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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你抱着的是只狼》 作者:吴小雾 (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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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你抱着的是只狼》 作者:吴小雾 (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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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3-16
— 本帖被 秋绪 从 ※指间阡陌→「小说故事」 移动到本区(2009-06-09) —
【内容简介】
欢迎观看吴小雾数字爱情系列2。
这篇文跟系列1《流木》基本没什么太大关系,但也不排除写着写着有相关人物冒出的可能。照例不是传统言情,但也构不成畸型。
现代都市;非商战;主要舞台在北京;
人物是一群不知道以为什么生,但花钱大手大脚活得倍儿滋润的家伙们。
万有引力女主,又不最漂亮又不最强势;男角儿比较多,个顶个儿帅,个顶个儿爱女主。
不管怎么折腾,就是爱,沤心沥血,不爱就得死。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虐恋情深
主角:段瓷,连翘 ┃ 配角:杨霜,安绍严,许欣萌,段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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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3-16
楔子
习惯么,也不是习惯;也还有不自在。冷么,也不是冷;北京跟南方一样的炎夏。怕么,也不是怕;一个人看鬼故事亦能活到天亮。孤单么,也不孤单……偏偏也说不出爱。
不过是毫无预警被紧紧抱住的感觉,让人,贪恋。
仿佛珍视。
仿佛思念。
不是没人珍视,却着迷于一种表现。
就让自己也觉得无知。
不知者无罪。
烦恼只是没心没肺。
碎碎的猝不及防的念头狼一般凶狠蹿出,用更凶狠的狼王的态度吓阻:别傻!
要让自己不俗,于是不问,不好奇。不想,不要求;不慌,不等待;不卑,不自恋;不粘,不表达。话能短则短,想法简单,不重要的可以反复谈,每次谈到都笑。重要的把它忘掉。
便无可为,无不可为。
他叹:你啊你……
永远不接收这种语气,永远准备好安全话题,学会误解过份的宠溺,起码不要让他知道你的在意。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别给予。
不要花朵,别给阳光
不要奇迹,别给希望
不要指责,别给承诺
不要同情,别给沮丧
不要将来,别给过去
不要理解,别给善良
没付出,也不会为没结果而难过。
就让他在回忆时觉得:原来拥在怀里那么温暖的,是一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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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表于: 2009-03-16
第一章
大唐煌煌盛世,玄宗开明前半生,晚年情势急转而下,亲小人远贤臣,杨国忠李林甫当道,潘镇坐大,国家危机重……
“嘟嘟嘟。”
最小化在线阅读网站,纤纤葱指按下免提,午后般慢条斯理的声音自檀口中逸出:“您好,恒迅集团。”
“连翘,帮我带份午饭回来。”
“好的。”声音加进些许不自然的活力:“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
“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待对方结束通话后关掉免提,连翘低头看看腕表,距午休还有段时间,打开网站继续欣赏刚看个开头的小说。
旁边工位的燕洁轻啧一声:“阿连……可以啊!人家吃什么都不用问。”
连翘对同事过于暖昧的语气习惯性地不做任何辩解,只把脸侧过来,眼角又上翘了半度,斜刺里飞扬给她一道不安份的眼风。
“打住!”燕洁不屑地伸出手掌竖在眼前:“我正气凛然,妖气不侵。”
连翘嘻笑:“那你挡什么挡啊?”
另一位前台小莫也加入规劝行列:“您快甭跟我们这儿浪费了,免得过会儿还得充电。”
燕洁连称是极:“要电力十足地进去送外卖。”
连翘捂着胸口:“卿们放心,电源在这儿。搏动不息,放电不止。”
恒迅集团的大理石LOGO墙前面,三个女孩子笑得各安心思,直到又一串铃声的响起。小莫抬手压低那二人的笑声,接起电话半秒钟又恢复了调笑的表情:“3线。牙刷。”
连翘在胃里呻吟,接电话——未等出声已被抢白:
“莫莫好讨厌,怎么可以给人家乱起外号。”粗嘎的男性嗓音被刻意夹细,让人有多少汗毛都一根不剩地竖起来。
连翘请求:“您请吃了药再与正常人通话,牙先生。”
被唤做牙刷的男人开心地嘲笑:“一群普通话三级丁等的还做前台呢。我在楼下了,出来涮火锅吧。”
连翘持着电话刁难地撇嘴:“又是这个,真没诚意。”
再说火锅不方便带外卖的。
写字楼对面的商场里,顶层云集了中外佳肴的大小食肆,四顾之后,牙刷仍没解开紧锁的眉头,感到不够诚意。最怕听的就是人家说他没诚意,这是态度问题。牙刷毕生向往做一个态度端正的人,他问连翘:“我什么叫有诚意?你要是说吃人肉才叫有诚意,我立马把自个儿片了。”不停顿地一口气说完,自己先笑了:“听着还是涮火锅。”
连翘扭头看他一眼:“我觉得像是全聚德的……”
牙刷听出话外音,扯扯她那头大卷发:“我认为把我片下来卖很!不!划!算!”咬着牙温柔地询问:“你说是不是呀狐狸?”
连翘心虚地抽回自己头发,指尖绕着发尾打量他的姿色,没敢说他片不片都卖不上价这种话。一阵铃珑叮当声入耳,打断她的腹诽。
身边的店子是家云南菜馆,迎宾员身上的服装有着斑斓的色彩和绣纹,配饰夸张而华丽,暗红色珊瑚珠串,繁琐的贝类耳饰,银制挂坠和链子重重叠叠缀满全身,举手抬足皆作响。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停下来吧……
“看什么?”牙刷搭住她肩膀:“要吃就进去。都看呆了你。”
恍如在梦魇中被惊醒,连翘骤然回神,将将辩出身处何地,已被强行带入,浑身没半点力度地抗议:“这儿太吵了牙刷……”
他更正自己的名字:“杨霜!”
如果他愿意,唤他皇上连翘都没意见,只是这家餐厅她实在反感,落坐之前一直试图阻止这个会错意的男人。然而到底还是被按下坐好,连翘不去注意服务员身上刺眼的金属,把视线锁在菜单的图片上:“我说牙刷,云南菜很清淡的。”
杨霜很高兴她留意到自己喜欢重口味的食物,便也不吝于表白:“只要你喜欢,我就是陪你吃火星菜都行。不过你得给我改改口。”
牙刷是个名词,不应该是名字。奈何“杨霜”二字,儿化了念起来,任谁听都是“牙刷儿”。为此杨霜颇懊恼自家老爷子,名字起得一点水平都没有,连带地害得外号也平淡无奇,牙刷一听就是谐音,没点技术含量。人家狐狸也是外号,起码是个象形的取法。
狐狸姓连名翘,但貌合其号,眼头尖细,边角飞挑,媚如狐妖。
年前那冬天,马路边上一眼看到她,零下十八度,杨霜感觉自己和周遭遇的雪一起化了,丢下刚从商场出来尚未上车的女伴,踩下油门跟上了她搭乘的公交车。一路过了八达岭高速,又闯了两个红灯,终于看到这只狐狸下车。他车子都没停稳就追出去搭话,小区门口的保安正大光明地向他投来戒备的目光。
她对他几十公里跟踪过来的行为没有太大惊讶,搓着手念了自己的手机号,还盯着他保存号码的屏幕纠正:“不是狐狸是连翘。”路灯下面有雪花横飞,背着光的连翘,眼睛依稀是两道弯弯的昏暗的下弦月,有小片雪沫落在了睫毛上,被呵融成水珠,折出一星妖邪的光芒。杨霜喉节做了一个往返跑,低声问:“到时候我约你,有空的话会出来吧?”连翘笑道:“要不然给你号码干什么呢?但是别指望跟我发生不正当关系。”
杨霜心说这女人真不纯洁,而纯洁的他,却被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刺激得,几乎立刻就有了生理反应。差点失手掀掉她那顶兔毛帽子,看是不是有一对毛茸茸的耳朵长在头顶。
段瓷对此感到怀疑:“按人品推论,你应该是想掀掉这女人的衣服才对……”
杨霜极力想向好友形容连翘的模样,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很意识流地说:“长得就跟古代人似的。”段瓷不理解这个年代要追溯到多古,洪荒吗?杨霜也知道他不会有好话,自己解释道:“就是有很多狐狸精的那个朝代。”
杨霜终日厮混脂粉堆,擅长用数据来介绍女人身材,往往很精确,描述起容貌来却是匪夷所思地笨拙。但这不足以说明此人不善言辞,只是术有专攻罢了。何况男人对老婆以外的女人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所以连翘对杨霜的印象也一直就是除了聒噪无二选,幸好他的话题通常很下饭。偏这顿午餐用得实在不舒服。
本身连翘也对云南菜没太大好感,佐以往来服务员身上金属饰品的碰撞声,才真正让人胃口倒尽。心下不情愿在这儿坐着,一把小匙在碗中舀起又放下,似乎汤碗里不是鲜香味浓的牛尾树花汤,而是杨霜吐出来的苦水。
杨霜足有一周没找过她,想是杨老爷子此番来北京查账又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人身伤害,不让他说够他肯定会跟去公司,这人最不懂得胡来二字什么含义。
据说杨家打民国时起就在香港经营珠宝生意,到杨霜的父亲杨文启这代已经是第四代,打破了富不过三的神话。杨文启在二十多年前就把生意扩展到内地,买卖一帆风顺,最大的风险当属杨霜。杨霜母亲去世早,留他这根独苗存活于父亲生意与生活的空隙里。在北京长大的杨霜,不但不具备发展中国家公民的姿态,反倒以发达国家物质水平严格要求自己,除了一身纨袴子弟的缺点什么也没养成,只差烧钱看纸灰玩了。杨老爷子想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采取经济制约,结果杨霜一手紧了就去店里要首饰,专挑最粗的金链子拿出来拆现钱。老爷子隔一段时间会从香港回来点货,每每对不上账肯定有他的签字。于是,三十出头的大男人还屡遭亲爹拳脚侍候。
这种事杨霜拉不下面子在别的女朋友面前说,只好对知情一二的连翘倾诉,指着额角那团淤青,心情特委屈,可对自己做的那些混帐事根本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连翘又气又心疼:“缺你吃缺你穿了?就不能少拿点儿。”
他脱口就说:“凭啥少拿啊?怎么都是挨揍……狐狸,你说我怎么才一个月没到就弄出去三十多万?”
连翘叹服:“你这个月又追了什么样的女人?”
杨霜思索着摇摇头:“我怀疑有人盗我签名!反正那些账单我也没看。”
他问得认真,连翘直想抽他:“谁还有你那么大胆子!你使钱没数,现在民生品都涨价,金价见风就攀也不稀奇。”
杨霜听不太懂,傻乎乎问:“是吧?琳娜还给我瞒了两笔,真多余,让文爷查出来打得更欢实!”
“有钱赶紧补上,别把琳娜也拖下水。”杨霜的事,连翘多少也听过一些,“毕竟领薪水做事的人,真糊涂了账她不好向你父亲交待的。”
杨霜气说她才不用交待:“她就是真偷店里东西,我爸也得算我头上。”
连翘嗔笑:“什么话不好说。”
杨霜挑着米线呆了一下,笑起来:“哈哈,不是指琳娜什么,我说我自己。像十一说的,有一天我们家店让人抢了,文爷都得以为是我雇人干的。”
他们那圈人向来说话没禁忌,段瓷更是出了名的地狱嘴,连翘亲眼见他两句话把杨霜辛苦半月追到的女朋友说得当场走人。杨霜倒也恼了没一会子功夫,又颠颠儿地凑过去喝酒瞎闹,自诩男人雅量,不为女人跟兄弟翻脸,背地里说段十一,除了那个幼儿园小阿姨许欣萌,没有女人受得了他。
话赶到这儿杨霜又说:“你也受得了他。不过他跟你说话比较客气。”言罢感觉哪里不对头,怪异地咦了一声。
连翘狐眼弯弯:“我又没招他,干嘛对我不客气。”推开早已凉掉的汤碗,招来服务员点菜打包送外卖,顺便催那混世魔王:“你快吃。我得早点回去,安总等我给他带午饭。”
杨霜闻言干脆停下不吃了:“谁?哦——安迅。”恼火地挑高一眉:“干嘛支使你干这活儿?”
服务员写菜单,腕上也是脆响声声,连翘忍无可忍,白着一张脸匆匆挑了两个炒菜打发走人,这才回视杨霜的捉奸相。“他不常来公司,没有专门文秘,难道让总助去买饭?”
杨霜无话可话,敛了眉毛嘟囔:“有时候真觉得你们俩不简单。”
连翘只在鼻腔里哼哼发笑:“说实话吧,但凡跟我说过五句话以上的男人,你都觉得我们关系不简单。”
杨霜顺势点头:“你正眼瞧过的男人都值得推敲。”忽地眯起眼,神秘兮兮一副诈供的脸嘴说道:“我有一次看过你下班坐安迅的车。”
连翘怪笑一声,也不恼他,却问:“那没过去捉现型吗?”
杨霜被问得底气不足,因为当时自己身边是刚打到手的大学生妹妹,自然没功夫上前捣乱别人。抬头看连翘笑得促狭,想必她也料到,挥挥手告饶:“得,谁也甭挤兑谁。不过你毕竟是女的,安迅又是你老板,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哦别怪哥们儿没警告你。”
手指把玩鬓角薄碎的棕色发丝,连翘眼波横流:“谁跟你是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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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女职员与单身男上司有情色传言,风吹浪走,再平淡不过的自然现象。连翘不在乎和安绍严的关系好听不好听,她印象里也不过只在某个迟到的早晨偶然与他同乘一部电梯,有关她是老板钦点才得进恒迅,还是进了恒迅才傍上老板的猜测,便在公司里甚嚣尘上。
连翘上班半年没有迟到记录,偏一开先例就遇到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安绍严并不常来公司,说不清的巧合是其一。而连翘的相貌惹人非议,她不够美,可惜就太媚了,依着段十一形容的是:上好的一张情妇脸。身为当事人之一,连翘对充斥耳边的不善言论完全持麻木态度,兴味缺缺地接受来自各方的注意力,完全用不着关心这些版本传到安绍严耳朵里。因为安绍严也只会比她更无所谓,对她的态度挺没分寸的。每每这时,燕洁最常做的就是踩着舞点子,摇头晃脑地对连翘唱:
我变成小狐仙和你脸对脸,月光中脚步声沙沙响。
连翘整天整天地听,也会唱了,还自己替自己打拍子,恰恰恰……
高跟鞋一路磕打,快乐地上楼来。钥匙刚对准锁,对面房门开了,房东老太太想是守在门口有光景了,探头探脑地确认是连翘,这才从门后闪出来同她说话:“刚下班啊小连儿?”
连翘疑惑地点点头:“啊,刚回来。阿姨您吃饭了没?”
“吃过了。”老太太朝连翘身后尚未打开的房门瞄了一眼,“连儿啊,阿姨唠叨你几句你别嫌烦啊。赶明儿你得跟你朋友说说,可不行那么卯劲儿踹门啊,没带钥匙就敲我屋门,我这儿不有给你备用的吗?咱说门板儿踹几下没关系,这影响邻居休息多不好啊,是吧闺女?”
连翘心下有数,连连赔了不是,把人哄进屋去,这才开了自家房门.
沙发上横置个又瘦又长的段瓷。
窗外已是薄薄暮色,筒子楼的房间还是很暗的,墙角一盏钓鱼灯亮着。段瓷头枕扶手,短发与地面平行,露出饱满的额头,眉峰明显,眼窝与鼻梁搭建着立体角度,唇瓣起伏如峦,自然地勾勒小小性感,相对于男人而言略短的下颌缓解了轮廓的冷硬。节能灯的白光斜射过来,在那半边眉眼覆了层银晕,像是某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如果他能起来摆个深沉好看的造型而不是在沙发上挺尸的话。
听见门锁声,他扭头看了看她,又合上眼睛模拟僵尸。轻颤的睫毛让这张侧脸的剪影生动起来。连翘换了鞋去冰箱里取凉水,问他:“喝多了?”
段瓷含糊应一声,又说:“我要不喝多能进得来吗?”他在门口装模作样干呕,对着钢筋铁骨的防盗门又拍又踹,对面出来一老太太看看情况,立马折进去拿钥匙替他开门,连问也没多问一句。想想就替她担心:“你们房东不把你这当人家了,有敲门的她就给开了。”
连翘仰头喝光整杯水,擦着冰凉的嘴唇调侃他道:“人姜阿姨精着呢,要不是看见你总来,一进小区她就得问你找谁。”
段瓷坐起来揉揉颈子,顺道解释了自己常登门告扰的原因:“我最近在这附近看项目。”眯眼瞧着她的动作,想告诉她猛灌凉水对肠胃不好,说出来的却是:“也不说给我倒一杯。”
连翘斜眸看他,依言倒了水,用自己的杯子。水很凉,瞬间就在杯子外壁凝结上水汽,她把杯子递过去,沾了冰水的手指顺势在他脸颊抹一下。段瓷的胃受不得凉,只啜了一小口,在嘴里含着,被她没有任何前兆的小动作吓到,咕声咽了下去,不大高兴地瞪视她。她只无辜地嘻嘻发笑,在彻底惹火他之前找话题转移注意力。说的是白天杨霜来假释出来找她抱怨的事,段瓷终于忍俊不禁,说那败家子儿并非缺钱严重,不过是想惹老爷子注意,根本就是没成年的行为。连翘轻笑:“可不就是小孩子,用这种对偏激的方法。”庆幸杨霜送的首饰她都没戴,回头拿给他补账。段瓷摇头:“他送出来的东西哪拉得下面子收回去。”连翘本来也没打算还到他手上,只怕就算硬塞给他,他也是转个身送别人。
段瓷低头在电话本里翻翻找找,调出一个号码让她记下:“你直接联系琳娜交给她摆回柜台吧。”琳娜是杨家北京店的店面经理,筋疲力尽地为杨霜隐藏罪行。段瓷说:“这姑娘是真不错,没她掩着,刷子爹一怒之下搞不好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笑的时候,两颊各现一个长型酒窝,混淆了年龄,非常孩子气。
说的话倒也孩子似地没顾忌。
连翘常会想,这样一张嘴巴,怎么在商场跟人谈合作,还不得四处竖敌。偏他这资深媒体人的交椅坐得甚为稳当。得承他尽管说法极端,主题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大概做得好的人,多有刻薄的恶习。
段瓷是典型的激进派,做法类似得志少年,看似冒失却每每成功,给人造成一种运气好的印象。但十年如一日的好运气,也真是常人难修炼的道行。事实是他脑子活,关于行业动向的掌握足够精准,有些东西别人没想到,他已经做出来了。经他翻新的新尚居传媒,连珠炮般策划了若干产品,至今仍是同行竞相效仿的营利模式。
任何种类的市场上,利润永远是最没有争议的实验报告,直接有效地证明了实力的存在,也将公司置于风投者贪婪的触角范围内。从种子期天使投资的冒头,到破解被并购的危机,直至PE的关注,段瓷的身价最终同新尚居股价一起水涨船高。
至于那些逆向操作的造势手段——媒体圈似乎已经习惯了集体接受他的洗脑。
连翘所知自己公司的项目推广计划,向来交由新尚居全盘打理,两家老板业务上往来甚频,话题自然不仅局限于业务本身。安绍严曾评价说段十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据说在大多开发商忙于在住宅市场里掘金时,段瓷就常建议他做点“高级玩意儿”。一番谨慎考察,恒迅将大笔资金砸进持有型商业物业领域,几乎同时,土地紧缩,银根吃紧,政府调控指向住宅开发,几纸限令使得火爆多时的房地产业瞬间陷于茫然局面。先知者如安绍严,因先出一招,化被动退市为主动转型,未被秋风扫。
相应的,其它媒体还在地产怪异现象上大做文章,新尚居已从容不迫地将若干大型商业项目的整体品推任务轻松接下。说起来单是北京的几个大型国企,已经足够新尚居吃到消化不良,但段瓷仍在令人提心吊胆地折腾着。
连翘没问他来这附近追什么项目。想到段瓷平日里拿工作当消遣的,今天到了这么久都没提及,想必还未摸入门道,并不想多说。就见他接了条短信,读完之后笑着回复,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又现,她看得微微出神。表情却被他余光捕捉,手上动作稍停:“累了吗?”
她打个呵欠,目光呆滞地掩着嘴巴:“还好。今天统计考勤眼睛有点儿花。”
段瓷心疼地拍拍她的腿:“洗个澡早点儿休息。”起身拿了茶几上一副无框眼镜架上鼻梁,又摘下来,眯眼看看透明镜片上的细小灰尘,对着吹了吹,随口提议:“要不换个轻松点儿的工作给你?”
连翘微愕,仰头望过去,却在撞进他眼睛前遇到两弧浓密睫毛,想看到的讯息都掩在了睫毛下面,饶是再费力也读不出来。又是一声短促的信息提示音,段瓷忙不迭戴上眼镜低头查看。她垂眸把玩指甲,猜测道:“欣萌?”
他专注于看信息,无意识地应她一声,片刻后似才反应过来她的问话:“嗯?不是。”也没多交待。不过满脸的笑意昭示着愉快的心情,声线也有抑制不住的得意,收起手机继续之前的话题:“实在太累就去我那儿,行政部供了不少花瓶不差你一个。”
明明是好意,也亏他能说得这么难听,她扭过脸冷哼:“新尚居的股民可不盼段十一劳心这种琐事。”
他闻言大乐,却与准备恶作剧的孩子笑脸一致。连翘盯着那努力控制上扬的嘴角,心知他是趁机把古怪的喜悦释放。
段瓷与她视线相交,则直接发出贼溜溜的笑声:“明儿下班之前没给你电话,晚饭带我一碗。”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正看见她一古脑将他喝剩的水灌进肚里,极纳闷地嘟囔道:“快睡觉了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喉管里没流进去的水呛进气管,连翘摒住呼吸,紧抿双唇冲他妩媚展颜。
段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异样,推门出去,隐约听见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不觉莞尔。到底也没说什么。一路步伐轻快,坐进车子打开了空调,凉风拂去手心细汗之后,按下手机快捷键拨出。一接通就听见助理小邰迫不及待地邀功:“全场只听新尚居代表对着项目基本资料的PPT洋洋洒洒,美国人眼放翠光,报告一结束就哗哗鼓掌,只差一拥而上,连点悬念都没有。哈哈,我真是从来没这么风骚过啊老板。消息应该连夜就传回香港,您可以做好去总公司受封的准备了。”
段瓷靠在椅背上,手搓眉心轻轻发笑:“辛苦哥儿几个了。”
“哪里?资料详尽,我们动动嘴又能辛苦到哪去?啧,这次中标,起码又给那些财经频道加半个月话题。我肯定除了您,谁都想不到甲方会折腾出这么一个项目。现场只有E.L.I.那位您垂涎已久的妤美人似模似样地讲出了一二三条,总算没毁了专业顾问的牌子,剩下的两家甭说做点评定位,估计连项目具体方位都很模糊,狼狈得那叫一个溃不成军。”
“果然没高估E.L.I.吧,会后跟苏晓妤接触了没有?”
小邰哀嚎一声:“还是您亲自出马搞定好了。我宁愿通宵写案子。”
颇有趣地挑眉,段瓷问:“当众被掀回来了?”
“相反,她主动过来跟我们搭话。语气相当之讥诮,‘新尚居真不安份,传媒界闹够了又想在地产圈革命’。赵总顺势半开玩笑地问:那苏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革命呢。您知道她怎么说?‘行啊,让段十一拿出点诚意给我’。赵科和我实在是接不下去了。挖墙角的买卖干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砸了脚,没见过这么冲的主儿!反正您有什么手段就使去吧,友情提示:‘诚意’仅止于经济上的诱惑,可不能为事业献身啊老板。”
段瓷扯扯嘴角:“权看利害轻重怎样。”想了想又问:“小邰你需不需要配个秘书?”
小邰的疑惑声从听筒里低低传来。
段瓷眨眨眼,眼前那张兴趣淡然的脸消失,他语调奚落:“苏晓妤如何?”
小邰顿悟到被上司戏弄,暴笑:“您要是舍得,当保洁我都不介意。”忍不住又叮嘱:“对付妤美人,小一万个心。”
段瓷驱车驶出小区:“放一万个心,她还不够我对付。”
“那就好。对了老板,甲方临时砸出的那项目位置那么偏,您是怎么知道的?”
“碰巧。”他实话实说。
古训不可一概论,红颜并非皆祸水。
施工现场的明黄色提示灯自车右侧掠过,段瓷瞥了一眼,迅速调回视线看车的前进方向。
连翘住得确实太偏僻,等这几个项目盖起来,只有路灯装饰的夜景,应该会变个样吧。一个好的商业项目需要具有这种程度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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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连翘给琳娜打了电话,约时间退还首饰。对方略显为难,大概在斟酌被杨小爷发现和差账两害孰轻孰重。连翘只好笑着提醒她:“你觉得他会记得送过女人什么吗?”一句话打消了琳娜的顾虑,欣然应允。毕竟有杨霜在身边,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沦落为父子之战中最无辜的炮灰,随时都有阵亡之忧,连翘此举无疑还是提高了她的安全系数,无论如何要宴请答谢。连翘推脱不掉,只好应下,这才哄她挂了电话,自己则打卡来到前台。
前台只来了她自己,连翘稍有些纳闷,燕洁每天是恨不得背着卡钟来,可小莫一向到得早。左右两边办公区各扫了一眼,以为她到里面与人聊天。小莫没见到,却见三五聚堆围着电脑指点,或几人共阅一份报纸,表情似惊似喜,距离甚远听不见讲话,可也依稀感觉沸沸扬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重大新闻。好奇归好奇,连翘倒没兴趣细探听,反正她身边坐的是恒迅知名广播员,上到国家政策法规发布,下到商场打折信息,无所不知,无所不报,连翘只坐等听现成。然而经过前台的两位同事谈论中,几个熟悉的名词不及防入耳,让她没法彻底忽略。
“一出手就挤掉E.L.I.拿案子,可见新尚居是做足准备入市,怎么一点前兆也没有。”
“只怕有风声出来都没人会信。虽然还是地产圈,从媒体转型甲方哪那么容易的事,就只有段瓷想做就做。”
“顾问机构还不算甲方吧?”
“现在是统归代理行,看从项目哪个阶段介入了……早上好美女。”
连翘笑着回问好。二人向茶水间拐去,关于段瓷和新尚居的话题仍在继续。电梯叮声而停,门开启,安绍严戴着他的招牌太阳眼镜现身恒迅北京分公司。正与那两名员工走了对面,互相打过招呼,安绍严点头,视及前台孤身一人的连翘,手里一包早餐递给她:“小寒做的。”
连翘怪罪地挑眉:“就这么随便处理人家的爱心了?”
安绍严点着胃的位置,表情甜蜜而头疼:“大清早怎么吃得下?还是给能享用的人吧。她知道是你吃了可能更高兴。”
连翘正想问小寒的病情如何,听见一阵尖笑,燕洁从左侧办公区跑出来,小莫跟在她身后,两人嬉闹着争抢一叠报纸。见到安绍严后慌慌停下,毕恭毕敬叫“安总”,小莫趁机一把抢过报纸。安绍严推推眼镜,情绪大多掩在了深色镜片下,这给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的他凭添不少压迫感。没再多停留,手指在前台台面上敲了敲:“买午饭还我。”
连翘略欠身子翻白眼:“好的,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
“没了,谢谢。”他转身向自己办公室走去,路过犯错小孩般僵立的两个前台面前,伸手抽去了那份惹祸的报纸。
燕洁和小莫闪身让行,待人影消失后才相对吐吐舌头回到自己位置,各自沉默数秒,燕洁说:“我总觉得连翘和安总这个对话是暗号——‘安总还有其它吩咐吗?’‘没有了,谢谢。’莫莫你有这感觉吗?”她模仿两人对话的语气,竟然惟妙惟肖。小莫笑够了,正准备配合开口,连翘撕一片面包塞进她嘴里,给燕洁抛个媚眼:“我跟他还用什么暗号呀~”后者霎时无语。小莫吞下面包,忽地以拳砸掌,极哀怨地瞪视燕洁:“还我报纸!”燕洁咯咯直笑,眼看小莫的拳头就要伸过来,她连忙许愿待会儿午休去买。
连翘猜测:“今儿报纸里有商场代金券吗?”
燕洁摇头:“没有,不过有莫莫理想情人的照片,原打算做剪报的,可惜……”
小莫笑骂:“去你的。才没你那么有病。”
连翘想起小莫和燕洁常挂在嘴边的那位:“段瓷?”好奇道:“他来过公司找安总吧,本人都见过了,还要那些图片干什么?”
小莫颇惋惜地说:“可是他本人没有照片好看。”
连翘笑意上眼:“听着可不像夸他。”
燕洁在旁边尽八卦的责任:“那种铜版纸印出来的人物效果确实是不错啊,纸是亮光光的,段瓷也像闪闪发光一样。哎小莫,段瓷几岁啊,有三十吗?”
小莫没好气:“废话。”
燕洁不以为然,卯足劲儿讨好以求减轻罪刑:“看着可真年轻啊,像跟咱小莫同班同学似的,可你看人那事业……狐狸你还不知道呢吧?段瓷杂志电视广告做好好的,突然就改行盖商场了,今儿各大报纸头版头条。唉呀我们聪明勇敢的段瓷,那叫一个特立独行,那叫一个与众不同,走自己的路,让别人都坐船去吧。”
小莫终于喷笑:“你天桥底下说书的是吗?”
“莫莫我绝对支持你,跟段总好好发展吧,以后姐们儿逛他商场买衣服多给打点折。”
“甭这儿嬉皮笑脸,报纸这茬儿给我记着啊。”
连翘低声重复:“盖商场……”对这种说法啼笑皆非。
如果之前那两名同事所说没错,新尚居应该是在E.L.I.手里撬了生意,而E.L.I.是国际知名的商业地产综合服务商,总部设在澳洲,除了自身投资进行商业物业开发外,在中国市场的主营业务是商业顾问全程代理,与开发商是两码事儿。不过先不提顾问与开发的区别,单是商业地产这个名词,在中国兴起也没有几年,不只小莫和燕洁搞不懂,可能很多房地产业的业内人士也说不清具体区别。
杯沿抵着嘴唇,连翘想起那个有着狭长酒窝的男人。这么看来此次竞标的代理项目是哪家不重要,段瓷打的算盘恐怕是藉着与E.L.I.公开叫板的新闻,高调宣布新尚居踏入商业地产顾问行业。不愧是媒体出身,这种造势小手段使得简单而有效。
“狐狸——”燕洁指指她的电话机,眼睛像内线提示灯一样闪闪发光:“你发呆哦!”
连翘接电话,瞥她一眼:“不要学牙刷,好奇怪。”
安绍严语气不耐:“午饭别订了,小翘,给我把段十一约出来。”
安绍严也好奇怪,连翘边拨着段瓷的号码边想,为什么让她来约人?
段瓷捏着下巴,低低长长地“嗯”,表示自己在思索中,最后他告诉连翘:“可能因为他打一早上电话我都没接,只好派人盯死我。”话落咧开了嘴,两颊的酒窝盛满坏心思。
连翘气结:“你为什么不接他电话?”
段瓷很无辜:“我睡觉啊。你以为跟从E.L.I.碗里抢饭容易?熬了两个通宵才改好案子。”
连翘怀疑地斜睇,明明就记得这人连着两天都在她家待到很晚才走。段瓷则老神在在地接受那双狐狸眼的注视。沉不住气的是连翘身边的杨霜。
从进门就听另外两人异常热络地对话,这让杨霜产生一种被排挤在外的恐慌感,可是隐隐的还有些兴奋——“狐狸~安迅难道知道你认识十一?”
安绍严倒是没必要知道这种事,连翘不解杨霜的态度:“你想说什么?”
杨霜怔了怔:“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是以他狩猎的经验,越来越发现这只狐狸并非野生,似乎带了些家养的气息。和十一有关吗?纠结地看看段瓷,问道:“你女人呢?”
段瓷半倾身子取过酒杯坐回来,不落痕迹叹气:“幼儿园一小孩儿家里有点儿事,她把那孩子接自己家去了,出不来。”
反应测试正常。再看连翘,事不关己地侧着脸,朝邻桌那个笑露一口月白牙齿的男人抛媚眼。杨霜顿时如堕雾里。
一枚开心果砸中他的鼻头,段瓷说:“叫瓶高的,庆祝一下。”
杨霜郁闷:“有打我的功夫自个儿叫不得了。”招来服务生,“皇家礼炮,红瓶的。待会儿找这家伙买单哦。”
段瓷双腿交叠,无所谓地耸耸肩,靠进沙发里问道:“你们收美元吗?”
服务生为难地:“不好意思先生,目前只接受人民币或有人民币账户的银行卡消费。”
杨霜仰着头看他,嘴型咧成痴呆状,狠狠夸道:“你真实在!”挥手将人打发走。“缺心眼儿似的。”
邻桌坐过去个波波头的小女孩,月白牙一手揽着她,一手向连翘举了举杯子,笑笑,酒喝光。连翘只是端着酒杯回敬了一下,即转过身来,正接上杨霜的话:“你心眼儿就多吗?他这一瓶弄下去,还得是你买单。”
杨霜眼冒奸邪之光:“你是说俺哥没酒量呗?”
连翘抿得唇角细细:“这不是紧张你哥的胃么。”眼斜过去,“嗯?他哥?”
杨霜贼笑:“许欣萌不在,你卯劲儿发嗲。”
连翘很遗憾的瞥一眼邻桌,若有所指:“那没有别人可让我卯劲儿了嘛。”
段瓷笑咪咪不加入对话,看服务生拿酒过来,摆上冰盒,熟练地将三只方口杯子依次推到三位客人面前。
杨霜在教训独自歪倚在对面沙发里连翘:“好好坐着!肩带拉上去!你这抛钩的速度比我还快!刚毕业的小姑娘,甭学男人那么玩……这里面什么怪物都有,瞅着那家伙一口白牙,搞不好心黑得滴墨。”
这话让一个夜店高手说出来稍有点讽刺。连翘依言扶好背心的吊带,手指却留在肩头打圈圈:“你牙也白,可以类推心是黑的吗?”
杨霜直觉否认:“我不同,我是有君子之风的渔夫。”
连翘盯着渔夫笑:“那我就是有忠犬护身的猎人。”
“我可以做证刷子的心不黑。”段瓷晃着杯子加速冰块溶解:“我随意,你们干了。”
杨霜手一抬,半杯酒尽数下肚,咂嘴把酒气呼进鼻腔:“还是十一表哥了解我。”
段瓷与他一齐开口:“刷子的心是五彩斑斓的。”
连翘拿杯子挡在眼前,可还是被杨霜发现在捡笑,狠狠龇牙警告。遂欲盖弥彰把视线转移,正捕到个颇熟悉的身影,吧台角落一盏小镭射灯晃了晃,又不见了。
杨霜用看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的眼神看段瓷:“你啥时候能在酒桌上也能力破千军呢十一?别人喝那么多,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就你一人倍儿清醒,瞪俩大眼睛听人秘密,好意思!”
段瓷毫无愧色:“我喝多了也没你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可说啊。”
杨霜嘿嘿,歪嘴而乐:“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他有一颗虎牙露出来,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不陪女朋友回家哄孩子,跟这狐狸精鬼混……”
狐狸精根本不理他,专注地望着舞池方向。杨霜不悦,忘了继续给表哥造谣,大声喊她,连翘看看他:“看见一个熟人。好像是。”想了想,自己否定道,“没什么,可能认错了。”
杨霜哼道:“放着我这花样美男不看,可哪扒什么眼儿?”
连翘吃惊地掩着唇:“花样……猪笼草也算花吗?”
段瓷接道:“猪笼草要算花刷子就算。”
杨霜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下结论:“没一个好人。”
段瓷于是纵容地更正:“猪笼草算花刷子都不算。”
杨霜气疾败坏,指着段瓷反光的镜片:“明明视力正常,非弄副平镜架上,装什么斯文!还有你,中国人弄一脑袋洋毛卷儿……”
连翘笑道:“谁手机响?”
杨霜冷笑:“你以为这么打岔儿就能过去啊……哎?我电话。”摸出来一看,屏幕摆给段瓷:“老段……喂?大姨父……可能没听见吧,我们在外边玩呢,挺吵的。等会儿,让十一跟你说。”
段瓷接过手机,才叫了一声爸,突然夸张地张大嘴,把杨霜看得心花怒放。段瓷简单应付几句,扣上翻盖,咬着下唇与表弟俩俩相望,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段超离婚跑回中国了。”
杨霜用最后一丝希望做出僵硬的笑容:“深圳?”
段瓷摇头:“可惜小姨去世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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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3-16
第四章
杨霜的母亲生前最疼段超,如果她还在,段超想回国长住,肯定投奔深圳杨家。可惜她去世得早,所以段超的落角点只剩北京了。表弟杨霜听到这消息,起早订了机票,飞去深圳探望父亲以尽孝道。虽然没几天就被杨老爷差人遣送回京,这是后话。
单说段瓷,几经周折打听到段超是在华盛顿直飞北京的,可两天下来,接了电话上百通,就是没有段超打来的。
反倒是连翘收到一封意外的电子邮件,才确定那日酒吧里果然不是自己眼花。
时不过五月,北京气温还有些偏低,咖啡馆里烘焙的气息并没有实际的温度,唯一的热源是面前这杯刚煮出来的咖啡。连翘耐心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里,一只手撑着脸颊,手指随着懒懒的音乐节奏在皮肤上跳舞。另一只手笼在杯子外壁,不敢贪婪地贴上,唯恐被烫,也不想离这温暖太远,偶尔以指腹试探轻触,又飞快离开。直到杯中液体不再滚烫,迟了半个小时的芭芭拉终于在她眼前的玻璃窗前一闪而过。穿了件桃红小格子的抹胸上衣,金属色高腰短裙,晒成浅棕色的肩膀手臂和大腿都惊悚地暴露在空气里。一进来店员就只顾瞪眼,半天才拿水牌上前来服务。
连翘裹着身上的风衣羡慕地说:“你好歹加件外套。”
芭芭拉摇着她那个数年未变的小波头:“费那劲呢,风吹得多舒服。呵呵,长头发还挺好看,喇叭狗儿似的。”
连翘白眼:“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我就这么夸人!”她咧嘴大笑,一口白牙衬着肉粉色牙床全部露出来。“你啊,白吃火烧的还敢嫌面黑!”
她的笑容非常有感染力,连翘自然而然地就跟着发笑:“才回来几天,北京话都捡起来了。”
芭芭拉怪罪地看她:“嘿——甭拿我打杈儿!咱本来就是纯正的周口店血统。”
这句招牌对白,让时间的迹象无影无踪。几年前连翘还在读大学,也是在焦苦醇香的咖啡馆里,导师带来个有着东方脸孔和美式笑容的未婚妻,地用一口怪异而缓慢的儿化音自豪地介绍:“地道儿的周口店人芭芭拉,我媳妇儿。”就最后这个称谓说得极其熟练,腻煞旁人。
那时候二人正在热恋期,芭芭拉比研究所的学生还频繁地出入校园,与连翘相识是自然而然,并不巧合。对于连翘来讲,芭芭拉是个特殊的存在,并非同为中国人的关系。她们学院最常见的姓氏是威廉姆斯,第二大姓则是李,举目望去皆是黑眼睛黄皮肤。恰恰只有芭芭拉这个作风洋化的中国女人,让她有亲切感。人和人的际遇很微妙,像是宗教里缘份的说法,不好解释。
一辗转千百个日子没留神就过去,这位默默为华语全球化做贡献的爱国人士,带着莫大的荣耀从美利坚归来。发型未变,笑脸未变,涂了银色眼影的眼睛溜圆,鱼尾纹和岁月便也不易被发现。所以连翘在酒吧里几乎一眼就认出是她,只是逻辑上不可思议,就忘了她本来就擅长做无逻辑行为。
芭芭拉反怪她行为理性:“认错人了喊一声又能怎么着?幸好突然想起来给你写MAIL,要不然就错过了。”
连翘低头认错:“没看清嘛。再说当时身边有朋友在。”
“连翘你还是这样,没一百零一分把握的事都不会做。记不记以前在俱乐部里玩,不管那些男孩儿怎么朝你放电,你就只是坐在原地等,非要别人主动上前说HELLO。”
“不是一回事好吧?”
芭芭拉得意道:“就是一回事。不过不是坏事,我妈那时候常夸你,说这才是典型的中国女人,什么东西再喜欢,不塞到你手里你都不会拿。”
连翘理所当然道:“本来就不是所有你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拿的。”
芭芭拉不赞同:“可是有些东西呢,拿过来就会是你的。”
连翘讶然地提醒:“那是犯法的芭芭拉……”
芭芭拉大笑,手指比成枪状毙掉故意与她唱反调的女人:“说了是有些东西!”
连翘向她举了举杯子示降,不再挑战辩论癖。咖啡温热正好,融合了甜与苦的矛盾供味蕾享受。
一如再见芭芭拉的心情,从久别重逢的喜悦,渐渐转为一种怅然。毕竟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一段过去,是无可复制的,想起来,便有悄然无声的唏嘘。凝视漾着深褐色波纹的液体,连翘说:“真好,芭芭拉。”抬起头时已对她换上认真的微笑:“你没怎么变。”
再也回不去的无奈现实里,幸好还有不需要回去的芭芭拉。
芭芭拉愣了愣,笑道:“中国人普遍要比美国人老得慢。”忽地又狠狠叹道:“不过你看到我儿子你就说不出来这种话了。瞧着他一天一个模样地长成个大小伙子,想不认老都不行。要么说小孩儿真不能随便乱生啊。”
连翘哭笑不得:“除了你谁还会乱生孩子?人呢?带回国了吗?”
芭芭拉笑容发紧:“在酒店,他跟我赌气,因为我昨天回去太晚。”
连翘对她的胡来无话可说:“你丢下孩子出去喝酒?”
她抓抓头发,忽略指责。“我交待酒店帮照顾了。没事儿,小孩儿闹脾气么,晾他到晚上就好了。哦,对。”她打个响指,转身从包里翻出一盒烟推到连翘面前,双臂叠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笑笑,“免税店买的,被我抽了几根。没想到见你,也没带礼物,皮箱里还有几盒,改天都给你拿来,反正我没有烟瘾。”
连翘看着姿态陌生的白盒肯特,拿过来抽出一支,烟杆通体雪白的,浅浅的味道倒还在记忆里。嗅了嗅,又放进去扣好盖子:“这盒给我就行了,其它的你留着玩吧。我现在也没有烟瘾。
“没有烟瘾?”芭芭拉嘴角抽搐,“戒了?切,你能戒烟我就能戒色戒酒。”
连翘笑骂:“狗屎!真的戒了。”她把玩着烟盒,盒上四个蓝色字母绕着指尖慢慢旋腾,“你知道我只抽这牌子的烟,国内又买不到,干脆戒了。”
芭芭拉义正严辞:“我们祖国没有什么是用钱买不到的!”
她被逗笑:“你说的对,芭芭拉。但我没钱。”话落得到对方怀疑的目光。
芭芭拉舔舔嘴唇,鼻腔发出思索的声音,小动作很像一个人。
连翘有趣地盯着她:“不要我说的每句话都怀疑。”
芭芭拉看她半天,就等这句话,听完立刻说:“值得怀疑啊,你好像不应该穷到买外烟的钱都没有。”
她不避讳地相告:“年薪四万。”
“刀?”芭芭拉挑眉,心说那也太少了,听到她给出“人民币”的答案,当场傻眼:“不动产研究所的全额奖学金毕业生!中国真的有这么不识货还是你自甘堕落了?难道戒了小烟儿改大烟?”
听她越说越离谱,连翘求饶:“私人原因。我们不说这个了。”
“那说说你为什么会在北京,我还打算过些天去深圳看你呢。”
“对不起芭芭拉,这是同一个话题。”
“……”芭芭拉泄气地捂着额头:“得,咱去买衣服吧还是。我和小约翰都没带什么衣服过来。”
“约翰?你对儿子的名字太马虎了。”
“是小约翰。你车停哪里了?”
“注意请提一些适合年薪四万的人回答的问题。”
“见鬼的狐狸死神秘!你到底捅了什么漏子啊?”
不能怪芭芭拉反应过度,连翘在波士顿上学时,已经有名车代步,随便一件T恤也要花上现在个把月的薪水,很多同学都猜她是东亚某国的贵族。而她又是属于那种会让男人女人都对她产生危机感的类型,那时候也不懂与人相处,中式的矜持被她表现成客气的冷淡,连热情奔放的美国人也无法接近。只有芭芭拉肆无忌惮将她从课堂上拉出来,逛街,看电影,泡PUB,去北区吃茄汁豆,去河滨看表演,站在HATCH SHELL最靠前的位置,勾引台上做SOLO 的黑人男孩子;在中国城翘角的牌楼底下,用她现教的广东话到处与人攀谈,如果被问及老家,一准儿回答“周口店”……虽然分开后只偶尔通过电邮联系,可这么久以来,芭芭拉仍是她唯一可以说很多话题的朋友。
即使如此,面对她凶神恶煞的关心,连翘还是选择缄口。
如果说隐私是一个成人的标志,她真不想长大。可有些事情独自面对比分担来得容易,尤其是必然只能接受而无法改变的事情。也许并不是今生的因果,但总会给人“注定”的感觉。哪怕你所承担的,远远超过了你应该承担的,还是会一肩负起,久之会习惯这沉重。
只是仍有梦魇,像厉鬼压身。
当记忆里某片鳞甲被剥落,便露出柔软皮肉,一触即鲜血淋漓。
凌晨两点,刚与酒鬼芭芭拉分开没一个小时,连翘刚睡着就发噩梦,用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醒来。机械地敲着酸疼的腰腿,汗渐渐凉下来,梦中逃命的辛苦犹在,令她再没法入眠。起身旋亮台灯,目无焦距地望着不知名空间。稍顷神智复苏,忽然感觉段瓷会给她打电话,这感觉持续了好半天,手机还是淡定地躺在床头柜上。
灯亮了整夜。
数十公里外许欣萌的卧室也充斥着泛黄的弱光。幼儿园明天有郊游,她睡得很早,迷糊中知道段瓷回来,两人说了几句话,她翻个身又睡去了。
段瓷洗完澡出来,将台灯拧到照不见许欣萌的角度,亮度也调得很低,抱着电脑浏览各大门户网站的行业动态,免不了有新尚居的内容,一些报道让他失笑。
许欣萌揉揉眼睛:“十一……?”
段瓷应一声,下巴轻转,视线却没从屏幕上移开。
她伸手抚抚他的小臂:“怎么还不睡?”
他扭头看她,脸上还留着笑意:“再过一会儿,你先睡吧。”倾身给她个吻,“用关灯吗?”
“不用,光线太暗看电脑对眼睛不好。”她将脸藏到他身体遮成的阴影里,“不过你要早点睡。”
他点点头,随手将她散在枕上的长发理顺。心里还惦记段超的下落,拿了手机去客厅打给美国的爸妈询问。
老段鬼祟地躲开妻子接电话,听见儿子没报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暴跳如雷,骂那事端:“眼看四十的了还当自己小孩儿,快气死我了!你妈那儿我还瞒着呢,让她知道还不得犯了病。”又要表达愤怒又要压着嗓子,音量像海浪一样忽高忽低。
段瓷也是按一肚子火,却得笑着劝他:“放心吧,那么大人丢不了。估计是怕见到我就被送回去,晚两天能来信儿。再说还带着宇宙呢,能疯到哪儿去。”
“宇宙,唉……”他心疼地叹息,“你说这人多不懂事儿吧十一!自己折腾就算了,孩子那么小,还非带着一起。”
段瓷耐性子安抚,又被叮嘱一遍“打电话小心别让你妈听出来”,这才收线。
折折叠叠翻盖,踩不着底的心慌,气得他一点儿睡意都没了。凌晨两点半,午夜档的海外文艺片,颇有催眠效果,只是沙发越睡越热,睡而复醒数番。
电视机亮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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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睡一宿沙发的人,自然摆不出笑模样,段瓷提着电脑进入公司,脸跟电脑包一个颜色,众人无不费解。新尚居漂亮地借力顶尖同行亮相顾问行业,为业界津津乐道,大老板亲自从香港飞回为新顾问公司总裁下聘书,然而这片风光的总策划师段瓷,近日却债主门前坐似的愁眉紧锁。
总裁特别助理邰海亮奉命打过几通查询电话,对上司的烦恼略知一二。有分寸地做主推了不少可去可不去的公关活动,总机电话也亲自过滤,非紧要事一律称段总出差在外地,不日返京。
直到苏晓妤别有用心的问候电话打过来,小邰开始纠结,这尾美人鱼的圆滑世故他不愿再领教,但她对新公司的重要性却是毋须强调的。撇除三年左右的专业商业地产顾问经验不谈,在到E.L.I.之前,苏晓妤是京城某国企房产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商海里翻游多年,倚仗人脉资源丰富,擅与政府机关打交道,出了名的八面玲珑。总裁办公室里的某人正是看中她这方面的能力,坚持要把她钓来己用。
问题是,某人现在有没有心情钓鱼呢?
万一电话接进去的不是时候,正撞在鱼雷上,他上哪再去找个苏晓妤赔给新顾问公司。可如果不接进去,难保这不是心高气傲的美人鱼最后一次往新尚居打电话……犹豫再三,还是切了内线通报。
特助的小心不无道理,此刻办公室里的段瓷的确心浮意燥。想到那个美国来的还生死未卜,他根本无法安心工作,只简略处理了小邰滤出来的业务,直线电话打入,瞅一眼来显便发送忙音,剩下时间都在无意义地等段超联系他。他甚至预感到,下一分钟小邰会转进来派出所的电话,通知自己去交罚款领人——这种事段瓷一点儿都不意外,只要别是去认尸。
段超有酒瘾,平常挺好的人,一喝多就闹事,砸车砸店伤人袭警,无恶不作。老太太曾被气得两次心梗住院。接过老人的病危通知书,自此不敢在父母眼皮底下胡来,改为回国惹祸,这就是杨霜惟恐避之不及的原因。大家都盼着成家生子之后,段超坏脾性会有所收敛,不逞想老实了两年,等孩子大一点儿,又开始混迹大小酒馆,而且变本加厉地迷上赌轮盘。夫妻俩为此一见面就拌嘴,终于双方都忍无可忍,一拍两散。小孩的抚养权问题还没协商,段超不管不顾,直接带着孩子回国,老老实实地失踪了。
可是对段瓷而言,段超纵有再多令人发指的恶行,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气成什么样,说到底还是怕她出事。搜肠刮肚地想着她在北京那些同学朋友的名字,在通讯录里一顿狂翻,打通了两个电话,一个说在外地,另一个号码错了。正这冒烟着火的节骨眼儿上,小邰把苏晓妤的电话接了进来。
段瓷没太多精力与她周旋,但这女人颇懂人心,听出他的客气,便不提新尚居如何强势,只抱怨丢了这个项目,自己在E.L.I.如何抬不起头,又说她老板如何推崇段十一。杂七杂八聊家常一般,竟也说上三四分钟。
与连翘类似的,她的嗓音里也仿佛带把小刷子,虽然前者是声线里天生妖气,苏晓妤则是通过控制语速和音节来制造这种效果,不过都能让听得人从耳朵到心眼里痒痒,筋骨酥松。段瓷本来已经糊底的耐心,硬被她水解软化,又哄了一层出来,忍不住调笑:“有件事我就是随口问问,苏小姐可别不高兴。您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啊?怎么说话听着跟唱歌儿似的。”
苏晓妤愈发调子婉啭:“那段总就是学相声的了,这话让您一说啊,听得人合不拢嘴。”
段瓷于是配合地正经八百起来:“你可别当我这逗闷子呢。上次小邰说的事有考虑余地没?”
她疑惑道:“邰秘书可说了不少事,我脑子又不好,段总指的哪一件?”
段瓷不与她多打机锋:“你这颗脑子究竟好不好,我想也不需要我来再肯定一遍了吧?说实话进入北京市场,E.L.I.并不算阻碍,只不过E.L.I.有苏晓妤,难免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
她笑得如梦方醒:“段总真是好会抬举人。”
他轻松问道:“怎么样?强强合并吧?”
美人鱼幽然叹气:“唉哟……好算我没死乞败咧一回,左等右等没人跟进,以为这事儿我想歪了,邰秘书只是随便一说,就我自作多情当了真呢。”
段瓷大笑:“怪我!怪我呢是吧?我听出来了。你说吧,怎么赔这怠慢罪?”
电话里噫嘻而笑,苏晓妤说:“要是,我提出另一种合并方式呢?”
段瓷朗声:“尽管谈!买卖不成不仁义还在,何况对于苏小姐这种稀世之才,新尚居势在必得。”
苏晓妤沉默半晌:“段总把话撂成这样,我再多说就没风度了。”
“哪里。”段瓷执着电话靠进椅背转视窗外,风小心翼翼掀起面前的浅色百叶帘,他摘下眼镜轻吹镜片上的细灰,“就不知道苏小姐喜欢什么风格的办公室?”
电话还没扣回去,小邰已敲门而入,手上若干文件夹等审核人签字。
段瓷看也不看,接过来边写边吩咐:“去和人力资源打声招呼,事业中心总经理近期就职,让他们准备办公室和办公用品,相关合同做好先拿来我看一眼。另外你亲自到行政那儿给我挑一到两个脑子正常的调过去做文员,本周落实。”看看手表签下日期,把夹子丢给小邰,这才扣上笔帽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还差一个策划研究院。”
称心的团队建立是远比业务拓展更能决定企业成败的一步。新尚居顾问的业务流程设置在行业领先,但各流程实际操盘手仅仅二流,类似于目前接下的几个招商和市场推广的项目还能轻松就手,一个大型商业的全程代理做下来就破绽百出。段瓷不想到那个时候现请天尊,未雨绸缪比较从容。他看看略显茫然的特助,笑道:“你不用满脸挫相,苏晓妤点将到我头上,别人跟她过招当然会吃蹩。去吧,给猎头公司打个电话,问问我要的市调报告高手还有没有好推荐。”
还上了一笔小账,段瓷稍体会债多了不愁的乐趣。手机已经安静半天了,看时间已接近饭点儿,估计各规模保险公司以及俱乐部旅行社等也都进入午休队段。段超就算又玩一宿,也差不多该饿醒了吧……手机闪一下屏幕,不等响铃已被段瓷已抓到手中,失望地看到是深圳的区号,不想接,又心存侥幸地盼着是刷子告知他段超已转战深圳的消息。翻盖贴近耳朵,心道这小子要敢特意打电话吹凉风,找到他表姐后第一时间就打发人去特区探亲。
比他预料更可气的,杨霜在他刚说了个“喂”字之后,竟然说:“你等两分钟我马上打回去。”就把电话给挂了。段瓷小心眼,两分钟后电话响起,他抢白道:“你等我吃顿饭回来打给你。”报复地按下挂机键的同时,看到是个010开头的生号,号码很顺,应该是服务行业。拨过去果然是一个酒店的总台,噌地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一路咒骂,奢侈的段超竟然有家不回住长安街!
段超也很愤怒,千里迢迢飞回来的她还不如食物重要!不过也挺奇怪的,十一啥时候把吃饭升到这么优先的位置了?这孩子中学还得过厌食症呢,那时刚把身高蹿起来,结果营养没跟上,瘦干身材就此定型,怎么锻炼都没用。不过上次他回美国时,脸蛋倒是明显见圆,据说找了个幼教女朋友,把他当孩子喂吧?不知道半年没见有没有再瘦下去,男人一瘦看起来就很狡诈,十一长得本来就挂相……偷贬弟弟到开心得笑出声,床上一个棕发黑眼的混血小男童在摆弄新鞋子,间或目光探究地看母亲对着打不通的电话傻笑。
段超拿过鞋又给儿子试穿了一下,放弃地坐到床边,咨询昨天一起购物的人:“小约翰的蓝色鞋子穿了不合脚,哪儿买的了?”
午休的连翘正跟几个同事一起下楼,接到芭芭拉电话,示意同事先去吃饭,自己则退到路边帮她回想走过的商场。说一个被否定一个,连翘也不太确定了,干脆请假陪她原线路重逛。
晌午大错,换到合适的号码返回酒店,芭芭拉忽然想起来问:“你什么工种的想请假就请假?”
连翘撇撇嘴角:“行政。经理给假也不太痛快了。其实我上班几个月了从来没请过假。”
芭芭拉认真地挑拨:“经理女的吧?我认为她是看你这张脸不太痛快。”
连翘着眼点不同:“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夸我吗?”
芭芭拉切道:“随便你臭美死狐狸。下车。”
连翘拎着她换鞋过程中又刷出来两件衣服下车,抬头看着那方正的酒店LOGO:“这里一晚差不多够我一个月的房租了,你要不要和小约翰暂时搬去我那儿住?”
芭芭拉揣着找零跟下来,被问得一愣:“不用吧,我打算玩两天就去我哥那儿了。计划今天就去找他的,他好像临时有事挂我电话了。我没跟你说我哥在北京吗?咱们昨天都聊什么了?”
连翘摇头,哧哧地笑:“好像一直在说波士顿的事。是你亲哥哥吗?”脑里涌出几个小碎片,她步子停了半拍:“我怎么只记得你说过有个弟弟?”要是这样的话,有个人可是在疯找从美国过来的姐姐。
芭芭拉扇着巴掌:“听错了。英语里兄弟是一个词。”
连翘耸耸肩默认,不做无谓争辩,虽然她跟芭芭拉就没怎么讲过英语。“怎么来了不马上去他那儿?”
“你知道我什么原因来的。现在去了他肯定跟我废话,我这会儿还没调整过来,不想听那么多。他不惯着我,搞不好得动手,我会吃亏的。”说着说着猛地一拍脑门,低呼糟糕:“小约翰让我买冰淇淋蛋糕。”
连翘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袋:“转角就有西点店,我在大堂等你。”
“没义气也不说陪我去。”她拍拍南美发型,“商店欺负老外怎么办?”
连翘哦圆了嘴:“你是要注意,有些商店不允许宠物入内的。”
芭芭拉痞里痞气指她:“回来收拾你。”大步流星走出去,另一个转门则有人以同样的速度风风火火跑进来。
连翘转身往沙发方向去,走了两步又停下。
总服务台前永远西装笔挺的段瓷,声音里有几分急促:“请问有没有一位段超,或者芭芭拉·威廉姆斯的女士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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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没亲眼见过老虎吃人,也应该知道它是会吃人的,所以连翘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段瓷发火,可也没有多诧异。何况以芭芭拉那种死不认错的态度,就算是只猫也会想咬死她的。被突然闯入的段瓷从西点店里拎出来,芭芭拉女士一路挣扎,到电梯口忽然停下来,以脚挡门,回头对若干惊慌的酒店工作人员说:“别报警啊。我们是兄妹。”
兄妹还是姐弟,这是个问题。不过连翘无条件相信段瓷,判断很简单,把年少的叫做年长的,这种无厘头事情,只可能是芭芭拉的创意。段瓷他没那么诡异的,就是脾气发起来忒吓人,寒着脸一言不发,薄薄镜片仿佛快要承受不住主人目光的威力而炸裂。连翘拿着被遗弃在西点店里的冰淇淋蛋糕晚一步跟回酒店,按完铃在房门外站了半天,门被慢悠悠打开。眼前却空无一人,下巴降低四十五度,才看到好奇仰视她的小约翰——父亲的发色,母亲的脸孔,非常优质的中美混血儿。连翘微倾下身子,敲敲手里的蛋糕盒子征求意见:“我可以进去吗?”
“让她进来,宇宙。”是段瓷的声音。
还算比较温和,是否可以猜测场面没有失控?
小小的身躯随即让开:“请进。”视线却仍然放在他的食物上,“你是外卖吗?”中国话发音比他父亲约翰?威廉姆斯教授好得多。
连翘笑道:“不。芭芭拉的朋友。”她走进去,扫一眼似乎进入休战状态的两个大人,这才把盒子在茶几上打开。小约翰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掌,大概觉得不算太脏,接过连翘递来的叉子,专心挖起蛋糕来,偶尔会大方地歪过头打量芭芭拉的朋友。屋子里一时间只有他吃东西的声音。
段瓷盘着手站在窗前,领带结已拉至胸口,眼里还有尚未全退的汹涌波涛。芭芭拉明显在赌气,只看着连翘和儿子,也不讲话。段瓷没时间跟她干耗,摸出手机查找号码:“我给你订机票,你现在就回美国。”
“你无权干涉我的出入境自由。”民主国度的芭芭拉用人权讲话。
“解决了宇宙的抚养权问题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传统精神的段瓷以孩子为先。
“宇宙是我生的,我养他没任何问题。”刁钻芭芭拉。
“或者我叫威廉姆斯来中国。”狡猾段瓷。
“这事儿你别管,十一,威廉姆斯现在跟咱们家没任何关系。我姓段。”
“你知道姓段就好,我以为你要说爸妈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呢。咱妈还不知道你离婚,我不管你怎么哄她,先给我回去再说。”他指着门的方向,视及沙发上端坐的连翘,稍作停留,食指又重重点了她两下,意思是“我跟你也有账要算”。转头催促芭芭拉:“收拾行李!”
连翘不自在地调整坐姿,抽了张纸巾给小约翰擦嘴,心想观战果然不该表现太专注,很容易被牵怒的。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无法察觉自己成为临时道具,天真地理解了她的善意。“我叫小约翰。你呢?”
“连翘。”她想像不出芭芭拉还有多少事情可以恶搞,让儿子与丈夫同名,管弟弟叫哥哥……
“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然。”
“那你会说英语吗?”
连翘包容他:“一点点。不过多说中文对你有好处。”
听到熟悉的语言,小孩子夸张地松了口气,用英文与她继续交谈:“我爸爸也这么说,啧,尽管他的中文很破。他喜欢中国,就是没什么时间来,你知道,他好像非常的忙。”说到这里有些遗憾,抿了抿嘴,露出两枚酒窝来,有点像他舅舅。
连翘扔掉纸巾,在他的酒窝里轻轻点一下:“可以了,男孩子别吃太多冰淇淋。”
“好吧。”他很听话,放下叉子,自己擦干净手,抬头问另外两个人:“为什么不吵了?”
段瓷瞪了姐姐一眼,到连翘旁边坐下,把外甥抱在腿上:“蛋糕好吃吗?”
他摇头:“太甜了。”
段瓷看着仅剩三分一的小蛋糕发笑:“可你吃了很多。”
小约翰回头看了连翘一眼,耸耸肩,没有说话。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因为是别人送的,当面享用是礼貌。
芭芭拉笑骂:“傻瓜!妈妈买的,连翘只是负责提上来。”
小约翰皱眉,没理她,看着段瓷问:“我们得回波士顿了?”
段瓷抱歉地点点头:“恐怕是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些事需要商量。”
“不可以下周或者后天吗?我一直在酒店睡觉,没去看过熊猫。”
芭芭拉说:“明天去看。”
小约翰期待地望着舅舅。
段瓷则瞪视拿孩子做挡箭牌的卑鄙之徒。
“其实——”连翘的目光在心疼地抚摸小约翰肩臂的那只大手上停留:“这么频繁倒时差对孩子不太好吧?”
段瓷把那对母子带回自己家,安置好之后开车送连翘。段瓷怕热,才进五月份,已习惯性上了车就开空调,窗子紧闭,只偶尔有喇叭声穿进来,衬得车室里空空静静。他们俩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加上各个在心里盘算,过了两个红绿灯,谁都没说话。
连翘不是故意帮芭芭拉孤立段瓷,只不过有一些事情,得求芭芭拉谨守口风,此刻的顺水人情能做必须做。芭芭拉浑身缺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好奇心小,并且尊重隐私,所以,虽然她也属于过去里的一部分,可连翘对她并没有太抵触,还适时地帮她斗胜一回合,暂时留在了北京。当然连翘也知道自己赢得十分不光彩,她看出来段瓷疼小外甥,一出手就打在他软肋上,把他疼得左右为难,肯定生她气。加上他大概怀疑她早就知道芭芭拉是他要找的人,成心瞒着不报,刚才在房间里还给了她一个使狠的眼神。从打上了车他就不吭声,也不问她去哪儿,自作主张往她家的方向开。连翘几次想告诉他,其实这会儿送她回公司还能赶上打卡,不用算事假的。看他满脸深沉的样子也没好意思为了半天工资打扰他。
段瓷调着空调的摆风方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分想笑,难道他还真能把段超的事怪到她身上不成?他只是对今天才知道她曾旅居美国这件事,有莫明其妙的近乎于恼火的情绪。
他和杨霜聊起过美国父母的事,她当时也在场,正常来讲起码会有一句类似于“我在波士顿生活过”这样的话吧?可她就像从来没听过美国这个国家似的,说是故意隐瞒也不为过。段瓷想不通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猜测到她家境应该颇为殷实,否则以她目前微薄的收入,根本不该对高端消费这么自在。杨霜送再贵重的东西她都欣然收下,交还时说的那句“可惜”并不见几分真心。她离家出来,是想证实自己能力?可她并无心事业,单凭今天她和宇宙对话时那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即使在外企,也不可能只做最基层的行政。
她很安于目前的生活:独自一人,没有过去,也不想今后怎样。
段瓷隐约有种感觉,这个年纪上与自己相比还是孩子的女人,有大量不愿意对他提起的过去。她只说过老家在深圳,除此之外的家人、朋友,就连刚毕业的学校,都一律不提。她的表现甚至让他认为,她想将自己的过去从记忆中根除,可是做不到,只好回避,只好不谈,只好说眼前。然而在她身上,太多不合理存在,这些不合理让她充满神秘感,形成让人猜不透的危险。
段瓷沉默的行为很压人,连翘降下车窗透气。像是洞悉她的想法,他开了广播调节室内气氛。电台里正在播放某个数码产品的主题广告曲英文版,听了几句,一声轻笑从段瓷鼻子里冒出:“英文不错啊连翘。”
他手心爱出汗,不换档的时候就将右手放在出风口前吹风。
连翘看着他削瘦的五指,也做出一副惊讶状:“你说得也很好啊。”得到警告的一瞥,她转向窗外藏起笑得扭曲的脸。
本来就面带奸相,这个小动作更是偷了鸡的狐狸一样。段瓷自语般念道:“宇宙都快六岁了,那段超结婚那年你才多大啊?上中学呢吧?自己一人儿跑美国去一住就一年。现在孩子真厉害。”
连翘干笑,也不应声。身份证上她今年23岁——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推至在美国的那年,明显不足18岁。不过这倒方便拜托芭芭拉隐藏她在美国读研究生的事实,女人都希望自己年轻。芭芭拉说那你做得也太夸张了吧,连身份证都改了。不过她自己也不按理出牌,就如连翘所愿,告诉段瓷说是在酒吧认识的不良少女连翘。老约翰总说是妻子带坏了他的学生,这下芭芭拉可以反过来说了。
至于段瓷,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连翘反正死撑到底,细节能不提就不提,少说少错。
段瓷从内视镜里看她的表情,每次听到不想说的话题,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笑,薄眼皮下那对不算大的眼睛眯成两道黑黑的半弯,上翘的眼角弧度诱人。
连翘禁忌的话题很多。
也许这是她刻意营造的效果,她还残留着上一世的生性,狡猾机警,利用一身漂亮的皮毛,让猎人们在不断追逐中头痛不已。
段瓷已过了着迷于女人小伎俩的年纪,唯有面对明摆了以狐狸精姿态示人的连翘,屡屡不受控。他接近她,她不拒绝,却同他迂回。
也忘了哪天开始的,他们之间见面不再需要有杨霜热场。段瓷不定时在她公司楼下巧合出现,双方都没有临时约会的话,他带她吃饭,送她回家并上楼坐一会儿。连翘热衷综艺节目,有选秀的频道必锁定,现在选秀是主流,每个电视台都在做,她喝着冰水看得很称心。段瓷是宾随主便,可是这种节目看得太认真了,会因为主持人或选手突如其来的言行而起鸡皮疙瘩,他于是经常找一些与节目无关但安全的话题来分散注意力。
男女在一起是这样,没有话题也不一定无聊,而段瓷和连翘的生活又不是全无交集,又不是全然重合,可以谈的便很多,工作、杨霜、安迅。
就是不谈许欣萌。
这样就有理由维持暖昧。
暖昧这种东西,你说不出她哪儿好,反正深受时下男女爱戴。有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过渡期的感情。可连翘想不出自己和段瓷的关系会过渡成什么样,因此当芭芭拉终于好奇地问起此事时,她也就无从作答。
芭芭拉在被段瓷接去住之后的没多久,有一回晚上约连翘出去玩,以跳舞之名过酒瘾。喝得微醺了,她问连翘:“你和十一,到底有没有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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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再没有好奇心,也是相对的,起码在连翘与十一的关系上,芭芭拉没办法做到旁观静思。她知道十一有女朋友,也见过了,许欣萌是个适合谈婚论嫁的女人,与十一年纪相当,性格互补互辅,想必美国那两个急着抱孙子的,看后会相当之满意。十一本身也不像小姨家不成材的刷子那么没谱,肯把这姑娘带到她面前,足可说明两人处在奔往结婚大殿的稳步发展阶段。
问题正显示在此,如果十一打算和许欣萌结婚,那他和连翘对视时眼里的劈劈啪啪是什么呢?芭芭拉是过来人,她和老约翰有爱情,只是性格不合,无法一起生活。她知道一对相恋的男女该有怎么样的纠缠,十一与许欣萌,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感情很好,可在芭芭拉看来,两人之间缺少一种互相追逐的眼风。
十一没有,许欣萌也没有。
如果仅仅这样,芭芭拉也不会对二者的结合产生异议,毕竟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夫妻产生,然后一世幸福。
可是那种难以言表却致命的东西,在十一与连翘相处的时候,芭芭拉找到了。这两个人没什么话,行为也规规矩矩,唯独视线纠葛得厉害,十一有一副平光镜做掩护;连翘则大隐隐于市,看似对每个男人都下钩。可别人会被诓住,芭芭拉不会,她长年在光线幽暗的酒吧等场所出入,视力尤其发达。
还不能确定其它,仅能证实两人在相互勾引,眼睛追眼睛,眼睛躲眼睛,眼睛对话眼睛,眼睛挑逗眼睛……
芭芭拉问连翘:“你和十一有没有偷情?”
连翘没有否认,只是说:“这种事,你去问你哥好了。”端着杯子凑到唇边,她眨了眨眼,哧地笑起来:“芭芭拉你不能真去问吧?”
芭芭拉醉人不醉心,听出她的揶揄,眯起眼睛恐吓:“我得去告诉十一你今年28岁。”
她才不想再惹十一。十一本事大了,坏心眼更大。
因为小约翰没玩够,芭芭拉得以晚几天回美国,离异后首次跟老约翰的通话很不愉快,二人在电话里正吵得不可开交时,段瓷开门进来。她有些心虚,一阵子还算安份。白天带儿子出去玩,晚上做好饭等十一回家,一周时间倒把酒柜里的珍藏干掉大半。
段瓷开始没注意,直到有一天他想找瓶酒送客户,拿出来一瓶突然发现颜色不对,一问之下才知道原装的拉菲红被清理了,灌进去750毫升可口可乐。试想这瓶东西要是送到客户手上得闹出多大的笑话,段瓷暴怒。芭芭拉是刚巧在超市抽奖中了一桶可乐,喝剩的正好挨个儿空瓶灌满,摆在酒柜上还挺好看。她没想要做假蒙混,问心无愧,对段瓷的怒火就有点敏感,认为他是找由头赶她回美国,一气之下跑去连翘家借住了几天。
连翘奚落她:“下次记得别用可乐用普通红酒。也许段瓷那客户没什么世面,喝不出拉菲和别的酒有什么区别。”
芭芭拉眼睛发亮:“对啊你真聪明宝贝儿。他要不送人,过几年我再忘了这事,回头还能当八二拉菲喝了。”假笑完毕,愤怒地喃喃:“那么好的酒喝完就把瓶子扔了吗?要知道那一空瓶子还值好多钱呢。狗屎十一!借题发挥。”
连翘笑道:“你神经几时变这么纤细了。”
第二天连翘就发现,借题发挥的根本就是芭芭拉,她把儿子丢给段瓷带,自己则终日对酒当歌,高呼:“单身真好。”不巧在PUB里与段瓷碰头。段瓷并不乐于见到姐姐恢复单身,起码不能让她单身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段宇宙小朋友让他手忙脚乱。于是——美国时间下午五点多,芭芭拉接到前夫的电话。老约翰情绪很失控,责令她五日之内返抵波士顿,否则就去警局报案说儿子被绑架。芭芭拉还没睡上俩钟头的觉,当时也没听明白他的威胁,迷糊着把电话给挂了。晌午醒酒才意识到她兄弟做了什么阴险的勾当,要不是连翘说死也不肯告诉她十一在哪儿办公,新尚居当天可就热闹了。
后来老约翰想起来自己下周要赴欧洲参加研讨会,芭芭拉得以在中国多停留半个月,否则现在已经在美国被老段关禁闭了。
这种情况下,芭芭拉识相地回去带孩子,与十一两看生厌地和平共处。她越来越惊心地发现,段十一的手段不顾道义,只管达到目的,当然不会再去挑战他给自己找不痛快。偶尔的行为异常不代表芭芭拉精神异常,她只是想把观察说给朋友听,没兴趣监督别人谈情说爱,尤其是十一那种不识好歹的。
由于要回十一那儿,不能喝尽性,出门的时候芭芭拉还很清醒地向连翘告状:“十一打小儿就会背地里使坏,专门怂恿他们班男同学往班主任家玻璃上扔臭鸡蛋……你车呢连翘?”
连翘闻言,放弃了让她自己坐车回家的打算,给段瓷打电话。对方态度相当友好:“不管!你把人给我送回来。”芭芭拉还在四下苦寻记忆中车子,连翘拿着嘟嘟风音的手机,有点傻眼。好在离段瓷家并不远,她也没再争取,黑咕咙咚的马路边上站了半天,终于拦到一辆载人至此而停的出租。等里面人出来后,她将芭芭拉哄上了车,这才直起身整理被汗粘在脸上的发丝。耳边轻轻一声轻佻的口哨,车门随即被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挡住:“美女,我送你们吧,车在那边儿了。”
“谢谢,我叫到车了。”这人流氓耍得挺没有技术含量的,连翘一拉车门没拉动,抬头直视他:“能让开吗?”
“兜一圈,醒醒酒再回去。嗯?”他贴近,伸手欲压上她的手。
连翘不落痕迹退开,收回手盘在胸前与他交涉:“不好意思,我晕车的。下次吧,好吗?”别说现在没心情兜风,她就算有,也不会搭一个对她意图不良的醉鬼的车子。
芭芭拉看情况不对,摇摇晃晃从车里钻出来,推那醉鬼:“想干嘛呀你?”
她酒气更迫人,对方被熏得踉跄一下。不远处一辆车的大灯闪了又闪,传来拍手起哄的声音。这人有朋友壮势,更添了几两胆子:“给个面子嘛,哥儿几个看着呢。”腿一抬踢上车门,对司机吼:“你丫瞅什么哪?赶紧走人。”
出租车呲咔点火,油门一响蹿没了影子。芭芭拉呆住,追在后头:“哎哎哎,谁让你走的……”飙出一串英语来。连翘头大如斗。
醉鬼则很得意,突然领口一紧,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却是刚才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去而复返。醉鬼的俩流氓朋友见状也跑过来,都没看明白什么情况,拳脚互殴顿时乱成一团。三对二,醉鬼那伙人可也没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是两个路见不平的英雄中的一人,抽空对连翘挥手:“你们先走吧,看不把这坏蛋送派出所去。”
连翘看了他们一会儿,拉着满脸雀跃芭芭拉准备离开,一转身,急促的刹车声,刺眼白光亮起又熄灭。段瓷推开车门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怎么回事!”
见连翘她们有人来接,两个好心人扔下打到一半的架,头也不回地跑了。芭芭拉振臂高呼:“下次见到请你们喝酒啊英雄……”被段瓷黑着脸拦腰勾住,拖着往车里送。她好像被抓疼,敲着他手臂大声骂着与他对抗。段瓷七手八脚把她塞进车里带上门,回头再找另一只,就见连翘闷声钻进一辆奔着看热闹停过来的出租车里,尾灯闪烁一下,车子开走。他愣了愣,绕过去打开驾驶门,习惯性抬手扶镜腿,空落落直触到皮肤,才发现出门慌忙没戴眼镜。收回视线,食指在太阳穴挠了挠,两翦长睫垂下,看不清眸色。
霓光流转的酒吧招牌下,只剩那伙倒霉的流氓,似吃了不少苦头,眼瞅着各路人马陆续消失,猥亵不成反被凿,也没敢报警。
连翘坐在车里,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弓着身子,一只拳头托着脸颊支在膝盖上,眼帘半掩,目光呆滞而了无光泽。司机从视镜里看不到后座的乘客,回头瞅了一眼她的姿势,关心道:“姑娘,吓着了吧?”没得到回答,他摇摇头:“现在这世道……”
车行了十几分钟,连翘突然想起什么似直起身,回头频频张望,虽然是半夜,高速路上还是有不少车子。尾随的车灯照亮她的脸,表情写满紧张,狐狸眼中闪着不安和恐惧,像是在自己的洞穴附近嗅到危险的异样气味,提醒它猎人的接近。司机心知她被吓到,停了表还好心把车开进小区送她到单元楼门前,宽慰道:“甭看了,那有多大胆子敢跟来呀。不过可别再这么晚出去玩了,多悬哪你说这。”连翘喏喏着,付了车费跑上楼,打开房门以身体掩上,靠着门板喘粗气。半晌,手中的背包重重砸到对面墙壁上,反弹着落下,包里的东西零零落落四散掉出,手机忽然嗡嗡振动着作响。连翘心中骇然,如临大敌地盯着看,直到呼叫次数到限恢复安静,她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松了口气,飞快地拿起来拨回去。
段瓷的声音低低听不出情绪:“到家了吗?”
连翘嗓子一涩,嗯下口水,风轻云淡道:“到了。”
“还好吧?”
“没事。芭芭拉呢?”
“早就睡了。”
“她心情不好才喝这么多,你们别又吵。”
“嗯。”
正要挂断,他突然唤她的名字,她应一声,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他却瞬间语气急促,颇不耐地说:“明天再说吧,洗个澡早点儿睡。”
隐隐地,她听到电话里引擎发动的声音,心中一动,扑至窗前。挡住马路的楼整栋整栋都黑暗,顶部罩着背后街道暗淡的桔色光晕,几盏小灯杆面无惧色地站在小区行人路边,银白色光芒于半空中困倦地燃着,泊车区的车辆死寂停放,并没有她期待的那一辆。有架飞机经过,噪音远去,周遭静得让人不敢心跳,完全听不见机动车行驶的声音,并没有她期待的事发生。
小区大门外,段瓷握着方向盘发了会儿呆,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轰鸣,夜被扰乱,他放下手闸,车子调头驱进偏僻无人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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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芭芭拉一觉醒来已是斜阳当空,睡得很香恬,还做了个不错的梦,在梦里,36岁的她居然被流氓调戏,并且有中国式英雄救美……可是当梦与现实结合的那一刹那,残酷的物体出现,十一给她下了禁酒令,看来中国是不能再留了。芭芭拉梦幻的眼神覆上浓浓蓝色忧虑,揉着蓬乱的头发走出卧室,小约翰正蹲在地板上摆弄一串长火车。“嗨,宝贝儿。”她打招呼,走过去给儿子一个吻,顺手拿起茶几上吃剩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小约翰头也不抬:“下午好。舅舅说你醒了给他一个电话。还有我们什么时候回波士顿?”他把火车举起来驶向母亲,偎进她怀里,“老约翰的生日就要到了。”
“芭芭拉的死期就要到了。”芭芭拉嚼着十一最拿手的料理,喃喃自语。
段瓷散会出来,接到姐姐的电话,不消他提醒,主动要求订机票,段瓷笑笑:“订明后天的吧,今天小刷子回来,你好歹也见见。对,爸说茶没有了,你想着待会儿去买两盒带着,前门老店现在装修,你去西四那家买。那儿买茶叶的好些家,看着点儿别买错了。在北三条路上,一个正动工的商业后边。”
刚起床的芭芭拉听得低血压发作:“你甭说甭说了,我找不着,你自个儿去买,回头我买的不对劲儿,马屁没拍成再拿蹄子蹶我。”
段瓷气结:“我现在马上要去见甲方,散得早了刷子还非让我去机场接他一趟。你去就找到了,实在不行就几家的都买了拿回去送礼!”
芭芭拉心说我可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回去,也懒得再和他绊:“找连翘陪我去,西单那儿她比我熟。”
段瓷有些恼她:“亏你还老北京人。晚点儿再过去吧,别成天弄得人上不好班。”
芭芭拉怪笑:“哟哟哟。人连翘说什么了?把你急得……”
他还道自己的话是同连翘客气,在段超看来却是替她报不平,段瓷越来越搞不懂该怎么拿捏尺度了。张着嘴半天,忽然无从辩驳,嘱咐一句“买完找地儿等着我去接你们”,直接把手机合起来。身后传来众人谈笑的声音,其中有一个跟刚才谈论的主角声线颇相似。段瓷回头,看见苏晓妤跟几个高管聊着天从电梯里走出。
香槟色绸缎尖领衬衣,米色长裤,身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只在耳垂上戴有两颗泪珠儿似的珍珠吊缀,简洁利落如同那头贴耳短发。手段灵活言语油亮的苏晓妤,外表看起来像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让人很难对她产生防备心理。对于女人来说,出色的外形也当算是一种才华,面对这么一个玲珑儿,即使你明知她的目的如何,也难免自动降低防备,放弃手里的优势,单为了搏美人一笑。何况做生意这种事情很枯燥的,谁不愿意选一个赏心悦目的来陪自己打发这枯燥呢。苏晓妤无疑是很懂展现自己各方才能的人,也因此学历并没多高的她,入行仅几年时间,就能攀到今天的身价。
很快就发现另外一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略微侧目,笑着与其它人交待一句,朝段瓷走来。段瓷也和几位下属颌首打过招呼,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待她走近了,随口问着:“如何?都是老熟人了吧?”
苏晓妤颇无奈地赞道:“段十一真是块活招牌啊,连这几位都肯为你移驾。”
段瓷挑挑嘴角:“苏总你说反了,他们看中的是我背后这块牌子。”
苏晓妤以指掩口,自嘲一笑:“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我,以己推人了。”
段瓷避重就轻,笑道:“做人到了苏总这种高度,难免自我,并不是什么毛病。”
“这话让上司给我说,要不要理解成一种警告啊?”她盯着他,故作紧张,有着调笑意味的眸子轻轻晃动。
她这种表情,让段瓷很容易与另外一张狡猾明艳的脸孔产生联想,以至刚刚在会议室听她发言时,他竟然屡屡走神。弄得小邰十分担心,要不是赶着去出席个同行的晚宴,这会儿大概正慷慨激昂给他上兵法课呢。他忠心的特助一直以为苏晓妤如此轻易地跳过来不单纯,疑心E.L.I.在同新尚居玩猫腻,这样的话第一个倒霉的会是他段瓷。
段瓷的专业是经济法,对兵法了解甚微,他只知道用人不疑。又何况,对苏晓妤地产顾问以外的才能,他还没达到产生兴趣的程度,只是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拿她与连翘对比。两人同样擅长察言观色打机锋,同样会用狡猾的表情掩饰更为狡猾的心思,不过一个用在谈判桌上,一个用在了玩乐窝中。段瓷在想,连翘如果肯把勾引男人的精力转移到事业上,肯定不会逊于苏晓妤。并且她那么年轻,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资本,他暗示过她,以她的悟性怎么可能听不懂,可她不需要什么改变。
鱼有鱼的水,鸟有鸟的天,人没有资格对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划脚,段瓷也是偶尔觉得可惜罢了。连翘适合的领域,明眼人都得出。被对浸泡的那对,明明不是侧鳍,是浮出水面即会见风而丰的羽翼。
鱼的生活半径确实是又小又单调,可最起码在这个缸子里,没人来打扰。哪怕明知道有人在外面有人看着自己,也能无所谓。手指点在那尾发财鹦鹉的眼睛上,连翘无声地问:是吧?隔着厚厚的有机玻璃,那家伙连半点惊吓的反应也没有,无限雍容地转个身,自寻一根水草取乐去了。看得她闷闷的直想发笑。当鱼也挺好的,换成鸟雀囚于笼里,任是养了再久,有点风吹草动,还是会惊惶挣扎,不及水里来得安心,说穿了,太相信那对翅膀所能到达的高度。
其实会飞也不见得能飞就是了,偏又没有鱼那枯守一方死水的本事。做人最怕做成她这样了,已决定效仿水族一生淡泊,却又巴巴儿地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后背直痒。
安绍严走进这家港式茶座,环顾一巡未果,求助于早已跟在身边的服务生:“一位女士,卷发,长着一对笑眼的。”服务生心灵神会,将他引到水族箱后面的卡座。安绍严竖了姆指:“聪明啊小伙子。”
连翘一早听见有人过来,也不作它想,仍在与那缸子鱼叫劲。
安绍严坐下来,发现这个角度能看到门口动向,外面却很难见到里面,惊赞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常在这儿跟有妇之夫约会?”
连翘哼着提醒:“安总叫我来的好不好?”
他被反将一军,笑着解释说刚好一会儿约了人谈公事,免得再来回折腾,就不知道她工作时间打电话把他叫出来要汇报什么情况。“助理跟我说,前些天行政那边反应,某些前台请私假现象严重,没提你名儿,但用得着特意跟我说的,没别人吧?”
连翘叹口气,转过来坐好,给他看明显的熊猫眼:“就是说我……”
安绍严吓了一跳,拉下眼镜细看一番:“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所以说请病假啊,陈大美女还不相信。”她话一说多,嗓音的沙哑也听出来了。
安绍严看得心疼,又忍不住逗她:“那——你是让我去跟陈经理说,‘巧乔真的病了嘛,就给她几天假好啦~’。”一口台湾普通话,加上那个怎么看怎么骚包的太阳眼镜,把个包二奶的色鬼老板演得惟妙惟肖。
连翘已经没有心情再拿捏风情陪他玩,眉一挑翻了个鄙视至极的白眼。
既然哄不乐小佳人,安绍严也只好结束表演,关切地问道:“好了,别气了。病了吗?要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都多大的人了?”连翘为他问出这种话哭笑不得,转身伏在沙发靠背上,手指继续在鱼缸上乱涂抹。
安绍严看出她心事不小,也不催促,摸出香烟,等她自己想好了再说。
稍顷,她问:“你相信我在北京的事,他真的不知道吗?”
没头没尾的问话却让安绍严怔了一怔,打火机火焰腾起烧了半天,也没够到烟杆。
连翘茫然地摇头:“我一直不相信的。我觉得恰恰是他能查到,知道我在你身边,才不来再为难我。这样就行了,知道对方生死,然后各过各的日子,什么以前,以后,都不想那些,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其实一点也不奢望躲开他,如果不是深圳认识我的人太多,就在当地找个这样的差事混下去,我也愿意。”
他把烟点燃,深色镜片和袅袅烟雾都没挡住担忧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吗?”
连翘将昨夜和一个朋友在酒吧遇到流氓,并被意外搭救的过程,简单陈述,安绍严听得专注,末了只劝她不要想太多,北京还是有好人的。连翘不愿这么被他哄过去:“他们肯定是南方人,我听得出。”
安绍严索性一撑到底:“南方就没有好人吗?换我见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被欺负也会出手帮忙啊。”得到她冷冷的瞪视,他正色:“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冷漠,这种事谁见了也不会看着不理的。不一定是他,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没说人心不好,可是,那两个人本来是要进酒吧里的,帮我拦住那伙流氓之后,走的却是搭车过来的方向。”这句扼要的分析把安绍严也说得无言以对,水族箱里的增氧泵唱了好一会儿独奏,旁边客人来来去去,也都安静,气氛压抑得像浸在水里。连翘抬头笑笑:“算了,你说的对,可能是我太平日子过久,自己开始胡乱想。”她看看手表:“你是不是还约了人?够钟没有?我先走喽?”
安绍严反倒陷在思考里很深,对她的问话没什么反应。连翘心道这小老头果然异于常人,我都不想了你又犯起深沉,拿了背包便要走。见她起身,他才乍醒一般:“哎哎,别走哇连翘!”
连翘脸黑:“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安绍严也不好意思地看看旁边投来异样眼光的服务员和食客,摆手让她坐下:“话还没说完你急着走什么?”他斟杯茶给她,“你啊,我算看出来了,公司那些人都被你这半年装出来的好脾气给蒙到了。”
连翘冷哼:“你认识我几个半年!”
安绍严笑得几分沧桑:“十几……不,几十个了吧。”
她横空问了一句:“安绍严你几岁了?”
他呆呆地:“四十三。”
连翘更呆:“好快。”
安绍严一口茶喷出来:“这是晚辈说长辈的话吗?”
连翘怪罪地拿了纸巾擦桌子:“真恶心。谁是长辈?”
“好吧,就算朋友,啰嗦一句,别再玩到那么晚,尤其还是两个女孩子。”说完有些惊讶,“咦?我记得你只跟男人出去泡到三更天。”
“她不同的。芭芭拉是我来北京之后,唯一一个保持联系的朋友,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吗?”
“我不是吗?我不算仍然联系的朋友?”
“你充其量是我妈妈的朋友的男朋友,妈妈死很久了,所以我当你是长辈的。你现在是我老板,再扣押我我就告你骚扰。”
“阿翘你可不可别强调我‘充其量是男朋友’?很挫败。”
“少来,女儿都会煮饭了。还失落什么啊?”
提到女儿,安绍严马上一副慈父相:“说起来我刚好一会要去接小寒,她吵着要你陪她去买衣服。唉,养女儿真是……老爸再怎么疼也白搭。干脆你就在这儿坐着好了,等我跟人谈完事情一起回我家住,明天假期,你哄小寒一天。”
连翘颇得意,故意不动声色:“你见客人要我坐陪,别人看了乱想,破坏我名声,买礼物补偿啊。”
安绍严佯怒:“你房租都是我来交,薪水领那么多,做得又少,还敢要礼物!说真的阿翘,多帮我一些吧,现在房产这块越来越难做……”
连翘打断他:“你约了人几点啊?怎么还不来,我先去接小寒好了。”
说到重点就偷溜,安绍严郁闷地曲肘看时间:“还有几分钟。段十一这家伙时间掐得奇准,像台机器,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到。你应该见过他吧,新尚居的段瓷?待会儿就说你帮我送文件来好了,这人是做大事的,不会无聊猜忌这些。”
连翘眨眨眼:“段瓷啊?不见得吧……”
嗯,就是他最先说的她,天生一副情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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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9-03-16
第九章
兔崽子……
段瓷重重翻过报纸,很为隔壁座位传来的那种不屑语气而恼火。他的确是刚得知连翘和安迅的关系这么特殊,可从前也根本就没那份闲心去歪想这二人。又不是那个自己一脸淫相看谁都一脸淫相的小刷子,连翘的这句话无疑很低诲他人格。不知道是在她心里,他就这个定位,还是她余怒下的不理智之词。
刚在公司看到苏晓妤就想起连翘,想到她可能还在生他气,他没了跟人周旋的耐心,借口有约提早出门。到了茶座看报纸打发时间,忽然听到安迅的声音,正想出声,发现他在隔壁位置与人打招呼,段瓷也就识相地没起身去打扰。
对方是个女人,说一口广东话,安迅与她聊聊笑笑,段瓷也没兴趣细听。直到听见他情急之下叫了声连翘,段瓷才恍然明白为何这声线有几分熟悉。惊讶于她一夜间嗓子竟能哑得这么厉害。她不像是那么容易被吓病的人,大概是睡得不好,致使声带疲劳。
有时候伶伶俐俐的人犯起傻最让人头疼,也不想想,她打电话过来,他就是再怒,又怎么可能真就放着她们不管。他已经紧赶慢赶,还是没抢过突发情况。看样子她是真怪他了,兀自坐车离开,从头到尾好像都没看他一眼。他解释也不是,责怪也不是,复杂的心绪持续到今天,听了她的声音,一瞬间光剩下心疼。正在挣扎着要不要检讨自己,那边就提到他的名字。
段瓷的广东话比杨霜好点儿,有限,仅停留在能听懂日常用语的水平上,所以对邻桌的对话,连蒙带猜大致还听懂了点儿。安迅对他评价不低,段瓷甚感荣幸,可是连翘那句话的腔调三回九转,妖气横生,让人直想抡圆了巴掌抽她。
连翘其实倒没有背地里嘲讽他的意思,只是想起段瓷关于她外貌的不客气说法,再一次觉得他性格古怪,做事那么沉着的人,就是什么话都敢说,并且对此似乎不意为然。
安绍严呷着热茶,若有所思地注视她脸上那抹不专心的笑。对连翘,他是一种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只想着要保护的没有理智的感情,一如对自己亲生女儿。在他印象里,她始终还是那个目光放肆,喜欢惹人注意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她,她从学校做表演回来,不肯摘去头上别着的那对狐狸耳朵发卡,站在众人面前自豪地说,长大了要做和妈妈一样的狐狸精。那时她绝对不会想到,妈妈会因为狐狸精这一说法而选择死亡。一转眼这么多年,再见她已经是现在这副进化完全的模样,请他什么也别问,留她在北京生活。相较于小寒,他更担心连翘,因为她经历得太多,想得太多,聪明还不表现,苦在自己一个人乱想,只怕早晚会钻进死巷。难得她肯主动找他说说心事,虽然话到一半又不肯多谈,安绍严已经很知足了,趁机劝她:“聪明是好,你别反被聪明误了。像昨晚这样疑神疑鬼,看谁都不是路人,什么事都和他有关,结果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你来北京还有什么意义?”
连翘揉着额角,同他讨价还价:“再给我点时间……”她还做不到那么洒脱。人总是那么自虐,梦魇印记在大脑皮层反而深于美梦,没办法随便找什么记忆把它简单覆盖掉。
段瓷合了报纸,叫来服务员买过单,正好是约定时间,安总刚替他打完硬广,他不能搬石头砸好人的脚。绕过那个大水族箱从正门方向信步走来,对方已抬眼看见他,笑着起身招呼。连翘没心思听两人寒喧,坐在沙发椅里卷着鬓角碎发看鱼。安绍严笑脸僵硬:“连翘——?”她懒洋洋扭过脸,上下打脸段瓷一番,露出思索的表情。
段瓷在另张椅子上坐下,笑着看她,问道:“你是不是在想,继续装不认识我省事,还是费点儿口舌解释完了一劳永逸?”
安绍严抓抓下巴,有趣地看着连翘。
斗不过他。连翘撇撇嘴:“他是芭芭拉的哥哥。”
段瓷漠然:“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芭芭拉却很适时地来电话,让连翘陪她去买茶叶。连翘边应边笑望段瓷,末了朝他晃晃手机:“接电话吧哥哥。”
再怎么说安绍严是甲方,段瓷需要保持一定风度,说声不好意思,接过手机起身到旁边去听。安绍严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上有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向连翘勾勾手:“不只是朋友的哥哥这么简单吧?”
连翘笑而不语,使劲把狐狸眼瞪成小鹿眼。
安绍严正经八百地告诉她:“你接近他小心,这人嗜才如命,你要是被他挖起来,不如老实给我留在恒迅,想做什么随便你。”
连翘没想到他提醒的是这一点,微微错愕:“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谁都不想惹。”她对着鱼缸的玻璃面理了理头发,一边抱歉地说:“我现在要陪芭芭拉去买东西,晚上有个朋友回来见个面。你跟小寒说我明天带她去玩。”
安绍严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沧桑样,喃喃道:“又是什么朋友啊……”
连翘没说是段瓷的亲戚,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她并不想安绍严知道太多她和段瓷的事。这么想着,忍不住好笑,她和段瓷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啊。小约翰疑惑地望着她:“你很喜欢茶吗连翘?为什么这么高兴?”
芭芭拉听见儿子的问话,头一扭看到连翘还没收回的笑意。“是啊,什么事儿那么着笑?你看你乐得……多找我钱了?”收银员一听连忙看小票存根,她又说:“不对,我刷的卡啊。”
这成心耍人玩的恶癖跟她表弟真有一拼。连翘随口挑个话题:“我是想,刚才说十一是你哥哥,他跟我怒了。”
芭芭拉切一声:“他怒个屁啊?让他当老大还不好。”
小约翰跷脚够着妈妈手里精致的茶叶盒,稀奇地摆弄,不时问东问西。
连翘笑她:“小孩都这么大了,还不择手段装嫩,竟然跟自己弟弟叫哥哥。”
芭芭拉牵着小约翰出了茶庄,鄙视地瞪着她:“你有资格说我吗?啊?为了成全你23岁的童话,放着那么多光环不顶,硕士学历也不提,每月领那么几张票子。”目光向下瞥着她的穿着:“连件像样衣服都买不到。”
连翘抬起胳膊,审视自己身上这件宝石蓝的宫廷衬衫,是小莫和燕子带她去淘来的,质地确实一般,但款式不错。“多流行的贵族派,D&G 、Missoni这一季的主打款。”她紧了紧领口的大蝴蝶结,“发现北京的仿版衣服不比深圳做得差啊,主要是我气质好,便宜货也可以穿得很高档。”
小约翰突然对她猛点头:“你穿得很好看。”
连翘欣喜大笑:“你听得懂吗?”
芭芭拉手一抬扯散她辛苦打好的领巾:“走了,送件衣服给你。”
“我不要。”连翘蹲下来,征得小约翰同意之后将他抱起来:“你好重,有几磅?”
芭芭拉不允许她反抗:“去啦,反正前边就是商场。”
“你这次回来送我不少东西了,别买了。”她倒不是不好意思,只是觉得没必要,“我每天公交车上下班,真的也没人肯信。”
“废什么话呀。十一接完小刷子,再有一小时就到了。快点儿。”
芭芭拉说的一小时是段瓷的车速,忽略了段瓷去接的人是杨霜。
通常杨霜在车里,是不能容忍别人坐驾驶位的。这厮的车技强到可以不用考虑堵车情况的,当年从亚运村跑到方庄,全程只用29分钟,正是晚高峰,马路全线飘红,他挂着二档在各种大小车的缝隙中穿来穿去,让新手们胆颤心惊,老师傅们则盯着他车屁股骂娘。据说他参加过一届业余组的汽车拉力赛,前几个赛段都进了三甲,可惜比赛第二天接到文爷的恐吓电话,中途退出没有成绩。
所以他们到的时候,芭芭拉和连翘还在试衣间里。小约翰听着铃声翻出电话,很聪明地拜托导购告诉杨霜自己的所处方位。一回头母亲和连翘陆续走出来,比同龄小孩都泰然许多的小约翰,此刻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芭芭拉还美滋滋地问:“你觉得怎么样宝贝?”
学前儿童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段瓷的表达能力就强多了,在杨霜的笑声中佩服地望着眼前闪亮的一对:“真有才。调色盘姐妹装?”
反光的衣料,金属色腰带,印染的各种变形的花朵,掺了酒红、粉绿等亮片及钻饰的元素,倒也颇合5月份这个春意盎然的时节。可是两个人都穿成这个范儿站在一起,色彩重合增减,让人一眼望去顿时迷失在这片缤纷里了。
杨霜是非常坦率的人,大笑着给了芭芭拉一个拥抱,操着口东北味儿说:“这咋都是花儿呢?要炸啊!姐啊,人家狐狸岁数小儿,怎么捣扯怎么有理,你眼瞅奔四十了……”被她脚上那双多色拼接的高跟鞋踩得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再说不出话来。回头要扎进连翘怀里,差点和表哥亲密接触,转去粘着小约翰,挨个儿都腻歪够了,发现少一头。“欣萌呢?”他冲段瓷说,“打电话让她出来给我接风啊。”
连翘在镜子前照啊照,倒是打心眼里喜欢这种抢眼的装扮。芭芭拉推着杨霜:“结账去结账去。”把之前连翘试过的那件塞进儿子怀里,拍拍他:“去,陪小刷子舅舅买单。”
杨霜越推越退,放下小约翰,拿过那衣服看看吊牌,毫不避讳地扔到一边:“买不起。”
段瓷把视线从连翘身上收回:“我去买吧。他终于又被文爷经济管制了。”走了两步回头问他姐:“你这套还要吗?”
出了商场,杨霜开始一遍一遍给许欣萌打电话,段瓷说她周六上午要去上自考的课,晚上不能睡太晚。杨霜不依:“吃个饭能吃到多晚?”磨着她出来:“你不请我吃饭,我回家烙饼卷手指头。”
芭芭拉怀疑他根本是故意的,因为不想让十一和连翘毫无芥蒂地相处。
段瓷倒也没阻拦。许欣萌最终耐不过杨霜的死缠烂打,答应出来。杨霜欢呼,开始在附近搜巡好馆子:“我们吃什么呢?有大表姐得有酒,狐狸呢有肉就行,欣萌是除了肉啥都行,真矛盾,十一忽略……宇宙你爱吃什么啊?”
小约翰听着他们吵吵闹闹,问牵他手的连翘:“他们在找谁?”
连翘回答说:“你舅妈。”这个中文称呼小约翰没叫过,也搞不懂人物关系。可是连翘说完就不再看他了,他左右想找人再问,芭芭拉和小刷子舅舅在车前抢司机的位置,无暇顾他。只有舅舅正往这边看着,小约翰期待地等他给自己补充答案。可是舅舅只是看他,也不说话。他很失望,对即将要出现的这个人充满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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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杨霜开着车七拐八拐,段瓷眯眼扫视一路经历的羊肠小道,庆幸今天开出来的不是加长A8。最终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车停在一家浪漫的法式餐厅门前,芭芭拉看着那规矩庄严的门脸:“咱们这么大一伙人烛光晚餐?”杨霜颇得意:“嗯哪。我和狐狸一桌,十一和许老师,你和你家宇宙大帅哥一桌。”芭芭拉以手比成枪型,此枪没有子弹,但是威力并不小。杨霜看着她蠢蠢欲动的食指和无名指,丝毫不怀疑它们掐在他身上有堪比枪伤的疼痛,连忙竖起两掌挡在身前:“洞他A克塞忒的。”说了这句连小约翰都听不懂的英语之后,他转身代替餐馆迎宾打开店门,“听我说,这是家烤肉店,不是吃蜗牛和蚯蚓的地儿。有狐狸喜欢的肉,大表姐喜欢的酒,许老师喜欢的沙拉,还有小约翰喜欢的冰淇淋……更适合无所不吃啥也不吃的十一哥,所以,”伸手挑挑狐狸的下巴,双目炯炯放光芒:“COME ON,BABY。”
芭芭拉冷颤,搓着手臂低骂:“鬼上身啊?”
段瓷沉吟:“看来这回小姨父下手不轻。”
杨霜对不顺耳的话自动忽略,一手抱起小约翰,一手揽着很少在人前挤兑他的连翘,散装的一家三口率先进入餐馆。许欣萌到的时候,幸福的三口之家已经变成单身爸爸版了,只有段瓷在帮小约翰切肉吃,那三个人杯碰杯又喝又笑,吵成一团,蓬勃如幼儿园午餐桌上的小朋友。小约翰最先发现许欣萌,告诉舅舅:“嘿!有人在笑我们。”
段瓷揉揉外甥的头,拉了把椅子给许欣萌。许欣萌拍拍他,示意换座位,自己挨着小约翰坐下,接过段瓷的工作照顾小孩,同时挨个不落地同在座各位打过招呼。
杨霜看她对小约翰的态度就很佩服:“专业就是专业啊。将来你们家孩子可比宇宙有福。”边说边看段瓷,讨好地咧个大嘴。
许欣萌也下意识扭头看看男友,他也正回望自己,目光柔和,两人相视微笑。许欣萌低头拂拂小约翰的刘海,露出他渗了细汗的额头,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精致的混血儿,用英语问他:“你名字是宇宙?”
胖乎乎的小手抹了一把额头,他回答:“嗯,我叫段宇宙。
“你姓段?”
“用中文我姓段,英文的姓是威廉姆斯,小约翰?威廉姆斯。”
“简?”
“约翰。我是男孩子。”
“好吧约翰,你还要吃肉吗?”
“不了,谢谢。”他抬头看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可以叫我小约翰吗?”
许欣萌有点尴尬:“当然……”
正在和连翘比着高脚杯倒酒的芭芭拉不太高兴:“你名字就是约翰,不是小约翰。小小小……”
连翘扶着瓶子低呼:“太多了太多了。”
小约翰扁扁嘴,也没说什么。许欣萌小声问他:“你不喜欢‘约翰’?这是很好的名字,表示‘上帝是慈悲的’,父母感谢上帝给了自己这么好的宝宝,才会选这个名字。”
小约翰叹口气,抿着嘴礼貌性地笑笑,两颗圆溜溜小酒窝又现:“你不了解我。”他说:“你可以叫我宇宙。”
芭芭拉冷眼瞪着他,喝了口酒,向连翘抱怨:“这孩子有时候特轴,你发现没?”
连翘顾虑许欣萌,贴在芭芭拉耳边含糊低语:“他舅舅小时候就这样吧。”
芭芭拉回想一番,噗地笑起来:“你别说,好些地方都像,真邪了门儿了。”在儿子和弟弟脸上来回看两巡,突发奇想道:“要长你舅这么俊也行。”
杨霜不满,哄骗小孩的亲切嘴脸对表外甥说:“像也要像孔武有力的表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十一舅都快成神仙了,像他会长不大的。”
许欣萌顺着话题细端详小约翰一会儿:“说不出来,我这么看宇宙跟十一有点儿像。”
除了一双黑眼睛,小约翰和其父连相八九分,就连那两枚酒窝,也是继承了老约翰引以为傲的迷人圆形。连翘拿酒杯贴贴喝得微热的脸颊,默默摇头,心说段瓷那副略带书卷气的东方长相恐怕是遗传不到外甥身上了。
晃什么脑袋?段瓷深受打击:“像我很无可救药?”
连翘好笑之余有点惊讶:“我可没说是这意思……” 转动的视线快速从许欣萌身上掠过,埋头在盘里找食,叉块凉掉的烤牛舌送入嘴中,嚼了嚼皱眉,“嗯……煨的时间太短了啊,不入味儿。芥茉,牙刷。”
杨霜把一堆调料瓶子推过去:“齁死你。”
许欣萌笑道:“连翘好像口重得很,南方人不是比较喜欢清淡的东西?”
芭芭拉斜眼看着连翘盘里的油渍撇撇嘴:“她不是南方人她是南方狐狸,食肉动物,跟清淡是死敌。老约翰烤的那种鸡翅膀,油大得要滴下来。那些美国学生都吃不下,就她最捧场。”
连翘斜她一眼:“威廉姆斯教授难得下厨,你还挑剔。”
小约翰对于新单词的理解能力还很快,接茬说道:“我也挑剔。”他耸耸肩,表示受不了父亲对烤鸡翅膀的理解。
众人都被逗笑,杨霜趁乱起哄:“狐狸是像我们北方姑娘啊,什么油大吃什么,什么味儿冲吃什么。”
连翘孩子气回嘴:“你别说我。”专吃川菜湘菜麻辣火锅的人还嫌她口重。
芭芭拉笑道:“嗯,刷子和连翘是吃一锅饭的人。”
杨霜乐不可支:“狐狸狐狸,明天咱俩吃一锅饭吧?”
连翘严肃地考虑之后,小心翼翼道:“那我要吃防蛀的。”
小约翰听不懂过于隐晦的中文笑话,茫然看着大人的表情,自己也跟着笑。连翘看他爱吃牙鱼片,把自己那份也端给:“喏,再来一些。”
芭芭拉阻止她:“不让他吃了,连翘,吃太多不行。”
许欣萌应道:“是啊,小孩儿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会作下胃病。”她再自然不过地把切好的肉放到段瓷面前:“倒是你,瞧盘子那么干净就知道又没怎么吃东西,再多吃点。”
杨霜咂咂嘴:“别光忙和你家那俩孩子。来干啥的不知道吗?”拿了她的杯子倒酒,一边说道:“咱十一最有远见的一件事,就是找了个巨能喝酒的女朋友,以弥补自身缺陷。”倾身把大半杯酒放过去,坐回来对芭芭拉下战书:“大表姐跟许老师喝过没?你不定能喝过她。反正狐狸是被喝得跪地求饶了,不过一直没服,至今仍想一雪前耻,是不狐狸?”桌子下踢她一脚。
连翘明显地唉哟一声,笑着把手里的杯子朝许欣萌摇摇晃晃。
“你别听刷子瞎说。”许欣萌对杨霜诡异的夸人方式至今不是很习惯,在段瓷的姐姐面前,她更是不想留下能喝之名。
不料这番话触到了芭芭拉的兴奋点,盯着许欣萌的眼神颇有刮目相看的意思,高举手打了个响指,待服务生过来,指着桌上见底的酒瓶吩咐:“再来一支。”
段瓷接到女友眼中的求救信号,扬睫瞟了杨霜一眼,这小子不干好事。不过——夜并不算深,有些人也再闹腾不了几天,有些人刚回来再闹腾也捅不了篓子,有些人还太清醒,骗不出半点真话。
作势看下手表,他大方地与许欣萌说着私房话:“陪他们少喝点儿。”手指动了动原本已经十分端正的眼镜,唇线拉长,“反正这几个人还担误不着你明天上课。”
极度张狂的态度,惹得芭芭拉和杨霜齐齐地拖着长音嘘他。
又来了,连翘卷弄着鬓角,睇睨他没有任何度数的镜片,这个角度刚好发现那下边写满血淋淋挑衅的两只眸子。
家里家外都这样,恨不得四处树敌,似乎是段十一独有的耐人寻味的恶癖。
展现拼命之姿准备决一死战的几人之中,第一个出现醉态叫嚣着要酒的,不出所料是杨霜。
专攻酒吧里泡女人的杨小爷,喝起酒来偷奸耍滑肯定是有一套的,可惜他遇上了越夜越精明的酒鬼芭芭拉,还有一双眼睛能照顾到几十个调皮小朋友的许老师,没占到一点便宜,反而被多罚了几杯,眼神里渐渐流露出孩提般的梦幻之色。瞅着频频往他杯子里倒酒的连翘直称好乖,搂过来啾地一吻,吻在冰凉的酒瓶上,连翘双手举着空瓶给他看:“没了……”
杨霜捉过瓶子,瓶嘴朝下确认之后,大喊:“再给我拿瓶酒。”
芭芭拉喝到兴起,听见有叫板的就奉陪,胳膊刚抬起来就被一只手抓住。
另一只手捂着嘴,连翘拨开芭芭拉的手臂,快步走向洗手间。
杨霜见状大乐,捶着桌子哄道:“哦!狐狸要现原形喽。”
许欣萌担心道:“我去看看。”撤了餐巾起身跟上连翘。
芭芭拉半握拳敲敲桌面提醒杨霜:“小声点,吵醒我儿子抽你。”
小约翰趴在段瓷肩头睡着,对喧哗似很适应,不受影响。倒是段瓷累得手麻,换另一只手臂受力,宣布狂欢到此为止:“欣萌明天还得上课。”
杨霜不依:“你刚才怎么说的!死狐狸吐完了没有?回来倒酒啊……”
段瓷哄了半宿外甥,耐心惯性延迟,对他多了三分好颜色:“再喝下去天都亮了,你明儿还去不去店里啦?”
杨霜瞬间暴走:“不去了,我喝死了吧。”他去趟深圳,经过武力协商,接受了老爸将新店交给他打理的决定,被专政的不满,此刻全部爆发。
连翘被许欣萌扶回来,脸上还有点点水珠,一坐下就被杨霜抱住,商量她陪他喝死。连翘大惊:“死了多没意思。”
“你说,狐狸。你最了解我,我是做生意的料吗?”
“不是。你做生意大材小用。”
“对啊,我爸非得给我找活儿干,给我开了一首饰店,我几天不就给弄黄了。”
“嗯,偷也偷黄了。”
杨霜心烦不已:“杨家捣腾了几辈子金子,养不活我一个废物吗?”
连翘跟着陷入沉思:“那没道理。”
芭芭拉一听,得,这是真到底儿了。满桌子人顶数她最大,再玩下去不像话,张罗着拍拍手把大孩儿小孩儿都唤出点神智来,哄说人家饭馆要关门,咱们回家再喝。杨霜闻言很高兴,和连翘手牵手,扬长出门。
许欣萌等段瓷开车过来,把小约翰交给他:“你们走吧,我打车回家。你那儿到我们学校太绕了。”芭芭拉接过孩子,怂恿她旷工。许欣萌笑着解释说不是上班,她在念英语自考,担误了课不好追。
段瓷说:“先上来,给他们放家里我送你回去。”
满满坐了一车,杨霜紧靠连翘,搭着她肩膀,两人头挨头嘀嘀咕咕,满口醉话。芭芭拉回头看看,笑道:“也不嫌热。”
许欣萌往边上让了让:“刷子你别挤连翘。我还是自己打车回去吧十一。”
段瓷打着方向盘回道:“甭管他们俩,你不在也就那么贴着。”
“你也喝了酒,早点睡吧。”
“没事儿,送你回去。”
“真甜蜜呀。”杨霜郑重地凝视连翘:“SO SWEET。”
连翘挎着一张脸:“头好疼啊牙刷,帮我揉揉……别把衣服弄皱了,刚买的呢。”
安置好这群醉的困的,许欣萌跟着段瓷下楼来,坐进车里,握住变档杆上他的手:“十一。”得到他的正视,她问:“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大可先把她送回去,再载一车人回自己家。
段瓷抽出手,将她颊侧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你总是能照顾到别人心里去。”他笑得无奈,“让我怎么也说不出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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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表于: 2009-03-16
第十一章
车在楼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开走,仿佛挣扎。又或者在甜蜜。
连翘半躺在阳台的藤椅里,直看到车尾灯完全融于夜色,转回头揉揉绷紧的脖子,伸个懒腰,很想就这么摇摇晃晃睡去。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使她愿望破灭。
芭芭拉洗了个澡,感觉胃里火烧火燎的,出来找冷饮降温。刚开了吧台的小灯,黑暗中兀地传来:“我在阳台哦,不要被吓到。”怦地关上冰箱门,芭芭拉捂着胸口惶惶回望,看不清声源,只朝大致位置低吼:“你突然出声才吓着我了!”
达到预期效果,连翘窃笑,悠然吩咐:“有什么喝的给我一杯。”
芭芭拉坏心道:“啤酒。”端了两杯苏打水过去,踢踢椅子上那只大猫,“起来聊聊。”
连翘呻吟一声,起身到圆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芭芭拉你精力真好。”不敢说她完全不像三十六七的女人。
芭芭拉揉揉眼睛,点亮阳台的一排小灯。“也不行了,比起当年差之甚远。”
连翘喝着水,眼却盯视在她手下挣扎卷翘的睫毛,移开杯子问:“你家人睫毛是不是都很长?记得那次见到你们家阿姨,东方人很少有那种自然上卷的睫毛。”
段超为此感到自豪:“据老段自曝,当年就是为我妈那两颗毛茸茸的大眼睛日思夜想。后来有了我和十一,他领我们出去,别人一夸‘这俩孩子眼睛真漂亮,眼毛这么长’,把他乐得手舞足蹈。十一戴眼镜你看不出来,其实他眼睫毛生得最好,可能因为男的体毛比较重,他那两撮比我妈和我的都密,显得更黑。小时候我总骗他用剪刀剪,结果越剪越长,不知道怎么回事。”
连翘低头笑笑,想着段瓷习惯性活动镜框的小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跟镜片挡住的长睫毛有关系。
芭芭拉喝光了一杯碱性水,打个嗝,胃里舒服不少。转身打开半扇窗,风涌进来,她陶醉地叹口气,双手撑在两侧窗框上发感慨:“北京空气比早几年差了,人也越来越多。前几天带小约翰坐地铁,正赶上下班儿,孩子吓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连翘颌首:“波士顿人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考虑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否有点夸张,“氧气用不完,有时我担心会呼吸过度。”
起码她在的那年,那座面积只及海淀区四分之一大小的城市,还是没多么喧嚣的。市区里遍布老房子,人们生活节奏温吞,倒有点欧洲某些小城的味道。19世纪建成的地铁,迄今仍是大部分波士顿人出行的选择。列车破旧不堪,可以用古老来形容,开起来哐啷乱响,连翘总疑心它是蒸汽机发动,听到进站就踮脚看车头有没有白气喷出。而又小又暗冬冷夏热的地铁站,也令她印象深刻。随性的美国人把车站建得什么形状都有,绿线的好多站点根本找不着售票处。
离研究所最近的地铁站,外面看是个古怪的三角形玻璃房子,进去有两条又长又陡的滚梯上上下下。扶手边很多造型迥然的铜塑手套,看起来粗糙可靠,使得站里脏兮兮遍布涂鸦的墙壁,也产生了些许街头艺术的效果。论文遇到瓶颈的时候,连翘穿过学校草场中间的X形路,无聊地步行至此,进站琢磨墙壁上那些或粗鲁或露骨或无俚头的词句。她看到这样一行字:“波士顿冬天比北京冷”——在两面墙交接处,与她额头平行的高度,“天”字正刻在拐角线上,被破成对称垂直的两半。应该是用某种不太尖锐的金属或石器刻上去的,字号不大,刻得歪歪扭扭,末尾却画了个溜圆的句号,徒增几分庄重。
连翘在亚热带生活多年,也没觉得波士顿的冬天特别冷,暗想北京大概是个很温暖的城市。后来落脚到这里,某种程度上也是受了这句话的影响。
在那之前,连翘从没到过北京——尽管她妈妈是北京人。
连翘对妈妈的记忆很少,容貌几乎是想不起的,只记得她唤她“小翘儿”时那京味十足的调子。认识芭芭拉之后,连翘渐渐将两人的形象混淆。
听安绍严说,她是个任性乖张的人,非常自我,无论如何不会委屈和为难自己。不难想象,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放着一切不顾,只为了寻求自己的解脱。
芭芭拉夺下她的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留神喝鼻子里去!”
连翘还维持着双手执杯的动作,思绪没法瞬移到现实。
芭芭拉容她反应,退回来靠在椅背上,半湿的小卷发受地心引力弹跳几下。“我没闲情八卦,连翘,只是有点担心你。” 她将目光投注于窗外的夜色中,“说不出来哪里,但肯定是有什么让你变了。并且这种改变很不好。”
“谢谢,芭芭拉。”连翘望着她的侧脸,心里的感激比言语来得强烈。芭芭拉始终是这样,不会问她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在这儿坐着,而是直接坐过来陪她。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开开小玩笑,让她的绷紧的神经缓解下来。像是一剂止痛药。
有些病无药可医,总得寻求什么来将病发的疼痛止得一时是一时。
“不客气。”芭芭拉听出她感谢的重点,说,“像你不也从没问过我酗酒的原因。”
“我只知道你喜欢喝酒,就像我喜欢抽KENT。”连翘笑容里又掺了狡猾,“喜欢什么东西要有原因吗?”
芭芭拉横她一眼:“你喜欢KENT没原因?”在桌子下方的置物板上摸索一会儿,手指夹起一只白色烟盒,放在眼前看了看,“倍儿矫情一原因。”
因为烟的牌子,她曾说过,芭芭拉竟然还记得,连翘呵呵笑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喝酒啊?”
她并不上当:“死狐狸。我不告诉你。”点了一根烟,把盒子丢给连翘,自己则咬着细长的白色过滤嘴,懒洋洋倚在靠背上,头微微后仰,很享受的姿势。
原本散着酒味的空气中混入淡淡烟香,奇异的灰蓝色烟雾缭绕阔别多年又再聚的好友,风在窗外探头探脑。默契十足地,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眼看三分之二的烟草成灰,连翘走到窗前,背靠着一穹夜色缓缓开口:“办好小约翰的手续后,待在波士顿还是回国?”
“不一定啊。”芭芭拉叨着烟含糊不清道,“留那边照顾老头老太太可能性大点儿,在北京……十一迟到要成家,我住这儿也不太方便。”
毫无前兆地,连翘问她:“要不要找份工作?”她学历和能力都不低,从前做导游的,除了南极洲其它大陆都有踏足,能用三四种语言与老约翰不同肤色的学生对话。
“不用操心我。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自己知道调整。”芭芭拉掐了烟,烟缸推到一边,站起来捶捶肩膀,“我去睡了,你也别待太晚,风挺大的。啊,对了,我可告诉你,待会儿十一回来你最好别出声吓他,他脾气可不好。”
连翘漫不经心地嗅着烟盒散发的烟草味:“他干嘛还回来?”
芭芭拉咕嘟:“也是……”揉了揉着头发,话峰一转说道:“连翘儿,回去之前我多句嘴,其实小刷子不错。看他那死样儿,不是没担当的孩子,就是缺个人管管。我知道你现在跟他就是玩,他也没用太大心思,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要是动心了就别那么多顾虑。”
连翘接受她善意的撮合:“我保证我会考虑。”
“至于十一,”她正视面前不动声色的脸,直截了当地说,“离他远点儿吧。我有预感,你们俩啊,凑到一块儿去安生不了,再弄出怨恨来。”
风在身后调戏着头发,连翘笑得发涩:“好吧,我保证。至少如果有一天他犯着我了,我会看你面子上不怨他。”
芭芭拉讪笑:“你保证?怕到时候谁怨谁不一定呢。”
直到吧台与走道灯光次第熄灭,人影隐没在二楼,空幽幽的夜中才逸出叹息:“芭芭拉,其实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圈圈耳环被风吹过,发出好大的嗡声,听得人寒噤,加上刚才那一杯冰苏打下肚,真是里外都凉透了。虽然仍没睡意,却迫切需要床的温暖,连翘决定放弃梦想的藤椅。正要伸手关窗,门锁咔啦作响,宁静的夜里像是炸雷入耳。
悔不听芭芭拉的话,偏要被风吹到才想回房。
因为阳台若干盏白色景灯还没来得及关掉,段瓷未受到惊吓,只是有点意外。她穿着颜色夸张的彩绘连衣短裙,头发被门窗间穿行的风扑乱,表情像是出没于子夜被掐住了翅膀的妖精。
连翘也很意外,她没掩饰,只是降低了程度。“怎么又折腾回来了?”弯腰拿起只剩杯底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凉意更足,还要做出惬意的样子,回头看窗外,诚心诚意夸道:“你这阳台真不错。”
在为怪异的行动做解释?段瓷的目光在另一只空杯子上停留片刻,朝她走去:“酒喝太多了口渴?”他铺层台阶给她,台阶下则是自己的领域。
可她并不受引诱,迷糊着喃喃道句晚安,撂下水杯绕过他,打算结束这场夜半偶遇。
段瓷略抬高声音:“段超刚回去还是——你抽烟?”如愿绊住她的脚步后,又补充问道:“你们这么晚不睡在聊什么?”无法一语答全的问话,加上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的动作,闲聊倾向展露无遗。
连翘打着哈欠,泪眼婆婆看他:“喝点东西,说说宇宙的事。”手放在脑后活动下脖子。
无视她的逃跑准备动作,他倾身吹去飘散在椅子扶手上的烟灰,旁边烟灰缸里的烟蒂,很明显已熄了有段时间。唇角泛起的笑意只因正中下怀,他坐下来曲起手臂,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子纽扣,同时不忘一派天真地仰望她,朝对面的座位努努下巴:“陪我再坐会儿。”
姐弟俩都是精力过剩的人。连翘只得一赖到底:“我头疼得厉害十一。有话明天再说吧。”她是真的头疼,不过无关酒精。
她叫他十一的时候,只怕算计得厉害。段瓷有这种认识。
他凝视她数秒,不想同她比赛画圆,向后靠进椅背里,几近喟然的嗯了声:“去睡吧。”
她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举动。你不睡?你也早点睡。还是,你为什么没在许欣萌那儿睡?最终想不出问哪句好,呼吸节奏都变得狼狈。
段瓷听着紊乱的脚步声消失,眼镜摘下来放在几上,碰到烟盒,顺手抓过把玩。助理小邰喜欢收集外烟,他见段超带来几盒,就要拿走送小邰,被抢回去说要留给朋友,她的朋友,也就这么一个值得特地留礼物的。
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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