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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作者:兰晓龙】(全文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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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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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楼 发表于: 2009-04-18
— 本帖被 秋绪 从 ※指间阡陌→「小说故事」 移动到本区(2009-06-09) —
内容提要
  抗战末期,一群溃败下来的******士兵聚集在西南小镇禅达的收容所里,他们被几年来国土渐次沦丧弄得毫无斗志,只想苟且偷生。而日本人此时已经逼近国界,打算切断中国与外界的联系。
  收容所里聚集了各色人物:孟烦了、迷龙、不辣、郝兽医、阿译等等。他们混日子,他们不愿面对自己内心存有的梦,那就是再跟日本人打一仗,打败日本人。因为他们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们活得像人渣,活着跟死了也差不多。
  师长虞啸卿出现了,他要重建川军团。但真正燃起这群人斗志的是嬉笑怒骂、不惜使用下三滥手段的龙文章。龙文章成了他们的团长,让这群人渣重燃斗志,变成勇于赴死之人。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炮灰的命运,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几乎必死无疑的战争。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对得起“中国远征军”这五个字的中国远征军题材的小说。
  列宁在评价高尔基的《母亲》时说:“这是一本及时的书。”今时今日,在尤其需要我们对未来抱有信心的时候,本书也当得起这一评价。

第一章
  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
  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
  “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
  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愠怒地盯着那个发话的对象——二排四班马驴儿,河北乡下佬,怒目金刚,倒抡着他那条离腰折已经差不远的汉阳造,我现在不想说他要砸谁。
  “我是你们连长!”我维护我随着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
  这种抗议有点儿文不对题,并且立刻被反驳回来,“副的!正的正烧着呢!”
  我是文化人,我认为这种辩论有点儿无聊,于是我决定专心划火柴。我经常认为别人很无聊,而我自己更无聊——我又开始跟火柴较劲。
  马驴儿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会跟连长借个火啊?——哇呀呀,驴日的!”
  后边那一句是对他要砸的对象喊的,很京剧腔。喊过去之后,马驴儿就抡圆了他那条打光子弹当锹抡的汉阳造扑过去了,现在我可以说他要砸什么啦,哈哈——一辆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辗转着,原地转向着,咆哮着,炮塔转动着,与主炮同轴的同步机枪轰鸣着,像是冲进蚂蚁群中的庞大甲虫。如其说它是困兽犹斗不如说是在玩耍,因为像蚂蚁一样附着在它身上的中国兵实在是太不得要领,拿铲子砍的、拿锹棍撬的、拿手榴弹敲打舱盖以为里边会打开的、对着装甲开枪崩到自己的、跳脚大骂的。我单膝跪在这团乱糟之外,连长在我身边燃烧。除了活人之外的整个连在他们马虎潦草抵挡,所以已经被日军炮兵化为焦土的阵地上燃烧着。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间,身边放着一个土造的燃烧瓶。我拿着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划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实际上只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吓傻了。
  马驴儿成功地用枪托在装甲车体上制造出一声巨大的响动,代价是枪托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发现车头有个缝隙,于是猫了腰低了头去看,其情状酷似从门缝里窥视。
  那是航向机枪的射击孔。在突发的轰鸣声中他安静而飘逸地飞出去了。
  这实在是让我看得发怔,但我身上有这种素质——即使在上吊的时候也不忘打击一下别人,我扯嗓子为他送行,“白痴!最后一次!”
  但我还记得马驴儿的提示,我看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烧瓶,爬向离我最近也烧得最炽烈的那个——实际上它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团火焰。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一盒发了潮的火柴较劲?
  “连长,借个火。”
  连长没发表意见,我借火,借火的时候肚子里发出饥肠辘辘的轰鸣,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应而觉得罪过。此时我听见来自身后的机枪连射,夹着主炮发射的轰鸣,这与方才日军坦克的点射迥异,我拿着已经燃点的燃烧瓶回身。
  坦克上已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它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刚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我拉开了架势,扬起燃烧瓶,开始冲刺,那辆近在咫尺的九七坦克现在看起来真是庞大无比,它的炮口正对着我,像只毒眼。三八式步枪又响了一次,是个排枪,燃烧瓶从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种人散步时的速度漫不经心地离开,日军小队虽仍拉着散兵线,却也和散步一样漫不经心,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时,用刺刀捅进我的大腿,绞动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动。
  他们走了,消失于焦炽的地平线上——既然这边焦土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我呆呆看着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们不属于我,从来就没属于过。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我叫孟烦了,家父大概是烦恼很多的样子,以至要用我的名字把烦恼了却。烦恼从不了却,倒连累我从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刚才死的这些大老粗们,总是“烦啦,烦啦”地叫着,有的是不认字,有的是图省事。
  现在他们都死啦,人要往好处看,我想我终于摆脱了“烦啦”这该死的名字。
  一个多月后,我走在滇边一个叫禅达的小镇中,忽然听得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站住,因为没能摆脱“烦啦”这个该死的名字受惊失望到狰狞。为了表示抗议我缓慢地顾盼,其实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我站在巷口,禅达的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形同虚设,最多表示我们仍算是军人。我仍穿着装死时穿的那身衣服,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显然在一月来的逃窜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着一盒火柴,但已经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儿康丫的军装扣子已经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掩着衣衫下摆,这是为了身份而非风化——一个兵也就敞着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儿。
  康丫,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他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问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要不到无所谓,要到了便当财喜。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带厕纸,认可蹲在那儿找人要,他总是厚颜无耻地在这样做,因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会让他这样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说什么,是我们睡着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没?”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边张口,康丫败不馁地拿开,“有烟的没?”
  我开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给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过来开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没?”
  这是康丫的绝活儿,他会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来打发他。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无几的扣子,康丫明白这算是默许,于是伸手拽走了一个。同时,他发现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个烟头,足足半根!他在那烟头刚落地时就打算捡起来了,但扔烟头的很不给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脚踩灭了。
  我不吸烟,没有康丫的那种欲求,所以我看着。一个军装工整补给齐全的编制内士兵和一个无兵无枪无弹只有一颗扣子的溃兵排长,像雕像一样一躬一挺地对峙着,相当有趣。康丫很快觉得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哨兵拉了下枪栓,我们清晰地听到子弹上膛,于是雕像们活了,康丫不屈不挠地捡起了烟头,并且聪明地转向了我,“有火的没?”
  我手上就捏着一盒火柴,我犹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儿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没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划不燃。康丫徒劳地划几次后放弃了,扔掉了我的火柴,“你的火柴从来划不着。——有针线的没?”
  我立刻捡起了火柴,有点儿像瘸子捡回自己的拐杖——尽管我已是个瘸子,并且没有拐杖。我们早已不会为不被理解而愤怒了,所以我平实地回答他:“郝兽医有。”
  “兽医死哪儿啦?”
  我悻悻地打击他,“在问有吃的没。”
  康丫对这种打击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个并无兴趣的烟头之外,并无其他发现——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进入收容站的大门,或者更该说被封闭的这整条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败,盛装我们这些凋零破败,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墙之下甚至危墙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溃兵。我和康丫穿过他们,我拖着我的整条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刚去过势的太监。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无衣无食,则立刻陷进求衣求食的怪圈。全军尽墨四周后,我和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我们,流落到这座滇边小县。惯例是把我们这样的溃兵交给地方,惯例又是地方把我们这样的流兵交给老天爷,所以我们求衣求食时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爷。
  我们所经过的大部分人两眼漠然而茫然,把自己的伤肢架得横断整条巷子,用所有的生气给别人制造最后一点儿麻烦,在被人碰到时再呼痛和叫嚣——相比之下我的死样活气都可算生机盈然。少数是扎堆的,在虚无中振作起一种全无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这样的一位。
  一摊人踞坐于巷子中心的路上,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摊来计算因为他们大多数坐都没得坐相。他们的激愤通常始于口水也终于口水,一口浓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时亦显得激愤,激愤时亦带着油滑,他浑浑噩噩但永远带种纯真的愤怒,他还有种来自乡野的原始的生命力,凭这个,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上等兵,他却时常在一群听天由命的兵油子里占到先机。
  “……肚子饿了要跟我们喊,我们饿了跟哪个喊?老天爷?”那家伙对着巷子之上的苍穹庄严缓慢地比出一个蔑视的手势,“扯卵谈。他听不到,要是听得到看得到,刚刚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他揭示了他的谜底,“要跟听得见的喊。”
  我被阻滞,因而觉得有必要干预一下,“不辣?”
  不辣回头,看着我用手指在颈下划过,这举动提醒的意思远多过警告,一摊人因此寂静下来,但寂静中来自我腹中的一声低鸣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卖。
  不辣油滑上脸,开始涎笑,“军官老爷也没得呷!跟他们喊有条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县太爷喊!”
  “随便。”我哼唧着,低着头从人群中刚腾出的过道中挤过,我身后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针线。
  “有针线的没?”
  不辣拔给他一根头发。
  我和康丫进入了我们的地盘,一个比较开阔的天井,在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在这里扎堆和展览伤口的人远不如外边的人多,因为无所事事和愤怒都要求起码的观众。这里孤魂野鬼般游荡的人大部分与我没有直接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废材和垃圾旁边的郝兽医、豆饼、要麻、蛇屁股几个,我和康丫本该是径直走向他们,但天井进口的迷龙则是我和康丫这两名尉官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龙,上等兵,他有一张竹躺椅,顺便守候着他身后的仓库和一个“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他正和他的亲信羊蛋子在躺椅边的一张小凳上掷骰赌博。赌注很好笑,谁输了谁就被对方在屁股上踢一记。迷龙占尽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赢,而羊蛋子就算输了也只敢轻轻来一下,迷龙则不怎么喜欢节省自己的力气。从外表无法看出迷龙只是个上等兵,因为这货穿了件并不合体的校官服,为图凉快又撕去了袖子,下身是条轻纱纺绸裤子,加上裸露的虬结的肌肉,看起来像个刚干了一大票的土匪暴发户。他赢舒服了就给自己扇两扇子,顺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给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乌拉在旁边怯怯地欲言,但总被迷龙例无虚发的向后一肘子捅回。
  对同样身为军官的我来说,这场面叫人气结,但显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气结,于是我拖着腿径直瘸向属于我的那群。
  上天有饥馑,我们有教育。我受过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样咋呼只能分到一颗铁花生米,我们这些有教育又有军纪的,则成立了觅食小组,一群人觅食好过一个人觅食,反过来说,一群人挨饿总好过一个人挨饿。日军把我们打散了,食物把我们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这个组的副组长,他们是我的组员。
  郝兽医在为蛇屁股检查他胳膊上的一块溃烂,他是望闻问切加摸心脏看舌头,主观加客观地乱用,可以说他用尽一切在无器械情况下能用的诊疗手段,但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老头子五十六岁,或者说,才五十六岁,就被我们不客气地称为“老头子”和“老不死”。他是我们中唯一的医生。没人知道他算医官还是算医兵。做老百姓时匆匆赶往战场救助伤兵,然后被伤兵裹挟进溃军大潮,套件军装,便成军医。他的医术很怪,三分之一中医加三分之一西医,加三分之一久病成医。他从没治好过任何人,所以我们叫他兽医。
  蛇屁股及旁边在等待的两位候诊者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在打发时间。他们希望得到治疗的心愿是虔诚的,但对眼前这位医生他们是不信的。
  蛇屁股横挎在后腰上的那把菜刀,脖子上挂了根绳子,绳子上串着蛇牙,牙的主人早进他肚子啦,而这玩意儿被他当驱邪留了下来。广东佬儿蛇屁股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他打过淞沪之战,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经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为他爱做饭,因为放别地儿就会被摸走,因为没饭可做的时候,菜刀可用于自卫。
  豆饼瞪着眼睛被几个人围在中间,他在做实验小白鼠,他从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间择出一些,一根根嚼,千万别以为他无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饥,只是从表情上看他也在怀疑人能把这当成食物。这是个十九岁的河南佬儿,五年前他下地割麦子,被某连长征做马弁,开始生平第一次远足,至今没能结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从没到过的地方。
  要麻在观察,表情随着豆饼的表情变幻而变幻,尽管他仍坚挺着给豆饼以鼓励的表情,但如果不是那两位旁观者抱着一种“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态,仍在给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断了这的研究。川兵要麻和湘军不辣是磕头换贴的弟兄,但要麻远比不辣来得谨慎,所以不辣在外边叫嚣而他在这里吃草,所以不是他吃而是豆饼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我屁股后的康丫开始他的又一轮索取,“有火的没?”
  他问的是郝兽医,郝兽医掏出一个布包,里边妥帖地放着干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了火,叼上了烟屁,开始在身上摸索从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这个山西佬儿的真名,我们热爱这个名字,因为它比绰号更难听。算命的说他若叫男儿名会活不过三十岁,但换了名后康丫坚信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他今年二十五岁。他这回问对了人,郝兽医治不了人,可总在收集别人也许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执着地继续着他二十五岁人生的没完没了,“有针线的没?”
  郝兽医收好一个包,打开另一个包。这包里是针头线尾,甚至被老头儿细心地分了好几种型号和颜色。康丫属于那种没得给不会生气,有得给不会言谢的主。我擞开了他的屁股,打算挤在郝兽医和蛇屁股中间坐下。
  迷龙在那边鬼叫:“我整死你!”
  他那边发生了一件小事:迷龙终于不耐烦李乌拉的磨唧,在一声暴骂中转过身来,用肘弯夹住了李乌拉的脖子,在他后脑上狠捶了两下,并且还没忘了对羊蛋子下一步行动的分派:
  “啥玩意儿嘛?苍蝇?——不玩了,你去搬货。”
  羊蛋子屁都没得一个就去了,迷龙对他的统御力是拳头上的也是物质上的。迷龙放开了手,李乌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龙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乌拉扶着墙蹒跚出去。
  这只是小事,我继续坐实我的屁股,而郝兽医帮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针线。
  我们尽量不看迷龙,但我们又没法不看迷龙。东北佬迷龙和东北佬李乌拉是有着宿怨的,好像是李乌拉做排长时虐待过上等兵迷龙,后来又把整个东北排断送在日本人手里。现在迷龙今昔对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赌棍、恶霸,有拳头和罐头、概不赊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们很想恢复尊严,可如果他说校尉服可换罐头,我们立成赤身****,那只好免谈尊严。好吧,反正迷龙也当我们不存在了,我们确定他不会再起来揍谁时,也就不再关心他了,反正我们没有什么可以跟他换的东西。
  康丫已经脱了衣服光着上身,但根本是连穿针引线的本事都欠奉,他开始跟我磨唧,“帮我缝吧?”
  “缝你那嘴。”
  但是自有人帮他缝。郝兽医把衣服拿了过去,熟练地穿上了针开始缝扣子。
  “今天吃什么?”我向着我们中间最有数的人发问,郝兽医便从针线活上抬眼,豆饼仍在那里艰难地尝试百草,他几乎是台会听任何人话的机器。
  “副组长是你。你不知道我会知道?”然后老头子忍无可忍,发他并不吓人的老威,“你们别玩儿豆饼啦!真当牲口吃的东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呵呵地乐,“试试嘛,他不是没事嘛。”
  豆饼忙不迭地点头,“没事,没事。”
  但要麻几个总算拍着豆饼,让他吐出那些已经嚼烂了的草本纤维。
  我不关心这些,尽管我在东张西望,但其实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只关心在我这副组长不承担太多的情况下我们能有吃的。“组长呢?问组长吃啥。”我问。
  蛇屁股指了一个从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讲了,个无笱用的想煲木头汤给我们吃。”
  我转过头看到了我们的组长阿译,他在那个角落里浇他养的一棵花树。在这样的境况中那样细微地浇一棵花树近乎有病,但阿译就在做这件事。阿译,我们中间军装最整洁的一个,如果我是落落寡和,他则干脆是自闭。他浇着那棵花树,甚至看着一只像他一样和这片灰头土脸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忧伤在他身上并不让人同情,因为他的忧伤让人觉得抑郁——他看起来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并非说他是一种简单的娘娘腔,而是一种更致命的永远无法投入,却又永远飞蛾扑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译,来自锦绣的江南之地,三青团员,某军官特训团成员。别被名牌吓到,他是这唯一的校官没错,可也是这里唯一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青瓜蛋子。听着远远的炮声,一路从老家退到这里。现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经碎散了,他试图用他并不存在的能力和个人魅力让我们重建信仰。
  这就是全部了,大溃退之后我身边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问话结束了我悻悻的张望,“有吃的没?”
  破旧的军车从收容站外拖泥带水地驶过,喇叭声在做着鼓舞士气的宣读。禅达因为充斥了太多溃兵而正在成为一座混乱的军事化城镇。
  “……倭军之三十三师团使用迂回穿插之战术,以两连队兵力攻占拼墙河南北,而我远征之军以寡击众,披肝沥胆,做浴血之战,解救同盟之英吉利军七千余众,夺回记者教士五百余众……。”
  它所说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战,第一次滇缅战役中难得的胜仗,但这与我们这些收容站里的弃兵有什么相干呢?
  阿译终于开始履行他一个组长的职责,他刷刷地在一块木牌上写字,但用身子把写的字挡了,他写完了我们也看不见,因为他把木牌反着放了。
  我们拉了个开小会的架势,看着。我们很不耐烦,大多数人脸上带着“我真是太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这让阿译紧张,他喉头蠕动,眼神有些发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观鼻,鼻观心。
  杜绝热情和永不言信,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译没打过仗,只会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内,永远神经质的紧张,生活没给他好事,他闭上了眼,偏还说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运非常清晰,就是永远面对我们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译几乎连控制语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经常在假声中带出一个失控的尖声,他边说话边用写字的那块白灰在地上做无意义的划拉,连他自己都在摧毁自己的自信。
  “我军即将大捷!这是肯定的!——我在上边的朋友告诉我……。”
  康丫连挠痒带哼哼,“谁在上边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兴地接话茬儿,“上边,上边。天上。死的。”
  呵欠来自要麻,几乎看得见喉管,这样夸张的呵欠要表示的绝不是睡意。
  阿译,不可否认,他有时很坚强,“……中华铁军、美利坚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开始表演哑剧,扑捉一只盘旋在豆饼头上的并不存在的苍蝇,并且在下手时打得豆饼发出一声惨叫。郝兽医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为了阿译,是因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负他。”
  蛇屁股反击,但有点儿孱,因为惹要麻,通常都会扑上要麻和今天并不在场的不辣,“只准你欺负他?”
  阿译仍然在坚持着,“……铁流…汇成了这个铁流…这个铁流…我肯定这个铁流……。”他已经彻底乱了,而最大的打击来自迷龙打天井那边吼过来的一嗓子,“肯定个腚!你打的呀?”
  迷龙仍在闭眼纳凉,你光看还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无所谓地在试穿终于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尽管那颗钉在胸前的扣子让他下摆仍敞露着肚脐,军装穿作了短披风。阿译愠怒而又羞惭,但是明摆的事,他惹不起迷龙。我狠命地玩儿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无我无关,直到郝兽医轻轻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组长啊。”
  也是。我玩着手指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直说吃什么好不好啊?”
  阿译猛省了,用一种过于猛烈的动作把身后的木牌给端起来正放了,然后直面一众愕然的人们。他现在像个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笔书写着:白菜猪肉炖粉条。
  识字的人,诸如我和郝兽医,已经快窒息了。
  半识字的人,诸如康丫,正在艰难地一个个字数着。
  不识字的人,诸如要麻豆饼蛇屁股,还没有反应,没有我们那种从大脑直击胃腔,再从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满嘴生津喉头抽搐的生理反应。
  康丫只挑自己认得的字念诵:“白——肉——米。”
  阿译开始扩大攻势,用他的白灰在每一个要素下划着道儿,“白菜——猪肉——炖粉条!今天我们吃这个!——白菜猪肉炖粉条!”
  我们怔着,我们愣着,我们被那个一向最没说服力的家伙冲击到了。
  阿译扩大着他难得的战果,“昨天我们吃白水煮菜叶,前天我们吃盐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们吃这个,有肉!有油!有粉条子!因为我们打了大胜仗!因为胜利在望!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因为我们有了……”
  他错了,错在又说空话,在这方面没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应快的。
  康丫用了压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盐!”
  阿译在激昂中被呛了一下,“……啊?”
  “我弄酱油!”蛇屁股踊跃地卖弄着他的广东腔。
  要麻大方地举起了整只手臂,“我找白菜!”
  阿译竭力在咳嗽中恢复着,“……等等……”
  但要麻是那么的仗义,热烈地捅着被他欺负过的豆饼,以至于豆饼都开始发声,“我找劈柴。”
  现在连我都在茫然四顾我们的组员,这事儿因为阿译拖沓的语言方式正在成为一个坑。这事有点儿太不成话了,虽然我们惯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话。
  我于是试着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嗳,我说……”
  但周围都在回旋爆炸着这样的呼声,哪个都比我响亮多啦,“我整锅!”“我来搭灶台!”
  阿译呻吟道:“你们能不能听我说……”
  谁要听他说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葱!蒜!大料!”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经沉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郝兽医,这一群中两个他认为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我便看郝兽医,唯一一个我觉得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
  “兽医你年纪大,说句公道话……。”
  郝兽医瞪着我看了一会,慢慢举起一只手,“……我有油。”
  他对着我讶然的神情,老脸有些赧红,“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没办法。我那儿老多伤员。真没办法。”
  我只好回身看着阿译,现在我们发现我们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应快过阿译,我在阿译手伸出一半时已经喊将出来:“粉条子!我粉条子!”
  阿译很失败,脸憋得通红,现实上损失,大义上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
  要麻深谙让生米煮成熟饭的真理,招呼着:“走啦!我大料啊!”他跳起来,并顺便推擞着又在欺负又在照料的豆饼,“抓紧了,劈柴啊!”
  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郝兽医看见我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儿,看看你那腿。”
  我严重怀疑他只是给自己找个老腿迈得下的台阶,老头子都没脸去看阿译,忙掉身走开。我跟着,眼角的侧光里扫见阿译守着他的木牌,守着一个在瞬间便变了质的梦幻。
  小上海佬儿还在那念叨:“……因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没人听,那嘀咕就我听见了。我从他身边拖过时拍了拍他,拍出他满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愤地抱怨:“猪肉,真的不好弄啊。”
  关我什么事呢?我拖着腿跟上郝兽医。别竖太高的理想,那叫给自己挖坑。今天阿译提出了不切实际的白菜猪肉炖粉条,立刻摔进坑里,还大头朝下——可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阿译只好守着他的木牌发呆——那是命中注定。
  郝兽医的医院很破,是连在破屋子外的一个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简陋医疗工具,有张架在两条长凳上的竹床,算是手术台,这是此地作为医院的仅有的特质。破屋没有门,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铺的稻草之外空无一物,但是躺着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脱了。”地方很破烂,可声音很权威,也是,总得维护。
  我脱了,让裤子掉到脚踝上,露着我一直拖着腿走的原因——装死时被日军捅过的大腿早已溃烂,草草纠缠的绷带上不再有血,是脓黄和透明的体液。
  郝兽医并未急于检查,而是找了根笤帚进他的住院部。里边很快传来抽人声和郝兽医喝畜牲一样的喝叱,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兽医”这类有气无力的骂声。
  一会儿郝兽医疲倦地出来,放下他的笤帚开始洗手——他倒是尽量注意一个医生应有的细节,哪怕那仅仅能保持一种尊重。
  我和我搭在脚踝上的裤子等待着,“你就让他们睡不好吗?”
  郝兽医开始忙活我的药,“有几个。睡着啦也就翘辫子啦。”
  “老爷爷您别烦啦。人家想翘。”
  “人家犯糊涂。清醒的谁想死?烦啦你想死?拉张半死不活的脸,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着我这条腿能撑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兽医不爱斗嘴,他开始检查我的伤势。他脸上有种医生独有的司空见惯的木然,我脸上有种绝症患者独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了审判,“都烂完了。再不手术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间打量了那张竹床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迹。床边有个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过什么,郝兽医的工具中有锯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来做过什么。所有的血迹斑斑都褪了色,它们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
  “手术是什么?”
  “手术就是高位截肢。”
  我们平静地聊这条腿,像在聊做白菜猪肉炖粉条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这么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爷。”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扔到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郝兽医把我叫住,“烦啦,你有钱吗?没钱,有能换东西的东西吗?”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你要钱?”
  郝兽医摇头,“东城市场的祁麻子有黑市药,你跟他换点儿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东西早就跟他换了,我这里好几个伤员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说:“我什么也没有。”
  郝兽医“嗯哪”了声,只管继续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却冷不丁来了一句:“阿译还有只表。”
  我就乐了,“他爹留给他的。他爹在日占区做顺民,去上班,被日本人当靶子来着。卡——踏——啪——勾。”
  我弹了下自己的额头,那表示日制六点五毫米子弹在人头上找到的进口。阿译他爹从脚踏车上飞跌而下,那发日本子弹在他后脑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嘲笑着,“没招谁,没惹谁,就是有个日本兵想试试刚擦完的枪。”
  郝兽医蹲在那洗绷带,闷闷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着。你能怎么回应呢?
  我离开时与一个年青的少校错肩而过,他的精气神和那满身征尘一看就不属于这里的,他走向郝兽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由天井深处出来,天井现在很空,所以我立马就瞧见了阿译和迷龙。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干啥去了,迷龙现在独个儿摊在那儿,他无疑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译,只是他装没看见以便扩大后者的难堪。
  阿译以迷龙为圆心在晃荡,“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牌子仍在那儿架着,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而阿译手上拿着郝兽医刚提到过的那块表。他像试图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过去时把阿译的圆轴运动打乱了,他立刻友好地看着我,这种友好是为了表示他与我有关联而与迷龙这种人渣绝无关联,因此他显然有点儿做作。我并不是太介意,因为我无法不看着他手上的那块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们都需要被人关注,而阿译抢先向我表示了并不关心的关注,“腿没事吧,烦啦?”
  我体味着那种并不关心的关注,回报并不关心的关注,“没事。猪肉好弄吧,阿译?”
  阿译立刻被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打击给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办法?”
  我反应迅猛的顶回去,“没办法!——那帮人渣欺负你的!你就说弄不到!他们太不厚道!”
  阿译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未稍离过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缩回了袖子里。我将目光岔开了那里,但我仍想着那里。
  “郝兽医让我去换点儿磺胺,我不知道拿什么去换。”
  “喔。真不好办。”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我想打晕他把表抢过来,可我们都是军官,是有为青年,还算是朋友,似乎昨天还很有着知识和抱负。可我只想着我的腿,而阿译只想证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经成为愚蠢。
  我立于禅达的西门市集,拿火柴划着脏污的军装,火柴梗和着硫黄磷硝从我身上纷落于地上。我看着对街那个卖红苕粉条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来往的人也很少。市场很萧条。禅达并不大,其实第一批溃兵拥入才半个月,禅达就被我们吃空了,吃空了存粮也吃空了热情,禅达只好置之不理,而我们成为禅达的恶痈。
  我看着案台,那上边萧瑟到仅有一捆粉条,我就看着那捆粉条。从全连阵亡唯我独存,我就不断告诉自己,孟烦了,你是聪明人,你能活下来,多用脑子总能活下来。你要现实,现实即不再妄想。
  我是能活下来的。我拖过去,实施我蓄谋已久的行动,我理直气壮到人们以为我是收地皮税的,但实际上我做的是挟起那捆粉条掉头就走,理直气壮到似乎我刚在案板上摔了几个本地的硬通货半开。
  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让摊主过几秒钟后才猛省地大喊出来:“抢东西啦!”
  我管他?我甚至没有加快步子,在禅达的青石路面上拖着走,要加快我也快不来。
  “当兵的又抢东西啦!”他们在我身后吵吵着,很快这个吵吵声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墙上。
  “光天化日啊!”“揍他妈的!”,吵吵声在我身前喧嚣。“你这兵当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责伴着拳头挥起。
  我稳住身子,对着拳头昂起头。我的裤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脚踝,伴随几个看热闹女眷的惊叫。
  “我是一个军官!一个中尉副连长!一个全连和日本鬼子拼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连长!”
  这是有效的,挥起的拳头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时间被我喝得犯了愣登。
  我开始口若悬河慷慨激昂地实行我的计划,“你们在围攻一个军人!不光是军人!还是一个爱国军人!不光是爱国军人,还是打仗的爱国军人!不光是打仗的爱国军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国军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爱国军人,还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伤的爱国军人!”
  他们呆呆地傻傻地看着我,他们很好哄,比豆饼还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个无疑还是女孩儿的女人很漂亮,很洁净的一种漂亮,我把目光绕开了她——那关我什么事呢?
  ……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嚣的时候不能沉默。孟烦了你得活。
  “我的连队!身先士卒!前仆后继!拼光了日本鬼子的整个小队!我亲手——亲手把燃烧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着它爆炸!”
  尽管现实是我天衣无缝地扔掉了燃烧瓶,趴在坦克下装死。但是我的听众很慑服。我对着一群单纯而敬佩的眼睛。
  “你们知道什么是坦克吗?钢铁的!刀砍上去就断了,子弹打上去弹回来!跟这房子一样高!我掐着鬼子小队长的脖子,拿手榴弹给他脑袋开了瓢!小鬼子拿刺刀从背后捅了我!看这伤!——我不行了!只是想死前吃口饱饭!”
  我肘弯里夹着日军小队长的脖子,拿德国长柄手榴弹敲他的脑袋。一个胆怯的日本兵从后边拿刀捅我——这当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听众已经不仅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们发出一种哄哄的和嗡嗡的声音。
  我非常清楚此战宜乎速,不能给人反应时间。我迅速拉上了我的裤子,在一干人等哑口无言时,我沿着青石路面迅速走开——当然,我挟着那捆粉条。
  粉条被摊主温和而坚决地摊主从我腋窝里夺走了,我脸上泛现受惊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摊主也是一个同样的古怪表情,“对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饭。”
  我没回头,腋下空空地离开,带着受惊和失望的表情,后来慢慢变成苦笑。禅达也在闹饥荒,日子越来越难,感动人容易,找食很难。
  围观者默默无闻地带着羞愧散去。那关我什么事呢?我不可能吃他们的羞愧,拿他们的内疚当药抹在腿上。
  我沿着禅达的巷子走,我走这里是因为这里路窄,我可以扶着墙。同一伎俩不能在一地耍两次。我得从西城市场转战东城市场。我拖着我的腿,腿越来越重了,以前出于自尊我还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瘸,但现在已经瘸得不像话了——我支撑不住了。
  禅达人从我身前跑来,向我身后的禅达人报讯:“当兵的把县衙门给抢啦!”嘴快的家伙尽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们干的,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喘气,眼前发黑,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这个叫摔倒。
  我晕厥了。
  我睁开眼,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房间,不管日子过得怎样,女人总喜欢在屋里弄些小零碎的,这也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儿的房间,因为它尽管贫穷,却有种清幽寂寞的味道。屋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着中尉服装的年青军官,你不好说他有什么特点,因为我们照相时都恪守着那种刻板而炫耀的姿势,他甚至有点儿像我的过去,除了风华正茂你在这种相片上几乎找不到更多内容。
  我开始观察在我大腿边忙碌的那个女孩儿,她是我在脱了裤子慷慨激昂时有意将目光错过的那位女孩儿,她年青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会长大和变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伤口周围,她根本没勇气让酒精触及我的伤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裤子又被脱掉了。
  我终于没耐心忍受那种小心时便发声提示:“省点儿心思吧。碰到伤口也不会痛。”
  她“啊”了一声,受惊到把瓶里的酒精一点儿没浪费地倒在我伤口上了,这让她慌了神,然后开始很狼狈,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凉快。”我说。
  她惊咋——她像小动物一样好惊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于炫耀,“伤口没知觉了。要痛就是从里边炸,像爆炸。”
  她手忙脚乱时大概是不怎么听人说话的,“我是笨蛋螃蟹八只脚,没一只长对地方的。我哥讲的。”
  她说话带很重的川音,但实在是比要麻好听得多了。我只好在我的伤口上重拍了一记,拍得我自己都有点儿变色了,可她又惊叫了一声,于是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啦,我吹嘘着:“痛不怕。我就当它是长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开始赞叹:“你真厉害。我给我哥包伤,碰一下他就骂。他要有你厉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们回四川啦。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她提到另一个男人时,让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过被脱在一边的裤子盖在腿上,一边挣扎着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谢谢他扶我进屋。”
  “我抱你进来的。”
  我看了看她,她绝对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人,实际上她小巧得让我站在她面前也觉得自己有点魁梧。我挠着自己的头,很觉得下不来台,“不用费劲的……其实我躺躺就爬起来啦。”
  “你没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没面子,没面子到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我赶紧包扎自己还裸着的伤口,好在这样一个没轻重的家伙面前至少穿上裤子。她也凑上来帮手,她的帮手很笨,笨到有点儿莽撞,并且在照我的葫芦画她的瓢时,还不时发出“原来是这样包啊”“你真聪明”诸如此类的赞叹。
  我努力再岔开话题,“你四川人跑到滇边来做什么?”
  “没哪个要来啊。跟我哥乱跑。爸爸妈妈走得早,家乡没人了,我就跟川军团走,我哥到个地方,就在驻地外找地方给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连长去年死了,他是正连长。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夹七缠八地说什么呢,我更关心赶紧把伤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裤子。她是个年青得让你很想靠近,却又想躲着的女人,我不喜欢和这样一个人靠得太近,还要一边很没面子地没穿裤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们师有人回来了,可我没看到川军团的人。”
  我尽快地把伤口对付好,哪怕有点儿马虎,我尽可能逃避开往下的话题。
  “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停下,手悬在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不想帮她的忙。
  但是我抬起头,和我的一脸阳光,“我是一定要谢谢你的。我当然帮你的忙。”
  她急促地,饱含机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机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当然可以。”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啥?”
  那家伙一脸小孩儿家要和别人拉勾言誓的表情,并且说出这样世故的宣言:“现在我们都很穷,不能帮人白做事的。给我了,你就没有了。要换的。”
  我只好苦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大人告诉你的?”
  她没搭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换的。”
  我很难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儿总像疖子一样冒头,“换什么?你有什么?比如说……磺胺?”
  她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对着翻出来的几个药瓶,有点儿麻爪儿,“什么是磺胺?”
  我翻了下那几个药瓶就开始嘲笑自己刚起的妄念了,“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强效消炎药。”
  “药铺子没好远,我去看有没有。”
  她真是快让我受不了啦,我说:“不用看啦——”
  但我停住了,因为她开始去翻她放在柜子里的罐子,她从那里边掏出少量的钱,显然是准备为我买药的。罐子里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于是我收声。
  她以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好远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包得狗挠一样的伤,“嗯,那就麻烦了。”
  她已经毫不耽搁地打算出去了,生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节奏和颜色的,“没药我就拿那个跟你换。”她指给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红苕粉,带着点儿惭愧,“我只有那个了。”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帮你找。”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满意笑容,我看着那双轻快地在我视野里挪动的脚踝,当门帘掀动时我又忍不住抬头,“怎么称呼?”
  我正看见一个一半在门帘之外的笑容——我想杀了自己。
  “小醉,小醉姓陈。”
  “最好的最?”
  小醉有些恼火,“喝醉的醉啦!”
  她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名字,但那都淹没在放下的门帘之外了,我听着她远去,呆呆看着自己的伤口。
  哪家药铺的柜台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们在第一时间就被伤兵抢劫殆尽,那些药只会出现在黑市上,伴随一个她绝不会为我出的价钱。而川军团早已全军尽墨,我根本不用爬着去找,要麻就是川军团仅存的残渣。
  我不再发呆,迅速套上了裤子,我打开柜子,把罐子里并不丰盈的半开和纸币倒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挟起那捆红笤粉迅速逃离。我走过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几只鸡在啄食,在饥馑的禅达,这实在是稀罕物,我想连这个也顺它一只,但发现根本不可能追上它们。
  我放弃。我出去,做贼要见好就收。我记住了小醉这个名字。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速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收容站的天井里,几个家伙早把灶台搭得了,刨了坑,用了砖头,还有放烟口,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式了,架了某人弄来的锅,烧着豆饼弄来的柴,蛇屁股和某某某某这样便宜占得太大的也不怎么好意思,提来了免费的水,烧着不要钱的火。
  康丫掏出了一小纸包的盐倒进锅,郝兽医拿出一个药瓶装的油,倒完之后还在锅里涮洗了一下,然后是某人的料,要麻的烂菜叶子。
  康丫忍不住抗议道:“要麻,你家白菜闹分家呀?”
  要麻申辩:“团团圆圆的马上就来!”
  好吧,就算是这样五马分尸的白菜我们也认了,然后放进我的红苕粉条,我们瞪着锅里又看着大门,我们呼吸着锅里的气味又想留点儿嗅觉。我们都不说话,用一种挖地雷一样的谨慎对待眼前的这顿饭。
  我们的主角阿译终于进来了天井,他像是怀了孕一样捧着肚子,他今天难得的不那么正经了,走近我们的时候他绷紧了一张苦脸,但瞎子都闻到了,生猪肉的味道。
  康丫扑了上去,阿译强绷着脸上的笑纹,我们从他衣服里掏出他所怀的鬼胎,整整一条的五花猪肉,足有三四斤——在证明自己时他还是很大方的。他绷了脸,打算还来点儿大段的,“这块肉,三斤四两六钱,来得不易。我以御外侮之师的名义,还有胜利的名义,命令卖肉的给打个折,可是……”
  管他可是可不是呢?肉到手就成。康丫在吼:“有刀的没?”
  蛇屁股从腰后摸出了他的菜刀,并且毫无争议地掌厨。他开始在阿译的告示牌上切肉时,已经被我们簇拥了。阿译也住了嘴,因为真没人听他的。
  康丫这鬼头忽然发现有必要阿谀一下为我们提供猪肉的人,“阿译真行!”并不真诚的笑也能让阿译自发呆的表情上绷出一条生硬的笑纹。我热烈地拥护,热烈也是不要钱的,“该说长官阿译真行!”郝兽医使尽了一个老头儿能有的干劲和热诚,“阿译长官真行!”
  阿译尖声格格地笑,他已经绷到头了,他推着我擞着我,他的惹人厌恶的板正现在烟消云散,但他无论不像一个他所希望扮演的少校长官,倒更像一个封闭太久渴望与人亲近的小孩,他几乎快要拥抱着我了,“最坏的就是你啦!”
  灾情惨重,我的腿架不住他老哥的浑闹,我被推倒在蛇屁股背上,蛇屁股怪叫着跳了起来,他几乎切掉了自己半个手指头,他大骂:“死扑街!咁笱抵死!冚家铲!吃塞米噶!傻閪!
  谁管他骂的什么,反正也听不懂,我们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了骂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营养。
  “我加伙!我加伙!”
  有个身影插入了我们,伴随着落在地上的两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边捡来的残货,那家伙是我们的革命家不辣。
  就不辣脸上放射的光华而言,我们看不出他今天的不顺遂,“白菜有啦!我把衣服当当啦!”
  我们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那个赤裸的家伙,不辣现在是光着的,这是他革命两天的成果,但他自如到把手掌放到腋窝下,猛夹出一声放屁似的声音,然后说:“当铺不要,我就睡到柜台高头,放个响屁,说当活人!”
  要麻对着不辣屁股上一脚踢开了他,对白菜这种东西我们用不着刀子,要麻把白菜直接手撕入锅,蛇屁股在后边急得用菜刀直比划,“味道坏啦!”
  要麻坚持着说:“不要!我们川湘人就不爱闻铁腥!”
  不辣开始提前腾地儿,放松着本来收得很紧的裤带。湖南佬儿不辣,要麻的难兄难弟,两天前本着一股大楚兴陈胜王的豪情离开了我们,但禅达不是大泽乡,两天后他带着两棵大白菜和两排肋巴条回到我们中间。不辣怕官,他见过军官打地方官,所以当了兵。他像条找人势好占的狗,他现在再不怕地方官啦,他加倍地害怕军官。
  觅食小组的家伙们全部到齐。我们终于有了齐备的材料可以做饭,这一切无疑是快乐的。
  火,在入夜的光泽下跳跃于它们的炉膛。锅,现在盖上了盖,腾着带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很多次地欲图伸手揭盖,被郝兽医第很多次地拿刀背又一记狠敲,老头子没威信也有诚信,于是大伙继续拿着碗和树枝掰的筷子等待。
  康丫等得只好磨牙,“有种的没?烦啦打呀!”
  我、要麻、不辣,我们三个在一个无形的警戒圈外和李乌拉对峙,该警戒圈随锅为圆形。畏缩的李排长确实对官对兵都来说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身为军官,堕落到拿个破碗全无尊严地等着人家锅里的。
  我被康丫喝得很恼火,“把我名字叫对了!烦了——烦恼了却!不是烦啦!”
  康丫,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喊得凶却是连屁股也没动过,“别岔话!有家伙的没?打呀烦啦!”
  家伙是有的,一截劈柴就在手上,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太直接的暴力,只是用它指了李乌拉的鼻子,“走吧。”
  李乌拉,就是那样,一声不吭,闪烁地看着你,并且他的一只手臂提前做好了挡揍的准备。我不知道什么让一个军官带上这种啮齿类动物的惊恐,我也不关心。
  我又喝了一声:“走啊!”
  李乌拉仍然戳着,他就那样。我跟他僵峙。李乌拉,失了魂落了魄,不知为甚而生,凭本能可为白菜猪肉炖粉条而死,但也没有死的勇气。我最好别想我比他好多少——我不想了。
  要麻的喝声是真正比我多了很多愠怒的,“快走!”
  不辣将手由内向外扇着,“喔唏!喔唏!”——那是湘人赶畜牲才有的姿势。
  李乌拉的反应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我还顾忌军官的尊严,不辣还顾忌军官的权威,但要麻可算是被彻底惹翻了。那货蹦了起来,个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当兵刃,他两个膝头一点儿不浪费地撞上了李乌拉的胸和腹,李乌拉和他的碗飞离了我们一米开外,碗成了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后拉出了个会家子的架势,“个锤子!你也算个官!”
  他犯错了,最好别把人打急了再放狠话。李乌拉被打急了,爬起来便扑将过来,他扑的不是要麻,是那口锅,一副会家子把式的要麻被大个子李乌拉撞了一下便直接仰了,李乌拉扑向我们的锅,而且看起来一定会扑倒那口锅。
  斜刺里的一下击中了他,他仆倒在地,几个兵把这个昏昏沉沉的东北人从我们锅边拖开。
  阿译拈着一截劈柴站在那里,我们哑然地看着他。你很难相信是他干的,连他自己都不信。撞了后脑勺的要麻被不辣和豆饼从地上扶起,李乌拉被拖开,我看着阿译,这样一个互相狠咬的世界让我很想尖酸和刻薄。
  我热烈地刻薄着,“阿译!真好样的!”我啪啪啦啦地鼓掌,被热烈地回应,阿译挤出一个哭样的受宠若惊的笑脸,并且企图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阴影中。这是个未遂的举动,因为另一个拍巴掌的声音把我打断了,那位从暗地里来的家伙拍得那么结实,几乎让空气都起了震动。
  迷龙,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跨过瘫在地上的李乌拉时停了下来,他细看了一下那个经常也被他揍的家伙,说:“忒虎了你也。东三省的面子还让你整到云南来丢。”
  李乌拉没有回应,他似乎是连哭的功能也丧失了,而从他身上跨过的迷龙也不再管他,直接侵入了我们的小圈子走向那口锅。我们几个下意识退了一步,又开始懊悔退这一步,但我们又不敢上前一步,而迷龙胜似闲庭信步,一边玩儿着还没戴习惯的手表,那表是阿译的。迷龙,打遍收容站无敌手的主。他揍李乌拉,但我们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们揍李乌拉,就像要麻揍豆饼,但要麻并不喜欢别人也揍豆饼。
  迷龙把头伸到了锅上,将整颗脑袋浸入了锅里冒出的蒸汽。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着,迷龙伸手拽走了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树枝,在他堪称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着没动,然后他伸手打开了至今还没人打开过的锅盖。
  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麻从我手上抢走了劈柴,试图再一次卫护我们的食物。大厨蛇屁股几乎想捂住眼睛。
  但是那个死东北佬的表情在忽起的蒸汽升腾中变得柔和起来,他闭上眼,深吸,我忽然觉得被蒸汽濡湿了的那张脸属于一个想家的孩子。他睁开了眼,看着锅里,也用树枝翻腾着锅里,又变得怒气冲天,好像随时要打折了谁——然后他发表了一篇长篇诗作:
  “这是他妈猪肉炖粉条吗?猪肉炖粉条不是这样做的!好好一锅子全让你们死关里人给祸祸啦!咋不放酱油呢?酱油招你们惹你们啦?你们跟白菜有仇啊?整这么大锅子白菜梆子?粉条啊!我的妈耶!没土豆粉也就得了,烦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条全搁进去啦?你个土豆脑袋欠削啊?猪肉呢?猪肉跟酱油叫小日本抢光了?抢回来啊!天爷嗳,东北的猪肉炖粉条哪儿是这么做的?你们整这一锅子是他妈粉条子白菜汤啊!”
  我们瞪着他,我们惊着了,并且聪明地选择了沉默。饿表示萎靡,表示我们中从来没人会如此长篇大论,而且这样琐碎的默唧居然来自迷龙。我们很想告诉迷龙,王八蛋要做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但他这样的滔滔不绝把我们吓着了,通常他说不到七个字就已经把人打成了半残。现在他看起来很想掀了我们的锅,如果他这么做,我们只好练习从地上捞粉条的能力。
  迷龙仍在那里暴烈地,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欠收拾!我多会儿就看出来了!我们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们——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在黑市上亦紧俏之极的军用罐头,以一种破坏性的姿势往锅里倒着。我们想那里边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但在他开启之前那罐头是密封的,从里边倒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马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根本不会做饭,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的猪肉炖粉条他都不会做,他只会往锅里倒料,甚至把开罐器都倒进了锅里,并且开始大叫:
  “羊蛋子!再拿点儿那个肉罐头!酱油!还有猪油!还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没敢少拿,瓶子和罐头抱了一抱,嘴上衔着刀子,迷龙开始成批量地往锅里倒,刀子除了方便他开罐头和砸瓶颈之外,还可以用来一通搅拌。那货一边搅着,一边往锅里整瓶地倒入酱油,一边伴以豪壮的宣言:“让你们知道啥叫正经八百儿的东北猪肉炖粉条!”
  蛇屁股现在已经真的捂住眼了,他从指缝里看着。据说他是我们中间还保持有味觉的人——至少他自以为是。
  羊蛋子直不楞通地提醒迷龙,“罐头是牛肉的。”迷龙奇快地用刀把捅了他,让羊蛋子此后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捂着腰眼子。
  我们呆呆地看着。我们都已经饿到了这种地步,当迷龙一心炮制出他家乡的猪肉炖粉条时,根本没人想他毁坏了这顿来之不易的晚餐,我们只想:他妈的,那么多的肉。
  我们稀里哗啦地蹲着、坐着、站着,吸溜着粉条,嚼着罐头牛肉和猪肉,我们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里,有时我们需要从嘴里拽出整条的菜叶,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儿都进到我们喉管里了,却因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烂,只好从喉咙里拽出来再做一次反刍。
  蛇屁股抗议道:“你说不要铁锈?”
  要麻用一种极小的声音说:“白菜没问题!就是太咸!”
  他是怕迷龙听到。我们中间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龙,那是因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缺食,还有分辨能力,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别人的反应。迷龙仍未绝望,他需要别人对他的猪肉炖粉条做些阿谀。
  “还成吧?味儿绝了吧?我逢大节才整这道菜,你们真捞着了。”
  迷龙近乎阿谀地问,被他问到的不辣猛一瞪眼,然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嗝。
  迷龙便真切地开始苦恼起来,“难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给他好吃噎着了。”
  我又干掉了一碗,往嘴里灌了口水,漱掉快让口腔麻木的苦咸。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看着不辣似乎打算在一个个嗝中噎死。那是给咸噎着了。迷龙往锅里加的盐份足够腌制整头生猪。
  我把水递给不辣,满以为他会一口灌下,结果那位摇摇头,他嗓子都咸变了调,但是坚挺着说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饱。”
  被咸得昏头转向的不辣蹒跚地走向那口锅,给自己碗里未尽的内容添加新的内容。我也猛省,现时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样蹒跚地走向那口锅。
  迷龙虽然没吃到他想象的猪肉炖粉条,但同样有得意的笑容。
  锅里的内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会无法忍受的,迷龙新添加的太多内容让锅里像发了旱灾,酱油则把锅底都染成了酱色,肉和油和粉条和菜叶抵死纠缠着,根本已经成了烂糊。我给自己盛了一大坨,争抢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全部人吃撑着后锅里还能剩下很多。我打了个嗝,发现我真的已经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们这个圈子之外,李乌拉仍在那里躺着,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么我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是什么让他成了这样,我只知道那种表情也经常在我脸上出现。
  我回头看了看迷龙,迷龙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热量以外大概不会提供任何东西的食物,但我有种他刚才在看我的感觉。关我什么事呢?我过去了,轻轻踢了李乌拉一脚,把那碗杂糊给了他,李乌拉迅速坐起来,他在黑暗里捧着碗,头几乎埋进了碗里,我们听见一种猪吃食才能发出的急促声音。
  碗再递回我手上时已经空了。李乌拉,无感激,无愤怒,甚至都没有我们那样快被咸杀的生理反应。
  迷龙看着,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冷漠和挑衅,“排座,吃了也要吭个气儿啊?”
  李乌拉吭气了,“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不是这么做的。”
  迷龙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飞在李乌拉身上,那响声让我们都觉得痛了,但李乌拉没什么反应,并且仍是那种气死人的腔调,他这会儿很像一个死士,“这真不是东北人的猪肉炖粉条。”
  他起身走了,回他独处的地方,我们的圈子里扑通响了一声,那是跳起来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龙给一脚勾倒在地上。我们看着那家伙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龙疯劲儿已过,看起来又回复了意兴索然,这时候他又成了遥远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没不散的席,好肉都让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兽医便在第一时间内站了起来,站到锅边,向大家团团鞠了个躬,“谢谢大家给留一口。谢谢弟兄们嘴下留情。”
  他给那口锅盖上了锅盖,提起了那整口锅。要走人的迷龙奇怪地看着郝兽医顾自行向后院——迷龙并不了解我们的章程,所以他有点儿想打抱不平的愤憎,尽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愤憎,“他这是干啥呀?”
  阿译好心地解释:“每顿饭多少得留点儿。给他养的伤兵。”
  “谁问你啦?”但他没再表示异议,“走啦走啦。”
  他没叫唤我们也在做猢狲散。每天都是这样,现找来每顿饭,然后开始消磨每个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阔佬儿迷龙把他偶发的思乡化做了我们锅里的肉和油,然后就想疏远我们——他无心再管我们明天的晚饭。
  我和郝兽医合提着锅子,我顺便还想他帮看看我的腿。
  郝老头子还在心痛,“这顿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说得也是。我便回了头找好了迷龙,“咋就散啊?唠会儿?”
  我临时学的东北口让迷龙愣了一下,他也没说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没声地跟着。
  郝兽医轻声地发表意见:“这不好吧。”
  我装没听见,并且让豆饼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龙套套近乎。迷龙留了下来,因为他实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们留他下来,因为发现他寂寞的时候着实大方。
  我想着跟迷龙怎么套近乎,而郝兽医蹒跚地走着,豆饼陪他拎着锅。郝兽医是我们中唯一的好人。他让我们每天给伤兵留口,回报是我们伤病时会被好好照顾的承诺。我不知道一个连阿斯匹林都没有的兽医如何照顾伤病,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答应了他,最后我们只好说,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摊的,在郝兽医的医院重地我们甚至不用像个病人,反正他也不像个医生,用铁架子凑的简易炉已经把那锅糊涂玩意儿热好,让这医院更像个厨房,豆饼在帮着郝兽医把成碗的稀糊送给屋里的伤兵,但我们这帮玩意儿想的只是混闹。
  康丫开始耍宝,“爷给你们练手绝活——吃粉条子!”
  他照着豆饼正要端进屋的碗伸手,被郝兽医毫不客气地拿杓勺给狠扣了一下。我们大笑,其实并没什么好笑,但是我们大笑。
  迷龙很悻悻,他甚至还没能找到在这烂糟地方的立脚之地。“穷乐。逗贫。逗咳嗽。穷死的命。”他愤愤数落着,一边毫不避讳地在郝兽医血迹斑斑的手术床上躺下,“爷给你们表演睡觉打呼。”
  阿译还未上场便已冷场。“那我给你们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识趣地唱,“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
  很难说清我们一位军装笔挺的少校捏着嗓子唱这么首歌,会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尽管他真的是很凄婉——还没及打呼的迷龙猛烈地砸着床板,以致把那并不结实的床板给砸下来一块,他抄起那块床板冲着阿译扔了过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译已经被开瓢。
  阿译的脸介乎铁青和惨白之间,而迷龙仍在不依不饶地大叫:“鸡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捡回来!”
  阿译气得发抖,但面对的是迷龙,就我对阿译的了解,那也是吓的。迷龙看起来要没完,仗着迷龙对我稍好点儿,或者更该说是某种同情,我插科打诨,“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爷给你们演一个妙手回春,伤势痊愈——咱表演吃药,吃磺胺。”我伸出了手,掌心里放着两颗得来不易的磺胺,另一只手上拿着水瓢。
  一帮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并不可能让我的伤势痊愈,这一切像小丑的闹剧。我颇有台风地把药放进了嘴里,我喝水,从瓢里看见自己,一个憔悴、狼狈、堕落的自己。
  傻瓜们在拍巴掌,呱吱呱吱,五湖四海,南腔北调。沉默的阿译嫉妒的看着我,从来没人这样为他叫好。迷龙冲我啪啪夹着大脚趾头,啪吱啪吱。我看着我的药。
  这是我的药,不要脸得来的药。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药,喝了水。“我觉得好多了!”我郑重地宣布,于是又迎来一阵支离破碎的掌声。我看着我的狐群狗党们,摇晃着坐下,然后我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让他们沉默。
  我炫耀,我忏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还是忏悔,“我偷了钱,买了药。我偷了个小姑娘的钱!”
  那群混蛋们的反应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着脚,夹着“财色兼收啊”“不要脸的”这类吼叫。
  “我本该跟她拍胸脯,告诉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来。’要麻你别乐得跟个破尿壶似的,她哥是你们川军团的,一个姓陈的连长。我倒是让她放心了,然后,偷光她的钱。”
  没有用的,那帮混蛋“好啊好啊”地继续跺着脚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腻让他们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这让我的忏悔完全成为了炫耀,事实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让他们听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认得个姓陈的连长吗?瘦瘦的,挺白净,二十来岁!”
  要麻舔了舔仍带着油光的嘴唇,“川军团全死光了撒。我哪认得啥子连长啰。嗳,我认得你个瓜娃子,嗳,你讲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们咱妹子称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脚吹口哨。我得尽力才能压倒他们,“我是一个混蛋!”
  迷龙就吼了回来,“喊什么喊?你虎啊?”
  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我虽然仍绷着脸,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睑被他用食指翻得与嘴角快要齐平,让我像足悲伤而愤怒的小丑。
  我在那样的一个丑态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脸皮。就是这样,你造了很多孽,但总被原谅,偶尔你会愤怒,你想这样也行?但就是这样也行。最后你只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说那些让我们一无所有投入战场的官员——你已经屈服了,就这么简单。
  混球们在取笑着我的丑态,但一个声音让他们慢慢歇止,那是刚从屋里出来的郝兽医在用勺敲打着空碗。老头子很沉静,他一直在看着我们,但那样的沉静并不能让我们安宁。
  郝兽医得到足够的注意后便开口说:“有个事说说吧。我们要被整编了,就最近。”
  不辣干净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谈。”这完全代表我们在第一时间内的态度。
  郝兽医不笑,因为我们随时打算颠覆他的认真,“扯不过你们。这种事我不会乱说的,我总还算是这地头上仅此一个的医生。”
  康丫嘲笑道:“兽医!”
  他被躺着的迷龙踹了一脚,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老郝要说的全无兴趣。
  郝老头苦笑着说:“病的是你们,治的是我,说我是妇科也只好认命——不讲口水话,今儿有军官来找我,说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况。他说还会来,还说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个寒噤。
  我总是看见马驴儿那帮货在对着一辆坦克做愚蠢的冲杀,我生平所见最壮烈的场景亦让我胆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边了。”我愣了一会儿,发现所有人都在瞪着我,于是我明白刚才是我自己在说话。
  郝兽医解释:“谁说的北边?南边。是去南边,缅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兽医的额头,被勺子给揍了,老头儿心好,可不妨碍其嘴损和手狠。
  蛇屁股舔着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兽医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给你煲骨头汤。”
  要麻同意,“是啊。缅甸,那就是远征军,嫡系去的。英国人帮忙,美国人出钱出枪,啥都有,啥都不缺,这样的肥差美差,后娘养的你我,轮得上?”
  不辣附和,“兽医睡觉吧,兽医累糊涂了。”
  阿译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质疑,“他们又打了个大胜仗。英国人都服了。”
  我难以忍受阿译的词不达意,替他向大家解释说:“阿译的意思是说,这么大的胜仗,跟我们这帮杂牌军绝没相干。”
  阿译看了我一眼,很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恰巧就是这个意思。
  郝兽医并不打算被我们这堆杂牌军推倒,“大概就是要补充兵源,要拿咱们补充兵源,就准是那边伤亡惨重,伤亡惨重就准是没有吵吵的那么大胜。敌军几个月就玩儿完啦,这种话鬼子说,我们也说,都信不得的。”
  我们沉默,老头子从下午想到至今,说出来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们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呗!沤出了蘑菇的木头脑袋疙瘩才去!”迷龙鬼叫,他的话伴随着动静巨大的起床,他离开了我们,一路踢凳子推桌子的怒气。
  我们愣着,我们看着彼此,这回我们中没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嘻笑怒骂。我们无法像迷龙那样干脆地做决定,因为从1931年流亡入关,他已经失望了十一年。我们苍老但不像他那么苍老。远征军是我们的骄傲,即算炮灰也是装备精良的炮灰。做炮灰还是沤蘑菇,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阿译泥雕木塑了一会儿,说:“我要去。我要带着军队从缅甸打回上海。我要给家父报仇。”
  然后他蹲在地上哭泣。我们沉默。我开始觉得他的进军路线有点儿匪夷所思,而说话也颇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这样的沉默如同刀割,于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说:“进军路线有点儿问题,往缅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译气恼而尖声地反驳:“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会去的。我死过一次了。”我宣言,我离开。只是我尽力在掩饰我那条拖着的左腿。而他们看着我掩饰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极为自在,并且以苦作乐地想,小太爷拖出了自己的风格。
  我在门廊下,属于自己的那小块角落里躺下。我的腿让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会睡得很吃力,但我决定让自己睡着。
  阿译在照料他的花树,或者说他不打算让自己睡着。
  我一直在看着那条肿得只能斜岔开的左腿,这里晚上的空气潮湿之极,不是下雨却几乎可以清晰看见空气中飘浮的水分子,我看着门廊外飘落的水汽。我一直抓着那个小小的药瓶,瓶子里装得并不满,细碎地在响。我有一条溃烂的腿,像阿译的树一样,它跟别人并不相干。我还有二十粒的磺胺,都在这儿了,弃学从军四年来我得到的全部东西。
  在这个清晨的雨雾中,我站得离巷口很远,与其说我很闲散不如说我更像一个窥视者,今天进进出出收容站的人们有些不同于往常,他们多少试图把军装穿得像件军装,而门口的哨兵也居然像个哨兵,他们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来,那是郝兽医,他拖着一辆车,车把上的挽带拖在他的肩上,车上有两具草席掩映下的尸体,老头子要将死人拖上收容站后边的小山上埋葬,他做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会有人帮他,大多数人都饿没了体力。
  我在郝兽医已经离开巷口一段后慢慢跟了上去,然后接过了他的半副挽带。老头儿用一种并不惊讶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帮助,在我们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时他不发一言。
  “一晚上就死俩。那你要送终的就七个了?”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个疟疾。八个。”
  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刨好两个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过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这样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说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没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
  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
  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
  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
  我做作地叹一口气却叹成了真诚,因为我本来就很想叹气,“聊尽人事而已。”
  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这出来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头儿不傻,其实老头儿很精,否则他在我们中间会混成另一个阿译——我得小心。我用锹整着土,我不看他,放松是一种技巧。我看着土,说:“不想再这么活着了。我烂的是腿,不能整个人都烂掉。”
  我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烦啦,我活到五十六了。”
  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头子不打算跟着我一起装傻,“不管兽医还是人医吧,我是医生呢。烦啦,我跟你说,医生眼里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帮你治,你就得说实话。病人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并不想好。”
  我并不想说,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车边,我拖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郝兽医过来帮我,我们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我也累,但我没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个考验。
  “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这,这太湿了,也没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烦啦?”
  我开始往张保昌身上盖土,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我还没想死呢。”
  郝兽医爬开,避开我抛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这个。想什么吧?直说。”
  “想上进。”
  “谁头三周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说大战在即,铁定成仁。这么个上进。”老头子在乐,他在惹我,并且他成功了,我再无法装得阳光,我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上抛洒湿土。
  写遗书,是全军尽墨后我在愤世嫉俗中干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被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我宁可做足死人。
  我阴郁甚至是暴戾地说:“就想他妈上进。”
  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个巴子。”
  我平静地还击,“妈拉你个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还会来,来了还是这套死鬼都不信的话。我也跟你说,病人跟医生捣鬼,你只好烂死在收容站。你不说真话。”他说的是实情。我尽量收拢我的戾气,“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诚实而壮烈地说,一点儿也不像收容站里那个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
  郝兽医宣判道:“烂死。”
  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这条腿,再去跟该死的小日本干一仗。”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说。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锹了,话都挑这步了,不用再装了。
  “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有医院,还有药,听说断手断脚都能换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为保你那条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找谁讨……烦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说:“关你屁事!”但是那老头的眼神让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说:“睡啦。”
  郝兽医起来了,看着我,我以一种狺狺吐獠的架势看着他。他从我身边错过,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上营里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苍蝇。”
  他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惊讶,但我仍惊得“啊哈”了一声。我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时发生过的事情。
  郝老头对着我做出一个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阿译那脸,现在这样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都没有一条腿要治,就要去,就想这回真能打个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你真的不想?你从来不想。你回头看看。你也从来不看。”
  我回头,我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我们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我转回头看着郝兽医,我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是挑衅的,“我不干。挣份做炮灰的权利?”
  老头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想拿出来见见太阳罢了。烦啦,你聪明,比他们都聪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编,身体状况得从我这过,你找对人了。只要不是为了你那腿,你说你想见见太阳,你想晒晒。你点点头,点头我帮你。”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郝兽医在良久的等待后,开始去埋被我半截放弃的张保昌,而我看着那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从我这儿看得到院子里又在生事端,迷龙正在对一小群兵中的一个大打出手,为了什么呢?——管我屁事。
  点个头,老头儿就帮我营私,就有了医和药,我的腿也许就能保全。腿可以偷来骗来,或者像现在这样,被个无能的老好人巴巴看着,他说回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笑得像苹果一样,做个傻好人。
  郝兽医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显然不是老头的体力所能负荷,长期随军伍的流离让老头比真实年龄还要苍老十岁二十岁,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冯义时,几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着脖子,“我不干。我不点头。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兽医摇了摇头,叹气,“你又犟。你这伤着的是自己。”
  “这是该着我的。我在讨债,我只是要回我的腿。”
  “阿译、不辣、要麻,他们可没欠着你的。你这样就去了,就有一个真该去的去不了啦。”
  “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跟欠债的讨!”我大声咆哮。
  “他们要讨,就不是他们啦。他们也就不该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谁还信你老夫子的大义啊?!你你你——你杀过人吗?你连个死人都拖不动!”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开始攻击他。
  郝兽医暂时放弃了他跟死人的较劲,悲伤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杀人的啊。还有啊,我拖不动你就不能帮把手吗?”
  “不帮!你个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
  那并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兽医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种念叨是并无信心的,痛心指数很高,而说服指数很小——这一向是他——“……有总比没有好的。”
  我并不想放过他,“爬到你那儿等死吗?还不如没有的好。”
  “没我你们就连往哪爬都不知道了。”
  “小太爷正好省事,小太爷就地一躺,等死。”
  老头儿看着我,“别孩子气啦。没了我你们也难过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着老头儿的神情才知道我说了多过火的话,我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我只是换了较柔和的语气,“可是有什么用。”
  “有总好过没有的。”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
  “老大爷,您怎么又绕回来啦?”
  郝兽医只会讷讷挤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继续对付我不碰的死尸。如果有人看着我们,会看到一个疯子在追着一个拖尸的呆子怒骂,呆子拖得很费劲,但疯子绝不去帮手,疯子只管骂而呆子只管拖。
  迷龙现在还完整,收拾个阿译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来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衅:“话就说在这儿,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儿,就算是玩意儿,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儿!说话的人就站这里了。谁不服,给我打哑吧了。”
  无需叫阵,兵里边冲出来一个,跟他战在一起。他很快把对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阵。他针对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几近绝望地护着他的后背。
  “冻坏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萝卜!滋尿都能被顶一跟斗的轻骨头片子!”你瞧他骂得挺投入,其实是在使诈,他一直在留神着侧边偷偷摸上来的那个人,然后在那人扑上来时捞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伙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脑袋叫毛毛风吹粘在婆娘家马桶上了你们!虎B玩意儿!”迷龙拿棍子指指点点院落里的人,“老子江面上刨个冰窟窿,现你们一排脑门子,老子挨个儿刨!”
  上来个冷着脸的,拿着块砖,一拳把块砖拍碎了,那是用来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龙也上了劲头儿,“嗬!卖假药的!羊蛋子让让,这得一对一。”
  噼里啪啦地又干上了,这俩得一会儿。
  要麻在那儿看着,一边问着豆饼:“不辣死哪去啦?”
  豆饼东张西望地跟着要麻学舌:“死哪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记后脑勺子把豆饼的脑袋拍了回来,“你是人,放屁也要有个臭动静,知道不?等他大喘气的时候就叫我。”
  这方面豆饼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于是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撸了袖子,往左腕上绑我们拿来吃饭的树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收容站里在打架,小山包上我追着郝兽医吵架,我在怒不可遏中甚至开始攻击郝兽医刚拖进坑里的死人,“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你问问他,问他还剩了什么!剩什么也叫一场雨全泡散啦!你叫他起来,叫他起来给我看看!我就认了你的蠢话!”
  郝兽医就只好看着冯义的孩子脸叹气,“别欺负孩子。他比你小,搞不好都小整十岁。”
  “天真死的!我不天真了,可我也不想学你。我不想糊涂死!”我真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你别跟我嚷嚷好不好?我耳朵不背,我是不明白,不明白我怎也能说说我咋想的吧。我说不明白,你跟我嚷嚷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别挡我的道!”我大声咆哮。
  “你也不明白。下边打得鸡飞狗跳的家伙,也不明白。”老头儿摇头。
  我声嘶力竭,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愤怒,“我不要明白,只要我的腿!我只要知道很多人比我更烂!”
  “……才二十四,你就跟人比烂了。”
  “难道我要跟你来比无能?”
  “……你说的那些更烂的,他们烂下来,因为他们跟人比烂。我没用,可这点儿事还明白。”
  我调匀我的呼吸,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没用,愤怒久了,你就会知道愤怒不解决问题。
  那好吧,我有别的办法。“我是副组长,找食的副组长。其实你们本来是推我做组长,我推了阿译顶缸。”
  郝兽医看着我苦笑,“你没那么多心计的,也别把自己说那么坏。孩子气。”
  “我能让你那八个等吃的伤兵往下一口吃的没有。我们也一直在勒裤腰带,多一口是一口。”我说到做到,这很容易。
  我满意地看见郝兽医脸上出现了凝固的表情,我知道只要再挺挺我就赢了。
  “……你做不出来的。”老头儿犹豫了一下说。
  “做得出来。记得上周有个逃兵杀了禅达一家三口吗?活得不像人样,还选个缺八辈子德的死法。为了不那样,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是孩子气。”我安静地看着老头,老头儿打了个寒噤。
  “这会不是孩子气了。”老头儿叹了口气,接着去掩埋那个叫冯义的小孩儿,我想那让他觉得比较安全。
  他说:“你真的在跟人比烂了。”
  我不想听什么烂不烂的,我只想知道最终结果,“你听我的吗?”
  “我听你的。”老头儿在坑里埋人,不看我。
  我看着山丘,看着墓碑,看着坟坑,看着郝兽医在坑里耸动的瘦削的肩胛,我看着死人,我看着活人。
  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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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章
  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
  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气宇轩昂”这个词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作为一个北平人,我永远无法理解上海佬儿阿译在听着这首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终穷的那张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快被打错位了。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
  我站住了,虽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
  “都疯了吗?”我问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只是发疯的形式不一样。
  他没说话,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
  “……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于是我走开。
  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拳痕,还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迷龙这哥们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要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的,他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打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
  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而我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
  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卖啦。祁麻子。”
  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迷龙立刻现学现卖,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
  我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
  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要麻“嗳”了一声。“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我压低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要麻沉默,我离开。
  我拖着我的脚趟过潮湿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笼在袖子里,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潮寒之气。我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
  我看见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龙揍他的地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我跛过去,搂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老弟,你这是……”
  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
  “军爷,这是干什么?”
  “表呢?”我问。
  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什么?”
  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
  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要没法做啦。”
  我没理他,只是想迅速地离开。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个银镯的同僚——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我跟这个潦倒同僚说:“别卖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
  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我拖着腿跛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
  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知道好坏的事。
  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
  我把表扔在阿译身上。阿译讶然地看着我,他仍是那张丑怪的脸。站长的留声机冒了最后半个音符,停了。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伤的人被扶着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和阿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译更难堪,于是我简单地评论说:“都疯了。”然后拔步走,我想速速离他远点儿。
  阿译在后面叫我:“烦啦!……孟烦了。”我站住,看着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谢谢。”
  我忍不住恶毒地回他:“这回要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
  一向如是,阿译总搞不懂别人的恶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闪避。他一脸赴死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
  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开,但我终于忍不住把下边的坑对自己嘀咕了出来,“省得丢人现眼了。”
  都疯了。
  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几十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这老哥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
  你无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也无法不听到那家伙说话已经气喘吁吁——说实话,从大早能向全体人挑衅并撑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妖孽看待。
  “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啥传染病来。”
  没人站出来。我进来时把刺刀钉在要麻身边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没去动,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迷龙。
  “……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
  豆饼匆匆地过来,汇报观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气啦。”
  要麻自己也能听出迷龙说话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龙已经跟多少人招呼过了。”
  豆饼扒拉指头数,“十九……二十个!”
  “那是成啦。”这个心怀叵测也一直叵测的四川佬儿起身,起身时看了眼我钉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没动那刺刀,他没动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着什么。
  然后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龙对眼,南方佬儿东北佬儿眼对眼好一阵。
  “瞅啥玩意儿你个巴山猴子?老子一拳头就让你爆麻辣脑花子!”迷龙提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要麻。
  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
  “好啥好的。我不知道啊?你跟那个湖南佬儿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没狗胆而已。湖南佬儿呢,一起一起。”
  要麻还是笑,猛然暴喝一声:“豆饼,上!”
  豆饼哪儿有那种,要动不动也只是晃下身子,赚了迷龙回个头,要麻也没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袭他也知道不是迷龙的个儿。要麻扑上,迷龙着了一拳,嘴角开始流血,还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龙直甩手。
  现在要麻可得意了,抖着两只武装过的手,猫了腰绕迷龙直转圈,看来是打算直取迷龙的下身。迷龙开始如临大敌,弯下腰似乎要紧他早松开的鞋带,到了却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紧接着砸过来的是他自个儿,把要麻撞到了墙上,附带着一记膝顶。
  要麻立刻软得象面条了。
  豆饼离得老远虚张声势地叫:“呀呀呀——”
  迷龙回头瞅一眼离了他足五米远,正对空气挥王八拳的豆饼,也没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阵狠抖,抖出那货裹在缠布里的一块铁皮,撸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那腕子上绑的树棍,然后拖着只手把要麻拖出战团摞在一边。
  豆饼现在可有事干了,扑上去——照料。
  迷龙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砸上了他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
  羊蛋子显然因为这一下突袭的未遂而有些羞涩,“我也想去。”
  迷龙给他竖了个大手指,“成!”他当的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知道打不过他,拼着挨那一拳而抱住了迷龙的腰。我们看着那两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龙看着一帮人仍在旁边虎视眈眈,开始把羊蛋子狠狠往墙柱上撞,撞了好几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终于瘫软。
  迷龙回身,一共三个家伙正想趁隙扑上,现在大家学了乖,知道要收拾这头东北大熊只能是群殴。但迷龙这辈子打过太多架了,他扫一眼正搀着阿译进来的郝兽医,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我们都听见那声响亮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骨裂声,但羊蛋子只是轻哼了一声。
  “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块报个号!我给你们当兵,给你们去当个瘸子!这事儿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就不过瘸子!”迷龙打量着一圈子人,狠狠地说。
  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这处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
  迷龙喘着气,他也累够呛了,累得甚至连骂的力气也没了,他回到他的躺椅边,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当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时,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没被砸成两截。
  “跟个疯子呛什么呛啊?”有人嘀咕着,他很小声,但现在所有不打算像迷龙那样疯的人都有了个理由,跟疯子呛什么呛啊,人们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帮着豆饼把要麻抬开。
  要麻哼哼唧唧地骂:“死湖南佬儿呢?要用的时候就是不在。”
  没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组长啊?”
  我被这冷不丁的一下称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
  “有吃的没?……我直说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简直成了这世界上最现实的一个人了。
  我看阿译,阿译被郝兽医在检查伤口,五官错位地看着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我说。
  无论去或者不去,我们都已经被搅到废寝忘食了。
  我俯首贴耳地站在迷龙的躺椅边,后者闭着眼睛,把一个肉罐头里的东西往嘴里送,看得我真是两眼冒火。我的组员们冲我做着手势,做着表情,但是绝不帮我,自昨晚到如今,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得罪过迷龙,而要麻还躺在豆饼的膝上。
  “……明天就还。”我低声下气地说。
  迷龙指了他身后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我不认字。上边写的啥?”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念,“童叟无欺,概不赊欠。”
  “我不认字,原来你也不认字。”迷龙看着罐头不看我地说。
  我赔着半边的笑脸,对了我们觅食小组那边的则是半个苦脸,“迷龙大哥,都是同袍弟兄,有个擦碰那都叫情谊。昨晚上咱们不处挺好吗?”
  “别学老子口音,没用。昨晚上你们是吃撑着啦,我是后老悔啦。今天再给你们吃饱,老子说不定真要被你们拍扁啦。”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昨天晚上他也并不是多后老悔,“欠的就不给,去的都是欠的。”
  我算是有了点儿空子,压低了声说:“我是不欠的……我是说我是不去的。”
  那家伙开始有了兴趣,“你真不去啊?”
  “去倒是去,去也不做炮灰,你知道我这腿,那边有药。”
  迷龙和我凑得很近,我便给他一个乱世中以自私求生者的眼神,我想当然地以为能收到回应。
  “切了你条腿下锅不就有肉了吗?——熊样儿!”那家伙跳了起来,把他用来馋我们的那个罐头摔在地上,这并不够,他蹦了起来给那罐头来了几下泰山压顶,直到那罐头已经完全成了铁皮夹着的一堆酱,不可能被任何一个饿鬼投胎的捡走。
  我避开了他,以免被他过于暴烈的动作波及。
  迷龙也不知道在指着谁大骂,所以我们只好认为他指着每一个人,“熊样!去的是一副去的熊样!不去的就一副不去的熊样!”
  我回归我的觅食小组之中,至少这里比较安全。
  豆饼和康丫把一些残破的菜梆子菜叶放入了锅中,我们今天的晚饭是我们中最低能的两个寻来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们今天将吃到最惨痛的一顿。我们呆滞地看着,鉴于谁都没有出力,所以谁都无权怨言。
  “有盐的没?”康丫本色不改。
  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
  我对郝兽医附耳道:“我那份留给你。”
  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挤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谢啦。我还是不信,我说你说的那些话。说了,但你做不出来。”
  我做出一个啮牙咧嘴的便秘表情,这个表情僵在脸上了,因为一个圆形中空的冷硬玩意顶在我后脑上了,凭我的军事生涯发誓,我断定那是一个枪口,凭我身周人看着我身后的错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个枪口。
  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
  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殴打那个把枪玩儿到别人脑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汉阳造来搪,叫我吃了痛之后只好拿了截劈柴开抡。
  不辣,我们已经习惯光着的不辣,现在已经穿回了他的军装,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枪——我们中间没几个人能保全自己的枪。
  不辣的道歉是夹着幸灾乐祸的,“错啦错啦!他吓尿啦!嗳哟嗳哟,痛啊痛啊!”他欢快地叫着:“真的错啦!烦啦吓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错啦!”
  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进了人群,从他身上砸下来一整块得有两斤重的肉,我们都愣住了,显然,那是猪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为了防止更强横的同僚抢劫,我们一向是把这种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
  对这种事儿反应最快的康丫已经扑了上去,“有刀的没?”
  作为我们中间最会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厨刀一向是带在身上的,他开始切肉。
  豆饼口水滴滴地看着,表达着从地狱到天堂的淋漓感受,“猪肉炖白菜好吃。”
  我比他们矜持,我抢过不辣的枪检查了一下,空枪无弹,我瞪着不辣那张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着落在他身上。
  “你的枪不是早卖了吗?”我问他。
  “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
  郝兽医也好奇,“咋就都回来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边,要麻被迷龙打得不轻,仍躺着,不辣用一脚作为招呼,要麻用一声暴骂作为回应。
  “衣服好讲。我讲要赎,他讲拿钱。我又往柜台上一躺,我讲,拿人换衣服。他讲拿去拿去,就是个虱子窝!枪就不好搞,枪我卖给黑市了。”不辣比手画脚地讲。
  “就是啊!他们连花机关都有,你蛮得过?”
  “蛮勿过就勿蛮啊。我讲道理。”不辣居然摆出了文明人的架势。
  “我信。我信你会放屁把人熏死。”我说,我才不信不辣会讲理。
  “我真讲道理!我讲我要去打小东洋嘞!他们讲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头一絮。”他当着我们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们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着脏污也血污的破布,“喀嚓!”
  我们几个在听着他的人颤了一下。不辣,啮牙咧嘴地快乐着,尽管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啮牙咧嘴实在是因为疼痛,但那无法掩盖他的快乐,“我吐出来!呸!半扎手指佬飞过半条街!他们扎脸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对面有猪肉铺子,老板讲咯是扎好汉,打扁小东洋,犒赏我两斤猪肉!”
  我们听着。我们沉默。阿译的脸色惨白,我不想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你趁人被你吓住,又敲了两斤猪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显然他就是这么干的。郝兽医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给他重新包扎。阿译发了会子愣离开。
  我呆坐着,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也不想看康丫他们正下锅的猪肉炖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对虚弱又坚强的难兄难弟,体质羸弱,气势汹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打架通常是同上,因为他们俩加在一起也许顶得一个人的份量。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像个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负伤的要麻,要麻哼唧着,“湖南驴啊,我被人打了啦。”
  不辣挟余势之威就要挣脱郝兽医蹿起来,“四川皮嗳,哪个打你?”
  被迷龙狠摔过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儿子打老子啦。”
  迷龙迅速口头反击:“老子打孙子。”
  一直在屋门口躺望的迷龙站起来,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让,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们能看得出绝不是因为害怕。
  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于是迷龙进屋时一脚把它跺断了。
  我看着锅里的热气,我们想着自己的心事。
  屡战屡败的要麻已经恢复,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我们这个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着战斗的激情,他们的游戏也成了这样:豆饼在口头锵锵的给他们配着鼓点,要麻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汉阳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块,拿着要麻的刺刀权充日本战刀。
  锵锵铿铿,不辣一次次射击刺杀,要麻倒得没完没了。
  阿译静悄悄回到我们中间,他一向这样悄然得像个鬼,我无精打采看他一眼,低头,然后又抬头,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译很赧然地被我看着,他和以前不一样,他的胸口挂了几枚小小的奖章。
  “这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呀?”我盯着那几枚此时此地超现实到荒谬的东西问。
  阿译尽量小声而谦卑,尽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让除了在演武生戏的家伙们已经全部注目,“二等绩学奖章,颁与学术考试成绩最优者;乙种二等光华奖章,因学术技能有特长而获颁发;军官训练团纪念章,参予训练团就有……”
  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
  我也揶揄阿译,“绩学?”
  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
  “不是。得要……”阿译停住嘴,他看了看我们,得了,再木讷也知道我们啥意思了,阿译面红耳赤不再发声了,他将身子佝偻到我们再看不见他胸前奖章的程度。
  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
  我忍着笑,“我没有不信。”
  “你可是没有不信,实话说,你连不信都不信。”老头儿看我一眼。
  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
  锅里清汤见水的猪肉白菜开始沸腾。
  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他总是瞻前怕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
  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丧世界很难看到的速度风驰电挚冲了过来,车上的人根本是在刹车才踩到一半时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了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青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
  他们全副武装,几乎没有戴便帽的,混戴着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钢盔,毛瑟96C几乎是他们中的制式装备,并且就完整的背具和托式枪套来看,绝对不是像草寇那样用的。有几个人背着带皮套的砍刀,做工在抗战使用的同类刀具中堪称精湛。他们挎着的拿着的枪械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中正步枪、汤姆逊(弹匣)冲锋枪、ZB26机枪之类的,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虞啸卿征兵用的。他们的着装接近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与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
  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收容站站长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
  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上校团长虞啸卿蹙着眉,仍坐在车上,恰似歌中的无情棒。他的部下在几十秒钟内让收容站外围翻了个个儿,但他觉得不够,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厉兵秣马与那些靡靡之音的怪异组合,于是他嘴角动了一动,“何书光!”
  何书光二十多岁,本该是个英俊家伙,鼻梁上却架了副近视镜,不过那不妨碍他猛,虽然猛得有点儿过于大张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冲去,收容站站长和刚套进一条腿的裤子蜷在一旁,院里传出一阵敲砸和摔打声后,这世界清静了。
  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来也能扎死人,何书光和余治还忠诚地做着虞啸卿的近卫,张立宪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经卷向我们所蜷的院落。
  对收容站里的人们来说,今天还太早,诸如我之类还在门廊下挤出的空间里睡着,诸如迷龙和他的躺椅则占据着更清凉和幽静的空间。
  张立宪和李冰冲了进来,对这个懒散的世界来说,他们叫得如同杀猪,“集合!集合!”
  我们爬了起来,茫茫然地,因这道久被遗忘的命令而更觉茫然,我们只是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做集合的努力,实际上就我们五花八门的来路,努力也徒劳。
  虞啸卿进来,像支会走路的枪,张立宪这伙子人是簇拥在他周围的刀。他看着我们,他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出他的不满意。
  “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
  他扫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我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死湖南人!”
  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沸腾,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腾,川军团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
  不辣很荣耀地向要麻挤眼,“湖南皮嗳。”
  要麻便报以极大的不忿,“不得了啊?”
  虞啸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书光!”
  我们发现何书光不仅是近卫,还是一个会走路的刀鞘,虞啸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极利于劈砍的扫刀,柄长平头,自刀锷延伸的宽刃,瞧起来能把马也砍成两半。虞啸卿拿刀在手上挥动了一下,“这是二十岁时我自己铸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们,我们拿刀砍他们。可这回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
  原来何书光还是个活动枪架子,虞啸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汤姆逊。虞啸卿的操枪很娴熟,但往下我觉得他是存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几米的房檐上,这也并不能怪他,拒绝扎堆的迷龙实在给自己找了个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砖瓦房檐落下,迷龙将胳臂交叉了护住头脸,一瞬间我们认为迷龙会被砸死,但烟尘散去后迷龙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砾堆里,最牛的是迷龙拍掉胳臂上的瓦屑粉尘,根本罔顾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着。
  虞啸卿和迷龙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像是枪尖对上了一头睡狮。我几乎肯定虞啸卿是赞赏地看待这件事情——然后他把枪扔还给张立宪,再也不看迷龙。
  虞啸卿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汤姆逊手提式机关枪,点四五子弹连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们的。——李冰。”
  李冰把背着的中正式步枪交给他,虞啸卿拉栓上弹,几个急速的单发,邻院的一个瓦当炸裂了几次。
  “七九步枪,比三八大盖准多了。你们的。——张立宪。”
  张立宪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啸卿拿过来打了整梭子,我们闪避着,院子的砖墙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轻机关枪,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孙。你们的。——勃朗宁重机枪,风冷的,太重没拿得来,你们的。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野炮山炮,你们的。”
  他伸出一只手,余治知道是要什么——余治掏出来的居然是一发迫击炮弹,虞啸卿玩儿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手炮砸惨了吧?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比它狠,比它准,比它远,去了,你们的。”他把炮弹扔还给余治,看他们扔石头样的扔着炮弹,真让我们这帮担心兼之羡慕。“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是三顿,有野战医院,有美国医生美国药,美国飞机管接送,有军饷,成仁了有钱发,要紧的,最要紧的-有鬼子可以杀。”
  他盯视着我们,我在发抖,其实不是我在发抖,是我身边的不辣在发抖,带累得我一起抖。崇拜的、敬仰的、慑服的,我身左身右身后没一道目光不在放射着这样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啸卿看着我们,他身后的精锐们如同雕像,迷龙躺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下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我们中很多人来说,他是神仙,有把一滩烂泥变成标枪的魔力。我看着他,看着凤凰,凤凰飞临鸡群之上,让鸡们不再安于现实,但鸡最后还得在泥里啄食,他让我发抖了,但抖过之后,我并不觉得我有了魂魄。
  对虞啸卿来说,他要讲的话已经接近尾声,出征前昔他还有得要忙。“我是虞啸卿,三十岁,湖南人。跟我来的袍泽弟兄们要记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飞,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时代,我会为他死战,绝不去投他妈的汨罗江。——我话讲完。要来的立刻参加体检。我们是川军团,川兵优先,上过学的优先,打过仗的优先。咱们前线再见。”
  要麻于是得意了,“听见啦?湖南驴。”
  不辣于是很不忿,“这年头的湖南皮胳膊都长反了呢。”
  虞啸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去了,他的精锐们跟走了好几个,留下了张立宪和何书光。
  张立宪几乎无法掩饰对我们的不屑,“列队检查!列队检查!”但我们绝大部分人几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
  康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慑中回过神儿,“我的妈耶。”蛇屁股摸着自己的菜刀把儿,说:“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宣言,像他刚才没骂过虞啸卿似的,“湖南佬儿就是湖南佬儿!”阿译一副神往的表情,“管他哪儿人,能带我们打胜仗。”
  何书光喝道:“列队!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队?”
  而迷龙终于在此时跳了起来,如其说拍掉,不如说砸掉一身的砖土碎屑。
  他仰天长啸,“什么王八犊子?!”
  我们开始在天井里列队,我在一队站作七八队的队列之后。我脱掉了左脚的鞋子,趁着没人看见给扔了。
  张立宪东张西望地叫这:“医生!医生!谁是医生?”
  郝兽医挤出了那个难看的队列,答道:“我是医生。”
  我挤在郝兽医的身边,“我是医生。”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和郝兽医交换着眼神,后者在犹豫,但我瞪着他。老头儿嗫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书光指了指几张已经并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检查!”
  我随着郝兽医走向那里,但被张立宪喝住,“你那脚怎么啦?”我让他看我没鞋的左脚,“少只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个死鬼子抱着不放,一块儿入土为安了。”我说。
  张立宪实在是比禅达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着自己尽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几张桌子,在桌上摊开非常有限的几件诊疗工具。“排好队!检查啊!检查啊!”我喊得比郝兽医响多了。
  蛇屁股吃惊得看着我,“这样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听诊器捅他,顺便掐他,“少他妈废话。”
  康丫挤在我身后挠着肋骨,“烦啦,回头写上‘不要脸’三个字,给我贴床头长长见识。”
  “你有床的没呀?贴了你又认识?‘脸’换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个字,换成‘臀’字你认得不?”我把他挠我的手打回去。
  郝兽医在对面冲着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赢啦。不过听诊器能还我不?你不能拿它当刺刀使啊。”
  他说得也对,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我们这边,说真的,他们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儿,而我一直在用听诊器的金属边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听诊器还给了郝兽医,拿起一块划粉以便往检验通过的货色身上划上记号。混蛋们忍着笑不再说什么了,看着我在蛇屁股身上画勾。当我转身时撞到了阿译,那位是唯一没忍笑的一位,并且他那一脸凝重对我的杀伤力大过别人的讪笑。
  “孟烦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情。”他诚恳地对我说。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将他安顿在桌板上,死命摁着他很瘪的胃,让他大笑着鬼哭狼嚎。
  “你们都欠收拾啊?!”他从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过,手叉了腰瞪死了我们,并且我们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东北很严重的挑衅话——形同他一个人在挑战我们所有人。
  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疯子”“脑袋叫马桶砸了”这样的话在我们中悄悄传开,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听得真切,于是当他是疯子再也不看。
  迷龙郁闷地瞪着天空。
  没人理迷龙迷龙憋气,可并没人跟他对打对骂,于是他憋一会儿骂一句,连我们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一帮子虎B玩意儿!”迷龙像个疯子一样在吼叫,但没人理他。
  管他呢。参加过体检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张桌子,带着他们的勾,向把关造册的张立宪和何书光陈述自己,以图能被登记造册。一切的繁琐让我们并不悲壮,我们也觉得别人很滑稽,但仍然觉得自己很悲壮。
  要麻挺着他并不发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
  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检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跟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
  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
  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
  “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不得铲你们两耳屎!”
  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
  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
  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现在这整个天井也已经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现在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而张立宪已经忍无可忍地出去了。
  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那角喃喃地小声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
  那头困兽踢到了他的躺椅,于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来,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给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
  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软儿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于是那哥们儿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
  “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苦脸。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见不着神!——立着!”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暗淡无光的人。
  这又是个装狠充霸的小屁孩儿,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我们也在终于的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
  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
  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
  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阁下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
  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
  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
  站长的眼睛发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
  “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
  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
  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
  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
  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
  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
  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
  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
  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
  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
  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
  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
  “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
  “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
  “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
  “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
  “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
  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
  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
  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把先他几排的李乌拉罔视。
  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
  “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
  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那哪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
  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
  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让我很奇怪这货居然会这样叹气。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郝兽医问:“回东北?”
  迷龙点头,“嗯哪。”
  “俩方向。”我提醒他。
  “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
  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
  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
  于是我们这样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我们走出这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了,我们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
  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如是说。
  我们踢踢踏踏走过巷子,走向巷口。被划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静,因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们一样的闹腾,远远的我们能听到那边的训话声。
  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
  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已经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来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虞啸卿是早就走人了。我们显然是没得车坐的,因为那车只坐得四个人——一辆车,四个人,带着我们全部。
  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羊蛋子拄着棍子,站那看着我们。
  等到那些个年青的精英们离开时,收容站也铁定空了,留下被迷龙打折腿的羊蛋子、郝兽医的伤员之流。这次回头时,我发现我们因此事而起的争执都是白费,根本就没得选择——你或者别人都不容你选择。
  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我们看清那家伙的架势时不禁有些愣神,那货不出所料是个爱需要的主儿,背上的刀和冲锋枪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脱光了膀子,让人知道他虽然戴了眼镜,可有一身还算发达的肌肉-他光膀子背着一架手风琴。
  他喊着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没得选择,所以我们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远去,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着歌远去。何书光倒坐在车上,对着我们拉着手风琴——于是我们哇哇地唱: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们这小队人马已经进入禅达城外的郊野,房屋倒还稀落的有,只是人烟就快没有,最要命的是开始下雨,把本来就不雄壮的歌声切得更加支离破碎。在雨中何书光的手风琴停了,但那他愤怒地看着天,就不穿上他妈的衣服。
  前望路边有一栋建筑:它是个破庙或别的什么,总之它是一栋什么都没有的废弃建筑。我们吱哇乱叫地拥了进去,何书光指挥着押送我们的士兵把门一封,算是不用担心我们乱跑了。
  这个雨不是一般的气人,它恰好就淋漓在这千疮百孔的破庙左近。我们愕然地从破庙里向我们逃来的方向观望着,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干爽和晴朗,而我们头上暴雨倾盆——这是此地气候更加恶作剧的一个部分。
  “我日老天爷啊!”他一嗓子把我们全喊翻了,我们又想冲到晴处去避雨。“换个地方换个地方!”“这地方就是找浇”,我们对着堵住我们的士兵乱嚷嚷着。
  何书光喊着:“就是这里!”
  他的兵把枪栓拉得啪啪响,应声虫一样喊:“就是这里!”“不准乱跑!”
  铁定是没戏了,我们只好转回身,看着这个很快就淋得通透了的破庙,我们很快也变得通透了。
  四个押送者,三个仍堵着门,何书光挠着头,呆呆看着倾盆大雨之外的晴空,那厮仍背着手风琴,他倒是不拉了,可开始打喷嚏。
  押兵拿着衣服,劝他:“连长,衣服穿上吧。”
  何书光以喷嚏回应。
  我们在这个并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踩着别人的脚,因为有屋顶的地方并不多,并且还带着脸盆大的漏洞。我们很快就成了落汤鸡。
  这场局部暴雨终于是不再下了。押送我们的士兵蜷在门外瞌睡。而我们大多数人在瞌睡中挤在一起驱寒。“有火的没”。康丫睡眼惺忪地发问,不辣拎起一块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对他晃了晃。
  我在庙后看着这一切,一边用一块破瓦片盛水给自己喂下两片磺胺。我裹紧了其实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着庙后一块坍塌的矮墙。
  据说没有接到下步命令,所以我们在老天爷的莲蓬头下滞留了整晚。我已经从军四年,溃退和重组过十几次,但从未见过这样匆促草率的重组。无枪无粮,集结地都不确定,拢出人来零散地赶向一个大致方向。这一切不是我们臆想的胜仗。
  郝兽医凑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点儿鬼祟。“腿还好吧?”老头儿问。
  我瞟了他一眼,“有话你直说吧。它也用不着人问好。”
  老头儿迟疑地说:“我想告假回站里看看,那还有八个重伤号。你说他们会准吗?”
  我看看庙门前那几尊瞌睡的家伙,“你说呢?我觉得我们现在加条绳就成壮丁了。”
  郝兽医苦笑,“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气吗?”
  “要气干啥?你看那墙倒了。”我袖着手,用下巴指指。
  郝兽医明白我的意思时就吓了一跳,“那是临阵脱逃,要被军法从事的。”
  “虞啸卿啸完了也就把咱们忘了。哪来的法?一二一左右左这叫法?就这乱劲儿你找不着法法也找不着你。”我看着他的犹豫击他的软肋,“或者你耶和华如来佛一起地求,求哪个好心人埋你的伤兵时能给写个名字。”
  老头儿现在真是难为坏了,作为我们中穿军装的一个老百姓,他一向比我们这帮兵油子更遵守规则,“我怕我刚走,你们也走了,我怕掉队——你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
  “那我走。”我说。
  牛并不是吹的,我起身,那处坍塌的矮墙实在对我这瘸子来说都不是障碍,一步迈过,郝兽医战兢兢跟后边,但所有人都在瞌睡着,没人顾过他。
  我们已经走进我们垂涎了一夜的干爽的土地,我走不动时老头儿就开始搀着我。
  老头儿搀着我的胳膊,说:“烦啦啊,你做好事时其实看着蛮顺眼的。”
  “别烦啦。你又不知道我要做啥事。”我甩脱老头的手。
  于是老头儿迟疑地看看我不再说话。
  看守和押送根本多余,因为我们彼此蔑视但互相依赖。老头儿说除了你们我还认识谁呀?可不,在这南陲极边,我们这些异域人就象瞎子背着瘸子一样相互依赖。战死好过饿死,一群人饿死好过孤独地饿死,命运终于平等了。”
  禅达城离得不远,我们远眺禅达。
  我和郝兽医,你护着我,我护着你,低头搭眼地贴街边走着,因为张立宪也带了一队显然和我们一样的重组兵过路。远方的事态显然越发紧急了,这队兵的步速比我们可要急促得多了,而从对边巷子里被李冰领出的一队兵则干脆不是重组兵而是原装的,他们抢在重组兵之前跑得地动山摇。
  慵懒的禅达忽然充斥了军事意味。
  我们远远地看见收容站,这地方显见得已空了,门前的岗哨都已经只剩一个了,羊蛋子象我一样无味地站在巷口张了几望,然后更加无味地向另一个方向跛开。
  我和郝兽医选择是岔道越墙,把郝兽医顶到墙上很费了些功夫,然后我看了扒在墙头等着的老头儿一眼,叉了手走开。
  郝兽医急大发了,“嗳?噫!怎么你?”
  我边走开边说:“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兽医在上边急得冒汗,“扯!你快……”
  “长官好!”我冲着老头儿看不见的一个地方敬礼。
  老头儿吃了惊吓,以在墙那边的一声扑通落地作为收场,我听了会儿那边的动静,想象着一个捂着腰眼子的老头儿哀怨地离开。
  我对伤兵完全没兴趣,是注定要让老头儿失望的。我必须得回来,是因为虞啸卿说重组川军团时,我觉得被阴魂附体,被一个小姑娘的死哥哥附体,死人生前和我一样是川军团的中尉副连长。这种感觉很不愉快。
  我在禅达的陋巷里跛行,竭力记忆起当时的路。我经常要在溜边蹭缝的巷角寻找某种事物的残渣。一个贼不大可能记得三天前仓皇逃过的迷宫一样的巷子,但是这个贼当时抱着一捆不断掉渣的粉条——我读过跟着面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就着又一小段红薯粉确定了又一个转角,我转过那个角就被吓了一跳——一条我生平仅见的大狗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这样的狗在一个这样近的距离上,只会让人有一种被活撕掉的恐惧。
  那家伙很快就确定我是一个不具威胁性的对象,眼光也变得漠视起来,它和我错肩而过——实际上我已经快在巷墙上把自己贴成了纸——然后用一种让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于巷子。
  “天灵灵地灵灵!死狗变成汤!”我惊魂未定地诅咒。
  显然它没变汤的修为,安慰了自己之后我继续搜索粉条子。
  找到她做什么?告诉她中尉副连长哥哥已经阴阳殊途?然后呢?我不知道。四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并不觉得这想法多无耻,但因此我就该冒着军法从事的危险搜索另一个让我愉悦的女人?不会。所以我断定被阴魂附体。我是一个并不坚定的无神论者。
  现在我的搜索终于濒临绝境,因为在一处巷子的拐角,我看见几只正在啄食的鸡,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条子,或是蚯蚓甚至蚂蚁的踪迹。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瞪着那些鸡,而且,这时候下雨了,雷阵雨,鸡们在雨中惊慌地奔蹿,我眼中的巷子迅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巷边奔流着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险之旅至此终止。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凭借着我的家学渊源咒骂老天,“死太阳,死积雨云,死热气流,死正电荷和负电荷,掉下来,砸我。”
  它们不理我,我不过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个傻瓜,然后我看见我不远的院门开了,先出来的是我们那软体蠕虫一样的收容站站长,一把由另一个人打着的伞遮在他头上,那个打伞的人出来了,蠕虫站长完全罔顾雨水把为他打伞的人淋湿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着对方的身体,没有任何感情,就是一个男性在摸索一个女性的身体。
  我静静看着蠕虫站长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这并不干扰小醉关上院门,然后用那把雨伞遮护着站长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静静看着院门上的一块小小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八卦。我翻动了它一下,让它转到仅仅有木纹的反面。
  有一个贼,偷了人的东西,逃得太急,没看见失主门上的八卦。有客时它翻成正面,无客时它翻成反面,在此地风俗中它表示一个公开的秘密:土娼。
  我拖着腿离开这里。
  心里有一种东西,让我在禅达城外跛步时仍未意识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个人拉住了我,然后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兽医不知道谁依靠着谁,在雨幕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郝兽医一直在抹着脸上的雨水,后来我发现他在哭,“八个重伤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里没人管由着烂的!他们说杀了我,杀了我。我没有枪啊,我说我是来救你们的,我怎么能杀人?我是医生啊!你们咋说我也是医生!”
  我没理他,我们拼力把彼此从泥沼里拽离。
  这时我又看见那条巨大的狗,它从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过而不是跑过,雨幕茫茫让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终点,所以我不知道它为何跑得如此疯狂。
  当我和郝兽医从后边那条破墙缝子里挤进来时,庙里的地上已经开始飘浮零碎了,迷龙和他新结识的狐群狗党坐在高处泡脚。
  “还当你们会骑着两条大鱼回来呢。就有鱼汤喝了。”蛇屁股用脚拍打着氺。
  我竭力把自己弄干一些,“就瞧见一条狗。”
  康丫砸吧着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拧干衣服,说:“你去跟它说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东张西望,“哪儿呢哪儿呢?”
  我无心再理他,因为郝兽医正在提心吊胆向几乎每一个人发问:“没查人头吧?点过卯没?”
  我说:“兽医,你真以为他们知道这里有多少头人吗?”
  我说着,就听见庙门外溅着水声的急刹,还有何书光的喷嚏。
  张立宪问:“这里有多少人?”
  何书光不太确定地答道:“七十多个吧?”
  我们从后边簇拥到了前边,通过押送兵们管前不管后的警戒线往外看着,何书光开走的那辆车在这神憎鬼不理的偏僻地方停下,泥泞的车上坐着同样泥泞的人。
  押送兵给出的也是个模糊的数字,“报告长官,七十多吧。”
  于是从车上的几袋大米中推落一袋,它溅在泥泞里,押送兵让开条道,不用他们吆喝,我们自行冲过去把米从泥里拖出来,张立宪发动了车,给米和我们溅上了更多的泥。
  张立宪老远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团座已经出发!很快就有行动!”然后和着何书光的喷嚏一起远去。
  我们凑拢了为数不多的破旧钢盔,寻找相对干燥的柴草准备做饭——管它呢。
  已经彻底空了的米袋子盖在郝兽医身上,这是对年龄最长者的照顾。
  潮湿的柴草噼噼剥剥地烧着,湿烟让我们在沉睡中仍被熏得两眼红肿和流泪。几个一直在被当作粥锅的钢盔扔在一边,有的被睡在泥泞里的我们当作枕头。
  我膝上垫了蛇屁股的菜刀,拿张破纸头,一个破笔头在那划字,“……儿欲尽忠,则难尽孝。此战渺茫,凶多吉少。儿思父恩,则生怆然……”。
  我们在这里又耽搁了一天,喝了两顿稀粥。除了稀粥还给我们中间某几个封了官。阿译营长,我连长,李乌拉和康丫做了排长,郝兽医终于被正名为少尉医官。我终于确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则官位不会派得这么大方。
  郝兽医痛苦地翻个身,看了眼我,脸上有些责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风湿痛!睡觉,睡觉。”
  老头儿絮絮叨叨地说:“又写遗书呢?我说烦啦,你这合适吗?左一封右一封遗书就照家里捅,我要是你爹非吓出失心疯来不可。”
  我接着写,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儿子。”
  “咱好好的不行吗?”老头儿不甘罢休,还说。
  “睡去睡去。”我已经不耐烦了。
  押送兵进来,开始吵吵:“出发啦!走啦走啦!”
  人们乱糟糟地起来,有的最后烤一把火,有的又忙着灭火。迷龙大声地打着呵欠,要麻和不辣简直在比划跺脚,康丫一边戴钢盔一边把钢盔里残余的几个米粒捞进嘴里,郝兽医披着麻袋,听见豆饼咳得不成话,又把麻袋披到豆饼身上。
  这是一支不仅饥寒交迫,还睡眼惺忪的军队。
  我最担心的是把我们这七十多人当作一个营送上战场,那这所谓的营还不够一个日军中队甚至小队塞牙缝。但是他们许诺说一个标准营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我们的武器装备也在那等着。
  我们出发,但大多数人挤在庙门口茫然了-今天大雾,厚重的雾气把十几米外都屏障了。
  我们在雾中艰难跋涉,雾气厚到这种地步,以至我们只能一个人拉着另一个人以免掉队。阿译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饼在咳嗽,把米袋让给了豆饼的郝兽医也在咳嗽。迷龙“咳!咳!”的咳得声动四野,但只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别人的咳嗽。
  我们是一支穿越雾气的咳嗽大军。我们的领袖阿译非常紧张,因为昨天有人告诉他,他是营长,最高长官,他得指挥我们打仗。
  阿译凑在我身边,咳嗽更凸显他惊恐的眼睛,“我要干什么?到地方我要干什么?”
  我斜眼看着他,问:“军官训练团出身,你不会打仗?”
  阿译有些赧颜,“除了练操典就是背语录……我哪打过仗!”
  我看着他但是并不同情,我们有很多他这样的军官。
  我扭过头不看他,说:“封你营长的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译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让我督战!——什么是督战?”
  这真是个让我们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我的漠然让阿译更着急,“什么是督战?”
  迷龙从他身边过路时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被撞到了路边,他看着以往就对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于是他更加茫然。
  脚下的土地终于平了,我们踏着脚下明显是用人工辗平的硬土,听着雾气中传来的巨大引擎声,被螺旋桨撞击的雾气像是有形质的怪物向我们扑来。
  豆饼惊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扑向了我们,让整个队伍更加混乱。押送兵和我们中罕有的几个还有枪的人摘下枪往他指着的方向空比划——但我们只看见雾气中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预热,它的螺旋桨缓转着把雾气推送向我们。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钻的豆饼头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见飞机就喊日本!”
  康丫兴奋地直蹦,“我们的飞机!打日本飞机的啦!哒哒哒哒哒!那么大的炮,看见没?”
  阿译被他斩钉截铁地说得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决定纠正一下,“是美国盟友的飞机。”
  我看着那个被康丫说成战斗机的大家伙,他说的炮是螺旋桨发动机,美国空军的标识倒是清晰可见,我告诉他们:“C46是运输机,这是驻华空军特遣队。”
  迷龙亢奋得不行,“我们要上去吗?屁股搁哪儿?得有个抓手的地儿吧?”
  看这家伙的架势是以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边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们赶开了——那是连他们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们在雾气中攒行,已经冻麻木了的神经被现代工业的奇迹弄得又有点亢奋,“哒哒哒”“咚咚咚”的口头模拟扫射和“乌滋空通”“嘘-轰隆”这样的模拟轰炸仍在我们中间层出不穷,我们实在已经被日本人欺得太久了。
  “我们要去打东京吗?”阿译惊恐而小心地问我,又带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飞不到就没油了。”
  但是我在笑,那种笑并不全然是对阿译的耻笑,我和其他人一样兴奋。
  学生时我写作文,论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民族之魂魄,论到最后也夹七缠八没搞清楚,论民族之血为石油,民族之骨为钢铁,民族之神经为技术那部分倒是工整对仗,因为我父亲就是早期留洋学机械的人。
  虞啸卿做军火展示没让我觉得什么,因为近战要拼我夹七缠八的魂魄,雾气里的机群却让我亢奋,像是个没腿的人接触到生平第一条假肢。
  我们中的很多人看着机侧漆的那个****女人发呆,起反应的不仅是他们蠕动的喉头,我们被带到一边,现在在雾气中影影绰绅的是C46飞机庞大的屁股。
  一个貌似是地勤管理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啦!”
  “换新衣服啦!”“要换新衣服啦!”“发枪!”“对,还要发枪!”“娘的,我要花机关!”“花机关算什么?那个叫什么?”“烫妈生!对,烫妈生!”“瘪犊子烫妈生,砸我一身瓦片。”“让你充好汉。”我们兴奋地聒噪着,低语着,争先恐后脱着衣服,脱掉裤子。
  我挤向那个军官,递出我在破庙写好的纸片,“长官,长官,能不能帮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对着我这中尉的架势好像他是少将,“寄什么鬼信啊?”
  我点头,“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过去了,“你们是去打胜仗的。寄什么遗书。”
  我点头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着那家伙把我的信随手塞进了裤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帮寄。我脱下裤子后便露出大腿上包扎的绷带,我退进了人群,把迷龙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兽医也好心地遮过来——但随即我发现,没人管这种小事。于是我可以专心用裤头上多出的一小截绳头绑住我手上的磺胺药瓶。
  那个军官在我们中间看也不看地走过,一边在他的登记簿上划拉着什么,他唯一关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汉阳造。
  他喝道:“放下!背着枪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嗫嚅:“……打小东洋……”
  “到地头美国人派枪,英国人派衣服,背这块废铁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难割舍地把枪归入脱了一地并被拢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烂衫,其他几个好容易保留了自己****的人有样学样,连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来。
  军官对了队列外我们看不清的几个人影叫唤:“发吧!每人一个!”
  “发装备啦!”“排队排队!”我们自觉地站排了,亢奋地等着我们的新家伙。
  然后便开始发了,人手一个,我们本来就更冷,现在更加冷,我们在雾气中赤裸着或苍白或脏污的躯体,很多人身上带着暗红色的新疤,我们发着抖,拿着我们新拥有的,并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东西——一个印着英文的纸袋。
  我的脑子已经被冻得有点木,我迟缓地念:“VOMITINGBAGS(呕吐袋)?”
  “衣服呢?”“枪呢?”我们中间开始出现这样的质问,终于是有点儿抱怨了。
  我们的军官开始发怒,“聋了吗?朽木!刚才说话你们在听吗?到地头美国人发武器,英国人派衣服!就在那边的机场!穿衣服带枪干什么?”
  我们中间最强烈的抱怨是来自不辣哀哀的声音,“冷啊,长官。”
  军官挺起胸膛,扫视着我们这群瑟瑟缩缩的人,“我不冷吗?这是上峰命令!国难当头!委员长的早餐都已经是一杯清水一块饼干了!你们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要想着为国内抗战的弟兄节省!”
  我们都哑口无言了,军官大人拍着我们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着瘦弱的身子爬上侧舱门的简易舷梯。
  军官大人现在友善了许多,“小心点儿。第一次坐飞机都会吐的。”
  我们挨个爬上舷梯,我前边的郝兽医、迷龙被机舱门吞没,我后边的阿译用头撞着我的屁股。
  我们小心地抓紧了VOMITINGBAGS,似乎呕吐会是我们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个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我的身后起了骚动,我回头,军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拦住了,李乌拉和其他几个人全在其中。
  军官伸出手拦着他们,“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饼!——不辣你下来,咱们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边,他有些嗫嚅,显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军官将他推开,“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们顿时安静了,要麻他们被轰赶到我们看不清的雾气里,我们被机舱吞没。
  不管这飞机是用来运货的,连舷窗都没几个,而且为了尽可能装更多人,它已经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内的各种舱内设备,让我们像罐头一样挤在一起,贴着彼此冰冷的皮肤。
  一个美军飞行员从驾驶舱的隔断里看了我们一眼,仍然转回头向着机舱下的地勤人员大骂:“这是你们说的货物吗?他妈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们让我运人!”
  引擎已在预热,在货舱里听来轰鸣尤其大,我们根本听不见地勤的解释。我看着簇拥在我周围紧张的脸,阿译的脸,郝兽医的脸,不辣的脸……连迷龙现在都有一张紧张的脸。我们的皮肤快粘在一起了,在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里我们都不说话。
  飞行员一边忙着起飞前的什事,想起什么来时便暴怒地向飞机下抱怨:“我的护航呢?我开的是日本运输机吗?天上飞的战斗机全是日本鬼子的!飞虎队呢?!”
  我流着汗,虽然冷我仍然流着汗。很近的距离上阿译直直地瞪着我,“他说什么?”
  我骗他,“他说眨巴眼就到了。”
  飞行员砸着他的座舱,起劲地骂着:“起落架没修好!比起落架还该死的是中国的雾!比雾还该死的是美国的起落架!”
  阿译瞪着我,无论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兴。
  我不再看他了,我转向正对着郝兽医苍白的脸,这时候预热好的引擎开始轰鸣,在它轰鸣的同时康丫开始呕吐,他一瞬间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饼拼命地捶他。
  康丫边吐边哭号:“我不飞啦!妈呀我要下去!”
  我说:“还没飞呢你叫什么叫!要飞先得滑跑!”
  康丫从呕吐袋里抬起头,“啊?”当他发现自己还在地面时,他的呕吐也奇迹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挤到小得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舷窗边,看着在C46转上跑道时窗外移动的地面。他立刻轻松起来,“就跟坐汽车一样嘛。”
  不辣悻悻地说:“飞不起来啊?美国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而这时飞行员向着地面扔下最后一句,他说的时候也知道是没人听的,“他们不是冻肉!”
  然后这架飞机在简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动轰鸣,我那点儿粗浅的理论常识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实际,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着摔在地上,舱板上人们拥挤着滚了一地。
  原运输营副连长康丫对飞行员大骂:“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呀?”
  正副驾驶都没有理他,我们的世界陡然倾斜,康丫摔过来时用额头狠撞了我的颧骨。我们几个人抱成一团在舱里连滚带爬。
  简陋的标识灯在雾气中闪烁,这架飞机载着我们,冲破雾气升空。
  我们就此升空,据说在着陆的机场我们将会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编制、一切。人手一个的呕吐袋基本没用上,虽然它是上峰们为我们考虑到的唯一细节,但呕吐确实是我们一路上遇到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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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章
  云南高原上的云层低到这种地步,C46刚爬升出雾气,就又钻进了云层。
  在磅礴的云层中它像是纸折的,在气浪中颠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云层看上去像是固体的,像是庞大无匹的流动山峦。
  我们在机舱里象货物一样被抛撒。每一个抓住一个固定点的人都成了一个大把手,有好几个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呕吐袋在我们身边活跃地飞行,但是谁还顾得上它们?
  机舱仍是倾斜的,整架飞机都在爬升中震颤。
  飞行员在驾驶舱粗野地大叫,文明在这样的恶劣中也只好蜕变为野蛮,他对着他的飞机大骂:“爬升!爬升!否则我干了你!他妈的爬升!”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个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迷龙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个人一起砸在我们身上。
  而正副驾驶刺耳的怪叫声几乎把我们的嚎叫淹没,飞机终于跃出了气流,也跃升出云层。它忽然平稳下来,云层之上的日光从舷窗里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我们从互相抓挠撕扯中安静下来,云层之上一根云柱几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着,给人一种它在支撑天空的错觉,太阳在它的后边闪烁。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
  正驾驶大笑,“轮不到你啦,我要和这个老****飞上月球!”
  我们用中国人的方式庆幸,我们冻得簌簌发抖,挤在一起呆呆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我不喜欢被人接触,虽然挤在一起别无选择,但仍一只只扳开在我肌肤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边的云层让人有能踩在上边步行的错觉,它们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说:“好像能吃的样子。”
  豆饼一副神往的样子,“俺爹说,这上边住着神仙。”
  迷龙攥着把手说:“还住着龙呢,猫在云里头,几万里长,一睡也是几万年。它从这把你吃进去,再拉出来时你就在东北了。俺们黑龙江就是这么条秃尾巴龙变的。”
  郝兽医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别人吓死吗?”
  被揭穿的迷龙哈哈地乐,现在我们都平静下来了,于是我们都开始关顾别人。
  副驾驶把驾驶舱一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帆布都给我们扔了过来,“中国兵,我们真的不想冒着生命危险送冻肉。但是你们着陆后得把它们留下。”
  我在校时学的英语现在说出来已经是一种非常吞吐的状态了,但亏了我父亲的严厉,记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说:“非常感谢。请问我们要飞多久?”
  那个美国人快乐地瞪大了眼睛,“英语?太好了。我们仅仅是爬升,然后下降,然后就可以吃难吃的英国下午茶。”他从驾驶椅上背着身,用手比划着爬升和下降,用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表情表示他对英国茶的态度。我想用一个玩笑回报他的幽默,但一直看着舷窗外的不辣快乐地打断了我。
  不辣的表情简直是灿烂的,“要麻他们也跟上来了。”
  我从他的位置看到了从C46机尾方向蹿出的一架飞机,轻巧,凶猛,它一直隐藏在云层之后,当笨重的运输机爬离要命的积云时才猛然现身。
  我用英文大叫:“战斗机!日本!”
  我们的两位驾驶员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中实在已经把反应练得像战斗机飞行员一样,他们听见我喊也看见了我指的方向。机头猛然地往下一沉,他们没有任何缓冲过程地企图再钻进云层。那架轻巧的零式战机翩飞了过来,从机尾下方掠过时它开始开火。
  简陋的货舱上陡然开了几个孔眼,我看着一个人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软在蛇屁股身上,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那一梭子干掉了我们货舱里的几个人,但因为站得太拥挤了他们甚至没能倒下。
  C46再次开始剧烈的震颤,它疯狂地想逃入云层。气流从弹孔中冲了进来,我看着不辣死死抠着刚打出来的弹孔保持稳定,包扎他那只断指的布条已经松脱,在机舱里飘扬着如同一面败军的旗帜。没人喊叫,因为强气流让你根本喊不出声。
  在我们钻进云层之前,零式进行了第二次攻击,这回我看见刚才还在跟我胡扯的副驾驶象木偶一样在座椅上挣扎弹跳,血溅满了半个驾驶舱。他的同僚不管不顾,尽一切力量压低机头。
  我们被云层淹没,我看着那架零式翩飞上翻脱离了云层,它没打算做大海捞针的徒劳。我只能看见机舱外的茫茫白色,我们以近乎下坠的速度下降。
  日本飞机走了,反正今天还有的是我们这样全无抵抗力的目标。
  在云层里往下掉时,我想把我们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我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我就想,虽然会说英语,但这是我的第一次出国。”
  从云中到雾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雾中有着地面,丛林立刻就铺天盖地地来临了,在一次把我们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动中,驾驶员完成了自杀式的着陆,驾驶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后一仰后就此不动,在我看来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着他了,现在这架飞机已经成为一个惯性体,往下能活下来多少老天爷说了算。
  飞机在剧烈的震动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们快把牙关咬碎。我死死抓着一个固定处,听着外边起落架的折断声和金属蒙皮被像纸样撕开的声音。
  终于停了下来,而货舱里一片死寂。我抬起头,拉了一下我身边的一名同僚,他却全无反应——我抬头看着,货舱已经被丛林的枝干撕裂了,他被一根伸进货舱的树枝活活挤死。
  然后我想起在我的理论常识中,坠机之后最可怕的是什么。我昏头转向地爬了起来,“要着火啦!跳下去!跳飞机!”
  康丫昏昏沉沉对我嚷了回来:“会摔死的!”
  “你以为你还在天上吗?”我四处找出口。
  他看了眼横担在头上的枝桠,开始猛烈地惊咋起来,“跳飞机跳飞机!着火啦着火啦!”
  飞机当时超载装了50多人,现在还剩下30来人,我真高兴看见我们觅食小组的人们因为拥在一起,而避开了毁伤严重的后舱,他们除了一身擦伤淤伤外基本完好。门早打不开了,但货舱被撕开了比门更大的缝,我们从缝里跳将下去。
  当我们从C46的残骸上落入草丛时,看到了那位美国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让飞机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雾气中根本无法分辩地表,于是在最后关头他选择用枝丛和藤蔓来阻止撞击,飞机在冲至丛林的边缘时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残破的机头露在丛林与空地的边沿,我们跌跌撞撞,七荤八素,从枝丛里扎进空地,然后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架载我们上天堂又下地狱的C46残骸。
  它并没有爆炸,但是我们却听到爆炸声。我们下意识地躲避,然后才发现爆炸不是来自飞机残骸,而是来自我们背后的雾气之中-那是枪声炮声,和一种,比如说吧,把****库点着的声音。
  我们茫然地看着身后的雾气,就像我们刚才茫然看着身前的雾气,直到听见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声。我们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辆吉普冲破雾气不紧不慢地驶来,车上坐着两个同样不紧不慢的英国军人。
  阿译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和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指着我们。
  “我们是朋友。”我用英语说,我说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只拥有裤衩的军队,“中国军队。”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我追着他们问:“我们是迫降的!这是在哪儿?”
  车驶过我们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英国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们,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没有关心,连好奇也没有——通常我们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英国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说:“亚细亚啊,这该死的丛林难道会是欧罗巴吗?”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没认为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没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说:“你们降错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们是迫降,我们被日本人打下来的。”
  “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那说急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阿译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来。
  我耐心地说:“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个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说:“看你们的地图。”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条裤衩,以确定那里边确实没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图,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图在内的整座仓库?——我们他妈的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个死样活气回答:“我们在撤退。”
  阿译问我:“他们说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说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没了那辆车的茫茫雾气扔了过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兽医忽然跳了起来,“没死!嗳呀!他还没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残骸跑了过去,我们不明所已地跟着,当想清楚他要做什么时,我们跑到了他前边。
  我们从残骸里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国飞行员搬了出来,我们尽可能缓解他的痛苦,因为他曾平等地对待过我们,郝兽医尽一切能力救护,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国人混浊的眼睛终于清亮了一会儿,看了看簇拥在他身周的我们,又看了看雾浊浊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妈的你们。”他说,然后就死了。我们愣着。
  迷龙疑惑地问:“他叨咕啥?”
  “他妈的你们,去打仗啊。”我说。
  迷龙问我:“……和他妈的谁打?”
  我问阿译:“……营座,和他妈的谁打?”
  阿译看起来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一样,也难怪,过很久他才想起他是营座。他总算在军官训练团混过,于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哦,我先得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烦啦,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几秒,让阿译几乎觉得神秘莫测起来。
  “别逼我再说损话了。损人又不利己的。”我咬着牙说。
  于是我们沉默。过一会康丫挠了挠头,“有锹的没?”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么要那玩意儿,“衣服,枪,哪个都比锹要紧啊。要锹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们瞪着他,因为这个不算自私的建议竟然来自一向只顾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们最后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尸体在林边排开,用拆下的树枝遮盖。
  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我们听康丫的建议简单地料理了死者的后事,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是一样,他们注定无名无姓地在异国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这件事的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译拿着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和我一块在地上画地图。那一帮家伙在用铁片分解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帆布,想为自己找点儿御寒遮身之物。
  飞行员曾把我们当人看待,所以我们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枪被派给了最高长官阿译。阿译和我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我们想找到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外的机场,但这是拿着地图也会迷路的丛林和山峦。
  阿译挠着头,我挠着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中。
  背后传来一句日本话:“你们好。”
  我们愕然地回头,看着从雾气里出现的那名日军,他拿着一支跟他一样长的三八式步枪,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介乎于友好和羞涩之间的微笑。那货应该是从丛林里钻出来的,一手提着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藤蔓撕开了——我们瞪着他,我们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他微笑着叨咕:“缅甸人,朋友。德钦人,掸族人,克钦人,朋友。英国人,中国人,美国人,敌人。”
  我们没人听得懂日语,只能傻呵呵地瞪着他,而那位显然也不会说缅语,他已经先入为主地把我们当作缅甸反英武装,于是又鞠了一个躬,并丝毫不带戒心地打算从我们中间通过,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们让一让。
  缅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军嚷着解放缅甸进入缅甸,于是缅甸人连带着把中美英同盟一块反了,几月后他们开始反抗继英国之后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
  现在我们这副尊容被他当作友军,因为看上去我们在打劫美国飞机,而且常年出没丛林的人确实不怎么爱穿衣服。”
  “你姥姥!”随着怒骂,迷龙一撬棍把那个日本人拍死了,然后从尸骸身上拿过了步枪挂在自己肩上,接着开始扒那日军的衣服,信奉着一个人的就是大家的这种逻辑,我们都过去扒那日军的衣服。
  一发子弹从我们这帮食腐动物头上飞过,我们抬头,看见从丛林里钻出的又一个日本人,迷龙站起来打算再拍死一个,但我们接着看见的是仍在与枝叶与藤蔓纠缠不清的又十多个日军。开枪的日军一脸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为我们正在扒他们的斥候。
  日军远远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迷龙枪仍背在背上,挥了一下撬棍做出一个攻击姿势,我以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个了,但结果他是以进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为他这句话抽他,但迷龙一马当先,康丫奋起直追,众人已经一溃如沙,我只能拖着一条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后一个。阿译用一种惊讶之极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在我之前,当我已经快落在最后一个时,郝兽医和不辣一边一个架起了我,我们沿着林边奔跑。
  康丫那一声鬼叫和我们这通跑已经让日军完全醒过味来。“中国人!(日语)”“射击!(日语)”这样的吆喝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们开始射击,落在最后的几个同僚一头栽倒。我们开始插斜道往林子里钻。
  林中的那条羊肠小径在我眼前直晃荡,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涩得我视线模糊。我身边的郝兽医和不辣也在气喘如牛,长期饥馑让我们的体力根本不堪这样的狂奔。
  我们三个猛然绊倒在什么东西上边,我飞跌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摔得两眼发黑。我被一个人扶起来,那是阿译,同时我视线昏沉地看了一下那个绊倒我的东西:那是豆饼。
  阿译问我:“怎么办?”
  “你是营长!你说怎么办?”我反问他。
  “你是连长。”阿译居然有脸这么说。
  我愕然了一下,看着阿译那张绝对六神无主的脸,刚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龙得到了裤子,都不合身,但一个有上衣而没裤子的男人看起来绝对比光屁股还要滑稽。而我们周围,所有跑不动的人全瘫在这里等着我的一个办法,那几乎是我们全部。
  我说:“分开跑。只能这样。”
  “不行。”“那哪成?”“扯犊子呢你。”“不中。”“扯卵谈。”“放屁你。”这种天南地北的否决语在同一秒钟之内蹦了出来,来自阿译,来自郝兽医,来自迷龙,来自豆饼,来自不辣,来自康丫,来自所有人。谁曾被五湖四海同时否定过吗?我只好看着他们发呆。这是我想到能跑掉几个的唯一办法。但是我忘了我们是哑巴牵引着的瞎子,无臂人背着的无腿人,谁也不敢离开谁。我们的上峰把我们成捆地计算,我们自己也把自己当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们,说“那就打。没时间了。”
  阿译问:“那怎么打?”
  我瞪了阿译一眼,碰上这样一个一切问题都扔给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们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雾又是林子的,机枪掷弹筒不好打的。别怕死,扑上去抢前边步兵的枪。”
  于是阿译像木偶一样向众人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我看着所有人木头一样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译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这就永远用不着怕死了!都藏起来!”
  这群残兵散勇总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丛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译,看着他的枪——冲上去的时候我需要那玩意儿。阿译看了我一眼钻进枝丛,他装傻充楞当没看见。我又看了眼迷龙,他总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枪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枪,它是我进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译的手表一样,他不给我——尽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算安全的工具。”
  于是我只好一脸失败样儿地去找我的窝藏之地。
  追赶我们的日军终于在林径上出现,正像我以往经验中的一样,他们拉的是三角队形,轻装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组轻机枪和一组掷弹筒在后边掩护。我只能看到第一个轻装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雾里,我们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们看不见我们一样。
  卢沟桥响枪时我弃学,徐州会战时我从军,四年来败战无数却屡屡逃生,逃到后来我很愤怒,飞机坦克没有咱不说它,对方步兵战术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译的亲传。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在丛林和大雾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过半年仗的中国兵都会说找死了。
  但败的仍然是我们。直败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那几个排头的日本兵在狭窄的羊肠小径上仍坚持着三角队形,困扰我们的丛林和大雾同样在困扰他们,藤条缠住了脚,在枝叶上碰出了响动,诸如此类。远处快被雾气遮没了的枝丛里,他们的支援火力终于呈现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头日军刺刀尖上滴下的鲜血吸引,那显然来自我某个落后被杀的同僚。
  我回头看了一眼蹲在枝丛中冒着冷汗的阿译,开始缓慢地移动,几个前锋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动,我把我们调整到与日军支援火力呈直线的位置,而那个排头的三角型是中间点。
  我低声和我身边的人耳语:“这边上。他们挡住了机枪。”我同时看了一眼身后的阿译,发现他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瞄稳了。别打着自己人。”说完之后,我再无暇关注他。
  我很早就明白,当没得选择时,中国人并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击了一下,我们的前锋已经向几米开外的那几个步兵扑去,日军开枪,枪法倒是奇准,两支枪命中一个中国兵,一支枪命中另一个,但这边也是真不怕死,我被双枪齐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枪的那个仍扑了上去,他被日军用刺刀捅入了身体,但也用身体滞留着对方的刀尖。
  我是扑上去的第三个,当我抓着一块尖石跃起时,一根弹起的枝条狠狠抽在我的腿伤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来,第四个和第五个同僚从我身边跃过。此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那发子弹贴着我的耳朵划过,我的发根都彻底被燎焦了,毫无疑问它打的是我,同样毫无疑问,它来自我的后方。
  我回头,阿译双手持着他的手枪,他抖得不像话,枪口对着我,“不许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愤怒地看着他,阿译畏缩了一下,但枪并没放下,“……我在督战。”
  他吓疯了,他下辈子该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树。我们已经完蛋,我们出了问题。
  我回头看我们的战场,第四个兵已经饮弹身亡,第五个兵正被两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个三角已经从直线转为侧翼,机枪火力横穿丛林,断绝了我们再扑上去的任何企图。
  我转回了身,喊:“跑!跑!”
  阿译的枪仍瞄着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绝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迷龙瞄着我,他开枪,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后要给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们唯一的斩获。
  迷龙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家伙力气非人,我瘸都比原来瘸得快了一倍。
  我们再度仓惶逃离,日军的掷弹筒和歪把子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步枪的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光着腿,日军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张开的乌鸦翅膀,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译之后。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子弹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译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译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跑!你们嫌小日本枪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迷雾和恐怖中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发追踵而来的子弹几乎打掉迷龙的脚后跟,迷龙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终于我看清了阿译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英国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英文喊过去:“站住!”
  尽管没着意瞄准,他们着实是向我们开枪了,我们胡乱地躲避,没打中什么,但堵住了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
  “该死的缅甸佬!”英国兵边骂边发动了汽车,像我们所遇见的第一辆英国车一样,瞬间便没入了雾气。我清楚地看到骂我们的那个英国人对着我们用手指在颈下划过,吐出了舌头。
  日军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的雾气中隐约地出现,机枪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的歪把子机枪。又一个人倒地了,阿译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号烟花。
  迷龙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英国工兵,而非缅甸人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译几个体质虚的已经跑得哇哇地呕吐。迷龙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的迷雾里开了一枪,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译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大笑。
  阿译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滇缅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门的英国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译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手枪,“准备防御!”
  “来不及啦。你打过仗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败了的时候就好像受惊的绵羊,顾头不顾腚扎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叫人圈起来杀?”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译说话了。
  阿译还想维持着他的身份,挥着枪说:“你不要动摇军心!”
  “再给我一枪啊——别挥那枪啦,又不是你们训练团的教鞭,要走火的!”我说。
  他现在清醒些了,不会乱挥枪,也没打算再给我一枪,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来!冲出去!”
  “弟兄们,让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后大声说。
  好了,现在大家都相对冷静了,于是不再死跟着阿译跑了,也用不着十秒钟,阿译刚冲到门口就被几支精确已久的步枪盖了回来,郝兽医亡命地抢上去,拖回一个脑子慢到跟阿译跑的兵——那位现在已经成了伤兵。
  迷龙骂着,冲到门边举起我们仅有的一支步枪向外瞄准,他根本看不见雾气里的日军,只有远处的雾霭和近处的火焰。
  我推开了那个勇猛的家伙,用来轰他的是机枪的弹雨和一枚失近的手炮弹,三角阵的那两个角一起发动,机枪在他刚站的地方锄出一排坑,炮弹在门外炸出一片烟尘。气浪把我们俩掀了回来。
  我们狼狈地回到相对安全处。迷龙吐着嘴里的沙土,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气,“小个子狠啊。从东北到西南,这小炸弹还越扔越准了。”
  不辣居然有点儿得意:“小个子就是狠。”
  蛇屁股扫他的兴,“他说的是小日本。”
  不辣丧气地吐口水,“呸呸。”
  我不想说话,我看着阿译,阿译坐回了他冲之前所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因为我的眼神很恶毒。
  我决定不放过他,“被封住了,营座。你跑进来的时候没想过?头上烧得火光冲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来了,你看不见他们,他们看着你,你们跑出去比个固定靶还好打,因为你是瞎子。我们可以休息了,他们不会进来,他们现在连子弹都想省了。房顶很快就烧通,这里塌了,简单死啦,简单死我们啦。”
  阿译再没说我动摇军心,但郝兽医把我拉开了,我坐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活着这件事情。我的遗书到不到得了没啥关系,我庆幸我曾绵尽薄力让家人南迁,去了一块暂时还算安全的地方。父亲并不爱我,母爱也不适合一个愤世嫉俗的男人,未婚妻文黛也将会很快嫁人。我希望她不要嫁给一个汉奸——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从裤衩里掏出了药瓶,登机时我用绳子把它们绑在裤衩里。我看了看瓶里,又看看周围,众生在临终前的沮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又看着药瓶——我还有四颗磺胺。
  我把那四颗药全倒在手掌上,团弄着,这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嚼掉了它,嚼掉了我和世界最后的联系。
  我把它们全放进了嘴里,嚼着,很苦,药味可称辛烈。
  郝兽医看着我嚼药时扭曲的表情,提醒我:“吃太多了。这药反应大。”
  我乐了,“你这时候还装什么医生?”
  郝兽医说:“我就是医生。”
  “我要是蠢得什么都信了,就会信你是医生。”
  “你不会用最后的时间来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后的时间来跟你打嘴仗。”
  但是他不理我,他和阿译耳语,阿译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些布给他,他去包扎那个跟着阿译冲击未遂的伤员。
  我看着他们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后我们的墓碑上写着,他们有一条裤衩——如果我们有碑的话。”
  他们无动于衷,我嘴再损也损不过即将来临的死亡。
  我们出去不得的门就在一支歪把子机枪的准星之下,那枝枪架在树杈上,封锁我们的日军连拿枪的力气也都省了。
  我们相邻的建筑发生了一次更大规模的爆炸,一角屋顶被炸飞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冒着烟,烟与雾绞在一起,冒着火,让我们像在黑夜中呆在一座灯塔之下。
  远远的有汽车的引擎声。
  我们都在呆呆地等着这房子坍塌,没人在哭但又每个人都在哭,因为烟雾已经彻底弥漫了这栋建筑,每个人都在咳着流泪。
  康丫居然还在跟人要东西,不过这次他要的比较特别,“有种的没?给我一枪得了。”
  迷龙站起来说:“好啊好啊,我喜欢痛快人。”
  他说成那是真成,拿着步枪就瞄住了康丫的脑袋。康丫倒也冷静,仔细端详了一下枪口,说:“算了算了。”
  迷龙为之气结,“你崩死我得了!谁能痛快点儿?”
  他气不过,迷龙气不过的时候一向觉得得做点儿什么,他去砸门,拿枪托砸不开索性拿肩膀撞,我们看着他的徒劳,那家伙从门上被弹回来。
  蛇屁股劝阻他:“弄不开的,我试过。”
  不辣更实际,“弄开也没用,这屋子没窗。”
  但迷龙发了邪劲,他又猛撞了一次,又被弹回来,他肩膀上已经明显地肿了一块,那家伙操起枪,对着锁头砰砰地来了两枪,再撞,再被弹回来。
  “东三省要以后就姓了日,你他妈就给我开不开!”迷龙发狠了。
  真是疯子自有疯子的招,我们看着他一头扑了过去,那扇薄铁包着的门居然直直地倒下,连门枢都被他撞脱了,迷龙一头扎了进去,我们听着来自里边的木头碎裂声。
  我们从那堆木箱碎片中把迷龙拽出来,那家伙还有点儿发晕。我们打量着这间被他撞开的房间,这地方像它的外观一样,明显是英军的一个简易仓库,这间屋大半物资已经被搬空,迷龙撞进来正好撞在剩余的那半角物资上——某些对东方很有雅兴的英国军官收罗的缅锦一类的,用木箱草草盛着,现在那些木箱已经被迷龙撞塌撞碎,郝兽医好心地给迷龙拔着扎在身上的木刺。
  蛇屁股抱怨,“什么有用的都没得。”
  不辣看着同样透进这屋的烟雾和火苗,提醒道:“把门装回去!一点就呼呼烧。”
  迷龙可算费力不讨好,撞开了门还要往回装,蛇屁股几个帮着他把门往回搬,但迷龙忽然想起啥来,把搬半截的门一扔去捣腾那些花里胡哨的织物。
  险些被砸了脚的康丫抱怨:“有嘴的没呀?放手你要说啊!”
  我一直在门口悻悻地看着,“迷龙,阴间的黑市花布好卖吗?”
  但迷龙根本不搭理我们,他扯了一截缅锦,往自己身上一缠,他向我们转过身时就活像个托钵僧一类的人物。
  “老子不咋想光着死。”说完他阴着脸出去了。
  我们呆了一会儿,然后都开始动作,不辣几个没什么想象力,像迷龙一样拿布在身上缠,郝兽医不想太像个印度托钵僧,像缠绷带一样地缠。
  郝兽医看着康丫,“你象个缅甸人。”
  康丫还嘴,“你那是老不死的裹尸布。”
  这时候其他人也相继进来和出去,显然是被迷龙提醒了,我们瓜分着布匹,后来阿译也悄没声地进来,他也知道光着腿穿上衣不好看,给自己缠了个裙子。
  我拿着比他们都少的一截布,在倒在地上的门上找到一个钉子头,我就着那截钉子在布料中间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边忙活着裹尸布我一边觉得很好笑,觉得悲哀和荒唐,不光着死掉在我们心里居然这么重要。几年来我想这件事已经想得脑袋上快开了一个口子-我们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我拿起一截被他们扔在一边用来捆布匹的绳子,就着布上的口子套进了自己的头,然后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我的一直沉默的同僚哑然地回头看着我。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辣赞叹道:“娘的,他成地主老财了。”
  郝兽医点头,“连坎肩都有了。”
  康丫也四处找绳子,“这小子是聪明。”
  大家都开始去抢绳子,因为布肯定够,绳子却肯定不够。
  然后我们听见屋外轰鸣的汽车引擎声,和一个用日语大叫着“乌哉(万岁)”的声音——我们都打过仗,不懂日语但至少懂得这一句,我们也都能听出那里边的狂热。
  我们花花绿绿聚集在同样花花绿绿的迷龙身边时,他正拿着枪看着外边——当然,聪明到并没有靠近门——从我们有限的视野里,外边仍是大雾,而车声在外边奔蹿迂回,东边在乌哉,一会西边也在乌哉,伏击我们的日军也在狂热地响着乌哉,听起来我们像是被足足一个中队的狂热日军给包围了——当然,一个中队或半个小队,最后的结果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区别。
  康丫迷惑地问:“搞什么玩意儿?”
  不辣说:“围我们的鬼子都死脱了,叫魂呢。”
  我们只好装没听见,这样美好的愿望当然不会是真的。
  “我看他们是要冲锋。”阿译瞎猜着说。
  我语中带刺地说:“不该冲的时候来个万岁冲锋,如此这般这指挥官跟我方战术就是棋逢对手了。”
  阿译只好青着脸当没听见,连郝兽医也只轻咳了一声,被他害惨了的我们是不会为他打抱不平的。而现在那乌哉的声音已经完全来自一个方向,我们所正对的前方,尽管我们只能往那片看见大雾茫茫。
  迷龙对外喊:“出不来气了就赶紧归位!回你们那岛上去嚎丧!”
  他真是个惹事精,他刚喊完那边机枪就响了,轰轰地响了一个长连射,我们吃过苦头的全都以最快的速度闪回房中,那个连射停了,却没有子弹扫射到我们,我们探头,枪这回响了一个短点射,偏高的火线几乎把阿译给报销。
  然后安静了下来。
  我们屏着息,一片死寂。
  一个人跳下车,我们可以听得出他在换着弹匣。架在枝杈上的三八步枪仍瞄着我们出不来的门,他没动手,低下头瞄了一下。
  我终于探了一下脖子,从门框给我的有限视界中看见雾里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我能确定的只是那家伙持着一挺机枪。我看了一眼阿译,“他们真要冲进来。”
  阿译的表情像是死了。
  迷龙浮现出一副笑容,当他打算把谁往死里揍时就会是这种表情。“进来就对了。”他舔了舔嘴唇,“在那边只好揍你们这帮王八孱蛋,来这才有鬼子杀。多有得罪啦,弟兄们。”
  如果没听错,迷龙是在道歉。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中没人相信自己还能再多活五分钟。
  我站了起来,瘸向这L形走廊的拐角处,迷龙愣了一下,没说话跟着,当看见我藏在拐角里,他乐了,我发现连同阿译在内,我们仅存的二十出头的人也跟了上来。
  迷龙看出我的心思,“多干一两个?”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
  于是迷龙向所有其他人挥着手,“后边猫着去。我们死躺了,你们上。”
  大家已经没得选择了,于是很听话,这地方实在没什么藏身处,他们只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可能避过第一阵弹雨更便于扑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迷龙夹塞到了我的前边,不辣在我后边,我们三个看来将是第一批死的。我不放心地看了眼阿译,他现在看上去倒也平静了,用双手握着他的手枪,虽然没举起来,但枪口确实没指着我们,而是指着拐角的方向。
  我捅了捅迷龙,向他伸了一只手。迷龙稍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腰上别着撬棍,手上拿着没下过刺刀的三八枪,他一个人占有了全体三分之二的武器,还特无辜地看着我,“你要啊?”
  我问他:“你不指望你被机关枪扫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对日本人吐口水吧?”
  迷龙乐了,“那倒挺像你干的事。”
  我有点儿气结,但那小子下了三八枪的刺刀给我,他寻思了一下,干脆把那支枪也递了过来,我很振作地去接,但他是把步枪交给了不辣,这让我有点儿发愣。最有用的武器并没交给我,我发现我不比阿译好多少,我出了最多的主意,却并不被信任。
  迷龙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儿对他的距离和身板来说确实都更加合适。不辣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枪,把枪背带解了下来,犹豫一下,交给豆饼,“等我们都死了,你上去勒。”
  康丫探出头问:“有我的没?”
  不辣回头骂道:“生得比驴还笨。你待会儿问鬼子有我的没?”
  康丫辩解道:“天地良心……”
  “闭嘴!”我喝止了他们死到临头的辩论。
  好吧,他们闭嘴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我们这样贫着开始,也就这样贫着结束……
  一个人影和他的机枪一块在门口晃荡,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
  那双脚在门外轻轻地停住,从声音我们听得到他在吸气,吸进这仓库里呛人的烟雾,以便让自己前行时不受太多干扰——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处事逻辑,但是他成功了,又轻轻咳了一声后他便可以压制住了。
  我们也在轻轻地咳,我冲身后那一片狠狠地挥着拳头,让他们捂住自己的嘴。
  那双脚踏了进来,在墙上的弹孔前停顿了一下,在迷龙撞开的门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基本没有停滞,他越来越靠近我们所呆的拐角。
  迷龙举着撬棍,我平持着刺刀一个刺的姿势,不辣为了更好的射界,稍偏离我们的身后,从一个小锐角上对着拐角,豆饼把枪背带勒在两只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扑食动物的标本一样待势着,我们很像一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后可以让后人见识一下什么叫一无所有。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我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回头,郝兽医正死死捂住不辣的嘴,不辣端着枪,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着我。
  然后那个脚步声开始动了,你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惊,于是一个横向的跳跃,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不辣“砰”地开了一枪,“杀”“啊”“哇”“呀”——我们齐声开始嘶声大叫,二十来条嗓子在这封闭空间里做这样的狮吼真是让叫的人也够一呛,它足够把人吵死。
  迷龙和我扑了出去。
  那个人是可以开枪的而没有开枪,也许是被我们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我们,总之有很多解释。距离太近,迷龙都来不及挥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将他猛撞在墙上倒下然后被迷龙用沉重的身躯砸住,我闪开了迷龙的背脊错步到两人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时,迷龙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对方的头,而我也用刺刀对准了来人的下颏,打算由下至上地直通到天灵盖。
  那个人平静地对我们说:“喂,我是你们团长。”
  我们呆呆地挤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迷龙的撬棍挥在半空,我的刺刀顶在来人的颏下,不辣保持着一个拉栓上弹的姿势,退出的弹壳还在他脚下旋转,豆饼蹲踞着展开他的枪背带,像是个六扇门里的狗腿子,郝兽医好像要咬人,蛇屁股好像要扑人,康丫窝在某个门旮里不易被打到的地方,阿译脸蹙得像苦瓜,平举着他的手枪,众生百态,此时无声,齐刷刷瞪着一个正要被迷龙开瓢被我穿刺被豆饼勒死,并且已经被不辣在肩膀上打出一个洞来的国军中校。
  他很年青,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轮,如其说肮脏不如说一身硝烟,他的衣服上溅着血迹,如其说疲倦不如说有些厌倦,与这种厌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他总是带着笑容,第一眼见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笑容并不见得让人舒服,因为你会觉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说那并不是笑而是一种态度,你用不着质疑他的幽默但你会痛恨他的态度,尤其如果你是我这种喜欢藏起很多东西的人,你会觉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岁小孩想藏起一头恐龙的企图。
  他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这种笑容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后来我想起来,如果狗会笑,在禅达乱蹿的一条大狗会是这样笑的。
  他耷拉着眼皮,似乎想看见顶在他下颏上的刀尖,又看了我一眼,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经捅进了他的肌肤,但我毫不歉疚,因为那家伙的眼神和表情绝对让我觉得深受其辱。
  然后他看着迷龙,迷龙仍举着他的撬棍。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不错,一路过来,英国佬儿在跑,中国佬儿在逃,你们是我看见唯一在和日军开战的——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他喝的是迷龙——我猜想迷龙对此人的感觉和我一样,因为迷龙起身让过一旁时没有丝毫的内疚。那家伙并没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不辣拿步枪穿出的一个洞,然后拄着枪站了起来——被迷龙这东北犀牛撞了一下后他居然没有放脱手上拿的英制布伦式轻机枪,他先去找了一下他身后墙上的弹孔,他找到了,那发子弹穿透他肩头的肌肉后射进了墙里。
  他转过身来,立刻在我们身后找到了开枪的人,“真行。再哆嗦一个公分,我这肩胛骨就叫你废了。”
  不辣站在充斥了这建筑的烟雾中哆嗦,他的枪也在哆嗦,像支毫无杀伤力的烧火棍子。那家伙看着他,除他之外我们都看得出那家伙几乎是在赞赏地看着他,但不辣看不出来,他越来越抖,抖得不像话。
  不辣最惧长官,而一分钟之前,他打穿了一个中校,现在,该中校成为他这辈子曾对话过的最高长官。
  当烟雾渐渐散了点,现出不辣身后的那群芸芸众生——大多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生动的造型——那位中校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凉了,像是凝固了,并且让他目光注视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着我的同僚,我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
  我讨厌这样的眼睛。看你时他是仵作,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不辣忽然不再抖了,但是从他身上裹得架裟一样的缅锦下,渐渐浸出一滩水渍-他吓尿了。
  我们一片死寂,然后那位中校终于开始动作,他动的时候就显得活跃多了,你不会觉得有一个人正在为你掘好坟墓,他像你一样,是个活人。
  “你不错。向你认为是日军的人开枪,并且一枪命中,要是少点哆嗦就好了。”他为不辣点评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个用不着哆嗦的地方。赏十块半开,我没带,打完这仗给你——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问的不是不辣,于是所有人看着阿译。而阿译理直气壮地看着我,“孟连长?”
  于是那家伙也看着我,我低了头,我不愿意被这样一个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没时间点数。”
  但他已经数完了,一眼掸十个地数,“好像是二十二个。——被四个日本兵围着当兔子打?”
  我解释道:“日本兵是二十多个。我们没有枪,飞机迫降时我们只有一条裤衩。”
  那位用机枪嘴碰了碰我手上的刺刀,“这是你先生的裤衩?”
  我终于抬头了,看着那家伙戏谑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真是让我愤怒,“长官,如果您想整死我,还可以说我还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那位看着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头。“一口好牙-中尉,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说。
  我咬着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个被老天爷整的无神论者,不巧碰上一个比我更损的人。
  那位把他的机枪扔给了迷龙,用空出了的手检查自己肩上的枪伤,“只有四个日本兵,多出一个,我自己砍一手指头。你们大概真的被二十个日本兵追过,可他们分出了十六个去追英国人。他们觉得不值得用二十个人对付你们全部,只用一挺机枪,四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半边上衣,找出一个急救包包扎肩上的伤口,那样动作很不便利,他抬头看着我们,用一种“为什么不帮我”的责难表情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会儿,郝兽医终于上去帮他,但郝兽医显然也不愿意靠近他。
  那家伙摸了摸包扎利索的伤口,“如果只有一条裤衩,那干吗不用裤衩干死日军呢?”
  我在烟雾、隔壁建筑的爆炸、这栋建筑已经从头顶上透进来的火光看着那家伙,他看着我们全体,烧碎了的木头瓦块在他身后也在我们身后落下,我们已经听见这建筑的某个部分被烧得坍塌,但那家伙一动不动的,平静得像掘墓人一样看着我们。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那家伙终于转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样的速度,于是我们也保持着和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须等待,因为我们宁可面对烟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边。
  我们在日军曾经隐匿并封杀我们的林沿慢慢走动,这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具日军的尸体,而车上有一具中国兵的尸体。我们沉默着,没人想跟这么个无法预测的家伙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解除死人们的武装归我们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家伙似乎也不想理我们,他背着我们,一直看着那两栋燃烧的建筑。
  但这疯子真的救了我们,据说他乘的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然后他就和他的亲兵弄了辆车来找散落在四周丛林里的部队。他发现我们被围,便在雾里喊着万岁左冲右驰,日军以为上司驾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机枪子弹全部报销。如果不算不辣开的枪,他毫发无伤,传令兵死得也与此无关,传令兵死了,因为他曾经驾车冲过包围机场的整个日军联队。
  我们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国部队。他说他叫龙文章,正在找应该归他指挥的川军团。
  龙文章忽然回过身来叫我:“孟连长!”
  我用日军的水壶喝水,他那样毫无前兆的大叫让我呛着,我忍着咳嗽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被撤职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轻轻地把忍住的那半个咳嗽咳完,因为往下需要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是川军团。”
  他厚颜无耻地看着我,“拨给我指挥的就是川军团。”
  我盯着他,“川军团的团长是虞啸卿。”
  龙文章半点不嗑巴地说:“他死了。你们现在归我管。就是这样。”
  我只好沉默,现在他最大,怎么做他说了算,你能怎么办呢?
  那家伙解决了我之后,思维立刻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和英国佬儿打交道是真他娘叫三尸神暴跳。你们不会正好有人会说英语吧?”
  我立刻力图离开他的视线,但那群折腾日本零碎的家伙无一例外地看着我。于是我们这位初次谋面的团长把大手一挥,把我们全包在里边,“你们从现在起就是我的指挥部了。”然后他对我说:“你升级了,上等兵,你以后做我的传令兵。”
  我无法让自己不去看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他的上一位传令兵,现在成蜂窝了。他明白我那意思,自觉有趣地看了我一眼,说:“看你运气了。那条腿怎么回事?”
  郝兽医替我回答:“他拿手榴弹敲死一个军曹时被敌军用刺刀从后边捅了。”
  老头儿有点儿气乎乎的,所有人都有点儿,因为都知道我在替阿译受过。
  龙文章饶有兴趣地重新打量着我,“原来你能做好一个上士可做不好连长?上士放心,这仗打完,治不好你的腿,就拿我的腿给你接上。”
  我们无法不错愕地看着他。但我看着他的时候绝对不是错愕,是恐怖。
  我的连长做了二十八小时,二等兵做了一分钟,上等兵做了二十秒钟,现在我是孟烦了上士。我怕得打寒噤,他完全不在乎衔称,心比天高,一个心比天高的指挥官眼里,我们全是长了腿的炮灰,他会让你死九十九次,还问为什么不凑够一百次。
  现在他完全不管我了,他走向我们那群正在打劫日本尸体的人,现在我们又多了四支三八步枪,一支中正步枪和一支布伦机枪,就算不好意思扒中国兵衣服,我们还有四个人可以穿上裤子,四个人穿上衣服,我们正在做这件事。
  龙文章打量着我们,“你们怎么找着什么都往身上套?”
  康丫也并不总是随和,看来人人对他有义愤,“我们光着呢,长官。”
  长官讥讽着下属,“身上包的旗袍还是裙子?”
  蛇屁股答道:“缅甸布。我们就找着这个。”
  龙文章摆摆手,“都扯掉,连鬼子衣服,都脱掉。”
  我保证这比撤我的职更让人们愤怒,从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得出来。
  迷龙冲着龙文章不快地说:“长官,送死就送死,死不高兴趴个一字,死高兴了躺个大字,可至少得有块布。”
  那家伙干脆利索地说:“你们有裤衩了。扯掉,就算只是裤衩它也是条中国裤衩。”
  只有人僵峙,没有人响应。
  我身边的郝兽医跟我附耳:“这家伙……搞不好鬼子骂声中国猪,他就会让我们为这三字往枪口上冲。”
  但是那家伙耳力好得出奇,手一抬,立刻就把类似郝兽医的这种异议给说服了,“我没那么疯——你们都听好了,这里是缅甸,这些天这里会死很多黄种人,死了以后唯一能拿来认人的是死人身上裹的布片。这仗打不赢,很多人的尸体都回不了家,能和同袍埋在一起就叫作回家了——你们愿意死了以后跟日本兵埋在一起吗?你们死了做鬼,再跟日本兵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一日三餐?”
  我父亲爱看《三国》,诸葛智似半妖,被他喜称为妖孽。我眼前有这么个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进,他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人做他们最不想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忙不迭撕扯掉身上的缅绵或任何不属于中国的衣服。
  近夜的雾色下一个仓库在爆炸,我们曾待过的那个仓库已经烧得在坍塌,我们在火光衬映下搬送中国兵的尸体,把他们排列成行放置在空地上。
  后来我们把我们的死者排列成行,我们的伤员死了,龙文章要求我们把林间死于日军追杀的尸体也集中过来,天黑了,我们只找到五具尸体,加上他,我们还有二十二个活人。
  迷龙和康丫把车上那具中国兵的尸体搬过来并排放置,迷龙把尸体放下后开始扒中国兵身上的衣服。
  龙文章拦住迷龙,“干什么?”
  迷龙是理直气壮的,两只解人扣子的手仍停在死人的扣子上,“穿衣服啊。这样死了也不会跟小日本埋一块。”
  “你要穿就得有人脱。手拿开。”
  “是活人穿,死人脱。”迷龙明显是不忿的,他的手仍停在原处没有动过。龙文章从他身边走时在他头上推了一把,让他坐倒,“我不希望你们觉得你们死了以后还会被人扒衣服。这样就更加没种死啦。”
  然后他开始脱,地上有四具只有裤衩的尸体,他摘下帽子为其中一个戴上,然后把上衣脱给了另外一个,对第三个他脱下了他的衬衣,对第四个他脱掉了他的裤子。
  “帮他们穿上。”那个已经像我们一样赤裸了的男人说,声音有点儿发闷。
  我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做那件事情。只有一条裤衩的中校背着一支中正步枪,在我们身后看着我们做这种忙碌,我们的动作慢慢地由开始的机械生硬转成后来的柔和,郝兽医甚至用手托着死人的后颈,以免放下时磕了他的头。
  “你看,你们开始记事了,他们是你们的同袍,死了也是。”龙文章在我们背后说。
  当我们忙完这件事后,我们在尸体边沉默着,他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看那些已经被打上了中国标记的尸体,他又走了几步,几乎已经濒临了那两栋烧着的建筑,一栋在炸,一栋在塌。他转身看了看我们,“现在我跟你们一样了,我要死了就会跟你们埋在一起。你们不要嫌烦。哈哈。”
  那种直接念白出来的笑声让我们有点儿不寒而栗,那栋爆着的建筑又爆炸了一次,然后整堵墙坍塌了下来,那家伙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是被惊着了,而是为了提醒我们该看着哪里。
  “你们知道在爆炸的是什么吧?——那个一脸驴劲儿的,我问你呢。”龙文章用下巴指指迷龙。
  一脸驴劲儿的迷龙悻悻地地说:“枪、子弹、手榴弹,那啥那啥的。”
  龙文章揶揄着我们所有人,“连你都知道,那就所有人都知道。在爆炸的是英国人本来说要给我们的枪,你们本来可以有武器的,你们直奔那里边,就有了武器,可你们直奔你们的遮羞布,然后被区区四个日本兵围起来打。”
  “英国人把****库点上了,它在爆炸。”阿译说。
  龙文章看着阿译,“被炸死,被少你们五倍的日军围起来打死,喜欢哪个?”
  我们沉默。哪个都不喜欢,但如果非得选择肯定每个人都会选择前者。
  “现在英国人可以说了,连交给我们的枪都保不住。”龙文章说。
  然后他跪了下来,是向死人下跪,在身前炸着烧着的雾夜里,他向那五具中国兵的尸体单膝下跪,姿势很怪,单膝,一手拿着武器,一手垫在膝上,然后他把自己的额头放在垫在膝头的手背上——他那样做了足有半支烟的功夫。
  我们看着他,现在这个神经质的家伙做什么我们都不奇怪了。
  他给死人下跪——好像在和死人说话,说的什么真的只有死人才知道。他和死人说话时变得很平和,再也没有嘲弄。他对死人很尊敬,和他们很平等。
  龙文章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死去的士兵,“走啦,走啦走啦,现在可以走啦。”
  火光映着那张平和恬淡的脸,映着冷静与疯狂,映着伤逝与悲悯。
  我没见过对这样专心对待死人的人,对活人却漫不经心。
  远处的火仍在烧着。我们找到了一个废旧的汽油桶,往里边灌注了水。
  那个只对活人缺德的家伙用一个手提的五加仑油箱往桶里倒着东西,黑乎乎的,也许是染料,或者是沥青,甚至是原油,总之让整桶水立刻成了黑色。
  我们在禅达听到的大胜现在已经成为溃败,英军不希望中国盟军进入他们曾经的殖民地,以至我军坐失良机,日军横插直入,成为缅甸土地上的决胜者。我军主力向滇边撤退,而英军撤向印度。
  我们这样的人被草草组织,然后扔进战场填补空白,结果只是在溃兵中增加更多溃兵。我们赶上的是这场战争的尾巴,最糟糕的部分。
  龙文章放下了桶,钻进了桶里,我们瞪着那小子又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了看我们,把头也浸进了那黑漆漆的液体里。
  黑色液体上冒着那家伙在里边呼吸造成的气泡。迷龙拿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做了个刺杀的姿势,当然,现在那还只是半真半假。
  那家伙再冒出头来时,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黑色的人,他抹了抹脸,笑了一下,龇一口白牙,露两个眼白,笑道:“像黑夜一样,摸着黑走黑林子。”
  那个黑色得像妖异一样的生物从油桶里跳出来,像狗一样抖擞着身子,甩得我们一身黑点子。他做着请君入瓮的手势-往下到我们。
  那玩意臭得让人想呕吐——我们一个个钻进去,把自己浸进去。
  他弄了一桶臭哄哄的东西让我们钻进去,当出来时我们足够吓死自己的老妈。我庆幸我的父亲不在,否则他一定会说我有辱门庭——辱及了我从来不曾觉得光耀的门庭。
  我们一个个钻出来,站在那儿,一个个淌着黑水,不知所措——连郝兽医也没曾被放过。很难形容这样的一支军队,光着裸着,黑得象霉烂了的树皮,原始得如同上古洪荒,身上挂着临时凑就的背具、弹袋,手榴弹用绳子束在脖子上,刺刀绑在腰上,我们尽可能地均分了来自死人的武器,让每一个人都有可用的家伙,有人操着一头粗的树棍。
  而龙文章在整理自己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走啦走啦,活人就得有动静,活人去打仗。”
  不辣发牢骚:“他妈光着。”
  龙文章文绉绉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老粗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和阿译几个听得懂的,我们要很久以后才明白他那八个字有够多贴切。
  于是我们出发。
  我们一群山魈一样的东西,以一个散兵队形在林中推进——带队的龙文章显然深谙军事,尽管他罕有使用军事术语。斥候,主队,侧翼和后方都被他用这区区二十二人照顾到了。指挥我们的人是个谜团,他肯定打过很多仗,从来不用军事术语,却兼顾诸种战术细节,只有战场上泡出来的人才会这样。但是他比阿译还可恶一百倍——比阿译可恶一倍的人就该处决了,我觉得。
  迷龙拿着那支布伦式轻机枪,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派给了他,但他不满意,他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他加倍地不满意。
  康丫抱怨道:“我饿了。”
  迷龙把手上的东西抹到树上,说:“我快吐了。我好像刚跟茅坑打过仗。”
  我提醒他,“那你肚子里也得有东西吐。”
  康丫有了声援,于是加倍抱怨,“他吃饱了来的。可我们呢?啃树皮也得给点空儿啃吧,就这么走啊走的。”
  他没吃东西来的,他那车不光没油了,连个食物渣也找不着。综合英军对我们的态度,我认为那车是偷来的——可是这要紧吗?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别地方,“吃的待会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他要带我们去哪儿?”
  有我这样煽火,迷龙立刻开始冲着前方的龙文章大叫:“喂,这黑七麻乌的,我们也黑七麻乌的,你要带我们上哪儿?”
  龙文章的回答简直是敷衍,“前边。前边。”
  我提高嗓门说:“往哪儿走不是前边啊?”
  龙文章还是敷衍着,“前边,前边。”但我倒是提醒他了,他冲着我叫:“传令兵,上前边来,你不该离开我三米之地!”
  谁去他那儿呀?走得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还是一个易受攻击的角度。我装没听见,继续跟迷龙他们低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混蛋。混蛋,八嘎。”
  康丫说:“以后咱就叫他八嘎。”
  龙文章还在叫:“传令兵!”
  我装没听见,“不,八嘎不够,他叫死啦死啦。”
  迷龙点头,“死啦死啦好,我整死他。”
  我们前边走的郝兽医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烦啦,你在想什么呢?”
  “你脖子拧回去朝前瞅,别闪了老胳膊老腿。前边那是损家他祖宗,叫个死啦死啦。”我用下巴指指龙文章。
  龙文章提高了嗓门,“传令兵!立刻过来!”
  这回我听见了一声枪栓响,我前边的弟兄们可倒好,齐刷刷闪开,露出那家伙抬枪对着我。我旁边的迷龙还够意思,站我旁边,像我一样阴沉地看着他,说“我整死他。”
  “只好当你说笑啦。”我说,然后走向那货,照他已经被我拖延了三次的命令办事。
  迷龙在我身后恨恨地嘀咕:“我真整死他。”
  而当我走到死啦死啦身边时,那家伙居然乐了,拍了下我肩膀,“想让老子成空衔团长吗?你还太嫩了。”
  我冷淡地说:“我腿有伤。”
  死啦死啦居然说:“所以你该走快点儿,好看医生。前边前边。”
  于是我们继续走,向前边走。
  后来我们一直就叫他死啦死啦。后来在我的余生中,最爱看抗战老片,一旦屏幕上的日本兵大叫死啦死啦,我就从心里开始笑,笑纹从心里一直泛到嘴角。
  那是死啦死啦留给我的东西。”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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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四章
  我们仍在那没完没了的丛林里没完没了地走,兽类和夜枭的啼叫已经很难让我们惊了,是木了也是累了饿了。死啦死啦走得慢了些,并且调了不辣上来扶着我。
  “我们上哪儿?”我问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撇我一眼,“找机场啊。我在找机场。”
  我提醒他:“这不是十一点半。”
  死啦死啦看了看表,“哦?三点半了。”
  我看着那家伙装傻充楞,他不仅一直在嘲笑活人的七情六欲,也这样嘲笑活人的智力和智慧。
  我故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
  死啦死啦便把他的手腕转动了一下,“看,十一点半方向。”
  “别把所有人当傻子。徐州会战我就在跟日军打,我也受过教育。”我看着他说。
  死啦死啦便又乐了一回,“直线过去有日军啊。我带你们走的路干干净净的。你们现在撞上日军能来一仗吗?”
  这方面他算把我堵得死死的了,但我仍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川军团团长。”死啦死啦不容置辩地看我一眼,看得我将目光转开,那家伙对后边的人挥着手,把队形又做了一次调整,以适合越来越宽的路面。
  我们想要回去。昨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来,今天我们鬼缠身似的要回去-借迷龙的话,人就是欠的。我们以哗变相胁,他最后答应先带我们回机场补充给养,我们居然相信了他,因为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比我们加起来还欠。
  路越走越宽,已经不再是人兽践踏出来的,而是人工修筑的。我们的单纵也成为了双纵。
  那家伙忽然从路右蹦到了路中,交溶的雾色和夜色里根本看不清什么,他也没浪费时间,伏在地上听着,然后跳起来猛力地挥动着手势。
  双纵响应了他的手势分别藏入了两侧路边的草丛和灌木。我趴下时又撞到了腿伤,痛得想叫一声,被他猛一下把嘴摁到了地上吃土,于是我嘴里叼着草和泥土看着公路上的景观。首先是车灯光刺穿着夜雾,然后是摩托车、卡车、脚踏车,轰轰的声音也加入了——居然还有坦克。那个日军纵队过了很长的一气,长到他们终于过完时我已经瞪圆了眼睛。
  终于摁在我头上的那只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我,这样廉价的安慰有什么意义呢?我吐着嘴里肯定不解饥的玩意儿坐了起来。
  我直盯着这个人,问:“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死啦死啦根本没浪费一秒钟时间听我说话,他在我身边闪了一下,出去了。我们惊愕莫名也惊骇莫名地踏上那条再也不觉得平稳的路面。
  死啦死啦猛一挥手,“跑!”他开始猛力地跑,我们已经快要悲愤了,但在这片茫然中只有跟着。几个人自觉地扶着我,在共同面对一个恶人时大家居然团结许多。
  那家伙跑几百米后,猛的又停下开始挥手,然后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树林。我们乱哄哄地跟着扎了进去,这回我小心了很多,卧倒时让自己仰卧,尽可能没碰到伤口。
  于是这回我有幸仰面瞻仰了又一个日军纵队的过路,灯光、车轮、摩托车、脚踏车、卡车,诸如此类的。
  然后那家伙一言不发地又起身往丛林深处,我们只有沉默而愤怒地跟着。
  现在死啦死啦终于停下来了,坐在一截枯倒的树根上休息,我们走过他的时候也快气爆了,因为那家伙在笑,“我说,我们这是跑什么地方来啦?”豆饼傻呵呵地答道:“缅甸吧。”
  豆饼惨叫,因为被蛇屁股狠拍了。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出离了愤怒。
  “在你想骗我们来的地方。你知道的。”我说。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天地良心,我不知道。”
  “刚才过去的至少是两个日军中队——两个中队。”阿译说话也带着愤怒。
  死啦死啦笑了笑,他属于那种能在吓死你、气死你、笑死你、哭死你之间忽悠的人,极具感染力,却完全罔顾被他这样感染之后造成的落差,于是在这样的落差中你永远觉得被嘲弄。
  死啦死啦说:“我看他们好像在撤退。”
  我说:“胡说!撤退有这么长幼有序的?他们绝对在进攻!”
  死啦死啦抬头看着我,“你也这么觉得?那也许是我们在撤退。”
  “我们也在进他妈攻!被你骗着进攻!——你是汉奸吗?骗着我们往包围圈里钻,我们被你卖多少钱一个?”我在生气,我也想煽动别人生气。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笑了笑,“烦啦你自己报个价,这么根揪着头发就能把自个揪离地面的轻骨头,能卖几个大子?”
  我气结和语塞,在我的骂战史中这相当罕见,他真是太擅长打击每个人最在意的部分。我的反击无力得我想抽自己,“孟烦了,烦啦不是你叫的。”
  死啦死啦笑道:“烦啦是跟你一起找食,死了跟你埋一个坑的人叫的。我大概也够格啦。”
  迷龙情知耍嘴皮子不一定占便宜,干脆直话直说:“我不跟你们学娘们默唧。我要回去。”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看着迷龙,用东北口音说:“回东北那旮吗?东北大老爷们,你走错向了啦。”
  如果我是气结,迷龙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头,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他咬着牙说:“老子就回去。”
  死啦死啦说:“机场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经失守啦。”
  迷龙仍然咬着牙,“谁要回他妈的英国人机场?回去。”
  “这么的走回中国?比跟那两中队打还没戏。”死啦死啦试图劝服迷龙。
  迷龙坚持到底,“就回去。”
  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俏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没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死者看着冥河对岸。
  死啦死啦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们不打了,他们又要回去窝着了。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战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缅甸的弟兄,人间不葬天来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疾令。”
  我们沉默着,他让我们很内疚,有些人低着头。
  我们听得很内疚,但人不会因内疚而死的。应该不会。
  他一直看着我们,然后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来,“好吧,回去。我去给你们探探道。”
  我们看着那家伙背着他的枪消失于丛林深处,我们仍然在沉默,这种沉默需要一个最擅长在心智上闪烁其词的人来打破。
  “他真会带我们回去吗?”我问。
  这是个设问,设问通常是个坑,总会有人奋勇跳。迷龙是第一个,“会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脸狗拿耗子的样儿。”
  郝兽医提出异议:“啥叫狗拿耗子?”
  不辣一览无余着我们所拥有的,说:“你讲我们有什么吧?打不赢还要去送死,这个就叫狗拿耗子。”
  郝兽医有些语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
  “兽医,害我们掉坑里的是实事不是道理。你杀过半个鬼子?治好过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来讲你的道理?”我说。
  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头的脸色,只看出他郁闷了,死啦死啦不在时我还是很具杀伤力的。我开始趁热打铁,“他会把我们全扔给日军。我没说他是汉奸,可他是疯子——咱们从天下掉下来疯到现在,上天时五十多个,现在你们点点数,疯剩二十二个了——被个疯子带着乱跑,在日军的防御圈里疯。”
  不辣轻声地说:“要麻也没了。”
  豆饼更轻声地说:“要麻好着呢。”
  我瞪了一眼这两碎嘴,以免话题被引到不知何处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龙总是直切主题的人,“我整死他!”
  我明着劝迷龙,实际上煽风点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着舌头喘气了。”
  迷龙挥了下撬棍,这家伙拿着机枪,可他也没放弃撬棍,这家伙本性上有点儿贪,“谁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
  他吼完了,我们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暧昧,大部分沉默地看着迷龙,只有郝兽医和阿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他们俩瞪回去,然后看着所有人,说:“你们都不吭气?你们吭个气?”
  没人会吭气。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
  我又对准了迷龙,“算了迷龙,他们不会让你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咱们团长是虞啸卿,他嘴巴一动就说虞啸卿死了,他是团长。我拿马口铁剪两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这么说——可他们就能被那玩意儿骗得团团转。”
  迷龙不傻,他的直觉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这种会意格,于是他扫视着——或者说蔑视着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说装孙子的时间到了。是吧?”
  “嗯。到点了。”我点点头。
  现在他们有点儿沉不住气,有点儿蠢蠢欲动,他们看我和迷龙,低下头,再看迷龙和我们。
  康丫嗫嚅着说:“我说……那啥,有别的法子没?他高低也救过我们。”
  “迷龙也说过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吗?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龙,你说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晕啦,对吧?”说后半截话的时候我转向迷龙。
  迷龙点头,“嗯。他扛揍的话。”
  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
  不辣迟疑着说:“我们……我们二十几个怎么也能把他拖回国,他再疯下去早晚是个死……这也算救了他对不对?”
  “你们算是开窍了。他救过我们,现在我们在救他-营座,你说呢?”我看着阿译。
  我们的营座一直在看着表,这会儿表好像变成了最好看的东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脑袋扳起来看着我们。
  “别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来的。再说你忘上发条了——看着我们。”我在提醒阿译表是谁帮他弄来的。
  阿译的嘴好像被缝上了,但终于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要的,“营座的意思,这事不是迷龙干的,是我们所有人干的。”
  没人吱声,但我坚持着看到除郝兽医外的每一个人都点了头。
  迷龙说:“你这话真是清楚得像脱裤子放屁。你是个坏东西。”他绷着脸,但无疑是有一点儿感谢之心的。我也绷着脸,“得说清楚。我不坑人。”然后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伙在这上边有点儿少筋,反而猛挥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声说:“会打死人的。”
  于是迷龙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着我帮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郝兽医,老头儿郁郁地坐了下来,我尽力从他身边绕开。
  郝兽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烦啦可真还是不坑人。不坑人呵。”
  那是含讽带刺,我没理他,我也不走开了,就站在他身边看他还有什么说道。
  老头儿叹息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我看着老头儿。
  郝兽医再也没说什么,于是我看着迷龙在那用藤条缠裹他的撬棍,最细心这种水磨功夫的蛇屁股过去帮他。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那表示某种妥协,于是我也就沉默。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
  这样的行为当我们多少有点无精打采,我们沉闷地或坐或立,没人说话。迷龙拿着他那根缠得怪里怪气的藤蔓大棒时也不那么生猛。周围并不安静,枪声一直在遥远地传着,实际上从我们落地后,枪声一直在提醒着我们已置身战场。
  我们终于看着那家伙从雾霭中出现,他的枪提在手上,从枝叶和雾霭中猫着腰过来,迷龙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脚,迷龙站住了,等着死啦死啦过来。
  死啦死啦在接近我们时把枪挂回了肩上,那是一种终于放松的姿态,而他脸上有一种阴睛不定的表情,“前边有……”
  然后他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迷龙的表情也看见我们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在门顶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后等着某人推门的表情。迷龙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挥了过去,但那家伙猛往后跳了一下让棍子挥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迷龙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
  我们暂时还没有帮迷龙的勇气,我们只看着那两货在丛林里绕着树跑,看着迷龙的棍子屡屡挥空,那家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脱得跟我们一样光却没脱鞋,而迷龙却一直无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码的鞋,现在死啦死啦开始上蹿下跳尽找一些多灾多难的崎岖地形,他蹦着坎,往丛棵子里钻,迷龙跟着钻刺棵子、蹦下坎。迷龙刚蹦下一个坎,痛苦地抬起一只挨扎的脚,那家伙回身,猛一拳挥在迷龙侧颅,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被他一拳打躺,然后拿脚猛踢。那家伙下手极狠,迷龙怪叫。
  他又在迷龙肋条上来了一脚,然后看着我们,“日军现在就跟地上这蠢货一样。”他喘口气,又一脚,迷龙怪叫。“他们当他们赢定了。英国人跑疯了,日本人也追疯了,一个联队拉出了一个旅团的战线,我们输得溃不成军了,他们赢得溃不成军了。一直没人对他们开枪,他们再追下去连枪都要扔了。想打胜仗,只要像对这个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稳了的蠢蛋一样,一指头捅下去……”
  为助长声势,他又对迷龙捅了一指头,就是说猛踢了一脚,迷龙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脚——他还是小看了迷龙扛揍的程度,迷龙的惨败至少有一半是装的,于是趁势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的裤裆上。
  我们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位:死啦死啦夹着裤裆蹲着,蹦着,一蹦一蹦离开迷龙这危险品。迷龙摇摇欲坠地往起里爬着,他也被揍得够呛,在地上摸索着他失落了的撬棍。
  迷龙冲我们大叫着,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后一蹦一蹦蹦进了树丛,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做着这样一种事情,我想我们都已经要笑疯了。
  迷龙四处张望,“我家巴事儿呢?家巴事儿呢?人呢?他人呢?”
  为方便行凶,他的机枪是交给康丫拿着的,康丫把机枪塞到他手上。
  迷龙挥了一下,发现不怎么对,“你飙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
  但是管他呢,那家伙的体力是飙到能把机枪当棍子抡的,他抡着机枪冲向树丛,然后被一记步枪枪托给砸了回来,跌撞了两步摔在地上。
  我招呼着:“一起上啊!”
  一群苍蝇会钉鸡蛋,因为有我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这个屡屡挨打却说死不倒的货又在往起里爬,康丫从腐殖层里捡起了他的撬棍。
  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里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从枝丛里蹦了出来,体重加速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没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个方向一路瘸过去。
  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没鞋的直追!”
  我们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二个对一个。
  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从中出没,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个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
  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速速上!”
  但是我还没能瘸过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个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
  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没。已经痛过劲了的迷龙一驴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
  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还落在我们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发现终于开始往前蹿。
  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
  这个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们还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个团长,法不责众四个字对我们是不适用的。”
  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过去又跑回来,因为发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
  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发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枪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
  然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这么一个没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个方向。
  我们络绎地到齐了,我们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发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们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里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
  我们下望的地方是在这座小丘的山腰,而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个散兵坑形成,而装进包里的土则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扔在那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没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几个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但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还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个赌赛,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枝三八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发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这样日语的欢笑和喧哗。
  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
  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
  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
  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其门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是一头会辗碎一切的犀牛,我还没从见一个人这样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他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小树被他一撞两段。
  第二个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个是不辣,尽管他跳进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缝的,现在有了四个。
  当我们已经成为一群时,迷龙已经和一个正离开了游戏在一边小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棒,那东西飞旋而出而迷龙根本没做停留,他又冲几步后,那根飞来棒喝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一个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
  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
  迷龙终于对上了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一个日军军曹拔出了刀,他反应快到甚至还没转身,而是拔刀后再旋身砍劈。迷龙的家伙事重到他这一下回身不过来,于是对着那军曹张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观,一个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个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个持刀的家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冲过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过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个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步枪,枪后边还有三个人,但被这个雾里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
  那个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里嘀咕的我们用心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发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
  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过一些还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发出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
  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们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
  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
  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
  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
  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
  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
  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
  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
  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
  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
  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
  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
  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
  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
  “……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
  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
  “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
  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
  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
  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
  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
  “黑的?”
  “黑的。”
  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
  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
  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
  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
  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
  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
  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人才能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
  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
  我们看着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是我们从未想见过他会对他人而发的亲昵举动。
  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里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个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
  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象郝兽医说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过是水。
  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这种摸索,那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过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龙走着。他没打算停留。
  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个对他死心踏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们在丛林里晃,真像他说的,日军把战线拉得过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发丝吊着的战争。
  李乌拉在我们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儿迷龙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东北佬儿了。
  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机器。
  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没出的力。
  郝兽医从他身边走过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
  没响应。
  郝兽医轻声说:“人早死了。”
  没响应。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杠了门山炮么?能兑死小日本么?飙啥玩意儿嘛?”
  我们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们几乎以为这货是一个东北人,但那做不得数,他之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过嘴,用北平话和我斗,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里甚至蹦出过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数——那货是个方言机器。
  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而且是对一个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说:“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个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
  他头也不回,径直去了他的队首。迷龙看上去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回头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龙早已是个对自己够狠的人,他离开路边那具尸体时再没有回头。我提心吊胆看着他从死啦死啦身边超过,去了队首。
  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们这帮子黑皮鬼在林边沿的树后蹲了第一线,而穿衣服的是这次冲击的第二线。
  我这回没离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边看着林外——一个英国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军拥在那里对着洞口往里一个一个扔手榴弹,机枪在对里边盲射——干什么不问而知。
  死啦死啦悄声说:“传下去。我左手左边抄,右手右边抄。等挥手。”
  我传给不辣,不辣传给蛇屁股,蛇屁股传给迷龙,迷龙该传给豆饼,但他现在郁闷地在给自己禁言,而豆饼不但在四米开外,一个用手掌绝对拍不到的距离,而且专心地向着他的庇护者要麻。
  迷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那块石头过大了点儿,又被他在豆饼头上砸个正着,“咣当”一下,豆饼终于回过头来,看了迷龙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们众人的讶然中,要麻扑过来和迷龙厮打,我们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两个分开。
  幸亏几十米开外的日军一个个手榴弹正炸得兴高采烈,否则我们这帮伏击人的就要被人伏击。
  死啦死啦的左手开始挥下。
  迷龙开始射击,他臂力倒是惊人,但用得全不在当,其机枪火力的威慑性远大于杀伤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窝上拥有要麻猛一拳打出来的乌青。
  我们从左右两翼同时开始抄上,射击。
  要麻一边射击,被迷龙打出来的鼻血一边欢畅地流着。
  我们的队伍又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中纵是人力抬携的重机枪和辎重,要麻抬着机枪一角,一边忿忿地擦着鼻血,显然那对他而言是惩罚。
  迷龙走在中纵的队尾,背着仍在晕迷中的豆饼和他的机枪。
  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夜色下的机场地平线上闪烁着炮火、弹道,炮击并不猛烈,因为那主要来自我们监视下的日军所发射的一些轻型迫击炮和掷弹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吓远大于实际杀伤,爆炸得最灿烂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军也被英军击毁的飞机,和他们自己点燃的****库。
  死啦死啦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军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
  “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忿忿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之《少年中国说》,有时它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即为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作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缓过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说:“……现在不是扯这蛋的时候。”
  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们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过你们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说都挺会打仗。”
  他说没错,林中的我们没消停过,两个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个,每个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有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我摇摇头,“你太危险。”
  他于是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
  我想他说的并不是这次冲锋,我说的也不是。
  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机枪手榴弹臭盖过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个缺德货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个儿带头往壕沟里一趴,连个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里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里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弹道将没地儿躲的日军一个个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网之鱼。
  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过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们追击。
  我用步枪点射着窜入夜幕中的日军,看着他们栽倒。我把一个正在装弹的日军掷弹手打倒在他的掷弹筒上,看着已经装入炮弹的掷弹筒被压在他身下爆炸。我看着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们阻碍,他们在追击,我站起来拖着我的步枪一瘸一拐地追赶。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青而又苍老的男人。
  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苍老的我,年青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那个黑皮的,赤裸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个中校。
  死啦死啦现在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上的机枪工事,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个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翻过来翻过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
  我们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个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还在想着他是最后一个东北人。
  林子里的人络绎地过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诸如此类的,我们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打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小勺对新来的大叫:“请进!请座!请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这傻子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们更加讶然。“咋这么说捏?”他对迷龙说,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罗?”他对不辣说,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说,豆饼连忙整容。
  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我拖着那个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他妈的收买人心。”
  老头儿说:“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没说话但那是个提示,我们纷纷就位。
  夜色与雾霭中,极目的机场那厢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
  我们很多支枪口指向着从雾霭那端来的那小队英国军人,整着队,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杆挂在竹竿上的小白旗——这个机场曾经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蛇屁股拉响了枪栓,以便让他们停步。不辣把一个火把扔了过去,而陡然增强的亮光下我们看到以上的细节——这一切让我们哑然。
  指挥官,那是一位头发已见了花白的军人,长得几乎是让人尊敬的,他庄严地甚至是仪态万方地举了举手上的白旗,“先生们,我们要做的事情正象你们看到的。我们决定接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
  死啦死啦在我身边诧异着,“啥意思?”
  我说:“投降。还有什么《日内瓦公约》的。”
  死啦死啦眼里顿时闪烁了贪心的光,“就是说我们要什么都可以?”
  我却有点儿没精打采,“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于是那家伙走了出去,他刚走了出去那那指挥官身后的英军已经拉响了枪栓,我们可敬的指挥官伸手止住——不是每一个人都看得习惯一个黑漆漆的,挂了一身武器的赤裸着上身的军人——老头儿的阅历让他可以容忍,但绝非说他决定接受。
  指挥官含蓄地打量这死啦死啦,“奥塞罗先生,一支历史悠久的军队在他新崛起的对手面前放下旗帜,是值得你们骄傲的事情。所以,为什么不穿上您的衣服,像个绅士一样和我们说话呢?”
  这话很长,换成英语加倍长,死啦死啦一直一脸外交笑容地听着,听完了之后找翻译,才发现翻译被他扔在工事以里了。
  死啦死啦又喊我:“三米以内!传令兵!”
  我不怎么情愿地去他三米以内,于是我们仪表堂堂的盟友又一次目睹了一个黑皮的赤裸的瘸子,我不知道在他艺术的心里叫我雅古,理查三世,还是伽西莫多。
  我告诉死啦死啦:“他叫你奥塞罗,奥塞罗是摩尔人,就是黑人。他说他是很有面子的人,而你差不多光屁股了。你能不能把自个儿裹上点儿?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死啦死啦才不管这个,“他妈的!因为他们烧光了我们的衣服!给我译!‘他妈的’也要译出来!”
  我把他的意思文雅化了许多,“我们无法扮演绅士,因为您骁勇善战的士兵烧掉了衣服、枪枝、****、食物、药品,等等一切,我们得到的唯一战争物资是呕吐袋。我的指挥官因此表达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妈的。”
  我得佩服那位老绅士的涵养,他只是睐了睐眼睛,“年青的先生为何生气?向你们提供物资不是我的份内,断绝你们的物资来源,遏制攻势恰巧倒是我的职责。当然,那是在我撕毁我心爱的床单,做成这块小白布之前。”
  我低下头,我沉默,我抬头看了看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安心地等着我译出以上内容,:“别着急,慢慢译。我也常忘字的,忘汉字。”
  于是我继续沉默地看着他,我一边轻轻捏着自己的指头让骨头轻响,老绅士皱眉看着,并不掩饰他的惊愕,也许这又是个很不绅士的行为。
  我怎么解释我们的盟友宁可向日军投降,也不愿相信他们被中国军队搭救?我们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汉语和日语,或者更该说他们懒得分清。
  我们用半个小时解了机场的围,但为了向机场守军说清我们来自早被他们放弃的战区,是盟军——这花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老绅士终于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在一边,踏了一脚,这样表示过他终于明朗的态度后,他让在一边,他的几个护卫列个仪仗队,他的鼓手开始敲另一只曲子。
  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们从我们不绅士的行为中站起身,一脸的厌烦,打着很不绅士的呵欠,我们终于可以进入这座我们本该在里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刚才太费劲了,我让在一边好走慢一点儿,一个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兽医。
  老头儿一脸的苦笑,“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吗?”
  “我不觉得荣幸,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死啦死啦离着几臂远,精力过剩地冲我吵吵——他实在是我们中唯一一个还看不出倦态的人,“你都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说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说,“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还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啊,我们说英国人败光了缅甸,这可只是他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我们自己的祖国。”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们身边超过,他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发现这货在时要想说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干笑了两声,而答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没有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说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没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没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
  这回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发的迷龙,再不管我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战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小心中风啊。”
  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调,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里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个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象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嚎什么嚎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擞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
  “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说:“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过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个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中间黑皮的那帮家伙在仓库边,用胶皮管子的水龙洗净自己,用刚拿到的毛巾包着刚拿到的肥皂当流星锤打仗。我们抓住跟着要麻上了一班机的一个家伙,束住了他的裤腿然后往里边灌水,让他举步维艰地穿着一条灯笼裤。
  英国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们——郝老头儿给自己打了满头的肥皂却找不着水管,他闭着眼摸索着,我们却一直在移动着水管,放在一个他够不着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着某段武生戏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当马鞭子挥舞,肥皂飞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独霸一个水管子正在冲洗自己的迷龙脚下——其后果是滑得迷龙仰天一跤。
  我们都老实了,我们中的康丫有一种头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脸肿的预感。
  迷龙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抓起那块肥皂给自己打肥皂。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迷龙也许完了,迷龙真的是不再像迷龙。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康丫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M1917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他拿着打仗得来的日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撑子糊弄我们。”康丫比较出结论如是。
  蛇屁股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淞沪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捡来的日盔。
  不辣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日本盔晃。”
  “可不?英国人连中国话日本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日本盔下边的中国脑袋?”我说。
  康丫终于老实了,就是说他开始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试验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发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死啦死啦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死啦死啦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虞啸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张立宪何书光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英军上尉医官。死啦死啦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的立正。阿译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中国衔交给了他,“团长,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康丫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孟烦了,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还要为这条腿受多少气呢,“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郝兽医比较配我的腿。”
  郝兽医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得过蒋中正公的敬礼,“团座!报告团座!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我说:“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死啦死啦保持着一脸的恭敬,跟我说:“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四岁的烦啦。是吧?团座?——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
  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的,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蹦起来,给我打了个敬礼,又过去给那名医官打了个敬礼,“请为我们的指挥官治疗!”他甚至刻意夹杂了刚学会的英语词汇“指挥官”。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中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死啦死啦走开,离开我们。
  迷龙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英国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迷龙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死啦死啦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他又在挑事,一脚把迷龙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伦式给踢倒了。
  迷龙看了看他,把枪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他正专心给自己佩上阿译制造的中国中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于是迷龙终于开始往起里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龙的火气,“东北佬儿就是不会打仗,虚耗粮饷,浪费我子弹。”
  迷龙不再说话了,把住他肩,照道理下边应该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开始动嘴,“我半匣子弹打死四个,你一匣子弹打死一个。这要等你打到东北,打空的弹匣都够堆个山海关了。”
  迷龙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枪。”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于是锤人的不是迷龙而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锤着迷龙的臂膀,“身板是个使机枪的身板,准头也不错,可干吗非连发呢?头两发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飞的有仇?”
  迷龙变成了迷惑,“机枪就连发呀!”
  死啦死啦拿过那支枪,“短点,短点,短点。”他一边说一边在开火,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发的短点射,说了三次短点,三块石头被打得粉碎。
  “这是布伦式,跟咱们国内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们最拿得出的枪,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枪。看你人不错才让你扛——要不要学几个使这枪的损招?”
  迷龙没说话,因为迷龙已经钦服。
  我拖着我的腿从仓库里跛行出来,那怪异的“哒哒”“哒哒”的短点吸引了我。我走了几步,便看见迷龙在那用短点打断远处的树枝,这家伙比死啦死啦来得更狠,他因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击,左手扶着枪身,整支枪的后座全作用在右臂上——对他来说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儿。
  死啦死啦已经结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边看热闹。我看看他,他扫我一眼又开始看迷龙的射击,而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一声。
  从回到机场,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像我们自己人,他通宵达旦地从英军那里磨来我们急需的物资。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给我做手术。”我对他说。
  “哦,好啊。”
  我想走,但我又觉得有必要吭一声,“……谢谢。”
  “腿治好啦,就别老掉队啦——三米以内。”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回身,老绅士指挥官正在匆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英国籍的翻译。
  老绅士嚷嚷着:“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我抢在那位英国人之前给翻译了,我不是绅士,“他要我们帮忙加固防御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拦住我,“不,谁都不准动窝。我的团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孙子啦。”
  于是我们都坚持着不动了,我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几乎是感激的。
  是的,我们都快累散架了。我们只是想替他分担。
  于是我几乎是温和地跟他说:“你没有一个团,只有三百多败兵。”
  死啦死啦坚持道:“我乐意,就是我的团——告诉老绅士,我们不是来加固防御的,我们不是泥水工,是军人,我们休息好了就主动出击。”
  “我们……”我没译下去,因为我刚意识到那位一秒钟前还让我们感激得不行的家伙在说什么,我转头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都在讶然。
  “……疯了?”我没有改过来,这个词还是用的英语。
  老绅士也道出了对他那翻译译出内容的看法,“疯子!日军多得像会移动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的联队——我的团可有三百人。”他笑吟吟地说,确实,这样胡来的战略不大可能用军人的一本正经说出来。
  我只好瞪着他。
  老绅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译文后掉头就走,:“上帝,他们要自杀,我要去联系他的指挥官!上帝保佑这该死的通讯,让我赶紧联系上他的指挥官!”
  我向死啦死啦说:“他说我们自杀,他要去联系咱们上峰。”
  死啦死啦向老绅士的背影嚷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跟自杀对着干,我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你赢了一小仗,可这是场大战。眼下你赚到了,可过去我们输得太狠,我们会死得精光。”我盯着死啦死啦。
  “大仗就是小仗叠出来的。我就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说,说完他追着老绅士去了,看来他的口角还远远未完。
  我看了看迷龙,迷龙看了看我,抱着他的机枪在尘埃里坐倒。
  迷龙还抱着他的机枪坐着,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只不过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龙,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得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龙说。
  迷龙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迷龙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流亡十一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机枪才好使。”迷龙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他,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迷龙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会整死我们。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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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五章
  “哒哒”“哒哒”,在迷龙精确的点射下,缅甸丛林小径里的日军栽倒,而炮弹也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
  一个九二机枪巢被直接命中,一个同僚飞起落下,落在要麻和不辣的中间,不辣把他扒拉过来看一眼,对着正蹒跚过来的郝兽医大叫:“兽医别来啦!死翘啦!”
  于是郝兽医以一种叹息的表情蹒跚向另一个方向的伤员。
  要麻“当”、“当”地一枪枪射击枝丛里一个晃动的目标,直到那个中了弹的日军冲出来做濒死一击,在他和不辣的攒射下滚落山坎,然后他心不在焉地在阵地上逡巡什么——“豆饼呢?”
  不辣回答:“拖子弹去啦!”
  迷龙在一旁骂道,“换枪管子啦!撞上你这么锅夹生饭,机枪快成老套筒子啦!”
  要麻一直在逡巡的人终于出现,豆饼拖着沉重的****箱和备用枪管从弹坑里爬了出来,要麻盯着那两位不大配合地更换枪管,副射手豆饼经常要挨迷龙一下不耐烦的殴击。
  阵地上的炮击渐渐平歇,这也意味着日军的这次攻势再度宣告放弃。死啦死啦用接驳着枪托的毛瑟枪点射追击着已经在撤退的林中人影——这种使用方式意味着他也许在某个德械师呆过,我这次没离开他三米以内,并且确定我用步枪击倒了一个日军。阿译瞄了很久,也许是从这仗从开始到结束那么久,最后“砰”出一个很不光彩的空枪,成了这次阵地战的句号——一只被打落的大松塔掉落下来,以至我们这些他左近的人都看了他几眼。
  “又跑啦!别打啦!”死啦死啦让大家停火,顺便发着牢骚,“英国子弹不好要啊!”
  于是我们开始清理和修整阵地,抬走尸体,包扎伤员,因为疲劳过度我们都像是阵地上的游魂,配发没多久的衣服又跟收容站里一个德性了,成了沾满了血和泥的破布。我们的阵地仓促而草率,几乎无法防住炮弹,现在它已经快被炮火撕裂了,我们从浮土中扒出人,从打断的灌木下拖出人。
  零碎的小口径炮弹仍在我们周围炸着,但现在可以喘口气了。
  被踢了屁股的日军没等我们主动出击,两个中队掉头反扑。我们不能把自己抹成黑皮往林里钻,得保护机场。阵地仗开始,死守,一点点被绞碎。
  死啦死啦一直推销他的方案:继续往我们死守的机场投送兵力,拖延甚至压垮日军空虚的后防。听着不错,但我军归心似箭,英军忙撤往他们最爱的印度,我们是被扔在缅甸的最后一批。我们背后机场上的盟友热心和总部联系,只是为了验证死啦死啦的身份。他们的炮兵一直在轰击据说有日军囤集的遥远森林,拒绝让任何一颗炮弹落在攻击我们的日军头上——这关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尊严,所以不可说服。
  我向着康丫牢骚:“一万年不变的小日本。炮兵轰,步兵冲,步兵冲时炮兵轰。你蹿出来打,步兵退炮兵轰,你不管,炮兵轰完步兵冲,一次次给你耗完了,就这么个死板打法也吃掉半个中国——你服不服?”
  康丫死样活气地抱怨:“我不该改名。我们村师塾本来给我叫康有财,算命的说我其实是何仙姑的丫环投胎,愣给我改叫康丫。”
  我安慰他说:“丫比有财好听多了。四万万同胞怕有四千万叫有财的,死了都没人知道。”
  康丫有点儿犯愣,“是吗?可我觉得我不是何仙姑的丫环,我大男人叫康丫,能折寿成二十五岁。”
  蛇屁股推搡着他,“呸呸。你快呸呸。”
  康丫很听话,“呸呸。我今年二十五岁。呸呸。”
  远处死啦死啦又在叫我,“传令兵!再无所事事,惑乱军心,视与日寇同谋!”
  我回头,死啦死啦指了指在刚才炮击中被炸塌的九二重机枪枪巢,那意思是你过去打理一下。我艰难地站起来,并且特意绕了点远绕到死啦死啦身边。
  “传啥令?”我问。
  死啦死啦忙活着擦枪,把他的毛瑟712收拾成此阵地上最干净的东西,“我哪儿知道?你不是从徐州打到缅甸吗?”
  我知道他又在损我了,我瘸过去,那一发七五山炮把整个枪巢炸塌了,除了死掉的同僚外外还把副射手炸死在枪巢边,我过去时当兵的正把副射手抬走,但剩下的人很挠头,因为枪身倒还完好,枪架却被炸毁了。
  “挠出脑花子来也没人管你们的。卖点儿力气,我只出嘴皮子。”我打算袖手旁观。
  我指挥着他们用沙袋垒出一个倒三角的槽口,把枪管卡在上边,枪身用又几个沙袋垫住——死啦死啦看到此时也就不看了,擦完了毛瑟便专心擦他的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反正我也不是弄给他看的,我让他们在枪管上又压了一个沙袋以抑制枪口上跳。
  “瞄就得老天爷帮了,好过没有。”我随手抓了一个同僚的差,“你探半拉脑袋帮看位置,被打飞了别说我没提醒。”
  我懒得管他因为刚才那个飞起落下的同僚之死而生的哀恸和因我的说话而陡变的表情,我走开,转身时碰到了郝兽医,并且注意到他一直在打量着我的腿。
  “刚动了手术就能乱蹿了?”他有点儿酸溜溜的,“英国兽医是强点儿。”
  “医术和架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一百倍。痛死了,挖掉那块烂肉后痛炸了。”
  郝兽医劝我:“你该躺着。”
  “躺着就只好拿英国话损人,隔着鞋挠,来这说中国话才损得过瘾。”
  我们身后又出了异响,迷龙一脚把他的副射手豆饼踹躺在战壕里,由此引发了要麻与他触及体肤的冲突。要麻又屡败屡战了,因为不辣在,他们有两根脊梁。
  “不辣上啊!日翻他!”
  不辣喊着冲了上去,“哥哥我给你报仇!”
  我们无所谓地看着,迷龙一臂弯里箍着一个,那两位砰砰地对迷龙的肚子和背脊饱以老拳,迷龙抽空子对两人的小腿报之以脚。
  一声异响,肉眼难见的飞行物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那三个货终于和谐了,齐齐地扑倒,我们这边哈哈地大笑。
  蛇屁股说:“笨蛋!是过路的小手炮啦!”
  那发小炮弹在我们的视野之外爆炸,但并不是这一发,“咚咚”地又有几发飞过,“轰轰”的又有几发爆炸——我们终于回去自己的阵位。
  死啦死啦悠哉游哉地从紧张到汗毛发竖的我们中间走过,那种轻松本身就是一种奚落,他用望远镜观察弹着点。
  我们看着我们侧翼的山道,那辆吉普车在并不宽敞的山道上一路七拐八拐拐着急弯而来,那是英军司机为了躲避因为树林障碍而失了准头的掷弹筒炮弹,砰砰砰砰的,那炸点远得像在演习,司机也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们在我们的阵地上看着。
  康丫纳闷地问:“他们躲什么呀?一路直蹿不早就过来啦?”
  “他们誓不与你康丫同见识,否则就没了尊严。”我袖着手说。
  郝兽医说:“我说这日军是攻了十几次啦,这英国盟友可还是第一次上咱们阵地来呢。”
  死啦死啦大点其头,“对了。兽医说得对,要客气,要待以上宾之礼。我惦记他们那几门维克斯大炮每天也往咱们阵前打一两个基数。”
  老头儿有点郁闷,因为死啦死啦根本在无心中就把他叫作兽医。我拍老头儿,安慰一下。
  “完啦完啦,撑不住,要拉稀。烦啦,你上午说他们多久没打过仗了?……得得,要跳车啦,一二三。啧啧。”康丫一边观察英国人的动静一边说。
  前运输连副排座康丫在这方面看得比我们准,小手炮远远地爆着,虽远却也考验着司机的勇气,他终于顶不住一脚把车踩熄了火,扔下他车上端坐的指挥官跳了车就跑,还好绅士风度万岁,他跑两步总算猛省,去扶了老绅士下车。老绅士行不乱步,下车后再绕一边去拿下一个精致的公文包,最大限度地考验着他部下的勇气。
  于是死啦死啦在他们还没上来之前冲我们嚷嚷:“仪表!军威!想不想火炮支援!给他们拍舒服啦!”
  他带头整理身上的破布,我们也就整理身上的破布,几个天体爱好者忙不迭地穿上自己的衣服。
  阿译提醒我:“军装不是这样穿的。”他把我衣服上一直到领口的扣子也给扣上了,勒得我透不气来。
  我用一种正在上吊的表情整理着过紧的领口,跟着死啦死啦去迎接大英来使,刚才的乌合之众们拉着一个丢三拉四的小队形跟着去扮演仪仗,就我们一向的习气和此地环境,我们已做到了极限。
  死啦死啦半真半假地跟我起哄:“快想词!能把老绅士感动得抱你亲一嘴,你立刻就是尉官啦!”
  曾经是中尉的我颇有点儿悻悻,“想从你那儿占便宜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死啦死啦哈哈地乐,“哦?哈哈。我穷嘛。”
  然后我们列队站在阵地口看着那面瓜司机搀着老绅士气喘吁吁地往上爬,我看着老绅士在胡思乱想,我们像卖水果的,把所有还看得过眼的全拉到了阵地口。
  我真的开始想词,“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荣耀的日不落的战士”什么的,我看着他,“甜心,陛下”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词都快冒了出来。我们真的很需要炮火,我们真的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老绅士终于上了来,拿着他的公文包喘着气,我们齐刷刷一个敬礼,我一个箭步瘸了上去,“最可尊敬的亲爱的先生……。”
  老绅士怒眼一睁,再也没有他一向的温文,气都没喘过来他扔过来的便是一堆比日本山炮猛烈得多的语言轰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支军队?你们根本不存在!你们所谓的四川团已经回到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团长一起!我记不清他那个古怪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绝不是眼前的这个乞丐和骗子!这位巴黎的愚人王是哪个部落的首领?年青的瞪着我的先生?!”
  我周围的所有乌合之众都在愣着,而我就是那位年青的瞪着他的先生,而从公文包里掏出的一纸公文摔到我的手上,我没接,它散落在地上,我看着,那是英语的,我们这些天从这座机场和基地提取的全部物资的清单。
  老绅士厉声说:“我必须收回已经被你们骗取的全部物资!立刻!”然后他终于温和下来,这种温和比刚才的狂怒更打击我,“我很抱歉,没能坚持和你们像绅士一样交流。但是这太无耻了,年青的先生,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连一颗钮扣、一粒子弹都不该属于你们。”
  我闭上眼,我听着炮声遥远地在响,我转开脸,我看见被排列在战壕里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再把眼睛闭上,但我发现我自己在死拧着肩上步枪的背带,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已经把步枪下肩,然后我拿枪口猛杵着那位老绅士的胸口,幸亏没上刺刀,否则他早被刺穿。
  “它存在吗?我们不存在,所以它是假的!对您来说它不存在!我用我不存在的手指给您一颗不存在的子弹好吗?那边的尸体也不存在!不存在的人守卫着您那座高贵的肯定存在的机场!存在的绅士大人……”
  老绅士白着脸,但为了他那无论如何都要存在的尊严而生挺。我的狗党们一拥而上把我拖开,我挣扎着,我们的人发现我的挣扎主要是为了把那些物资单踩进泥涂时也就由得我了。老绅士最后瞧了一眼我的幼稚举动,我知道,枪不再杵在他胸口了,所以他现在看我无疑像看一条基本无害的疯狗。
  “我知道无法与诸位进行理性的交流,我抱歉将会采用更极端的手段。”说完这话,他和他的司机们离开了我们的阵地,艰难地跋涉向他们那辆熄火的车。
  我被我们的人放开,就势瘫坐在地上,现在我倒是平静了,一个泥巴团子打在我的眼皮上方,我像独眼龙一样转头逡巡着来袭的方向——死啦死啦正在抠着胳膊上的泥。
  “传令兵,三米以内。”说完,他走向阵地后沿,我们已经是在后沿,所以他是走向阵地后方的丛林。
  我瘸过去时死啦死啦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龙文章,你们团长,还有你们给起的那个名字,死啦死啦。”他开始乐,“烦啦烦啦,死啦死啦,很对仗嘛,横批,烦死啦。”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译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营长。”
  “我是凭着念的那点儿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译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译一眼。
  死啦死啦摇摇头,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川军团的团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的大骂,第二发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于突然。我开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摇晃他,我终于见了焦急,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团长。”死啦死啦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里外又炸了一发,但是关我个屁事呢?
  死啦死啦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团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对他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有和我们这帮骗子打仗的种,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拔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
  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戳,敬重死者却渺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两个小时,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戴安澜成仁,光荣而惨痛,孙立人一诺千金,护着盟军撤往印度,杜聿明错进了野人山-想家想疯了的家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颗小喽罗一样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于是全军尽墨,我们回国后很久,还看见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从莽林里出来。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插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要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迷龙在他后边,迷龙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枪手他一直轻装,就带机枪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豆饼根本是头人形骡子,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从队首跑向队尾,“别拉一个!拉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郝兽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郝兽医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龙简直是兴高采烈,“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至迷龙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要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枪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迷龙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要麻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迷龙晃当,迷龙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东北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死啦死啦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要麻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蛇屁股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死啦死啦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迷龙要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发,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侧翼的康丫岔出队伍去摘来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枪口,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风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于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脸涎笑。
  不辣威胁康丫,“你再来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枪当花瓶,不辣没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冲着那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挥了挥手像轰走一只苍蝇,他心思不在这儿。
  死啦死啦在队尾大叫:“兽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郝兽医匆匆从不辣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兽医。”
  而不辣张望着队首。
  不辣的牵挂是我的地狱,他的挚友要麻正和迷龙同为排头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龙的身后,拄着枪,我很悻悻,因为腿很痛,也因为这一路上那两位的口角从未停过,郝兽医去了队尾照顾病患,我身边走的豆饼跟个气喘吁吁的木头疙瘩差不多。
  竟然连这密林里从未停过的鸟鸣兽啼也让那四川人和东北人吵得不可开交。
  “猫头鹰在叫。在数东北佬儿的眉毛,等它数清数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呜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儿。
  迷龙不屑地说:“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猫子多过老母鸡。我家耗子个大点的都能吞了你。我家还有大熊瞎子,见你小南方佬当小板凳坐,你吱一声就完了,直接就大葱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应战,“我老家……。”
  我快被烦死了,“都他妈死回你们老家去!有完没完啦?”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而那两位显然没一个把我当成对手。
  “你老家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要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迷龙顿时噎住,“……寒号子。”
  要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龙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迷龙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要麻穷追不舍,“啥子名堂嘛?”
  “飞龙鸟跑缅甸来了?迷龙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迷龙的思路。
  在迷龙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鸟开始应和,调子和要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要麻惊奇并且快乐了,“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要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日本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要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要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日军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要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枪上肩,迷龙抬起他手上的机枪,要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枪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要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枪刺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日军的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日军!”
  迷龙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豆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火舌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豆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机枪弹就打在我刚才的卧倒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龙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豆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
  迷龙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枪,“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军身上的要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军在呻吟惨叫,树上的机枪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枪的火舌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迷龙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子弹,“副射手!副射手?——他妈的豆饼?!”
  我和迷龙回头,豆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发现豆饼在为了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弹匣递给迷龙,迷龙沉默地装上。
  死啦死啦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首,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抬着仅存的九二机枪的全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日军喜欢上树,用鸟鸣猿啼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要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日军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枪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的日军也在向我们射击。
  又一个排头兵倒下。一发子弹打在迷龙刚架好的机枪上,迷龙大骂着从身上抠出那发横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弹。
  死啦死啦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被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45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早已在树冠中打好位置的日军,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死啦死啦拿步枪戳着地面,“架机枪!在这里架机枪!”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垂直穿透的弹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九二机枪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机枪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发步枪弹打得他的头盔发出一声尖响,飞了来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迷龙豆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弹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迷龙,一边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不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迷龙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然后看着那两货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迷龙盯着死啦死啦,“你黄鼠狼变的吧?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不辣说:“我孙猴子变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饼抽泣着说:“死啦。”
  不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
  然后他看见要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没能悲愤下去,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死啦死啦把一个拉了环的日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死啦死啦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迷龙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发不出声来,“……喂?”
  死啦死啦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子弹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迷龙!”
  迷龙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杀伤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枪停止,一名日军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迷龙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们也爬起来跪姿射击,不辣开枪前很愣了一下子,因为他的枪口仍插着康丫插上的野花。不辣喃喃地骂着开枪,花瓣花梗在冲击中粉碎纷落。
  又一名日军掉下来,机枪手和着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九二机枪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的机枪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枪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的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龙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在还剩几发子弹的时候便换了弹匣,顺手把换下的弹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声音地滚下。我瞪着迷龙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日军,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迷龙开始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开火了,“哒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日军,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机枪此时也显现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日军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于是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迷龙笑逐颜开地转向死啦死啦,“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死啦死啦根本没功夫搭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机枪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龙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发冷枪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仍然和刚才一样,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须的可能找出他们。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于是这个队伍终于开始跑。死啦死啦回冲了几步,掀翻了重机组仍抬着的那挺机枪,让它顺着坡道滚了下去。他又跟着队伍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不辣和豆饼一边一个,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尸体旁边。不辣什么也没做,豆饼在给要麻永远不好好穿的军装系着扣子。
  死啦死啦一个大飞脚过去,跪着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来便要打,死啦死啦一个大耳光足挥了一百多度摔将过去,毫无疑问他把不辣给打傻了。
  “好了吗?”他问不辣。
  “……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脚让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边大叫:“迷龙,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龙仍在对着黑沉沉的树林里猛瞄却毫无收获,听了这话他开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谁呀?”
  我把他脑袋扳到能看见豆饼的位置,然后开始加入逃跑大军。
  迷龙猛省,过去一把揪了豆饼的背具把他拖翻,他们俩是我们中间最后一个开路的,豆饼在被拖拽时一直看着他曾经的庇护者。
  仅仅在那个坡道上下我们便扔下十数具尸体。
  我们在黑暗的丛林里狼奔豕突,既成溃军,便再也谈不上队形。羊肠小道的树密得象墙,不断闪动着枪火,于是我们也不断有人倒下。
  死啦死啦拍打一个愤而停留还击的部下,“跑!不要还击!”
  他刚拍到那家伙的肩膀,那家伙已被命中,于是死啦死啦继续开跑。
  这种战没法打,我们像被割草一样。亏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们在森林里只留下了四十具尸体。凡事要往好处想,好处是死啦死啦现在不用再费唇舌啦,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在溃败。”
  我们终于脱离了那片地狱一般的莽林,我们累得像一群死狗,一身的擦伤挂伤摔伤,相互拉扯提携着攀上植被相对稀疏的山峦之顶。
  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日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中英军主力不会走这种山羊摔断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日军惹急了,日本人为了他们的日本面子大概不会太顾英国面子。”
  死啦死啦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猫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
  “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英国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小日本一样冲我们开枪呢。”
  康丫低头看山下,“就看见缅甸国,先英国占了后日本占了,跟我们啥关系?”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
  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
  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不辣,你哥们儿要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
  往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要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嚎就是嚎把丧,你搞点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气说。
  不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死啦死啦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要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不辣的嘴唇在蠕动,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就是有傻瓜当真。
  豆饼问死啦死啦:“我是豆饼,他跟我说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没放一个,撩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
  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豆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团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团座。”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死啦死啦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
  迷龙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死啦死啦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应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
  死啦死啦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龙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迷龙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
  “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死啦死啦说。
  康丫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康丫的嘀咕,“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
  “那就随便。”死啦死啦说。
  但他转过身时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枪,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在云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但那并不能让我们振作。
  我们回家。日军欺软怕硬,十比四十的战损让他们转向去啃全无组织的大队溃兵。-而我们这小队人脚走出了云海,心又进了云海,曾经我们几乎有了方向,但现在我们象这里的气候一样,模糊、潮湿、晦暗。
  迷龙一向是排头兵,不光是行军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坏,上升或者下降,于是迷龙第一个垮掉。”
  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对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个英式指南针辩认着方向。我们都已经疲惫,拖着步子拄着枪,踢到个小树枝都能让我们摔一跤。我们中间体力最强悍的两个人是迷龙和死啦死啦,迷龙跟他身后负担沉重的豆饼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在飘一个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龙向死啦死啦异议:“再不歇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闻,并不在意迷龙空洞的威胁,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惨的队伍,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极限。
  “再走半小时,歇十五分钟!”他对着队尾叫唤,“别拉太狠!我从第一个人坐下开算,这么个十五分钟-能不能歇到看你们自己!”
  于是队伍加快了。
  我们又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又走了一个小时,因为我们所到达的地方,即使我们走断了腿也不会在那里歇息。苍蝇哄飞的声音像是低沉的雷鸣,而我们的眼神像惊骇的兔子,我们看着路边的那些尸体走过丛林。被射杀的、刺死的、死于扫射的、死于爆炸的——胜利的日军会把自己人的尸体搬走,这里留下的全是我们的友军。
  死啦死啦站在路边看着我们每一个人,他并不想掩饰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场惨败。这条点缀着尸体的小路长得让人麻木,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间或有一个实在无法抑制的跑到路边去呕吐。
  我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去查看死啦死啦身后的那具尸体。
  “是主力军。”我断定。
  死啦死啦查看着他的指南针,“就是说,我们至少把方向走对了。”
  我问他:“你怎么不念南无阿弥多婆夜了?”
  “因为活的比死的更让人操心。”
  我回到队列,插入郝兽医和阿译中间。排头兵迷龙已经把自己放任到我们前边,他不是走不动了,只是在东张西望。
  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忽然就手把机枪扔给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豆饼,那一下几乎把豆饼给砸塌,然后迷龙掉头去了路边,从一个死人的手上捋下一块手表。我们沉默地走着和看着,而迷龙看我们像透明的一样从我们身上穿越。
  迷龙好像刚恢复记忆,他是宣称过要来发洋财的,他立刻把老宣言付诸实施。我们看着迷龙迅速成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
  迷龙从我们中间穿过,他粗莽地推开挡了他道的郝兽医,去那边路上的一个死人身上摘下一枝钢笔。
  死啦死啦视而无睹地走向队尾,我们尽量视而无睹地前进。我们不想说话,这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迷龙手上戴满各种质地的戒指,脖子上连项链带长命锁金的银的戴着好几个,他有三至四只手表,胸口插的钢笔多到你只好以为他是个修钢笔的。
  他在草丛深处跋涉,目标是那里边倒着的一辆手推车,他趴拉开车上倒卧的那具尸体,翻检车上载着的饼干和罐头。
  我们只能坐在这里休息,尽管视线里仍有同僚的尸体,但哪里又没有这些尸体呢?我们的鼻子早已丧失了知觉。
  我和郝兽医、阿译坐在一起,我在清理我的步枪,我看着迷龙推着那辆车从草丛里钻出来,开始清点他新得的财物。
  “迷龙那家伙该死。”我说。
  郝兽医理解地说:“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闹脾气,跟自己过不去。喊发洋财,他攒东西好像就为败掉,喊回家,他家可是被日本人占着。”
  阿译立刻响应我,“就该军法从事。”
  我和郝兽医都瞧了他一眼,我们的眼神透着陌生和怪异,叫本来信心满满的阿译忽然不自在起来。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挺该死的。我们。”
  阿译赧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么不成话的军队,真该有个军法……来管管。”
  “军法?没打过仗的白痴,就知道跟冲锋陷阵的聒噪什么军法,这样你们就有用了。除了行刑队你们又给我们什么了?给顿粥都是霉的。”阿译的话勾起了我的火。
  郝兽医劝道:“烦啦你又放什么邪火?阿译什么时候又成了行刑队?他吃的米也从来没比你多一粒。”
  那是邪火没错,我决定闭嘴。阿译也嗫嗫嚅嚅的。“我不是什么你们。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他在这样自相矛盾的句子里涨红着脸,“我是说秩序,我们差劲,就差在没有秩序。”
  本来下去的邪火一下又冒了上来,刚擦好了枪,我把枪托杠进了阿译怀里,我把他的手合在扳机上,把自己的脑袋顶在枪口上,“秩序?来吧,帮个忙,从这里头就是乱的,被你这样人搅的。帮个忙,给它军法从事了。”
  阿译想把手拿开,我又给他合上,要不是郝兽医给我后脑勺猛一下,我本来会用阿译的手把扳机扳下去的。
  “撞邪啦你?老兵了,拿枝枪这样闹有意思吗?”老头儿骂道。
  我也觉得孩子气了,悻悻地把我的枪拿了回来,“枪都不会用还妄谈杀人。我就是吓吓他。刚擦的枪有鬼的子弹?”
  我把那支枪往身边一摔,于是“砰”的一声,一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不知飞哪去了。郝兽医、阿译和我,我们三个呆若木鸡着,其他的同僚只是看我们一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也不知道刚才我险些把自己的脑袋打成碎西瓜。
  我一脚把那支鬼枪踢得离自己又远了些,然后蜷在那里使劲揉自己的头。阿译一直瞪着我,嘴唇在发抖。
  “你们都……你们就都那么想打回去吗?”郝兽医看着我们。
  鬼门关的那趟旅行让我语无伦次,让我的碎语倒像象诅咒,“想打个胜仗。可已经不想了。又被骗了,这是骗最后一次了。不是不是,没人骗我,我自己骗自己。早几天我跟自己说,孟烦了,除了缺德,你也能有点儿人动静的——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会说了。我要做混蛋了,混蛋不用跟自己说这种话的。”
  阿译茫然地看着我,看完我就看地面,即使是泥土也让他有一种经久的恐惧神情。郝兽医看着我,看完就茫然看着其他人。我们像在苦刑的间隙休憩,有人躺得像具死尸一样以图恢复点儿衰竭的体力,有人机械地拭擦多半用不上的枪械,有人在撮土为炉跪拜一下沿途不绝的同僚尸体。
  郝兽医喃喃道:“……死啦死啦说得对呢,这趟出来要死很多人呢。”
  我打断他,“这世界上最不管用的就是说得对了。”
  郝兽医并不理会我,“美国人是想当然死的,英国人是太高看自己死的,日本人是狂死的贪死的——我们怎么死的呢?”
  我心不在焉地问:“我们怎么死?”
  “迷龙是漫不经心死的,阿译是听天由命死的。我不知道你比他们强还是比他们惨,你两样都占。”郝兽医说。
  我恶毒地问着,以图找到一个打击他的缺口,“你呢?兽医,你怎么死的?”
  “我看着你们,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看着你们。我是伤心死的,看着你们伤心死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让我哑然,我看着他混浊得像瞎子一样的眼睛,我放弃反击。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老头那时的眼睛,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记得他的眼睛,干涸的,一口枯井。象他以前说的他老家的井,你一直在里边打水,但是有一天,它枯了。
  迷龙在远处大叫:“来了这儿,要么打鬼子要么发财,打不了鬼子那就只管发财!你们谁帮我推这挂子车?老子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赚多少都分他两成!”
  “有数的没?两成是多少?”康丫问。
  迷龙打着包票,“包你回去不用跪着要吃。包你不饿肚子!”
  康丫把挂带挽在自己肩上,一起上的绝不止康丫一个。
  我看着郝兽医低下头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们休息的这片空地,操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前头平安无事啰!连死人都没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们!”
  他只是看了迷龙那一伙子一眼——迷龙在半分钟之内便把他的挂车发展成可以三班轮换的运输工具——然后便开始喧哗着把我们这帮散沙聚成队形。
  我很难自控地去帮助郝兽医起身,搀扶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绝不仅仅是年龄和体力上的衰竭。我们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拢的那个队列。
  迷龙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个同僚推着,另一个同僚扶着的满车货物,他刚注意到他旁边有一个人在发抖:豆饼背着他份内沉重的****、步枪、备用枪管和本该迷龙背的机枪在发着不堪重负的抖。
  “大姑娘养的,累死也不知道崩个屁。”他把机枪和步枪都从豆饼肩上拿了下来放在车上,想了想,他把车上最不值钱的一箱饼干砸到了不辣怀里,把豆饼的负荷全加到了车上。
  康丫因越来越重的车子而抱怨:“这也能卖钱么?”
  “不要脸了,啥玩意儿不能卖?”迷龙说。
  康丫因此便开怀了,卖力地拉着车子。
  我们开始继续漫长的回家之路。
  我们走着,一边分食着饼干,从不辣那里来的饼干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这次做了排头兵,不过他这个排头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这队伍里可能的掉队者。
  我搀扶着郝兽医,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队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们身份暧昧的团长是个倒行逆施者,此时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见时他对整群并不驯服的家伙施行高压,强迫我们作战,我们几乎让他成了丛林里的无名尸。溃逃时他大可对我们开枪,他倒放弃了所有条令纪律,只要我们记住一条:别掉队,掉队就别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难理解那个从没休息过的家伙怎么还能喊出那么大声音,他用一副嘶哑的嗓子喊:“别他妈掉队!掉队你也就偷个盹!盹完就连回家的梦都没得做了!”
  他迅速从我们身边跑过,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同僚,这个同僚是我们从浅滩上救出来的一个,也是重机枪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里人?”
  “罗金生。扬州,观音山。”
  死啦死啦说的未必是扬州话,但至少是江苏话,“肉而又臭,讲再细你妈也不会知道你死缅甸了,麻里木足麻木神,罗金生。”
  我们不知道罗金生是被什么刺激得又开始行走,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旋风般又卷回了队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求你们乌珠子也别光瞪着地皮,旁边有摔的倒的要装死的也帮衬一下好不好……”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倒行中从坡坎上一跤绊了下去,在嗳哟喂的痛叫中消失于我们的视线,我们目瞪口呆一拥而上,看着那家伙从坡坎下的一堆灌木丛里爬将出来。
  “好看吗?提神吗?有力气笑的笑一个,给个人场,笑完了茬儿走人……”话没说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为看我们一直愣着——我们的发愣不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坡下,死啦死啦转过身。
  我们终于走出了丛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条终于可以行车的大路,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泥泞而糟糕的路上,自极目的山峦中而来,往极目的山峦中而去的都是我们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呆呆地望着前尘的时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们了——他走向那支溃败的大军,我们跟随,并汇入那支溃败的大军。
  他创造了一个注定被淹没的小小奇迹,在与日军的那场遭遇战后,我们幸存一百六十一人,我们回到属于我们的人流中时,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没一人掉队。然后他开始竭力让这个小奇迹不被人流淹没,他的办法是让它变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泞的路面上,有时候他摔倒,那没关系,他很擅长爬起来,爬起来然后向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的队伍叫喊。
  “你们当自个儿是老鹰吗?各顾各地走?路边水洼里照照,你们长得像老鹰吗?你的枪呢?你肚子里有食吗?这两条木头桩子是你的翅膀?你连麻雀都不如。我告诉你们怎么回去,见过大雁没?飞成两行,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飞得比老鹰远十倍——就这么回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是打过仗的,一路杀着日军过来的。”
  我们的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到极目处再被山弯掩映,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我们。我们瞧着让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个,和别人相比我们都保留着武器,我们从来没有散过我们的队形。
  我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路边的水洼里喝水,以润泽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干什么呢?”我问他。
  死啦死啦乐着,他现在如果不喊的话,声音就像破风箱,“我有我自己的军队啦。”
  我质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个团来,等回了你说的家,你还是团长?”
  “那也叫做过了。回头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那不是感动,而是源于路边飘来的青烟,每一个胆敢从这里走过的人都被熏得热泪盈眶:一个家伙在路边的林子里堆了一堆巨大的树枝在烧着并且已经烧完,那些根本还饱含水份的燃料烧出了足够熏死人的青烟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里时,纵火的家伙正在对着灰堆磕头,然后从灰堆里捡出什么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问那个家伙:“嗳!干什么呢?报讯通敌啊?”
  纵火的家伙是一口我们来时已经熟悉的云南腔,“我烧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家伙把我们置若罔闻地放在一边,从灰堆里把熏得漆黑的骨殖捡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说:“你这烧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见我们了。”
  纵火的家伙纠正死啦死啦,“没三座山。日军前锋就跟在我们后边,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们咬死的。”
  于是死啦死啦挠着头替人计划着:“背不动了?烧了好带回家?跟我们走吧,我们回云南。”
  那家伙没什么反应,他脱光了上身,把那个装满骨殖的包贴肉束上,然后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这边山风伤人,我弟想回四川——我从小跟我爸来云南跑马帮,我妈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缅甸刚见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问那个家伙:“……要不要宰几个咬你弟弟的家伙?”
  那个一直无精打采的家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边的枪——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为数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养良好的家伙,并且他还有一柄红布条束把的长柄砍刀。
  我们站在路边,从我们的大队中募集愿意参与我们这场小战的兵力,不辣已在我们之中,蛇屁股不知从哪里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烧死人家伙背后的砍刀比量尺寸。我们看着队尾的迷龙,我们还需要一挺机枪。
  那家伙和他的挂车、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挂一脸后娘所养表情的豆饼——这一大嘟噜子已经落后,因为他们忙着打劫路边一辆被日军火炮击毁的卡车,那车已经被溃兵搜罗过很多次了,迷龙们接近一无所获,于是阴着脸跟上队列——并且在看见我们时脸色显然更阴。
  死啦死啦问迷龙:“小日本来了。想反咬一口吗?咬跟着我们咬的日军。”
  迷龙看了他一会儿,“咬完了还接着撤?”
  “明知故问。”
  迷龙于是开始挠他的肋骨,他又成我们中间把军装穿得最不像军装的人了,敞着怀,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钱了,这条小命还是留着给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龙,“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呢?”
  迷龙并不上当,“我怕被人忽悠死。”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枪扔给一个愿去而没武器的兵,去迷龙的挂车上拿了机枪,顺便又拿了几个弹匣。他扫了一眼迷龙,被人拿走了曾经心爱的机枪,但迷龙的表情几乎没什么改变。
  “我们走吧。烦啦三米之内,我知道你是伤员,可你比这位还好点儿,这位活死人大爷。”死啦死啦说。
  即使是康丫和豆饼都觉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龙仍在挠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跟着死啦死啦钻进路边的树丛,我有种我们想尽量远离迷龙的感觉,而我回头时迷龙他们也已经开路,他们也想尽量远离我们。
  我们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损德让他照搬了日军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树上的,用干粮袋或背具做了射击依托。溃军已经过完,林外的公路现在当得上死寂。
  我不在树上,我和一组人倒伏在丛林中,卡车和火炮的残骸之间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战死在缅甸的同袍之一,这是美差,不用爬树,胆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觉。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已经被那辆日本坦克杀死了,现在是我不知所谓的躯壳在游荡。
  迷龙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晕忽忽冲上我第一次的战场时,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拥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个巨大的问题。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个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树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连我也听到枝丛沙沙的轻响:衔尾的日军斥候终于出现。
  我们开始对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对身边的树梢和尸骸毫无防备的日军射击,步机枪、手榴弹、刺刀,死啦死啦相当阴险地只管用机枪攻击队尾,把日军的退路封杀。
  顺利之极,溃军一直的无所作为是我们最好的掩护。日军的斥候从此学会不再出现于我们的视线。
  最后两个日军逃跑,我们想要射击却无法射击,因为那个烧他四川弟弟的云南佬拔出他的砍刀冲上去拦住了我们的射界,我们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个,第二个跑得赛兔子,但云南佬真是只打雷不松嘴的王八,他几乎追出我们的视野。
  我拿枪瞄着,我枪法还可以,可以把那个一直被云南佬叼着尾的日军干掉。
  死啦死啦拦住我,“别打。别打。我看他能跑多远。”
  于是云南佬一声不吭把第二个砍翻了,然后一溜小跑回我们正在收队的队形——于是我们回归我们的大队。
  我们草草收拾了这里的战场,并打算离开。死啦死啦赶上了那个云南佬儿,他也并不是个喜欢向人表示赞赏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好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云南佬儿像我所见的山民一样耐劳,背着三支枪和一把刀也看不出疲劳,“董刀。”
  死啦死啦瞄了眼那家伙背上的刀,有点儿哑然,“那个……那你弟弟懂啥?”
  “董剑。”
  “……砍过很多人?”
  那位就有些赧,“……这是武术啦……没砍过人,第一次砍。”
  面对着一个全无幽默感的人,死啦死啦只好挠头,顺带说些全无意义的话,“回头就要回四川了吧?”
  “嗯哪。”
  “好走。”
  “嗯哪。”
  我很高兴看到死啦死啦被人闷得没话说,而死啦死啦也意识到,则不怀好意地看我,我立刻瘸开了。
  董刀走了很多次也没走了,就跟着我们混。除了洗澡,他都背着他老弟的骨头,几个小时后,我们叫他丧门星。
  这次伏击让两百多溃兵加入我们,即使溃兵也有强弱,强弱以日军斥候是否敢惹为衡量,于是第二天又有两百多加入我们。
  当终于到达中缅边境时,死啦死啦已经有了近千人,考虑到我军的编制一向内虚外空,可以说他几乎拥有了一个团。
  我们这群伏击归来的人终于赶上了大队,先赶过迷龙的那挂子鸟人,然后是我们大队人马的队尾。迷龙那帮子人频频地张望我们,而我们尽量不去看他们。
  死啦死啦又开始跟拉在队尾的人嚷嚷:“别拉一个!你后边要多一具路倒尸,恭喜啦——你老兄离路倒尸就又近了一步!”
  三米以内,我姿势难看地随着死啦死啦瘸往队首。
  除了他的团,他还拥有了一批死忠,一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没打过多少仗的年青人——不,绝不包括我们,我们已经踏过太多个战场,一次次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忠诚。
  死啦死啦看着路边的那块碑,上边标示着离中缅边境还有若干公里。他转过身来听着隐隐的炮声,炮声似乎在后边追赶。他身边簇拥着一群拼命让自己显得铁血一点儿冷酷一点儿的大小孩儿。
  我不知道虞啸卿是不是真死了。但我看见又一个虞啸卿,只是我们不想做他身后的张立宪何书光们。
  我尽量不看那帮小子,只是把望远镜递给了死啦死啦,并指了一个方向。
  死啦死啦冲着那个方向,在遥远的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山峦之顶上看见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大概也在看着我们,枪刺上飘着小旗——那是终于学了乖的日军斥候。
  双方都鞭长莫及,死啦死啦也就懒得再看他们,“到你认得的地方了吧?”
  “前边那座山就是中国的山,因在西南边陲而称南天门,下了南天门就是怒江,有一座桥叫行天渡,过行天渡就到了禅达。”我特意停顿了一下,“我们来时的地方。”
  “也是我来时的地方。”说完,他开始冲着大家们嚷嚷,“别拉一个!就快回家了!铁拐李们,拐起来!”
  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走得快和我一个德行了,于是我们振作精神拐起来。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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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六章
  踏上了自己的国土,我们的脚步便松快得多了,尽管还是被死啦死啦谑称为铁拐李的德行,但至少从步态上不再像是被鬼追着。
  我这次在队尾,我们正络绎地上山,先头已经络绎地在下山。我们在缓缓的行进中看着路边那个女人,她又脏又累,以至她身边那个约摸五六岁的孩子都比她干净整洁得多,我们看她,一是因为一个异性引起的必然的好奇,二是因为她身边停着的那个死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子,看衣服家境还不错,只是就泥泞来看生前没少折腾。他像我们这些天见惯的难民一样躺在路边,头下边垫着衣服卷,谁都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过路君子,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过路君子?”女人念叨着。
  不辣戏谑地使劲捅我的肋骨,“过路君子。”
  “滚。滚。”我说。
  “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她隔上十数秒便这么念叨一遍,但瞧来就像念天上掉馅饼吧一样不抱希望,她并不悲伤,看起来很平静,但我们已经很熟悉悲伤,所以能无师自通地明白那恰好是早已过限的悲伤。她的孩子也不悲伤,很亮的眼睛让我们明白这家伙平时绝非现在这样安静,他看着我们,像一条对我们不感兴趣的小狗看着一群他也明知对他不会有兴趣的大狗。
  一道命令从队首的死啦死啦那里被喊叫下来,近千人的长队,队首我们已经看不见,“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原地休息!”
  反应慢的家伙、走晕头的家伙们还是要撞在前边人身上,我们挤挤拥拥地坐下来,这时候就有某些好奇心过强的,比如说不辣这样的货,累成这样还是要好奇——他走向那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难民吧?住缅甸的华侨?家里做生意的还是念书的?看穿着家境不错呢。啧啧。”不辣搭讪道。
  女人只是接着念叨:“谁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要麻死了后,不辣变得很讨厌。有的人一生只需要一个朋友,他怎么头撞南墙,这个朋友都不会让他碰壁。不辣于是像被斩成两段的蚯蚓,蠕动着,唠叨着,想给自己再凑合出一个朋友。
  “不辣,你给人个安静好不好?”郝兽医叫他。
  不辣现在看起来确实很讨厌,别人并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一劲儿自问自答,就是那种拿街头遇上的他人的痛苦当作谈资的鸟人——而那女人显然有与她曾经的家境相应的聪明,她明白这一点,因明白而根本不看他,她说话几乎只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的韵律,我不知道她已经在这种单调的韵律中等待了多久。
  不辣还在叨逼:“丈夫呢?死了吧?日本人杀的还是缅甸人?这是你公公?很厉害呢,能走到这儿。我们路上撞见好多,能爬上南天门的还真没几个……”
  我提高声音叫他:“不辣!”
  不辣回头问:“么子事?”
  “回来!”郝兽医说。
  “我又不累。”
  我说:“谁他妈管你累不累?你明知道帮不上忙就滚回来!”
  “我陪她讲话,蛮可怜的。”不辣不打算回来。
  郝兽医说:“这有铲子。你要真可怜她就把人埋了,好让她走人。”
  “你都累散了,我哪儿有力气?走人往哪儿走?禅达?有她吃有她住啊?”不辣只打算动嘴。
  我说:“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一分钱一轮船的同情心!都快亡国了你叹口气就对得住天地君亲师了?”
  刚和我一边的郝兽医居然在旁边为不辣抱不平,“不辣倒也不止叹口气……。”
  “郝道学你闭嘴!——不辣,不回来我拿枪打你啊!”我倒不会真开枪,但我拉了枪栓。
  郝兽医拦着我,“你不要又乱玩枪。”
  “要得嘞,要得嘞。”不辣说着很不忿地回来了,我现在学小心了,我先退出那发子弹。
  可是回到我们中间,不辣立刻开始播报其实我们刚才都听得真真切切并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闻,“她是华侨,全家都在缅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错的,全让打仗给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门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啊?”
  “这种事我见太多了。——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辣吹嘘。
  我拿话堵他:“没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尔也接近真理,不辣几乎猜对十之八九。仅需要补充两条:她举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内毁于战火;她的好家世也让她受过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称学富五车,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我们听着车声辚辚,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老哥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那货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你给我个汽车来开。”康丫顶嘴。
  传来一阵巴掌声,殴打声,康丫唤痛声。
  我们便沉默,我们转开了头。
  我们明白迷龙,但他仍是我们的羞辱。
  迷龙活动着刚打过康丫的腕关节,刚挨过打的康丫这回在后边把着车,另一个人跟前边拉着,后娘养的豆饼跟在车边。迷龙那一摊子壮大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货物,也包括他们的人丁,现在即使一次上三人,这轮车也够三班倒的。终于踏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迷龙也终于有些高兴,他该带的不该带的全扔在车上,边吆喝着康丫边就这盘肠高坡观望细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车好呢?”迷龙问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龙于是就高兴到摸康丫的头,“乖儿子。”
  康丫不看我们,我们也不看他们,但是迷龙现在心情好,迷龙就偏要看我们,“嗳嗳嗳,那都谁啊?脖子错环啦都?我给你们正过来。”
  他他妈的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转头。
  “兽医不好了,我抢了你饭碗呢。”迷龙坏笑。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我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发个呗?”
  迷龙说:“吃饱了好有力气跟我翻白眼球?白日梦白日做吧。后边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种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别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见你怒从心头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话这么说,但可以确定迷龙并不是找死的货,他拍着康丫的背,让他的苦力们把车拖停了。迷龙也不甘于和我们坐,靠在车上,向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张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不比我们好多少,“有水的没?”
  蛇屁股说:“拿罐头来换。”
  康丫忙说:“天地良心。我哪儿有啊?”
  “可保他那裤腿里就藏着好几个。我还可保就偷你老板车上的——丧门星!”我叫那个云南佬儿。
  可怜丧门星也算个会家子,却沦落成打手兼为走狗,他猛跳起来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裤子猛然一松,两个罐头滚落坡地,蛇屁股连滚带爬地逮住。
  我们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我们中间,我拿了一个半满的水壶砸过去,但康丫现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龙,“迷龙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这乌青。”
  我说:“才不会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们任一个?”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我看迷龙,我发现迷龙根本没看我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活人一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我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我们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渡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我们发现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他开口了,我们也清醒了,我们也又可以笑闹了。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他东北的!”
  我们笑,连郝兽医也笑,我们竭力用这样粗野的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会儿就对我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迷龙手背上多了几道挠印。迷龙珍惜地用嘴吮了吮伤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还是惜那几道伤痕。
  “你丈夫呢?”迷龙问。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呗。一头担子不好挑,迷龙,要不你已经有挂车了,你凑合着再来一挑子?”
  我们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们笑。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都没人能看见过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发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发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发上拈下来的,我确定那女人在她的头发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
  “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们哑然了。我哑然了一会儿后,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我开的头让我们使劲地笑,而我疯狂地笑。
  我一边笑一边揉着我确实在发痛的肚子,一边抹平我的笑纹。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说:“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而我们已经因那两个混蛋认真到只能当作戏谑的对答而彻底安静。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陆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
  刚办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龙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我们嚷嚷:
  “有家巴事儿没有?!”
  我们在同时扮演着傻子和哑巴。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向我们,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
  我们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哑巴。而迷龙几乎是在以一种咏唱调和我们说话。
  “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他妈的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
  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我们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我们现在已经没空去惊奇这个了。
  “刀啊,锯子啊,刨子啊,斧子啊,铣子啊,做棺材的那些!”
  我问他:“……你以为我们要在这歇一周吗?连吃带盹一个小时,你做副棺材?三寸厚的棺材?”
  迷龙现在开始摇晃我,让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床在撞得发响,“所以要赶紧的啊赶紧的!赶紧的啊!”
  我们仍在发呆,而迷龙很快为自己想到了加快速度的办法,他一伸胳臂,展示挂了半腕子的手表,“把你们能用得上的家伙事都交出来!一件家伙事,换我一块表!”
  对我们这样一群混蛋来说,利诱大过其他任何冲击,而一队这么大人马工具多少还是有一些,刨子铣子是没有,工兵铲、锹、斧、刀甚至是锯倒是在地上扔了一堆,其中夹杂着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
  迷龙一屁股蹲下挑拣着,他绝不在乎这样一件简陋的工具要他付了几百倍的代价,斧子、铲子、方头锹什么的被他抱了满怀,然后顺手把他所有的表都如搓泥一般地捋在地上。
  我们愕然地看着,并没人想起去捡,而迷龙一次扛着至少四件工具进入路边的山林时先向我们呲牙一乐,然后对着路那边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家庭嚷嚷。
  “三寸厚!少半分就地阉了我!”
  我们郁闷地坐在路边,从康丫那里撬来的两个罐头已经打开,但没谁想去吃,实际上我们中间的康丫和不辣已经消失,他们也钻到林子里看热闹去了。
  一个从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声音一直敲击着我们,那是迷龙用斧刃砍击树干的声音,急促、有力,几乎与人的心跳同步,间或伴之以迷龙快意淋漓的叫喊声。
  “顺~~山~~倒喽!”
  然后我们就听到一个庞然大物倒地的沉重声音,而又一截树的尖梢在我们身后的林中消失。
  康丫和不辣深一脚浅一脚从迷龙砍树的林子里颠了出来,老粗对这事的免疫力强过我和阿译、郝兽医这样的,但仍有些茫然。
  “罐头开啦?有筷子的没?”康丫问,但那纯属心不在焉的废话,他也是说完了就自己去树上折筷子。
  不辣赞叹道:“乌龟王八出娘胎时大概就是个砍树的,山妖呢……你们开两罐头,他砍了四棵……”
  “迎~山~倒~喽~!”又一声巨响,又一块树梢自我们的视野中消失。
  康丫数着:“五棵。”
  我实在再按捺不住,起身走入康丫不辣刚出来的地方,并发现郝兽医也跟在我的后边。
  我们看着那个在林子里埋头猛干的家伙,那家伙把上衣脱了缠在自己的腰上后,仍像个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冒着热气,但除了热气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能让人联想到包子,他几乎是同时使用着四件工具,在猛力的挥击后在切口上钉入楔子,再用斧背把碗口粗的树按着他要的方向击倒。
  轻信、莽撞、永不思考、发人来疯,我在心里评论。而他用斧子回击:抑郁、自闭、多疑、坐以待毙的瘪犊子玩意儿——最要命的,砍树的根本没操心我的嘀咕,他只费力不让树倒下时砸到他的兄弟……他是山妖,爱惜他的树木兄弟。
  后来我不再腹谤了,于是我看见野猪的凶猛,豹子的敏捷,熊罴的豪雄和灵长目的智慧……我多想这样使用我的生命。
  我呆呆看着那场人与树木的舞蹈,急促而不失韵律,迷龙踏着一种伐木者独有的舞步,移动于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半圆之上,让他的斧刃每一下都精确地挥击在他的目的上。他像是解牛的疱丁,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他身上的纹身为什么是花瓣与苍龙,粗犷与细腻的姻缘。
  迷龙将他的斧子砍入了地里,开始拥抱他砍的那棵树,看起来几乎是在与树亲嘴——别误会,他只是在了解那棵树将倒下的方向,然后他用膀子撞了两下,以让这个方向更加确定,然后他在切口上打了楔子,然后退两步,拿起斧子,用斧背挥了大半个圈敲击在树干上。
  树木倒下时夹着迷龙欢快的声音:“~顺~山~倒~喽~!”
  这个顺山倒的树梢就砸在我身前两尺之地,枝叶和土屑草叶飞溅,一瞬间我的天地像要坍塌。
  迷龙大笑,“完啦完啦完啦!完犊子啦来不及啦!哈哈!”
  那家伙猿猴一样从刚坍塌完的天地那厢蹦蹿过来,为了过路方便还顺手推了我一把——其实我根本没挡着他,我往后一退摔在草窝里,他顾自跑出林子去了。
  我茫然坐在草窝里,身边站着同样茫然的郝兽医。
  郝兽医仍茫然站在我的旁边,我就势那么坐着,茫然看着已经被迷龙清空了一小片的林子。
  而这时迷龙已经带着他的狗腿子兼苦力们回来,他们手上拿着刀、铲,镐,-连丧门星的砍刀和蛇屁股的菜刀现在都征用了。
  迷龙指挥着他的狗腿,“速速地快着点!你们几个把树枝子都砍了!”他劈叉两刀砍掉一截枝枝,并特意留着枝干接合处尖锐的头,“这个要留着,老子没多少钉子。梢头的枝叶别砍光了,老子要好看。——你们几个,这边!”
  他一手划定了拿铲拿镐的几个,我不得不承认美与教育无关,是在每个人心里的,他一指就指定这片空地间最漂亮的地方:“跟这刨坑!”
  刚才的伐木场立刻成了挥家伙大干的劳工场。我发现我身边的郝兽医消失了,然后发现他也跟豆饼们挤一块拿把小刀在清除枝梢。
  迷龙现在又在败家,他在分解他的推车,以得到必须的钉子。那挂车在他斧子的敲击下分崩离析,车上货散了一地,迷龙一边拔出其中的钉子,一边冲着路那边他的家谄笑,招手。
  雷宝儿阴着脸过来,迷龙用糖果谄媚他,“叫爸爸。”
  雷宝儿回答:“兔子。”
  迷龙哈哈大笑,高兴得像被人叫了一百声爸爸,现在他有胆对从没正眼看过的妻子喊了:“老子去干活!要不要瞧瞧你家老爷们儿干活?!”
  他并没等待回答,因为他时间很紧,他抓着满把长钉蹿回他干活的地方。
  我待得也实在不是地方,进出必经之道,于是有人在后边推我的屁股,我低头看着一脸戾气的小霸王雷宝儿。
  “我过去。”他说。
  我又站回了我曾摔倒的草窝里,雷宝儿后边是迷龙的老婆——尽管我根本还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已经在心里暗称她为迷龙的老婆。比起我的讷讷来,其他的丘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悄没声地给这母子俩让出一条道来。
  迷龙正在锤打他一手造就的棺柩,没木工架子不要紧,他的苦力们把截好的原木段抬上位置,然后那家伙全凭蛮力用斧背敲砸上去——说他全凭蛮力也不对,那家伙算计着每一段木头的粗细,只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算计。砍去枝丫后原木上的尖锐突起是他的楔钉,他精确地靠着这些,只在最重要的着力处才敲上个宝贵的钉子,把一副棺柩敲得严实合缝。那家伙前后左右地忙着,在关键处补上几下,你简直可以相信他在一个小时内连房子也盖得出来,并且还能精益求精地对他的苦力们进行挑衅,“这木头谁砍的?你胳臂跟大腿一般粗吗?你脱了裤子比比?”
  他这会儿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嘴上的,说着骂着自己去挑刚砍下来的木料。他把一整段几米长的原木竖起来上肩,回身时便发现小人雷宝儿正在他身后仰望。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弟弟。”
  迷龙又一次美得哈哈大笑,“康丫,抱你家大爷上来。”
  康丫愣了半晌神儿,才想明白大爷乃雷宝儿是也,他悲苦地把雷宝儿抱到迷龙扛在肩头的原木上。迷龙一手扶了原木一手扶了雷宝儿的屁股,雷宝儿显然很满意这样的待遇,居然就让迷龙这样一直把他扛到棺柩边。
  然后郝兽医把雷宝儿从迷龙肩上抱下来——顺便被雷宝儿扯走了几根胡子。迷龙小心地把那大段原木放在地上——那是怕伤着雷宝儿——他开始就地取材,这回严丝合缝上了。于是迷龙开始他进一步的修饰,一手蛇屁股的菜刀,一手丧门星的砍刀,前后左右地走着,砍掉削掉或者砸掉任何一根有碍观瞻的树丫树瘤。雷宝儿也拎了把三八刺刀——对他来说那是双手剑,跟着迷龙颠着转着帮倒忙。
  我瞄了眼迷龙的老婆,她站在远离了我们的地方,我仍然无法看清她,但我能确定她一定在看着那个在阳光和莽林中蒸腾着热量的男人。不论之前曾遭遇过什么,现在遇见这样一个男人当是她和雷宝儿的幸福。
  迷龙抱起了那具尸骸——之前他已经尽量地把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给打理干净了——轻轻地放进了棺柩,他小心地搬了下死人的头颅,以便让头颅能就上他垫在下边的毯子卷,那是个让人感动的动作,因为他居然能担心死人躺得不舒服。
  迷龙直起了身子,又盯着他老婆的前公公看了两眼,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合上。”他拉开了嗓子,“——盖棺喽!”
  同时迷龙的老婆也就跪下了,同时拉着雷宝儿也跪下磕头。我们没有听见哭声,我们不知道迷龙的老婆是个什么人,但绝对绝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迷龙和他的苦力砸上了最后的四个长钉,同时用钉棺柩之前就铺在下面的藤蔓将棺柩缠绕,于是我们看见了我们所见过最美丽的棺材:它完全是原木的,在这树林中它像是就着这里的水土生长出来的。只要有心,迷龙其实细腻得很,他特意在某些位置留下了一些树枝,青得让人舒心,你简直觉得把它埋到土里后还会继续生长。我们的鼻腔里没有死人的气息,只有树液的清甜。
  郝老头紧赶了两步,把一个野花野草的花圈放在棺材上,但我觉得就迷龙的装饰美学来说,那有点儿多余。
  而迷龙愣了少顷,也开始跪下磕头,第一个头磕得别别扭扭,第二个就自然了很多,磕第三个时有人在后边踢他的屁股。
  迷龙转过头来,死啦死啦在后边站着。我们也搞不清他什么时候钻进来的。
  死啦死啦问:“这是在干什么?”
  “我办喜事呐。”迷龙答。
  “哪儿来的?”作为一个一眼能从丘八群中找出谁没上枪栓的人,他显然早看见了那母子俩,这是官样的装傻,而死啦死啦居然拿出了官样,这是不详之兆。
  “娘生出来的呗。你哪儿来的?”迷龙带点儿挑衅地说。
  死啦死啦看着我们,“谁来解个惑?”
  我们都沉默,没人来解惑,死啦死啦扫视我们闪烁的眼神,他很快就从我们中间挑出了对这件事执异论者,“林营长,你是军官,如果我死了就是你带他们。你做错过事,你曾经让孟烦了替你受过,你对不起军官这两字——你又打算再来一次?”
  我知道要糟,而阿译已经开口了,“他替人做副棺材,人嫁给他——就这样子。”
  于是死啦死啦看着迷龙,迷龙一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止娶媳妇,还认个儿子。二把刀的营长漏说了。”
  “绑起来。”死啦死啦下命令。
  我们不去扑迷龙,但死啦死啦几天来自然建立了威信,那帮一脸冷酷的小孩儿跟得他是形影不离,呼地便扑了上去,迷龙掀翻了一个,一看不是路便退一步开始讨价还价,“成。成。鞭子还是军棍我都认,就别当我儿子的面。咱出去整。”
  也没人答理他,只有人把他绑了。一帮家伙跟他也不熟,早烦了他的跋扈,下狠手把迷龙绑得像待宰的生猪
  迷龙仍在逞他的英雄,“走,军棍还是鞭子,找地方整。”
  死啦死啦说:“让他自己找个喜欢的地头。毙了。”
  迷龙愣登了一下,我们也都惊着了,但与迷龙不相识的那帮家伙并不会惊着,他们根本是以一种令出如山的架势架了迷龙往林子外走。迷龙晕晕然被推了两步,开始挣扎和抱怨,“小屁孩儿一边去,没工夫跟你们闹——死人还没入土呢。……喂?我吓大的!喂喂?!”他终于确定这是玩儿真的,“死啦死啦!我早没整死你……”
  死啦死啦的死忠们可容不得这样的亵渎,一枪托杵在迷龙背上,叫他有啥屁话都吃回了肚子里。一群人干脆是把他拖得脚都离了地,迷龙想勾住个树桩子驻留一下都不可为之。
  “看戏啊!过河拆桥的好戏啊!一折子叫卸磨杀驴,二折子是炖完了肉就砸锅啊!唱戏的是个臭不要脸的戏子叫团座!叫该死不死,又叫死啦死啦!打鬼子是一二一向后转,对自己人左右左骗死你……”迷龙的嘴被人捂住了,叫骂变成了支吾而远去。死啦死啦扫了一眼那空地上的棺柩,随在后边出林子。我们这批跟迷龙要好的老人惶惶地跟在后边。
  林子里只剩下迷龙的老婆和雷宝儿跪在棺柩边。我回望了一眼,不由对那女人有些恨恨——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与她无关。
  迷龙终于找到了阻滞行刑者们前进的方法,他不再用脚去够那些吃不上劲的树干和灌木,而是把脚缠上了人行进中的脚,一下子几个人在山道上成了滚地葫芦——五花大绑的迷龙爬起来便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他开始望无人处狂奔,那货在逃命,看来他也终于明白了事态之严重。
  死啦死啦叫:“丧门星!”
  我们中间最擅长追逐砍杀的丧门星拿出了一个狂奔前发力的架势。
  我小声地嘀咕:“丧门星?”
  “啊?”丧门星明白过来啥意思时便泄了气,于是死啦死啦毫不磕巴地抬起了枪。
  我瞪着那个随迷龙的背影移动的枪口,叫道:“……丧门星!”
  “哦!”那小子应了一声后发力狂奔,他跑起来像是山羊又像是野马,而迷龙仰着头喘着气,被绑着的手也无从借力,倒像头中了******的猩猩。丧门星对付小儿寒一样一脚踹在他背上,迷龙滚进了路边的草棵,一群死小年青的冲上去把他拖了出来。
  迷龙挣扎着说:“你给过我们啥呀?别装,拿着杆破枪一脸欠劲儿的那个!那扮相等缩回窝里给你禅达的娘们看去!这里就我老婆一个女人,你犯不着演爷儿们!他妈的你没事儿干就在水坑里照自己,我们没看见你光屁股啊?别充正人!”
  我不得不承认,迷龙喝得死啦死啦那一脸的刚毅坚忍、沧桑忧患多少有点儿难堪,我也不得不承认死啦死啦是个比较注意自己扮相的人——尽管作为一个领袖者外观上的说服力确实很有必要。
  “……迷龙,自己挑个地方吧。”他说。
  迷龙冲他大叫:“不挑!——你现在有人啦?几百上千的蛋子包着围着?没打过仗的蛋子好哄啊,你叫他们死就死,让他们活就活,比我们好使好哄。你用过我们啦?用完我们啦?你屁股擦完啦?死人给垫出来的功,你马上要升官晋爵啦。给我看那张脸吧!要哭像笑,要笑像哭的,你整出来哄我们那张脸呢?你衣服穿上脸也捂上啦?板着绷着你好大的官威啊!不说只有裤衩就拿裤衩杀鬼子吗?我们现在连里子带架子都有啦!我求求你带我们杀回去啊!杀回去啊!”
  死啦死啦等着,一直等到迷龙在暴骂中换气,“就地枪决。”
  “就不就地!我就要挑地儿!”
  “那挑吧。”死啦死啦说。
  “我挑最远的!累死你们连羔子带犊子!我挑大兴安岭!”
  死啦死啦冲那帮小年青的示意,“就地崩了。”
  迷龙喊:“我挑那儿!挑那儿!老子光天化日站高看远,气死你们一帮偷摸耗子!”
  他挑的是南天门的顶峰,身在南天门不可能不注意到南天门的顶峰,它是一块孤峰兀起被藤蔓树根完全缠绕的巨岩,一棵巨大的树根本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你在这里看着它很小,但到它跟前时会发现它巨大得让人窒息。
  死啦死啦看了看那个地方,说:“会挑地方。四天王守着南天门,神石神树神庙神江,现在又多你一小鬼。”
  这表示允许,于是迷龙被拖拖拉拉地拽向那里。
  我们瞪着死啦死啦,我们一直在瞪着这事发展成一个死局。我狠踹了阿译一脚,阿译现在是一脸悔之晚矣。
  阿译嗫嚅着说:“……团座,刑罚太重,发死人财,敲诈勒索……一百军棍就够了……”
  “他们搜刮敛财,源出无粮无饷,不能替军官受过。可溃兵如山,落井下石鱼肉百姓,胁迫同胞姐妹,是做人做到死有余辜——你是说我用军棍把他刑罚至死吗?我不喜欢苛刑,但非常时日,可以考虑。”死啦死啦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阿译立刻就歇菜了,“我……也不喜欢苛刑。”
  我在后边嘀咕:“说那么多,其实只是猴子多了管不来,只好杀只鸡。”
  那家伙立刻看着我,我索性便瞪着他,不是看团长的眼光,而是看一个赝品的眼光。而死啦死啦象惯常那样,你怀疑地看他,他就乐,“猴子和鸡比得好。做人没主见,人性和血性也是时有时无的,像猴性,可就是猴性也会发急。你惹过峨嵋山的猴子吗?”
  谁他妈有心跟他扯这个,我闷声摇了摇头,“没去过四川。”
  “你该去试试看。”他给我展示他后脑上一个大疤拉,“一群猴子大发脾气,拿石头给我开了瓢。我的爷,比日军厉害多了,我那回逃得比这回惨十倍。你杀过鸡吗?”
  我看着他,“顾左右而言它,是因为心虚?”
  “我心虚,你就不能虚心?言什么它?我嘴里只能说尊耳想听的东西?我杀鸡,一刀割喉,脑袋别在翅膀下扔一边,放血,最犟的鸡最多把脑袋挣出来,跑两步再归位。我瞧不上鸡。你们要****?迷龙在搜刮死人时是只孬猴,可枪一响会成一只怒猴扑过去。可刚才他堆在那儿,磕头,对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为点儿淫乐之心,假惺惺,鸡一样的苟且。我看不得日本人来割他的喉把脑袋别在翅膀下,我给他壮烈的一刀,斩了他那颗已经苟且的头颅。我的军队不需要这种人——你那么看着我干吗?你是只怒猴,虽然怒得无济于事可也不苟且。凑合。”
  “我一直担心,回禅达你的脑袋就被别在翅膀底下,结果还没到禅达你就割别人的脖子。我白费心了,团座,当此乱世,您是枭雄,自能逢凶化吉飞黄腾达,因为我们的脖子是为您的见解而生的。您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在这种时代定被重用,这样您都找到了你的炮灰——也就是你嘴里说的军队。”我说。
  我走,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一直想伤害他,现在终于做到了,但我不想看,因为真的很难看。
  死啦死啦在我背后大叫:“治军只能这样!——你上哪儿去?”
  “去行刑啊!给迷龙壮烈的一刀,斩断他妄图苟且的脖子!”
  “可以。若私行纵放,你们所有人就自己割了你们那六斤半吧。”他说所有人是因为我说了去行刑之后,身后就跟了一拔,那几乎是收容站出来的全部人,连阿译和后来者的丧门星也犹犹豫豫跟着。我瞪了他们一眼,我想这样的积极一定是提醒了死啦死啦。
  “团座真是心思慎密决胜千里!心思这样慎密的人何不去看一眼迷龙造的棺材,您试试用您的淫乐和苟且之心造这样一口棺材?”说完,我走,一边紧了紧肩上的步枪。收容站出来的兵油子们跟上了我。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径,去追上峰顶的迷龙他们,我们都沉默着不想说话。愤怒是因为曾经很在意,实际上现在仍然在意。实际上有几天,死啦死啦只要一挥手,我们都会心甘情愿做他的炮灰。
  我永远没法划着我的火柴,因为那个时候已经过去。
  我又在玩我的火柴,用火柴梗在我的伤口附近划拉着。
  郝兽医好意提醒我,“别老捣。会烂的。”
  我看他,我笑了,我搀着他。
  我们在将近峰顶时才看见迷龙一行,那帮死啦死啦新收拢的家伙推擞着他,用枪托杵着他,以免那家伙走得太拖拖拉拉。那帮家伙在发现我们跟上来时,便警惕地看着,像是狱卒面对一帮要劫法场的。
  我推了阿译一把,低声地附耳:“请你今天说句有用的话。”
  于是阿译尽可能让人看见他是个少校,“团座有令,犯人改由我们行刑。”
  这小子的半吊子官架对小屁孩儿还是管点儿用场,那帮家伙一边狐疑着一边回了半个礼,一边让开。我们毫不客气地挤了过去把他们和迷龙岔开,我们也毫不客气拍打迷龙被五花大绑的带着纹身的脊梁。
  而迷龙给我们的回应实在让我们气结,“来啦?怎么才来啊?磨磨蹭蹭的——快给我松开。”
  郝兽医说:“我说迷龙……你这家伙,以为你在干什么呀?”
  “干什么呀?能干什么呀?一肚皮脏气不泄泄要憋出病来的,我骂骂,吵吵,闹闹,打打,出出气啊。王八羔子幸灾乐祸!没事了就快给我松开啊!”
  “原来你怕憋坏身体啊?现在你要被铁花生米噎死了,不知道啊?”我提醒他事态的严重性。
  迷龙嘿嘿地乐,“扯犊子啦。咱跟死啦死啦什么交情啊?一路敲脑袋踹屁股过来的,就这也要崩,吓我儿子去啦。”
  我们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不辣跳起来一个爆栗凿了下去,迷龙的脑袋凿起来真是很响的,我们七手八脚地凿着,踹着他的屁股,迷龙惨叫着想躲,只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无论也逃不过小一个班的围殴——新入伙的家伙们看得眼都发了直,我们下手可比他们狠多啦,而且迷龙逃避着我们的爆栗和脚踹,也跑得比原来是快多啦。
  康丫叫得最欢,“锤死他算啦!”
  蛇屁股跟着叫:“省颗枪子啊!”
  豆饼鼓舞地附和:“没错没错!”
  迷龙在奔逃中对中间的一个尤其义愤填膺,“豆饼你个牲口嚼的货!小人!老子命里犯小人!忘恩负义……嗳哟!死湖南猴子你手够狠啊!”
  那是咬人而不叫的不辣闷声斜刺里插出来又给他劈头盖脑的一记。迷龙不再骂了,加速逃跑,我们倒开始骂了,各地的土骂七嘴八舌地追在他后边。
  那家伙在奔跑中看了一眼前方,山顶的空地,一整块高如楼房的火山石突兀而起,一道裂缝从巨石底座延伸到顶端,让你觉得它是由两道飞来巨石伴生而生。那石头的质地也不像石头,它被藤蔓和树根缠裹得象一株硕大无朋也怪异无比的植物,它的顶端也真的不再是石质,而是从裂缝中生出的,一棵古老而巨大的参天之树,树冠延伸开来,几乎覆盖了这山顶的整块方圆。巨石之下有一个高不过两米的小小神龛,里边供奉着一尊恐怕在任何典籍中都无法查到的神祗和凌乱的香火甚至野花,雕工也是极其古怪,更像是出自当地土民的狂想。
  一切都让人觉得陡然回到了上古洪荒,没有铜和铁的那个时代,人们还在用石头和树棍与洪荒怪兽打拼的时代,这就是所谓守南天门的四天王,神庙神石神树,加上南天门下伴流而过的神江——怒江。
  迷龙这小鬼儿跑得看不是路,他显然不可能攀上那山峰一样的巨石,于是往岔里跑,他站在路头愣住,往下看去怒江小成了一条线,这面山峰客观地说也是大于七十度的,一个双手不自由的直立行走动物冲下去只能是高山滚鼓。
  于是那哥们儿回头跑了两步,看着追上来的我们和惟恐跑了要犯,紧追我们之后的新丁,“打!老子一颗好头由你们打!打痛快了给老子松开!”
  然后他忍耻负重地低下头,要不是还有头发在,估计我们已经能看见那颗脑袋上遍布的疙瘩了。
  我们沉默了,我们倒也不打了,我们推推擞擞推出几个人——不辣、豆饼、蛇屁股,他们磨磨蹭蹭拿下来肩上的枪。
  “王八羔子,真打呀?”迷龙有点儿呆了。
  郝兽医脸都快皱成苦瓜了,“爷爷嗳,麻烦你扳着手指头算算,这一路你惹的事够毙多少回了?”
  “我咋扳手指头呀?豆饼你给我松开。”
  豆饼傻不楞地真打算去解,我忙给喝住:“豆饼想秤你脖子上那玩意是不是六斤半?你解开他要不跑我是他灰孙子。”
  迷龙于是望望天,欲哭无泪,“不仗义啊你们。死啦死啦也不仗义。”
  “他是团座,用不着跟你小小丘八仗义——阿译营座,你说是不是?”我问阿译。
  迷龙骂阿译:“瘪犊子营座别说话!就是他害得我!”
  阿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说:“他也没害你。我们就是来送你上路的。你要谁?要他们?”
  迷龙看了看那帮新丁,那帮新丁现在倒畏缩了,谁有杀死自己同僚的勇气呢——迷龙很认真地把这双方比较了一趟,得出的答案和我们差不多,“被他们崩就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你们吧……你们也是阴沟!”
  蛇屁股催促道:“行行,不辣你们快点儿吧。早死早投胎。”
  于是不辣那几个抬起了枪。
  不辣说:“迷龙,到了那边别跟要麻打架,他一个打不过你,你要地道,等我过来再打。”
  迷龙说:“我每天早晚的把他收拾成扒猪脸子!中午是小鸡炖蘑菇!……嗳嗳,这霉地方,我得瞧着东北向死。”
  康丫放下了枪开始挠头,“你自己挑的地啊!”
  “别吵,容我找找……东北向?”我们看着那家伙足把自己转了两圈,又转成了面向我们。
  郝老头儿苦笑,“咋又见面了?”
  迷龙说:“我还就不东北向了。我还就瞅瞅哪个王八羔子死不仗义的先开枪!”
  “吓唬谁啊?你这帮老熟人有怕死人的?哥儿几个,我数一二三。”我开始数。
  迷龙打断我,“嗳!嗳!大事忘了,带我老婆孩回禅达成不?”
  我答应他,“行行。一二……”
  迷龙又叫:“烦啦你别猴急成不?!耽误不了你拉泡屎的功夫!大事儿还没完!”
  现在连不辣都学会了苦笑,豆饼都学会了挠头,我干脆闪一边抠树皮。
  不辣说:“有屁快放该走就走。国难当头,你留点儿时间给我们打小日本行吗?”
  “我想哪!在想着呢!……对了,叫我老婆别给我守寡。”
  蛇屁股提醒迷龙:“她不会给你守寡的。人要守也是给姓雷的守。”
  “……也是……对了,哥几个你们说我是不是亏得慌啊?”迷龙看着大家。
  我说:“你不亏。上辈子你欠她七石八斗米,三张猞猁皮,一斤高丽参,全攒这辈子还了。”
  迷龙瞪眼问,“你咋知道的?”
  我说:“待会儿你跟阎罗王对下账就知道了——一二……”
  迷龙又打断我。“喂喂!”他特无辜地瞪着我们,“我说那个谁啊,我渴。”
  我们面面相觑,终于豆饼解下了水壶,然后大家又面面相觑,水壶递到了我手上。
  “我琢磨着等他解了渴,就得要我们办满汉全席。”我说,但仍然忍着气灌迷龙的水,那家伙满满当当喝了一大口,然后一点儿不拉全喷在我脸上——他开始嚎啕,咣当一家伙跪了下来开始嚎啕,那很像一头一脸吃人相的熊瞎子忽然趴下来跟你要糖果。
  “爷们儿歪,我的不仗义的爷们儿歪,弟兄们歪,良心叫狗叼跑了的弟兄们歪,你们就真忍心看我去死啊?没人帮我求个情啊?”
  我愣神,我们大家愣着神,不辣冲他大叫:“早给你求过了啦!”
  迷龙叫:“再求一次啊!”
  “你还有什么孬事没干?什么屁话没说?你这样东西待在哪儿都是个祸害,你呆过的军队最好直接散伙!你说死啦死啦留着你干什么?”我问他。
  “我好好做人啊!他说什么我都听了,你去跟他说,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就崩个屁我都猛吸……别!别!这么说能整死我,你说他是个大好人,我说真的,他不是东北人可是个好人,我愿意跟他干啊。你跟他说谁还能象我这么使机枪的?不辣还是你啊?你们看我机枪使的,啧啧。”迷龙开始自我赞叹。
  我学着他的口气,“啧啧。”
  我又凿了那家伙一个爆栗。
  郝兽医说:“烦啦,你就去给他说说吧。”
  “我不去。当官的去,阿译去。”
  阿译也算知道自己的能耐,“真想迷龙死就我去。就团座那张嘴,也就你还能挡个两合。”
  我有不去的理由——“我腿痛!”
  康丫赶紧话茬儿:“我背你去。”
  “……你好好在这拿枪比着,我自己去!——全都不是东西!”我拖着我的腿下山,康丫仍混水摸鱼把枪塞给了郝兽医跟我屁股后边,拜迷龙所赐,我所有的悲愤都成了好气又好笑。
  死啦死啦站在林间,闻着被迷龙伐倒的树的清香,看着那口棺材,他已经看了很久,有时他抚摸断树的年轮,有时手指扫过迷龙特意在棺木上留下的枝叶。
  那确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棺材,它甚至让你忘却了死亡而只记得生命,一个一次次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能意识到这个,然后想起这是迷龙为他的未来而做的聘礼。
  迷龙的老婆仍跪在棺材边,谨守着中国关于老人还未下葬小辈就得守灵的规则,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一边静静地梳理着自己,用的是带着露水的树叶。雷宝儿为他的妈妈摘来更多的枝叶,这并不耽误他仇恨地瞪视眼下这个全副武装的庞然大物。
  死啦死啦的身边还随着一名死忠,于是他向那小年青的发话:“去找些人来。帮人把棺柩入土了。”
  那小子掉头以一种打仗的速度去了。死啦死啦回头,向着棺柩鞠了个躬——这也是他能对一个素味平生的死者表示出来的最大敬意——然后他转身打算离开,离开时他打算表示一下迷龙和我带给他的怨愤。
  “女人,你断送掉的男人本来够种杀掉上百的日军,现在被打发给名存实亡的军纪了。”
  迷龙老婆说:“我看太多杀戮了。”
  于是死啦死啦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可以不看了。你可以跟我们走,过了怒江去个你觉得适合的地方。我们还得在这儿做你看烦了的事情——等杀了我最好的机枪手以后。”
  “你这种人,我也看得太多了。”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看着那女人的背影,但对方并没打算让他看背影,她仍跪在地上,但用一种非常大方的仪态调过了身来,她第一次让人看见了她的正脸,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清理干净了,她不喜欢被人看见她的困窘与潦倒。
  我和康丫进林子,然后我们在死啦死啦左近愣住,我们第一次看见迷龙老婆长什么样子,连迷龙都没看过她长什么样子。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长大的地方,有一种孩子,叫作鬼婴,生下来就要被抛弃,因为他命里要祸秧别人。他身上有个标记,写着要出人头地,他不知道人这辈子要做什么,但他不管怎样也要出人头地。他很聪明,强取豪夺,没人比得过他,他要的不光是钱,也不光是权,他要胜利可不知道什么叫胜利,所以他什么都要。老天在他身上下了咒,其实他就是老天派到人间来收魂的恶鬼,什么都没法让他开心,他最后只好要别人的命。我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成了巨富,上周别人烧光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你也是这种人。”
  死啦死啦一直在苦笑,看树皮,看我们,看他的掌纹,“我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把日寇清出这片土地。我确实是不会知道胜利长什么样,因为它来之前我已经死了。”
  “您准备好死了,所以我们也就应当为您的理想去死了。团座,你们是恨天无柱恨地无环的强人,只想自己所想的天才。您和我丈夫都好像从日本来的精英,头几十年可以为了扶助他们的中国兄长而殇,后几十年可以为了保持他们欺凌弱小的权力而死。你们是那种交合刚毕就互相啮食的毒蛛,你们为了理想要凌驾众生,为了凌驾众生再把理想当作肥料,你们是林子里的霸王树,你们生长的地方连灌木都长不出来。”
  我无法不哑然地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女人面前面红耳赤,他很想走,可走了对他更是无法认可的失败,我几乎不知道该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康丫可以开口,因为胜在麻木,“团座,迷龙说……”
  死啦死啦烦燥地挥了挥手,让康丫住了嘴,现在连康丫都意识到这从未有过的烦躁。
  “烦请各位转告……他是不是叫作迷龙?”她在我们的点头中不愠不火地继续说,“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我的亲人在死,我还得把雷宝儿带大,不敢去看他了。可烦请转告,本来是想葬了公公后就去寻死的,现在不会了,我得对得起这样……一份聘礼。”
  我们愕然地看着她。
  如果说越鲜的花插大堆的牛粪,那么迷龙无疑是我们中最大堆的……我只是在替迷龙担心,他和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般配。
  死啦死啦在烦燥中忽然猛烈地挥手,“转告个屁?放啦放啦!”
  我们哑然地看着他,小死忠拉过来一班人以继续那半路被打断的葬礼,死啦死啦瞧也不瞧在他眼前恭立的下属们,他挥着他的手出去,“没听见?死人埋啦!活人放啦!”
  于是埋死人的拥向棺柩,而我和康丫仍跟在他后边。
  死啦死啦走出林子,便站在路边,望着他疲惫不堪,虽有队形但确实也溃不成军的部下发呆,他的眼光又有点儿像在看死人,而被那样看着的部下也只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我擞了一把康丫,和他附耳,于是康丫飞跑着去峰顶宣布迷龙的赦免。我想跟去,但我回头看了看那家伙破碎的表情——确实是破碎,一个人把自己被打得支离破碎的信心、信念、情感全堆在脸上就是那样,好像碰一下就会成垮掉的沙子。
  我站住了。我和其他很多的丘八们看着那家伙,那家伙目光全无焦点地看着我们,他往后退了一步时有点儿摇摇欲坠,他用手摸着身后的沟坎,慢慢坐下,然后将身体和头颅都斜靠了。那双眼睛只能让你想起一个将死之人,全无好奇心地凝望了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将升腾上去的上苍,然后闭上。
  眼睛刚闭上,支撑脖子的力气似乎就消失了,顺着沟坎歪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歪着——只要不是被炮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人死时大概也是那么个姿势。
  我们瞪着他,有人茫然,有人怯怯上行一步,有人怯怯后退一步。我们瞪着。
  他就地睡了,在我们即将开拔的时候闭上了眼,实际上,十五分钟前我们就该向行天渡进发。”
  我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于是成了最靠近他的一个人。他看起来没有呼吸,胸廓几乎没有起伏,我看着一具泥泞的,烟火熏燎过的,神采涣散的躯体。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死了。我们忽然想起来从没见他睡过,从缅甸到这里他一直像只疯狂跳踉的猴子。我们一点点抽掉支撑他的全部支架,让整座南天门压在他头上,我们成功地干掉了他——他累死了。”
  “团座?……死啦死啦?”我轻声叫。
  全无动静,于是我轻轻碰触他不知是因体温流失还是山风吹拂变得冰冷的躯体,然后一筹莫展地看着我周围那些我并不熟识的人。
  炮声在远远的背山又响了起来,我们曾经摆脱了那声音几天之久,但它现在又追了上来,让我们窃窃私语惶恐不安。
  “团长!”我摇撼他,我看着那具躯体从他倚靠的沟坎上滚落下来,仍然是了无生气的。
  “日军追上来啦!”我大叫。
  我现在能确定一件事,他就算没死,也至少已经晕厥,只是靠他最后的精神头儿做出一副睡去的样子。他仍然没有动静。
  我的身后在嗡嗡的碎语,有脚步声。我回头,看着窃窃私语的人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开始拔步下山,又有一小群兵从我们面前走过,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队列也不成队形,但是他们带动了我们中的人跟着他们。
  “白眼狼!他没扔了你们你们扔下他!”我冲那些人叫。
  那无济于事,我回头始抽打他的耳光,“你这叫畏罪自杀!改天再装神扮鬼行吗?起来啊!王八蛋!”
  埋掉了死人们的小死忠们从林子里出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跟在后边。死忠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盲目的崇拜让他们几乎丧失判断力,只会茫然地站在旁边,听着远处的炮声甚至生了去意。雷宝儿挤进人群,看了一眼认为是不会有兴趣的事情,又挤出人群飞奔了开来。
  他奔向的是山路上的上坡道,我不知道他奔向什么。
  我挤出了那个人群,走向山路的另一边,看着开阔的山脉和云层,我转回身看着那群束手无策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在越来越零散地走。
  这个凌乱的队形从缅甸走回云南,终于在南天门上散掉。我忽然不想再走。死啦死啦竭力保持的队形原来是我们每个人的腿,腿没了,我们就得蠕动着爬回家。我很想跟他说,你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是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听,只要别让我再无能为力地看着我们不战自溃。”
  我想哭而哭不出来,想笑比哭还难看,我觉得我虚弱得快被山风吹跑了。我看着雷宝儿在山坡线上浮现,那顺理成章,因为他骑在迷龙的肩上,接着我听见马叫驴叫狗叫,以及老虎叫狼叫和猪叫,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动物顺理成章,因为那都来自迷龙的一张鸟嘴。
  我瞪着迷龙,他像一个已经独力赶跑了所有日军的功臣,被不辣豆饼康丫这样的家伙簇拥着,做着雷宝儿专有的巨大的马,转着圈,拐着弯,学着蛤蟆跳,现在雷宝儿的笑声对他就是一切。
  迷龙说:“叫爸爸!”
  雷宝儿答:“狗狗。”
  迷龙笑得像所有的爸爸一样开心,并且和他的老婆会合,他基本不怎么注意那个人圈子,在他和他那一家子大步迈下山道时,总算还记得和我招呼一声,“快走啊!鬼子打炮呢!”
  我仍然以我原有的表情看着他,那家伙神经粗到——或者说他幸福到根本不关注这些,于是他走过我身边后,背上着了狠狠一石头。那家伙在怪叫声中转身。
  “谁砸的我?”
  我向他展示手上一块更大的石头,这一块无疑可以让他头破血流,只要我不在乎伤着雷宝儿。
  郝兽医冲着我叫:“烦啦你搞什么?”
  我看那个人圈子,又看了眼迷龙,郝兽医以他的职业敏感而一头扎进了那个圈子,几秒钟后便传出来他的嚷嚷声。
  “散开!都散开啊!你们这样围着是想憋死他啊?”
  于是人圈散开,迷龙不再瞪我了,看着那具全无活气的躯体,“咋?死啦?”
  我抬起胳臂准备投掷。
  迷龙忙说:“别别!晕啦我知道,被我气晕的。”
  不辣一边忙着把死啦死啦扶起来靠在臂弯里,一边大叫:“累晕的!”
  我们看着郝兽医在那手忙脚乱的救治,掐人中,掐耳垂,康丫拿衣服在一边给扇着凉风被郝老头一巴掌抽开,然后郝老头开始翻身上的布包,拿出几支也不知什么时候攒的金针开始扎针。
  看着郝兽医的徒劳,康丫的衣服已经改用来擦眼泪和鼻涕了。
  我们把他弄丢了。每当兽医这样满头冒汗时,我们就又少掉一个人。我们合力干掉坚强、主见和信心。
  迷龙从头顶上抱下了他雷宝儿,抱着雷宝儿凑近了死啦死啦,看起来他像要把雷宝儿当作一颗硕大无朋的药丸喂给死啦死啦。
  不辣叫道:“迷龙你搞什么?”
  “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发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发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发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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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七章
  我们沿着江畔的路行进,队伍拖了很长,江水在我们脚下轰鸣。
  远远就能看见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经是个渡,但后来有了桥,桥与渡并存,
  那座简易桥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与桥边的渡相比那不算什么,渡仅仅是一条连通怒江两岸的绳索,把着它你可以牵引一叶简陋的竹筏。
  但远远的我们看不清桥也看不清渡,我们第一个看清的是桥头桥上拥挤的人和车,渡口挤成了团的人。
  我们离了一段距离站住,我们站住的时候并没有人发令。
  日本人的炮弹还在南天门那头响着,死啦死啦并没下令,可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队伍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你有自尊,我们仍有队形,我们有腿,不想加入溃乱拥挤的散兵。他们在爬行,我们在步行。”
  我对迷龙说:“我打过二十多次败仗。”
  “我比你还多!”
  我说:“谁要跟你比这个?我是说,这是败得最像样的一次。”
  迷龙点头,“那是。”
  “传令兵!三米以内!”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着他,直到正在眺望东岸的他气得对我挥拳头,“望远镜!”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块石头,我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以便他更好地张望。
  江那边有着守军的阵地,修得草草,那一个营的守军如其说是在维持秩序不如说扰乱秩序,他们明目张胆地在桥头和桥墩上安放炸药,让本来就混乱的人们接近歇斯底里,一辆抛锚的车横堵在桥上,以至过桥的人只能从留下的寸许边缘小心翼翼地蹭过。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扔给我,在我的视线里,一个被挤下水的人在江流里打个花就没了,没人惊叫没人呼救,这场灾难长了点儿,长得足够让我们学会沉默。
  “跑啊跑啊,本说是要把日军赶出缅甸,现在被日军从缅甸追到中国。跑的人大概还没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后防线,如果再不筑防,日军这么居高临下一冲下来,说不定能直冲到重庆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说。
  我放下望远镜,没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图大略,我有更现实的要关注的问题,“那不是你冒牌团长管的——守桥的是我师特务营。我们报什么名号?川军团可是一早就到禅达了。”
  中国兵!还没跑得丢盔弃甲的中国兵!”看着桥上渡上只知逃亡的人们,他还真是牢骚满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对他翻着白眼,“你饶了李清照吧。”
  那家伙没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个喇叭,对着人群嚷嚷——这会儿他很像迷龙,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杀猪一样难听,“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当然没人理他,除了我,“嗳,我说团座,你不是雷宝儿。专心逃命好吗?”
  死啦死啦瞪着那座象煎锅一样的桥,汤锅一样的渡,“有两个办法可以过得此桥。一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上,哗的一声刀剑齐下杀将过去,无辜是一定秧及,可咱们整建制过了江可以协防;二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散,化整为零大家一窝蜂挤过去做东北佬儿的乱炖,过得几个算几个,本团就此解散。孙子继续往东跑,老子帮忙协防。”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我看看江的那边,我很艰难地说:“整队人冲过去,老子也协防。”
  死啦死啦装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桥头,“这样的溃兵怎么打战,怒江一玩儿完,日军挟高地之势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会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吗?咱一个没身份的团又管什么事?”
  我只好瞪他,“三团就一师啦,几个不怯战的师就把江守住了。你说乱世中人性血性没数的,就是说它还有还在,咱说不定来个台儿庄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说:“我不喜欢流亡政府,好吗?……你有完没完?”
  “没完呢,我还没说第三种办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厌地笑着。
  我真的很想把他从石头上掀到江里。
  我们的队伍驻留在江边,迷龙带了一小队人冲向那处渡口,他的机枪已经替之为一大盘绳索,和手上掂着的一根粗头大棒,他带去的那帮家伙如狼似虎地挥舞着枪托与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拥挤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来。
  迷龙又敲翻一个跟他张牙舞爪的,在枪托的卫护下将绳索盘上了江边的巨石。
  他们这样带着索头硬生生挤上了筏子,不断有人被我们这边齐心协力的混账玩意儿挤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浅水,他们骂着又爬将上来。
  于是那帮家伙把筏子扯向对岸。
  第三种办法就是第三条路,我们搭出我们专用的第三条索渡,整建制过江,协防。
  郝兽医和不辣协众在江边造着筏子,也没什么别的讲究,尽可能的结实一点儿,大一点儿,刚砍下的木头和竹子不断被我们的人送来。
  我们听着隐隐的炮声,现在我们又能听见它了。我们看着我们的人在急流中与怒江较劲。
  桥头的那些守兵也听见了,装设炸药的人明显加快了进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南天门峰顶。
  死啦死啦听着炮声,看着我们自己的守军,“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我猜他们正在爬南天门。”
  我沉默着将雷宝儿带到路边,让他不要妨碍我们干活。那孩子现在很懂事,无声无息地和他的母亲站在路边,看着江流里那个他不知道该当作什么的人。
  迷龙那帮人终于将筏子驻留于江对岸的乱石里,他们踩着江水上岸。
  我们看着,我们松了口气,迷龙他们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树,或者深植于江岸中的礁石,他们也已经找到了,但立刻被从桥头分流出来的一帮兵拿枪比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结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觉得他的咬肌现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们要身份证明。”我说。
  “哪那么容易就完啦?你动辄就烦啦,然后就完啦。”
  “我们有任何人有身份证明吗?除了条中国裤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开,“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队列里别乱!”他就这样往队尾去了,直至消失于我们视野。于是我们只好继续干瞪眼。
  迷龙他们在那边跟人指手划脚,叫喊跳踉,说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枪顶得他们越来越紧,迷龙打算硬去把绳索套上时干脆挨了一枪托,幸好他往江这边看了看,总算没跟人开干,而是脱了裤子让人看他的中国裤衩。
  阿译也在我旁边望眼欲穿,“他总算有数了。”
  我问他:“你啥时候有数,阿译?”
  阿译就又有些郁闷,而我们所注目之处,守桥家伙们的枪口让开了一些,可枪并没放下,他们看看江这边我们这个队伍,继续与迷龙们为难,而现在脱裤子让人验裤衩的不止迷龙一个,而是我们过了江的一帮。
  不辣说着风凉话从我们身边挤过,去完成筏子的最后一道工绪,“要得。现在守桥的老爷当他们是连裤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视野里看不见死啦死啦,我没了主见,离我最近的是更没主见的阿译。
  “我们唱歌吧?要不我们唱歌?”阿译拿不准主意地说。
  “啥玩意儿嘛?”我说,但我立刻意识到这小子终于提出了一个有数的办法,“……唱什么歌?”
  对一个只学过政教而从未学过军事的军官,我可算问了阿译一个正中他下怀的问题,“唱这个,这个歌!”
  那家伙从我身边蹿开,跳上一块石头,卖力地挥着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们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营长!大家一起来,跟我唱!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于是我们就开始嚎上了,整队的人站在江边对着对岸吼: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我仰望着阿译吼,那真不好受,那家伙以一种颠狂的状态打着拍子,眼泪鼻涕说不定还有口水全对着我纷落如雨。
  我抹着眼泪,“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他妈哭哭哭什么?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为做汉终军,我成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远越来越远,我成为昔日拿着水龙和枪托对我的同学猛揍的人……可是阿译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们的歌声终于渐停。对着迷龙的枪口放下,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向他发问,客气了些,至少是在理论而不是殴之以枪托,向之以枪口。
  丧门星又在唱歌,已殒戴安澜将军的《战场行》,没阿译那么夸张,但哼的也带起来一片。我听了会儿那比较没文采的歌词,激动过去了,我们虽然拖了时间但似乎也可平静地过江。
  康丫在后边拍着我的肩,“耳朵拿过来。”
  我把耳朵拿给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干到东京了,别跟别人说。”
  我退了一步,挠着被他弄得生痒的耳朵,“什么意思?”
  “不知道。队尾传过来的,让小声跟熟脸传下去。”
  “……别跟别人说还往下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怎么传?”我问他。
  但我传给了郝兽医,并且听着再从不辣嘴里传几道后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说,小鬼子把小东京打了,小日本只好家搬到缅甸了”。
  豆饼瞪着眼惊咋,“那太挤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队列里周遭寻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于是我离队走向队尾。
  还没到队尾我就看见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树边,看见我来就嘻里哈啦地向我挥了挥手,一边解着裤子扣走向树后,看起来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树后,这里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无便意地站在那里看着树后,我过去看着他看的东西:一个已经死了的中国兵靠在树干上,刺刀扎在他胸口,血还在流——如果我对他有什么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从散兵游勇中踢进我们队列的溃兵之一。
  “是日军。你们唱歌时他干张嘴,我瞧出不对,他也瞧出不对,他进林子,我跟,他想杀我。就这样了。”死啦死啦说。
  我问:“你往队首传话的就是这个?”
  “别声张,日军就在我们中间,向你熟人传话。我让蛇屁股传的话,怎么啦?”
  “找个广东人传话?!现在都传成小缅甸打了小东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闹分家啦!”我说。
  死啦死啦哑然,但他现在笑不出来,我也笑不出来。
  他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光想这事儿了——去叫你最信得过的人来这。”
  我一边出林子一边嘀咕,“什么叫最信得过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着那具尸体,“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译在看着对岸,也听着炮声。
  迷龙仍在和那名军官理论,守桥兵收走他们所有人的枪械。他们并不紧张,因为那只是为了保险。
  装设炸药的工兵已经退离位置,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毕。而桥上横着的那辆车终于被齐心合力推进江里。
  现在我们是很多人看着那具尸体,郝兽医、不辣、蛇屁股、豆饼、丧门星、康丫,几乎都是收容站里出来的家伙——我码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这些都是一起从禅达出来的——就这些了。”我说。
  死啦死啦没理我话里的挖苦、惆怅与牢骚,他整理着死人围在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点儿,“上回跟咱们交一手就踪影不见的日军斥候。现在出来了。想的是跟着溃兵一块儿混过桥吧,要是占了桥他们大军从南天门冲下来就真是一泻千里了。这是他们防止误伤的标识,我刚才在队里看见十几个。”
  我说:“我刚看见个扎毛巾的开小差往南天门上去了。他们不想被裹进来,乱他们才好混,可团座把他们编进了队里,咱们这队人可不乱。”
  不辣发急,“宰了呀!这批打前锋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枪就掉头找妈。”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傻瓜。
  豆饼附和道:“嗯哪!”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问不辣这个傻瓜:“壮士,就现在这态势,你就看看迷龙被逼脱了裤子,枪声一响说打鬼子,你觉得桥还能在吗?然后堵这边上万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语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着大家说:“诸位都是本人的亲信。”我斜眼向着那个涎不知耻的家伙,他可不在乎。“诸位亲信,各自再找信得过的人——你们不会笨到把日军当中国人吧?——各自盯好一条毛巾,等我号令一起动刀,别开枪。”他用肩上的枪拉了个空栓,“这就是号令。”
  这样的事态严重得让我们无心说话,我们沉默地离开,一个没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刚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颇觉得有趣地看着我,那是他那种方式地表示赞赏。
  我一边走一边往脖子上系着毛巾。郝兽医跟在我身边,紧张地依样画瓢,只是他那条白毛巾完全是灰黄色的了,整个一条破布。现在我们无心去管这些细节,我们从我们的队伍中走过,现在看任何一个人都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好在还有毛巾。
  我走过一个确定无疑像我一样系着白毛巾的家伙,但是不辣已经和豆饼在旁边起劲地挖鼻孔,我只好错开这朵有主名花继续前行,我几乎和另一个家伙脸对了脸,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着他。
  那家伙便横了过来,“看什么看?”
  我说:“不看白不看。谁让你长得象万兽园。”
  和丘八们混一堆我早已学会了狠恶,那家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让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从他身边擦过,这不可能是个日军,他的北方话实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没费什么事了,一个系白毛巾的家伙非常主动地向我猛点了一下头,那实在是个非常日本化的动作,我依样画瓢地还了回去,一边奇怪怎么这么明显的一个日军会没被旁人认出来。然后我便站在他左近与他面面相觑,那家伙严肃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很有洁癖打量郝兽医那条灰黄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围看了看,丧门星是离我最近的,那家伙独身盯住了一个,并且很若无其事地抱了膀子看着对岸的迷龙在跟守桥的点头哈腰,而他身后那位白毛巾义愤填膺地瞪着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寻思这玩意到底砍过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从人群中冒头,他爬上了阿译领歌的岩石,他的目光从这整队人中扫过,一手玩着肩着的步枪。
  我在冒着汗,我用毛巾擦着汗,我视野里的迷龙跟人鞠了十七八个躬之后,终于和人拿着绳索走向一块他早看好的够粗的大树——守桥的总算是不再拦他了。
  我转回头就不得不正对那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并且他很想和我说话。
  那个人用日语跟我说话,鬼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嘬着唇,像我所见过的日本人那样严肃地摇头。
  那家伙几乎忍不住要给我鞠个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语嘟囔,好像在认错。
  我只好继续严肃地摇头,摇头中我看见郝兽医忧急地瞪着我,于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头时那家伙已经把枪下了肩。
  那家伙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地拉了个空栓。
  我转回头向我身边那位多嘴的先生,转头的时候已经把手按在后腰的刺刀上,然后我看着多嘴先生对着我咕噜咕噜地想说什么,郝老头儿以一种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绝对不可能用来格斗的小刀从他后肋上拔了出来,面对我的愕然他几乎有点不儿好意思,“……其实他们的心肝肺和咱们长得没啥两样。”
  我转开头,丧门星正猛然转了身,让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军忽然对了他那张没表情的脸,然后他在人发愣的时候就拔了刀,顺着拔刀的势头就一刀把对方给劈了。
  然后我听见一声怪叫,刚才我没看见的康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我简直不知道那家伙是咋想的,后边追着那个狂怒的日军屁股上扎着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从岩石上跳下来,把一杆没弹的步枪当暗器飞了过去,那名日军被砸得摔倒,丧门星虎跳上去补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们的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了骚动,幸好那种骚动还不会被对岸发现。
  我擞着脸色惨白的阿译和不知所措的郝兽医,“告诉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声张。”
  阿译扯得嗓子都变了调,“——大家听着!”
  我低声喝道:“不要声张!”
  阿译压得嗓子都变了调,“……你们过来听我说……”
  我瘸着,跟着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丧门星。
  我们的本意是给像康丫这样不能收拾残局的家伙帮忙,我们飞速跑向队尾,所过之处,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豆饼在用石头狠砸。
  万兽园被我前边跑的两位推得足一个转,我把他那张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脸又推了半个转,我们所过之处,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剁,好几个同僚把一个挤在山壁上捅,队尾处的状况更好一些,一个同僚已经干掉了他的目标在和一群惊慌的家伙小声解释。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虽没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丧门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费那个劲了,我气喘吁吁地站住。
  然后我听着身后传来的砰然枪响,我转身,看见豆饼目瞪口呆看着腹侧的一个血洞。一个人从他那边向我猛冲过来,快被他撞到时我才看清那家伙是已经两次与我擦肩的万兽园。
  我根本经不住那一下撞,腾空飞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家伙野牛一样从我身边跑过,用一种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门的路,连刚反应过来的丧门星都追不上他。
  我晕头转向向着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国人!”(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而那家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皇军!皇军!”
  然后枪响了,那家伙挣了一下,顺着峭壁滚进了怒江。
  我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阿译,他终于打准了一枪,也是不该打的一枪。
  我转头看着死啦死啦苦涩的表情,无声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把一个弹夹装进弹仓。
  我转头看着被不辣扶住的豆饼。
  我转头看着站在山道上发愣的丧门星。
  我转头看着江那边正拿着绳子在发怔的迷龙,和不再管迷龙退往工事的守桥兵——引爆装置无疑就在那里。
  我转头看着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从队伍中站起来的蛇屁股。
  我再转头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声巨大的爆炸震荡着怒江两岸,本来就震耳欲聋的声波在山野里再一次次被放大,我们的队首在爆炸中卧倒躲避即将纷落的石块和断木。
  我呆呆看着那座桥在爆炸中分崩离析,连同桥上的一切,死了的人,还没死的人,随同桥的残骸一起升腾。我呆呆看着迷龙们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着守桥兵中最勇敢的人给了行天渡的渡索几刀,却没能砍掉它就跑进了那边的工事。
  曾经是行天渡的碎片开始在我们头上下雨,让我只好抱着头什么也不敢看了。
  我曾经信过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试,可我没办法划燃,永远没办法划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门的丧门星没有被震波波及,他在冲我们大叫:“斥候!”
  枪林弹雨几乎把他覆盖了,他用一个习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们的队尾。被震得头晕眼花的我呆看着死啦死啦向弹着点发起冲刺,他不是要冲锋,而是要看清楚目标。我们很快就都看得见了,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曾经被我们打得不敢再现的身影,刺刀上挑着日本旗的日军在向我们射击。
  不知谁在大叫:“跑啊!”
  我们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首,队首冲向渡口。我立刻被拥了起来,我发现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转身随大流,我转了身,并且以我以为一个瘸子不会的潜力领先。
  我在奔跑中看着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边的迷龙摇摇欲坠地在东岸爬起身子。
  迷龙从东岸看着我们,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迷龙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他得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用绳索在树干上绕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了死结,然后脱了衣服挂在绳索上,他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荡了起来向西岸滑行——他想这样把自己送回妻儿身边。
  也许迷龙曾见本地人这么做过,但这未必适合一个东北佬儿,荡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就滞在那了。迷龙听着衣服发出的撕裂声,他在两岸的喧嚣声中抬头,看着那件本来就跟破布相差无几的衣服上出现一个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挤,扒拉开别人也被别人扒拉。山顶日军的枪弹在我们中间攒射,尽管远成了这样只能算是流弹,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着迷龙从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连个花都没打就消失了。我没空感叹,继续奔跑。郝兽医正脸色惨白地在山壁边护着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我犹豫一下,拉上了他们。
  桥头的幸存者现在正拥向原来的渡口,而迷龙的努力让我们拥向新搭的渡索,几个当头的家伙已经把扎好的筏子推进水里,而原来渡口的筏子正被从东岸拉扯回来。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团混乱中间,一手挥着连鞘的刺刀,一手倒抡着步枪,双手齐抡简直是李无霸锤震四平山的威内,一个抢上筏子的被他一枪托抡倒,另一个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奋勇当先猛扑上去,被一枪托给生顶了回来,我狂怒地一拳轰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谁,我愣了那边可不愣,一脚把我踹成了捂着小腹的虾米。
  死啦死啦鼻血长流地瞪着我们——我一拳的所赐——他瞪着我们所有人。
  “准备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妈的刚才谁动手打我?!”
  我认账才怪呢,但我身后的人仍在拥来,把我们前边的挤得向他直撞,于是那家伙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还从未见过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我们脚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差点儿没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而那家伙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会打死我们任何一个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我们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流弹从我们中划过,我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这也要被那家伙拿脚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给你们修来的破阵地?这里人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斥候!”
  于是我们开始犹豫了,我们看着他,他阻住了我们往渡口去的路,我们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揪起来一个,但刚放手的那个便又钻回了掩蔽之后。子弹在他身边穿射,看起来很英勇,可他的咆哮听起来也像徒劳。
  “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瀛岛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我在他放开我后便蹲回属于我的石头后边,我身边是正在料理豆饼伤口的郝兽医和迷龙老婆,雷宝儿认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构造。
  郝兽医安慰道:“还好还好,子弹穿出去了。”
  迷龙老婆用手帮豆饼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吗?”
  “没有!”我说,但把一个急救包摔在豆饼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谁会冲出去?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出来,赤裸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的伤口,血倒是被冲洗干净了,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就这样仍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险些把死啦死啦的脚板给砸烂了——他的清醒相当程度是因为看见了他的妻儿,那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我们也起身了,并不拥挤,稀稀落落地跟在后边——因为顾忌那个恶狠狠瞪着我们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们了,他大踏步地回身,还走在迷龙前边——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光顾,半截筏子浸在水里。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着他的驳壳枪,都懒得去看那边抢得一团糟的老渡口。
  然后他把枪顶到了迷龙拿命换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发,这真是彻底——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连他的血液都有那么几秒钟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砾石上,恐怕是已经全然脱力了,雷宝儿挣脱他的臂弯没费半点儿力气。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我们呆呆越过蜷成一团的迷龙看着那个砍掉了我们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驳壳枪看着我们,他还有子弹,单发的话至少能收拾我们十来个。他肩着步枪所以还有一只空手,用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轻蔑之极的手势: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对我们这帮人向天伸出一个小指。
  他这么干的时候,一发从山顶飞来的子弹斜削进他身后的水里。
  “我跟藏边人学来的最轻蔑的手势,这意思是杂碎,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从缅甸相扶相携走到这,在自己的地方把脑袋逃过东岸,身子扔西岸给人碎剐?不痛吗?你们属死蛇的?我觉得很痛。”他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腰际,“我宁可你们把我从这里切开,就在这里,现切。”
  当然我们不会那么做,知道什么不能做,情绪也就渐渐平息。
  “我要带你们全过江。不过几个狗日的斥候,干死他们,然后大家一起过江。兽医,你带伤员妇孺先过,我们东岸会合。”死啦死啦说。
  伤员就是豆饼,死不了但是佝偻,一张痛苦的脸,“我没事。我是副射手。”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们自己能过去的。”
  迷龙已经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儿,手撑在地上,干张嘴,不出声。
  “那我还过江干球的?”郝兽医说。
  于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这些琐碎了,迷龙在过江前把他的机枪交给了我们的一员,死啦死啦把它从人肩上拽了下来,咣当一声扔在迷龙身前,迷龙猛一下蹿了起来,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时占领山头。谁死在江边,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全大头朝下倒着埋——因为那是孬种。”死啦死啦说。
  我们仍在发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还是呸我们,他开始发力,从我们一群呆若木鸡的家伙中间跑过,别当他会老老实实一个人冲上山顶,他跑的时候抬起了那只空手,让它与我们的脸颊接触。我首当其冲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见过一个人一巴掌抽到几百人的耳光吗?他正在做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们回老家!然后咱们回禅达快活!”
  我们仍在沉默,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一个佝偻的跟着他,然后是不辣和丧门星,我摸着我挨过抽的脸,很多人摸着挨过抽的脸。
  迷龙嘬着险没被砸断的手指头,痛得在那只跳,跳下来他就看着他的妻儿,他的妻儿怔怔地看着他,迷龙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机枪冲着已经从滩涂冲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于是他做了第六个,我做了第七个,第八个是一群,第九个是全部。
  死啦死啦发出一阵我曾经听闻的怪叫,那爆发在他赤裸着一张黑皮对着一群日军时,于是我们全都那样怪叫。
  我们冲上了山路,日军的射击已经不是原来打在我们中间的盲射了,他们在隐蔽物后精准地命中我们,不断有人倒下,他们不打算放弃这个制高点。
  死啦死啦还在怪叫,你觉得他一定会叫到气竭翘掉,但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断在倒下的部属,长吸了一口气,接茬儿鬼叫。
  迷龙终于追上了他,凶神恶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那家伙打了愣掉,然后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个滚,然后爬起来上冲。什么也没说但是其意明了,我们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饺子,摔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阿译那倒霉蛋干脆摔得是连影子都不见了,他坐上滑梯一样滑出了我们的视野。
  放弃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几十具尸体,日军从一个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从灌木命中我们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我们也不再叫唤了,手足并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着,抓着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龙在后边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边,但迷龙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账。
  我边爬边说:“骗我!”
  迷龙不解地问:“啥玩意儿?”
  我说:“没跟你说!”
  死啦死啦问:“你又被骗走啥啦?”
  我们都是气喘吁吁的,往上爬着,一边往下滑着,一边斗着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只是斥候你根本用不着让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这么猛的火力!是前锋!日军前锋!”我恨恨地说。
  迷龙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说:“我说,你们最怕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现在,打现在这样的仗。我还怕狗,比怕现在还怕狗,见了狗我就吓得想尿。还没尿的时候我就冲上去,连冲带瞪的,心里想着,我咬死你,只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吓得夹尾巴就跑。”
  我爬得连血都快吐了出来,我瞪着那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枪弹在头上横飞,爬上去三米滑下来两米——那家伙在这时候唠碎磕,居然还一脸温情的微笑。我看我后边的,阿译和豆饼相扶携着,再加一个郝老头儿,他们跑上来两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儿唠:“就有一条狗没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点夹了尾巴,后来那家伙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龙说。
  我没心贫嘴,我只好叹气,“我们全得死在这里。”
  爆炸声压住我说的话,我们离日军已经近到这个地步,他们纵臂从我们看不见的坡顶上甩出手榴弹,在我们中间爆炸。
  “狗龇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只手仍攀着在往上爬,一只手摔出他的手榴弹。
  我们与日军的交锋在互掷手榴弹中开始,山坡和坡顶都爆炸着烟尘。一个很悍的日军从爆炸的烟尘里冲出来,一刺刀把我们一个同僚攮得从峰顶翻滚了下去,他身后还有一群这样要跟我们玩白刃仗的家伙。
  这里山势见缓,我们已经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动物了,死啦死啦一边上着刺刀,一边冲向那一片刀尖,一边嚷嚷:“迷龙啊!使损招啊!”
  我不知道迷龙和他有什么默契。我们都在冲,死东北佬儿后来者居上地冲了第一个,他居然像挥木头棒子一样挥舞着他的机枪。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着徒劳的想追上他,我骂着但知道在枪声和爆炸中他也听不见,“机枪掩护啊!大叫驴!”
  那叫驴已经领先了我们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见他的日军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调向他,捎带着另一种频率的尖叫向他撞来。
  叫驴忽然不叫了,砰的一声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冲到他跟前的一名日军连人带枪从他身上飞摔了过去,后边不辣给补上的那一刺刀毫无悬念。
  机枪开始轰鸣,叫驴迷龙沉默着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让冲出烟尘的日军几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带着对这一损招的印象冲入烟尘,在极低的能见度中和一具人体撞在一起,我瞪着眼前那个日军独眼龙,并且发现在冲击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家伙发出一种我似曾听闻的咕噜声,一个装经文的小袋从他脖领里掉了出来,我没法不注意到上边的两个小字——“桥本”——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种感触,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家伙倒下时把刺刀连着枪从我手里带走,我低身去卸脱刺刀与枪座上的卡销。我身边响着人体与人体的撞击声,我看着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当标枪冲烟尘那头投掷过去,然后抽出他的毛瑟枪开始对烟尘那边射击。迷龙在他身后,赤裸着,加入了他的射击——可惜那家伙快活到忘了换弹匣,“哒哒”刚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枪刚用来打渡索了,也只比他多响了一个连发。
  于是我们看着足十好几个冲向我们。
  我死命扳着卡死的枪栓,然后发现扳的根本不是枪栓而是一个固定部件。我想着这番是死定了,但迷龙和死啦死啦冲着几把对我攮过来的刺刀撞了过去,迷龙砸翻两个,死啦死啦拿枪柄敲倒了一个,第四个生得像猴子却以一种相扑的姿势扑了过去,被迷龙一横膀子给横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扑过去拿枪柄狠敲。
  我开始射击,直到打完弹仓里少得可怜的五发子弹,而我更多的同僚从硝烟里冲过来加入我们。
  我们在硝烟里用枪刺、躯体和子弹撞击,每一次撞击后双方曾经的锋锐都所剩无几。当我们用来撞向日军的躯体已经倒下第四批后,我们发现居高临下的已经变成了我们,我们生生把他们从峰顶上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终于又有空给他的毛瑟装上了子弹,并且也装上了枪托,有得选择的时候他总愿意选择效率更高的方式,这种思路决定了他喜欢蹲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对着和我们缠斗的日军精准射击。
  迷龙的机枪是早不见了,拿着柄也不知哪来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对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断了。迷龙拎了半截断刀回身,他终于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见后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龟孙犊子!。”
  他跌跌撞撞的回过身来,拎着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为一个死了的日军枯藤缠树一样死死缠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着:“临阵退缩者斩。”
  迷龙浑没理那么回事,只叫:“你掉头看看!看缺德玩意儿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头,又射倒了一个正要对蛇屁股下手的日军。他知道迷龙要他看什么。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强比你横。”
  迷龙在硝烟中阴郁而昏沉地看着山峰下的行天渡。
  仅存的渡索处人已经挤成了团,筏子又一次被推离了江岸,一群后来者居上的兵们在筏子上抢着位置,几乎把迷龙的老婆孩子挤到湍急的江水里。
  那女人死死把着仅有的一个握手处,被人推擞着,另一只手抓着雷宝儿,她看着山峦线上的那个阴郁而昏沉的家伙,而身边那个胖大家伙则在更猛烈地推擞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经浸进了江水——死胖子实际上已经占据了筏上最宽敞的位置。
  雷宝儿开始反击,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哟喂的大叫着,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头小型猛兽,他第一反应像是要把雷宝儿扔进水里的,但他先看了迷龙老婆的视线,于是他回头看见了山峦上一脸阴沉,还未从死战中还魂的迷龙。
  胖子放开雷宝儿,代价是被雷宝儿不分好赖地咬着他的肥腰,他啊哟喂地惨叫着把迷龙老婆从那个摇摇欲坠的位置拉近他的身边,从腰上连人带嘴地把雷宝儿撕巴下来塞回迷龙老婆怀里,然后用他肉山一样的身体把迷龙的妻儿环抱了,做了一道挡住他人推挤的围墙。
  筏子被拉扯着向江心驶去。迷龙在山峦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个弹匣,在换弹匣时他才有空看了江面上一眼,对迷龙说:“照顾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和死人那么亲热很好看吗?”
  迷龙终于意识过来,抓着扣在他腰上的那两只手掰开,死人如土委地,迷龙从地上找到一支步枪,卡的一声上好了枪刺。他再回杀场时了无挂碍,抬手就刺死了两名围堵康丫的日军之一。
  剩下那个开始逃跑,康丫开始猛追,打了几发子弹却无一中的。
  日军开始溃退,居高临下之势一旦不存就气势丧尽,他们退得简直是连滚带爬。枪声零星了许多,因为只剩下我们追射的枪声。
  我们追射。
  我在打又一个弹夹,知道****紧张,我尽量不虚耗每一发子弹,我在瞄准被康丫追的那名日军,那家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树林中绕着圈跑,弄得枪枪放空,让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极。康丫在我身边跳脚大骂,他已经没子弹了,拿石头居高临下的乱砸,边砸边骂:“有种的没?回来老子给你日啊!”
  那太没有杀伤力了,我扔了个长柄手榴弹给他,那家伙接住了,看也不看当石头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家伙正从树后边钻出来,简直是拿脑袋在就这飞来之物——我看着那家伙扑通摔倒。
  我骂着以掩饰我的惊讶与钦佩,“没拉弦!你真他妈浪费!”
  康丫高兴地说:“秦叔宝的撒手锏!撒完还要拣回来的啦!”
  他就连蹦带蹿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拣那枚手榴弹,拣回了手榴弹那个被砸得晕头转向的日军也在往起里爬,康丫过去一脚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脸的没?拿屁股瞅你爷?”
  他脚下是个完全被打得心智溃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来,只管把脑袋往灌木里钻。
  对康丫来说这真是个太有趣的游戏了,他连三接四地拿脚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门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后我听着步枪的连射,至少是两支,看着他头上的枝叶被打断。
  我大叫:“康丫回来!”
  康丫就这么着还在那尊屁股上捞了一脚,让那个日军完完全全是爬进了灌木,从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里杀回马枪的日军,只看见追射着康丫的弹道,那小子在弹着点中间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丑陋得丢尽了军人的脸,我清晰地看见跳弹蹦到了他的身上,这大概让康丫很愤怒,他不跑了,站在弹着点中间对着灌木里大骂:“他妈的!有够的没?都打着了还打?!”
  他手挥了一下,一道抛物线飞进了那处灌木里,我想那家伙又把手榴弹没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着蹦回我身边时我听见了灌木里的爆炸,灌木里哑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边,笑得直咳嗽,“拉弦了,这回我拉弦了。”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曾血战的山顶,硝烟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样刚放弃追击的,还有一些气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刚爬入我们中间的,像阿译豆饼郝兽医这一拔子——那一批刚进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呕吐。死啦死啦把他们踢起来,而迷龙把一面日本军旗拔下来扔了。
  我呆呆看着他们。
  与死啦死啦为伍就得预备好在谎言中生活——被我们从山顶撞下去的日军足一百多人,两个加强小队,斥候绝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甚至已经在峰顶插上了军旗。
  没死的人傻呵呵地乐,十五分钟,我们把占绝对制高点的敌军赶回林里吃草,干掉他们三分之二。我们冲向一条巨大的恶犬,龇出我们以为早已经退化没了的獠牙,吼着。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挥动着他的双手,“筑防!没死的都起来筑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乐。
  康丫对我说:“想逃工啊?又偷懒?”
  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轻笑,并擞着他发出他不明其意的吠声,“汪汪。”
  “别碰我的伤啊。”康丫说。
  我拨拉开康丫那条炫耀般横在我旁边的腿,它中了跳弹,“贱人贱命,一个找死货打这种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妈还真给你改了个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颇有豪气,一边带着咳嗽,“贱?老子有汽车开那会,油门一响黄金万两,你们这帮路边蹭的才贱过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瞪着康丫,康丫轻轻地压抑着他的咳嗽。
  我沉默着在他身上寻找,我找到了,日军的第一枪就击中了他的肺部,伤口冒着血泡,而我一直以为他仅仅被跳弹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着,给我一个苍白而无奈的表情,“有绷带的没?”
  “……兽医!!”我大叫。
  我从望远镜里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遥远之极的距离喝叱着——阿译带着帮身上没有硝烟痕迹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工兵工具,他们连刺刀和饭盆都用上了——距离很远,叱声却就在耳边,“林营座,这是你们为弟兄们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试试。”
  阿译只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浅,阿译只好抱了膝,像极了拉屎,而且整个脑袋很无辜地露在外边。
  死啦死啦责问他:“要擦屁股纸吗?这是屎坑还是散兵坑?弟兄们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只负责屁股?”
  阿译只好苦着脸,“工具太少了。这土又硬,硬胶土。”
  “列位在受罚,山顶开打,你们还爬在半山腰,让你们的袍泽兄弟以寡击众,如果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差劲,我们已经被日军分几口吃掉了——看得出你们很抱歉,能不能让你们的歉意变成够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译说。
  死啦死啦说:“真好,我知道你们是体质嬴弱,营养不良,可还有一个体质羸弱营养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边……”现在他看见我了,便遥远地指着我叫嚣,“孟烦了,我不是在夸你!你那样反拿了望远镜,是觉得离我远一点儿比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远镜,让一切回到一个正常的距离。
  “去检查阵地!我会来找你麻烦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儿在坑底使劲儿的阿译,“挖不下去你也垒不上来吗?从这往上垒呀!我的营座爷爷!”
  我连忙在他还没工夫来找我麻烦前走开。
  我用望远镜看山腰的林子,日军不见踪影,树枝刚动了一下一发子弹就飞了过去——我用望远镜看脚下的蛇屁股,让他更加丑怪,刚才是他开的枪。
  蛇屁股在望远镜里冲我咧开一个海阔天空到铺天盖地的笑容,“小鬼子改娘娘腔了,光挨打不还手。”
  我嘱咐他:“节省子弹。”
  我走开,走向山的另一侧。我所过的地方迷龙正拿着他的机枪在发愁,这家伙总拿机枪当开山大斧使现在可招了报应,俩脚架砸成了一脚架,显然他是再无法固定射击了。
  “咋整?”
  “找日本天皇赔。”我说。
  迷龙呸了我一口,而豆饼怯怯地把几个备用弹匣给他。
  迷龙立刻开始发威,“老子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
  豆饼如临大祸,“爬爬爬爬……。”
  我趁早走开了,但身后殴打声和呼痛声仍不绝于耳。我扫视我们这个阵地,说真的,对攻击意志旺盛的日军它是居高临下的宝地,对只有防御能力的我们它可真不咋的,不仅因为阿译们的散兵坑始终深入不下去,更因为它在一个很容易被炮兵收拾到的山顶,光秃秃的一览无余——我甚至觉得它还不如山腰上日军退进去的林子。一些石头大概是仅有的天然掩体,里放下一些伤员后就基本没什么站脚的地方了,那里现在被郝兽医占据着,不辣坐在康丫旁边看热闹,而郝兽医在擦汗,我过去看康丫,他恹恹地瞧着郝兽医捣咕他的伤口,一脸的萎靡。
  “就为踢人的屁股。今天伤得最不值的家伙。还好吗?”我问他。
  康丫郁郁地地说:“不好。”
  不辣的神情与我们迥异,你会觉得他简直有点儿沾沾自喜,“兽医擦汗啦。兽医一擦汗我们就要大事不好啦。”
  老头子再不敢擦汗了,拿康丫的伤也没辄,只好对不辣吼:“你给我滚蛋!什么忙也不帮,就会在旁边放屁!”
  不辣一脸的涎笑,油盐不进。康丫则长吁短叹:“你们要叫我康有财。叫康丫我活不过二十五。”
  不辣说:“康丫。”
  现在我明白郝兽医为什么对不辣发火了,连我都觉得他有点儿讨厌了。他似乎听不到因为肺打漏了,康丫说话的声音都和平时大不一样。
  康丫说:“有财。康有财。”
  不辣坚持说:“丫。康丫。”
  我喝道:“不辣你不要没完没了。”
  “康丫。”
  我的脚尖和郝兽医的巴掌同时招呼了上去,不辣涎笑着-一个无聊家伙,开了一点儿不好笑的玩笑,还要自己乐,烦死人。
  要麻死了,不辣成了烦人精。不管路边的陌生人还是受伤的自己人,他都要插上去缺德一嘴子。我想在他的自暴自弃背后,是不是都希望我们死了最好。
  康丫又叹了一口漏着气的气,“算了算了。随他叫吧。叫什么也不管用啦。”
  对郝兽医这种永远无计可施的医生来说,最可怕的恐怕也就是病人求死的情绪,老头子便青筋暴露地冲着不辣发火,“滚!滚一边儿去!你把我们都咒死了,要麻也回不来!”
  不辣就磨磨蹭蹭爬起来走开,他脸上还带着笑,让你恨不得想踢他。我们刚放松点儿他就又回头,“康丫想要什么?”
  康丫没听清,“啥?”
  不辣说:“就要死的人了,总有个心愿吧。要什么?”
  郝兽医喝道:“你才他妈要死了呢!你死回湖南去!”
  “羊肉。”康丫说。
  老郝便在暴怒中愣了一下,他看了眼康丫,不再吼了。
  康丫接着说:“这地方只有山羊,嚼起来跟老羊皮似的。我是说啊,来这其实我连羊皮都没吃过。我想吃绵羊肉。”
  不辣骂道:“要死啊。这上哪给你找去?换个别的。”
  郝兽医忙不迭地接茬儿,“我去找,我去找。”
  “找得到有鬼了。——换个别的。你平常不老要这要那的吗?要个伸手就拿得到的,别让我们干瞪眼。”不辣说。
  郝兽医暴喝:“我去找啦!”
  康丫想拦住郝兽医,“……不要了……真不知道要啥。”
  作为一个打醒了精神也火柴头也要向人要的家伙,他心灰意冷的样子着实不像他。我不想看了,我想走开。
  “没得什么不得了的,你想想。你还运气呢,要麻想要什么都说不出来,屁都没得一个,脑袋就开花了。”不辣说。
  我不知道那算是开导抑或诅咒,我掉头走开。迷龙正抱着晕厥的豆饼过来,“兽医,这家伙怎么两耳刮子就躺地上啦?装死吧?”
  正要去找羊肉的郝兽医就气得直跳,“你怎么打伤员?!”
  “什么伤员?怎么受的伤?仗打完了才爬上来。哪儿有伤?”迷龙问。
  郝兽医气得撩开伤口给迷龙看。我迅速远离这是非之地。
  我看另一侧南天门之下的怒江,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地方,以至我绕了那么大圈后才敢来看它。渡口仍在过人,西岸仍簇拥着人群,仅仅依靠原始的索渡工具,要过完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东岸曾和迷龙对话过的特务营长官也用望远镜在观察着我们的山头,他看起来是个营长,比阿译远为油滑但也和阿译一样无能的营长,他的阵地仍然一团糟糕,在把桥炸掉后就没做过任何战争准备。他的大部分部下在望呆,看着刚过了索渡漫向禅达的溃兵难民,小部分在往车上搬东西,战壕里竟然连重机枪位都空着,没几个人——我们在这边做什么看来与他们无干,他们只是随时做好逃逸的准备。
  和那帮得过且过,到死才想起棺材的家伙相比,我多少会想想一个小时以后,所以没法像他们那样激荡胜利的豪情。
  看看江对岸就知道,我们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弃卒,这回我确定我们就要死了。
  我看我的身后,迷龙已经把豆饼抱到了郝兽医的伤员堆中,郝兽医在砸他的蠢脑袋。不辣还没走,倒坐回了康丫身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讲他哪门子的人生课。
  渡口奔命的人流仍未断绝,凭仗那系于独索之上的一叶孤筏,那个过程在我们这死守的人眼里看起来简直没了没完。东岸的阵地在做好一切撤退准备后开始吃饭,我从望远镜里远远看着他们的食物,我很难控制住我的饥饿感。
  死啦死啦过来,有时我怀疑他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他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发现他已经到我身边。
  “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我说:“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抢了望远镜自己去看,“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着他,我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门,神庙神树神石神江守神山,说秃山要遭天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给我模仿一个被雷击的声音。
  “可我们抢到的是秃山头。硬胶土,火山石,没筑防工具,阿译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几寸,我们还是得在小屎坑里放枪,到时候——”我以炮弹的飞行和爆炸声回击,“借您的话,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圆满。”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啊!你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在那边筑防。你看见的,这些死了的日军连筑防工具都没带,一味快攻轻取,败进林子里就一枪不发。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啊!——照他们那疯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我气结,“……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听说你败战没少吃,不知道怎么打赢,总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接茬儿,我看着江那边发呆。
  为什么总打败战,就我所感,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逆着溃兵冲它个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女人殉情,可我不认识谁为了想撒手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边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我说:“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听着,轻飘飘是说他的精神状态,他轻飘飘地拍打我,“你又愤什么呀?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来的。我不去。”
  “别当真。我是说给你条生路。”
  我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我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家伙没有溃退。
  那家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你他妈的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我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们转过身。
  我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在我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我们的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我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我们用。
  我们乱哄哄地炸着刺,冲上——更该说为自己抢到一个射击位置。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迷龙扑在我身边别扭之极地试着能不能架起他一只脚的机枪——当然不可能。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可我们因那声音讶然到忘了开枪,死啦死啦也在我们身后大叫着“别开枪!省子弹!”
  我瞪着那声音,似乎我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声音。我愤怒而沮丧地冲阿译大叫:“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我越发地愤怒和沮丧,“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企图把自己的坑挖深一点,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枪托在进行我的徒劳。
  迷龙大骂:“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脚!”
  我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声音更大,“什么呀?什么?”
  “TANKS!”
  迷龙瞪着我不知道我在说啥,我又刨了两下,然后因偶然的一下抬头再也没有低头,我愕然瞪着那巨大噪音的源头。
  那条土黄色的毒龙从山脉里滚滚而来,仅仅是它的头就完全覆盖了我们曾走过的南天门山路。当它再近了时,我们终于能看清那是根本无法计数的日军,他们疯狂地踩踏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累得像死狗,狂像象疯狗,在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灰尘和噪声中使劲地咳着嗽,咳嗽声几乎在我们这都能听见。他们很多人已经热得连上衣都脱掉了,赤裸的身上绑缚着武器,大多数人的车胎都已经爆裂,他们根本是在踩踏早已变形的钢圈——那也是被我听成金属履带辗压地面,引发坦克恐怖症的由来。
  毒龙的头已经与他们林子里迎出来的前锋会合,听不见他们说话,但那帮幸存的前锋使劲对我们这边挥着手势,说什么也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立刻扔掉了他们的脚踏车,废弃的脚踏车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这个路障越来越庞大,因为不断的从山脉中而来的后来者也让已成废铁的脚踏车冲撞进去,以至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碍冲开。
  他们跳下仍在驶行的车,几乎不做停留就与他们的前锋冲进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从车座上拿下一些类似轻迫击炮、重机枪一类的东西,几个赶得奄奄一息,脱力又脱水的家伙瘫在路边,我相信他们会死去。
  我们呆呆地看着,鸦雀无声。
  山脉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疯狂的军队,没完没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死啦死啦的叫声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与死寂中听起来很是凄厉,“防-炮!”
  我们刚开始动作起来,掷弹筒、步兵迫击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声就已经加入了这个已经足够混乱的世界,我们拱在那实在太浅的坑里,简直恨不得把垒的土墙堆在自己身上,郝兽医手足无措但是目标明确地去翼护他的伤员。
  然后第一批迫击炮弹、步炮弹和手炮弹就带着尖利的怪啸声而来,弹片在烟尘中也在我们中穿飞,林子里的九二重机开始划出致命的弹道,那都是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日军主力征用了缅甸境内的所有脚踏车,比我们预想的至少早到了六个小时,像会飞翔的巨大毒蛇,象要把我们连骨头啃掉的蝗虫风暴。
  又一发手炮弹在我面前的垒土上炸开,说是威力最小的炮弹,可整个让我的天地成了一片土墙。我们在死伤狼藉中玩命地射击,让刚从林子里冲出来的日军又留下一片尸体。
  我忽然发现我和迷龙共同的散兵坑挤了许多,迷龙也发现了这回事,那是因为豆饼挤在我们中间射击。
  迷龙冲着豆饼叫:“王八羔子!该干啥你不明白吗?”
  豆饼边射击边说:“我不用养伤!”
  “谁跟你说养伤?来这块儿!趴下!”
  “哦。”豆饼应道。
  我看着他在迷龙的指使下出坑,横趴在地上,脑袋正对了我,然后迷龙把机枪架在一脸惑然的豆饼身上开始射击——他算是把他的机枪修理好了,他有了一个人肉枪架。
  迷龙冲我得意笑,“枪架有啦!能打啦。”
  豆饼大叫:“烫死啦!”
  “瞅你那边!”迷龙喝道。
  于是豆饼也没空抱怨,忙着和我射杀从侧面拎着手榴弹摸过来的日军。
  死啦死啦猛然从垒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枪,伏在坑里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笼罩了我们,这回的呼啸和爆炸声要猛烈得多了,因为它已经是来自那些正规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轻量级的步兵火炮了。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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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八章
  已经是夜里了。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我们趴伏在地上的样子像是想钻入土层。
  整个晚上,日军炮兵像在展览,随着装备轻重和时间推移加入我们视野之外的射场。五十毫米掷弹筒、七十毫米步炮、九十毫米迫击炮、七十五毫米山炮和野炮、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和山炮,爆破弹在土层里爆炸,杀伤榴弹在空中穿飞,烧夷弹让泥土黏在我们身上烧灼,照明弹让黎明提前到来,烟幕弹把黎明又拉扯回黑夜。
  现在迫击炮照明弹升空了,它久久悬停在空中,照耀着与土地同色的我们,看上去我们中间已经没有活人。
  死人中的一个开始爬行,那是我。死人中的一个也开始蠕动,那是郝兽医。我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而郝兽医去搜索死在阵地前沿的日军尸体,除了医药包,他还期待别的什么。
  我呆呆地察看着东岸我们的阵地,因为我们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我看见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我们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我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我把脏污的脸拱在已经被翻松了的泥土里蹭着,因为连泪腺都早已经被震得麻木,我回头看着我们的死人,其实更该说介于死活之间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仍活着。
  现在我们终于有掩体了,每个人平均可以摊上八到十个日本炮弹制造的掩体-还活着的人。
  一个声音像从地底里传来,其实那来自在弹坑与弹坑之间爬行的阿译,他压低了声音说:“射击位置!射击位置!”
  于是死人中的活人开始在弹坑和弹坑之间爬行和跃进,尽量靠近前沿而夺回刚才失去的寸土。我神经麻木地看着一个同僚在跃进一个大弹坑后,那弹坑又被小口径炮弹命中了一次,我们所有人都停止前进了——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死啦死啦似乎在地底叫唤:“接着上!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于是我们接着抵近最前沿的弹坑。
  我跟着我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我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当我抬头时,我发现他们忽然全部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被陨石撞击过的月球。
  死啦死啦叫我:“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我看了眼我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好笑不好笑的表情忽然让我觉得感动,我侧身滚了进去。
  进去后我无法不注意这样大的一个弹坑,我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说。
  于是我开始去搜索倒扎进这坑里的一名日军,那家伙整颗脑袋几乎都钻进了土里,我在他的身子上搜索****。另一颗脑袋扎过来跟我一起搜索,我却发现那是刚进坑的郝兽医,我们似乎没有利益冲突——他要的是医药包。
  郝老头好运,找到一个罐头,那真是让我垂涎欲滴,但老头子浑没有要分我一杯羹的意思。
  老头儿问我:“我眼神不大好。你看看这是不是羊肉的?”
  我跟他说:“我眼神挺好,可我不认得日文……怎么有人放个屁你也要当真?”
  老郝头子除了摇头叹气屁都没给一个,像一个游魂一样,爬出了坑消失于我的视野,我很惋惜地看着他带走那盒本该属于我的罐头,直到死啦死啦拿饼干砸我,于是我连泥带土地抢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我一边吃一边抱怨:“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知道了。”
  “回不去啦。”我说。
  “你美什么呀?”
  我怒得恨不能拿刚找到的手榴弹砸他,“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死啦死啦说:“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家境好像不错啊,你一个人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我着急了,“谁跟你扯这个蛋啊!我们回不去了,你来说什么豆饼!”
  “嗯,咱不扯豆饼。”
  他就属于这种货色,惹得你像一个已经装上引信的烧夷弹了,他倒把****归置在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位置,闭了目养他的神。我恨得拿手叉他眼珠子,可至少他闭了眼不是装的,眼皮子动都不动。
  我问他:“我说……你这个戏台子演啥戏呢?”
  死啦死啦仍然闭着眼,“啊?……全武行啊。”
  我只好拿手捶自己头,“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说:“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巩固防御的时间。”
  我终于拿脚去踢他,可不该动腿的,我自己身上的装备捅着了我的伤,痛得我压了嗓子骂:“他妈的你!”
  “天谴了,噼叉你,我命硬得狠……你跟狗打过架吗?”
  他还能怎么气我呢?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知道,我还信你真跟狗咬过架。狗咬狗,一嘴毛。都疯了。”
  “粗俗。我老家街面上有条狗,本来除了跟我,跟邻里关系都挺好。我怕狗呀,它欺我……”
  我打断他,“你老家哪儿呀?”
  “中国啊。中华大地,一国之殇。你听不听?后来那狗可真疯了。”
  他总是有办法让人把耳朵朝向他的,我也认了这个命,“怎么疯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它。也许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也许是愤世嫉俗,搞不好贪欲无度,狼子野心,说不定想在江湖上咬出一个字号一个名堂,差不离儿是靠得你我这样近,被另一条太有想法的狗咬了。”
  我忍着他的指桑骂槐,“咬吧乱咬吧你就。”
  死啦死啦接着说:“狗疯了,那就要咬人、昔日之友和它眼里的同类。一条街的人被它咬得丢盔弃甲如潮水中分,那家伙咬了个七进七出如赵子龙三冲当阳之道……”
  “既七进七出又怎么三冲当阳之道?……赵子龙?是白狗啊?”我问他。
  “狗黑的。”
  “狗日的。”我得出判断。
  “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我压低声音骂道:“你妈拉个巴子。”
  死啦死啦不为所动,“没空整那个,我忙救死扶伤,包扎老孟家的小猪崽子。忽见人群中分,如潮起潮落,一条恶犬狺狺吐獠,其实一人一石头也就砸死它了,可人都想我乃上人,被追了个狼奔豕突还自以为行不乱步。我和孟家猪崽子退无可退,我想算了,我不做上人了,我捞起石头就砸。狗吃痛了怎么叫?”
  我瞪着他,“这么粗鄙的圈套你当会钻吗?”
  死啦死啦学了两声猪叫,“大伙一瞧,原来疯狗吃了痛也要象小孟一样哭嚎的,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人多气壮,怂人也成打虎胆,一人一石头把条疯狗砸死了玩完。我讲完了。你别瞪着我,真讲完了。”
  于是我转开了头,“我疑心你真被疯狗咬过的。讲疯话。”
  “这是个天造地设一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上边把日军打痛了,整个东线都看得见,就是我们要演的那出戏。你说是秋蝉,也说对了,秋蝉叫得很响,命也很短,在这种阵地上,我们的命短过秋蝉。”死啦死啦说。
  我在以我能想到的最痛苦的方式苦笑,“整个东线?凭你一个冒牌儿团长,和十去其六的一帮子败兵?你乐观还是我悲观?”
  死啦死啦平静地说:“我是打小仗的,没打大战的能耐,这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大一战——对,别白眼向人,你见过大场面——我鼠目寸光的,现在只看这座山这条路,东线有很多山很多路,关我们屁事,这就是该着我们去咬死的那条狗,该着我们吊死的那棵树,也许你脖子硬,就能把套索给抻断了,那你先得舍命拿脖子抻。顺便问句,日军进攻多少次了?”
  我听着炮弹再次呼啸,像是大口径的家伙,这让我心不在焉,“……十来次。”
  那家伙让我看他枪托上划的道,“十三次。”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那家伙爬起身来,“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四次。”
  那些七十五毫米和一百零五毫米的炮弹落在地上都没有起爆,你也看不清它们的弹体,它们只是滚滚地冒着白烟,烟雾沿地面扩张,像是有形质的烟墙。
  这样的烟幕通常都表示日军步兵将隐藏在烟雾中发动攻击,有人向烟墙里零星地发射,但更多人是装上了刺刀,黑夜加上烟幕,你只能凭借肉搏来做有效攻击。
  然后我看着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在他们稍后的不辣胡乱摔了个手榴弹,也没指望能伤人,飞跑了回来。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一跤摔进了弹坑里。
  我大叫:“毒气弹!”
  死啦死啦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给了我,我扔还给他,我狂乱地翻着那个已死日军的装备,从中间找到了面具戴上。
  死啦死啦在弹坑边沿叫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有面具的上!找不到的后撤!”
  烟墙就快推移到他的身边,我抢过他手上的面具给他套上,把他的叫喊声全闷在面具里。然后我们心悸地看着那道从坑沿推移过去的烟墙,它重过空气,像水一样缓慢地流进坑里。
  “死不了人的!他们也在烟雾里!”死啦死啦喊,然后他开始大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古怪歌子,多半是跟湖广土匪学的,“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喝米汤!”
  我们看着那家伙在眼前一闪便没进了烟墙,我们也硬着头皮往毒气里冲,我们几乎跟冲进去又冲出来的他撞个满头。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喊。
  猛一掸眼,我们瞧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我们再往下冲势必是撞在他们枪刺上。
  我们一窝蜂回撤,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毒气里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
  郝兽医站在石头后,他的伤员们身边,对着我们也对着逼近的毒气,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
  于是我被踹了一脚,那当然是死啦死啦,“我去布防!——伤员!”
  我脱出了跟他跑的家伙们,我们攒的伤员根本不是一个排甚至两个排能搞得定的,何况我区区一个人。我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
  于是我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
  郝兽医叫道:“你不能只管一个呀!”
  我悲愤交加地冲他喊回去,声音大得连面具也不是障碍,“我也是伤员啊!”这倒是触了机。“走得动的自己走!拖上走不动的!”
  于是我们的伤员自己行动起来,一只手的拖着没了腿的,瞎了眼的背着中了枪的,我们是退在最后的,我们一瘸一拐着,咳着,身后是那道滚滚而来的烟墙。落在毒气里的便化成了一声惨叫。我拖着我手上的伤员竭力拔步,我无法不看着那个我今生见过最迷茫的景致:我们像在与烟雾作战,被烟雾吞噬。
  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缺口,我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
  迷龙在防线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我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在百忙中冲他们嚷嚷:“豆饼都烤糊啦!”
  迷龙个不要脸的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
  他打光一匣子弹,也看不出什么成效,换弹匣的时候忍无可忍的豆饼从枪下挣了出来,炽热的弹壳被他从衣服里抖出来掉得满地都是。
  他大叫:“起泡啦!”
  迷龙喝道:“枪架子趴下!”
  豆饼压根听不见,耳朵早被震得就剩嗡嗡了。迷龙也不废话,一脚把豆饼踹倒了架上机枪就打,豆饼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
  我也懒得理这对儿活宝,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就够我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我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几枚拉了弦的刺刀。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场看似无形的烟墙。
  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
  我尽可能把伤员拖离这即将爆发恶战的地方,那只能是防线的后方。我身后的伤员拖拉扶携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半死不活地跟着我。
  将那个半拖半背过来的伤员放在地上,我自己也几乎倒了下来。我听着我自己在面具里粗重地喘气,汗水涩着眼睛,我根本没有看周围的力气。
  在死啦死啦拉出的那条单薄的防线前方,迷龙和豆饼正涕泪横流地飞跑回防线,烟墙已经逼到他们跟前了。死啦死啦已经在指挥人开枪,战争似乎打回了十八世纪,在这么一个古怪的环境下他们像燧发枪手一样放排枪以求效果。
  我木木然摸了摸,枪还肩在背上,我摇摇晃晃往那边去,我身后的一个家伙正咳得天翻地覆,一边放下他拖过来的伤员。我撞在他身上,那家伙个头儿不小,又正由下而上地站起,我被他撞得趔趄着往后摔去。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康丫。
  “康丫?你……怎么还在拖人啊?”
  康丫咳着,过一会才把面具后的我认出来,“啥事?”
  我只好瞪着他的伤,他也瞪着我。
  “你……没事了?”我问。
  康丫过一会儿才摸了摸肺部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破布,露出一头如梦方醒却发现大祸临头的表情,“……是啊……老子要归位了还背啥伤员……你们有良心的没?”
  想起自己的伤来也就让他彻底衰竭了,他一头冲我栽了过来,我抱住那具瘫软的躯体扒拉开面具大叫:“兽医!”
  我突然觉得背后生凉,我抱着康丫,转身看了眼一直没去看的身后,我忽然觉得掉进了无底深渊,并非形容,我正站在我们由此攻上的峭壁边,就这个七十多度的坡底,刚才无论是我或康丫都会一滚到底掉进怒江,对一个活人来说这与无底洞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放过几阵排枪后,也不知道烟墙后的日军倒下了多少,我们开始投弹,也许是心理作用,手榴弹的爆炸声在烟雾中听起来很闷,而且刚投出两批,烟墙就已经将我们最后防线的一部分吞噬。毒气的扩张终有其限,将我们逼至山崖边沿时它已经近乎停滞。于是我们看起来像在与上古洪荒的妖物拼刺,手上的刺刀看起来小得可怜,连失近弹的爆炸也并不显得惊人。毒气让我们和日军都沉默着,也都晕头转向着,都忘了世界上还有闪避这种战术动作,我们只是攒刺,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敌军刺回,刺中或者没有刺中。有时一个被刺中的同僚栽进了烟雾,有时一个被刺中的日军摔出烟雾,有时一个被毒气熏得发狂的人扔了枪惨叫,然后迅速被几支枪刺同时命中。
  我在刺刀形成的防线外走动着,开枪,力求击中烟雾中鬼影一样闪现的敌军。死啦死啦、迷龙和不辣好些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烟雾把大部分被杀死的日军都掩藏了,看起来他们好像源源不断,毫无损失,我们的整条防线被一步步逼往山崖边。
  死啦死啦叫着:“撤退!放下伤员!撤退!”
  我愕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撤往哪里,而且是放弃伤员——再退两步我们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一路滚进怒江,其他人像我一样愕然。
  看起来那家伙是早有预谋的,他滑下而不是跳下那道摔断人每一根骨头的陡坡,下滑几米后他抓住了锋利如刀的茅草,他用他的毛瑟枪射击,一个中弹的日军从烟雾里摔出来,自他身边滚下山坡。我们迅速开始学习这套不要命的把戏,滑下去,用任何可能的方法固定住自己——也不乏一直滑进黑暗里踪影不见的倒霉蛋,最后你只能听见他的躯体在山石上的撞击声——我们开始从一个近似仰射的角度上进行射击,一直铜墙铁壁一样的日军终于失去了还手之力,即使他们能在烟雾中完成装弹也很难做俯身的瞄准,那样站立于山崖之边的人实在是我们盲射也能打中的目标,一些在烟雾中没看清地形的日军干脆是从我们中间摔滚下去一路到底。
  我们完全凭着本能在开枪,也无从瞄准,当从放两三枪就滚下来一个日军,变成要几个人打十几枪才滚下来一个日军时,我们开始明白一件事,这次该死的进攻又被我们挡住了,所以往下死啦死啦的振臂一呼也在我们意料中了。
  “咬死他们!把咱们的地盘拿回来!”
  我们都对他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见怪不怪了,只是玩儿了命的手足并用,在十二个小时内第二次爬这座该死的山,仍然有越爬离山顶越远的倒霉蛋,了不起的阿译仍属于那批倒霉蛋中的一个。
  于是我又一次看着阿译从我身边滑了下去,一边挥着双手,“拉我!拉我!”
  我没空理他,接着开枪——以他那个速度摔不死的。
  后来我们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我们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我们的躯壳。
  爬回山顶的人们一头扎进了毒气。
  我们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但这回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我们也同样熏着他们,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曾经被追得丧家之犬一样的我们现在追丧家之犬一样追刺着敌人,在我四年的军事生涯中还没见过跑得这样狼狈的军人,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我们用刺刀、子弹和枪托收拾着我们够得着的家伙。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被闷在面具里兽类一样的低沉咆哮会把我自己吓着。
  树林里的九二机枪开始喷吐火舌,那是为了阻住我们的追击。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面具后传出他嘶哑的嗓音,他必须阻住我疯狗一样的同僚,否则他们将会以卵击石地一直追进树林。
  死啦死啦大叫:“固防!固防!”
  他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我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那家伙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我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手枪的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而我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我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
  板机扣下,击锤击发。我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枪柄挥击着另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的同僚已经停止了追击,几个恰好在弹坑边停下的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发了飙的指挥官。
  我站在坑沿,把枪托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终于平静了,被我们拉扯上来,丧门星往一块破布上倒了点儿水递给他,他手上仍抓着那支南部手枪,但开始擦洗眼睛。
  他边擦边说:“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我说。
  “好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他的道谢真诚得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转头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而他接过同僚们帮他捡回来的防毒面具和毛瑟枪。
  我说:“你杀了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官儿,一个中佐,搞不好是个联队长。”
  死啦死啦看了看说:“年青得很嘛。”
  “身家显赫,前程似锦。他们的中佐好像都得是帝国陆军大学的出处。”我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
  我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死啦死啦看一眼,立刻很实用主义地丧失了兴趣。
  “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他对着坑里欠了欠身子,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哀悼,“年纪轻轻的也不学好,拿个拨浪鼓对着人脑门子乱杵,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门上这大青疙瘩!”
  我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后。
  我们走过阵地。
  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
  于是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
  于是我也走开。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
  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于是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
  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
  “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向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
  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儿觉得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
  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
  水泼在老头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了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发一声嘘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
  “石头硌的。”我说。
  “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
  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
  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
  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四次攻击的始终。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
  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发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
  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
  康丫说:“不咳了。”
  于是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不咳了。”
  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
  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
  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
  “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
  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
  于是康丫就高兴了点,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
  “……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长啥样了。”康丫说。
  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
  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
  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谁有一面镜子。
  我说:“刺刀。”
  “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磨刺刀。”
  于是我们开始磨刺刀。
  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说:“还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我们不伤心,因为知道今晚或明天我们也会去同一个地方。
  但不辣想把埋了康丫,满地尸骸无人顾,他这要求不算合理,但我们决定给康丫以此殊荣,管不了所有人,不辣也只记得他没能埋上一个哥们儿要麻。”
  弹坑是现成的,我们选择了一个能望见东岸的地方,康丫已经平静地躺在里边,我们开始盖上土层。
  郝兽医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烦啦啊,你很会说话的。”
  我知道那意思,便挺了挺身子,“康丫康有财,你一事无成,踢过鬼子的屁股,可小鬼子跑了,摔过一手榴弹,鬼知道——也就是你才知道——有没有炸到敌人,你救过伤员,可他死了,还做了你的枕头。你什么都要,可不知道要什么,你最后说的是看不清,然后你就死了。你是我们的弟兄,很多弟兄中间的一个。”
  不辣和蛇屁股半截就已经听出不对,也知道我腿上有伤,他们连拍带敲着我的脑勺,但我仍坚持着说完了。
  不辣说:“连死人你都要损啊!”
  “小孟没口德,他以为这叫不说假话。白眼向人,白眼向人。”郝兽医说,继续开始盖土之前摸出他的罐头,然后老没正经地把罐头抛进了坑里,“羊肉,康丫,山西的绵羊。”
  不辣不咋知道尊老爱幼,踢了他一脚,“连死人你都要骗啊?”
  看见郝兽医那双全无戏谑之意而只有悲伤的眼睛时,我们就都不再说话了,掉头讪讪地打算闪人。我们转身时炮弹又开始落下。
  迷龙大叫:“副射手!副射手又死剁头啦?!”
  死啦死啦举起了他的长枪示意,一边用他的短枪射击,“第十五次!”
  我们回头,搀起郝老头儿逃离这片无遮无掩的土地。
  炮弹落下。
  硝烟散去,我们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又一次退回了山腰林间的日军。在我们周围,十个死人里边可能才有一个活人,这个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团的团,又削减回了我们在缅甸刚发家那会的德行,一百多人。
  我们在一片疮痍到像是破烂的土地上,即使硝烟飘散后它看起来仍然象是月球。迷龙和豆饼已经是撅着腚在焦土中寻找散落的子弹——他用的布伦式是英制七点七毫米口径,和我们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可即使这样也只能搜罗不到一匣。
  豆饼看见一发子弹,他先捡了另一发,回身时那发却不见了。豆饼看着我们几个一脸诡秘的笑容不大敢惹,只好捅迷龙的屁股。迷龙转过身来,顺着豆饼的视线瞪着我们,“吐出来!”
  他首当其冲地便冲向我,这真让我又冤又好气,“你小子,以儿子之心度爸爸之腹!”
  迷龙醒悟过来,便瞪着我们中间话最少的丧门星,那家伙向来一脸说不清是坚忍还是憨厚的东西,但被迷龙越看越可疑,往下丧门星被迷龙在身上搜索着,被迷龙痒痒得哈哈大笑,“不是我!真不是啦!”
  迷龙不管那个,直到身后“砰”的一声枪响,迷龙被一发子弹砸到了头。迷龙怪叫一声跳了起来,那声枪响学得太像,由不得他不惊恐。
  然后他明白了这是某个家伙学的,豆饼捡起那发我们用来砸他的子弹,而迷龙瞪着我们所有人寻衅,“谁整事儿?谁干的?”
  “阿译干的!”我说。
  迷龙也知道那是最不可能的人选,阿译看起来脸又青又白的难堪之极,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迷龙向他扑过来,而迷龙呸了一口,显然没有跟他闹的兴头。
  我成功地制造了这次冷场,和人渣们一起哈哈大笑。而死啦死啦此时又一次举起了他该死的步枪。
  我蹿了起来,“第十六次!”
  我不知道该说我们惊弓之鸟还是训练有素,打到现在还能喘气的也都就剩油子了,趴的趴,躲的躲,全伙子立刻做了老鼠和猢狲。
  但并没有爆炸和步兵袭来,几秒钟之后我们从弹坑探出头来,死啦死啦拿土坷垃掷我们。
  “援兵来啦。”他的口气淡然得道像有一队无所事事的友军要从我们平安无事的军营外过路,并且我们并不存在的电台早已通知了我们。
  于是我们从坑里探出了头,像伸长了脖子的鼹鼠一样去看对岸。
  在东岸阵地上发生的事情我们似曾相识,军车风驰电掣地在阵地停下,军车上跳下的士兵同样风驰电挚地冲向他们友军的阵地,倒象是要攻克他们的友军。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然后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
  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没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这回临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于是我们又看对岸。
  这会工夫张立宪几个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里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阵地是固守之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一和特务营由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这地方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个坑躺了下来,休憩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坑,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
  “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个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
  这是个炎热的白天,像我早习惯的一样,风和日丽的战场并不存在,至少在双方殊死的滇西战场上并不存在。山顶的一无遮拦让我们暴晒着烈日,空气中永远有着蝇蚊的嗡嗡声,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为其提供了太多养份,空气中蒸腾着恶臭,幸好还没到极至,也幸好我们的嗅觉多少已有点儿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没动,林子里晃动着人影,但他们就不进攻。
  无聊是悲观他妈,我又开始了发表意见了,“他们进攻间隙拉得越来越长,也就说到达的军队越来越多,各中队大队轮番炼我们,每回扑上来的也越来越狠-没十八次进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锤子买卖。”
  那家伙闭着眼“嗯”了一声。
  我说:“死苍蝇会感谢你的,它们嗡嗡嗡的飞过来下蛋,人死了,苍蝇生了,今天攒的够生养它们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个假团座是它们的神。”
  那家伙扔闭着眼“嗯”了一声。
  “……嗳,你说这滇西苍蝇闻得出中国菜日本菜吗……”我说。
  丧门星飞跑了过来,暴露过头几乎被一发冷枪命中,他趴下避过那发日本子弹,半截身子探在我们的坑里,急促地说:“旗!江那边!”
  我实在很难听懂那家伙的云南口音,“啥东西?”
  但死啦死啦却一跃而起,相较刚才的死样活气,你只好认为他一直在等这个。
  “有人懂旗语吗?”他问。
  我说:“阿译好像仿佛也许是学过的……”
  他没让我有损口德的机会,猛踹了我一脚,“叫来!”
  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简直是要扑住天上飞来芝麻点大的生机,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译、丧门星和死啦死啦几个一路跌扑着穿过阵地去可以无挂无碍看见对岸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催泪瓦斯中击退日军攻击的陡坡,那里炮弹和冷枪打不到,但日军追击的冷枪冷枪也愈发紧了,那是因为阵地上剩下几个寥寥的活动目标可以排遣下他们在进攻前的无聊。
  阿译那个未经战阵的家伙在日军重机的攒射下吓得窝在个小土堆后不动,我连踢带推,他倒算是跟上前边两人动了,我被一发子弹打在脚下,痛得在地上滚。
  迷龙和豆饼惑然地在坑里看着我。
  迷龙对豆饼说:“豆饼子你瞅,这就是到处乱跑琢死的。嗳,烦啦,你躺好了,滚得我眼晕。”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只烂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着伤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龙,瘸着爬着仍往目的地去。阿译那家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远。
  迷龙啧啧有声地看着我在日军机枪的攒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拦住了那边机枪手的直接射界。
  当我从山顶上滚到那处陡坡上时,东岸的旗语已发至尾声,挥旗的人是何书光,一挥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啸卿站在旁边的一架炮队镜旁边看着我们和口授机宜,他弯腰用那玩意儿时仍挺得像支枪。
  不得不承认虞啸卿确是块战争料子,这么短短工夫东岸便如换了片土,不是说被他挖得不像样了,反倒是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和明显的工事了,露在外边的没有几个人,曾经的防御阵地多被枝叶覆盖,伪装加上往岩石和土层下转移,现在日军的炮火要炸到他们已不是易事,而特务营原来一锅烩的工事对日军最爱的火炮集群轰击来说几乎是自取灭亡。
  阿译正在干巴巴地翻译旗语内容,丧门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树枝好做成一杆能发回信息的小旗。
  “虞团座信曰,我辈退已失据,若强行渡江必为倭军追而歼之,甚之连天险亦为敌所趁。如此,不如决死山头,玉碎成仁之一仗当可振颓丧之友军,此役之后他当请东岸自军长以下为我们浇奠……还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说:“虞大铁血也不怕噎着,这还有一百多活人,要浇奠我们轮番浇奠他十万八千遍。什么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译抗辩道:“他说尽管我们身份不明,但会为我们的英魂请论此役首功。我们怎么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话掐了,“回信,固防首要,过江增援是强求了,但日军大举来攻是越来越近了……”阵地上日军的机枪又不知在追炸谁,还夹着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简直是分秒必争,请求至少为我们提供炮火支援。”
  阿译要生不熟地挥着打学了就没用过的旗语,那边简直是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过来。虽然一向做出一脸木然,但阿译的脸上也不由有点儿苦涩,“不允。他说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弹有限,而无炮则无防。”
  “告诉他,他是我这后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后再算。眼前的要务是让这一千弟兄死得有点儿值偿。”死啦死啦说。阿译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那家伙开始摆恶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语,“虞大人搞不好和后生小子一样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书光手上的旗也挥得简单之极,只是一个动作,不用阿译说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阿译从来没这么灵活。
  阿译翻译道:“不允。”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往下做了件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事,这陡坡上立足都颇不易,他找了个凸石站上去,然后跪下来,他开始叩头,双掌贴地,然后叩——我生在一个已弃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见过叩拜亡祖的孝子能这么认真虔诚。
  我用望远镜看,望远镜里的虞啸卿似乎有点儿难见的烦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后的长跪不起无疑在干扰着那家伙一向铁板一样的思维,他总算挥了挥手,对等待的何书光说了句什么。
  阿译立刻开始翻译那边过来的旗语:“师炮队将在我方发出信号后打半个基数,物资奇缺,这是拿弟兄们的血偿你的临终之愿,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个头叩在地上,这样的谢意根本用不着翻译,而在阿译翻译时,那边都在收炮队镜了的虞啸卿又说了什么,于是何书光手上再动。
  阿译翻译旗语:“不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来。人死不论军阶尊卑,只问无愧于心。”
  然后炮火又一次开始覆盖我们头上的山顶,这通狂轰滥炸,所费****恐怕是前边好几次火力准备的总和,我们被震趴下来,从头顶腾下来的烟尘彻底把我们覆盖。
  烟和爆尘让我们头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脑门子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晕忽忽地回转消失于山峰线上了,我们愕然着,而死啦死啦跳了起来,极熟悉的一举枪极熟悉的一嗓子,“杀他娘!”只是往下对阿译多了冷静到极不协调的一句,“等在这儿!见令发炮!”
  我们又一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迎着腾来的爆尘和烟雾,半截炸飞过来的枪差点儿把我开瓢。
  我们爬的时候炮声停了,然后是一个比炮声更恐怖的声音:山呼海啸的乌哉之声在山峦和江谷中回响着,似乎无处不在,但我们非常清楚它是从我们正面对的整座山峦、从此山到彼山、我们视野所及的几乎任何一座山里传来的。
  我玩儿命地爬着。
  山头就像手指。我忽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们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块指甲。”
  当我们爬上山顶再不被峰峦线拦住视线时,便可见我们所要面对的战势,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潮水般涌来的万岁之声,还有林间闪动的密集人影,现在我们仅仅能看见其头,但拿脚趾头也想得到,这是即使我们还是全无折损的生力军时也难以阻挡的攻势。
  我们没有开枪,连迷龙也没有,一个是距离尚远我们必须节省****,还有一个,我们吓呆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次我确定没有听错了,因为不光听见,我也看见它在向我们开炮-坦克从林外绕了过来,在一个大弧形弯后成为攻击队形的矛头,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弹在我们中间炸开。
  我开始尖叫,我的坦克恐惧症又开始暴露无遗,“坦克!!!”
  死啦死啦抓住我的脖领,让我无力的身体没摔下去或者成为一个我自己也瞧不起的逃兵,他猛力摇晃了我两下让我清醒,然后大叫:“开炮!我们阵前三百米到两百米!”
  我转向阿译,我简直有点儿羡慕他,他站在坡下,视野仍为峰峦阻隔,他不用看死神在我们面前最后的耀武扬威。
  我冲他大叫:“开炮!阵前三百到两百米!”
  我没看他发完旗语就转回了身,死啦死啦已经开始射击,这简直是愚蠢的行为——对其他部队也许不是,对我们这支机枪手都要爬在地上一颗颗捡子弹的渣子部队则绝对是。
  我对他说:“浪费子弹!”
  死啦死啦没理我,开始对所有人吼:“开枪!把他们阻在两百米外!”
  于是我们简直是心痛地开枪,命中率低得要死,但对日军来说他们根本无需和我们这样的断弓残剑较劲,他们开始隐蔽,也就把进攻给略为阻滞了。
  然后我听见炮声——我已经听了整晚炮声,但这回不同,它不是冲我们阵地而来,而是来自东岸的某个炮阵,划过我们头顶,然后在被我们阻滞的日军中间开花。它的效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好,连日军的九五坦克亦在炮击中进退失据,露在舱口的车长被炸死——一支在前十六次防守中以单动式步枪作为主力的部队,在第十七次时似乎没理由忽然有了火炮支援,日军连最基本的防炮措施都没做。
  我没有开枪,而是看着日军坦克掉转了车身,炮塔仍向着我们进行毫无威慑的乱射,它全速逃向来处,曾被它掩护的步兵四散逃开它的辗压。
  这大概是我们死前最能看到最好看的景色了吧?
  为了我几近痊愈的坦克恐惧症,我向死啦死啦说:“卖给你了。”
  死啦死啦拒绝了我,“不要。”
  然后他举起了他的步枪,在我们整昼夜的作战中,那已经成了标志性动作和反扑的信号旗,我上好了刺刀,同时猫腰,作好了冲击姿态,并且我学来了死啦死啦那支土匪歌。
  “冲啊冲!冲他娘!冲得上,杨……”
  我冲,被那家伙一把揪住,差点儿摔在地上,那家伙为了阻住我的冲势一脚踹在我膝弯,让我单膝跪在地上。
  死啦死啦嚷道:“冲死啊?奈何桥今天都要挤塌啦!”然后他向着所有人而不是我一个大喊:“跑!”
  我看着他,还有好些个像我一样拿定主意最后豪气一把的家伙瞪着他,我们所有人瞪着他。那家伙一枪放在我们这帮有了勇气却缺失了智力的家伙脚下。
  “逃命!撤退!渡口有筏子!在这里除了死什么也做不了,那就换个地方!跑啊!这轮炮打完就没机会了!——我说了带你们回家!”
  我们犹豫着,这种犹豫很短暂,一个同僚决定第一个试试看,从他身边滑下山坎时却没试出事,倒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第二个是蛇屁股。
  现在完了,我们一直说不清是被什么撑着耗在这里,现在什么似乎不存在了,于是我们连多待一秒也觉得是个磨难了。只剩下三个字:一窝蜂。
  我们一窝蜂地冲向山坎,也许我们曾勇敢地战斗过,但无论如何比不得跑路时的勇敢,管它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地往山坎下跳,就着七十多度的陡坡往下滑,带起的烟尘足比得炮弹落地。
  我还没跑,对着死啦死啦嚷嚷:“跑啊!”
  但那家伙没动,当让我们逃命时他倒在望着日军的方向,而且我叫他时才发现他一直在望着,那种表情我很熟悉,把我们从燃烧的英军仓库救出来后,在缅甸他决定让我们撤退时,当在山峦上他让我们看莫须有的死人之时。
  我被感染着也看向他看的方向,越过月球表面一样的弹坑,越过已经混在土里的满地尸骸,远处的日军现在的状况当是起一个“散”字,一点儿也不像曾赶得我们遁地无门的那支军队,前锋在往后散,后续仍在往前冲,两下里拥成了一团,坦克停在林边拖下一具尸体,那是被炮弹破片杀死的,那家伙冲击时一直嚣张地把半截身子伸在舱外。
  我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多半在我们还没逃下南天门的一半路程,他们就又会恢复成那支凶狠强悍的军队。我注意死啦死啦的表情多过注意日军。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曾想做班定候,汉终军,如果他有整师整军,这回本可以击溃一挫再挫的日军,可他没有,只有一百多个哭丧着脸的我们。我们哭嚎着:“我要活,我要活。”
  于是梦想玩儿完,放手一个军人战死的最好机会,活下来,欠着债,他拉起来又全军覆没的部队已经是上千的死人。”
  我对他说:“跑啊!几门破七五炮半个基数炮弹能压日军一天吗?”
  死啦死啦还是有点儿跑神,“……可惜了的。”
  实际上日军已经在恢复,至少前锋的溃退已经歇止。我终于找到了踹他一脚的机会,于是他也恢复过来,专心地加入逃命的队伍。
  除了那些已经伤得跑不掉了的,我们是最后纵下山坎的两个活人。
  阿译正在手足并用地往上爬着,他真是逆流而上,因为我们像是泥石流一样从他身边泻下,带动的滚石与泥土也像是泥石流。
  阿译讶然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基本没人有空答他,那家伙只好爬两米滑三米地坚持着。
  我从他身边往下溜滑,“跑跑跑跑!”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在问。
  我追着前边的死啦死啦,那家伙已经专心过来,后来者居上,让阿译向苍天问为什么去吧。
  那小子少根筋但并不傻,他至少知道背转了身子看我们这整群要干什么,于是阿译的第三次攀爬在将近峰顶时,成了大呼小叫随着我们奔流直下。
  现在我们不坐滑梯了,没了,再坐下去屁股也要磨没了,我们拖着扶着拉着扯着逃向已经近了许多的渡口。
  手炮弹在我们中间开花,机枪在我们中间横扫,日军恢复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我匆忙回首中已经看见他们在山顶上的身影。那是一群已经气得疯狂了的家伙,支援火器在山顶和近山顶放列,轻装的步兵也下饺子一样地滚坡,看来他们不打算放走我们一个。
  我们中不断有人倒下。我们也累得根本跑不过追得像生了四条腿似的日军,跟他们那帮生力军相比,我们奔跑的速度也就相当个十来岁小孩也似的。
  死啦死啦在奔跑中大叫:“中弹了不要管!伤员过不去怒江!枪扔了!什么都扔了!溺了水你放枪也没用!”
  我们一边跑一边扔弃身上所有的东西,我跑得扶着岩石呕着胃液,但是我看见从我身边跑过的迷龙,他根本是扔得上半身都光了,但仍拖扯着半死不活的豆饼,于是我边呕着边追上他们。
  枪炮在我们中间追射,往渡口就一条路,所以日军的射击也打得颇为集中。
  我们一路扔下武器、物资和尸骸,我们是世界上跑得最狼狈的一支部队。
  我们扎好却没用上的竹筏一直就扔在渡口边,先到达的人已经在死啦死啦的指挥下让它泛水,在湍急的江流中,我们得死死抓着筏上的绳索才不让它被冲走。
  但是我们往下却犹豫了,行天渡现在有一座断桥、两条断掉的渡索,没有一条能维系我们脆弱的生命。我们看着他,看着在水里漂着的渡索,原来那条断在东岸,迷龙扯过来那条断在西岸。
  死啦死啦大叫:“上筏子!顺着江水走势就到东岸啦!”
  那没用,对怒江这样的水势,趴在筏子上过江和趴在树叶上过江没什么区别。我们仍愣登着,炮弹在滩涂上爆炸。
  死啦死啦怒喝:“我不会水的!怒江算个屁,我不会水都敢往下跳!”
  他他妈的真往水里跳,就那下水的姿势已经能看出绝不会水了,根本是跳起来往水里一坐,水溅了倒有一人多高,他立刻就没了顶,还算是存了个心,手上死死抓着一根绑扎时用来抓手的绳索。
  于是我们一窝蜂上了筏子,还剩多少个看不出了,只觉得人挤人地叠了好几层,先上的抓着绳索把那家伙从水里拖上来,那家伙甫入水便被江流压进了水下,现在已经喝满了一肚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筏板上,我们立刻横七竖八在他身上叠了好几层。
  我对他说:“没死啊?”
  那家伙蔫了,有气无力地吐着江水,“没事……没死。”
  迷龙死死把着绳头,把这堆满了人的竹筏固定在岸边,不辣和丧门星帮他把豆饼抄上筏子,但那俩家伙也没力气了,只够力把豆饼放在筏边。
  迷龙问:“还有人没人?!”
  郝兽医忙说:“还有还有!”但是他看着落后的几个在山路与滩头的接合处被日军的机枪射倒,只好改口:“没有啦!”
  于是迷龙把绳索在身上绕了两圈,猛扑上了筏子。
  被我们压得半浸了水的筏子震动了一下,然后像被狂风卷断的断线风筝一样驶离了江岸。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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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九章
  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们,我们的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么。
  “什么?”我问。
  “……这就是鹅毛沉底弱水三千啊……这辈子再不进这条江了。”
  我开始大叫起来,“你不早说!”
  我没空骂他了,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就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会笑掉大牙的。
  于是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后我们飘离了这处火力交错已成战场的渡口。
  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我们所飘离过的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花,有时一发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相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的家伙,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飘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着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失近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不讶然,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
  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
  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身下的,压在我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飘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
  蛇屁股和丧门星拖着死啦死啦,那家伙却忽然挣脱了,这一挣就叫那两个全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样的大动作叫我们以为他中了弹,我们有气无力地看着,看着那家伙堆在地上,然后用了极大的毅力爬了起来,不是爬起,而是跪起,枪弹在周围横飞,日本人喘匀了气也开始在调整准头,但那家伙却在越飞越近的子弹中向远处的南天门下跪。
  最近的一发子弹就打在他身前的石头上,但那家伙恍若未觉地在那个弹痕上叩下一个长头。他嘴唇在动,喃喃地在念叨什么,我们呆呆地看着他。
  他跪了很久,奇迹般的没被打中,也许是久到让日军也想了起来,他们似乎也是尊重死者的,久到让我们也呆呆仰望着南天门。
  一天一夜,一个团就扔在那了。
  “康丫还在上边。”不辣说。
  “幸亏埋了。”郝兽医说。
  我沉默着,而那个跪伏的人开始竭力把自己挣扎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似乎永远精力充沛的家伙也会衰竭了,他几乎无法挣起自己的身子,迷龙放下兽医,和丧门星去把他架了起来。
  他走两步后便挣脱了,靠自己走过嶙峋的江岸。
  “走。回家。”他说。
  我们在树林里走着,我们的脚步像在七歪八斜地量着路,我们没有人能走直道,我们每个人的腿都像是面条,我们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摔倒。
  我拉起又一次摔倒的郝兽医,发现老头子无缘无故地在哭泣。
  “二十二个。”他痛哭,似乎这是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几个字。
  我说:“走吧,走吧。”
  老头儿还在念叨:“就回来二十二个。一千多人。”
  “走吧。”
  我们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山林已到了尽头,现在的路宽得可以行车了,而阿译又一次瘫倒在地上,然后看着眼前的一棵大树发呆。我从他身边拖过,很尽本份地踢了他一脚,这也算帮忙。
  “烦啦…你看。”他说。
  我便看他所看,几乎被枝叶和藤蔓盖没了的一块旧木牌钉在那棵老树上,一个指向的箭头,然后,“禅达”。
  我们就呆呆地看着。
  “禅达……这算是回家了吗?”阿译问。
  我们呆呆地看了会,然后……继续量路,摔倒和爬起。
  迷宫一样的青石路面,频繁的雨雾和清新但是忧郁的空气,我们从无缘得见的滚锅温泉和滇玉,想热心但热心不起的禅达人……这算是回家了吗?
  禅达是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偏远、天险、丰富的物产资源让这里的人们多少年来觉得自己与战争无关,城郊的房屋和郊外的田野是同时出现在我们视线中的,人工的柔和绿色涤洗着我们已经看进了脑髓里的莽林的苍茫绿色,我们东倒西歪地走向我们的终点,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瘸子,连拄在手上的丫形树棍都不是掰来而是捡来的,我们没有踩死蚂蚁的力气。
  从禅达的第一个居民铺上第一块做路基的火山石,已经过去了一千年,禅达千年无战争,禅达人的石料用来铺路而不是修筑城墙,土地肥得插根筷子便成竹林……我们这算是回家了吗?
  然后我们被吓着了。
  第一阵隆隆的鼓声是从那些建筑中传来的,那肯定是把几种鼓给混合了,汉家花样繁杂的鼓、边陲山民的铜鼓,但它们现在无疑擂出的是同一种节奏:战争的节奏。
  我们站住了,瞪着那排建筑,连死啦死啦都惊魂未定,我们都觉得从这片青石色和绿色中会冲出一片极不协调的土黄色,或者骑着脚踏车,或者开着坦克。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已经要死不活的了,“……没事的,没事的。”
  但是鼓又响了,这回响起来就没停下来,从城郊的建筑里涌出整片刚才被建筑拦住的五颜六色,小鼓是挎在腰上的,大鼓是架在牛马身上或者用小车装了的,此地多花,禅达人的手上没拿任何标语性的文字而拿着花,于是我们也搞不清楚这帮像是暴民的家伙要干什么。
  然后轰然的一响,响过七五炮出膛,声震四野,我们也惊慌地张望着四野,但没有人发起攻击,没有子弹和炮弹向我们飞来。
  死啦死啦安慰我们,他也被惊着了,“抬枪,是大抬枪。”
  那个放枪的家伙把他那杆打鸟的大号火铳垂下重新装填,那是个信号,于是那一帮拿着花的,扛着鼓的,挥着拐杖和锄头的暴民向我们发起冲锋。
  我们不问身外事,不知道半月来禅达人就像将被烈日烤死的蚂蚁。他们想举城迁徙,把禅达烧作焦土,但要烧千年的宗祠祖墓,先辈栽植的古树,禅达人又想是不是一块儿把自己烧了,禅达人看着老天赏赐的火山、湿地、热海温泉、翡翠、铁矿、会变成玉的巨树,这些神话一样的造物不会长了腿跟他们迁徙。
  但本来以为稳守不住的江防却守住了,禅达人搜出了望远镜、千里筒、天文镜在东岸观望——他们有了英雄。
  而我们的不辣看着人们向他冲来,便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龙踢他,“你又偷人家鸡摸人家狗啦?”
  不辣嗫嚅着说:“这架势……偷头牛也不至于啊。”
  然后我们便被包围了,我们被捶着,打着,被老头子拿白胡子蹭着,被老太太拿长长的指甲掐着,被小伙子捶着,被小姑娘撕巴着,整把的花砸在我们头上,鼓声吵得我们灵魂出窍——禅达人混合了边陲民族的血统,不擅言辞,但是酷爱狂欢。
  而死啦死啦扔下了被围攻的我们,浑不管阿译在怪叫中连衣袖都被人撕下来拿去收藏了——他向天伸出了鼻子,那实在像极了一条狗,而且他还猛力龛动着他的鼻翼。
  然后那家伙发出一声怪叫:“包子!”
  完了个球的——我说我们的英雄形象,他的怪叫等于号令,他的号令导致行动,我们在鲜花的猛砸和拐棍的点杵中分开人流,冲向那个气味的来处。
  那家包子铺实在普通不过,也就是在小门脸前架上屉做点儿小本经营。卖包子的本还在跳着脚想看点儿热闹,但见人流中分,二十来头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同类的直立行走动物向他的货物袭来。
  那家伙怪叫一声便遁入了他的门脸里再不露头。
  于是我们成功地占领了那屉包子,那屉大得像桌面,一天能卖出两屉就算是不错,我们得手的是最后一屉。蛇屁股伸手把屉盖掀飞了,于是我们直着眼瞪着里边的内容。
  鬼知道谁第一个伸手的,反正我伸出了手,在屉里抓到的是丧门星抓着两只包子的手,并且我差点儿把他的手当包子咬了一口。
  我们嘴里嚼着,手里抓着,眼里瞪着同僚们的咀嚼,四下里鸦雀无声,擂鼓的也早已停了,整个禅达在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的英雄抢劫包子铺——但是管他呢。
  死啦死啦噎得翻白眼时仍在瞪着我们,第一个包子他已经干掉,第二个吃得还剩个角,第三个已经咬了两口——这时有人拉他的裤角,死啦死啦低了头,一个小孩子拿着一碗煮熟的红皮鸡蛋。
  迷龙也被人拉了,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迷龙臊得不行,他能看清那双老得变了形的手上端着青花碟子,里边有整只煮熟的大猪肘子。
  我闻着身后的清香回身,香味的主人没好意思碰我,那是个待闺字的女孩,她的碗里是整小碗的松子,剥了的,我都替她脸红,因为那毫无疑问是她自个儿拿嘴磕开的。
  对了,我们现在是英雄,英雄不需要抢劫包子。
  我们干晾着,不好意思接,也不好意思把手上的包子放回一片狼藉的屉里。死啦死啦那张老脸算是把我们给救了,他被人称呼了“壮士”,这年头还持这种称呼的是一位耆宿样的老头,他手上拿的那大碗倒是空的。
  死啦死啦开始干笑,“醉卧沙场君莫笑,弟兄们这一路受够了美国罐头英国饼干,一路想的可就是咱们禅达的大肉馅包子!”
  亏他说得出来,这生是饿的了,我们瞪着他,眼里如要踹出飞脚来,但我们还得就着他豪放的一挥手,否则所有人都要没法下台。
  “吃吧吃吧,把手上的吃了就好,以解弟兄们思乡之苦。”他厚着脸皮说。
  我们连忙往嘴里生填,迷龙边翻着白眼边冲他很想要的大肘子干瞪眼,但也别伸手了吧,我们忽然之间觉得很要脸了。
  那老耆宿猛一伸手,大拇指直伸到了正和一个半包子苦斗的死啦死啦鼻尖下,“壮哉!见你们去,见你们回,去时铺云遮月,回时干戈寥落,老朽做了一生的蠹虫,今日才懂得马革裹尸说的是大悲凉,却不是豪情。——来!”
  我咽着包子,冲着那豪兴大发的老头子猛翻白眼,那帮家伙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来扯这个蛋恐怕阿译的心得都要强过他这老蠹,没打过仗就是没打过仗,但老头往下的搞法却吓了我们一跳,他那大碗一抬,旁边的小青年捧起坛子,倒酒就如倒水一样——那碗盛酒的话怎么也得有个三四斤。
  老头儿现在拿碗都有些吃力,“沙场事,昨日事,今天你就来个醉卧家乡吧,禅达人,君子人,不会笑你。”
  我们又开始干瞪眼了,这回不是噎的而是吓的,看死啦死啦出洋相的心是谁人都有,可这碗下去不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而那家伙笑嘻嘻地端过碗,让我们见识他在战场之外的无耻。
  死啦死啦接过来,说:“谢老爷子的美意。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这个,敬给人世间的良心。”
  我们看着他天上泼一半,地下浇一半,中间再把剩的个碗底挥霍一半,最后剩了还不到一口的意思帐,然后拿了个天大的架子一饮而尽,就这么着还被呛得龇着嘴呵了半天气,最后还好意思亮了个点滴未剩的空碗给人看。
  老耆宿愣了会儿,看看自己的脚,倒被他半碗酒倒得泡在酒里了,“……壮哉!海量!”
  这就是个信号,于是鼓声又吵得我们脑仁儿痛。
  大号鸟铳对着天空,轰隆的一下子。
  迷龙放下了铳,开始嚷嚷:“我老婆呢?!”
  我们瞪着站在半堵矮墙上的那个傻冒,他伤心得像喝醉了一样。我们仍被堵在包子铺左近前进不了一步,那无所谓,反正前进我们也不知道去哪,我们干脆叫花子一样坐在地上,把禅达人送来的吃喝造光再说,下顿饱饭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个空寂点的地方。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教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搭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气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青人?”我问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但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都没人理他。
  我拍了拍那个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临了街也临了田野,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我前边那个混蛋也许会真砸。
  我跟着迷龙,迷龙走向死啦死啦,我们都离开了人群。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乍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早抡好了的鸟枪正好在冲刺两步后对着那条大狗抡出。
  迷龙抡圆了鸟枪,冲刺……
  然后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然后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但我确实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身外的车声和人群喧哗的忽然静寂。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仍然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坐席的左近,那十九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们站在他的身后,和着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得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
  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
  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
  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
  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
  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
  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用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小醉终于想起弥补一下她的过失,开始把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她的手绢,那真像一头一边掰玉米一边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擞着,与她递上来的手绢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赶着我们这队人,想把手绢给我,似乎那块手绢倒成了让我们脱离苦海的关键,而我在人群中寻找那飘忽的一点。
  她边跑边递手绢边说:“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擞着,文不对题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啸卿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才被砖墙隔出我的视野。
  死过十七八次后,我终于确定我已经回家。
  暮色深沉,隐没了我们。
  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多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被哨兵狐疑地盯着,我们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和相识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席卷过,郝兽医的医院已经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还在,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龙进了曾属于他的房间就关上了门。
  郝兽医唉声叹气去研究他的医院。
  阿译蹲下来琢磨断了的花树根。
  不辣把残砖码成我们原来放屁股的那样,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块儿发呆。
  蛇屁股学着康丫说话,尽管广东人绝拿不准山西调,但谁都知道他在学谁,“有猪肉的没?有白菜的没?有要麻的没?康丫有的没?”
  “我打扁你。”不辣威胁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点儿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绷出一张更难看的哭丧脸凑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个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说:“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个大耳光抽了回来,“哭哭哭!”
  我转开了脸不想再看那俩活宝,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我手上握着小醉的手绢——那东西后来总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
  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儿,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发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
  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
  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
  满汉顿时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
  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
  于是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
  蛇屁股又捅了不辣一下,幸好他们还有点儿情份,后来就不打脸,否则两人早把彼此抽成猪头了,但就这样也早已经打急了。蛇屁股边捅边说:“我叫你哭!”
  不辣立刻打了回来,“我叫你打!”
  蛇屁股巴掌抬了老高,看来这回是不出人命誓不罢休,但却停住了,“我再理你,我是你灰孙!”
  不辣一点儿不吃亏,“要你理?我是你玄孙!”
  于是不理了,蛇屁股找了块儿离不辣最远的残砖坐下来,你很可以奇怪这么大个收容站,他为什么就还坐在那残砖围的小圈子里——然后俩人像两条打累了的狗一样互瞪着喘气。
  郝兽医拖着从他那医院清出来的、可包叫花子都不要的破烂儿从两人中走过,打断了一下他们的瞪视。郝老头奇怪地看了看那两位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他再经过阿译身边时停了下来,并且蹲了下来,“阿译,死啦死啦到底咋回事,你就再给我说说呗。”
  但是阿译不说,阿译就是一直蹲在那翻来覆去地倒腾他的残树根。
  因为和大官聊过,阿译在死啦死啦被逮走后成了新闻发布官,他说被骗了,死啦死啦不是团长,连中校都不是,只是个烦啦一样的中尉。烦啦是二十四岁的中尉,死啦是三十四的中尉,可说毫无前程。
  丧门星用上了砍刀才把绷带弄开,我在他的忙碌中无欲无求地东张西望。
  死啦死啦的狗终于在院子里撒尿,它已经决定这里是它的地盘。
  我们同一批被零碎运到缅甸时,虞团已经回师,而那家伙胆大包天,一个中校死于日军炮火下,他扒了人军衔开始发号施令。死定了,军法从事。阿译说。上峰大度,不予追究我们这些盲从者的不辩是非,但南天门上的战与我们无关,固守江防力挽狂澜这样的壮举自然与没番号没主子的溃兵无关。
  死啦死啦的狗踞坐着,看着我们。我几乎有点儿受不了它的眼光,它看我们的方式像郝兽医一样悲伤,但因为它是一条狗,又带着死啦死啦看我们一样的促狭和挑剔。
  我转开了头,“那家伙长了一脸害人相,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他会害死我们。”
  丧门星茫然地抬头,“谁?”
  “你说是谁?”
  丧门星大悟地表示同意,“喔,那家伙。”
  我们骂着他,可我们并不觉得愤怒。我们不愤怒却一直骂着他。
  阿译被郝兽医缠着,忽然就没来由地骂:“死剁头的!他妈的!”
  阿译骂人是件稀罕事,而郝兽医没怎么着,那边火气正大的不辣倒很警惕,“你骂谁?”
  阿译说:“你说是谁?本来打这么一仗,你上等兵不辣至少升到中士!”
  “……喔,他妈拉巴子的。”不辣也骂了一句。
  郝兽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他终于注意到丧门星在我腿上的折腾,“丧门星你别胡搞,我来我来……阿译啊,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啊,都说这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的地方,你再种下去试试。”
  “都好当柴烧了。”阿译丧气地说。
  郝兽医鼓励他:“种下去试试。”
  然后他开始料理我的腿。我越过郝兽医的头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它一直看着我们,都说狗眼看人低,可我觉得它好像在俯视苍生。
  我歪着头,看着大门发呆,哨兵泥蛋和满汉终于学会把我这种长期的凝视当作无物,但他们的心理素质也注定了:我这样看着门,对他们永远是个煎熬。
  迷龙的门终于开了,开得和关得一样重,他跑到别人的房外,瞪着瓦檐撒尿。
  阿译终于把他的树根又植回了原地,但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并且他以他老哥特有的细心和多余掘了几条蚯蚓放在土里,然后开始跟他的蚯蚓说话:“劳烦你们啊。搬哪都一样的,你们该做啥就做啥。”
  尿完尿的迷龙打他身边走过,“恶心吧唧的。贼像你。”
  蛇屁股闻声而追在他身后嚷嚷:“迷龙你行家富贵!一天不探头,探头尿我墙根下,尿出来的都给我舔回去!”
  迷龙站住了,回身,这时候他那一身肌肉都是不怀好意的,“咋舔?”
  蛇屁股就被呛住了,也转了身,实在下不来台就对死啦死啦的狗学了声狗叫。
  那条狗以绝对让人从裆底凉透的低声咆哮作为回答,蛇屁股噎了一下,极迅速地进屋,关门时几乎把那扇老掉牙的门给关脱了榧子。
  迷龙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那种笑声殊无半点儿欢乐。阿译埋着头不看他,我在他回程的路上让了让。迷龙现在一门心思地惹事泄愤,生死与共已是昨日黄花。
  但迷龙在我身边站了下来,他就是要惹事,“我知道你那娘们儿住哪儿的,住那儿都是干那个的。你要知道不?”
  我冷着脸,“回屋回屋。睡死你算球的。”
  迷龙快让我气结了,他把两只手塞在腋下扑打着,两只脚扑答登踏着,“小鸡小鸡!咯答咯答!”
  我还击道:“你老婆呢?”
  迷龙极其坚强地又干笑两声,然后极不合时宜地瞪着天吸了吸鼻子,他这次回屋时关门关得又比开得还重。
  我瞪着死啦死啦的狗,它摇了摇尾巴,别的狗摇尾巴表示奉迎,但发生在它身上……像是嘲笑。
  我们回到了从前,互相捅开疮疤,同时我们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啦死啦把魂附在这狗身上了,他在看我们笑话。
  没错,这像他干的事情。
  于是我很想揍那条狗,我找了根大棍子,揍任何一条狗都够用了——除了这条,而这条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于是我挑了另一跟,另一跟跟筷子差不多,长度是筷子的两倍。
  我捏着那跟筷子,壮了壮胆,走向那条狗。
  蛇屁股和不辣相携相拥着从屋里出来,没人去管他们怎么又和好了,他们出自无聊而闹翻,又出自无聊而和好,而既然康丫和要麻都死了,这两位也就别无选择地只好成为哥们。
  为了对抗迷龙,不辣和蛇屁股又成哥们儿,但这一对儿远不如不辣要麻的前组合来得结实,实际上他们用来彼此争吵的时候比什么都多。
  这两哥们站我身后看我耍把戏,我正羞羞答答拿着那树枝跟狗套近乎,被那狗一眼吓得把树枝再次掉在地上,于是那两货的怪笑声像双胞胎似的,我瞪了他们俩一眼。
  “我的狗怎么样?”我问。
  不辣嘲笑我:“你的狗?你在它面前像猫。”
  蛇屁股跟着嘲笑我:“这么不要脸会被雷劈的。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我准备想个最缺德的名字,正好饥肠雷鸣,我摸摸肚子,“它叫哪啥,狗肉。”
  “狗肉?”这名字对同样饥馑的蛇屁股是大刺激,“香肉好啊!老汤香肉!”
  不辣舔了舔嘴唇,“要放多辣椒。”
  我继续用小棍和狗肉逗趣,“我研究半天了,它合适红烧。”
  蛇屁股忽发奇想,“我说,守着几十斤好肉听肚子唱,咱干吗不把它炖了呢?”
  我半死不活地敷衍他:“对啊好呀。”
  不辣精神抖擞地地说:“你来。我会扒皮,给你弄床狗皮褥子。”
  蛇屁股见能吃的就有点儿短路,舔舔嘴唇就正上,尽管他只是想摸摸狗肉的肥瘦,但狗肉终于正眼看了他,喉咙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蛇屁股的反应跟我想的一样,抽筋似的往回猛缩,“……不好了。我怎么觉得它看我倒像在看着人肉呢。”
  于是我和狗肉、不辣一起看着蛇屁股。
  “如果是你的话,我喜欢清炖的。”我说。
  蛇屁股被我们仨看得打了个寒噤,呸一口掉头就走,这时候我们听见车声,车声在我们这儿停下,我们注目院门,在屋里的也从屋里出来,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个意外。
  何书光带着一个医官和一个小兵进来,手上拿的不是武器——扛的米和面,****箱装的肉类菜蔬、罐头,有人背着急救箱,这一切让饿得玩笑都要死不活的我们眼睛发直。
  “你们长官呢?出来领粮!”吆喝猪也就他那架势了,但阿译忙不迭地扎了出去,我们都面露喜色。
  蛇屁股高兴地说:“不用吃狗肉了。”
  我和不辣异口同声地回他:“不用吃蛇屁股了。”
  何书光厌憎地看了看窃语的我们,看起来他真是被派了绝大的苦差,“伤员往墙边站。长官看你们有伤员,派医生来看看。”
  不辣嗫嚅着问:“……哪个长官?”
  何书光瞪他一眼,一个大耳光子扇了过去,“站好!上等兵!哪个长官轮得到你来问吗?-谁是伤员?”
  不辣被打得愣了一会儿,想了想这是十足十的在人檐下也就立正了。何书光只是个上尉,但连少校阿译也被他逼得点头哈腰的。我和几个伤员举手。
  何书光跟他带来的人交代:“你们在这缝缝补补吧。我出去呆着。”
  他出去,他留下的人放下了食物开始支摊子准备进行所谓的缝补,郝兽医往上凑了凑,他有事情。
  医官问他:“是伤员吗?”
  郝兽医说:“不是。哪啥…我们团长他怎么样了……”
  医官不耐烦地说:“不是离远点儿——脱裤子。”
  郝老头委屈巴巴地站开了,我开始脱我的裤子。
  老头子反应比较慢,他就没想过,我们不会饿死了,因为我们已经有新主子了。我们有新主子了,也就是说……他问的人已经死了。
  医官粗鲁地捏着我的腿,我咬着牙,望着天,尽量让自己不要尖叫出声。
  我将一块美国饼干叼在嘴上嚼着,系着新军装的扣子,我的裤子再不用在大腿上开个口子,以便随时查看永远好不了的伤口——因为它已经快痊愈了,我甚至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蹲着,中尉的军衔已经回到了我的衣服上,我嚼着饼干,一边看着阿译的花树根,这地方的生物生机旺盛得让我这北方人瞠目,它居然又发出了绿芽——这一切让我感觉良好。
  二十多天过去,两军仍隔江对峙,冒牌儿团长也沓无音信,唯一的新闻是虞啸卿固防有功,升任师长。他拒绝了随之而来的少将衔,称西岸不复,永居校职,这搞法让上峰击节赞叹,但我们最关心的是虞师座给我们吃饱。”
  我的同僚们在屋里打着鼾,那真他妈叫抑扬顿挫,醒来后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能唱出这种高音。我很想做点儿什么,于是哈下身子想把阿译的树根拔出来,但阿译这回把它埋得很深,根本拔不动。
  我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咕噜声,我开始苦笑,我回过头,看着狗肉。它那种咕噜声倒不是威吓,责备的意思更多点儿。
  我说:“狗拿耗子不是吗?关你什么事呢?”
  狗肉刨了两爪子土,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离开。我拿手比着枪砰它,它没有人类的手指和舌头可以做出反击,这样我也算赢得了某种形式上的胜利。
  只要不胡思乱想,事情总是会往好处走的,比如说冒牌儿团长没权免我的官,所以我又做回了中尉,尽管只是空衔;比如说我们都在试着忘掉那个搅得我们不人不鬼的家伙,我们学会当狗肉只是一条普通的狗,我们没把它做成狗肉只因为惹不起它;比如说我跟看管我们的家伙关系有所改善。
  我摸了摸我鼓鼓的口袋,看向我们的看守,他们两个被我看得不太好意思,便把头转向,于是我径直走向他们,他们更加难堪,我都不知道我算是囚犯还是长官,他们就更吃不准该不该敬礼立正。
  我跟那俩人说:“装什么稻草人嘛?那条狗扑过来你们都要扔了枪就跑。嗳,你们要真能一直干戳着,老子掉腚就走。”
  于是泥蛋、满汉一块转过头来,泥蛋一脸不忿,满汉是禅达本地人,民风淳朴,没抵御力,先就把牌亮了,“泥蛋说,你讲的就是鬼话,逗了我们穷开心,还要当真听。讲了没几天,一算,你一个人干掉的鬼子倒有三两百了。”
  “不会吧?老子杀人的时候也没人帮数数。”
  泥蛋哼一声,“我算过了。”
  “打仗的事,会就活,不会死。我爹干什么的?马匪,杀人赛切草,我抓周抓的就是他的勃朗宁。这里二十一号爷们儿为什么要供起来?在缅甸我们被日军叫二十一煞的,头七冲煞的煞啊,杀人的料。看你们那手,那爪子,抡锹的,再看我的手,你像我这样掰一个试试。”我说。
  我天生骨头软,尤其手指头软得根本就是个怪胎,于是我就手给掰到一个常人已经要断了骨头的程度——何况抡锄头抡得指头如木头的乡下人。满汉看得下巴快掉了,泥蛋疑心重,发出“嗳呀妈的”一声。
  “这是天生杀人的手,长出来就是要摸枪的。想想我这手抠你们那枪,赛机关枪——把枪给我。”我说。
  泥蛋坚持道:“不给。”
  不但不给,本来提着挎着的枪都倍紧张地收上了正肩,简直是怕一枪在手我就屠了半个禅达的德行。
  满汉看看我的手指,说:“是有点儿道行……那你们后来怎么把树梢上那小鬼子给敲下来的?”
  “说可以,说完了小太爷想出去遛遛。”我说。
  泥蛋拒绝道:“这不成,长官说你们不能到处乱跑。”
  “长官一月前露过脸!我跑啥?你湖北佬儿九头鸟,给你扔了枪往家跑你干吗?又兵荒又饥荒的,住在这云南米四川盐巴美国饼干,喂得你人头猪脑,想饿死在半道上的才跑呢!——我的座儿呢?”
  满汉忙着去哨位后边拿那半截木头桩子——我的座儿,他是早想听我胡讪了。泥蛋还在挠头,“这个吧……”
  “那个妈!我也是长官,打的都是九死一活的战,回头打仗点名要了你去排头,知道什么是排头吗?”我说。
  满汉的木头桩子也端过来了,我们这地方根本就没人要来,看守生戳在那儿完全是源于和我们这帮犯军的互相监视,于是泥蛋也收起了反对意见同流合污了。
  我坐下开始白话:“上次说到日本鬼子在树上打暗枪是吧?正好告诉你们什么是排头,就是走最前边,一探道,二勾得鬼子开枪,当然也是最先死的。我们排头那个四川兵脑袋当时就被打开花了……你再挠头我就让你做排头。”
  于是泥蛋连挠头也不敢了,我也知道我得逞了,但我说的事让我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满汉提词:“排头的四川兵脑袋被打开花了,你上次说过他叫麻什么的。”
  “麻什么吗?我想不起来了。算了,不说死的了,机枪手……”
  这里离迷龙的屋很近,迷龙在他屋里吼叫:“别他妈提我!”
  我说:“嗯,不提。机枪手叫迷糊,可不是咱们的关门睡觉大神迷龙,脑花子溅在迷糊脸上,迷糊当时就嚷嚷上了……”
  “我打出你脑花子来!”迷龙喝道。
  我涎着脸随手拈来,“迷糊说我打出你脑花子来,叫鬼子给日了,在树上…”
  迷龙把一个鞋一类的东西重重砸在门上,他都懒得抗议了。于是我张牙舞爪地说,吓唬着那两没打过仗的兵,“要麻,你不叫四川兵,不叫排头兵,我当然记得你叫要麻。没什么脑花子,你只是着了一枪就安静地躺下,我们以为你会爬起来就说先人板板,可你再没起来。”
  我在心里看见了要麻,他仍趴在缅甸丛林里那个我们不知名的角落里,藤蔓和野花爬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比他生前远为美丽。
  我看着狗肉,狗肉在院里看着我,我张牙舞爪地吓唬着看守为自己换取路引。
  别怪我拿你当作谈资,要麻。我想出去,我不想天天看着狗肉,想着它的主人,我很想很想出去。”
  我终于混出了收容站的门,我往外走着,那两个玩忽职守的看守没口子叮嘱,“要早点儿回。晚了我们要被搞死。”我满口答应:“是啦是啦。”
  泥蛋强调说:“半个钟头。”
  “是啦是啦……不是啦!你当我出恭?”我说。
  收容站里的某个门猛响了一声,然后登登的脚步,我们心里都暗叫不好,冲出来的家伙是迷龙,那家伙忽然不打算睡了,我的搞法提醒了他。
  那家伙冲出来的动势吓得泥蛋猛退,而满汉性子直一点儿,往前猛冲去抢听故事时图舒服扔在哨位上的枪。迷龙把满汉猛推了一把,让那禅达人差点儿没在墙上撞吐了血,他也不顾后果,径直出了大门。
  泥蛋离了足几米嚷嚷:“干什么!干什么?”
  迷龙头也不会地说:“找人!”
  我帮他解释:“找他老婆!”
  迷龙斜我一眼,“你见我老婆了?”
  我摊了摊手,我倒不怎么怕他,“没啊。”
  “那要你多嘴?”然后那家伙大步匆匆,去了我相反的方向,泥蛋和满汉终于抢到了枪,但拉枪栓的那个犹豫劲儿还不如没枪。
  我警告他俩:“小心慢来。这也是杀人王,东北老林子来的人熊,不用枪比用枪杀得还多,连咔吧带劈叉,拳头下没不碎的骨头。你们比日本兵结实,要不要试试?”
  满汉坚定地摇头,泥蛋坚定地戳他身后不动。
  于是我在撒丫子前给他们宽了宽心,“放心啦,他那饭量除了军队没人喂得起,晚饭前爬也得爬回来。我骗过你们吗?”
  然后我毫不犹豫去了我要去的方向。
  我迂回于禅达迷宫一样的巷道中,上回走在这里时正在下雨,巷道像是瀑布,而我抽疯似地想去见一个女人。
  我从不喜欢军伍的集群生活,互相看得太纤毫毕现。我知道迷龙抽疯完就会回来,吃他的份儿饭,并且还不信他已经没了捡来的家庭。孟烦了要什么,那二十个也全知道。一个把自己深埋其中而忘忧的丰满胸脯,似乎普天下很多,但从回禅达的那天我就明白,它只能来自一个叫作小醉的人。
  而不管我想了多少,他们都会总结为无可辩驳的五个字:他想睡女人。
  这回我认识了路,走得轻快了许多。我没法不注意到所过之处的挨家挨户,都在门口放着一个小油灯,用瓦片遮护和盖顶,在这样的大白天都亮着——我想可能是当地什么古怪的节气。
  在头次碰见狗肉的拐角,我又听见了一只狗低声的咆哮,这真是吓得我出了一头白日见鬼的冷汗,然后我看着一条瘦骨伶仃的小叭儿狗在那冲我咆哮,我往前走了一步,在这个饥馑的世界里狗对人并没有安全感,它立刻跑了。
  于是我走到了那处巷子的拐角,听着小醉的鸡在小醉的院子里低鸣,我看了看小醉门上的那个八卦,它翻着。
  我回到了巷子的拐角,靠着另一家门坐了地,看着巷墙之上的天空,此处的云层永远变幻莫测,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
  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很多次,今天却想起来我原来才二十四岁,等在小醉家的门外,我发现我还活着,痛苦而甜蜜,头发根子都在颤栗,一个初恋的傻瓜。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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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章
  我已经开始研究我身边的油灯。我的心智一定是比上次来时成熟多了,所以时间并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样漫长。当我瞪视的云层完全变了个花样时,院门吱呀地开了,我将头转得几乎顶在墙角,我不愿意去看一个刚碰过小醉的男人,那男人也就说一声“走啦”,而小醉响应了一声“再来”,我听着那男人的脚步声从我身后路过,远去——但我更关心的是来自小醉的关门声。
  我冲向刚关上的院门,急迫地开始敲门,把自己的额头都撞到了门上。
  我看见开了的门后,小醉由错愕变成惊喜的脸,并且她立刻变得绯红的脸让我立刻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这个沉稳的男人开始掏自己鼓鼓的衣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美国罐头,已经在口袋里放了很久了。我尽量很家常的样子想给她,倒像丈夫捎了菜让妻子下厨,“给你罐头。”
  可她只瞪着我直发呆,这样的表情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这近一个月里她想着我像我想着她一样。
  这样的失态让我越来越沉稳起来。我退了一步,做出要走的样子,“就是顺路。那我先走了,军务繁忙。”
  忙个屁,而且我要走才怪呢,罐头我都没给到她手上。但是在我非常之装犊子地点头时,忘了这种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不是一般地滑,我踩滑了一下,挥着两只手想保持平衡,我算是堪堪稳住了,但小醉从门里想跨出来扶我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于是她是从门里跌冲出来的,又推了我一把。
  两个罐头飞上了天,又落下了地。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地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沮丧地挠了挠头。
  小醉坐在地上开始世故家常,“你……进来坐啊?”
  “我……也没站着啊。”
  她显然是觉得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没笑出来。她连忙爬起来去捡罐头,我捡了另外一个。小醉看起来像是想找个洞钻进去了,低着头。
  “总是这样子。你进来。”她说。
  我都没脸看她,就着她让出的道进了那个窄得一次只能进一人的院门,小醉在我后边又磨蹭了一下,我注意到她在折腾门上的那个八卦,不是正过来或反过去,而是干脆把它拿了下来。
  院子很小,并且年久失修了,大部分房间是接近报废了,住在这样地方的人无疑是拮据的,并且没太多要求。墙边种着花,无疑是用来砸我的那种,因为花被摘了大半,就剩几枝了,而她的鸡在其中散步。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醉正在闩上院门,那个八卦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然后我们俩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
  我立刻明白一件事,这院子很颓败,而小醉又是个用很少的需求满足笨手笨脚和拮据的人,这院里可以待人的去处除了小醉的卧房别无其他。
  心怀鬼胎的人撞上了尴尬,我想去那个地方又不想马上去那个地方。人渣们在我耳边鬼叫:“他想睡女人。”我在心里没什么力度地喊回去,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
  我开始想办法把几块颓倒的大块石头扶起来,显然当这个院子还没经受荒凉时它们是被用来作为凳子的,而小醉肯定是没有力气把它搬动。
  小醉诧异地问:“你做什么?”
  我喘着气挣着命,那石料都陷在土里了,而这活显然是迷龙干的,“我……那啥,院子很好,我们在这里坐。”
  小醉“啊呀”了一声。
  我都快趴在地上了,而小醉这一声轻叫让我干脆就趴在地上了,那遭老瘟的石头仍不动分毫,我趴在石头上看着她。
  “你等一下啊,等一下。”说完她迅速地进她的屋,还没进又同样迅速地回来,把她拿着的那个罐头让我拿着,然后更加迅速地进了屋。我从那块石头上爬起来,我并不是个会安份守己的君子,其实就算我不想看也能透过窗棂看见,小醉在收拾她被折腾得很凌乱的房间。我转开了头,因为她主要在收拾的是她的床铺。
  我只好再一次看着此地变幻莫测的云层,一手托着一个罐头。
  我有点儿酸楚,因为那样的凌乱来自一个甚至她不认识的男人。
  我不在乎了,我已经死过十七八次,不,我在乎,但这确实就是我在冷枪和炮弹群中魂萦梦绕的人间天堂。
  天上的云层又换了个样子——小醉的收拾确实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我还站在那儿,换了条着力的腿,小醉把门和窗都打开了,由不得我不看——她已经把房间收拾差不多了,正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并用一块布大力挥打着屋里的空气。她看我看她便连忙笑了笑,这回不好意思的是我,我连忙缩回了头。
  我再转回头时,她已经出来,拿着一把剪子走向我,那样匆匆的步态让我后退了一步,我很担心她再来一跤把剪子扎在我身上。
  “对不起啊,对不起。”她没口子地道歉。
  原来她要剪的是我身后的花,我看着仅存的几枝花在她的剪子下无一余生。她屋里屋外地忙活,那种忙法和迷龙要在一小时内做一副棺材有得一拼。她找了瓶子,装了花,接了水,自己含一口,在阳光下喷一口,让花比离枝前更加艳丽。
  我呆呆看着她喷出的水雾,其中有虹光的颜色。水雾飘过来,我趁她没注意深深吸进一口,满足着我不可告人的心理,而当我再转头时小醉已经不见了。
  “进来啊!屋里好乱,太乱了。”她已经进了卧室。
  我走过去,刻意地低着头没去看在卧房里唤着我的小醉。
  我不敢看她,我二十四岁的眼睛只见过荒芜和战争,撕开的肢体,撕裂的心灵,我二十四岁才开了窍,明白女人的美丽。
  对不起,我的眼睛。不看是为我的心脏着想,它现在乱蹿得就像迷龙。
  但是我终需看见她,她的小屋子里只有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桌子和两张凳子,这个清贫的家刚才被她收拾干净了,床像从没有人睡过,箱笼和桌椅拭擦得可以反射阳光,这本来会让人觉得眼里也太过空洞了一些,但是桌上的花和小醉补足了这些。
  我站门口发着愣,拿着俩尽是洋文与这屋颇不称头的铁皮罐头,小醉站在她的桌边拧着手,我小时交不上父亲给的繁重课业时也会这样。她翻了我一眼,然后用脚把一张凳子拉开,不用手是因为羞涩——她根本没有一丝地方能让我想到她为了生存而做的营生,但正因如此我越发去想起。
  我们俩都简直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我轻轻挪开了那张凳子,“哦,我知道。坐。”
  我坐了,从进这屋开始我就拘谨起来,想在这屋里找一个能放下那俩劳什子罐头的地方,但这屋里放这玩意儿似乎就是突兀。我在凳子上挪着,扫了一圈,目光触到她放钱的罐子时如同触电,我看了她一眼,想她一定看了出来,所以才低了头装作没有看见——于是我决定还是就把罐头放在桌上。我发现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干得变调。
  “这是那啥……罐头,给你的。”
  “谢谢。”她的德行比我也好不到哪去,把一杯水推到我面前,“这是水,你喝。”
  “谢谢。”
  我喝水,其实我大可以不那么喝的,一口干掉了一整杯,然后我呛着了。第一下我忍着,但是已经让小醉来捶打我的背,她不捶还好,一捶我把整口捂在嘴里的水全喷在她身上。
  我猛烈地咳嗽。“对不起对不起!”
  小醉猛力地捶着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渐渐的咳嗽中渐渐平缓,小醉忙于揉搓一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这个家伙瞪着桌面被自己喷上的水渍,阿译和豆饼的笨蛋灵魂要附在他身上了。
  我的家教,让我一见心仪的女子便肠子打结。不思量,自然忘。孟家男儿,省出那工夫来做大事。家父猛敲着我的头如是说,用的是我偷来看的《******》。我吃女人的败仗多过吃日军的败仗,后来我忍无可忍地扑向未婚妻文黛,我们的偷食倒更像猴子摔跤,然后我满心沮丧上了战场,一败至今。
  小醉已经出动到手绢了,忙着擦我。我恢复过来便忙着架开她。
  “别擦我了,擦桌子……还有你。”我发现我还真没少喷,于是我把她在我们回禅达时给的那条手绢也拿出来放在桌上,倒是洗净叠平了,“不够这儿还有。”
  小醉忙着,一边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沮丧,一边看着她让自己慢慢振作。
  有事的,我知道我这回又要完蛋。我从来没成功过,我想在这里有一次成功。我死过十七八次,对着坦克冲过,虽然后来趴了,但我不该害怕一个土娼。
  死啦死啦说见了狗冲上去咬,狗咬狗一嘴毛……我想他干什么?
  小醉又一次把屋子收拾利索时转过身来,我已经换了个姿势,看得小醉愣了一下,我现在凳子斜放了,脊背靠着桌子,跷着二郎腿,一只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架在巴掌里——我猜我现在像个嫖客了。
  “你……还难受啊?”她问。
  “我不难受。你还好吧?”我答。
  “还好。”
  我像一个嫖客在谈论嫖资,“我没钱。两个罐头太少了,你也不够吃多久。下次我再给你带两个过来。”
  “……不要吧?那个很贵的。”
  “我们倒天天吃。粮是拿命换的,可也是瞎子派的,这顿罐头下顿也许糠,我们不吃白不吃,你也不拿白不拿。”我说。
  “真的不要啦。你们是禅达的救星,你们在南天门打,我们在这边都哭了。我旁边有个老爷爷在烧香,他说这是天威星下世了。”
  我看了看我跷着的脚尖,“……什么星?”
  “就是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啦,梁山的五虎将啊。老爷爷说他还大战金兀术。手绰双鞭,跃马关前,一声大喝:‘金贼听过梁山好汉呼延灼没有?’然后杀退金兵三百多里,连金兀术都差点儿被他打死了。可呼爷爷年纪太大,八十了,后来累死了。还有个老爷爷……”
  我看了看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那么多老爷爷……”
  “这是个禅达的老爷爷,他不要逃难,就在宗祠里上吊,绳套都拴好了,一听说江边守住了,就站在凳子上笑死了。”小醉说。
  我看了看我已经放下来的脚尖,“……怎么都死了……”
  “我也不知道。都听人说的。现在外边都在说禅达是你们那个什么师长救的,你千万不要信。”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那样叮嘱,说:“我……没有信。”
  小醉说:“我们老百姓都知道是你们救的。我哥就说,说什么运筹帷幄,死得归不了家的全是袍泽弟兄。现在禅达城里到处都是长明灯,你看见没有?我们私下里说好了,那是祭你们的。”
  我想了想这一路确实看见过很多那玩意儿,就是放在门口,用瓦片搭了个遮风棚的小油灯,本地人用它来招魂,就连小醉的门口也有一个。我来时还曾看着它奇怪此地怎么会忽忽地死了这么多人。
  “我……可没死啊。”我说。
  “死了很多啊。大家说都是外乡来的孩子,一户引一个回家,让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有点酒食冥纸。所以你千万不要拿东西给我了,你要什么来我这里拿好了……只要我有。”
  我已经完全坐正了,我沮丧地站起身来,把凳子放正了,“呼延是复姓,呼延灼是姓呼延名灼,你要叫他呼延爷爷才对。”
  小醉愣了一下,“啊?说故事的老爷爷也说呼爷爷,下回我告诉他,呼延爷爷。”
  我站在那儿,就我一向的作派来说,站得很军人了,我发着呆。我知道又完蛋了。我的教育让我像吊在半天里的阿译,上不去的同时也下不来。
  如果要找个借口,在文黛面前的失败我归因于对包办婚姻的内心反抗,而这败于什么?……败给我当不起的荣耀还是死人?
  “我走了。”我说。
  小醉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就走啊?”
  “不知道来做什么……军务……那个繁忙。”
  小醉几乎是沉痛地“喔”了一声。
  我走了,但是站在门口掀帘子的时候我更加能看到小醉的孤寂,我转回身来,尽我最大的恭敬和内疚鞠了个躬,“对不起了。真是扰你了。”
  小醉瞪着我,我不知道她怎么着,也不知道为了哪出就哭了。我有点儿发傻,想碰触她又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心有邪念而犹豫,我终于碰触她的时候她才开始说话,有点儿断续,女人哭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哭第一,还是诉第一。
  “不是啦……我哥一年没回来了……你来我很高兴啦……他川军团的弟兄也不来了……这院子都看惯穿军装的了……它不习惯了……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说很难听的话,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哥的兵说他在外边养了个女人,我哥说哪有的事……我知道他的饷都给我了,他是找了个女人养他。他跟你一样很讨人喜欢的……我现在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去找她说话,我那时候生气了……这里真是太难过了……”
  我愣着,我都不知道我在不在听,我挠着脖子也挠着因愈合在发痒的伤口,找来一条手绢又找来一条,却发现两条都脏着。我叹着气,转着圈,搓着手,门外有人在砸门,是砸门而不是敲门,我停止了转圈看着那门。
  小醉哭着说:“隔壁王大妈……每天缠人说长道短,一说半天……不管她……。”
  于是我在好气好笑和好哭中终于有了勇气抚摸着她,“不管他,王八管他……小醉,你看我也回来了,我会常来,哭什么嘛,不哭。”
  小醉说着四川话,“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
  我听得懂,如此之混乱,我混乱地心花怒放,几乎咧开一个混乱的笑容。
  但要命的是往下她说的那句我也听得懂,“我们回四川吧,哥。”
  而门外已经开始叫嚣,说长道短的王大妈也许存在,但现在外边砸门的是一个喝醉的鲁男人,那人乱叫到:“会不会做生意啊?来月事了你也要挂个牌啊!”
  小醉哭着胡乱说着:“……是隔壁王大爷啦……脑袋有问题的……不要理他。”
  门外那个人显然是在否人小醉说的话,“老子上回给的双份钱呢!说了下回来。光收钱你也要做事啊!”
  小醉勉力地编着谎话,“……脑袋有问题还喝多了……”
  我闷着,闷一会儿后掀起门帘,院里有一截锹把。
  我出来,捡起那截锹把,我看了看门。小醉追了出来,怕门外那位说得更多,她不敢吱声,只是猛力想把锹把给夺走。
  我看着门。
  外边是一个我的同类。区别只是他揣的是钱,我揣的罐头。
  于是我转向院里那几块我曾撼过而没撼动的石头,现在我有了一根杠杆和根本无处渲泄的愤怒,我成功地把它撬了起来,让院里有了石座。
  门外已经没声了,那哥们儿显然是已经走人了。
  我站直了,累得眼冒着金星,小醉愕然地看着我。
  “你……你不能老在屋里呆着,你要晒阳光啊!”我说。
  然后我看着这个千疮百孔的院子,一个全无生活能力的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要料理而没料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我看了看房顶,“烟囱方向不对啊!哪个地方都有常风向的,这方向,烟倒呛着自己了!”
  小醉绝对讶然地啊了一声,“我以为就是这样的。”
  我开始挽着袖子,那是个大工程,“没办法,真拿你。”
  然后小醉跟着,我去和烟囱决战。
  我蹲在收容站外的路面上,泥蛋和满汉在他们的哨位上唤着我。我累得要死,早上还崭新的衣服已经是灰一块土一块油烟子好几块,我望着禅达的暮色。
  泥蛋叫我:“烦啦,你进来撒。”
  我学他说话,“不进来撒。”
  满汉也招呼我,“来给我们讲打仗。”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我放屁的。我没杀过人,我吃斋念佛的。”
  “鬼信嘞。”
  “我放的就是鬼屁。”我说。
  收容站里传来人渣们做饭时必有的嘻闹,腾着巨大的烟雾。我的身边也有一座长明灯,我看了眼泥蛋和满汉,那两货冲我涎笑了一下。
  于是我回了头,靠在墙边,仰着头,看着炊烟竭力想升入云层,然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位置上便被吹散。
  我累得要死,一边想着再有空得去帮小醉把活干完。我没法儿在她那做一个销金的醉汉,哪怕是销紧俏的罐头,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别人。
  我们没法儿摆脱死了的一千人,以前一万都可以轻松忘掉。这回我们被诅咒了,下咒的人叫死啦死啦。他死了,他该死。
  泥蛋和满汉忽然都跑到我身边站着,我诧异地看了看他们,再看了看他们的哨位,原来是狗肉大摇大摆地站在他们的哨上了。
  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发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瘪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发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我们没机会反应更多,因为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
  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嚎,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干嚎中,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至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把我们罔顾,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国军用150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的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于是我捏着鼻子,就那个破洞看在哄着雷宝儿吃饭的蛇屁股,整治克虏伯的郝兽医和丧门星,和窝在老婆乳房上起劲嚎的迷龙。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没啦。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呐,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嗳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鉴于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为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
  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愣着。我们沉默。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两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然后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和郝兽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还没落黑,迷龙就拥着他老婆的肩,几乎是把人擞进去的,雷宝儿习惯成自然地跟进去,没多久就郁郁地出来。
  我骂道:“他妈的。”
  郝兽医跟着骂道:“他妈的。”
  不辣恨恨地走过来,恨得直摔手,“他妈的。”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我们一起戟指着他,“不许说粗话!”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儿子的!他儿子跟谁睡呀?”
  我们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还没回来的迷龙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找倒霉蛋儿,我们看阿译,阿译正在莳弄他的树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闲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们看得莫名其妙,但我们终于把它看得呜咽了一声。
  我们的灾难来临了。
  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象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宝儿展开攻势,“叫爸爸。”
  “小鸡。”
  迷龙的屋子里传来迷龙的叫声:“啊啊!”
  雷宝儿叫得我脸色都变了,幸好我明白那并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坚持。
  “小鸭鸭。”
  “哇呀!”迷龙大叫。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剩的贼正在发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里一条看门狗在给他打着鼓点儿。我们尽量装着啥也听不见,直到你根本没法再装的时候。
  “这……这……这可是真太乱了。”我说。
  郝兽医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听不见听不见。叫爷爷,孩子。”
  雷宝儿乖乖地叫:“爷爷。”
  “哇呀呀!”迷龙仿佛在呼应他儿子,紧接着来了一嗓子。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抱怨道,然后听着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而我明知道两屋子根本没连着,“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
  迷龙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都不要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
  我催他们,“请便请便。睡得着快睡。他一开工你就觉得鬼子过江了。快睡快睡。”
  那两家伙当了真,忙不迭摊上草就睡。
  刚趴下迷龙就开工了,“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得儿啷叮当!”
  不辣简直是跳了起来,冲着那鬼叫来的方向嚎了回去:“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里坐喽!”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极了好极了。你们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够陕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兽医说。
  蛇屁股恨恨地说:“什么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听个女人声…”
  迷龙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钱的宝哇!依个呀儿呦!”
  郝兽医接着叹:“小孩子小孩子!”
  “我爷爷也喜欢唱戏。你们把他埋了。”小孩子说。
  郝老头儿心痛得不行,“嗳哟,可怜孩子,过来跟爷爷睡。”
  雷宝儿是早困了,拱过去就睡。
  我一边撕着纸片堵着耳朵,一边看着老头子对那小混蛋轻拍轻摸的,“我们才是可怜孩子。这动静小孩子是不怕的,我们?我宁可迷龙来这屋敲锣打鼓。”
  我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衣服包住了头,把颗头包得严严实实像颗布头:“我给他一个钟头,我看他能闹腾过一个钟头。”
  蛇屁股、不辣一看这行,连忙模仿,连郝兽医也学。
  不辣吹嘘:“要我的话,一个钟头就不大够。”
  我把我的布头脑袋拧向了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子,“哼!”
  然后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鸡在叫。晨光初见。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迷龙还在唱。
  蜷在哨上的满汉被惊得猛弹了一下,然后挣扎着醒了,“……泥蛋,你怎么不来换我岗啊!”
  泥蛋就睡眼惺忪从他窝里出来,“我困的啊。睡不着。”
  “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狗肉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呜咽了一声。迷龙赢了,狗肉已经累趴下了。
  我们的屋里现在很挤,因为那几个——丧门星、阿译、克虏伯也都来了,我们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头或者不包着头,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阖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并且我们又有了新的声源:克虏伯在屋里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躯了,丫不包头不塞耳朵,仅仅是往墙上一靠,便睡得鼾声连天。
  一夜引亢,直至天明。
  离叫驴迷龙最远的屋被认为世外桃源,人们络绎地赶来印证一个真理:桃源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去六年没回头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迷龙一直唱,我们就是听着,已经不抗议了。但克虏伯的鼾声顿转高亢,以酣梦表示着抗议。高亢到连我都扯掉了包头,表情怪异地看着克虏伯。
  阿译躺着,失神地望着屋顶,“嗳呀。”
  桃源还是存在的,存在于一个死胖子油腻的心里。
  不辣忍无可忍,拿小石头瞄克虏伯,问题是他瞄了半天也是听风辩器,根本就不扯掉他的包头——最后摔我脸上了。
  我生气地说,“把尿片子脱了行吗?我早受够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头便瞪着克虏伯发呆,“猪也都醒了,他怎么就还能睡着?”
  阿译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顶,又“嗳呀”一声。
  我揉着被石头摔过的脸悻悻报复,“是啊,猪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头拱在墙角里这了这晚上,而现在他在呜咽,“一晚上啊一晚上,这是个人吗?”
  我绷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脸,“是个人。鸟人。”
  蛇屁股问丧门星:“你叫董刀,你懂刀还是懂剑啊?”
  丧门星看着不那么憔悴,他一副抵御心魔的样子打着坐,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很有德的样子——问题是他那样盘了一晚上。
  因为打着坐,丧门星也谦逊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懂剑。”
  蛇屁股追问:“那你就是会家子啦?”
  “……谈不上。学无止境。”
  阿译望着屋顶,失神地躺着,接着“嗳呀”。
  “你们会家子能搞一晚上吗?”蛇屁股想问的原来是这个。
  丧门星弊了很长时间,吁出口长气,“……心净,自然凉。”
  不辣蹦了起来就去摸丧门星,“你让我摸摸,我看你怎么个凉。”吓得丧门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兽医其实没有睡着,闭着眼对我们要死不活地念经:“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译失神地躺望屋顶,“嗳呀。”
  我打断他,“行行好,你嗳呀一晚上了。”
  阿译反击我:“你们也行行好吧,你们也整晚上连炒带炸呀,几百只三黄鸡啊,上海城隍庙啊。你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头睡啊!你怎么也这么大反应啊?!”
  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妈的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啥意思?”
  没人理他。我瞪着车顶。
  我只是说,我们已经忘掉我们在南天门上做过什么了。
  张立宪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我从晕晕然中张了一望,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他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后来我们都挤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没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我们的心理素质还没好到这个地步,没法儿在这样的动静下入睡,迷龙仍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再坏再坏,你给我们个安静。”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他妈的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发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别人哪?那就好啦!”
  他还没及乐,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扣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于是都沉默了,连迷龙也挤进我们中了,刚才我们晕晕欲睡地等死,现在我们神智清醒地等烂。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宁可他们要毙的是烦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谢谢。”
  不辣倒谦虚,“好说。”
  然后我们集体在同一的心事里沉默。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们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们天天想着他。
  毙我,他们会伤心,然后就过去啦。毙他,似乎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的生命中死去啦——连我也是这么觉得,尽管我们一直认为他早已死啦,那种什么东西也早已死啦。
  这是我们从无缘来过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它很像个军队的地方,怎么说呢,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我们的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几个担着锄头的乡民闲没事儿在学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鲁士式的正步出操,当然,这对他们是笑料,对队列里的丘八来说,踢歪了就是几个耳刮子的犒劳——这样一种怪异的存在,也类似于我们在千年无战事的禅达之存在。
  我们是孤立于这个又和谐又不和谐的世界之外的,我们被哄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汽,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并且还就要在我们旁边停车。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禾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等好几个,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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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一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尤其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我们挤在里边,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于是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然后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的,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现在倒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上校说:“好。好。林少校,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我还记得呢。”
  阿译兴奋得脸发红,“是的!副师座!”
  我们白眼向着他,因为丫这会儿最像个军人,像到好像南天门是他带我们打的。
  “吃了没?肯定没吃。”自问自答后,上校向着张立宪那几个抱怨,“你们师座就这个不好,晚睡早起闻鸡舞剑的主儿,他要有点儿事谁都别想腾出早饭工夫。瞪着干什么?站这儿扮腊肉?去找吃啊——再这么瞪着,我发你上江东瞪日本人啊。”
  他显然是个与上与下都很亲昵的人,对着张立宪便虚踹了一脚,张立宪掉头就走,也不因在我们面前失了面子生气,还扔下一句:“我倒是想啊。”
  “会成真的。”上校说,然后他看着我们,我们瞪着他,“唉,各位放松。你们是勇士,军人,我是来打杂的,就跟你们说的死老百姓差不多。小姓唐,汉唐盛世之唐,名基,路基之基。愧领虞师副职,临时的,临时的。唉,失陪。海涵。今天忙,实在忙。”他是真忙,走两步又回头对了正要把我们锁回去的何书光说:“嗳,何连长,门就不要锁了,他们又不是犯人,别乱跑就好了。”
  何书光便让锁门的兵住手,“是。”
  然后那位上校便匆匆地去了,我们瞧着他的背影发愣,因为我们实在没见过这样随和,随和到真像个死老百姓一样的军人,而我们也瞧出今天这里确实很忙,来来往往的兵在院里抬桌子搬家具,像是搬家又像是收拾房子。
  阿译迟迟地对着人的背影又来个亢奋过度的敬礼,我们瞟着他,因为这份慢半拍,也因为他难得的热情,甚至是热得有点儿阿谀。
  阿译便讪讪地笑,“唐副师长……就说过一次话,人很不错的。”
  何书光戳在门外,因为门不能锁,人又不能乱跑,他就不好走,只好带种还用你说的表情,眼都看着院子里,“他是虞师座的长辈。当然不错。”
  我问他:“何连长,请问……今天有什么贵事?”
  何书光瞧我一眼,恐怕是因为我总算是个中尉才没哼我,“贵事没有。军里来人听审,就这事儿。”
  “……审什么?”我又问。
  何书光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诧异而不屑,就是那种看猪穿上了军装的表情——他可不想无论是他或他的弟兄们,从来没人跟我们说过这方面的半个字。
  “审什么?审什么用传你们来?诸位那良心要自己审的,不劳师座的驾。”他倒越说越来气了,“我很看不上你们,那个人是浑水摸鱼了点儿,可打仗是把料,跟你们也算同生共死的。……什么?他妈的!”
  门砰的在他眼前关上了,何书光愣了一下,狠踹了一脚就懒得管了,反正他也并不想看见我们。
  我关上了门,我瞪着那帮家伙,那帮家伙瞪着我,他们也都明白了。
  世界似乎忽然变了个色,我们现在似乎站在一个地雷阵面前,而之前-我们当自己早已炸碎了。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气。我开口的时候轻且慢,惟恐吐错一个字的架势。
  “是审。不是毙。”
  郝兽医问:“……是谁说的毙啊?”
  蛇屁股干脆地说:“阿译。”
  我们瞪阿译。
  阿译嗫嚅道:“……唐副师座说的,‘死定了,军法从事’,他原话。”
  丧门星问:“莫不是审完了再毙?我见过审人,罪状纸一念,就地就咔嚓。”
  于是我们瞪丧门星,瞪得丧门星觉得该找个洞钻进去。
  “……我们从辛亥革命之后就是文明国家。”阿译说。
  丧门星显然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跟他解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咔嚓了,文明,就是咔-蹦-叭勾的意思。”
  尽管我把枪声学得连拉栓上弹都精细出来了,丧门星仍不懂,一个云南人连北方腔都急了出来,那叫近墨者黑,“……啥?”
  迷龙忽然开口:“啥啥啥的?一个钩子嘴,一群猪脑花。你们整点儿有用的成不?”
  于是我们瞪着他,今天的迷龙一直沉默是金,这让我们对他多少寄以期望。而迷龙站在我们的圈子之外,也尽可能做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
  “这事简单。等上了公堂,谁要敢说一句坏,我整死他。我说的是当场整死。”为助声势,这家伙对着墙上就是一拳。
  丧门星啧啧地评价,“力使蛮啦,关节都淤住了。”
  “那什么是好呢,迷龙?”我问他。
  迷龙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得出结论,“哪啥……就是该在街上树着碑立着表,文官下马武官下轿的那种啦。光照日月,气贯千秋那啥的。”
  我们不看他了,我们大眼瞪小眼。
  不辣嘟囔:“……莫名其妙。”
  郝兽医也嘟囔:“……怪不拉唧的。”
  我问迷龙:“他咋又好成这样啦?你不是要整死他吗?”
  迷龙不理会我的奚落,“反正待会儿上公堂!”——反正他拍着手上的半块砖。
  阿译纠正他:“是法庭。我们是人证……那样只说好话,倒让我们说什么都没人信了。”
  于是迷龙对着墙上又是一拳。于是阿译不再说话了。
  丧门星轻声地提醒迷龙,“力使蛮啦。出血啦。”
  阿译轻声地坚持,“是法庭。”
  没人接他茬儿,我们沉默着。迷龙手上的血静静地流在地上,我们静静地或坐或站,看着墙壁或天花板。
  阿译一再强调法庭,他渴望公正。迷龙要揍人,他现在觉得欠了人。而我拼命想着死啦死啦有什么能拿上台面的好,最后发现能拿上台面的好像都要求他杀身成仁。
  我们发着愣,一直愣到公堂升堂,法庭开庭。
  张立宪和两个兵把我们的早饭拿了进来,一桶馒头,咸菜什么的,从某个小细节上看虞师是个并没有那么多恶习的单位,张立宪放下桶之后,从桶里抓了几个馒头,出门时扔给何书光一个,他们也开始吃早饭——就是大家吃的都一样。
  我们沉默地吃饭,没有人因为又有食物了而发出任何叹息。
  我们被何书光带进这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临时布置的,布置陈设的人显然是对西学很看重的,似模似样的原告席、被告席和证人席都有——尽管它是用之前士兵们搬来搬去的中式家具搭就的,但安排活儿的人却大概是个大老粗,两排兵衙役一般的戳在我们进来的道旁,把步枪如水火棍一般杵在地上——看来和我们中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对审的概念也仅仅来自戏文。
  我们畏缩着从衙役一般的同僚中走过。虞啸卿和唐基早已在那里了,还有一个挂着少将衔但一脸漠不关心的家伙,自然便是军部大员。张立宪坐在侧位权充了书记员,正位有三张椅子,却暂都空着,那三位在靠墙放的几张椅上做事前的休息。不爱冷场的唐基在和军部的大员耳语,就轻松的表情来看显然在谈与此无关的话题。虞啸卿却是哪个座都不入,站在那儿看墙,让我们的直觉是他不愿意看见我们。
  当然我们不是那么重要的,虞啸卿转过身来时和那两位低语什么时目光也是直接从我们身上越过了。除了些临时充差的,这屋里其他人等也就是我们了,看来我们是要既充人证又充听众了,有座,但是还不够坐我们的半数,于是我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
  虞啸卿大概是把那两位的私话打断了,他们终于坐正了身子,然后我们看见一幕中国式哑剧,唐基对了正位向军部大员示请,军部大员向唐基示请,敢情这场官司是谁的主审都没定。我们站在那儿大气不出,看着唐基和军部大员像摔跤一样把对方拧向主审的位置。
  于是虞啸卿一屁股在主审位上坐了,这倒也解决了那两位的悬案,两位看了眼虞啸卿,相视一笑,也就剩下个左右的问题,左右倒是立刻分布停当了。
  虞啸卿询问地看了看左右的两位。
  那场谦让戏似乎又要开始了。唐基向军部大员一伸手,“陈兄请。”
  军部大员说:“唐兄请。虞师座请。”
  唐基坚持,“陈兄请。陈兄是上使。”
  军部大员推让。“何来上下?又何敢有占?虞师座请,唐兄请。”
  唐基再坚持,“虞师座已占了一次先了。这回还是陈兄陈兄。”
  我几乎有点同情虞啸卿了,他那脑袋左右左右地拨浪鼓一般,看起来他很想自己就开庭算啦,但被唐基那么一说就只好继续做拨浪鼓,终于忍无可忍时向着陈大员一摊巴掌,倒像要揍人一样,“陈主任请!”
  显然陈主任与虞师座倒不是那么融洽,愣一下,干哈哈,“好好,客随主便。那就有占啦。”他足咳了三五声才清好嗓子,“开庭!”
  于是临充法警的兵们就对仗得很绝,“虎-威”的一声,还把枪托子在地上捣了两捣,“升-堂!”
  于是我们中的两位:不辣和丧门星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被审判席上的人们瞪着,被我们连踢带掐着,两位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虞啸卿终于收回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被他盯着可真不好受。陈主任也终于不再瞪我们,而改看了眼唐基。唐基倒自在,哈哈大笑,“乡野鄙俗,吝缘教化。大家可发一哂。”
  陈主任的哂很像干巴巴的念白,“哈哈……”
  虞啸卿很不幽默地喊了一声,:“带犯人!”他没法儿觉得不丢人。
  阿译在悄声纠正:“这不对。他没定罪,是被告。”
  我们没机会评价,因为我们进来的门开了——这凑合的法庭大家都只好走一个门。死啦死啦被押进来,重犯的排场,余治和李冰押着,他看了眼我们,然后便开始打量这似公堂又似法庭的地方。唐基和陈主任都在盯着他,书记员张立宪做出一副愤笔疾书的架势,但他的兴趣似乎在这老房子里的某处房梁上,于是不甘输掉任何半口气的虞啸卿便也一起瞪着那房梁。
  我身后某个不争气的家伙又开始“团长团长”地念叨,我看也没看往后踹了一脚,于是那念叨改成了轻轻的抽噎。而迷龙往前轻轻走了一步,被掠场的何书光瞪着,被郝兽医掐着最敏感的一块肉掐了回来。
  沉默得很。唐基挥了挥手,余治过去松了死啦死啦的铐子,于是死啦死啦轻叹了口气,看着和揉着淤伤的手腕,虞啸卿不愿意往那上边注目,于是便盯着自己的桌面。
  我们紧张得轻轻地咳嗽,这样的沉寂实在是要死人,连克虏伯咽唾液的声音都响得吓人。我们便回头瞪他,克虏伯不咽了,但是某个傻瓜的心脏实在是跳得太响,于是我瞪着阿译,轻声地说:“别跳啦,傻瓜。”
  阿译迟钝地看了我一眼,蛇屁股指了指我的心房。
  于是我发现那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躯壳。虞啸卿终于给自己的手找了件事做,他一开一阖着腰上的枪套,让上边的金属扣发出碰击声。
  虞师座的手欠压住了我的心跳声,谢天谢地。
  但往下,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会全无先兆地拔出他的柯尔特,把他的审问对象崩于就地。
  虞啸卿的枪套仍咔答咔答地在响,唐基在这声响中冷不丁地发问,张立宪的笔刷刷地划过纸张。
  “姓名。”
  “龙文章。”
  “年龄。”
  死啦死啦犹豫了一下,不安于室地动了动,“光绪三十四年生人。”
  唐基被这种老人才用的计数方式弄得也犹豫了一下,“光绪三十四年?”他反应还快,冲着发愣的张立宪挥了挥手,“三十四岁。”
  死啦死啦说:“嗯,戊申,土猴。那年光绪死啦,好记。”
  “那年慈禧也死啦。”虞啸卿说话在我们听来总阴恻恻的,“现在民国三十一年,你说什么光绪年,想回到满清吗?”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
  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
  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
  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
  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
  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
  “籍贯。”
  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
  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
  “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
  “出生地。”
  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
  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
  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
  “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
  我们发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
  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
  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
  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
  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
  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
  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
  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
  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
  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
  “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
  “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
  “哪年从戎?”
  “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
  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
  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
  “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
  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
  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
  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
  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
  “可是我党党员?”
  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
  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发难。
  “在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
  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
  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
  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
  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
  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答:“我看见很多死人。”
  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
  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
  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
  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
  陈主任提醒虞啸毅,“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
  “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
  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
  于是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我们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
  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
  “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
  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
  “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
  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
  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
  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
  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
  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
  “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
  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
  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
  “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
  虞啸卿说:“坐。”
  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
  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
  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
  “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
  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
  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
  虞师前身,以****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
  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
  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
  “是的。”
  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
  “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
  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
  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
  死啦死啦答:“打过。”
  “哪仗?”
  “这仗。”
  “就一仗?”
  “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
  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
  “……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
  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
  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
  “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
  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
  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
  “怎么讲?”
  “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
  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
  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
  虞啸卿说:“我也没有。”
  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
  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
  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
  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
  唐基打断他,“好了。”
  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
  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
  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
  “……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
  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
  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
  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
  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
  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
  “这样下去,快了。”
  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
  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
  “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
  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
  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
  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
  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
  丧门星问:“他会死吗?”
  我们都沉默。
  克虏伯答道:“不会的。”
  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
  “谁要他死?”我问大家。
  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
  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
  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
  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
  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
  “吃饭。”何书光说。
  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
  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
  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
  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
  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
  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
  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
  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
  “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
  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
  “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
  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
  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
  “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
  “招魂。”
  “什么?”
  “招魂呀。”
  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
  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
  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
  “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
  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
  “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
  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
  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
  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
  “神汉怎么又从军啦?”
  “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
  “……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
  “别装傻。招魂。”
  “……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
  “招。我军令如山。”
  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
  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
  “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
  “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
  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呷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onemoretwomore,左右左,哈哈哈哈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我们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识字的升官快,我进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就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害死很多人了。”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但出来就是中尉了。”
  虞啸卿:“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从桂军出来时偷了一驮子货。”
  我们很多人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换了很多部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到过河南,然后就一路败军回来了。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可也散了,就跟上了师座你的部队,去缅甸。”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出兵时有失计议,散碎地就去了。我上支部队做的军需职务,这回去缅甸也是,跟祁团副到缅甸时,大队已经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就被流弹炸死了。机场周围很多兵散着,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我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我们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我们只有沉默。
  “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要活。”
  “是的。”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个。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给过你一个机会在南天门上成仁的,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我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就想的是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我知道我做过很多孽,可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是为了活着回来。”
  “还有,过过领兵的瘾。既然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军的梦想。”虞啸毅说。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我说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我是真不怎么待见,“他们都是学生从军的。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师座您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我,问:“听见了?”
  我沉默。
  我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我夸我强,便有人找来比我强的,我怨我惨,便有人数落比我惨的。我活我的,没人在比较。我们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我的沉思,“嗳?”
  “我是说,做学生的时候想着当兵,抗击日寇,脑子里的景是所有人往上冲,我是其中的一个。当了兵,我真冲了,迎面炮弹炸出的热气,屁股后莫名其妙地生凉气,我回头一看,我一个,其他人在战壕里乐。”我说。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我没笑,虞啸卿也没笑。
  “我再也不冲了,我想傻瓜才第一个冲,我也不第二个冲,第二个是白痴。可总得有人冲。我做连副,最拿手就是给新兵煽风点火,让他们冲头,老兵跟在后边捡便宜或者捡命。老兵命金贵,打过几仗还没死的人尤其金贵,而且他跟你认识了,熟了,成哥们儿了。新兵通常冲一次就玩完,你不要认识他,那是炮灰。我手上光煽乎上去报销的炮灰就一百多。久了,觉得对不住。我想要有个人带我们一起冲好了,没猜忌,大家一起,可没这人,我们还是吵着骂着,谁都不服,谁都不信,勇敢,但是虚弱。可没这人。现在我们有一个了,他几乎把我们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我,“下去。”
  我愣了一下,他压根没表情,我只好认为自己听错,“我……”
  “下去。”
  我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我,“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我往下拖,我挣了一下,我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太多啦就说不清,想好要说什么。”
  我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回到了我的人群中,我偷瞄了一眼站了侧的死啦死啦,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虞啸卿和我的争纷,那种若有所思几乎不是态度。
  我的人群愕然地看着我,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问我:“咋回事?你不是贼能说的吗?”
  “要整死他。不让咱们说话。”我说。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我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我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我们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我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我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死啦死啦,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我们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就一直在寻思,我就寻思他哪错,说五十知天命,我都五十六啦也没知天命啊,还四年我就耳顺之年啦,我也一直撸劲想顺来着……”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可我真不知道他哪错啊!……”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快死的人跟我要个羊肉吃,我还给个猪肉的,连死人都骗……”
  虞啸卿吩咐左右:“何书光,余治,请这位大叔下去。”
  于是郝兽医被何书光几个挟了下去。
  又一捆稻草丧门星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丧门星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丧门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蛮搞得。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要晓得,有句话讲得蛮好,我找孟烦了——就是早先被叉下去那扎哈卵——写了寄回老家了,中国要冒得,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下去!”
  大捆的稻草迷龙站在那,哽着脖子嚷嚷:“我就不下去!”
  我们大家都发愣,连上座的,因为还没人说话。
  虞啸卿说:“我又没说让你下去。”
  于是迷龙得逞了,先得意地扫我们一眼,再回头说:“那我说啦?”
  “我没说不让你说。”
  迷龙满嘴东北脏话,“瘪犊子玩意儿才好给他安个王八操的罪名呢,我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喝道:“叉下去!”
  迷龙下来得最惨烈,是被枪托杵下来的。
  我们垂头丧气地呆在那,甚至已经沮丧到坐着,我们大部分都已经折戟沉沙,而现在上边站的是我们中间最不应该抱希望的人——阿译。
  阿译站在那儿,比最不堪的丧门星更加不堪,他全身都在发抖,眼泪汪汪到随时就要哭了。
  迷龙收拾着身上被杵出来的青肿,“妈的,不要哭。”
  阿译多半听到了,因为他立刻开哭,哭得澎湃之极,大颗的眼泪往地上落。
  虞啸卿都懒得说话了,仰了头揉自己绷得太狠的面皮。陈主任咳嗽。
  唐基安抚阿译:“嗳,林少校,节哀。”
  阿译从他的哽咽中挤出几个字来:“他有罪。”
  虞啸卿打醒了精神,这怎么也是个惊人之语。唐基永远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意外来,他微笑着说:“并不是要你定他的罪。你接着说。”
  阿译就接着说:“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
  虞啸卿追问:“什么?”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我们都愣了,我们瞪着那家伙,那家伙仍在哭,而虞啸卿或唐基并没说下去一类的话,虞啸卿甚至用手指在轻轻扣打着桌面,等着。
  唐基说:“说下去。”
  阿译简直是在号啕,看也没看我们,他只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姿态,用手指了我们。
  “我死也不要做他们那样的人,脑瓜里边冒着泡,不是想事,是捣浆糊。”然后他用同一只手指了站在他五米开外的死啦死啦,“我要做他那样的人。——如果我真的没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我现在就死。”
  唐基态度不明地哦了一声,虞啸卿仍然轻轻扣打着他的桌子。我们很没面子地沉默着,听着阿译的抽噎。
  “我们都不想做我们正在做的这种人,于是尽管阿译象娘们儿一样说死说活,并拥有我们中最捣浆糊的脑瓜,但他精确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
  我嫉妒他,觉得那本该是我说的话,可我又疑惑那是不是我真想说的话?虞啸卿说我一肚子稻草,唐基说我想说的太多,而我永远在疑惑我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话。
  卡车在路上颠覆摇晃。
  这趟的回程没有押送的车。
  我们在车里,或坐或躺颠覆摇晃,躺着的颠到坐着的身上,坐着的覆躺在躺着的人身上。
  我们中间还挤着一些这回补充的米、面、食物。了不起的是居然还有个篮球和篮网。
  回去的车很颠,和我们一起被扔上车的有下半个月的口粮和唐副师座特令赏的篮球篮网,他说健身保国,陶治情操——可是车仍然很颠。
  阿译最后也没说清死啦死啦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宣判,因为没宣判便已退庭,也没枪毙,因为没有宣判。
  于是我们一边被司机当浆糊搅,一边在脑袋里搅着浆糊。
  蛇屁股在又一次和克虏伯做了亲密接触后开始忍无可忍地大叫:“要死人啦!”
  丧门星表示赞同:“是啊。他是好人,要枪毙好人一定是静悄悄的,砰啦。”
  蛇屁股骂道:“我说这个死脱了头的开车的!”
  一袋米砸在丧门星身上,那是迷龙干的,“你说谁呢?你还真是个丧门星!”
  丧门星在这会可不像个顺民,拉了个马步架子准备迎战,可他显然没在一辆快把人颠作五痨七伤的车上练过马步,被颠得摔在郝兽医怀里。
  我在同一次的颠覆中被颠撞在阿译身上,这么颠,可阿译在想着他茫茫的心思,带着一个茫茫的表情和红肿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让大家举手说,然后举手的是除你外的所有王八蛋,你真会现在死吗?”我问他。
  阿译立刻用一种警惕的表情看着我。
  我解释说:“我不是要损你,阿译,只是好奇,真的。”
  “如果我问他们,你不可能做成他那样的人,举手的也会是除你之外的所有王八蛋。”阿译反击道。
  我说:“别把我除外。我也会举我自己的手,因为我不想做他那样的王八蛋。”
  “真的?”
  “嗯。”
  于是我们彼此顶牛一样瞪着。我坚持着不让他看出我眼里的东西。
  “阿译很少有能伤到我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
  可你如果一直和他磕巴着说话,一会儿他说话也会变得磕巴,这时候你再流利地和他说话,他会气得更加磕巴。这就是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阿译掉开了头,坚持是没有啦,曾经的坚持现在成了偏执。
  “你们都是王八蛋,他不是。所以我想做他那样的人,我也能做成他那样的人。”阿译看着车外路边嶙峋的石头说,“哪怕我现在跳下去,我也就做成了他那样的人。”
  我拍了拍他,“得啦得啦。别拧啦。我输了,你羸啦。”
  阿译用偏执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不屈,同时也在说,死啦死啦——叫着这个名字的人死定啦,我们浑噩地被叫醒,再浑噩地回去,云南有很多云,但只有阿译这样踩着棉花过日子的人才会觉得这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了不起的是迷龙和丧门星,在我和阿译说话的时候一直你一拳我一脚地沉默往来着,这样颠的车上那样的拳脚伤害倒不大,但人终会被打急,我和阿译不再说话时那两位便扭在粮包上滚打。
  迷龙边打边说:“老子老早就看你不顺眼!”
  郝兽医劝架,“要不要好好活啊?这都粮食啊!”
  克虏伯积极地从那两位的身下抢救着粮包。我看着车后远逝的山景。
  我向死啦死啦告别,一千人死了,但这里还有二十来个不要脸的得活。我心里终于有点儿痛了,因为我刚发现他的有趣。
  我们已经煮好饭了,克虏伯的碗完全拦住了他的脸,他在扒饭。
  那家伙放下碗,打了半个饱嗝,只是半个,然后说:“饿了。”
  我们都不理他,我们沉默地扒着饭。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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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二章
  已经入夜了。
  我将我的手在狗肉的头上悬停了半分钟之久,终于落下。狗肉仍然躺着,对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声不满的呜咽,它仍然看着我,用人的眼光来看它悲伤而沉默。
  我也悲伤,一种因无能为力和无所事事的悲伤。我终于有胆揉着它了,边揉边说:“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这种不反抗就对跳蚤的不屑应对。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后跟我混吧。咱哥儿俩联手,天下无敌。斗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说打迷龙吧,你上。咱们就文武双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边在火堆边闹腾的人们,不赞成不反对,只是挣了挣。
  今天埋锅造饭之后,我们并没撤我们的火堆,绝不是为了幕天席地的快乐聚会——因为一帮子人瞪着,迷龙和丧门星正在剑拔弩张。
  审过死啦死啦一遭后,他又再无音信。除了阿译的号啕,我们什么也没能做,我们告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们的情绪仍然陷入低谷。
  吃饭、睡觉、斗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复分分而复合的好几趟,迷龙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那天的架只是个引子,他知道如果没削翻这个据说能打败他的人,他便永远不能做他惯做的老大。
  迷龙拉着个熟悉不过打群架的膀子,师承也许是罴熊,也许是猩猩,丧门星拉的架子大开大阖,如临渊岳,也许叫童子拜佛,也许叫开门揖盗。反正他那师承放屁都要有个名称响亮的马步。
  “各位弟兄明辩,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见个真章。——请了!”丧门星说。
  迷龙呸了一口,“什么玩意儿!”
  丧门星大概是没见过拳头未出唾沫先来的主儿,忙不迭地后跳一步让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个很宗师的架子,“请了!”
  迷龙以为人必然打过来,后跳了跳想躲,又因为那原来还是个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么玩意儿!”
  “请了!”
  不辣摇着头。和着迷龙的唾沫异口同声说:“什么玩意儿!”
  郝老头摇着头,叹着气:“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没药给你们用。”
  “请了!”丧门星似乎一定要请迷龙先动手。
  迷龙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这回是真打算扑了,却发现要扑必先扑到横插进他们中间的雷宝儿身上。迷龙老婆把雷宝儿推到两只斗鸡之间,和迷龙附耳。
  “老娘们洗衣服带孩子,没事干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么玩意儿!”你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是在对谁。
  “请了!”丧门星又在请。
  迷龙老婆再没说什么,牵上雷宝儿便回屋了。身后两只斗鸡噼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丧门星打架的迷龙颇有些仗着扛揍自讨苦吃的意思。我们基本上没见着他抡着丧门星一拳。
  丧门星便又拉了个气宇轩昂的架子,他觉得已经赢了,“承让。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个屁,迷龙这回又往上冲,却不是揍人,挨了三拳两脚晕头转向地退开后,他扯断了丧门星的裤带,往下这架没任何悬念可言了,迷龙追着一个双手提裤子的人满院子揍。
  我打着呵欠。跟着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在推推擞擞。克虏伯坐着在睡他今天的不知道第几觉。阿译在暗处看着他的花树发呆,我不知道那株什么内容也没有的花树有什么好看地。
  我们并无长进,并且知道我军再也不会西进,我们还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杀性的西征。这里的二十二头困兽都会自杀性地报名。
  我在进屋前最后回了一次头,看了眼这个不会带给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经演变成迷龙最习惯的架式,那两位成了滚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关心的剪影。门前两个评头论足的剪影是我们的哨兵满汉和泥蛋,但在他们背后,有一个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贴近他们。
  我的心情便一下收紧了。“满汉!泥蛋!”
  “干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为那个怪异的影子已经消失了,院里点着火。大门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并不会以幻觉作罢。
  “你们背后有人——好像要摸你们的哨!”我说。
  泥蛋才不信我,“你吓鬼嘞!”
  满汉比较听话一点儿,我看见他在漆黑中往门外跑了几米去做一无所获的搜索。我的朋友们仍忙着打架或观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们有兴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门。
  泥蛋还在数落着满汉:“你不要信他。这个人信不得。谁都说他死了要下拔舌狱。”
  我没理他们,也没像泥蛋那样跑出老远。我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体。我现在知道我刚才只是神经过于紧张,便蹲下身检查着这具躯体,满汉和泥蛋也都凑了过来。
  两个人嘟囔着:
  “臭的。”
  “饿死的。哪天禅达不要清出城几板车。”
  “怎么办?”
  “扔远点儿啦。他有双腿子走到这,我们还有六只手呢。”
  我咒这俩人,“我就该啥也不说,吓得你妈明天来给你叫魂。”
  说归说,我还是帮着他们把那具臭且褴褛的躯体抬出他们的管辖范围,扔在站外的路边。我们以为的死人被震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
  我在衣服上使劲擦着自己的手,跟着往回走。
  满汉说:“还没死呢。”
  泥蛋边往回走边说:“救了你就得养着,一直养着。你一天两顿,一干一稀,养得起吗?”
  满汉叹口气,便不再说话了。我在那闷着头。想着这件倒回几年我绝做不出的事情。
  我问:“他说什么?”
  满汉说:“说饿了。要吃。吃什么来着?”
  “你云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的东西。豆饼。大豆渣和的饼子。”泥蛋说,他有点儿不理解,“吃什么不好,要吃那个。”
  他还在奇怪的时候我冲了回去,我已经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的躯体搬起来研究了,因为路倒尸豆饼清晰地又跟我说了一遍:“我是豆饼。”
  我掉头冲向收容站,用势之猛以至在黑地里扑地一跤,我跳起来冲着火光边的人们嚷嚷:“豆饼回来啦!”
  我猛烈地摇晃着莫名其妙的郝兽医:“豆饼回来啦!”
  我一脚把迷龙从丧门星身上踢了下来——在这一对比谁更扛揍的货里迷龙显然占尽上风——“豆饼回来啦!”
  我跑向豆饼仍呆着的地方,人们一头雾水地跟着。迷龙是最云里雾里的一个,他后边的丧门星抹着口鼻的血。晕头转向地跟着,几乎没想起要报复。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龙冲我嚷嚷。
  我没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茫茫的,冲冲的扎向藏着豆饼的黑暗。
  豆饼不值得激动,我们大多数人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就像这张喂牲口的豆饼和那张不会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现在还没死,得感谢他的长官实在太过外行。
  但是我们仍然激动。我们渴望改变,尽管一张豆饼绝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
  豆饼正享受着恐怕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礼遇——可是他晕着——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来,在他身子下脑袋下塞上尽可能多的稻草,我们簇拥的程度几乎把自己卡在门框里,于是不辣被挤得发出尖声的大骂。
  郝兽医开始他的救治,老头子很快就开始擦汗——这真是个让我们很想踹他的动作。
  蛇屁股叫:“别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兽医还真就不敢擦了,“咋办?一身烂糊啦不说,饿太久啦。”
  克虏伯立刻挪着胖大的身躯往外挤。“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个会打呼的饭桶!饿太久就是饿太久啦!渴死的人灌口水就活了吗?发海带吗?他气都续不上来啦!”郝兽医骂道。
  克虏伯吓得忙钻了出去,我们看着那个冲冲大怒的老头儿,并不奇怪,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老头叹了口气。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更多是发自己的火,“算了算了。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嗯,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们闷着。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你这么说干啥呀?”
  “我这么说等死。”老头儿。
  不辣发出“喂,嗳嗳?”的声音。
  老头儿说:“等着豆饼死。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不说这种老屁话啦。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
  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我们闷着。
  而豆饼在嘟囔:“我是豆饼。”
  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我是迷龙。”
  “我是豆饼。”
  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龙不爱受这个,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
  不辣说:“迷龙,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小声点儿好吗?”
  迷龙不回头,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关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
  “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我说。
  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们闷着,坐着站着,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他问:“明天谁去帮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
  “我也去。”蛇屁股跟着说。
  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又和好了。
  郝兽医问大家:“他叫啥名?有个名字,以后人来了好找。”
  蛇屁股说:“谁会找?他河南人,家早被占啦。”
  郝兽医问他:“你广东人,也被占啦——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
  丧门星说:“叫豆饼。”
  郝兽医提高了嗓门,“我说名字!”
  蛇屁股说:“那没说过。”
  “说过的。”我说,郝兽医便看着我,我又说:“只是谁也没记住。”
  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样,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认得这张脸而已,连这个人都不认得。”
  老头子就往起里爬,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我是个医生!”
  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
  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虽破烂,却很美。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
  不辣说:“我宝庆人,我叫邓刚。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
  “我梅州的,马大志。”蛇屁股说。
  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剑。”
  不辣就没理他,“我的名字认得我,我就不认得他。烦啦,你帮我写下来——”
  “写哪儿?”我问他。
  “写……”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说:“写衣服上?烧没啦。刻枪上?您老有枪?刺屁股上?额头上?胳臂上?炮弹炸不烂?揣口袋里?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狗肉,睡吗?”
  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我跟着狗肉,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
  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狗肉趴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
  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带着一身烂伤,被洞穿过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样乱晃,找到这里,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们对自己说,凑合活吧。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没事。迷龙啦,又开夜工啦。”
  于是克虏伯立刻便又睡着,呼声来得比炮弹还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头擂的就是拿身体撞的,迷龙看来是要把他的抑郁全发泄在房事之上。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两只耳朵。我在这样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个失眠的晚上,“睡吧狗肉,睡得着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龙的一声嚎叫震得我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没了,“你就是我跟路边捡来的一个臭娘们儿!——别他妈那么瞅我!我还动手啊!老爷们打老婆不拣日子!”
  又一次震动,这回我依稀听到了拳头着肉的声音。迷龙老婆不是个哭天抢地大吵大闹的主,所以我们能听到的都是迷龙单向的嚎叫。
  我就喜欢跟这儿待着!咋的呀!这就都瘪犊子玩意儿啦,咋的呀!瘪犊子玩意儿都我弟兄,我们一块儿生来死去时还没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拦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动中不辣和蛇屁股钻了进来,两人脸上末日般的一种亢奋。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这个好看,他两个还不光会在床上打呢!”
  “东北老爷们发威啦,发雌威,哈哈。”
  我冲他们嘘着,以免干扰下边的进行时,迷龙正让我们面面相觑。
  迷龙换了口气,“……嗳,我没拦你啊。我话没说完啊。我说天亮了你走啊,儿撒半句,拦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说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宝儿是我儿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儿子留下啊,儿撒半句,要拦你我是你生的啊!”
  这真是荒唐得让我们笑都笑不出来啦,在又一次的震动中丧门星牵着雷宝儿进来。
  丧门星说话的口气跟郝兽医一模一样,“嗳呀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点儿不在乎,找个软和地方倒头就睡,他已经很熟练了——倒是我们在看着小孩子发愣。
  不辣疑惑地说:“我说,他妈挨揍,他怎么一点儿不在乎啊?”
  我说:“吃了痛的喊得最响,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龙他老婆吧?”
  于是我们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译整个晚上像平时一样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晚上我们又没睡好,因为那两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们很高兴,因为有人比我们更不高兴。
  一个妻子不愿意丈夫与整群不事创造,也没有破坏能力的废物为伍而已,她想走。于是我们一直嘲笑着她的长头发与短见识。
  天快亮了,我们东倒西歪地在屋里,跷着腿,哼着曲,伴和着我们看不见的迷龙一迷龙的叫嚎现在已经改成了带着幽怨的哭腔哭调,“……我没打你啊。你说,你看看我。你说我那叫打吗?”
  我们哄堂大笑着,因为不辣正跪在地上,给迷龙的声音配着姿态。
  “好吧,是掸了几手指头。你没见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龙说。
  我说:“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吗?。”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儿?单你我也好说了。可咱还带着孩儿。”听起来迷龙简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龙找到一个办法,“要饭咯。”
  不辣说:“这兵荒饥荒的,谁嘴里能有多余饭?豆饼可就是要饭要回来的,看那样。”
  蛇屁股说:“迷龙会抢咯。”
  “带着婆娘和伢崽?”不辣问。
  我干滞地笑了笑。
  禅达是怠惰的蜘蛛网,收容站是结网的蜘蛛精。虞师不担心逃兵,因为全师都是飘泊的外乡人。逃跑是饿死。除了这没人会给一干一稀的每天两顿。挣扎是徒劳,我们最后学会的是把蛛网当温床,甚至擅长了从中找些古怪的乐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几个家伙脸上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因为我们很清楚地听见迷龙的声音。
  “成。那就走。你觉得你男人在这里不像个男人,那就走。三个外乡人,三个扎一捆,三个成一家,三个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们沉默,我想其他能听得见迷龙他屋里的人也一样在沉默,迷龙也在沉默,这里的晚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
  然后我们听见迷龙说:“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脚结束了这场争执。我们又感觉到一下震动,然后是那边在拿盆拿桶,重重地开门关门。迷龙出去洗他的澡。
  我们呆愣着,那么现在不光是死一个了,还要走三个,也许是再死三个。
  迷龙在他惯常用的那个角落。用打来的凉水冲洗着自己。迷龙他老婆给他拿来他忘拿的布巾。迷龙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开。
  我看了一会。轻声地走过去。
  我说:“嗳,迷龙。”
  迷龙回道:“嗳,弟兄。”
  我因这个实在少见的称呼而愣了一下,迷龙转过身来。如果不是心里抑郁着什么,我很可能就着迷龙转过来的脸笑出来,那老兄脸上清晰的几道挠痕,我掸了眼迷龙正进屋的老婆,同样的灾情惨重,迷龙的掸了几指头足可以叫一个女人脸上有了青肿。
  迷龙因此有些赧然,“娘儿们失了管教,着实让弟兄们笑话。”
  “得了。有你们在,弟兄们每晚上才有点儿事做。”
  这个迷龙倒绝不会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会儿,即使就迷龙的粗神经,也知道我们要扯的绝不是这个。
  “当真的,迷龙?”我问。
  “真的。我冲头一晚上了,冷水一激还真的觉得就是真的。你说我整啥玩意儿来了,照着群苦大力欺软欺硬,被喝猪似的跟人混两顿一干一稀?命都不要过,还图这三三两两散碎赏银。那就还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挠个满脸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无论怎么看那个三十八岁的笑容都比我这个二十四岁的要来得年青,于是我毫无愉悦地强笑,“把丢人事拿出来说就不丢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猪头胖脸?”
  迷龙嘿嘿一笑,“就是掸了几指头。”
  我说:“哪个手指头?剁了吧。”
  迷龙便伸出一个巴掌比了一下,顺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表示一种并无自责的自责,然后他开始擦干自己。
  自从有了老婆,迷龙成了我们中间最干净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个色迷迷的香宝宝——现在这种干净有了别的意思。
  迷龙边擦边说:“豆饼要死啦,他旁边有个兽医了,我要再挤过去就是装。我不爱装。以前没对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这时候装犊子。以后我再碰见这种人,要对他好,这不能假惺惺叫还债,不是他可怜我就欠他,对不对?是我做人做得学了个乖。你说对不对?读书人,说说你的见识。”
  “我没这个见识,书里读不到的……你也没觉得我有见识,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
  迷龙几乎是温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们不说,不说。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聪明点儿,可不是聪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对不对。傻得跟土豆炖一锅。”
  我点头称是。
  迷龙忽然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看一副哭脸干什么?”
  我否认,“没有啊。”
  确实是,我瞪着他,我确实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脸。
  “恭喜你。”我说。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捡回来了都没见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兴头去把件事情做好。还有,我觉着是嫂子从我们中间把你捡走啦。”
  “你他娘的给我一副酸白菜腔干什么?”迷龙说。
  我干涩地笑了笑。迷龙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会哭出来——我们都不喜欢那样——迷龙低了头穿着衣服,顺便掸了我身后一眼,“你弟弟出来啦。今天又不晓得要搞什么。”
  我回头瞧了眼,阿译和着几个人正出来,他们手上的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唐基派给我们,而我们又从未正眼看过的篮球篮网。
  “谁是我弟弟?”我问迷龙。
  他说:“兴许是你哥哥。反正是孪生的。你不觉得你们俩真是很像吗?想出一句损话就赶快告诉他,我没见过这么要好的哥儿俩。”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译,我骂他:“你妈拉个巴子。”
  然后我走向初晨的人们,告别完毕。我走向我必须继续混迹其中的人们。
  阿译在做一件你明白个中深意就会觉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为此推究了一晚,这就更加可笑——他和丧门星、克虏伯这样不怎么爱用脑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这样就爱瞎起哄的,正试图在院子里搭出一个篮球场,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并没有篮球架。只好把篮筐就地上墙,我们的院子又并没按他所想长出一个篮球场的形状。甚至连两个篮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尽管很多人在帮他,但每个人都是一脸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装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这样一件傻B事,迷龙正回他的屋,一个被挠得满脸花的男人正爱怜地触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婆,那真让我羡慕,但我同样无法涉入。
  迷龙去意已决。一头驴子站起来了,用他刚生出来的手掸开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他已经弄懂不做驴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萝卜。
  剩下的驴子满心悲凉,我是以为生命就是驴子追随着胡萝卜,我也是恨透了胡萝卜的驴子。
  阿译们用白粉在画他们的篮球场,没有任何打线工具,这院也根本不是一个篮球场的尺寸,于是他们只能在凑合中成就自己。
  有鉴于我们中间知道篮球场长相的人可能只那么三两个,阿译终于不情愿地向我发问——之前他尽量把我的旁观当作不存在的——现在他小心翼翼到带点儿期待,“三分线在哪,烦啦?”
  我看着他那几乎是三角的,并且在两分线位置的三分线,“什么三分线?”
  阿译支吾其词,“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这啥?你要带大男人踢毽吗?”
  阿译的脸又开始有点发白,“篮球场啊……我说,你不要装傻。”
  “为什么偏偏是篮球场啊?”我问。
  阿译:“因为我们有篮球啊……你真的不要装傻。”
  我装作很诚恳地问他:“你的绩学勋章是打球赢的吗?……你不要绷脸,我是说你是个热爱运动的人吗?我真的想知道。”
  阿译憋一会儿,憋出极严肃的八个字:“健身保国,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没笑,我很认真地敬了个礼,敬礼在我们中间如此罕见,以致阿译搞不清是不是该回礼。
  我说:“向唐副师座的训导致敬。冒牌儿货让人渣从缅甸活回禅达,正经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篮球,以国家民族的名义。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学习。”
  我立刻看见阿译愤怒得发了晕,说真的,怒成这样还没向我扑来,放在别人身上是件让人疑惑的事情,阿译只是着了魔一样在那念叨,他气噎在那里。
  “我没招你啊?没招你,没招你啊没招你。招你啦吗?没招啊。我没来不招你,从来不招你,我一点儿不招你,我……”
  我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脚下。”
  阿译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脚下,然后又看着我。不辣那帮画篮球场早已烦了,现在用一种比干活更快乐的神情期待着我们。
  我解释道:“三分线啊。还有,你找根绳子绷点儿白灰不就直了吗?这画得像个蜘蛛网,招你的规矩进了场要绕不出来。”
  阿译瞪着我,尽管我已经明显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来,叹了口气,说“其实你不在乎三分线,就是想我夸你一句。挺好的。我认真地说。带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该做的事儿——只要你带得动,只是我没法不觉得荒唐。”
  我也斜着阿译,那位的拳头正越捏越紧,我顾自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一个小型的篮球场,我有一种挨揍的莫名欲望。
  丧门星说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俩从来就只吐口水。”
  我看着阿译,“要耍猴子给猴子看吗?”
  阿译的脸白了再白,他终于以一种迟缓犹豫的步态走开去修整他的画线,那样的迟缓和犹豫迹近痛苦。
  于是我向不辣们做了个怪脸,“猴子,没戏看啦。”
  不辣全无愧色,像猴子一样挠了挠自己,他们继续去帮阿译的忙,或者我诚实点儿说,帮倒忙和看笑话。
  郝兽医远离了外边的喧嚣,老头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饼身边,擦着,洗着,换块热点儿的毛巾,喂点儿米汤——我们唯一的营养品,做着他徒劳无用的聊尽人事。
  阿译终于向他笼络的拉杂球队授球,那只能说是一个笑话的开始。阿译自己都懂不太清篮球规则,更不是个擅长合作型运动的人,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个过小的场地里推挤冲撞,阿译跟在某个挟着球狂奔的人后边大叫“放下!犯规!”
  丧门星很快明智地从一堆人下边爬了出来,坐在远离危险的地方喘气,即使这样他的胳臂上已经被咬了一口——这场球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现在挣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乱挥的人堆,在死党不辣的掩护下可劲儿一跳,球砸在搁篮筐的的墙面上足飞往另一向,进自然是没进,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时手肘结结实实撞在他鼻梁上。
  于是我们看着不辣鼻血狂喷,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团——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我没见过人流鼻血流死——迷龙站得很远,呵呵地乐,你很少能看见丫笑得那么憨厚。
  迷龙将要生离,豆饼将要死别。阿译带着他的糊涂大军追逐一个皮质的球体,倒好像老天会因此给生命赏赐一个意义。
  我哈哈大笑着,“你们活该在南天门上死了最好!”
  没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滚动,被克虏伯捡起,那位虽然也是球员之一,却是连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儿也没有,现在他愣登了一会儿,把球放进篮筐里——那边的篮筐低到这种地步,克虏伯虽然没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脚尖就放得进去。
  于是克虏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种梦游般的腔调宣布:“赢了。”
  我们中间那个最不服输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来,不辣鼻血长流,但捡起球便怒气冲冲对着另一厢的篮筐砸了过去,一是个巧劲儿,二也怪阿译的球场实在窄点儿,不辣用投弹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嚎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做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于是我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且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我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我们看着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
  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发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发呆。
  我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
  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我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
  “我急狗肉。”我说。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
  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
  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
  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
  我们沉默。
  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
  “我喘口。”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罢。”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问:“我的狗?”
  “我车上,没狗座。”
  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
  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
  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
  “太慢。”虞啸毅说。
  于是开车的张立宪便把车颠得快要飞了起来。
  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
  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
  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
  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
  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
  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
  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
  “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毅说。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
  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
  张立宪夸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
  “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毅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
  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
  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
  “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
  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
  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
  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
  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
  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
  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
  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
  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
  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晒,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
  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
  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
  “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淡屁。”迷龙说。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
  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龙小心地操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
  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
  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
  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痴迷。
  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过来,然后我看着那发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吓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
  “别!别过来!”
  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所以我叫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
  我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我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
  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
  然后那个货便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
  “你……他妈的。”我说。
  于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
  “你他妈的。”我骂道。
  那家伙便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
  然后他便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
  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我们听见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
  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
  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
  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
  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
  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
  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
  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
  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
  “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
  我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我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我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
  “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他宣布。
  我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我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
  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
  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早全死在南天门上。
  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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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十三章
  暮色已降临禅达。
  一扇扇门被推开,除了几堆稻草和某个正蒙头大睡或茫然醒转的家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见别的什么。
  我们簇拥在忙乎着推门的死啦死啦身后,现在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渐渐转移到我们脸上。
  这屋是我和郝兽医睡的,我俩都在死啦死啦身后,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脚扒拉了一下稻草,一只老鼠爬开了。
  我说:“这屋里的虱子稳凑一个团。”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们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丧门星:“你上。”
  丧门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对肉拳,“铁砂掌。”
  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炖鸭掌……我说虞啸卿这个鸟人,怎么就任重道远地说我就是一条破烂命呢。”
  我们就哄堂大笑了,这样的快乐,全无正经,全无责任,死的也就死了,该回的都回来了,就快乐吧。
  我们不笑了是因为那家伙正也斜着眼打量我们,跟过他的都知道,这样的时候,坏事要发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们的团长!这意思就是你们是我的团!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说出来吗?猪也都练成孟烦了一样的精怪了。精怪就这么活着吗?”
  我们笑不出来了,不是说他这话多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激昂所对的并不是我们,他用屁股对我们,他正说话的对像是那只老鼠。老鼠悠哉游哉地离了我们远点儿,并不见得畏惧。
  老鼠,我们早习以为常。它大概最擅闻出人类潦倒的气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类对它不再形成威胁,从此便大摇大摆在各屋出入。
  那家伙一本正经地在对着那只老鼠念经:“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破烂命就带破烂货呀。”
  一只鞋子飞了过去,很大号的,那老鼠惨叫一声便殒了。
  迷龙蹦着过去拣回自己的鞋,一边忍不住乐,“团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挂啦。”
  那家伙眼都不睁就往下扯,“惨绝。我团非战争减员硕鼠一匹,现在我团还剩什么?”他终于向我们转过身来,一脸奚落的恶毒,“说来看看,我的团。”
  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有点儿急了,这家伙开玩笑都能把人开疯掉的,他有这个素质。
  不辣骂骂咧咧地回答:“还有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
  死啦死啦显然在踹门时已数过我们的人头,“别把我算进去。我没死,可不想跟你们这帮他妈妈的算在一起。”
  我连忙促狭地笑,“我们也不惜的算进来团座。团座。豆饼回来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绝不在意这种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钟之内这里只有二十二个他妈妈的活人!”
  我们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他把半铺稻草踢到了我们脸上,“打扫卫生!”
  我们以一种发狂的速度打扫,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气扫地,刮掉蛛网,捉拿耗子,铺里的跳蚤臭虫是没辄它啦,就索性连稻草一起搬出去烧个火光冲天。
  死啦死啦在那儿闲没事了浇阿译的花,浇没两下便不耐烦了,扯片叶子下来研究,后来他企图把那片叶子喂给狗肉。
  狗肉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
  现在我们二十二条在院子里站了两列,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敞着门,空空如也但透着干净,它现在倒确实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们的队列整齐得都快让我们感动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多长时间没列过队了。
  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身后的狗肉很像他的死党和帮凶。
  迷龙说:“别瞅啦成不?”
  不辣说:“就剩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啦。”
  “真的啊?”死啦死啦晃过来。为了好看一点儿,我们是按军衔排的,所以头一个是阿译,所以他头一个抓住的就是阿译。然后那家伙扯开了阿译的衣领,没费什么劲儿就从阿译身上抓出了某种寄生虫。
  “嘴张开。”那家伙说。
  阿译脸发白,嘴虽还没张,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准儿会把那玩意扔进阿译的嘴里。
  蛇屁股劝道:“别搞啦。人家不是我们,会把肠子吐出来的。”
  死啦死啦丝毫不理会蛇屁股,“嘴张开。”
  阿译犹豫着,并且真的打算张嘴。
  “报告团座,您现在揪的是副团座。”我说。
  死啦死啦仍细心地在寻找阿译嘴上张开的缝,“哈?”
  蛇屁股说:“不要哈。还是督导,副团座兼督导。”
  不辣说:“督导就是拿尚方宝剑顶着我们上,还有管你怎么打仗的那个。”
  “就是你的上司。唐副师座上午来亲封的。”我补充道。
  阿译却说:“他们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我们哈哈大笑,谁管阿译是什么呀,我们只想看死啦死啦狼狈,而且我们看到了。
  然后他开始嚷嚷:“弄两汽油桶来!”
  我们有点儿傻了,面面相觑,我背后不知道是谁做了一个精简的总结:“完啦,他急了。”
  关于汽油桶,这里大部分人都有极不愉快的记忆。
  两个汽油桶放在我们面前了,烧饭的火堆没用来烧饭,烧了热水。热水已经被我们倒进了汽油桶里,冒着热气——本来洗个热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劲往里边倒杀虫粉一类的玩意儿,那玩意儿是我们打扫卫生时使的。
  他一边倒还要一边念:“感谢新生活,杀虫粉倒是不缺。”
  我们苦着脸看他把那玩意儿搅拌均匀。
  迷龙叹道:“完啦。上回是黑的,这回是白的。”
  “团座啊,缺德一两下就行啦。会死人的。”我说。
  死啦死啦可劲儿往里倒着,“谁说的。我这么给自己除过虫,一两年内啥虫也不生。”
  不辣说:“那是啊,猪皮都杀脱啦。”
  “谁能跟您比啊。说您是铁打的都嫌轻啦。还得是铁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来怎么损都不可能让他脱开他要做的事情,那家伙咣咣敲打着桶沿。“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疟疾伤寒杀我们比日本人杀得还多,而且这是我的团,哪怕这就么二十二条……”
  克虏伯的犯浑是阵发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细瞧了瞧他,“没见过这人。”
  “捡来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们的立场。“炮兵,所以肥头大耳。”
  于是我们看清了人能势利眼到什么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马克·吐温的人物瞧见了百万英镑,“肥嘟嘟地养眼啊。什么炮?”
  克虏伯回这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带死不活了,甚至有种军人的精确,“PAK37,战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过日本坦克吗?”
  “打过。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国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怖症而颇有悻悻,“你从外国回来的?打过德国坦克?”
  克虏伯要死不活地说:“肚子饿了才要吃饭嘛。肯定是坦克结实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战防炮搞好。”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是个简单不过矛和盾的逻辑,从个吃货嘴里蹦出来,就是把我噎了。
  克虏伯继续他半死不活地抱怨:“这里没炮。”
  “会有的会有的。”死啦死啦对克虏伯承诺,然后就开始嚷嚷。“老子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三条,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谁要被寄生虫耗死了,要埋我都请他换块儿地儿。脱!——衣服进这桶,人进那桶。——给我泡!”
  那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我们打算脱。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有几个没脑子的。被人附耳了一下,看了眼身后的某个房子。也就一脸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他倒还真没想到这么一道简单命令都会被我们拒绝。
  我们一帮,有些脱光了膀子,有些敞着怀提着裤子,一脸怪相地瞧着他。
  疾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比日军还要命,他说的是实情,而且我们肯定,他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害死我们。
  可是就会有一个女人看见我们的****,我们想女人,越想就越羞于在女人面前暴露出我们的****。
  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王八蛋在嘿嘿有声地乐,迷龙哼哼着歌,快手快脚地脱。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了,这可不是个傻子。
  于是他过去拍了迷龙一巴掌,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那种触觉一定来自一个每天洗一到两次澡的人。
  他瞪了眼迷龙,迷龙乐着,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响亮。
  “你倒是挺干净。”死啦死啦说。
  迷龙便冲他亮腋窝,“要闻不?香的。”
  死啦死啦便打量了一眼被我们回望过的某间屋子,用不着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数了——于是那家伙掉身走回了队列之前,方便骂人的位置。
  “苍蝇老鼠蟑螂跳虱女人!老子的团有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没被日军打死的话可以尽管去找!这个团不带!只有我待过那个鸦片团才带女人!”
  迷龙就不乐了,有点儿发蒙,“老子在南天门带上的啊!你看见的啊!”
  死啦死啦让我们看清一个小人可以得志到如此地步,“那时候我没团!现在我有团啦!”
  我们立刻开始可着劲打击他。
  “什么团?”
  “瞧不上鸦片团,你比得上鸦片团?班长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团。”
  “哪儿有团?鬼的团啊。”
  “再来一个班,他就够一个排嘛。排座啊,大闹伤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宣布道:“你们就是我的团!三天后领人领装备——你们这样的垃圾我还能领来一百多群,这就是我的团!打仗时候我把你们老婆孩子排在队头还是队尾?迷龙,你晚上办事就让这帮活鬼跟旁边打拍子?”
  迷龙哼哼哈哈,尽管死啦死啦真的很严厉,但我们想起这段时间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乐。
  “每天早上我跟你们说别支帐篷啦,拿家伙,别拿错啦,是拿那根枪杆子?这时候了,男人去死。没死了再来管女人的心思。我没闲暇替你想那门心思。所以,我的团。要女人出去找,要牵家带口进来,滚蛋。”死啦死啦干脆地说。
  迷龙已经不再笑了,也不哼哈,以一种我们很熟悉的悲壮表情站着。我们也不笑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正笑的家伙是当真的。
  迷龙脸上写着。那你再毙我一次,尽管谁都知道没等毙他,他又会说爷嗳,快帮我求个情。
  但是他不滚蛋,尽管一小时前他正要滚蛋,但从看见死啦死啦,他再不滚蛋。
  那俩货就在那沉默着,迷龙以为可以比耐心,但却没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还是二?这世上哑巴男人够多的了,迷龙你不要再添多一个。”
  迷龙嗫嚅着说:“……三……成不?”
  我们没人因为这家伙的穷极胡掰而笑出来,因为我们一直在意的那屋门开了,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出来,她走向我们的队列,她装作没看见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装作没看见她——他们真是世仇的样子。
  “长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来帮我丈夫洗点儿衣服。洗好了,这就回去。”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是一副我没看见你的表情,实在很失风范。
  迷龙老婆看了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样淡静真是不易,因为迷龙是光着的。她就在我们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个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平静地说:“你想做就好了。我们没事的。”
  迷龙便冲着雷宝儿哭一样地笑了笑。“叫爸爸。”
  雷宝儿皱着眉刮脸,“光屁股。”
  早有预料的迷龙便挤了个死人样的表情。看着他老婆牵着孩子离开。
  雷宝儿回了下头,说:“爸爸。”
  我们看见迷龙的脑袋被狠槌了一样转开来,从此后他一直看着脚下的地面,他的颈骨像被打断了一样,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
  我们也同样地对待着地面。
  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保证死啦死啦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我们中仅有的一点——或者该说两点的不一样,就被驱逐出我们的世界。
  外边是个连狗肉也要担心变成炖狗肉的凶悍世界。
  于是我们恢复记忆了,死啦死啦曾被我们当作最可恶的人,不是空穴来风。
  已经入夜了,我们还在沉默着,泥蛋和满汉也被带累得以一个折磨腰子的姿势一直立正着,而迷龙的家里早已消失于淡淡的夜色。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击了我们之后开始觉得有必要说一些振奋的话:“兵力和装备很快就会得到补充,我以人格担保。”
  我从嘴里“扑”的吐出一个怪音,因为某人的人格。
  “因为有一个有人格也有资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担保。”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确保我不会再搞什么怪动静,“而你们,跟补充兵不一样,我们是从缅甸那个鬼雨林里一起同生共死打过来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可那不表示我们要号哭吧?于是我们半死不活地哼哼:“记——得。”
  “跟在那里一样,再来几千人,这里的二十三条都是我的指挥部。”死啦死啦手一划又划个圈子,把我们全圈在里边。觉得还不够,又强调和纠正,“还不止,你们都是我的心腹。”
  他的二十二个心腹一起悻悻地瞪着他。
  这家伙在师部学了坏,学会给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极——唐基绝不会对着所有人嚷嚷你们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没有心腹。
  阿译的虚衔转实现在明白不过,监视,以及牵制,但连阿译也被他叫作心腹。
  而死啦死啦此时正对泥蛋和满汉大叫着,因为那两个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们以后也算我团里的啦!你们也是我的心腹!”
  他吓得那两乡下人赶紧立正了,便很得意冲我们转过脸来。“现在咱们有二十五条啦。”
  “是啊。排座。”我说。
  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脑瓜,甭管我们恢复没恢复,他已经从迷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我会忘了正经事吗?我不会忘了正经事。”
  不辣讽刺道:“你有正经事吗?”
  “杀虫,消毒。进去,泡着!”
  我们一个个脱了。把衣服扔进一只汽油桶里,把自己泡进另一个桶里。
  稀释之后的药水仍然非常辛辣,我们被熏得泪水直流。
  迷龙阴郁地出来,我咬着牙进去。
  我们想念过他没错,但现在我们回忆起他是一个疯子。我们浸进药水里,让想念和着寄生虫一起被药水杀死。
  第二天早上飘起了雨。禅达的雨下起来像是雾霭,很烦人也很缠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打湿的脚爪,而怪异的哨子声在其中尖锐地穿越——那绝不是军队常用的哨声,比那个更加难听和刺耳。
  打盹的满汉惊得差点儿没摔在自己拉着的枪上。然后连忙地立正。
  我们各屋的房门都没动静。只有郝兽医开了一下门,然后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骂道:“他妈的!拿个一分钱买来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于是那家伙仍站在雨地里,可劲儿吹他那个哄小孩子的,泥烧的,花花绿绿的哨子。我们都不出来,他戳在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样往下滴答水。
  我们去领装备和补充兵那天正在下雨,这里的雨下起来冷死人,真正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连我们也很难不想起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栖身的迷龙那家人。
  没了老婆的迷龙凑我屋来了,阴郁地在墙边靠坐着。我正把郝兽医拖回来。外边雨地里死啦死啦终于离开。
  郝兽医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不像话。他怎么说还是个团长。”
  “那是师里拿他逗着玩呢。跟弼马温一个意思。”我说。
  郝兽医说:“他要说声违令不从军法从事,你们不还得出去?”
  “那他就输啦。迷龙。小太爷今天让他淋出肺炎。”
  迷龙没搭理我。
  他管得我们挺死,这几天我们别再想自由进出,但靠的不是军令,而是……用我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来说……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叹:“又回来了啦。拿家伙啦。”
  我这里也看见那家伙又站回了刚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锅,拿了一口铲。
  “做和尚了,玩敲钟啦。”我说。
  隔壁的不辣敲着墙回应:“敲他脑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伙不用敲的,他拿铲子在锅上狠刮,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脑仁儿。我们掩住了耳朵,连一向沉静的狗肉也对着他大叫起来。
  那家伙边刮边说:“我没事啊。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他又开始刮。而我们捂着耳朵冲出去。
  我们瑟缩着踏过湿淋淋的禅达,收容站已经被我们掀在身后,我们的队列也已经湿淋淋了。
  死啦死啦在我们侧前吆喝,狗肉在我们的侧后冲我们低吠,这样看起来我们就更像犯人,“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个师座要看你们,养养他的眼,让他觉得对得住派下来的好枪!”
  我们就更瑟缩了,反正他不会军法从事,甚至不会抬起脚来踢我们。
  其实打过南天门那样一仗后,我们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们想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炼狱早已趟过,最惨的仗早也已打过,凭什么又是我们?
  在将出禅达的时候,我们这个湿淋淋的队列就全都看见了那对母子。
  迷龙的老婆湿淋淋地蜷缩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躯体同时做了雷宝儿的挡雨墙和被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雷宝儿半颗被母亲手掌遮护起来的小头。
  所以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发抖,我们只是发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发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他,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地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对唐基说:“你保重。”
  唐基便轻声地苦笑。“来受这戎马倥偬,为的是要你保重。”
  他倒还一边能腾出脸来。给陈主任一个抚慰加歉意的笑容,于是那边也立刻转成了一脸世故的和气。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
  “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毅不容置疑地说。
  唐基便苦笑,“虞侄,该说你什么好?”
  “没说也都知道。世故,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也学得会。可从此就教人成个拖三绊四的庸才。我活不到需要油滑那天的,不学也罢。”
  唐基开始抱怨,“就是这种话。搅得我只好来这发配充军的地方。”
  虞啸卿就微笑,对唐基他还是要哄的,“唐叔在最好。唐叔在,芝麻绿豆,这些搞得军不成军的琐碎就终于有人可以劳烦啦。”
  “越说,我越觉得你父亲的老谋与良苦。你升了师长,你父亲跟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不得了,唐老弟。啸卿吃到了无头官司。”
  虞啸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就他来说类似鬼脸了,他不喜欢听这些,但又不得不听,于是他远眺。并且终于眺到了可以给自己解围的话师。
  “来了。”虞啸卿说,他用肉眼看到的,唐基要用望远镜才能找到,并且是虞啸卿帮他找了下方向,他才能找到雨霭里那支小得寒碜的队伍。
  “总算来啦。”唐基说。
  我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发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我们冷绝了。我们早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早不吭气了,迎着雨霭讲话。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地道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但是管他呢。
  于是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说实话我很怀疑有谁愿意来这么个荆棘棵子丛生的地方砍柴——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地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
  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他站起来是因为这里的枝丛已经足够遮掩我们了。于是我也站起来,爬着并不舒服,那二十几条也参差地站起来。
  扒开拦在眼前的枝叶就能看见南天门,于是我们扒拉开枝叶。
  于是我们看见南天门。
  南天门很大,几乎有横澜山和祭旗坡加起来那么大,那也就是说它很高,整条的怒江一点儿没减下它横山断云的气势,从我们这个角度上看,它像是洪荒混沌里冒出来的怪物。
  惊着我们的不是这些,是在山上忙碌的那些小点点。乍一看像蚂蚁,但是啃倒了树木,在山上啃出了壕沟,土木机械在轰鸣,以增加它们啃和掘的速度。不不。惊着我们的也并不是这些东西,是被它们掘出来和啃出来往山下绝壁里弃落的东西,也不是那些滚落跌落进怒江的树木和土和石头,是其中夹杂着落下,在山壁上撞得碎裂再落入湍流的那些东西:
  ——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连我们这里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为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他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他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他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花,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在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痛,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手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就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然后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开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近,把尸体和土石、和着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嚎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你堵过一头困兽的嘴吗?那头困兽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嚎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两分钟大家下山了。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只好瞪着他,不辣的脑袋被摁进了泥里,我的脑袋被摁进不知道什么东西里,我只好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碎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一个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一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我们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不会为死人而发。
  于是日军堂而皇之践踏我们的尸骨,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于是我们爬行和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的一脸和气,虞啸卿脸上可已经见出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神憎鬼厌了。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我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我们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我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毅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们。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死啦死啦便接了过来,我看他是必须说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们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当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说:“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个玩阴的人。对着这样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陈主任便看着我们这些泥水地里站着的,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请川娃子出来接旗。”他说。
  我们愣了,他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二十三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便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请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发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
  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说:“这有必要吗?因为一个团长激动过头说了句浑话,川军团还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怎么是浑话?这位团长力战殉国,尸骨无还,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是浑话?”
  虞啸卿坚定地说:“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动得手,惹我们他是绰绰尚有余。
  所以他选择再问我们,“这里没有四川人吗?”
  从我们的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于是丧门星站了出来,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啦。”
  “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那话怎么说?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那谁是?请出来。从你们二十三个里面请出来。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四川人!”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说。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
  一个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个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里就显得太笨。
  他一定专门调看了我们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便冲着丧门星嚷,而一脸表情是帮,“要说清楚。哪个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
  于是丧门星就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脱到赤裸了上身,与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同在。我们之外的人就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就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要补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说:“壮哉。听说了这由来,真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这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说:“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还捅虞啸卿一下,“陈主任请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还好还好。”陈主任说。
  他撤得比我们撤得还快,呼啦啦一片雨伞立刻就连人带伞塞进车里了。而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我们,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都进账。就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吧,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来得潦草。虞啸卿唯一停顿下来一下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于是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我们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尽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我们那个寒碜稀松的队列迎对着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我们的补充兵。
  我们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花四溅。一直没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发傻。一直没表情的我们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十八九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但是已经被不辣掏出一支来研究快锈死了的枪栓。我们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仞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死啦死啦便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我们隔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我们最多够两个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便拉开一个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来的?”他问。
  那位便发出一个难以辩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于是死啦死啦面对地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
  “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
  “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终于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我们爆发出又一种声浪,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相。
  现在他跌回我们中间。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阿门。
  我们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在我们刚领受的破烂堆上,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梦做完啦?”我问。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阴损地说:“马克沁推不动,轮子都锈死啦,呆会当尸体抬回去吧。”
  “哦。”
  “掷弹筒回头成立敢死队来试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个,我把刚想明白的事说给你听。”
  “哦。”
  “就咱们这帮杂碎也叫川军团,那川军团上哪去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这不是吗?”
  我说:“别装傻。川军团早打没啦,可又重组啦,重组拉缅甸去啦,拉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啦。咱们还在南天门找死呢,东岸固防的功劳成老虞的啦,成全一个师座啦。老虞成师座啦,他拉回来的川军团就编到主力团,编到特务营啦,都成虞家军啦。可对上有个说法呀,正好有个管袜子的拉回一队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老虞把死人布塞给他,说你就是川军团啦。移花接木的功夫呢。”
  “……亏你费这个脑子。”
  “我就有一点儿不懂,干吗不告诉虞啸卿你带我们上祭旗坡干什么去了?就他的作派,一准儿就要击节赞叹,你用不上得罪他。”我问他。
  “我怕的就是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里发寒。”死啦死啦说。
  我把一块石头放到马克沁的枪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军,那是心腹,亲信。你是弼马瘟大人的架子团,要安静地收破烂,还有那边抓壮丁抓来的烂菜叶子。虞家军会乘风破浪见风就长,可轮不到你。也得罪人,可我瞧陈大员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啸卿加唐基的对手。”我捅着那块石头玩,“撼山易,撼虞家军难。虞啸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现在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翻开了又想起在下雨,“伞啊!谁给打把伞?!”
  有屁伞,不辣蛇屁股几个把那块大油布撑起来。
  蛇屁股边撑边喊:“升帐!”
  死啦死啦有口无心地赞,“有出息。”
  死啦死啦钻进去,现在连帐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我追着他问:“你听没听我说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册子,“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点儿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嘛。”
  “我编什么套?我开心得很。哪个司令部敢派这样的团去打仗,那是连司令部也不要啦。咱们连仗都不用打啦,还有空饷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说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家伙,钻进来躲雨的那些家伙便满声附和:“是啊!是啊!”
  死啦死啦百忙中从他的账簿上扫过来一眼,“真的吗?”
  我说:“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没有……”
  蛇屁股便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便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我们了,我们撑着油布,挤在油布里,很难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没落。
  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没落。因为死啦死啦把我们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钟,所以很没落。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咋,“嗳呀呀。”
  我学着他的腔调,“嗳呀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惊咋,“这帐上还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我说:“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蛇屁股说:“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没少操心。”
  死啦死啦便看着他,“是吗?”
  我说是。
  郝兽医反驳道:“是个屁。”
  克虏伯已经想到垂涎了,“可以吃好多呢。”
  丧门星颔首,“嗯。”
  如果死啦死啦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现在就是加倍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们这个,看看我们那个,反正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想明白了。
  他大叫:“迷龙!迷龙迷龙!嗳,迷龙大爷,迷龙爷爷,你进来躲会雨呗。”
  我们中间有几个郁着闷着的,迷龙因为早上的目睹,不辣因为祭旗坡上的目睹,阿译鬼知道因为什么——而迷龙一直躺在破烂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为什么,现在他郁郁地把自己挤了进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说你以前干过那行?”
  “哪行?拉皮条拍花卖大烟都没干过。”
  死啦死啦便将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这样的空间里都不让我们听到他在说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龙迟疑地说。
  死啦死啦诱之以利,“没什么不好。我再给你个实惠。你家里人不没地方住吗?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准你从这里边拨钱给他们找个住处。”
  迷龙没说话。但就他那个表情我们便知道他已经被说服。
  死啦死啦开出条件,“我先给你五百个半开,你要还七百五十个。”
  迷龙掉头就往雨地里走,“我认可去借高利贷。”
  死啦死啦退让一步,“好好。可以拿货顶。不过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了这个提议。“那就不够啦。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于是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位又凑在一起玩起了袖里乾坤,而且显然争纷激烈。
  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来自一个发国难财的黑市老板。
  我们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光明正大的营私舞弊。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往雨里走,边走边说:“我说不够啦。你当五百是个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发了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至迷龙也有点儿瞠目结舌。“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说:“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说的。还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这个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说:“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里吃得还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他手一划再次把我们所有人划拉在里边,“——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过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过来。就说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我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没说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说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于是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
  人都走了,支撑着油布的就剩我们两个,我们便把油布顶在肩膀上,一个露着脑袋一个裹着脑袋,看着迷龙们往一个方向踢哩夸嚓,看着郝兽医们往另一个方向稀里哗啦。
  “用得着这么撬虞家军的墙脚吗?”我说。
  “我没辄。”
  “虞啸卿又不会用我们打仗,倒有心给咱们养老。”
  “不想一直吃剩饭吧?那手上就总得有点儿本钱。”死啦死啦说。
  我不太相信,“真的?就为这个?”
  “为什么?你爱死了这种春疙瘩一样的问题?”
  于是我只好叹口气,“给我派个活吧。就为明天还能有饭吃。
  死啦死啦奇怪地看看我,然后乐了,“没给你派活?……我习惯啦,你是我亲随,三米以内,随时候命。”
  我只好郁闷着从油布里钻出来,可这片地空得我都不知道往哪里去。
  “倒血霉啦。”我叹道。
  死啦死啦也钻了出来,物资都搬空啦,就几本册子和寿布还在我们手里,他说:“烦啦,把团旗收起来。”
  我拒绝:“我不收。裹死人的布,晦气。”
  “你是我亲随。”
  我只好咬牙切齿地收,一边警告他:“这样撬墙脚,人家会打上门来的。”
  死啦死啦一点儿不担心。“那就打回去呀。咱们现在人打仗不够,打群架是够啦。”
  “我们好像快成袍哥会了……我就想你以前待那个鸦片团烂到什么地步?”
  死啦死啦自鸣得意地笑,“很烂,很烂。”
  “倒血霉啦。”我又一次哀叹。
  这厮却居然说:“烦啦,说真地,你觉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趣?”
  “有趣个屁。”我迭好了所谓的团旗,塞进怀里,但说真的,我的表情很觉得有趣。
  说真的,在尝尽各种各样的绝望之后,这样……比较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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