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了,体态发福不说,对熟悉的人和事开始有突然想不起来的感觉。更要命的是心力憔悴,脾气古怪。人嘛,折腾个甚?说不定哪天突然四脚朝天,去了迟早要去的地方。我越想越后怕,不时夜里惊醒,摸摸脉搏,然后忐忑着等待黎明的到来。老婆看我病的不轻,陪我上医院检查身体,大夫说是植物神经N功能紊乱,甚至有个小大夫问我你是不是运动员,身体挺棒的。这让我心情大好一点,我还不到死的时候。大夫说放开心好好过日子吧,多锻炼身体,于是我早上第一件事情是到山上锻炼身体。
长期的三点一线,早已经淡忘了早晨明媚的阳光和习习的晨风。走过立交桥,穿过绿树荫荫的山道,我后悔自己的懒惰。山上人们打羽毛球、练太极拳很是热闹,三五成群散步的人们出没在田野山丘间,就连小狗也一个劲地撒欢。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去的多了,也认识了一些朋友。那天,太阳还没露头,我就上山了。远远地我就听隐约见了唢呐声。作为电视文艺编导,我采访过不少名人,其中就有唢呐高手。虽说他们的艺术水准很高,但我总觉得缺少一种什么东西。也许是职业的原故,一种探询的意念开始滋长。
一个大雾的早晨,好友告诉我,你找的那个人就在对面的山上。我顺着他的指点看到一个人穿行在山间小路上。他走走停停,最后选择了一个小山丘坐了下来。这时,那熟悉的唢呐声,穿过山地、河谷和绿色的草丛以及不知名的山花飘了过来。啊,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声音吗。这唢呐声或远或近,或喜或怨,丝丝屡屡穿过我的耳膜,撩拨着我的神经。我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惜大雾时浓时淡只能看个轮廓,只有那唢呐声萦绕在山谷间。人们说,他可能受了刺激,几乎每天在山上转悠,不是吹唢呐就是唱歌,再就是在老婆的坟堆上一坐老半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二三年了。
一个神经有问题的是决不会把吹得这么有味道,我听得出来,声音是那么干净,赋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实在是一种内心倾诉。我决定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榆树来你就开花,圪枝来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啊格呀呀呆。
一天早晨,我兴致昂然。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我撤着嗓子喊了起来。
锅儿来你就开花,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啊格呀呀呆。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金针针你就开花,六瓣瓣你就黄,
盼望和哥哥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呆。
我发现在我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盯着我。我赶忙回头,他叫了一声:“小狗,咱们走。”说着,他背着手就要走了。 我急忙喊道:“老伯。”
他迟疑了一下,说:“小伙子,你不怕我是个疯子吗?”
我说:“你吹得曲调我听得懂。我很喜欢你的唢呐声”
“是吗?”哈哈哈,他笑得很痛快。
我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张怎样的脸。通脸黝黑,胡子浓密,头发蓬乱,不过一双眼睛还是挺有神的。
他问:“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我答:左权。
“那我们是老乡啊。”
“刚才你唱的是开花调,谁教你的?”
“看电视学的。”
他继续问我:“你真的听出我所吹的曲调是甚意思?”
我肯定地说:“能,我不仅能听懂你的曲调,我还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你在跟踪我?”
“不,是你的唢呐声吸引了我。唢呐是中国的一种民乐,在红白喜事,重大节日都少不了他,可以说唢呐在戏曲里也是非常的位置,常常烘托氛围表达心绪,起到上下衔接的作用。我听你的唢呐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更有一种淳朴的味道。”我的一通宏论竟然让他沉默。他抚摩着怀里的小狗,自言自语地说:小狗啊,你高兴吗?咱们今天遇到贵人了。说着他拿起了微微泛黑的唢呐吹了起了。我听得出来,这是《打金枝》里的一段晋剧曲牌。
他吹得很认真,很投入,引得晨练的人不时驻足观看。我知道我现在应该介绍我们的主人公了。如果用过去的手法介绍我会用白描的手法刻画一番,但我考虑我做电视节目久了,就用一种很程式化的手法推出我们的主人公。
张劲夫,现年53岁,籍贯山西左权人,原为左权县盲人宣传队队长,后招工某矿选煤厂工人,曾获公司“安全为天”家庭文艺大赛金奖,本人多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那是1975年春,他告别乡亲到矿上挖煤,一干就是二十多年,那时他常常想老婆和孩子,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除了亲情的需要外,也需要生理上的慰籍,他每天工作很辛苦,可时间长了也会想入非非,走在大街上会多看一眼性感的女人,看电视也爱看闭着眼拥抱亲嘴的画面。也许会在某日梦里梦个春梦,总之他盼望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难熬的日子,天天搂着老婆睡觉,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那该多好。写信是他拿手的,他经常给老婆写信,肉麻的话平时说不出来,写出来还是可以接受的。
樱桃好吃树难栽,有那些心思口难开。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开,有了心思慢慢来。
青石板开花光溜溜,俺要比你没一头。
谷地里带高梁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就数你好!
老婆虽然没有他文化高,但也是村里唱歌的好手,聪明贤惠,做得一手好家务活。眼见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实在难受,也只能望着夜空流泪和唱歌。
“半碗黄豆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
西瓜开花满肚红,不图你东西光图你人。
我知道这些,可想而知,我们不仅仅是知音,而且还是酒友。相当一段时间,我们不见还有点想念。我们谈话谈到如此地步,足以说明,我们要不都没毛病,要嘛就是同病相连。
我记得去他们家第一印象就是简陋。他的工资供孩子们上学,老伴已经故去,唯一比较显眼的就是在他老婆的遗像旁挂着他的唢呐。他说:“我的老婆就是我的唢呐,我的唢呐就是我的老婆,我要一辈字给她吹唢呐。”说完他已经是老泪纵横。
酒是枯涩的酒,泪又是枯涩的泪。我的情绪一下子坠落到深谷。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嘴唇哆嗦着,酒水慢慢地洒到地下。
“孩他娘是在三年离开人世的,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孩他爹,我不能陪你了,孩子们要照顾好,等来世我还要听你唱歌,吹唢呐,你还给我写信。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你亲亲我吧。当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就闭上眼,永远地走了。我当时哭喊着,想把她摇醒,但我是徒劳的。我所有的泪水都没了。我吹响了我的唢呐。那时天空正下着雨,我在雨水中长跪不起,我要用我的唢呐为她送行。”
老张给我夹了一筷菜,继续给我讲老婆和孩子来到矿上的故事。
1988年,根据国家有关政策,煤矿职工够一定工龄可以迁户口到矿上,老张可高兴了。老婆乘孩子们不在悄悄唱道。
沙地里栽葱扎不下根,
因为俺家穷不敢吭。
烟锅锅点灯一点点明,
小酒盅量米不嫌你穷……
老张很兴奋,一下子搂住她说:亲煞哩。
日子就在他们的欢乐中一天一天过去。
迁户的第二年,矿工会要搞“安全为天”欢乐家庭大赛。选煤厂推荐老张他们家参加,原因是老张是厂里能文艺骨干,老婆孩子也能跳舞唱歌,搞个家庭表演没问题。等他把厂领导的意图告诉他们时,全家乐翻了天。
除了上班,他们一家把所有的事情推掉。老张当总导演,一致要把家乡的绝活献给大家。理由有两个:一感谢矿领导的关心,二表现我们家的素质。虽然农村来的,也能为矿上的安全做贡献。于是,老婆跳起了左权小花戏,把她当姑娘学的本事都用上了。老张吹唢呐,直吹得日头从东跑到西。孩子们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比赛那天,他们全副武装,以浓郁的左权地方特色登台亮相。当主持人宣布他们家上台时,全家人紧张的不得了。灯光打过来,他们的衣服鲜亮,眼睛却晕花了。在热烈的掌声中,他们开始了表演。老张吹唢呐腮帮子鼓得老高,好象有使不完的劲。老婆如蝴蝶一般在台上飘来飘去。红色的袄子周围,两根长辫子在跳跃,那刘海齐眉,双眼含情,让老张看到了初恋时的模样。老张送她一个眉眼,她还老张一个眉眼,那个俏啊,惹得台下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只羡得旁边一个女子数落自己的男人:“看人家的感情,你真是气死我。”那个男的被拧得叫了起来。当主持人宣布大赛老张家为大赛第一名时,台下掌声雷动。老婆高兴地亲了老张的脸。记者正巧捕捉到到了精彩的镜头,被放大刊登在晚报的头条。老张一家好好风光了一阵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老张的老婆感觉身体不舒服,于是就到医院去就诊,大夫说:“你们怎么不早来?”
老张急切地问:“什么病,重吗?”
大夫说:“他得了乳腺癌,已经扩散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老张眼前一黑,险些跌到。这不可能,不可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这病呢。老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老婆扶回家的。他直觉告诉自己不要告诉老婆,不要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感受到一丝恐惧。他变了。变得比过去更体贴,更细心。老婆问他是啥病,他总是轻松的说,没啥,过一阵就好了。为了给老婆治病,他借遍了所有工友和亲戚,后来老婆疼得厉害,去医院做化疗,老婆这才知道是患了癌症。老婆哭了,哭得很伤心:“老天爷,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们家才过上好日子,就要拆散我们家……”
老张很痛心,但他不能流泪。老婆在夜里常常难以入睡,老张就轻轻地抚慰她,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们一起抗争。老婆微笑着看他一眼,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老婆说:“我走了,你想我吗?”
“想。”一滴泪珠滴在她的脸上。
“你会再娶吗?”
“不会。”又一滴泪珠滴在她的脸上
她看见自己的男人流泪。她说:“我好想你和孩子。”老张无语,紧紧地抱紧她。
老张每日给她做她最喜欢的饭菜,老婆努力给他一个微笑,恐惧是无用的。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相互给予着鼓舞和力量。
一天夜里,她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她说“我自己小时候特别爱哭。”
老张说:“你是我心中最好看的女同学。”
“上晚自习你老给我讲鬼故事,吓得我不敢回家”
“你老告我的状,我爹老教训我。”
“你给我唱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呀看上我了。”
“美的你,那时人家随便唱着耍的,其实当时还有男同学看上我的。”
老张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老婆脸上飞过一朵云彩。
“你能给我唱一段吗?”
“能。”
桃花来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呆。
榆树来你就开花,圪枝来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啊格呀呀呆。
锅儿来你就开花,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啊格呀呀呆……
老张哽咽着,望着窗外,声音在夜空里飘荡。这时老婆也满含泪水唱起了他们在麦场垛里幽会的情歌。
玻璃开花里外明,远远就照见俺圪蛋亲。
俺和哥哥有交情,父母阻拦俺不能成亲。
但愿俺变成比翼鸟,自由飞翔在天空中。
变一对蝴蝶花间舞,时时不离俺圪蛋亲……
医院的走廊里异常的安静。病友们在门窗里张望着,大夫护士们静静听着,眼睛充满了泪水。突然,大家推开门鼓起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