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没有估计错,但我们却答错了,书虫子指着另一个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头盔上。
  我笑着:“八格!”
  我像对迷龙他们一样嘻嘻哈哈不轻不重地揍着他,我知道我们不会向这样两个嘻皮笑脸还穿同样衣服的人开枪,我希望他们也不会,我蒙对了,他们甚至有了笑容,有几支步枪枪口放下了。机枪虽没调开,但枪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机上。我并不能轻松下来,我的头皮在发炸,因为我看见他们身后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军正在攀登。
  我们终于还是迟到了。日本人记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们还有战争初期的兵源,现在是他们在打扫我们的尸体。
  从自己身上掏手榴弹太明显了,对方开枪的速度一定快过我们,我从书虫子身上拽出一个手榴弹,就着一个殴打动作平甩了过去。反正也不用扔多远。我看着那个手榴弹飞过路面落在他们中间,日军在狂叫中卧倒。书虫子甩过去了另一个,然后被我一脚踹进了另一侧的沟壑,我跳进去的时候手榴弹在我身后爆炸——延时太短,被他们扔回来了,但是书虫子扔过去的那个在机枪掩体外炸开。
  然后机枪调了头,弹雨啃着我们上方的路面,我低埋着头躲避跳弹。
  书虫子在大叫:“下边做什么?”
  我喊回去:“什么也不做!”
  书虫子:“什么也不做?”
  我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一个甩进我们这厢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我抄起来摔回去,一个正想横穿路面摸到我们这边的日军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动手!”
  我听见迷龙的机枪在轰鸣,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盖了过来,死啦死啦还是很占便宜的,日军扎足未稳,他们正好把冲锋枪的弹雨劈头盖脸乱浇。我听见日军的机枪又一次掉了头,虽然日军还只来得及放置一挺机枪,但对我们威胁最大,那帮全无章法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红色游击队被削草一样地打倒,但他们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种粗劣的武器冲击和对射,以抢在大队日军攀上来之前占领这个高点。
  书虫子在“他妈的,他妈的”大骂,露着半截在沟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机枪摔手榴弹,我一枪一枪向掩体里露在外边的日军射击,小家伙倒不客气得很,手榴弹摔完一个就来我腰上抽掉一个。现在我们对那个掩体威胁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头想收拾了我们。
  小书虫在他那种过于暴露的投弹姿势痉挛了一下,他投出了那个手榴弹后又到我腰上来拔,这实在很妨碍我的射击,我只好破口大骂。
  我:“你大爷能不能一次多拿几个?数三个数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你大爷……?”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个手榴弹在掩体里炸开了,机枪哑了,叫化子和人渣们冲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来,对着那掩体里爬起来想够机枪的军曹轰了一火枪,然后他们开始压制已经快攀爬到眼前的日军主力。
  我呆呆地端着我的枪卧在那,书虫子一只手抓着我腰上的最后一个手榴弹,趴在我的身上。
  “他听出来我是他的同乡,因为我骂出句纯北平的骂人话,没死的话他会烦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的记忆。凡事要往好处想,他现在烦不着我啦。
  我拨开了他,他抓得很紧,连我腰上的手榴弹一起拔了出来。我把他放在一边,和我们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还击的日军射击,他们的攻击意志还是很健旺。
  小头目在我们中间跑动着,把卧射跪射的我们扒拉起来:“走!国军兄弟赶快走!这里我们守得住!”
  我便冲他嚷嚷回去:“你们的人死啦!”
  小头目就过去,抱了抱那个死得很平静的家伙,放开时他从书虫子手上掰出那个手榴弹,拿在手上。
  小头目:“他连鞋带都不会系……走吧,世航给他们带路。”
  死啦死啦:“把枪留下。”
  我们就把那些救了我们几次的冲锋枪塞给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塞给他们。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母亲:“拦着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一辆一辆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它们把尘灰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我们快散架了,在这几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们的体力。
  不辣忽然把枪一扔坐在地上,这回他是排头兵,他开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来想发洋财,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没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后边,所以踢了他一脚,我们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踢了他一脚。
  后来我们走远时,他瘸瘸拐拐跟在我们后边。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把正想回到我们队列的不辣拦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
  虞啸卿、唐基一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
  虞啸卿:“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家骡子。
  死啦死啦:“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过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啸卿:“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就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它。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
  死啦死啦:“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去哪里?”
  虞啸卿:“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但死啦死啦还在那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地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默唧,他看了看我的父母。
  死啦死啦:“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双亲?”
  死啦死啦:“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知机。
  唐基:“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何书光:“是!”那丫的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
  虞啸卿:“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于是唐基、死啦死啦和我赶紧上了那辆车,虞啸卿半点也没等。就发动了,他开车猛得很,我最后的回望也只看见我的人渣朋友们在帮着我父母把那些书搬上那辆卡车,而唐基想来会视我父母如自己父母的精锐们则袖手旁观——我瞄了眼唐基,他压根没回过头,想来他很习惯说一些自己也不会当真的话。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我想我就没见他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他都靠方向盘和惯性完成。
  就这样他还要说话。
  虞啸卿:“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我就只好苦笑,被他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
  死啦死啦:“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靠不住的。”
  虞啸卿腾出只手敲打着后视镜:“脑袋,脑袋。”
  死啦死啦和我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唐基就笑呵呵解释:“你们师座不习惯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
  于是死啦死啦就只好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伸着脑袋,让脑袋保持在虞啸卿视野内的后视镜里。
  这样虞啸卿就高兴了,“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靠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看了看我。在这样的路上他这样做真是让我直冒冷汗,显然他完全把我忽略了,不过他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
  虞啸卿:“学开车吧,是好事,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死啦死啦:“……没人能想去哪就去哪。”
  虞啸卿便冲着他的后视镜喝斥:“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不是东西,很不是东西,但是你在做事,人做事,因为有想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歇过,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也没歇,你也一样。”
  死啦死啦:“做事情。是没错的啦……但是……总也是要想的吧。”
  死啦死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很茫然,他大概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茫然。
  不知道虞啸卿亢奋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团长沮丧,这回丢了魂的是他,丢在一座已经炸掉的吊桥那边。虞啸卿一如往常,猛犬见了同类。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却发现他好像在对着怒江的暗流吠叫。”
  虞啸卿:“想,想。跟你的渣子兵耗得太久了,你也耽于空想了——想去哪?”
  死啦死啦:“……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我们三个都狼狈不堪。
  唐基:“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至少他尽力做对吧。他也是尽力做对的人。
  唐基:“……甚是。这话我也和师座说过。龙团长所言甚是。”
  虞啸卿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阿译冲冲地跑来,敬得个礼,便哑在一边,瞪着我们。我悻悻地冲他咧了咧嘴,把头转开。我记仇的,他往师里捅事也捅得太过敬业了些。
  虞啸卿和唐基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逡巡,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我们的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我们的饭碗。
  很久前我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我的团长莫属。他愤怒的是我的团长没做他的同类,倒和我们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好意和恶意都一并搁置了,他再也没来过这块阵地,我们眼光光地瞪着南天门的厉兵秣马,横澜山的日新月异,一天天变得荒凉。
  虞啸卿从泥蛋手上拿过他的饭盆,泥蛋从名字到实人都是一个泥蛋,用一种泥土一样的眼光呆呆看着他。虞啸卿从饭盆里拈了些菜,嚼两口,咽了下去,愣一会,又连饭带菜地抓了一把,咽下去,又发了会愣。
  虞啸卿:“什么东西?”
  死啦死啦:“芭蕉树挖倒了,树根剥了皮,泡盐水。”
  虞啸卿:“怎么吃这个东西?至少……伙食的费用从没拖欠过你们!”
  虞啸卿眼中的贪官——我的团长就只好苦笑:“师座,您是从来没买过柴米油盐的,现在的物价……是按咱们那点伙食费定的吗?”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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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我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弹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啦,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我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开了他,老虞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我想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我们炮灰团。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虞啸卿:“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我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我笑嘻嘻的过去。
  我:“虞大少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万分期待,第二章失望至极,第三章暴跳如雷,第四章是不理你啦。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不要损啦。你总也是军人,对尊长阳奉阴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我:“啊哈。荣幸死啦,我不是他身边的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日子是怎么过的?”
  死啦死啦:“过得很好。有个信着的东西你不知道能过得有多舒服。”
  我:“我知道的,看我爹就知道。”
  死啦死啦:“不要风凉。刚风凉完你的师长,又来风凉你老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不合你意的全拿掉,房子塌了。”
  我:“我只是在想迷龙家的房子,我爹住在迷龙的大脚板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个就是。”
  死啦死啦小声抱怨:“你又来风凉迷龙啦。”
  我们一站一坐,死啦死啦很郁郁,我在乐,那是装着乐——虞啸卿走啦,可他并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愉快的东西。
  死啦死啦:“要进攻啦,不是好事吗?”
  我:“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啦。谢谢你,老天爷。”
  死啦死啦:“我们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为了让你舒服点,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好了吧?告诉他,然后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那条道又哪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我:“除了我团的一万二千人好不好?怎么用是虞啸卿的事啦。”
  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我拉他,并误会这是要回去的信号。
  我:“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你坐下。坐在我刚坐的地方。你就在这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坐就坐,我就坐下:“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冲着我踢了两脚土,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腰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我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
  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我听着那家伙爬起来,瘸着走开,我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弹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和你一样!”
  一样就一样吧,坐着还不够舒服。我躺了,瞪着繁星似尘。
  童年时的我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地地上,藏在我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我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我的万兽之园,它们并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我几岁的眼睛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看着星星。
  现在,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我:“郝老头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吞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乱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屁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并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迷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迷龙哥……怎么回事?”
  迷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迷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迷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迷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迷龙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老婆:“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迷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迷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迷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迷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迷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我瞪着那个祸源,她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
  我瞪着小醉。那伤兵听见年青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
  我:“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那家伙是只要我不下车就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哑然了一下:“……什么?”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小醉:“你听懂了没有?”
  我:“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竖着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但她为了我做的,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弄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
  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我也斜着死啦死啦:“你说什么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译官先生。”
  我悻悻地骂道:“妈拉巴子。”
  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
  我:“他们去过阵地吗?”
  死啦死啦摇着头:“那个中士好像是今天刚下的飞机。”
  我:“他们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适他们。”
  我们的车上了正确的道,我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左近,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的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为了搭帐篷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离了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的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油桶、咖啡壶咖啡磨、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等等。我现在觉得与搭帐篷有关的那些五花八门看起来倒不算奇怪了。
  我:“那家伙厉害。”
  迷龙就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要一力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
  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气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死啦死啦:“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他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就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死啦死啦:“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鼯鼠五能,无一而精。”
  我:“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因他那一声唤而跟着我们。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进其中的一间。
  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啦。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忿忿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英语写地“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
  死啦死啦:“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于是他很得意:“归我啦。”他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
  死啦死啦:“烦啦,告诉我怎么对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我:“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死啦死啦:“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就只好苦笑:“……那倒是。”
  我:“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是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点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份啦。”
  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死啦死啦:“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我:“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份——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我:“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的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
  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死啦死啦:“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那倒也是。”
  死啦死啦:“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我:“那……让他去死好了。”
  死啦死啦:“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
  我:“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
  死啦死啦:“你是我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我:“叫阿译和你去吧。”
  死啦死啦:“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我:“那就郝老头、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死啦死啦:“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我:“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死啦死啦:“不去?”
  我:“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死啦死啦:“我没说。”
  我:“绝对不去。”
  死啦死啦:“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死啦死啦:“你都不去啦我还说这个干嘛?”
  我瞪着他,我瞪着他的时候阿译冲进来,他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
  阿译:“打、打、打起来啦!”
  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下,没听见响枪,没听见响炮。
  我:“猫猫咬狗狗还是迷龙打不辣呀?你稍安勿躁啦。”
  阿译在我们跟前,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着枪。
  阿译:“和美国人打起来啦!”
  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外边的架势着实相当奇怪。麦克鲁汉背着手站着。
  虽然神情不善,却绝无任何要动手的意思。一干货:迷龙、不辣、蛇屁股,连豆饼、泥蛋几个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丧门星如果没参与是因为不想太人多势众,郝兽医如果没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帮家伙把一个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这帮跑惯了山地的家伙实在比那尊美国大屁股跑得灵动得多。于是柯林斯一边快跑炸了肺,身后飞过来的拳脚还一个不落。
  柯林斯(英语):“上帝!谁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那家伙招架都不会了,只是玩命地脱着衣服,可他那件夹克要脱起来不是一两下就好的事,何况他还要扒拉掉里边的套头衫。
  我(英语):“怎么回事,先生?”
  麦克鲁汉便倨傲地看我一眼(英语):“目睹不可理喻,并不等于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我(英语):“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麦克鲁汉(英语):“是士兵们在殴斗,而我是军官。先生。”
  我便向死啦死啦挥着手:“他们当官的不管当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还有他好像也不着急。”
  死啦死啦也就站住了:“那入乡随俗啦?”
  我:“你不要乱讲。是主随客便。”
  死啦死啦便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和麦克鲁汉站了一堆望呆——只是苦了阿译,一枝终于拔出来的小手枪拿在手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柯林斯一边招架着几个大飞脚。一边死命拽着他的套头衫,他总算把衣服给扯下来了,就露出里边的汗衫,上边有几个偌大的汉字: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一然后他一边大叫着NO!NO!LOOK!LOOK!一边拍打着那几个字。
  ——可惜对他饱以老拳的几个家伙没一个能把那八个字认全的。
  迷龙:“写的啥?”
  豆饼自豪地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迷龙一个大脚印便印在那个“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声枪响,说真的也不是太响。因为它来自阿译那支也许刚够自杀的小破手枪。人渣们总算是停手了,不辣挠了挠耳朵。
  不辣:“山蚊子?”
  阿译气急败坏,喘着气,发着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枪擎天火柱一样举在头上:“国、国际友人,不许打!”
  然后我们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枪上掉了下来,在黑地里声音很钝的弹跳了一下。找不见了——阿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枪,遭老瘟的枪,弹匣掉啦。
  阿译:“你们帮我找下我的梭子。”
  人渣们便哄了一声,没一个人会去帮他找那活该找不着的梭子。迷龙们哄得比谁都响,他们现在的架势很应了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
  不辣:“不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他骂我们!”
  我:“没人问你啊,这不说了吗?”
  蛇屁股:“骂得太难听啦!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你都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咱们当战防炮使好啦!”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家伙跟麦克鲁汉一样什么也不管,很有些看你们怎么办的架势。
  豆饼狠巴巴地告诉我:“癞皮狗!”
  迷龙:“癞皮狗。他说的。”
  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家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么样子。
  我:“很一般啊。”
  迷龙便小声地对着我恐吓:“你胳膊肘好长,都拐到外国去啦。”
  能说什么呢——转向麦克鲁汉时我觉得我十足一个玩弄权柄的小人(英语):“您的部下污辱了我们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词。”
  麦克鲁汉(英语):“我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他毫无必要地去向他们问候,然后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追逐和厮打。”
  我(英语):“他叫他们癞皮狗,或者肮脏的狗,诸如此类的。”
  麦克鲁汉(英语):“他是一个很糟糕的军械士。我认识他也只有十一个小时。”
  柯林斯就只好龇牙咧嘴地做鬼脸,那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真是很象。
  麦克鲁汉(英语):“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发誓,他没说过。”
  有了人护犊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英语):“他们在笑,我只是希望听懂他们的笑话,但是……”——他现在如其说在展示,不如说是研究汗衫上的鞋印,那个“人”字已经被迷龙一个完整的脚印替代。
  我瞪着我们的这帮子人渣,哪一个都是一百二十个有理加十八个不忿,我只好看着郝兽医求证。
  郝兽医:“说是说啦。算啦算啦。远来是客嘛。”
  于是我继续犯嘀咕。听不懂英语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死啦死啦伤天害理地在那逗着狗肉,像个与本团完全无关的流浪汉。麦克鲁汉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麦克鲁汉(英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你们往下一定会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只是来完成我们的部分,好尽快回家。”他对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于是迷龙那个狗娘养的大叫起来。我保证他惊喜大于愤怒:“他又说啦!听见没有?癞皮狗!”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迷龙。阿译还在黑地里摸寻着他掉没了的梭子,似乎这一切还不够荒唐。
  后来阿译用了两个小时在草丛里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两小时来向美国人说清这是一个玩笑而非外交纠纷。我非常羞愧,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来炮灰团学会的第一个中国词居然是癞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们还在小声争论着。
  不辣:“我就说不是。他讲的是癞死狗。”
  蛇屁股:“更难听啦。打不打呀?咱们?”
  麦克鲁汉仍是雷打不动地在做着案头,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家伙们一起,在他们的帐篷外拼着桌子。他们那一张折叠桌是根本不够的。我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给他们造就一个工作台。
  阿瑟·麦克鲁汉。其古板教条教他的美国同僚也闻风远遁,我们昨晚已有领教;阿尔杰·柯林斯,和我们的人渣倒是异曲同工,实际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都要硌人的钢条,一团到哪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想过,他们来这祭旗坡其实也是发配——我可不想再费劲给他们解释发配。
  我们现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译、我,我们三个军官全戳在这里,外加一条狗肉,我们三人一狗今天只好来充当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样的事。
  死啦死啦小声地嘀咕:“今天不有乱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们:“……大概不会啦。”
  我这么说的依据是因为迷龙今天非常得瑟,最得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华洋人全民协助”——连他自己那个大脚印都还在上边。他和豆饼正帮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画一条线,而柯林斯在检查一支勃朗宁机枪,融洽到如此地步应该不会再出事啦。
  阿译忽然扑进了草丛里,我们以为他摔倒了,可他只是从草丛里捡起了一个弹夹,然后小心地装回他那支破枪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梭子——我和死啦死啦只好表情古怪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不确定迷龙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那两家伙都是肢体语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然后柯林斯抬起那支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几个扫射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啦。
  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我没见过他表现出来佩服谁的,而现在用一种极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支机枪被他拿过来研究——这纯粹是技巧而非枪械的原因,但迷龙没拍错人,能够把机枪用到如此听话,在他的枪口下大概十几个人都算白给。
  死啦死啦兴奋得很,“捡到个活宝啦。”
  我:“全民协助先生吗?”
  死啦死啦:“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他自己人啦?”
  我:“他喜欢这名字,因为我告他,全民协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这家伙酷爱机械,可没上过战场,你说杀人他会说卖糕的,他打算永远如此,并且以此为荣。他喜欢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过这场战争。他被充军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理想,因为没一支军队会喜欢这样的士兵。”
  死啦死啦:“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昨天聊啦,我不讨厌他。”
  死啦死啦:“瞪着我干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他吗?”
  我:“鬼知道呢,其实你有时候蛮像虞啸卿的。”
  他做了个鬼脸,过去和迷龙一起抢夺那支勃朗宁。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
  我们在自找麻烦,以前派装备就是一辆车开过来,只管叫人卸货。现在来了美国人,麦克鲁汉要求先验看我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的支那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的,我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但我们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我们的枪。
  麦克鲁汉就只找我的麻烦,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英语):“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联想?”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瞧着那两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
  我:“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现在他们为了什么发配到这里来我们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像你一样吗?”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去强制我的人渣朋友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
  几分钟我们在桌边列着队,我们把我们的枪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在我们眼里看来,对待螺丝弹簧如此熟悉的他简直是个妖怪。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就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枝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什么也没说。那枝枪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赖,拿回来。笨手笨脚地装,一边还要去地上捡崩飞的零件。两个美国佬还是什么也不说,专注着拆第二支枪,第二支是迷龙的捷克式,装拆复杂得多,柯林斯的动作仍让人觉得他摸ZB26也摸一辈子了,拆开,看了看,表情比较木——或者我该说,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即使在被打的时候。
  迷龙:“熟了你说话,有话你直说。癞皮狗不是吗?你会说的。”
  鬼知道柯林斯听懂了没有,就是不说话,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给麦克鲁汉,麦克鲁汉刚擦净手,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枪管他闻了闻,都不用试了,推在一边。
  麦克鲁汉(英语):“请告诉您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我:“要看你的枪。”
  死啦死啦是我们中间配枪最多的家伙,没二话,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照上回聊的,虞啸卿给他团长职时就把柯尔特给了,那段回头改)一枝枝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
  麦克鲁汉(英语):“他为什么让自己像一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我:“问你干嘛挂三支枪。我能不能告诉他,因为你其实是个暴发户?”
  死啦死啦倒严肃得很,“多一支多个保险。我惜命的。”
  我于是向麦克鲁汉(英语):“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麦克鲁汉只翻了我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他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他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我们很讶然。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蓬边低语什么。
  死啦死啦:“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枪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地回答:“挑几支抽验,只是抽验。”
  然后我们看着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我们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我们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要放过。
  迷龙:“癞皮狗,啥意思啊?”
  我(英语):“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柯林斯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他也没法摊。只好给我们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他把桌子也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他走向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她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中文)癞皮狗。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肉体。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都无责任之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我在他的长篇大论中气结。目瞪口呆,而他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我们邋遢得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而是态度。连他八十七岁的爷爷都可以拿十七世纪的古董枪把我们打败。因为他爷爷认真并有尊严。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他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简单点,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车呢?!”
  我没法不担心,因为他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
  我:“你倒也不用这么亢奋。”
  死啦死啦:“车呢?!”
  他是气糊涂了,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只是司机从车底下钻出一张油污的脸:“坏啦,在修。”
  我:“你瞧,人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
  但是他蹦上了卡车,卡车上的货还没卸,那些武器本该在验完枪后再派发。
  死啦死啦:“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我赶忙跳了上去,攀在驾驶室旁边。我看着车里的那家伙,他把他的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我的脸上——我难得见他如此恼火。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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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四章
  我吊在驾驶舱外,我们追赶着两个美国人车后扬起的尾尘。
  战斗效率低下,事故层出不穷,上峰归咎于我们的渎职,我们则归咎于派发下来的武器老旧。从不遵守规则,又抱怨没有规则,于是大家就有很多原因可以互相归咎。
  我们在山道拐弯已经能看到那辆吉普淹在烟尘中的屁股,司机偷眼瞧瞧死啦死啦的怒火中烧,把车速放慢了些,但死啦死啦把他的柯尔特猛拍在驾驶台上。
  于是我们的车速也猛然快了,这辆满载的车颠得要散架。我猛拍着车门:“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老子下车!”他终于把车门开了,我在一个急转弯中横着扎进了车。
  看来什么好引擎也顶不得那家伙拍在那的枪,我们的车轰鸣着,没到下一个拐弯就把那辆吉普别在路边,悬得很,柯林斯要刹车踩得稍慢就已经冲下悬崖——我们的司机完成这件事就猛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死啦死啦:“下车。跟我来。”
  我想偷走他的枪,但他伸手把枪拿了,塞回枪套里。我跟着他下车。
  那两美国人瞪着我们,柯林斯恐慌,而麦克鲁汉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气,简直是疯狂。可勇气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可军队首先是秩序,然后才是暴力。”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勇气不是暴力,军队也不是暴力,是秩序……打架可以,不用枪行吗?”
  死啦死啦:“求他们。”
  我:“求……什么?”
  死啦死啦:“求他们留下来。跟他们说,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们得留下来。”
  我:“……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翻译!”
  那边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一声咆哮叫麦克鲁汉把手摁上了佩枪,而柯林斯紧张过头地端起了双筒猎枪——于是我对着一对黑洞洞的十二号霰弹枪管翻译。
  我(英语):“他请求你们回营地。他说,宁可放弃这车武器,不能放弃你们。”
  麦克鲁汉就做作了一副惊讶的样子,让你想揍他(英语):“什么?”
  我(英语):“请你们做完计划的事情。我们很需要。我们的武器缺乏保养,因为很多人连拆开武器都做不到。”
  麦克鲁汉(英语):“缺乏保养的不光是你们的武器,闭上眼睛,光凭气味,我以为我被牛群包围。”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他摊摊手不管,不懂英语真好,他可以把什么都交给我承受。
  我(英语):“所以我们该到怒江边洗澡,然后被对岸射杀?”
  麦克鲁汉(英语):“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你们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们赶紧离开,不想被看到你们不光用这些武器打日本鬼。”
  死啦死啦:“说什么啦?给个面子译两句好吗?”
  我:“你去茅坑找块踏脚石给我来亲好啦,总还多点人味的。”我一边友好地向麦克鲁汉笑笑(英语):“我在翻译。”
  死啦死啦:“告诉他,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拼命。请他帮我,是救人,救我的兵。”
  我(英语):“我们应对现代战争的唯一办法是放弃生命。帮我们,是救人。”
  麦克鲁汉(英语):“没人落水。命运由你们对待命运的方式决定。你们还远没有喊救命的资格。”
  我:“……我揍他个狗娘养的好啦。我打他不过,等他放倒我了你上。这样黑锅我背,我去蹲班房,你回你的团。”
  死啦死啦:“这种小伎俩不用你教。告诉他我们怎么打仗。告诉他。”
  我:“他妈的……(英语)那些高级参谋一定常告诉你他们认为我们有的优势,那么我告诉你我理解的优势。我们唯一的优势是上峰觉得我们可以牺牲,我们只是数字,从一数到十万,哪怕一百万,多的是。我们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可以牺牲。但如你所见,我们是人,和你同类,也如你所说,当子弹飞来,如果我们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护是我们的衣服。”
  麦克鲁汉不说话,柯林斯焦燥不安地玩着枪,我很烦,而死啦死啦把这种冷场视之为将近成功。
  死啦死啦:“别歇嘴!告诉他就要打大仗了,我们这样冲上南天门是送死。”
  我:“去你的!虞啸卿根本不会让我们上战场!”
  死啦死啦:“你想吗?你想的。”
  我:“谢天谢地,我不想。”
  死啦死啦:“谢谢你,能不能偶尔也让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英语):“……最近将有恶战,我们不想无能为力。”
  麦克鲁汉(英语):“你们习惯无能为力,习惯把最难打的战交给你们的同僚。”
  我(英语):“恰巧错啦,先生,最难打的仗都被我们的同僚交给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这是抱怨,你们还习惯抱怨。”
  我只好对死啦死啦:“我不说啦,好吗?他不进油盐的。”
  死啦死啦:“跟他说,我们只有几个月。”
  我(英语):“我们等了一辈子,可只有几个月给我们学习……或者叫作进化——现在你要把这也带走。先生,你离家很远,觉得和我们无法交流,你烦死了这场战,我们也是,可我们想,真的很想有能为力……”
  他冷淡地点着头,那比摇头更让我绝望。
  我:“让他去死好吗?他帮不了我们,也不想帮。他们的飞机坦克航空母舰拿这来管个屁用,你叫了一万声爷爷,最后不还得我们这帮孙子拿牙啃拿命垫吗?——我陪你去,好吗?上对面,找死或者侦察,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我习惯啦,只是求你——别让我再求他!”
  死啦死啦看着我,是也斜,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麦克鲁汉。
  麦克鲁汉:“我念不懂你们的经,可这句话说得对,我帮不了你们。”
  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着他,因为丫说的是中文,流畅得很,至少比我们中的很多家伙要来得纯正,而且他对我们的瞠目结舌也很会意。
  麦克鲁汉:“没错。我会说呀,我没说我不会说中国话。是你们自己不用脑子。我是什么?这位年青先生好像总把事情想复杂,在他变为哈姆莱特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我的职务是什么?”
  死啦死啦:“……联络官。”
  麦克鲁汉:“只会说英语的联络官?太逗了。那是我那些以为只靠空军就能炸平南天门的同事。我是从上次战役就和你们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联络官。不会说中文?太逗了——年青人好像又想发火。为什么不说你懂中文,你应该搞得清LET'S GO和癞皮狗的区别。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场戏的权利,也有权利听你们不想告诉我的。”
  死啦死啦现在乐了,像终于找到个可以用战防炮轰一家伙的目标一样。
  死啦死啦:“都听到啦。可什么叫帮不了?”
  麦克鲁汉:“零碎事先不管?好习惯。你们怎么看眼下要打的这仗?你们闭塞得连电话都没有,你们的上司怎么告诉你们的?如果他真让你们这样破落的军队去打那场该死的仗,那他的什么真的被狗吃了。”
  死啦死啦:“这场仗哪里该死?”
  麦克鲁汉:“不评价别人?又一个好习惯。好习惯先生。你们参与上次的滇缅之战了吗?”
  死啦死啦:“参与了。”
  我只好苦笑:“何止参与?”
  麦克鲁汉:“好极啦,我也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从来没有过的浪费。我是军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气和决心决定我们的命运。对吗?可那场仗被谈判桌上的误会和纠结决定。八个脑袋在嚷着听我的,只准听我的,你我只有两条腿……”
  我:“和一条命。”
  麦克鲁汉:“被八个自相矛盾的脑袋拽去十六个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们说麦克鲁汉怨天尤人,离他远点。可我还要说,该死。我总想着那些在我身边战死的中国兵。没他们我早被日本鬼活剥。没人对他们哪怕说个好字,只有人说,因为他们,所以打了败战。这不公平,老麦官太小,只能说,这不公平。我来这,看见你们,就看见他们。我不想呆在这看你们再来一次。我只想告诉你们和你们营养不良破烂不堪的军队,躲远点。别对这一战抱幻想——会赢,可你们会输。现在,此时,遥远的地方,脑袋们还在吵吵。听我的,只有我对,其他全错。除了你们,决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资差三少四,你们会在南天门上被耗光。一个没有后续能力的攻势有什么价值?你们的师长狂热又迷人。整个顾问团都说,他是年青的凯撒。可我老麦说,他太爱战争了,生命对他只是战争的燃料,他该去看医生。”
  死啦死啦没说话。我看了看他,然后几乎是快乐地应和着:“他该去看兽医,我们有兽医。”
  麦克鲁汉就指戳着我:“你这小阴谋家,你想揍我来着。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赶快让开了:“谢谢……我道歉,你是个好人。”
  我被踢了一脚,踢回那个妨碍老麦上车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谁。
  死啦死啦:“你会说中国话,这太好啦。我总疑心这家伙把我说的话译成他想说的话。还有——请留下来,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他居然放走您这样的人。”
  麦克鲁汉:“马屁少拍。你还在期待这场战争?当我胡说?”
  死啦死啦:“我们都很诚实。但我的团总要有起码的自卫能力。”
  麦克鲁汉:“你不诚实。别骗同行,哪怕他是美国佬。你的眼睛很好战,和你的师长一样,进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兵对你重要吗?他们对你很重要的。我看着你的部下和你争执。你是我见过最爱士兵的军官。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死啦死啦:“我其实不算他们的军官。他们看得起我,他们是我的弟兄。”
  麦克鲁汉:“你和你的弟兄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誓?”
  我们都看着死啦死啦。他在发着呆,然后迟疑地跪了下来,我们没拦他,我想即使麦克鲁汉也看出他总做出格的事情,他就这么个出格的家伙。
  死啦死啦:“这誓发不出来,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可总得有人牺牲。说我们是军人也是谬赞,不过是我们想挣扎出个人形。我的师长也不是战争狂,只是焦虑太过,那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
  他为之解释的师座——师座的兵,一辆驶向横澜山的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连泥带水地全着落在那个跪着的家伙身上。车上的兵在怪笑,嘲笑这个跪美国人的中国人。
  死啦死啦看着眼前卷起的尘埃:“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没人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您的国家也并不是为纯洁和正义来帮助我们,可你们来了这,你们俩……”
  他卡住了一下,看着我,我在发呆,他恶狠狠地:“名字?”
  我:“……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
  死啦死啦:“可是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你们来了这,是真心想帮我们,这就够了。谁都是浑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们打这仗或者不打这仗也是一样的,要个答案。答案不该是死,所以我求你们。回去,教他们怎么活,没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犹豫了一会,然后我也干巴巴地跪了下来。
  麦克鲁汉:“我不在乎你们中国人说的面子。你们把腰弯得连脸都看不见,心里在叫我们做傻瓜!”
  我没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样不理他。
  于是麦克鲁汉跳上了车,拍打着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让他开车。
  麦克鲁汉:“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说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让车转向,尘埃虽然一点不拉地挥洒在我们身上,但他们确实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无疑。
  我站起来的时候死啦死啦还跪在那里发呆,我踢了他一脚。他倒就势坐下。
  我:“走啦。你又赢啦。”
  可他还坐在那里,我就砰砰地敲着卡车。
  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着卡车:“你走吧。我们走回去。”
  卡车发动了,费劲地倒着。我看着死啦死啦。灰头土脸的一个东西,如果凭他现在的样,连虱子都不会被说服。他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如同尘埃。
  我:“你好像路边的牛矢马溺呢……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辈子,天上掉下个虞啸卿,说着热血的话,挥着美国枪,于是我们都疯了,再没有一个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里的那些零乱:武器、望远镜、桌上摊地地图、纸笔、和我们所能拥有的一点简单的测绘用具,我把它们收拾进两个包里,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从望远镜里张望着对面的南天门。
  它还是那样,在那里,压着我们,从这里你很难看出它藏了些什么。我看着它,曾经愤怒、嘲骂、诅咒,但现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问我:“你不来?”
  我忙放下望远镜,收拾起那一脸沮丧的表情,我回头看着在门外探头的不辣。
  我:“不来。你搞那套无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这几天开鬼门关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记得他们了。”
  不辣留下一个蔑视的表情便消失了。我发了会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后拎起刚才收拾的什物离开。
  不辣爬着梯子,从壕沟上沿探出来头,做贼也似地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沟沿上,里边插着三根燃着的香。然后弯身接来了另一碗,然后是又一碗。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后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沟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哒。”
  他手上拿着皮带,胁迫了一帮新兵。今天阵地上别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装大,于是新兵们排着队在壕沟里干巴巴地大放哀声,那真是难听得要死,五花八门南腔北调的哭词混在了一起,像是轰炸了一个马蜂窝。
  不辣是最热闹的一个。呜呜哇哇的除了没眼泪,真他娘的是声情并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枪口上闯。康丫康丫你冒人相,稀里糊涂往阎王那头逛。”他一边还忙活拿皮带抽滥芋充数的主:“我冒没听到你做声!作死?!——哥哥我各头摆扎碗,牛头马面你鞭子轻轻放,冤死的鬼脑壳投胎投扎好地方……”
  我绷着脸从旁边过,实在绷不住就冲着他们骂:“闹完啦把米收啦!整个没米下锅!”
  不辣:“你也来哭两下子罗!装你娘扎蛋!”
  我就恶狠狠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然后瘸着蹦着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这样的老兵闻得出来,就像听见杨梅就要嘴冒酸水,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的满心悲凉。
  人渣们肩着枪,甩着正步,在被我们留下的美国佬操练。他们唱着首愚蠢透顶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着拍子,这让他很快乐。
  人渣们嚎着:“爹妈给我一支枪,自打到手没见光。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后他们真的开始嚎叫:“WAN!WAN!——啊呜!”
  狗肉也被惹得乱叫。这是柯林斯喜欢的部分,因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唤。
  死啦死啦从那间为美国人盖的,却归了我们的屋里出来,把他收拾的包裹扔在车上,他开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为了催我。我郁郁地背着拖着那些并不轻的零碎过来,那帮家伙无忧无虑的嚷嚷让我背上的份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着又成了拖着。
  他们还在那里嚎:“ONE OR TWO!WANWAN和啊呜!胡子不光光,枪膛要光光。头毛想净光,子弹别擦光!LET'S GO!癞皮狗!”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嚎完他们就会开始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后者在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玩意!”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麦克鲁汉:“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去师部。”
  麦克鲁汉也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麦克鲁汉:“师部?”
  我:“进城,快活。”
  死啦死啦:“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麦克鲁汉:“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
  麦克鲁汉:“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啦,你早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
  他一边这样牢骚满腹着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我:“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
  三鲜的——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麦克鲁汉:“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便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驶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
  于是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才怪。”
  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
  我:“你他妈的——别!”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于是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我看着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拉越远,终于徨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我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
  麦克鲁汉:“你们在做什么?”
  我:“缺德。”
  这也许是禅达连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
  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
  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到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在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而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麦克鲁汉:“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死啦死啦:“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它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
  麦克鲁汉:“你们用它做什么?走私?”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战,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麦克鲁汉:“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不用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杆捅啊。竹杆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麦克鲁汉:“……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死啦死啦:“有啊。两个。”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麦克鲁汉:“还是疯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请。”
  麦克鲁汉:“我很想去,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红你能说这种话。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这样说话。”
  他已经把着绳子走向水里,我随上。
  麦克鲁汉:“自杀。”
  我:“麦师傅回去吧,去找我们的麻烦,让他们把该做的做好就行啦。说句吉利的话,你从来不说好话。”
  麦克鲁汉:“疯子在自杀。”
  我:“我说了你会发噩梦的。不能说话了,这水太急,淹过肚子就说不出话。”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间。我被冲倒,水迅速没了胸部,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把头挣出水面,盯紧前边死啦死啦挣扎的背影。
  有时我被水冲得转了向,就透过水浪看见岸上的麦克鲁汉,他在茫然,转圈,发呆,低声咒骂。但毫无疑问他很快会回我们的营地,回一个他觉得还有道理可讲的地方。
  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拨转了方向,于是我吐出被拍进嘴里的江水,在虚脱中尽量跟随我的团长。
  我和死啦死啦。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脸上涂着从植物里挤出来的绿色枝叶,有时我们在岸上爬行,有时浸在江水里。虽然还看不见,但我们能清晰地听到遮掩江岸的丛林里日军清晰的号令声。我很想钻进林子里给自己找一个掩护,可我们还是得在光秃秃的江岸上一览无余。像两堆枯草一样。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忘掉路程,往南天门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惧,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头,我是杂草,我是枯树腐烂的尸体,我是粪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时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连那一个一个的公分也不动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能听到上溯才十几米的一个暗堡,我们甚至能听见他们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过了一会垃圾倾倒在我们身上,我纹丝不动地研究着某个日本商标。
  用从正午到凌晨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在某个日军过于紧张的节点上你发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祷不要有人拿你这堆枯草练夜间射击,因为你得一动不动,被他打成烂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开始射击了,像我们一样,对东岸的乱射,也许在试验他们的机枪是否好使。我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着因射击而变得炽热了的空气,等待天黑。
  克虏伯从炮眼里,用望远镜看着对岸,那是徒劳,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不那么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门。
  于是克虏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远有限的那几发炮弹,横澜山向南天门打的一发照明弹让他蹦了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白萤萤的惨光下,丛林、枯草和礁石。
  然后是黑暗。
  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地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一种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个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真没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们来这。好像不是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上,它根本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圆木,某些露出段便是进出口。在天一夜后的爬行后,我们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
  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我们开始干活。死啦死啦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的炮兵镜观察,我绘图,经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艰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后——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死啦死啦举着那个观察镜,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型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死啦死啦:“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死啦死啦:“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没数的。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么?怕劲还没过去?”
  我:“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烦,有点烦。”
  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
  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青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有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但快得难以辩认。
  而我决定从那漫长的观察测绘一观察测绘中抽出了手休息一会,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
  于是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小小牢骚。
  我:“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蹿。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死啦死啦:“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也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命怎么变。”
  我:“你就当我是虞啸卿罢。”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丫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而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远镜,后来我推给他看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点。
  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一闪而没,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现在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把地图打开一部分,翻开了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死啦死啦:“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后来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没功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由东向西,它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便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后来夜色降临。
  我偷隙看看刚现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
  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我:“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
  我:“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我忽然觉得不对,我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已经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死啦死啦:“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
  然后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轻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瞪着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
  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我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呵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
  我在岩石后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背具,这个世界给我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
  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
  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了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后来我这样排遣整天。
  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于是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从不像怒江被分出东岸西岸。
  然后我听见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嚷着一些“好像有人过去”、“神崎一定听错啦”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们听来只是听不懂的嚷嚷。
  然后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辩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而且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两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压着,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我:“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我:“你他妈的……”
  但是现在日军的阵地上开始响枪,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子弹弹跳在我们所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
  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
  我:“臭气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声,我们只好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后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然后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诸如“谁在浪费子弹”、“神崎又在发神经”一类的话,我们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才抬起身子:“开工吧。地图呢?”
  我:“你手边。”
  于是他找到了地图,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辩认出个大致。
  死啦死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嗯。”
  死啦死啦:“像蝙蝠一样……嗯?”
  于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从响了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
  我:“……我中弹啦。”
  他于是放了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
  死啦死啦:“——拿手指头堵着。”然后他又拿起了地图。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噎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于是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他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
  死啦死啦:“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但死啦死啦已经拿起了地图:“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我等着他画完那张活见鬼地图。
  我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我瞪着的那个家伙,我唯一的救星,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他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唰唰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我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它那么短暂。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
  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然后红色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永远的一道景观。
  我:“我能说话吗?”
  他摇头,我不能。
  我:“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
  死啦死啦:“你能说话。”
  可他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
  我:“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死啦死啦:“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我:“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
  死啦死啦:“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我:“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
  死啦死啦:“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我:“……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
  于是他终于看了看我,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
  死啦死啦:“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
  我:“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
  死啦死啦:“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嘴更损。”
  我:“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
  死啦死啦:“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出气一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
  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
  我:“……你又在搞什么?”
  死啦死啦:“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我:“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死啦死啦:“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那种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死啦死啦:“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我不是军人!”
  死啦死啦:“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然后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发现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
  我:“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
  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我求你。”
  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我:“……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死啦死啦:“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我:“……你……?!”
  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他的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
  我:“不要啊。不要不要。”
  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
  我哭泣着,我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他就是说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注释:往生咒 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份的生活,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随着风飘飞,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现在在怒江之上。我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他们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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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五章
  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本身,把他挂在几根看起来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
  那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搭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后那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于是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将进来,打头的是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
  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
  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就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胶。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
  我:“叭……?”
  不辣:“烦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伤重得你没法下手,你没动手。他才保了条小命。”
  蛇屁股:“郝老头你就安心啦。一个人都没救活过的医生天下有几个?你就乖乖儿的,不要晚节不保。”
  郝老头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
  我:“……我说?”
  总算有个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给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那真让我觉得温暖。
  柯林斯(英语):“祝我亲爱的翻译官……”
  郝兽医不打架了,郝兽医冲我们嚷嚷:“漏!漏!伤成那样给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龙:“哪里来的酒?”我真难为了他们,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么都不懂,还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划出个意思:“哪里?酒?哪里来的?”
  柯林斯也不是盖的,装了个背着手的麦克鲁汉,然后扮演了一个三只手指的行窃,然后往自己嘴里灌,同时这家伙很会亡羊补牢,找了水就往酒瓶里灌。
  迷龙:“偷麦师傅的?行啊你。我尝尝。”他那一尝,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没了:“难喝死啦。再来一口。”
  于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
  我:“嗳,你们大家……?”
  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
  我挣起身,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离开这里。
  我走过空地,今天很冷清,没人训练,好像每个人都在放鸽子。我和端着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饼擦肩而过,然后他才想起我是孟烦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饼。
  我:“喂。”
  豆饼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长官好。长官没事了。”
  我:“怎么没训练?”
  豆饼:“教官去师里啦。”
  我:“团长救我回来的?”
  豆饼答非所问:“团长在他屋里。”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人说话,现在我只想一个人想想我去过的那个世界。我转头掉开。
  豆饼:“长官我扶你?”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摇着我的头。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沾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
  我排开了枝叶,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我看着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谥,我呆呆地看着它,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看着它,已经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
  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后来我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我站起身,回头。
  郝老头子、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拉。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于是我感觉到不怀好意。
  我:“……干什么?”
  迷龙:“咋刚转个身你就跑没啦?”
  我:“我……头痛,你们吵得我头痛,我安静是……一个人安静会。”
  郝兽医:“可是,该换药啦。”
  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
  我:“……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不辣:“关心你啊,看看你。”
  我:“郝兽医,我昏了几天?”
  郝兽医:“三天……三天半。”
  我:“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
  我就瞧着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
  我现在看见了郝老头手上拿的什么,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
  我:“……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说,准还有别的治法……”
  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我:“……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
  管个屁用。郝老头子面慈心狠,下手一点也不带软地,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
  晕不了多会。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
  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
  我:“你个老不死的!”
  郝兽医:“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
  迷龙:“遛遛,起来遛遛。今天就这样啦。”
  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遛着。
  我:“还不如死在对面好!”
  蛇屁股:“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
  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
  不辣:“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
  我只好被他们架着遛出树林。
  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地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近来,近了原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
  克虏伯:“团、团长死过去啦!”
  我想说话,我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
  迷龙:“死啦?!”
  克虏伯:“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啦!”
  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架着一个重伤号能到达的最大速度蹦着。
  我:“怎么会死过去呢?”
  郝兽医:“伤的呀!”
  我:“他怎么会伤着?”
  郝兽医表情怪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狗肉从迷龙们去的方向跑来,吠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老头子立刻把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号,于是我又一次被闪在地上。
  郝兽医:“你自己走好不啦?他们要医生,我是医生!”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着颠颠的死兽医颠颠地跑,一切乱了个套,我们都有末日的感觉。
  那栋本为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所备的小屋后来就成了死啦死啦和我在阵地之下的住所,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群家伙们围在一起,簇拥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我才刚刚近前,就听见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愤怒地大叫:“干什么?老子就爱时不常地摔一跤,管得着吗?没见过?管得着吗?”
  然后就是郝兽医的声音,“团座,你这跤摔得——泡茶的功夫都过去啦。那叫晕倒。”
  “啊?几点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滚!滚蛋!闪开!”
  然后人潮就如水分开,我瞧见死啦死啦,最先赶到一或者从未离身的丧门星和克虏伯还扶着他,而我瞪着我的团长发呆。我快不认识他了,我像是看着一个活鬼,这只活鬼脸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净但仍清晰可见,老郝抹上的紫汞让他看起来似足一个阴阳脸的小丑,他一向挺刮的军装不知道被哪个家伙裁成了短裤短袖,那是为了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头,所有爬行时会磨擦到的部位都被绷带包扎着,渗着血迹,他的衣服敞着,绷带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头打了结以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脚和腹部都已经磨烂了,也许见骨。
  我只好泥雕木塑一样地看着,尽管他看我只是一眼掸过,然后继续他的愤怒。
  死啦死啦:“麦师傅和你们督导大人都去师部啦,干嘛瞒着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成不足败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们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妈呀!——儿子们,我车呢?车呢?!”
  至少就痛楚程度来说,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几倍,可不但咄咄逼人还挥手打人。我们被他轰着赶着,迷龙绊在泥蛋脚上,两个家伙滚作一团。丧门星忙飞奔了去找车,其速度好象前边有个日军给他追着砍。
  死啦死啦:“孟烦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来是要派用场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赛生猪。”
  我:“……我怎么回来的?”
  死啦死啦:“你哪里回来了?你早死在对面啦,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个怨魂。”
  想跟他说句中听的都没处下嘴,我只好干咽口唾沫。
  我:“……谢谢你帮我超生。”
  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背着我在森林一样茂密的枪口下爬行,如何爬过几华里刀锋一样尖利的砾石,就象他无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书虫如何渡过怒江,而他也只是挥了挥手,很给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
  死啦死啦:“准备报恩吧。今天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就什么。你说你不想死,那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劲来活。”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没回答,他那辆破吉普已经被丧门星吆喝着开了过来,仍未修好,爆炸一般的声音,冒着黑烟,速度还不如丧门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实际是被一帮家伙举上了车后座,他行动反而不如我灵便,我至少还有一只能着力的手。一个包砸在我们车上,我认得那是我们背过江的包之一,空瘪瘪的也不知装了什么。包还在车座上弹跳的时候,死啦死啦已经催着司机开车,于是我们飞驶。
  我看着那帮家伙被迅速抛离,郝兽医突然想起什么,挥着一个急救包追着车大叫。但这破车的噪音大得我们听不清。
  我再顾不了他们了,麦师傅指责我们对物资报废性使用确是对的,我们地车躁音大得我们在车上说话都要嚷嚷,而且我们一路呛着黑烟。
  我:“郝老头刚才一定是说你会死在路上-这么急干什么?”
  死啦死啦:“师部会议,林督导瞒着我拉走了麦师傅。你说是干什么?-不要装傻!”
  我已经无心装傻,死去活来,我甚至觉得以前的装傻卖楞是一件多无聊的事。
  我:“是作战会议吧。这种大事阿译没种瞒着你的,往好里想是虞啸卿爱惜你的身体,可实在是他不想听你的丧气话。他们去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表示虞师三团到齐。以全公务。”
  死啦死啦现在很愤怒,比刚爬起来时更加愤怒:“这是拿全师的性命孤注一掷!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他对你已失敬重了。你现在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只会听他命令的人。”
  死啦死啦:“他是理不直气不壮!他是明知故错,不想旁边有个明白人看着!”
  我:“那你也知道虞师座心虚时会怎么做。枪在他腰上别着,掏得还特别利索。刀被他手下背着,听说那把刀能把活猪一挥两段-你也不属猪。”
  死啦死啦:“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劲来说这个吗?”
  我只好郁郁:“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你也一样。”
  我们的车驰进失去祭旗坡遮护地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荫会把我们遮护。但今天那烟冒得如同信标,于是我听见隔江的南天门“通”地一声闷响,然后是一个指向极明确的呼啸声迅速靠近,七五山炮。
  我:“-炮击!快开!”
  司机也意识到危险,猛踩了油门,但这辆破车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车后炸开,我死死抓着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撑起来。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冲锋枪。
  第二发炮弹在我们的车前方炸开,车猛颠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我呆呆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已经抓到了枪,从前座撑了起来。硝烟和爆尘散去,那家伙满头满身,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我:“……喂?”
  他没吭声,拿枪撑着,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间。即使炮弹炸响时我也没有现在的恐慌,我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猛力摇晃着他。
  我:“不要啊!我看过啦!你这种人在那边呆不下来地!你就算死了也会闲死!你事情还没做完。没做完你怎么能死?!”
  他开始呻吟:“……痛死啦。”
  我:“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
  死啦死啦:“别晃我了成吗?痛啊。我连皮带肉一路蹭回来的。一路上苍蝇追在背后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给你补一枪算了,要不是咱们已经在南天门扔下一千多号……我不想再加多一个了。”
  他是一点死相也没有,我这才发现死了的是我们的司机,他仰面在驾驶座上,胸腔已经被一块弹片切开——于是我讷讷地放开他。
  我:“你……玩了命地抓什么枪啊?来的是炮弹,你要拿枪把炮弹打死吗?”
  于是那家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枪,他刚意识到他刚才不顾一切地去抓了一枝枪:“枪……我……见鬼了……我拿枪干什么?”
  我:“……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了看扔在车上的那个背包:“那里边装的是不是咱们画的地图?你知道的,虞啸卿那耳朵根本是拿来跟所有人地嘴作对的,那玩意不管用。我不是说损话,真的,我不想再损了。我也不想看着弟兄们拿命去垫,不管是不是炮灰团的人-可有什么办法?”
  死啦死啦开始把自己撑起来,我扶他,我现在发现他虚弱之极,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是一个强装出来地假相。
  死啦死啦:“车是破的,枪是残的,司机都是死的,咱们两个是残的,那就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急出来地办法。帮我把死人抬下去。回来再收殓他。”他顺手把死人地眼睛合上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信不信得过我开地车?我可就学了一下午。”
  我只好苦笑:“你开的破车我们已经坐了一年多啦。”
  然后我们开始收拾,以便让这辆车再发动起来。我们做得很吃力——我们两个残废。
  在死啦死啦地反复捣咕下,车终于发动起来。它驶动,露出我们放在路边的尸体,我们只好先给他盖上一件外衣。
  这辆车在死啦死啦手上好象打算猛翻一个空心筋斗,幸亏最后它还是决定四轮着地,但是七歪八扭地跑下去。死啦死啦适应得很快,他至少是很快就让车呈直线地跑下去。
  死啦死啦:“擦一擦。”
  他说的是挡风玻璃,虽然刚才已经擦过。但没拭尽的血仍在往下流。于是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
  我:“擦什么?走下去,本来就是这个色。”
  我终于算把车窗擦净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行驶。但我们前边的路仍是淡红色地。
  我们并不顺当地把停在师部外边的空地上,我们地二把刀司机狠狠地把车撞上了别人早停在那里的车。
  几个岗哨向我们跑了过来,但我们把他们吓坏了,死啦死啦脸倒是擦干净了,但就身上仍象是刚在屠宰场呆过,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个胸背各长一根竹签的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死啦死啦:“我是川军团团长龙文章!虞师座特召我来,有紧急军情报告!”
  他成功地把人吓到了,甚至吓过头了,几个岗哨吓得连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礼的本能了。
  我抓起后座上的背包,跟他直冲师部。我们来势汹汹,但我看得出来,那家伙地体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师部今天戒备森严,但我们的这副鬼相,加上压低了声的一声“紧急军情”让我们畅通无阻。不用问路,往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撞就是啦。
  然后我们就看见那道门,和别的地方比,它设的岗哨是双倍。
  死啦死啦:“川军团团长!虞师座特召,有紧急军情!”
  但这回不灵啦。值星的是李冰,他只瞧我们一眼,摇了摇头,几支枪口便对着我们,“机密会议。与会者提前半小时到场,逾时免入。”
  我试图拉住仍冲冲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劳。我刚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经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强攻渡江嘛!还机密个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经打过江来啦!”
  本来死寂的院子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样子就算说日军打到门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师特务营地,见过阵仗,没给吓散。
  紧锁着的那道门戛然打开了,露出张立宪一张冰寒彻骨的脸,“师座有令,进。”
  我屏息凝气,跟着剑拔弩张的死啦死啦。我小声地提醒着这个我见过天下第一惹事的家伙:“进门就道歉。说忧思过虑,与会心切。”
  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道歉。而张立宪在我们进门后瞪了李冰一眼,换来一个笔挺地立正,张立宪立刻把门关上。
  我们俩站在屋里,张立宪从我们身边走开,我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因为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被一个精致的沙盘占据,这样一个沙盘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张立宪一类的亲信,绝大部分人大概是首次见到。它被怒江一分为二,禅达与铜钹、南天门、横澜山、祭旗坡巨细无遗,全部在望,作为炮灰团的一员,我没法不注意到别地阵地上作战单位精确到了连建制,部分最精锐地部队甚至精确到排建制,而我们的祭旗坡上边地建制符号只有一个:川军团-这大概就是我团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相当一个排。
  而那些围着沙盘,冷冷看着我们的人们:虞啸卿、唐基、特务营营长张立宪、警卫连连长何书光、战车连主官余治、炮兵营主官、工兵营主官、辎重营主官、搜索连主官、通信连主官、输送连主官、美军顾问团、英军顾问,二十多双眼睛瞪着我们俩,其中最友善的一双来自缩在墙角,估计从来了就没吭过气的阿译,因为那很怯怯,最责难的一双来自顶在沙盘前,但恐怕说什么也没用的麦克鲁汉。
  除却那两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里都杀气腾腾-我见识过虞啸卿地鼓动功夫,那不奇怪,而杀气最重的一双来自虞啸卿本人,他在沙盘那头盯着这头,盯着我们。
  进门就知道来晚了。虞啸卿,闻鸡起舞卧薪尝胆,以他的高傲,甚至学会了隐忍和求全。现在他等来了物资,等来了武器,等来了加强的炮兵和强渡器材。他等来了美国人的激赏和合作,谙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内连山闹过的笑话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现在这辆战车再也煞不住了。这里所有的人将会陪他粉身碎骨。
  虞啸卿,一反他平日有话就说的爽快,刻意把我们晾着,让我们被所有人瞪着,刻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时间。
  虞啸卿:“日本人打过江了?”
  我等待着死啦死啦地道歉,但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是。打过江了!”
  虞啸卿:“击破了谁地阵地?”
  死啦死啦:“击破了你的阵地。”
  我想即使是戳在虞啸卿背后,拿着沙盘道具的何书光都能看到虞啸卿紧缩了的两个眸子。
  虞啸卿:“现在打到哪儿了?”
  死啦死啦:“打到这了。刚攻进虞师会场,站在沙盘面前。”然后丫开始大叫:“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
  满场哗然与诧然中,我看着视虞啸卿如神祗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要把自己砸了过来,而在虞啸卿一声轻咳嗽中戛然而止。
  虞啸卿:“我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有些感动,可此一仗是必胜之仗,也必是血战,非匹夫一人之功。放下你画地地图。我会记你一功。”
  死啦死啦:“没有地图。我特来歼灭你的虞师!”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伸手就掏枪,于是又被大喝了一声:“转身!”
  于是转身,虞啸卿拔刀时,刀刃与刀鞘磨擦得让人牙酸-、——那是气的。
  然后他的手飞扬了一下,他那把刀旋着猛钉在沙盘上——正好在南天门之前。不偏不倚。
  虞啸卿:“好!竹内先生,我来攻南天门,如果攻下来,我砍了你的头!”
  又一次哗然。唐基迅急地在虞啸卿耳边说什么,但那家伙立刻喝了回去,“去他的枪毙!他要做鬼子。我就砍了这鬼子的头!”
  我呆呆地看着这事态急转。说什么也没用了,唐基都不可能挽回的事情我更不可能挽回。而死啦死啦低着头,气势上弱到不行,然后他抬起头来。
  死啦死啦:“好。我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
  虞啸卿:“好。”
  死啦死啦:“我需要把南天门的阵地做些变动。我看了回来地。”
  虞啸卿:“可。”
  死啦死啦:“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我的副官。你们做一边。可如果没守住,不关他事,只砍我的头。”
  虞啸卿:“未及战先言败?”
  死啦死啦就苦笑:“我是您手下最好的百败之将。”
  虞啸卿:“行。我对那颗草包头没兴趣。”
  “我要想。最要命的东西沙盘做不出来。”死啦死啦敲敲自己脑袋,“在这里头。”
  虞啸卿:“请。”
  然后是死寂,这屋里地空气如同冰冻。
  被几十双眼睛瞪着,死啦死啦想着,有时会动手,在南天门阵地上做出一些改动,比如加上诸种侦察方式难以发现的地道,比如说在那块半山巨石的反斜面后加上几个暗堡,比如说为那两道纯属多余的反斜面防线加上一些点缀,一边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得讲解,“……南天门上没有的东西,我不能胡来。这是自江边第一防线延伸到半山第二防线地地道,是地,竹内联队挖通了整座南天门。”他注意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虞啸卿地不为所动。“硬胶土,火山石,我们都觉得挖不动——他们也挖不动,可他们决定做鼹鼠。只挖一个小孔,把汽油桶打通,连上,埋上,串贯土中,工程量锐减,那就挖得动啦。”
  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他说的话译给美国人英国人,死啦死啦根本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他只是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不想搞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捅两个口表示了。你们不信,可它在南天门上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边很黑,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可因此守军可快速机动往任何一点——嗯,是爬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这个?”
  一个美军中校说了句什么。
  我:“他不相信人能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里钻过半座南天门,会疯的——顺便说,我也不信。”
  死啦死啦:“我钻了,没疯。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张立宪:“——你他妈的……”
  虞啸卿:“小节争执,就是夺我性命,废我时间。”
  于是大家都老实,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我从这里钻到这里,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奇怪,竹内应该炸掉它,留着阻碍射界。可石头下是挖空的,一个小队驻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便开始抗议:“半山石那里我们足盯了一个月,就算一根杂草也发现了。暗堡群?”
  死啦死啦:“不在正斜。”他抓了几个标识,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在背面。”
  海正冲只好冷笑,“这样的暗堡修来做什么?溃逃时好打自己脚后跟么?”
  死啦死啦:“倒也可做此用。但应该是次要吧。”
  虞啸卿:“勿争小节!一堆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做什么?”
  他再次忽略了我,于是死啦死啦提醒:“两个。”
  虞啸卿:“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
  死啦死啦:“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圆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备,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
  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死啦死啦:“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
  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亏了他土木工程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经得住直射火炮的座力,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钢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虞啸卿:“你不就是竹内?”
  死啦死啦:“就是我这个挖洞狂,山老鼠精,拿水泥和工兵铲打仗的妖怪。”
  挑起了废话的虞啸卿又斩掉了废话:“废话少说。你的火力配署。”
  死啦死啦:“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是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呆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虞啸卿:“开始。”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上。”
  我:“啊?!”
  死啦死啦:“你是离我最近的人,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的距离。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上。不过想想,你在日军阵前的恐惧,你不想我死也不想弟兄们死,使出吃奶的劲来活,用你恐惧的东西打仗。”
  于是我接受了这个,我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而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虞啸卿:“何书光,你上。”
  我就看着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
  虞啸卿:“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你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收拾掉这草包,我让你上战场。”
  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
  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
  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
  我:“……你是攻方。”
  那就是说他先开,于是何书光便斯斯艾艾地:“我……我……我……”
  虞啸卿:“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
  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喝,何书光立刻便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它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无不及……”
  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我们知道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地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
  “……我师将择能见度良好之日,以便发挥绝对优势之空中、地面火力,对南天门实施无间断之打击。横澜山之直瞄火力将对西岸敌火力点予以拔除。第一第二主力团由加强之工兵营协助展开强渡,我师工兵、辎重部队都远较友军为胜,尤在两栖强攻上得到美军盟友太平洋战术经验之助……”
  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
  何书光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话插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便向了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字——这也是美国精神。”
  虞啸卿就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虞啸卿:“——南天门怎么守?”
  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地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
  我:“我不打。”
  我面临了一片嗡嗡声,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做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
  虞啸卿:“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嘛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虞啸卿看了我很久:“……你继续。”
  于是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
  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呆呆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我的肩胛骨高高耸起。一只手吃不上劲,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我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
  虞师的先头部队一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座集东岸,他们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化子是存在或不存在。
  何书光:“……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
  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我开打。”我说。
  然后那条曾几乎要了我命的防线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轻重机枪也许算不得什么先进武器,但几十上百挺轻重机枪集中在这样密集的一个空间里,江滩上的人只能觉得捅开了几百个马蜂窝,每一只马蜂都是一个要人命的金属弹丸,掷弹筒的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
  何书光愤怒地抬头,他不是个能经受得起意外的年青人:“一防上没有那么强火力!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机枪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吗?”
  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悲伤,因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屠杀我方的弟兄,于是我只好木讷得不带人类的感情。“我们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敌军一防外趴了两天。他们的网道可以保证一防和三防同时吃上热饭。饭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样。没一防,没二防,没三防,一二三都是拿来骗人的——这地方竹内连山准备了一年多,是他的战场。他早预备好的杀场。”
  虞啸卿:“继续。
  那就是表示何书光的抗议无效,于是我继续开始我的恶毒,“我军——就是日军深埋地下,网道四通八达,只要龟缩,就扛得起有限伤亡,最要紧的,你方火力没能摧垮我军的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
  那确实很恶毒,全联队的机枪火力网集中于一线,在狭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属风暴。主力团的伤亡率现在要以秒来计算。
  “一防,集中轻重机枪和掷弹筒,歼灭登岸之敌。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联队的装备量集中在那么光秃秃挤满人的滩涂上,几十米射程,我会宁可挨美国燃烧弹。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备工事内,截断渡江之敌。那些工事一零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层皮,就算工事被毁,也还能在二三防线的地下甬道机动。三防,将远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轰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火力反击。”我说。
  何书光立刻开始反驳——一个不讲理的大孩子终于找到了理儿。“反斜面?那样的鬼射角?谁也打不到谁!你们根本就打不到战场上!你们连东岸阵地都打不到!”
  我:“那里已经不用打啦,几百人挤在个窄胡同里砍杀。早插手不下啦。禅达群山环抱,运输艰难,虞师曾被逼到全师火炮就一个基数储弹的份上。现在路有啦,打得起大战啦,可大战更耗物资,那要路来运的。我炸的是路。先毁禅达往江岸地路,再毁外界往禅达的路。年多的时间,日本人又不是没飞机,早可以逐路段标定了。现在你们又要靠人力运输啦,连以前都不如,因为有了车,你们事先没预备足够的骡马。”
  何书光瞪着我,我想他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被击败,而是被我击败。
  然后那家伙开始爆发,“我会冲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们的防线!我不怕死的!我这条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谁死了,我就会填上去!我死了,别人也会填上去!”
  我低下了头,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叹气,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个草包的现形。
  虞啸卿:“下去。”他声音很轻,因为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时也会注意他地发声:“你真是我的赵括——我会给你仗打的。”
  何书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会很愤怒,但是沉默的愤怒。
  虞啸卿:“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纠纠地走了出来,那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要改观我的印象,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
  然后这家伙就再半个客套和情绪也没有,直奔主题:“我不看我的背后,因为我在进攻。”
  我看着他,这不是个草包,他拿来慑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脸上的刀痕。
  海正冲:“以渡河器材应急改装为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大量发射烟幕弹,掩护渡河;三防无需我来操心,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来照应。”
  我看着他,这是个凶人——我将会更加吃力。
  他几乎是自杀式的攻击,为了让第二主力团能接续他们好容易抢占的一防。那样悍不畏死的进攻本可以是让他们至少跟日军二防绞接在一起的,但是南天门半山腰上,本来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那家伙外形扁平,说白了像巨大的乌龟壳子,子弹打上去只有金属的响声,但是从下边的缺口里却冒出轻机枪的火焰。于是海正冲最后的攻击不仅是自杀式攻击,也是无效的自杀式攻击。他被我命中的时候,他被阻滞的士兵正在被一防撤退日军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冲瞪着死啦死啦而不是瞪着我,他总算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并没像何书光那样失控,海正冲:“龙团长,你为你的部下出了个好点子,可谁见过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我见过,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时候。竹内连山一定会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动,防御不等于放弃机动。”
  虞啸卿:“下去吧。你已经尽力,只是没他无赖。”
  海正冲一个敬礼,干脆地退开,倒也去得昂然。
  安静了一会儿。我很疲倦,汗水流淌让我的脏脸快要溶化了一样,这样的打仗,我实在是宁可继续窝在南天门之下忍受孤独。虞啸卿很平静,可他一向不平静。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很躁动,躁动但是沉默,这比喧哗更让人不安。
  虞啸卿:“俞大志俞团长,这小子阴损得很,和他现在死守的南天门一样。便宜占尽,似弱实强——你是打不过他的。”
  我们的第二主力团团长便只好啪一个立正,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
  虞啸卿便向我:“贵庚?”
  他居然这样客气起来,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实岁二十五。”
  虞啸卿:“顾忌太多。你讨厌我,可又怕我,我要上来,怕你的损劲全上不来了,那就叫束手待毙——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颗惹事生非的脑袋。”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声,因为虞啸卿说的是实情,他要上来,怕压也把我压死了。
  虞啸卿:“弄个年岁和你相仿的斗吧。”
  他说的那位明白得很,张立宪迈步出来,他也不向谁敬礼,只是向沙盘摊了摊手,反把沙盘当作了巨大的棋盘。
  虞啸卿:“新提拔的特务营营长张立宪,民国四年生人,倒从民国二十年就跟着我打仗。我记得你是学生兵。他也是学生兵——你们学生娃对学生娃看看。张立宪,你接手第二主力团。”
  张立宪:“是。我请求向日军二防施以黄磷弹轰击,美军轰炸机应已可再次出击,请以汽油纵火炸弹施以攻击。”
  我:“第一主力团的残部还在你的攻击区与日军纠结。”
  张立宪:“知道。可不这样,整团人拿血肉换来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为国捐躯,得其所哉。”
  我轻声地:“你没被活活烤死,当然得其所哉。”
  他不说话了,只做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啸卿在和美军顾问轻声交流后给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说话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他。
  我看着那家伙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拈掉日军阵地上的兵力标识,以及第一主力团的最后标识。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锐但是无知无觉。他一定没有经历过大头兵在身边死去,更没经历过他自己的死去。
  我也像被烧糊了,一脸枯焦的表情,看着他。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同样的情绪做出不同样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害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向任何东西开枪。
  那小子又摊了摊手,该我了——他倒并不得意。
  我:“……你的炸弹炮弹,就算扔在祭旗坡这样简陋的阵地上,总也还有人活下来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
  张立宪:“同意。”
  于是在燃烧时覆盖上了的甬道开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从里边蜂涌而出,对那些汽油桶改装的简易甬道则是爬出钻出,他们推开倒在武器上的尸体,重新操起还在发烫的武器。
  于是南天门又一次开始喧嚣起来,二防和南天门树堡上的武器再度向冲锋部队攒射。
  张立宪是有条不紊的,因为倒在枪炮攒射下的那些炮灰们并不干扰他决策的心情,他和他亲遣的那队人甚至不加入冲锋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之后。
  一个临时的联络点很快建立起来,那家伙显然是个酷爱使用先进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诸种我们见所未见的家伙在那后边组合起来,然后开始对二防那些仍在喷射火舌的火力点予以拔除和彻底歼灭。
  与他随行的美军联络官开始呼叫空中,这回是战斗机对山顶树堡的点打击,无法摧毁,但至少可以压制。
  现在的战争看起来很怪异,第二主力团的兵看起来像在和南天门本身作战,一片焦土上,他们缓慢地推进。日军仍从他们蜘蛛网一样的甬道里四处冒头。对攻方造成极大的伤亡,但只要一个出口被发现,便会被喷进炽烧着的凝固汽油,他们不仅是要歼灭窝在里边的日军,也藉此发现另外的出口,然后掘开每一个冒出油烟的地方,扔进手榴弹和TNT炸药块。
  终于他们可以几无阻碍地冲锋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还在机枪轰鸣,这是我最后的抵抗手段了,我调进了八挺重机枪。封杀任何想越过巨石拿下山顶的攻击者。石头下暗堡里的每一个枪眼都射界极其窄小,才十几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极其专心,每一股张立宪派上来的兵力都是未及展开就被扫倒。
  喷火手身上的压缩空气瓶被打爆,那几乎波及了他周围所有的人。
  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滚下了陡坡。
  张立宪组织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个个土造的爆破罐传了上来,看着土,可里边塞的全是高烈炸药。
  然后那些玩意从石头上向暗堡悬垂放下。
  点燃的引信咝咝地冒着烟。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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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药连续不断的轰炸。我很想做成这件事情,但我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
  我只好看着死啦死啦,担心他的脑袋,他厚颜无耻地向我笑着,以至我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脏孩。
  张立宪向他的师座敬礼:“二防已扫清。敌军顽强,第二主力团伤亡逾半。”
  虞啸卿:“你也太不知节省。”
  张立宪:“对不起。”
  死啦死啦也看着正从沙盘边退开的我。
  我瞪着他,轻声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搞错啦,他们强得能拿下南天门……只要拿我们垫。”
  死啦死啦没理我,他看着沙盘对面,因为虞啸卿正在看着他。
  虞啸卿:“告诉你的手下,他不是个草包!我看错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听见没?那就不要说草包话。”
  我真的不在意虞啸卿认为我是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后死啦死啦向沙盘边走,他现在瘸得比我更狠。因为他两条腿都瘸。虞啸卿也向沙盘边走,一边松开永远不松的第一个扣子,活动着关节。
  虞啸卿:“小孩子们都玩过了,现在咱们。”
  死啦死啦:“小孩子都让几千人尽成飞烟了,现在咱们。”
  虞啸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没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够不着也会抓上什么扔将过来。
  虞啸卿:“我停止攻击。”
  死啦死啦蹙着眉瞪着沙盘,意外意味着绝不轻松,他脸上罩着乌云。
  停止攻击绝不意味着放弃攻击。攻击部队在与半山石齐平的第二防线上就壕为营,把它改装为适合于向上攻击的工事。虞啸卿不像张立宪那样酷爱使用新鲜玩具,实际上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日军的机枪、战防炮和步炮被掉转了射界重新筑巢,刚从东岸运来的点五零机枪和二十毫米自动炮瞄准了三防,连日军丢弃的那些活动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捡起来废物利用。
  南天门的三防现在就像被一群豪猪围着的刺猬。
  生力军在烟幕掩护下几无损失地登岸,那是虞师最精锐的人马,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做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当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地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望的天空。
  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也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糊,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它辗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暮色下的虞师开始第三次进攻,暮色下的竹内联队也开始第三次反击。战线已经拉近到如此距离。战防炮几乎在顶着工事开火,而迫击炮手把炮弹引信截短到一个几乎出膛就炸的距离。
  他们迅速就绞结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沟的争夺,面对面的抢射。扔过来的手榴弹因为距离过短被对方捡起来回掷,一段战壕里的冲刺——只要不被对方的攒射击倒,就可以把刺刀扎进对方的身体。
  何书光用刀狂砍着阻碍了部队前进的铁刺网。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弹击倒的——铁刺网上闪烁着电火花。
  从南天门的主工事群滚下来汽油桶,推它们下来的日军立刻扎回工事里,然后那些鬼玩意开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弹还要响,然后里边的碎片飞射几百米方圆。
  李冰指挥着迫击炮为远程压制发射烟幕弹指示目标,但从三防上飞来的烟幕弹立刻和他发射的烟幕混为一体——于是后续而来地远程炮弹在日军阵地上也在我军阵地上炸开。
  李冰从目瞪口呆到捶胸顿足。
  那两双眼睛互相瞪着,虞啸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机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证我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是将来会砸在我们头上的。”
  虞啸卿便将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脸上移向沙盘:“特务营准备。”
  仍在进攻,仍在防御,没完没了的进攻和没完没了的防御。
  炮火在夜色下炸开,任何军队在这样毁灭性的爆炸下都会暂缓攻击的。但这两支不会-于是我们看见人在TNT和钢铁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终于炸上了南天门树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们距目标已经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但是爆炸过去,树碉露出它石质的纹理,连枪眼炮眼里发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军从树堡的上层露出身体,投掷的不是手榴弹。而是整发改装的迫击炮弹、七五山炮炮弹和比通常手榴弹大十倍的特制手榴弹。它们在竭力用人梯和竖梯攀上树碉的人们中间炸开。
  我的团长今天不损,而是……他的战法说出来都嫌恶毒。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
  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摇控引爆,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选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个总爱乱放信号的搜索连,让人发现乱放信号弹等于通敌,虞师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击炮发射的烟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烟幕把美国飞机引到了虞师头上。他让人看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
  虞啸卿说:“休息。”
  于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将死的。
  这个屋里的气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用一种古怪的忿恨眼神看着沙盘前那个浑身汗渍、重伤并且精疲力竭的家伙。连麦克鲁汉亦是,连阿译亦是——连我亦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啸卿低头看着沙盘,虞啸卿不看他。
  虞啸卿:“正午早过。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时后再述。”
  然后他没看任何一个人,出去,张立宪和何书光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后,唐基也跟着。
  我们看着那个仍挺得像杆枪一样的人,下意识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该让他先出去,包括美国人和英国人。
  真正的死亡和这沙盘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区别?马上要投身这场战争的人会觉得没有区别。这屋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虞师早已折损过半,换成别的部队早已溃败,但看着虞啸卿你绝不会怀疑他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虞啸卿出去,其他人也陆续地出去,只唐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了一会儿。
  唐基:“龙团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团长低了低头,没有说话,于是我感觉到他对唐基有一丝本能的畏惧——也许我更该说戒心。
  我对着那个忙活灶台的小贩发声:“一碗光头饵丝,一碗稀豆粉。”
  那家伙抬了头便看着我的鬼样子发呆。
  我:“看什么看?老子是伤兵,可不会吃了不给钱!”
  小贩便忙低了头:“没事没事。不要钱也可以的。”
  我倒觉得有些过了,我拍了拍他肩,顺便把几张法币放在灶上宽他的心,然后我回到死啦死啦身边,那家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压着自己的伤口——可他的伤口面积恐怕要多生二十只手才压得过来。
  虞啸卿说休憩,于是每一个人都有地方休憩,连阿译都有他的行军床和食物,而我们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坐下,街头的几张小板凳,一张破矮桌,几小时前被死兽医折磨过的伤口很痛,关键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关心的部分。
  我:“……日军真会像我们今天这么打吗?这么阴损?”
  死啦死啦瞪眼,他抬手想揍我,万幸,他今天行动不便。
  死啦死啦:“蠢话!从东北到西南!从民国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还在这里痴心妄想?——自己掌嘴!”
  于是我在自己脸上轻捆了一下,他没错,我问了句愚蠢之极的话。
  我:“你现在跑了怎么样?我给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别顺着大路跑,虞师人太多,你在林子里呆着,等到他们开打了,你再往北走。那时候乱了。没人管。”
  死啦死啦:“我不跑。”
  我:“你所有的防线都没啦,就那么一棵树!虞啸卿还有整个特务营和警卫连!你没瞧他眼神吗?你把他的师快打成光杆啦——他赢了就会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你要的那本地玩意我从来吃不惯。”
  他没理我。是对着端上来的食物说的,那就是我说的形同放屁端上来的是我们今天聊以果腹的东西。我闷闷地端过我的稀豆粉吸拉着,那是一种外观很不好看的稀糊,而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种类似米线的东西,他玩命地给自己放着辣椒。
  死啦死啦:“你吃得惯吗?”
  我:“还可以。”
  死啦死啦:“这也吃得惯,你可以在禅达住下来了。”
  我:“不关你事。”
  死啦死啦:“我说。烦啦,想过打完仗去哪吗?”
  我愣了一下,这还真是没想过的事:“……打完了吗?五年前就说收复失地,倒把自己收到这西南边陲来啦。照这速度,怕是要打到下辈子吧。”
  死啦死啦:“总要完的。去哪?”
  我给出个麻木而平庸的答案:“回家。”
  死啦死啦:“太应付了吧?在胡同里做个歪嘴瘸腿怨天咒地的坏跛子?”
  我:“那你让我怎么着呀?人人打仗不都喊就为回家吗?”
  死啦死啦:“我瞧迷龙就不会回啦,他已经把心里捂着的东西拿出来啦。你呢,总是远得够不着的才说好。你看看眼前这碗。”
  我就看了看那碗我吃一半的稀豆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看什么?”
  死啦死啦:“这么怪味的本地东西你也吃习惯了,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错。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青,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我:“……你说这干什么?我用你操心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这破摊上等虞啸卿找你来谈心,我捎了你脑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这样他就砍不到你的狗头啦。老板,借菜刀使下。”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后吃他的饵线。
  死啦死啦:“你发什么疯啊?不舍得我死就好好说不行吗?”
  我:“我好好说过啦——你跟我说稀豆粉!”
  死啦死啦:“我不会死的。”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不会输。”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要是死啦。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我哪儿会做这种蚀本生意?”
  我:“其心可嘉。”
  我保证虞啸卿砍了你脑袋后也会这么说,他就是那么个自觉能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死啦死啦:“他一诺千金的,我脑袋稳当得很。”
  我:“他一诺千金才要砍你脑袋。”我看了看他,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怎么打?说说看。”
  可死啦死啦一副索然无趣的样子,开始吃饭:“不想说。”
  可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
  我:“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阵地你看过我也看过,这个没什么。花样在地道里。那天你钻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来时臭得像屎,可高兴得很,嗯,三分数啦,画了半天的图。小太爷差点被你害死,六分数啦。”
  死啦死啦:“错啦错啦。换个方向。”
  我:“我才不信。鬼就在这一你说你摸到了那棵树的根,这我信,你干得出来。你干嘛去摸那棵树的根?从山脚到山顶的图什么?你……”
  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只有他这鸟人才干得出来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当没有看见,把那碗已吃光的饵丝捧起来喝汤,喝汤时那只碗整个拦住了他的脸。但他把碗放下时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轻松了,比刚才还沉重。
  死啦死啦:“错了啦。一开始就错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经不打算重猜了,我现在不关心他能否赢虞啸卿了,他肯定能,我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才是真要紧的事。
  我:“你有办法拿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剩了东西你要吃光啊。我尝口你的稀豆粉……”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给推开,一个一直在上恶当的人有理由像我这么愤怒。
  我:“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证据让虞啸卿放弃进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门的法子。”
  死啦死啦:“对呀,跟这顿饭一样,干干稀稀的混着,多好?你又绕糊涂啦?”
  我:“你已经找到了,可你不说,跟我不说,跟虞啸卿也不说……为什么?”
  死啦死啦:“啊?什么法子?这么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说?”
  我:“别骗我,都这么熟啦。今天你很怪,知道吗?我以为是被虞啸卿催的。可不是……刚才你劝我在禅达安家,我觉得,你很伤心。”
  死啦死啦有点木,然后开始苦笑,连苦笑都很做作:“我没心肺。何来伤心?”
  我:“为什么有办法不说?这办法都能让你想到仗打完之后了,还让你伤心。”
  死啦死啦:“因为没有。你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
  我:“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门的树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啦,你很高兴,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钻汽油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门的路。对不对?……你一个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这种仗,部下只对你信任是不够的。要盲从……除了炮灰团,虞师没人会听你的……”
  我从一个隐约的感觉摸索着实在,像在沙盘前一样,凭着对我这团长的熟悉和南天门前刻骨铭心的经验摸索出一个打法,然后我被我想到的吓到了,并且我确定这就是我眼前这位的打法。我被吓住了。男人会被吓哭吗?体质羸弱却杀人无算,我一直以为这至少让我比别人坚强,但我几乎被吓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瞒不住了。
  我:“你疯了吗?!这样去打我们都会死的!你从不说军令如山,可说什么我们都听都信,是因为你带着我们活下去,再苦再难我们抱着团活下去!不用你来为我们发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们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你真当我们是炮灰?!”
  死啦死啦:“走。走。”他看了眼那摊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别在这说。”
  我:“你把脑袋给我好吗?我捎上你脑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啸卿,是为了让炮灰团的弟兄们活命!你那颗脑袋太惹事啦!——老板,菜刀!”
  死啦死啦:“走走!再泄露军机视与日寇同谋!”他一边往桌子放了点钱。
  我:“给过啦!我请你个拿我们不当人的王八蛋!”
  那家伙很抠门地把钱又收了,掉头就走,我狂怒地跟着。
  我前边那个瘸子比我瘸得更厉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气冲冲追着他。
  我:“你不要说出来!”
  死啦死啦:“我没有说出来。”
  我:“你发誓,发毒誓!天诛地灭!”
  死啦死啦:“我发誓……就算说出来,虞啸卿也不会用咱们团的。没看他在沙盘上怎么用咱们团的?备用炮兵阵地而已。”
  我:“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啸卿说的!这种战不用你用谁?用了你,你又用谁?主力团?特务营?就算你用,他们听你的?”
  死啦死啦:“我不会说的!”
  我:“你现在还在想,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想胜利,谁他妈不想?!——可怎么又是我们?——别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个活鬼?我们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团的所有弟兄,你告诉我,告诉所有弟兄,我们还有什么没做?”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真不会说的。真的。”
  我:“那干什么叹气?因为你在纠结,说还是不说,最后一定会说。这就是你说的。对和错,很重要!”
  死啦死啦:“……你也觉得说是对的?”
  我:“自己心里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对我一样!谁跟你说对错?豆饼不辣他们分不清对错,不会为了对而死,也不会因为错就不活——可他们和虞啸卿卖一个价,不好不坏,活着!我在跟你说死活!”
  死啦死啦:“他们分不清对错吗?你低估了他们。”
  我:“他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我们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陈胜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在那气极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吗?就是一个独眼的领着四个瞎子,我们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团就是一目五。”
  死啦死啦:“那你高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丢失了我的魂魄。”
  我:“快要?就是说,为了你那个要丢还没丢的魂魄,你会……说出来?”
  他又看了看我,走开,是逃避,也是决定。
  我:“……我看见他们了!!”
  死啦死啦回过了头,他惊讶,如其说因为我话里的内容,不如说是因为我有点疯狂的语气。
  死啦死啦:“……谁们?”
  我:“死人!”
  说出这个词让我濒临崩溃,我瘫软了,靠着墙,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靠近过来是出自同情抑或好奇,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软弱。
  死啦死啦:“……谁们?”
  我:“康丫,李乌拉,要麻,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记得名字的,不记得名字的,脸熟的,脸生的,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压根记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缅甸的,死在南天门的,死在江那边的,回不来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们还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疯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难受得晕头转向,然后感觉到那家伙触碰着我的肩膀。
  死啦死啦:“你……心思不要太重。咱们都只做咱们够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发噩梦了。”
  我:“谁发噩梦呀?你看得见死人,我们都不信,都说你被鬼催的,现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了,就对面,就南天门,看着我们,江上没桥,他们过不来。我没死,又去看,再看不见了。我想看见……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见。太难了,被他们看着就觉得碎掉了,什么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们看着,你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能把我们送去那个地方?”
  他沉默地听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是个凝固的表情。
  我:“他们还好吗?他们缺啥?李乌拉要不要跟迷龙说话?康丫吃了郝兽医的假面条没骂?要麻在那边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给他们烧点纸钱?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得烧多少才够他们花?”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是不是要有座桥他们才能过来禅达?过了江才好回家。对了,纸船,我们扎很多纸船,老人说他们坐着纸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你家里不是招魂的吗?……你妈说得对,你没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宁,别说死人……可你至少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啦,为弟兄们做点什么呀。”
  死啦死啦:“……你们还真就信啦?那是骗虞啸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说点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铁血卫国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人会枯的——譬如说你——于是他信这些似是而非的。”
  我:“……你看得见死人?”
  死啦死啦:“骗你们的——为哄你们从缅甸走回来,我是三十六计全使上啦……你们也是,该信的都不信,干嘛又信这样虚幻的东西?”
  我愣了会儿,把他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推开,我手重得让他龇牙,但我毫不内疚——我不再难过了,至少在他面前,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难过。
  死啦死啦:“他们过得好吗?”
  我:“虚幻之说,无稽之谈,哪来的好坏。”
  死啦死啦:“我不想他们,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时候,猛的一下……”
  他涩在那,我便看着他眼眶里猛的一下充盈了泪水。
  我:“……很不好,他们都回不了家。”
  死啦死啦:“纸船……真的有用?”
  我:“假的。我编出来的,为了不让你把你活见鬼的妙计说给虞啸卿。”
  死啦死啦:“真的,对你来说,就是真的。真对不起,你跟人都没说,你以为能跟我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我没有。我没资格跟你谈这事,你只好憋在心里,它是只有你孟烦了才有的经历……我又让你失望。”
  我:“假的。别信这种不该信的东西。你豪情万丈,视往日如粪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会枯的,记得,回头学学叠纸船,以后多为我们叠几个纸船。”
  也许我只是感伤而不是恶毒,但这句话比任何话都恶毒地戳伤了他,我感觉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我清晰地看着他用手上缠的绷带擦掉一滴泪水。
  他起身去继续我们的战争。我跟着,我沉默,我再也不想就此事说什么。
  我们走过空空的小巷,赶去师部地沙盘旁边。死啦死啦在这静得像是无人的巷子里,不由自主地向每一个最静寂的角落张望。
  我默默地在后边等着。
  我的团长一路都在寻找,一双看着他他却无法看见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梗子上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已经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于是他从沙盘对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处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
  沙盘上的刀根本就没拔走,于是从虞啸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后。而我们周围的人们眼里是有一种有胃口把我们活吃了的目光。
  我不喜欢这,我恨这地方,这里没有好意。多年战争造就我的狭隘,而这里的人们干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地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于是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你还有多少人?”
  死啦死啦:“……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虞啸卿:“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死啦死啦:“……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虞啸卿:“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裤裆下冒出个洞,还有把捅出的刺刀。”
  死啦死啦:“……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虞啸卿:“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在你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啦!——你到底搞什么鬼?”
  看来虞啸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我忙顶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他说了算?”
  死啦死啦:“算。”
  虞啸卿:“喝口吊气汤就想还魂?你慢慢烧,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汽油,我等天亮,稍有间隙便以零散兵力出击——调川军团上来。”
  我愣了一下一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个人乃是阿译。
  虞啸卿:“此团能打的人正在山顶上和我们作对呢——林译副团长担任指挥。”
  阿译敬礼的架势活活要蹦将起来:“禀师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门!”
  虞啸卿:“你那口虫牙金钢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墨,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是最大的耻辱!”
  虞啸卿:“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阿译:“是!”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
  虞啸卿:“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
  虞啸卿:“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虞啸卿:“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他不开阔……”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
  我:“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虞啸卿:“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的效率和理论的勇气?!”
  虞啸卿:“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你每天睡几小时是你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
  我听见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虞啸卿:“什么团?”
  我:“川军团。”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开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线还在呢。”
  虞啸卿:“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
  虞啸卿:“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死啦死啦:“反斜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
  虞啸卿:“我炸开树堡。”
  死啦死啦说:“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地腔调:“……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啸卿:“在哪学的……打这种仗?”
  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学的。”
  于是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虞啸卿:“……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一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虞啸卿:“都解散。”
  于是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青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我清楚地看见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冲地在院子里大叫着,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而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那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
  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你也许救了他,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两个都带着重伤,两个都精疲力竭,两个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
  我:“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智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啦……痛啊……”
  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让我站在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我们好容易蹭到这辆车旁边,现在我看着那辆车发呆。
  我:“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最后我只好看着空地那边的一辆破推车茫然。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他躺在那辆破推车上,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象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拉着车上挂着的那枝枪,现在我就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啊——可我仍然很高兴,我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而要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
  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然后他们分出了几个,张立宪还没动,但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然后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象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
  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地东西。
  我:“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他们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老天爷很宠你们,很炼我们。”
  何书光:“因为你们欠炼。”
  余治便给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炼?”
  何书光:“在战车里憋坏脑子啦?欠炼就是欠揍啦。”
  余治:“咱给他补上吧。省得人老残花败柳的。”
  何书光擦着他的小眼镜,那叫默许,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
  我站稳,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于是我指给他们看我地伤:“我受伤了。”
  李冰:“伤了又怎么样?”他忽然开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余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了一只手:“等会儿!”
  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都住了。张立宪踱上来,研究了一下我地伤口,他绝不会轻手轻脚,但也不会刻意重手重脚,他倒不恶毒。
  张立宪:“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我:“别碰我团长。”
  张立宪:“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
  何书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
  张立宪:“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只要他是和日军作战负的伤!”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然后他讥诮地看着我。
  我不寒而栗。
  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我地团长躺在推车上。他们没有去动他,真没有去动他。
  我被十几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缠上了。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枪,几把刀在我头上纵横捭阖,把我本来草窝样的头发割成了狗啃,几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阔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他们做这些勾当的时候还真够小心的,尽量不碰到我的伤口。
  我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档中看着我的团长,我甚至还能微笑。
  那只是暂时。
  余治:“笔墨伺候!”
  那小子拿着从老百姓家要地一一个臭哄哄的砚台和一枝臭哄哄的秃笔,他挤进人群,还没忘了作个大揖,把笔砚捧到我的跟前。他们的老大张立宪拿了笔在我脸上开始涂抹,我看不见写地什么,我忍受。
  张立宪在我额头上画了一个太阳旗,在我脸上写了“小日本鬼子”。
  然后他擦着手推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不够象啊不够象!”
  不象他来填补,我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于是他在我人中上画了仁丹胡之后,在我身上画上了一个更大号的太阳旗。我开始猛烈地挣扎,但那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我动弹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写着“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着他们大叫:“你们干嘛不剥了我一块皮?!”
  李冰在我身上做着诸多的补充,而一帮家伙跃跃欲试地等着更多补充。
  李冰:“我们不碰伤兵。”
  我:“我与日寇作战多年!”
  张立宪扯开他地衣襟,让我看从锁骨直下地刀痕,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没死。
  张立宪:“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地是啊——既然已与日寇作战多年。于是那些零七八碎的日本玩意全往我身上堆了,某中尉地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死鬼的千人针,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某鬼子敢死队缚在头上的带子-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瞬间我成为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我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跪在禅达的街头,禅达地闹市。
  张立宪:“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于是我眼里充盈着泪水,我怪诞地笑着:“好啊。真好。值啊。真值。”
  何书光:“那小子哼什么?”
  余治:“嘴硬呗。腿完了,劲跑嘴上了。”
  我跪着。
  在我被涂得鬼画符地肩头蹭掉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流出来的眼泪,脸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迹模糊了。衬着我脸上挂着的那个古怪的笑容。
  我的团长还躺在推车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着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这时候一块石头向我飞来,砸在我的肩头,伴随着一个禅达人地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挡掉!”
  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
  张立宪同时笑嘻嘻地向我低声——一个不明事态的小阴谋家:“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跪多一个钟头-就是说,你的团长要躺多一个钟头。”
  我瞪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也看着迅速聚拢的禅达人的怒潮向我涌来。那帮精力过剩的小家伙并不知道他们惹出了什么样的事,排个圈子,把我护在其中,把挥舞着石头与锹头地禅达人排在其外。
  张立宪笑嘻嘻的,还以为他能控制事态:“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
  于是暂时的。飞向我的换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 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地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虞师号令分明。不敢动手还击的张立宪们迅速被撕开一个缺口——而我茫然地瞧着向我飞来的唾沫、垃圾、石头,瞧着举在空中的锹,它象是愤怒而盲目的旌旗。我终于挣开了他们缠在我手上的绳索,他们本来就绑得不紧,我跳了起来。
  我:“我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我为这场战做地不比你们少!”
  何书光一边尽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边冲我叫嚷:“闭嘴!不准说中国话!”
  我:“我只是没你们那样地力气去喊壮怀激烈!我喊不出来——在还没激烈的时候就做你们这样地破事?!”
  张立宪拼命抵挡着往上涌的人潮:“放下!你放下!”
  他那样叫是因为我掏出了他们挂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枝难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他们无法干扰我。他们大部分人被冲挤到了圈外。仅剩的几个拿吃奶的力气拿出来抵挡狂怒的禅达人还嫌不够。
  我:“我够啦!——去你们的虞师!——去你们的精锐!——去你们的这个世上的一切!——我见过死人!”我把枪顶到了自己头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们送他回祭旗坡!”
  张立宪:“放下!!”
  我对他挤出个讥诮的笑容。打开机头。
  但我没能抠下去扳机,因为禅达人听见一个小日本子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冲势已经缓和,而这时人群里冲出来一个,疯狂地抡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张立宪的头盔上——那是我父亲。
  我父亲:“你们抓错人啦!他是爱国将士!”
  张立宪有点狼狈,我父亲凶横得狠,扒拉着任何拦他的人,王八拳着落在任何障碍之上。禅达人安静下来,看着一个凶暴的老头子对着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年青军官抡拳。
  我父亲:“他是爱国的!为了吾国吾民他连父母都不要了啊!他连腿都不要了啊!苍天,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我呆呆地看着我的父亲行凶逞强,余治李冰几个联手才把他抬了起来,并打算抬离人圈。我手上的枪渐渐软垂。
  我羞愤欲绝。但是我在家父面前杀过人,我用枪顶过他的胸口,我是否还有勇气在他面前打烂自己的脑袋?
  然后我听见小醉哭腔的嗓音:“他是川军团的人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给他们放过长明灯的!就剩了十一个人回来!”
  我转过了头,看着小醉和张立宪撕巴,张立宪今天也真是时运不济,那么爱装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抡了几王八拳,然后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拽着他钢盔带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睁眼瞎子。
  我赶紧抹干我的眼睛,这通胡抹也让我象足在罗刹国混日子的马龙媒,我从一张鬼脸下露两个眼白,瞪着身周的荒唐发出虚假的笑声——我并不想笑,但我知道这样笑会让折腾我的人生气。
  何书光急着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场子,那并非说他有勇气去和一个年青女孩打架,“我知道你住哪儿!裤裆巷第三个门!老子知道你做什么营生的!老子上门弄死你!”
  我还在笑着——小醉根本没管何书光虚弱的威胁,她有一个菜蓝子,于是她把菜蓝子罩在张立宪已经卡在鼻梁的钢盔上——看着张立宪在钢盔和菜蓝之下挣扎,于是我听着自己的笑声都有些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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