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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作者:张悦然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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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9楼 发表于: 2009-03-08
  然而,爱情虽然有着神的祝福,却也并非一帆风顺的。不久,管道工发现了有个隐形的人在他和段小沐之间。那个人力大无穷,他牵了段小沐的爱就走,无论是生拉硬拽还是什么,段小沐都是这样的心甘情愿。

  第一次段小沐提起小杰子的时候是个大雪夜。管道工给段小沐带来一份郦城的晚报。段小沐认真地阅读着那份报纸。当天的头条新闻是“郦城一少年盗窃团伙被抓获”。不知为什  
么,看了这个标题段小沐心里就紧紧地被揪了起来。其实很久以来的这段时间里,段小沐都非常留意有关犯罪少年的新闻消息。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可她早已经习惯了在每日的祷告中一定说到让小杰子走正路的心愿。现在她抓着这张报纸,手抖得厉害。直觉让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已经没有心情一字一句地把这则新闻读完了,她的眼睛开始一扫几行地寻找他的名字。终于,她看到了“楚某”两个字。“楚某”两个字穿进她的眼睛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力气去看其余的字了,——小杰子是叫做“楚杰”的。她闭上眼睛,扬起脸。管道工觉得段小沐很不对劲,他就走近她,把一只手放在段小沐的肩膀上。这个时候段小沐的眼角已经掉下了一颗眼泪。虽说基督教徒是一个最敏感而感情丰富的人群,他们总是更加容易流泪,然而在管道工看来,段小沐应该算作是最坚强的教徒了。从去年冬天到今年的春天,在他们相处的这一段日子里,这还是段小沐第一次哭。所以管道工变得很慌张了,他知道肯定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发生了。他也不敢去问,只是一直低头看着她扬起的脸。终于段小沐缓缓地说:

  “你认识小杰子吗?”

  “那是谁?我不认识。”管道工老实地回答。随即他看到段小沐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他就在西更道街住,是个小盗贼,非常傲慢。他一直都以为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呐!”段小沐摇摇头,露出在嘲笑小杰子的表情,可是脸上现出的更多是一种疼惜。

  沉默了良久,段小沐猛然睁大了眼睛,问管道工:

  “今天是几月几号?”

  “3月2号。”管道工回答道。

  段小沐听了之后立刻感到了一阵宽慰。她点点头,似是自己沉吟又似对管道工说:

  “小杰子是3月28号的生日,他现在还没有满18岁,应该不会判很重的刑。”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段小沐每天都自己买晚报,买了之后也来不及回家,她就架着拐杖在路上翻看起来。可她一直都没有再看到他的消息。

  管道工慢慢地知道了一点从前的事。他知道小杰子从小就做尽了坏事。他偷窃抢劫甚至还绑架。他非常爱赌钱,可以说他偷钱的目的并不是直接去享受,而是把它们撒在赌场上,以此作为一种享受。即便是输个精光他也感到畅快。可是段小沐就是喜欢他,从他还是个小坏蛋的时候就喜欢他。她赚很多的钱给他去赌,她每次都架着拐杖走很远的路去帮他交赎金,然后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各自回自己的家,他连句谢谢都不想对她说。这些让管道工感到非常迷惑不解。在管道工简单的心灵里,爱情是非常正直的,就像童话里面说的,通常是“王子拔出宝剑杀死了怪兽,救了美丽的公主,从此公主爱上了勇敢的王子”。所以他怎么也不理解为什么如此善良的段小沐却把她的爱情花在一个混蛋身上。管道工也经常感到自己是配不上段小沐的,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文化没有钱财的体力劳动者,他也隐隐地感到会有一个人把段小沐从他的身边带走,可是他从来都觉得那个人应该是非常优秀神勇的。他甚至想到那个人应该是配着宝剑骑着白马的,然后这样的他把段小沐带走了,并从此给她无与伦比的幸福。可是他现在得知他的情敌是个盗窃犯,小痞子,他是多么地不心甘呵。他终于忍不住问段小沐:

  “小沐,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段小沐摇摇头,她六神无主地说:

  “我也不知道。”

  晚报上一直没有再出现有关小杰子的新闻。段小沐终于在一个夜晚走去了小杰子家。管道工就在后面跟随着她。春天已经到来了,西更道街两旁的柳树又发芽了。春风总是卷了一些风沙迷住了眼,管道工揉揉眼睛,看到一群小孩子在前面玩耍。段小沐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她在迅速寻找着一张女孩儿的脸。她没有在,“大头针”小姑娘没有在,段小沐失望地继续向前走去。

  西更道街再一拐弯就到了“辕辄门街”。小杰子家就在“辕辄门街”从头数去第二个大门。大约10多年前段小沐就知道小杰子的家住在这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拐到这条小胡同里来看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她是担心她转过西更道街的路口拐到这条街的时候,小杰子的头冷不丁地跳出来,他还是带着他坏意的笑,和她离得非常近。她害怕这样突兀地看见他,她将没有时间来整理她的表情,她便失去了她一贯的安和平静,她对他的爱将暴露无遗。这是她第一次拐上这条街。“辕辄门街”远没有西更道街繁华,因为它只是一个幽幽的死胡同,只有这一边可以拐去西更道街,再没有别的路了。此时她已经看到了小杰子家的大门。门上的对联应该是5年以上没有翻新过了,红漆基本掉没了,大半的字也已然看不清楚了,段小沐只是隐隐地判断出两个字是“耿直”。

  开门的是楚家奶奶。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而且脸皮很薄,自从小杰子出事之后她基本已经不在西更道街走动了,她怕极了出来见人,她怕极了别人提及她的孙子。她是到这个年纪才信了佛的,现在天天在家里念经,请求佛祖让她唯一的孙儿做个“耿直”的好人。她连见到段小沐这样的晚辈也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他关在东郊的看守所。他的号码是4457,”楚家奶奶咬着嘴皮一字一顿地说,“4457,4-4-5-7。”楚家奶奶拖着念经的长音不断地说着这个号码,生怕段小沐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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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0楼 发表于: 2009-03-08
  东郊有两座荒山,到了五月就通体变了个绿色,每座山头看上去都是个敦实的立体三角形,活像几个诱人的粽子。段小沐此时正坐在去往东郊看守所的公车上。她愣愣地望着膝盖上放着的一包带给小杰子的东西,不动也不和邻座活泼的中年妇女说一句话。她觉得自己骤然长大了,她对此异常地恐慌。这并不是一个善良的教徒对一个失足青年的惋惜和怜爱。这也并不是由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而发展来的一场深刻的友谊,至少现在看来这些都不是,这分明地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对青年男子的爱。炽热而熟透,谁又能消驱谁又能视而不见?这  
就是她的爱情,一个跛子,心脏病患者,一个无亲无故只能依恋上帝的可怜人的爱情。她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料到,一个病人的爱情能长成这样的壮硕,已经到了比她的病更加无药可救的地步。

  “也许是爱情先把我折磨死。”段小沐在公车上暗暗地想。忽然她的心脏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把双手叠在心脏的位置,轻轻地拍打。她恳求上帝一定让她捱过去,让她可以顺利地见到小杰子。

  可是心绞痛仿佛是刚刚苏醒的蛇,吐着芯子,步步逼近。她感到疼痛正在愈演愈烈。她一度绝望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到达看守所,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咚的一声倒下去,这一带很荒凉,周围连小型诊所也没有一个,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这么倒下去了,还可不可以被救活。可是她不想死去,她要见到他。她求神让她可以撑住。

  就在她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她微微张开的眼睛猛然一亮,窗外的山坡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樱桃林。正是五月,擎向天空的树枝上已经坠满了通红的果实。一棵接一棵的樱桃树连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烟霞,悠悠地在山谷间缭绕,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正要降临。段小沐在她尚没有完全失掉的知觉里,不禁感叹这片樱桃林的奇妙。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贴在车窗的玻璃上,似乎是要触碰一下那诱人的红樱桃。她也同时感到了它们的芬芳。她记起来了。在她的梦里,她曾抓着杜宛宛的手跑去过这样的一片樱桃林。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不真实的美好。

  她竟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完全睁大了眼睛,她的心跳也渐渐慢下来,趋于正常。当她意识到,潮汐般的心绞痛已经退去,她仍旧无恙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过了那片樱桃林。她把头探到车外,努力地把那片樱桃林看仔细。她要记住它,她要记住这里。她想她还会来的,她要站在这里等着幸福降临。

  很久之后,她都坚信,是这片樱桃林挽救了她的生命。

  终于来到了看守所。和她想象的非常不同,小杰子并没有憔悴的面容忧郁的神情。他甚至还比过去胖了一点。也许是因为从前赌钱的时候总是昼夜不息地“劳作”,反倒是现在,生活变得格外地规律,吃饭时间,睡觉时间从来没有移动过半分钟,他就在这种“安逸”的生活中长胖了。心情也很好,因为睡足了觉,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头发也剃得短短的,一根一根都精神抖擞地直立着。

  也许应当趁这个时候描绘一下小杰子的容貌,因为这是段小沐除却小时候与小杰子玩“捉媳妇儿”的游戏之外和小杰子距离最近的一次正视,儿时那次小杰子还很小,而且段小沐那个时候惊慌失措,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小杰子的脸。所以,这是第一次,她可以好好地看看他。她第一次发现他应该算是一个美男子。他有一张下巴尖尖的长脸,眉毛浓黑而粗短,眼睛不大却因眼瞳是一种奇妙的浅黄棕色而格外明亮。不过他一点都不高,也许刚刚高过段小沐一个头顶,但是因为身体非常壮实,还是给人一种非常勇武的感觉。段小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非常厚,手指粗短,手指肚格外地圆。这手虽然放在身体的一侧,五指却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整只手最大程度地张开,仿佛随时准备着抬起来就给人一巴掌。这只右手,它都干过些什么呢? 段小沐的脑中飞快地闪过这样一个问题。它抓过扑克牌摸过麻将,它打过人脸锤过人的胸脯,它乐陶陶地接过钱又不甘心地递钱给别人,还有,它曾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女孩的衣服里……段小沐轻轻地晃了一下头,她得赶快把这问题从脑子里赶出去,它正像一颗烂水果一样不断地向外分泌腐烂的汁液。

  想想也好笑,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把她爱的人看清楚,从前她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她的爱人的模样,然而这似乎对她一点都不重要,她可以不了解他,不看到他,爱还是照旧生长的,像一棵在没有害虫没有坏天气的情况下顺利长大的果树一样的清洁和茂盛。她有时候想想,觉得是上帝给了她这样一个甜美的伊甸。

  她对他说:“我从楚奶奶那里才打听到你在这里,就来了。”她说出来之前是在心里犹豫过的,但是说这样一句总好过问“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她不喜欢把这样宝贵的爱情像裸子植物的种子一样暴露在外面。

  其实小杰子看到段小沐还是有一点激动的。因为自从他来了这里之后就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他妈前一年就跟着一个来郦城做珠宝生意的独眼商人跑了,不过还好小杰子手快,在他妈还没跑之前就撬开她的首饰盒,偷走了所有的首饰然后躲了起来。不过事情总是有得有失,因为偷了这些首饰不能回家,他也没能再见妈妈一面。不过他知道他妈不会怪他,因为他妈很快会有更多的首饰,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一样光鲜,这一直是他妈的梦想。他爸爸绝对是个顶大的废物,焊接厂的工人早就不做了,将要50岁了还住着自己母亲的房子,并且每个傍晚都打发他80岁的母亲去买菜,几十斤的面粉也是

  老太太扛回来,每个星期吃两顿水饺是他不能更改的习惯。最近他忙着续弦,和西更道街梁家的小寡妇打得火热。他说以前的事都不要提不要提,这次我找的可是一个良家妇女(梁家妇女)!

  所以小杰子来看守所的事情只有他家奶奶一个人关心。可是老婆婆腿脚都不好,没有办法来看她的孙子,只好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小杰子没有半点难过,还笑嘻嘻地问“我爸还和梁家寡妇好着来么?”,听他奶奶说他爸已经住过去了,他还哈哈地笑:“这老东西终于不在家啦,奶奶你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应该算是小杰子有生以来讲过的最有情谊的一句话了。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悟一些有关爱和关怀的问题。他进来这里之前,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友,她们喜欢腻着他撒娇,然后掏他的钱去买镂空的真丝胸罩或者去郦城最有名气的“芭莎莉”美发屋做个那年最流行的“玉米穗”,有的人还得到一件小杰子偷回来的意大利首饰。然而自从小杰子进了看守所之后,她们从来没有来看过他,电话也没有一个。小杰子终于明白了女人大抵是高不过他妈妈的境界的。有天做梦他还叫着:“我要卖珠宝,我要卖珠宝!”

  就是在这个小杰子最感到凄凉的时候,段小沐来看望他了。还给他带来很多饼干、水果,还有新鲜的蜂蜜。其实还有一些讲生活道理做人原则的书,不过这些在小杰子眼睛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现在就坐在他的对面。她坐着,就使人暂时忘掉了她腿上的残疾。她现在看起来很端庄。纯白的脸像从前人们挂在门楣上祈福的小布偶一样明亮而可以信赖。她穿了一件紫底白色小碎花的衬衫,是板板整整的旧样式,可看起来却有点小媳妇的成熟饱满。小杰子一时间忘记了她是谁,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话,他的看守所的生活,她的作为基督教徒的学生生活,都是丝毫没有重合并且相距遥远的。她让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匆忙地提起一个话题说:

  “我见到现在那些在西更道街玩耍的小孩们了,他们都管你叫哥哥呢。”

  “那当然,他们都跟着我混的, 上墙爬树都是我教他们的,还都争着跟我去做‘大事’呢!”这是小杰子非常得意的事情,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

  段小沐心里想,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她是希望他赶快改好的,所以有点失望,可是她还是必须承认,这样的小杰子是使她感到无比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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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1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忽然感到和管道工非常地疏远。她仿佛被小杰子带去了从前的时光,那是和管道工毫不相干的,管道工完全是个陌生人。可是段小沐不能无视这段时光,也不能无视善良的管道工的存在。他给了她丝丝缕缕的温暖,他来代替她的那只瘸腿,使她能站得更加稳固。在管道工的安慰和支持下,段小沐又开始了加工裙子的生意,不过现在她轻松了许多,送货拿货的事情全都是管道工一个人做,她只需要坐在床上专心刺绣就行了。管道工心里是这样盘算的,他想和她一起用最快的速度凑好做手术的钱,然后送她去做手  
术。他常常能看到她很疼,还默默地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对一个陌生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人讲话。他觉得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上次陪她去医院开药的时候,医生再次让她加大了服药的剂量。

  5月间的一个夜晚,段小沐坐在床上绣裙子,忽然就失去了知觉。——其实她的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感觉的,她觉得杜宛宛和她的距离忽然近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起来,那个美丽的姑娘明澈地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想很开心地笑一下,可是却僵硬地被疼痛捆成了一团,渐渐地不能说话不能看见。管道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心爱的人已经像一只失水的鱼一样弯着身子,皮肤越来越干。他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针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正无知无觉地流失。

  段小沐住进了医院。仍旧是那座医院,6岁的时候她摔断腿被送来的医院,就是在这里,段小沐开始了她作为一个跛子的生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她就想起了那些过去了的事。她竟有着在幼儿园的小床上午睡的幻觉,她浅浅地睡着,耳边有清风拂弦一般的杜宛宛的鼻息。她知道她睡在不远的床上,于是她爬起来,从自己的小床上跳下去,奔到杜宛宛的小床边,抓住她的小手,亲吻她的小脸。杜宛宛被她弄醒了,她张开长睫毛的美目,看着段小沐。段小沐示意她和她一起走,于是杜宛宛就跳了下来。她们用小手指勾住小手指,散着头发就向外奔跑。

  “姐姐,我们将去哪里?”杜宛宛眨眨眼睛,侧过头来问奔跑着的段小沐。她唤小沐为姐姐。段小沐很坚定而快乐地说:

  “我们去樱桃林。”

  段小沐惊叹自己的这种幻觉竟然这样地清晰深入,连她们之间的对话她都记得这样清楚。她在那之后曾反反复复地念着,她和段小沐是在一个白云天逃跑的,她们手牵着手,像一张伸展开的网一样向前方捕捉幸福生活去了。

  现在是多少个日子过去了?管道工一直守在段小沐的病榻边。他每天都给段小沐带来可口的食物,当然还有晚报。他居然默默地感激起段小沐的这场病来。因为它使他又重新和她靠得很近。从前他总是不敢好好地看看段小沐,他怕他的眼神惊动了安和的段小沐,他怕段小沐感到丝毫的不适,所以他总是很快地把他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去看窗外一棵乏味的树或者一朵萎靡的花。可是现在,他可以好好地看着她了,在她睡去的时候。他怎么看也不厌烦,她身上总是蒙着一种淡红色的迷离的光。她看起来永远都被什么东西捧着,宠爱着。管道工认为这东西是辽阔的来自天宇的爱,她一直是蒙神照顾的,所以她看起来总是非常非常地高贵,像一颗永不落地的饱满果实一样地完美而可亲。他羡慕她,他觉得她拥有魔力一般紧紧地吸引了他,可是他却不能,他之于她,是很渺小的,是沉埋于土地之下的。然而就是在她睡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慢慢地从土地里面爬了出来,缓缓地升起来,直到能够俯视她的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地看着她。

  可是管道工最终还是未能满足于这样地看着她。他还不是真正让圣灵住进心里去的人,他的自然欲望还是跳了出来作怪,此后他一直为此惭愧不已。

  那天段小沐没有发出心脏疼的呻吟,也没有过早地陷入睡眠中去。她一直睁着眼睛,还比平时多吃了一些东西。她的脸现出春暖花开的温红颜色,她还一直和守在旁边的管道工说话。她说了很多的话,和她近来的梦有关。这是第一次,她完完全全地把她和杜宛宛从前的事情说给管道工。不过她略去了秋千事件——她知道管道工是个非常冲动的人,很可能的,他知道了要冲去找杜宛宛算账。所以段小沐只是说,杜宛宛全家都迁去了落城,从此她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受杜宛宛的一举一动了。管道工听得非常激动,因为这是他听过的最奇妙的一个童话,竟然有这样一对毫无血缘关系却彼此牵连的姐妹。他忽然想起了有的时候段小沐在梦里说的一些话,它们是多么地动情,原来正是说给她那遥远的小姐妹的。管道工眼里闪着亮动的东西,用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无法分辨这是一个不由自主的动作还是一个趁机的预谋,因为这的确还是他第一次抓着段小沐的手。他说:

  “小沐,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落城找你的小姐妹,好吗?”

  这是怎样的一句话?它带给段小沐的欢乐简直可以用段小沐的一切来交换。一直以来,段小沐都渴望着这样一句话,不过从前她是希望纪言能对她说这句话的,她期待着有一天纪言会对她说,要带她去落城见杜宛宛。可是她知道那样会给纪言带来很大的麻烦,纪言平日都住在学校里,他还要上课,考试,根本没有时间来照顾腿有残疾的段小沐。所以她只能期望纪言把杜宛宛带回来见她。可是她等了很久,杜宛宛还是没有来到她的面前。她理解杜宛宛不肯来见她。于是只好继续等。病的袭来总是使她不断地想到远方的杜宛宛此时可好,病的折磨使她暗暗地想到“时日无多”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耐心等候了,她必须见到她,她必须拥抱她,她愿意用她所剩的全部余生来和她和好,和她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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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2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抓住了管道工的手,嘴唇像花瓣一样拼成一个醉人的笑容。那是初夏的天气,她穿了断开的睡衣睡裤,便已觉得热,于是她把身上的薄毯子慢慢推开,透透气。

  管道工注意到段小沐的腰露在外面,像一柄月牙形的美玉一般闪着冷白的光。他本是想帮她把被子稍稍盖上些,可是他却看到了那块美丽的肌肤。那缎白的光多少给了他一些不安,他怔怔地忘记要做什么。


  管道工其实是没有丝毫邪念的。他并不是个成熟而激烈的男子。他还停留在感动童话的阶段,而段小沐更加是他不敢冒犯的公主。所以那其实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充满温情的动作——他把他的右手轻轻地放在了段小沐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这其实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到了极限的动作,他不可能再多做什么,因为他还没有向段小沐求爱。他是个规矩的男子,他只是因为一时的热爱和冲动,才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个停顿了一段时间的动作。在那段时间,管道工心神不宁地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手,更不敢看床上的段小沐。他正想着她会说些什么,却感到段小沐的震颤,他猛然抬头一看——段小沐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吓坏了,心里直怪自己不好,慌忙把手抽了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沐你原谅我,我没有什么坏念头,你别哭。”

  泪水却是怎么也赶不回去了,她不看他,只是哭,像一只折断了脖子的天鹅一样把垂下来的头紧紧地缩进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管道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连连说,却仍得不到她的原谅,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管道工忽然感到自己很羞耻。 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冲出了病房。他想下雨最好,不然也得泼些冷水在身上,浇醒发热的头脑。

  病房有四张床,段小沐却是唯一的病人。现在她躺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她知道他已经跑走了。

  坦白地说,她也并不觉得管道工的动作很过分。管道工是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她知道。所以他想来安慰并保护受伤的她,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其实那只手要落下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以为她能够承受这个动作,这只是一种好心的安慰,她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当那只手真的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那接触的一刻,她竟然像触电一样受到猛然的一击,她无法控制地立刻泪如雨下,她不得不转过身去,和他远远地分开。

  她终于明白,虽然管道工对她是这样的好,但是她仍旧无法忍受他碰自己一下。她的身体早已被小杰子的右手禁锢了,她不能忍受别人的手碰到她。她一直只渴望小杰子再来到她的身边,那只她熟悉的右手轻轻地碰着她,她沉迷于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是来搭救她的,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还有这么一次,小杰子将他的右手伸向她,她一定义无反顾地伸出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那是援手,她说,不管它从前做过多少坏事,盗窃抢劫,可是它将永远地牵引住她。

  又回到8岁那年的西更道街。小杰子笑嘻嘻的脸。他叫她:“大头针,大头针!”她竟然觉得这名字像是皇帝赐给他的嫔妃的封号一样,她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接受并且谢恩。他把他的右手伸进了她那被风吹得飘飘扬起的衣服里。那个动作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动作仿佛是他的恩赐一般。那只手在她的身上留下看不见的形迹,可是现在她才知道,他的手像锋利的犁,轨迹将深陷进她的皮肤里,那已经成为永远不能祛除的印记。

  她是他的。

  这一刻段小沐明白了她的身体再也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触碰,除非是他,他在她的心里是帝王一般威严。段小沐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虽然她从没有想过要和其他的男子相爱,可是她越来越感到她对小杰子的爱是畸形的,是一条横亘在她面前的绝望大道。

  她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睡到半夜就醒了过来。她梦见小杰子的右手从长满了荆棘的铁棂里伸出来,她就站在他的前面,一动不动,视死如归。可是无论如何小杰子的右手都不能碰到她,怎么也不能。她于是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在他的面前站着,身体慢慢地被风干,成了身上满是纹裂的一尊石像。

  醒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贞节牌坊”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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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冬天长成的爱一直壮大,转眼,我和纪言走到了春天面前。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我应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喜欢用什么“恋人”、“对象”、“男朋友”之类的词来形容我们之间感情。我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起我的情感问题。说起来,我没有一个同性朋友,女孩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傲慢娇纵,又炽热又冷冰,这些竟然让我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子,男孩们喜欢悄悄地在背后讨论着我,而这使周围的女孩子  
们非常妒忌,她们在潜意识里一定诅咒着我,希望我出丑或者失去一贯的骄傲。

  唐晓从前当然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确定,从前我们能做成朋友是因为我们毫无利益冲突,但是当纪言作为我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偷工减料的建筑物一样哗啦啦地塌掉了。这是一场用下脚料搭建的友谊,什么风雨也挨不过,所以我现在想来,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从未产生过真正的友谊。然而这是一件多么让我忧伤的事情,也许是源于亲情吧,总之无法否认,我的确是这样地爱我这可爱的表妹。

  至于我的异性朋友,也是不曾有一个的。从前那些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男孩,我更乐意叫他们做“情感玩伴”。事实上我还是个孩子,对于“过家家”的游戏还在痴迷。在孩子时代的结末,最高级的一种“过家家”就是随意从你的周遭拣出一个男孩,和他迅速发生一段恋情。我之所以一度痴迷于这个游戏,是因为人毕竟是群居而非独居的动物,在我独自住在学校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只宠物也没有的情况下,我就必须投入这种游戏中,在我的身边制造出总是有一个人陪伴的假象。自从纪言到达我的生活以后,“过家家”的游戏就再也不需要了,曾经站在我旁边的“玩伴”都可以像过季的娃娃一样被扔出去了。所以我现在只有纪言。因此我不会把“男朋友”这样的词用在他的身上,因为那是一个充满限制性的词,比如相对于“男朋友”应该还有自己的女性朋友,甚至知己等等。可是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纪言,只有他来填充我心里所有的空间。所以我只是叫他“纪言”。“纪言”,这个词在我的心里是这样的多义,任何痛苦快乐激动压抑的时刻我都把这个名字掏出来,它是我的通行证,适用于任何情况下。

  纪言喜欢陪我去写生。我们还是去“红叶谷”,山坡上的春天总是使我不能免俗地想到一些有关希望有关未来的东西,比如我竟然开始想象我们的婚礼。

  “婚礼应该是这样的:我们穿着累赘的衣服从仪式上逃跑,然后我们一路跑到这里,我头上的白纱已经不见了,裙子下面的蕾丝边沾满了泥土,漂亮的水晶鞋已经磨平了高跟,爬山的时候呀呀地唱歌;而你,你在我们爬到山腰劳累不堪的时候,把你那漂亮的西装上衣脱下来,跟摆小摊的人换了两瓶矿泉水,我们就继续爬了。我们那个晚上就住在山上,这样离天空近一些,所有天上的神灵都看见我们并且祝福我们……”

  纪言忍不住笑起来:“喂,等等,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从婚礼逃跑呢?呢?干什么要把婚礼弄得那样狼狈?像一场逃难一样的。”

  我们两个都在笑,忽然纪言就严肃起来:

  “你喜欢的这样的婚礼其实应该在教堂里举行,那样的交换戒指和亲吻是我非常喜欢的。”

  我那个时候正是万分激动,冲口而出:

  “好啊,那我们就去教堂!”

  话说出口以后,他怔住了,问:

  “真的吗?”

  我这才忽然知道我刚才是说了怎样的一句话。我一直是多么憎恶教堂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教堂是一个和伤害我的段小沐联系在一起的意象,它充满不洁的预谋,充满火山休眠期一般的安和的假象。我当然记得那次就是在这座山上,纪言把我关在了教堂里,散落的段小沐的照片把我深深地嵌进了她的生活里,她排山倒海地来到,我的躯体像一片被撕破的网,她的眼睛像锋利的针器一般,凌厉而轻易地在我身体上的洞里穿梭。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神。但是我是相信命的。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拉动着每个人的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是至于那是怎样的一些东西我却不愿意去多想,不要对我说起上帝,他不在我心里住着。

  然而现在我是怎么了?我竟然对他说,我们要去教堂结婚,我们要让神见证。那昏天暗地,让我不得安宁的地方难道能给我永生的平安吗?难道我从来不承认的上帝能给我最真挚的祝福吗?

  我此刻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多么希望纪言没有听见我刚刚说过的话。多么希望教堂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

  纪言显然看出了我这一刻的变化,他抚一抚我的头发,轻轻地说:

  “其实教堂一点都不可怕。从来都只有善良的人住在那里。你可以不信奉神,可是你至少把它当作一个使心灵安静的地方吧。”

  这是我的纪言,他才是我的信仰。我真的乱了阵脚,我知道我不能反抗他,我已经和从前的杜宛宛不同了,我已经丧失了对他说不的能力。他早已成为我的领袖。

  “去这山底下那座教堂好吗?”纪言的轻柔声音还在我的耳边缠缠绕绕,我们却已经走到了那座教堂的门口。如果那个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应该知道这一刻我是多么害怕他的殿宇。我紧紧挽着纪言的手,仿佛他是能升天而走的,我却将深陷在炽火中的地狱一般的,所以要紧紧紧紧地抓住他,如果他能飞起来那么请带着我一起。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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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4楼 发表于: 2009-03-08
  教堂里面还是黑洞洞的。侧面的一扇贴着红绿颜色薄纸的窗户破了,一缕被紧紧束住的纤细的光投射进来,然而这里终归是黑的。四个墙角的半圆形碧绿色容器上结满蜘蛛网。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


  “盛圣水的。”

  “圣水?”其实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圣水,但是我觉得这似乎并不重要了,因为它现在实在是狼狈不堪,再也看不出它曾担当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返回学校,就坐在黑暗的教堂里,紧紧拥抱着。我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听见夜晚的山里特有的风声,还有动物的叫声。我们不需要灯,不需要任何机器的玩意,完全如两个古代人,生活在一片视野里只有彼此的寂静中。忽然觉得这教堂是一座城堡,我和纪言的城堡。王子在这里把他的灰姑娘脸上的灰尘揩净, 给她换上干净美好的衣服,把她的手领在自己的手中,他脸上带着桃花般的微笑。

  这的确是相当大的一个转变。从此我们时常来这座教堂,就是这样在尘土里抱着,他给我说着那些久远的神的故事,直到渐渐的,我已经非常确定它们的存在。

  纪言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是一本圣经(第一份是那只笨拙的项链),英文,连绵不断的抒情的字母一点一点把我牵到天父的面前。这整个过程完全是通过一个人(纪言)、一本书(圣经)、一个地方(教堂)实现的,快得难以置信。夏天的时候我已经做到睡前诵读圣经,认真做祈祷了。

  人们都说,逆境中的人更加容易被领到了上帝的面前——抓住并依靠这个救世主,可是我却是在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这么好的顺境中。正是因为这样,我才需要祈祷,我总是祈祷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纪言呵。

  当然不得不说到我和唐晓更加恶化的关系,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没有办法挽回的,向神祈祷也不能。

  唐晓已经搬回家去住了,也就是说,她为了避开令她厌恶的我,甚至甘愿每个早上花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从她家赶往学校。

  她旷课的情况更加严重了,她喜欢在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从前门进入坐满了人的阶梯教室,让所有人都来关注她。她穿着嚣艳的衣服,像只步态傲慢的孔雀,在众人的目光里,尽情地展示着自己斑斓的羽毛。

  但是她却仍旧讨人喜欢,谁都得承认,她越长越美了。

  当然也有时候我和唐晓在某个中午或者傍晚同时出现在我们的宿舍里。她坐在我的对面抽烟,一根接一根。她已经不再抽那些给女孩子用来表演的Light的香烟,她要特别浓烈的。她当然也注意到我此刻所看的书是《圣经》。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在进行着一种对抗的,但是没有任何对白。她一直抽烟,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脚——她俯视的目光总是非常忧伤的。等到她抽够了烟就拿起门后面的扫把把一地的烟头扫起来,然后走到我的床的里面,把寝室朝南的窗户打开,那个时候我们离得非常近,我深深的呼吸中充满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这是她的新变化,从前的唐晓也是香香的,但是那是她作为少女的迷人的体香,从她的头发里和脖颈下面散发出来,连我这个清心寡欲的女子也不禁贪婪地努力吸吮着。

  现在唐晓用味道十足的香水。很久之后我知道了她身上的香水是Gucci的“envy”。她所做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像是一种攀岩运动,越来越高,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要在我之上。

  我在开始信奉神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伟大的神究竟会引领我去向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后把我带回了郦城。开始的时候,对于神和教堂的接近完全是为了纪言。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讨好,事实上这永远是一场我处于下风的爱。当我仰面膜拜神的时候我也在膜拜我的纪言。我唯有抓住神的手才能接近纪言,我们才能面对着面或者背对着背,如此地接近。

  后来我完全变成了一个被神改装过的人,我再也凶狠不起来。

  让我仍旧回到那改变了我的教堂,厚实的灰墙和纤细的十字架。那教堂就像一个举起一柄宝剑呐喊的武士,如今我真的相信了它就是庇佑我的神。是的,它也是爱神。让我和纪言一辈子就守着这座神的殿宇吧。

  夏天的时候我画了一幅叫做“神的府邸”的画,就是这座教堂,还有在铁门外面蔷薇花丛里的男孩。男孩戴着一顶咖啡色的鸭舌帽,挺拔的鼻子和微微扬起的下颌上落满了太阳和星辰交错的光辉。隐隐约约的天际上有几片若隐若现的荷花色翅膀,那是天使们的,他们梭形的身体像线轴一样一圈一圈将天宇之间缠满了爱。爱,是的,这里没有夜晚只有不断循环的光辉,这里没有硬梆梆的恨只有绵绵不断的爱。

  纪言多么喜欢这幅画啊,他让我紧紧地抱着那幅画,把我们拍成了美丽的翻转片。夏天的时候,“神的府邸”被纪言拿去参加了一个叫做“生涯”的地下酒吧的油画展览,酒吧里的人都是纪言的朋友,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个跟在纪言身后的小姑娘,她带着涉世未深的腼腆。——说来真是奇怪,自从我和纪言在一起之后,自从我信奉了神之后,我从前的狂傲气沧桑感都被洗去了,我像个一尘不染的纸灯笼一样充满了新火苗的炽烈,只是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一戳就破的假象。因爱而伪装的假象。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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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5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的画被放在正中央,画面上的教堂在大家明亮的目光里熠熠生辉。喝彩声像云朵一样缠绕着我和纪言。那天我们站在酒吧里的昏暗的报纸卷灯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都是神的孩子,一对璧人,明眸善睐,神采飞扬。我穿着一条紫色层层渐深的吊带纱裙,莹莹的嘴唇总是充满期待地张开,像钻石一般璀璨。啊啊,我就像一尾刚刚上岸的人鱼一样,终于登上了人类的陆地。那真是跨时代的一夜,我在这个叫做“生涯”的地方获得了新生。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和纪言是完全一样的了,我终于和他站在了距离神一样距离的地方,就好像人鱼精花  
了上千年的时间终于修炼成了人的模样。

  神仙眷侣。

  那天我们从地下酒吧“生涯”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神的孩子仍旧毫无睡意。我们的胃里填满朗姆酒和芝士蛋糕,然而更加多的是所有的人对于我们的嘉许和赞美。他们都喜欢杜宛宛,作为纪言女朋友的杜宛宛,我觉得身体有了质感,我再也再也不是一只纸灯笼了。

  我们一路唱歌,纪言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一根笔直笔直的树丫,双手就像击鼓一样有节奏地挥舞着。我感到周围的每一方寸空气都像蜜糖一样地粘稠。

  忽然纪言说:

  “宛宛,跟我回郦城吧。跟我去看段小沐吧。”

  我立刻静止了,鼓声和歌声都不知去向,留下我们两个孤单单的孩子站在路灯柔和的目光下。我的心乱极了,段小沐的名字就像一串飞舞起来的气球一样直冲向我的心壁,咚咚地撞得乱响。

  “宛宛,这些信神的日子里,你是不是觉得内心非常平安?再也没有害怕耳边萦绕的那些声音和心绞痛是吗?”纪言停止了向前走的步伐,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就站在这个月色撩人的夜晚,空旷的马路中央。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也许是因为和纪言相爱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总是默默地在心里祷告的缘故,我竟然忘记了耳边那常常响起的段小沐的声音,我也竟然忽略了曾经令我难耐的心绞痛。我的心再也没有因为这些来自段小沐的声音和疼痛而躁动不安或者癫狂不止。是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非常安逸,我知道那些声音还在,心脏也还在一阵一阵地散发着疼痛,然而它们都只是发生在我的躯体上而不曾延播到我的头脑里。我竟然做到了无视它们的存在。这真的难以置信,这对于我而言生来俱有的痛疾忽然被隔绝了。我应该狂喜不是吗?我应该庆祝不是吗?

  我据实对纪言说:

  “是的,这段时间以来,我很心安。”

  “那么你懂得了吗?”他以宽容的微笑示我。

  “什么?”

  “其实一直在你心里的魔鬼并不是段小沐而是你的心魔。”

  “心魔?”

  “没错。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吗?奇怪的事情的确发生在你和段小沐这两个毫不关联的人的身上。你们的触感是相通的。起先我也不敢相信,但是这的确是真的,我认识了你们十几年的时光了我不能不相信了。我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也曾为你和她感到伤悲。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她遭受到的痛苦也传递到了你的身上。我承认,这对你非常不公平。可是这能怪谁呢?小沐有错吗?宛宛,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病痛并不是她能够支配的呵,她也无力阻止这些疼痛传递到你的身上。她也很懊恼很自责,可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宛宛你不能把错都推到她的身上!”纪言的身体像块解冻的冰块一样散发出一团又一团哀伤的空气。

  我听他的这些话就像吃下一株无限长的水草一样,必须不停不停地吞咽,它纠纠缠缠地把我的五脏都捆束起来。可是我应当是如何的一种表情?如何的一种心境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有意地回避着有关段小沐的一切。我们都清楚,当她再一次从我们之间升出来的时候,我和纪言那还略显孱弱的爱情会立刻化为乌有。于是我们都绝口不谈段小沐,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们爱情。

  直到今天,我们终于重新回到了这个话题上。回想这一段刚刚过去的时光里,纪言的爱,上帝的庇佑,竟然使我几乎全然忘记了段小沐——这个像瘤像癌一样在我身体里肆虐了近二十年的女孩儿竟然被连根拔起了,我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和那些牢牢缠住我的病痛绝交。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一只一直警觉的动物终于松弛下来,原谅了与它日夜作战的天敌。

  6点钟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的柏油地板擦亮。我看到熹光在挤压我们,使我们更近,更加近地靠在一起。是的,我们被紧紧地挤在了一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空隙,再没有段小沐那像蝉翼一样的单薄的身躯隔在我们中间。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表达我的想法,我们就开始亲吻了。亲吻,和人间所有的亲吻都不同。它细致缜密,它巧夺天工。我忽然充满了愧疚,我无法忍受我的嘴唇竟然用来吻过其他很多男子。他们与我的生命都是不相干的。可是我却把嘴唇像一颗水果一样随意丢给了他们。

  男孩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鲜润的嘴唇像一朵莲花一样在柔软的荷叶上摇曳多姿。我抱住他的头,我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里体会着芬芳。他的整张脸就像一面灼灼闪光的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脸,请允许我说,那是像心脏一样鲜红像玫瑰一样芬芳的一张脸。我们的脸映衬着彼此的脸,我们的嘴唇在彼此的海洋里波腾浪涌。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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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6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拒绝纪言呢?我有什么理由再计较在爱情面前微乎其微的段小沐呢?我有什么理由再拒绝回到郦城呢?

  有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我和纪言在郦城相识。尽管幼儿园秋千上曾发生过一场牵连我和她的灾难,可是那秋千上也发生过我和纪言最先的故事。有关珠子项链和第一次抚慰受伤心灵的故事。


  灰姑娘是从那里逃走的,她必须再次回到那里,才能和王子完成他们圆满的故事。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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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7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和纪言决定在暑假到来的时候回郦城。

  在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在上课间隙和唐晓在教室门口相遇。她是一直站在门口等我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并肩走到了操场上。

  唐晓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来上课,也没有回过宿舍。我在这个上午的最浓密的太阳光里看  
着我的表妹时,我感到我是这样地想念她。唐晓穿了一件蓬蓬袖在手腕出束口的白布衬衣。一条6分束口的马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像个中世纪拿一柄长剑的武士。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有一张出色妩媚的脸。她用黑蓝色的眼影膏填满了整个眼眶。她的黑色嘴唇里露出蚌壳里的珍珠一般璀璨的牙齿。太阳是这样炽烈,我看到模模糊糊的太阳光花落在她的头发上,我有一些眩晕,她的头发竟是瓦蓝瓦蓝的。

  “你和纪言要去郦城是吗?”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太阳底下,她的肌肤是冰凉白皙的,没有一滴汗珠在她的脸上凝结,她像女神一样,是太阳也不能侵犯的。

  “嗯。”我想我面对唐晓,至少能做到的是诚实,我从来都不想隐瞒她什么,纵使她像现在这般咬牙切齿地恨我。

  “你去见那个叫段小沐的吗?”她咄咄逼人,眼睛一刻也不肯从我的脸上移开。

  我有些诧异她是如何知道的呢。难道是纪言吗?我感到唐晓正像一柄伸入我身体里的窥探镜一样越发深入地发掘着我的秘密。可是我还是诚实地说:

  “嗯。”

  “曾经把人家从秋千上推下来,现在要回去道歉是吧?”她一点都不肯松懈地继续发问。这个问题终于触到了我最深的痛处。我吸了一口气,终于问:

  “这些都是纪言告诉你的吗?”

  “你别误会纪言 !你不是很爱他吗?为什么还要怀疑他?这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偷看了他的日记。他因为很难过所以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了日记里。”唐晓因为我怀疑了纪言而几近尖叫起来。

  我真的感到了惭愧。我怎么竟然是这样地不信任纪言,我竟以为是他把我的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唐晓。

  原来是那本日记。我再次想起那个令我感觉甜蜜的日记本,我竟忽略了纪言写下那些日记时的痛苦。他写的时候一定痛心疾首,他怎么能接受他心爱的小姑娘做过这样一些事情呢?

  “那么你们回来之后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唐晓忽然变了一种恳求的口气,她在太阳底下不止地颤动着身子,像一只失去飞翔能力的蝴蝶。我的表妹,我亲爱的表妹她此刻是多么地可怜,她竟丧失了她向我宣战以来一贯的骄傲。她重新又是那个依靠着我的小妹妹了。我想走近她并且亲吻她,可是我想那就代表着我同意了她,我将让出我的纪言。亲爱的表妹,如果纪言是件物品是个宠物或者仅仅是我的男朋友,我都会让给你。可是他不是,他是我如今的一切,他是我活命的一切。他把我一路送到神的面前,他给了我善良的心以及忏悔的灵,他抓着我的手一步步把我送向高而宽阔的地方。我不能不能不能和他分开。

  “唔,恐怕不能,我不能和纪言分开。”我一边说一边走向她的面前,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我抱住了她。我抱住这个用中世纪盔甲一般的衣服乔装作坚强勇敢的女孩,我用温润的手指抚摸着她束起的长发。

  “姐姐,”她终于这样叫我,“你不是教给我要对任何事情都凶狠,要硬起心肠吗?你不是教给我不要动情吗?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做不到呢?”她温顺地伏在我的怀里,她歇斯底里地问着我。我竟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是多久以前了,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以前那个头发像是被烧着了一般焦灼的女孩,她究竟说过多少这样癫狂恶毒的话呢?

  亲爱的妹妹,在没有和纪言重逢之前一切的确是这样的。我的确是凶狠并且在别人看来是高高在上的。那个时候我觉得人间的一切情感都不能打动我。可是我又遇到了纪言。我们不论是敌对还是相爱都是这样的牵牵连连不可分割。他让我相信了上帝,他让我相信了爱情。天,我亲爱的妹妹你能相信吗?我竟像回到了一个小女孩时代,一心只憧憬着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未来!

  我们仍旧是紧紧地相拥。她在我的怀里平息下来,一言不发只是此起彼伏地抽泣着。

  那天我和唐晓相拥睡在我们那间寝室里的狭窄小床上。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在梦里仍旧很亢奋,她咬着牙齿蹙着眉头哭喊。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手臂上,看着她在梦里挣扎。我想她此刻还是有这么多的痛苦,可是她会很快好起来的,她会重新是那个碧玉般光洁美好的唐晓。

  第二天我清早赶去学校旁边的美术商店买颜料——这些是打算随身带着,回到郦城之后用的。我踩着从茂密的枝叶之间透晰下来的太阳光斑,心情从未有过地舒畅。我竟然禁不住开始猜测段小沐的生活。我对她有了陌生的好奇,我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呢?她的耳朵里当真也会有我的说话以及呼吸的声音吗?

  纪言说她从六岁起,就是一个基督教徒了——我终于明白,六岁起耳朵里开始出现的那种絮絮不止的说话声音,原来是她的祈祷。我忽然很想知道,她作为教徒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

  重新回到宿舍,发现房门大开着——我猜想唐晓已经出门离开了。我有一些怅然,我不知道下一次,等到我再次回到落城,她会是怎样的呢?我伤了她的爱情,这于她,是一场多久可以康复的病痛呢?我想我要快些从郦城回来,我要陪伴她度过这一段伤心欲绝的时光,正如她也陪伴我走过了很多阴霾的日子。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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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8楼 发表于: 2009-03-08
  可是当我走进宿舍,才发现并不是那样。完全不是那样——唐晓并没有离开,而是有来客。

  穿着一件深蓝色T恤衫,一条Levi’s牛仔裤的背影叠着一个穿着一条水红色长裙的身影。他比她高一个头,他把头探下来,吻着她。她是浅浅地闭着眼睛的,睫毛沉醉地眨啊眨的。他带着淡淡的柔情,还有一点小孩子被安慰的满足。房间拉着窗帘,风轻轻地吹进来,试  
探性地吹开了窗帘,吹起了他的头发和她的裙角。他们却是无动于衷的,这样地专心致志。

  阳光均匀地铺洒在他们的身上,而我站在阳光未及的阴影里。

  多么令人尴尬的一幕。我的爱人纪言和我的表妹唐晓在亲吻。我站在门边却没有被发现,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走进去还是就此悄然离开。

  时间是上午十点,我慌张地转身奔跑出去,颜料一管一管地散落在楼梯上,我像末日前疯狂的动物,本能地跑着,只是懂得,逃,跑。

  我走在落城的大街上,手上拎着一个颜料已经掉光了的空袋子,不断地鼓起一阵一阵的风。我就像童话里说的那个被妈妈派出去买面包圈的女孩珍妮,结果她遇到了小狗,面包圈全被小狗叼跑了,她手里牵着空空如也的袋子,站在明晃晃的大街中央。劲猛的阳光砸下来,忧伤无处可藏。

  我想起一个喜欢的女作家书里所说的故事,曾有一只凶狠的野狗,到处袭击其他的动物以获取食物。后来它遇到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子,她收养了它,喂它可口的食物。狗非常地爱这个女人,它在她的面前非常温柔。可是美好的女子对狗说,我不喜欢你的牙齿,它们令我恐惧。狗很忧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女人说,我把你的牙齿都拔掉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狗为了获取女主人的欢心,就答应了。于是狗满嘴的牙齿都被拔掉了。可是不久女人就得病死去了。

  狗是一只没有牙齿的狗,它应该如何活下去呢?

  这个故事像极了我和纪言之间的故事。我就像那只野生的狗,我本来有着自己的生存法则,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然而纪言驯养了我,他劝说我拔掉了自己所有的牙齿,放弃了自己的武器。可是最终他却离开了我,置我的生死于不顾。我信了他的话,我卸下了自己攻击的武器。我信奉了他指给我的神,我和他,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并排着站在一起祈祷。

  可一切都是骗人的,这只是一场规劝,不是一场爱情。这是一个警察为了劝降一个贼人而做的份内的事,它完全是表演,省却了真情。

  我失去了从前保护自己的屏障,坚硬的壳子被一层一层剥落,像一只蚌一样,当它裸露出最柔软的身体的时候,你却给了它最狠命的一击。

  傍晚的时候,我仍旧在大街上游荡。我应当何去何从呢?

  原来如此,事实上,丧家之犬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这是一只失去了满嘴的牙齿的丧家之犬。

  摸一摸牛仔裤的口袋,忽然摸到了一张小卡片。我掏出来——是纪言早先给我的,今天晚上去郦城的火车票。我犹豫了一下,忽然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上,叫它向火车站开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坐上了回郦城的火车。已经有14年,或者更加久,我都没有踏入那个城市半步。我远远地丢开它,逃走,再也没有想过回去。可是就在最绝望的时刻,忽然萌发的冲动,让我想要回去看看我和纪言最初遇到的城市。那个给了我最阴霾的回忆的地方,忽然变成了心底一块最柔软的地方,总好过落城,落城已经成为一个伤心之城,只想快些离开。

  夜车上,我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人们,我想到那本是我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

  然而其实我的幸福呵,它是那么地遥远。

  我坐在坚硬的座位上,等待着越来越大的风吹起我所有的头发,完全地糊住我的眼睛。

  可是我仍是可以看到,看到对面的男孩和女孩在分吃一只苹果。她闹着,咬他的手指。他面含宽容和怜爱地看着她。

  我想起我和纪言,我们的相处,很少有这样温馨的时刻。我们一直在一种争斗中相爱,总是那么暴力的,——我在他的面前杀人,他把我关在教堂里,我在他面前把玻璃插进身体里……

  几乎没有一刻,可以好好地静下来,看着彼此,喂彼此一枚水果。现在我是多么后悔。如果,如果我可以收回我那些凶残的举止,纪言,我可以完全得到你的爱吗?

  哦,纪言,你可曾真的爱过我?难道只是一场纯粹的规劝,你从未进入角色?连那些日记也是假的吗?

  我跳下回到郦城的火车的时候,已是午夜。天空只有稀朗的星辰。这曾是我居住的城市,它还保留着我熟悉的气息,我可以辨别,那是一种熟悉的气息,非常熟悉,仿佛我未曾离开过。

  道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可是很多店铺仍旧是古旧的建筑——我猜测我走上的是一条老街。大大小小的房屋都睡在靛蓝色天幕下,仿佛可以听到它们发出那种古旧建筑特有的呼吸。

  它们是这样的安驯,和落城的所有建筑都不一样。我想我真的应该找一个这样的城镇,速度慢悠悠的城镇,停泊下来,就一个人,画自己喜欢的景物或者人群。比如这老建筑,比如这里格外清朗的天空。我一直走,一直走,我猜测着我的幼儿园和从前的家可能在的位置,我觉得也许很快就能把它们从其他的建筑里拣出来。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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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9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忽然有很强很强的愿望,一定要走到我的幼儿园。我要去看它,我要抚摸那架秋千,我要回到那里,那里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我想如果我回到那里,一切将可以平息。

  此刻我再也不害怕,我再也不害怕潜伏着魔鬼的幼儿园,谋杀的秋千。现在我再也无所畏惧。终于明白,一直心中有所畏惧是因为心中还有所期待。期待着能够从沼泽状的往事中搏杀出来,期待着还有美好的事在前面作为补偿地给我。原来,早在我心里,就是住着神的  
,我其实一直也在祈祷,我祈祷他收走我完全痛楚的过往,我祈祷着他给我一片新天新地。

  心灰意冷的女孩终于再没有祈祷什么。她想坦然地回到逃离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

  终于找到。打了烊的冷饮店,路口,转左。终于找到。

  当我摸索到幼儿园的门的时候,忽然像个婴孩一般地哭泣起来。有太多的委屈,在太长的时间里,一点一滴地郁结在我的成长里。童年,我多么希望能够拿出很多很多的东西,交换一个美好的童年。

  谁都不会知道,童年是一座巨型的石头迷宫,这么多年以来,我竭尽全力,却仍旧怎么也走不出来。我哭喊过,我捶打过,我绝望得想要学会飞或者打洞。啊,这迷宫,它一直困着我,让我怎么也不能做一个正常女孩。

  现在我站在这里,这里是我六岁的时候出发的地方。那个时候我眼底完全是明媚和清澈的颜色,穿着荷叶边蕾丝裙子的小女孩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在前面等待着她。她从这里出发,可是十四年后,她才发现,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这里。她总是梦到这架秋千,从她的心底忽高忽低地飞起来。她用沉重的怨恨压住了恐惧和忏悔。她不能忏悔,她唯有拿起她的武器,一次一次做着攻破这迷宫的努力。

  十四年过去之后,我还在原地。

  这曾是我心爱的大门。它已经变得这么破旧。从我离开,到现在,它经历过多少次的粉刷呢?上面仍旧是我喜欢的动物们,我最喜欢的长颈鹿,杏核状眼瞳的小鹿,羞涩的刺猬,所有的所有的,都因为太多次的油漆而失去了活力,完全地干瘪,断裂,破碎,再也不能把任何经过的小孩子吸引过来了。

  我抚摸着它,月光下我看到我所喜欢的长颈鹿,它桔色的脖子上泛起一层一层的皮,铁皮,我的手滑过去的时候,就很轻易地被它划破了。连它也在怨恨我吗?这一次的离开是这样的久,十四年。

  我哭泣,如完全不懂人世原委的婴孩。从来没有这样的失声痛哭,把整个心肺都绞起来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秋千旁边。月光早已铺好了一条乳白色的路,一直抵达秋千的前面。我的秋千,在夏夜的一缕一缕微风下撩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它已在月亮下面等候我多时了。

  秋千曾经是我童年的时候最爱的东西,可是6岁以来我再也没有坐上过任何一架秋千。甚至游乐园我也很少去。因为在那里我必然能看到很多愉快的小孩在秋千上荡漾,我是多么害怕飞起来的秋千,就像我所居住的房间被掀起了屋顶一样,我将像躲藏在暗处的老鼠一样被公诸于世,无处可躲。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丧心病狂地冲上去,把一个貌似段小沐的女孩从秋千上推下去。

  ……我站在它的前面,正前方,看着它前前后后地向我驶过来,又退去,和我总也保持着不能逾越的距离。我比十四年前高了那么多,它在我的面前已经显得是这样的渺小。如一个玩具一般,我完全可以把它毁掉——如果说十四年前我没有能力销毁它,那么现在,我完全可以这样做了。它也已经老了,似乎因为衰老而萎缩了,像一个布满褶皱的老太太。

  无法说情楚我和这架秋千的关系。我曾觉得它驱使了我:它自始至终都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邪念膨胀,膨胀,然后它悠悠然地在这里观看,直到我的欲念终于把我点燃了——它在一旁轻微地提示了我,于是它做了我的工具,它配合我,完成了那件事。它在我最怒不可遏,最歇斯底里的时候,悄悄地出现,帮助我做了那件事。它才是施了魔的,它用这件事控制了我,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可以摆布我。

  不要再和我说什么道理,此时此刻,我已经是个疯狂的病人,我认定了它是施了魔法的,我一直被它愚弄着。

  我跑过去,狠命地用自己的双手去扯它的铁链,企图把它们拉断。我要毁掉它,我要毁掉它,不是因为它是什么罪证,而是它一直都是个妖孽。我要铲除它!我用双脚去踹它的木板,用双手去扯它的铁链,一下两下,不断地。手开始流血,腿脚也失去了力气,它还是牢固地站在那里,晃来晃去,像个幽灵。我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我要消灭它。

  我其实从未原谅过自己,对于童年的事。尽管用过很多的理由麻痹自己:我是遭到迫害的人,段小沐是魔鬼,我必须解救自己……所有的这些,都是借口,用以麻醉自己,不让自己跌入无边的痛悔中。

  女孩在这个夜晚终于回到冷战了十四年的城市。她回到从前的地方,找到了在梦中在过去的岁月中一直横亘在她心头的秋千。她认定了它就是一直驱使她的魔鬼,她要铲除它,尽管事事都已无法改变。她带着对过去所做事情的深深歉疚,带着新失去了爱情的破碎心灵,在沉寂的黑夜里和一架秋千打架。她狠命地踢它,打它,不断地哭泣。它也不示弱,它荡回来,狠狠地砸在她的腿上,它用生硬而粗糙的铁链划伤了她……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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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不断地踢打着秋千,委屈地哭泣着,直到后面一个异常温柔的声音,轻轻唤她:

  “宛宛?”

  她满脸泪痕地回身去看,她看到一个架着双拐的女孩带着一双可以洞悉她的一切的眼睛,站在一片没有阴影的月光里。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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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小沐出院之后和管道工的生活非常平静。管道工为了得到更多在教堂工作的机会,竟然当起了园艺师。照顾教堂里的花草也成了他的一份工作。他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教堂里的,早上他要和段小沐一起作祷告,然后把段小沐送到自修班门口。之后他返回教堂给教堂的灌木修枝剪叶。中午之前他会买些菜回来,给段小沐做好午饭,等小沐回来之后他们便一起吃饭,然后小沐午睡片刻,这个时候管道工就坐在浓郁的太阳底下翻看圣经,他打着呵欠,默念着《出埃及记》,但是他一定会在段小沐醒来之前重新变得精神抖擞。下午的时候  
他开始照旧做管道修理的工作,晚上他回到家的时候段小沐已经把晚餐做好了。他们吃完饭之后段小沐开始做功课,之后仍旧在那些刚出服装厂的裙子上绣花。说是绣花,其实早已不局限于绣花,事实上在这几年绣花的光景里,段小沐已经尝试过了各种图案,除了花草之外,还有镶着蕾丝边的花蝴蝶,发着抖的冬天里的小雪花片。

  有的时候她绣着绣着,才发现自己已经绣了一架秋千,一个小女孩坐在上面一副沉醉的表情。是的,事到如今段小沐仍旧向往着6岁的时候幼儿园里的那架秋千,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刻,自己坐上了那架秋千,杜宛宛在后面帮她推秋千。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长上了翅膀,会飞了。她多么希望时光就停在这一刻,之后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可是即便之后的一切都发生了,她仍旧有些感激杜宛宛,因为是杜宛宛鼓励她坐上了秋千,是杜宛宛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使她终于勇敢地坐上了秋千。尽管结果是这样的残酷——她拿一条右腿换了一次飞行,然而这次飞行却是让段小沐终生难忘的。

  “你这样喜欢秋千吗?”管道工走到段小沐的身后,看见她又绣了一架碧蓝碧蓝的秋千,于是终于忍不住问。

  “呃,是吧。”段小沐点点头。

  那一刻他们都出神地望着棉布上的蓝色秋千,竟然谁都忘记了段小沐是不能坐秋千的。

  在一个落日的云霞涨满天空的傍晚,段小沐回到教堂的时候,看到管道工在门口等她。可是不同的是,他一看到她,就抓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地带她绕到段小沐住的那间小屋后面。

  现在段小沐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一架碧蓝碧蓝的秋千。微微吹起的风使崭新崭新的油漆味道从空气中逃离,也使秋千一点一点舞动起来。这是她渴望的,这是她想要的。

  她那掬满了喜悦的眼睛看着管道工,然后目光缓缓地移到秋千上面。她慢慢地移动过去,一点一点,向着碧蓝碧蓝的秋千。她又可以飞行了吗?可是可是她将用什么东西换得这样的飞行呢?

  管道工看见段小沐走到很靠近秋千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一动不动。管道工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飞快地绕到段小沐的前面,他看见段小沐在哭。她感到她被这十几年的时光打得落花流水。如果一切可以回到6岁之前,那么一切都是好好的。那么她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深爱的秋千。

  “我是不能坐秋千的。”段小沐终于鼓起勇气有些懊恼有些惭愧地说。管道工心疼极了,他真的想飞跑过去,拥住段小沐。可是这是他不能触及的姑娘。就像段小沐不能拥有这架秋千一样,他始终也不能拥有段小沐。

  这个夏天和往时很不同,她格外地思念杜宛宛。她会忽然坐起来,觉得内心有声势浩大的潮汐,她来了。

  她会忽然在深夜觉得兴奋,一阵一阵地,不知不觉微笑,觉得甜蜜。因为她感到杜宛宛就要来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仲夏夜,她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直到有个完全清晰的意识冲破了模糊的梦境,呈现于她的脑中。

  ……女孩在走路,她从很远的地方来,风尘仆仆。女孩是这样疲惫,令她心疼。女孩像一只伤残的倦鸟,急匆匆地降落下来,呼啦呼啦地摔碎了翅膀,就伏在一块大石头上,剧烈地喘息不止。女孩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她们的呼吸重叠在一起。

  她从床上腾地坐起来,跳下床去,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腿是不能走路的,没有拿拐杖就向门口跑去。她闪了一下,跌倒。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再抓起她的拐杖就向门外冲去。

  她明确地知道方向。她知道她在那里。她向着幼儿园一颠一颠地走过去。这个时候,她感到了身体上的疼痛。忽然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很痛,腿也是。像是在打架。

  宛宛,宛宛怎么了?

  段小沐开始扶着马路沿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她多希望有个人把她带过去,让她尽快看到宛宛——她知道她来了。她要快些见到她。

  她来不及换一件得体的衣服——她曾无数次幻想着她们见面的这一场景,她要穿上那条她自己绣满了山茶花的亚麻裙子,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束起来,然后她要搽一点淡淡的胭脂,因为她的脸太苍白了,这使她看起来很病态。

  可是现在,这些都来不及了。这些都完全不重要了。她只要见到她就好。她要快些去营救她亲爱的受伤的小鸟。她怪自己没有完好的双脚。不能飞奔到杜宛宛的面前,不能立刻见到她,抱住她。她在路边一点一点地挪动,浑身越来越疼。她不知道另外一端,宛宛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怎么会这样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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