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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作者:兰晓龙】(全文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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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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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七章
  郝兽医、迷龙和不辣、蛇屁股走过街道,看着前边那堆簇拥着的人。郝兽医很茫然,迷龙几个家伙则精神大涨,有热闹看总是好的。
  他们看不清人堆里,只看得见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来的我父亲。他们也真够辛苦的,足抬了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还要承受我父亲的老拳殴击。
  余治:“别动!站好啦!我捶你个老东西……”
  他说别动的时候我父亲已经站好啦,他说站好啦的时候我父亲的王八拳已经又抡了过来,抓花了搜索连连长的脸,踢了战车连余治的裤裆。
  郝兽医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看见推车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终于被何书光从张立宪脑袋上架开的小醉。
  迷龙:“这犊子扯大啦,欺负老幼妇孺啊?”
  蛇屁股:“打他们个死仆了街的!”
  不辣掉头就从禅达乡农的手里抢了条扁担,迷龙要找杀伤力更强的家伙,脱了衣服便在街边包石头。不辣拿扁担狠抽精英们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龙冲上去抡开他的流星锤,一家伙把辎重营副营长砸了趴下。
  我忙活着撕扯开抓着小醉的何书光,但我后来发现我是在把何书光从小醉手上撕扯开。
  张立宪忙着拽掉头上新添的几道头饰,还要把连菜蓝子一起摔掉的头盔捡回来,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葱叶,一边瞧着他的伙伴们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头儿等了许久,最后终于决定和人进城瞅瞅,他们的到来逆转了战局——虞师讲个秋毫无犯,精锐们绝不敢对百姓饱以老拳。我孟家稳赢。”
  张立宪:“东北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迷龙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扔下个被他收拾了一溜滚的尉官,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张立宪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嚓的一声把刺刀拔在手里,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
  郝兽医很怪,没帮手,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现在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我们七个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家父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连刚才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迷龙拖着那架推车,不辣帮推着,蛇屁股在偷懒。
  郝兽医在行走间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不断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于让他那么难过,我们对各种伤势早已习以为常了。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满脑袋满脸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我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该死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她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迷龙:“……哭啥玩意啊?我家里那个就从来不哭,怕是我死了都不哭。”
  不辣:“你家里那个不哭,因为有个嚎的啊。”
  蛇屁股:“臭虫大点事都叫你嚎炸啦。”
  迷龙:“我嚎了吗?啥时候?”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兽医就只好叹气。
  郝兽医:“我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干啥玩意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郝兽医:“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迷龙:“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我撅折了它!”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过来又扑的一声,像是转笑,却还是转成了哭。
  我:“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迷龙:“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他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硌应玩意。”
  不辣:“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数不到。”
  迷龙:“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我们都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我看到,便连忙做了个笑,她没能笑几声。而开始咳嗽,我瞄着她瘦削了很多的脸。
  都过去了,我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我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我们没人乐意抬头。走在这精致得盆景一样的世界里,我们狼狈得简直有些狰狞。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冲我们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撒手了小车就去抱。车载着死啦死啦往下出溜滑,压了不辣的脚面子还停不住。
  郝兽医:“——迷龙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我和小醉、郝兽医合力才把那车稳住。迷龙嘴都懒得回,把他儿子顶在脑袋上痒痒肚子,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在他脸上添新的脚印。
  迷龙:“叫爸爸!”
  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得意地瞧着我们:“瞅瞅。我大儿子!……”
  我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我父亲在他身边,低头瞪着门槛。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
  迷龙:“……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打回来……”
  我父亲:“你休要管。”
  然后他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换个眼神,她讶然地看着我们这奇怪的一行,但我父亲是咳得如此骇俗,迷龙老婆只好先扶他过门槛。
  我父亲:“你也休要管。”
  总算是我明白了他那个会意格,巴巴地忙赶上去扶。
  迷龙:“咋的啦这是……他那腿脚比他家瘸小子可好多啦。”
  我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这是和解的信号,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仪式。
  我父亲先轻轻地把我地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我:“……小事情,小事情。”
  我父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啦,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
  迷龙把雷宝儿顶在头上,后者把他一张脸扯得都变形了,他还要玩命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可被我老子终于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我摸了摸口袋,那东西在裤袋里,今天一趟撕扯倒没失去,我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他。
  我:“爹,我的饷金。你和妈买点东西。”
  老头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进口袋,倒抚得熨贴:“还不扶我进去?”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老头子的戏,老头子以比我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过了门槛——想必我不在时他总是一蹴而过的——也没再生什么事端,迷龙放下了他儿子,他们几个总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进来。迷龙老婆在迷龙身边低语。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帮着手。
  兽医和不辣蛇屁股忙着把死啦死啦抬进楼下屋安顿下来,我扶着我父亲上正堂——我不知道老头子是拿什么看东西的,多半是后脑勺,因为他一直没生什么事,却在小醉刚迈过门槛时忽然发声。
  我父亲:“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于是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现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了。我讶然地看着我的父亲,而迷龙简直是愤然。
  迷龙:“这咋整的……不是我家吗?”
  他立刻被他老婆从后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唤:“就是我家……”
  迷龙老婆:“别让你孟兄弟为难。”
  迷龙:“……为难啥呀?他就爱为难……”
  于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还是站在门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亲。
  是的。如果迷龙胆敢挑明这是他家,我父亲就会马上吵吵搬家。然后让我这运交华盖的家伙当晚再给他变出个家。小醉想走又没走,因为我们又很久没见,最近又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最大的变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终于撑不下去,她一直看着门槛,现在连门槛也看不下去了,点点头就要离开。
  于是我转向我的父亲。声音很大很清晰,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她得进来。她是你儿媳妇。”
  小醉低着头,即使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的惊骇——是惊骇而不是惊喜。我父亲有点瞠目结舌,迷龙也有些瞠目结舌,但和他老婆对了对眼后开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宝儿像猴子一样像学他这没正形的爹,坐在石阶上也拍巴掌。
  迷龙:“嗳呀妈呀!当你一辈子要跟你那个小面子扯皮呢,原来你还会说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从屋里蹿出来,只顾他的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从郝兽医宣布他没大妨之后,砍头只当风吹帽,连迷龙带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当作睡午觉。
  迷龙:“么子?搞么子也没你死光棍的事。”他继续向着我传经授道:“跟你说吧,要过日子两个字,我认。再两字,我敢,再两字,我想,再两字,我不讨价。我不还价……”
  眼看他就要把两字说出两三百字来。我父亲清了清嗓子,他也是为了让所有人——尤其是门外的小醉听见:“我儿媳妇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儿子回去。她是我世交沉石兄的二千金。知书达礼,恪守妇道,我们是民国十年订下的娃娃亲。”
  迷龙:“……啥意思?你小子满中国乱点灯?”
  我气结得只好冲我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结了:“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说罢了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过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给了一个机会。
  迷龙吸着气,迷龙歪着嘴,迷龙用老头子看不见的那半张脸冲老头子做鬼脸,雷宝儿学他,迷龙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出撇得干净,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没相干啦。”
  我掉了头,我知道老头子脸色不好看,我站了一会,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么多事可以让像家父这样的人气结,他认为中国是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嗯,肯定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无关,他的错不过是放不下一张安静书桌。我庆幸我终于没有成为一个他那样的人。
  迷龙在我身边轻声地赞:“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我头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诉他:“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踩你的人我看见啦,叫何书光。”
  迷龙愣了一下便大叫:“什么狗卵子叫个这样的名字?!”
  我没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离开,小醉被我拽离家门前晕晕然地鞠了一躬,我的父亲并不理会,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龙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谁鞠躬。
  我拽着小醉离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从院里追了出来,丫是有一个觉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饭!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如此热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绊在门槛上摔倒。
  不辣就四脚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只好拉了小醉赶紧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乱,人命如同朝露,谁还在乎这样的生米与熟饭?他唯一做的就是让我和小醉相处得更加难堪。
  我茫然地在禅达的街巷里晃荡,禅达地入夜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禅达的夜晚没什么灯。我早已经不再拽着小醉的手,实际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前边那个背影头也不回,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伸着两只手指头,于是我轻轻抓住那两只手指头。
  我们都沉默着,于是我像被导盲犬牵引的盲人,我们终于有了个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门外,我也没放开那两只手指头,小醉用一只手开门开得相当别扭,但也没要求我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呆呆看着她捣咕地院门,那个木牌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但木牌早已摘掉。
  门终于开了,我们进去,我们别别扭扭地进去。
  月光下的院子清幽寂静,被泼洒着一种非人界的光辉。
  我们走过,我开始发现我们的姿势有多窘迫,这样的窘迫下实在该说点什么。
  我:“我把你家烟囱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烟囱修好啦。”
  我:“可是你没米下锅啦。”
  她就笑。
  我:“鸡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谎。她不会吃她喂来聊解寂寞的活物,鸡拿去换了充饥的杂粮。我怕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没在活人堆里,好忘记死人,她在这个没有人味的地方一心思念着失去的世界一现在连咕咕的鸡叫声也消失了。
  我被两只手指牵引着进了她的家。
  小醉点燃了油灯,仍然用的一只手。就像我怕放开她的手一样,我想她也怕我放开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里很乱,这种乱是因为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几个柜子打开了再没有关上,里边也空空荡荡,这是个很久以来已疏于收拾的家,而家里很多原有的东西也已经失去。
  小醉:“……好了没有?”
  我明白她是说我们绞结在一起的手,我连忙放开,并因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而有些讪讪。小醉迅速关掉了所有的柜门,把仅剩一床的单薄被褥铺叠了一下,好让人觉得这里住的小主妇还是爱好整洁的。
  我觉得心里没个落处,觉得需要说笑,我学着她的口吻:“好了没有?”
  然后我发现我又他娘的说错了话,对一个刚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仪的女人说这种话,几乎司马昭之心,于是我连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也不管那可能会把它越擦越脏,并且我竭力把话岔往这个方向:“好了你就坐。”
  于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后来我们的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于是我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住。我们正襟危坐着,愚蠢地互相看着,笨蛋一样绞结着对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样子。”
  小醉:“有点感冒。没精打彩的,屋子都没收拾。”她这样解释着:“不过都好啦。”
  我们瞪着对方,不说话,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头。
  小醉:“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样的轻描淡写:“有点倒霉。没办法。很多人拿着枪互相砰来砰去的。有的喜欢砰别人的家伙很欠砰,只好把他们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伤口周围,随着我一起笑:“这个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医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国手。”
  小醉:“那就好……”
  然后我们听见清晰的一声,响在这间油灯如豆的屋里,我熟悉不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声音,并不来自于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来她希望我没有听见,于是我装作没有听见。
  于是她奖励性质地冲我笑了笑,也许除了奖励还有更多:“……你那个朋友说的……我们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我看着她。她在玩笑,并期望我能应对,于是我应对,我们迅速成为靠玩笑逃避现实的同谋。笑很消耗体力和热量,但是我们需要。
  我:“哪里还有生米?我们早就是熟饭了。”
  她就瞪着眼,给我表演惊讶:“不好啦。那都没人管。早烧糊啦。”
  我:“小日本都没打瞎的眼睛,差点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过啦。我没修好你家烟囱。米下锅啦。我修好了你家烟囱。水煮沸啦。我对着迷龙家小崽子说我是他爸,你是他妈。水扑锅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谋。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没我想回的家,禅达倒蹦出来一个。熟啦。刚刚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着我:“你家里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吗?”
  我:“哦,错啦。我是大名孟烦了,字颠三,号倒四,江湖上人称烦啦小太爷。一切顺序全都颠三再倒四……你倒记得清楚。”
  小醉:“我……”
  然后我们又都听见饥肠辘辘的一声,小醉红着脸,笑,坚持:“没有你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大事,当然记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着头。把手插在狗啃一样的头发里,哭了。
  我:“我没钱。没钱让你在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着我的头发,因为我那样只会把自己弄得更惨不忍睹。她还在逗着我:“这哪里是鬼地方嘞?你会要找一个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这里活得很难……我们都跑不出去,被黏在这里了一样……迟早我们还要为了这个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离乡,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从来不准人说死说活的,谁说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当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么漂亮。我只是一个虚衔的小中尉,没走私鸦片的本事,没倒卖枪枝的权力……有也不敢做,怕对不住死人。”
  小醉:“……你当然不会做那种事。做什么要做那样造孽的事嘞?”
  我:“……所以我很穷。我那点饷一文不剩全给了我爹妈……我爹很乖戾。我妈逆来顺受……可你越说砍头只当风吹帽,你越要想,这条烂命是谁给的……不是的,小醉,他们不靠我。是我靠他们活着的……你懂吗?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厉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个人活的,又不是石头。”
  我仰了我难看的脸看着她,我很伤心,脸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脸地在说什么。但无疑,在关于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于是我苦笑:“我厉害?我是我认得的最没用的人。”
  小醉在我的手上拿手指划着圈子。因我的措词而好笑:“你认得的你?啊,那你认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齐天大圣。他也不要大闹天宫,他就打到阎罗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来,那就好啦。”
  我:“我不认得这样的人。我真想认得这样的人。”
  小醉:“我也不认得,所以你就是我认得最厉害的人啦。”她反驳我的摇头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个人就养活爸爸妈妈两个,我连自家一个都养不活。”
  我:“……天地良心,这叫哪门子的厉害呀?”
  小醉:“你顶天立地的。有哪个能从江那边把家里人抢回来呢?哪个男人都讲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晓得,他们做不来。”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团长干的。”
  小醉:“你还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为了他,你一个打十多个。”
  我:“我哪儿在打呀?要说打,他们随便拣一个也能放翻我两三个。”
  小醉:“打架还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咽下那么多鬼气,你还不说,你顶天立地。”
  我:“……我该拿把小刀撩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棱。”
  小醉吓一跳:“做啥子?”
  我:“瞎说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现在只是在还债。以前他欠我们的,现在,我们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经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
  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门上地。挥着川军团的无头旗。行天渡地桥又会搭起来,你那些死在南天门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吓了一跳,我的反应剧烈到把小醉也吓了一跳:“谁、谁告诉你的?——迷龙这个该死地大马哈鱼嘴巴!”
  小醉:“谁告诉?你天天都挂在脸上啊,眼睛里也是,到处都是。你从来都只有半个人在这里跟我说话,还有半个在江那边。你们都一个样子。上官姐姐讲迷龙哥也是一样,火烧眉毛地回家来,火烧屁股地回阵地。他们想给雷宝儿要个弟弟,一直要不来。上官姐姐讲没办法,打这个仗地人都着了咒了。魔住了。死人没入土为安,活人要自爱自重。这是我哥哥讲的。他讲不要提不要提,做份内事去。”
  我:“……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小醉:“不提了。我的男人从来不觉得他了不起,也用不着别人来说他了不起。他就是不亏不欠的,这么顶天立地。”
  为了平息我扭曲的表情,她拿着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我把全部注意力用来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对着我耳朵吹气。后来我又听见一声饥肠辘辘的声音。她就因为我的僵滞拍打我的脑袋,一边开着这样的玩笑。
  小醉:“我们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不。”
  但我的嘴和行为是两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开着玩笑,是的,这对我有用,我从不放松。
  她这事上很熟练,是我的老师。从来半个的孟烦了回了回魂,今天晚上成了整个。
  我很酸楚,以前我一直以为只会觉得冲天的醋意和怨气。
  我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我接受了这样的馈赠。
  月亮已经淡成西边天穹的一个影子,天很黑,某户殷实人家养的鸡在扯脖子叫。禅达已经没多少鸡了,所以它的声音很孤单。
  我从小醉家出来,黑漆漆的,我一边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一边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门洞。并没有值得刻在脑子里的非常之相。我有改变?我一成不变?我不知道。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我离开小醉家,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经常我要摸着墙走过那些敲钉转角。
  我离开小醉家,回我团长的身边,我父母的住处。迷龙家。
  天要亮不亮时。我明白了迷龙的心情,那疯子跑回禅达。那疯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对他就剩下两极,永无中和。我疯子一样想留在小醉身边,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鲐背,我们爱惜着对方身上的每一条皱纹。可第一声该死的鸡叫,游魂野鬼孟烦了想的是,回他团长身边。
  我绊在什么东西身上,摔了一溜滚,那东西对我吠叫,我对它吠叫一那条野狗子夹了尾巴逃开。
  关上地门现在开了条缝,小醉在门后捣腾着什么。
  天亮了一小下,黑了一大下。
  小醉在门后捣腾的东西算是完事,她把那块标志营生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后来她呆呆地看着。
  黑那一大下时发生很多事。
  小醉把她的木牌挂回了门上。因为昨晚有个不要脸的家伙一字没提,可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自谋生路,我养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着眼,他从窗棂里搜索不到任何天光,于是他脸上有了从未有过的萧索和茫然。后来他叹了口气。
  我的团长早已醒来,瞪了迷龙家窗户两小时后,他叹了口气。如果我在旁边就会被吓到,他睁开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从不叹气。
  虞啸卿,站在桌边,用不着怀疑,这货已经这样把自己当钉子敲在桌边,足足站了一夜。
  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没有生气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后拉开抽屉。这位暴力倾向严重的领军者是为自己预备了一抽屉的手枪的,柯尔特、勃朗宁、毛瑟二十响、史密斯左轮、日本南部……象他的部下一样,列着队,等着他。
  虞啸卿迟疑了一会是要决定该用哪枝枪一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最心爱的也是绝对一弹致命的柯尔特。
  上弹匣、开保险、推膛上弹、举到脑袋边,一击即发。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们冲了进来,连门也被撞脱了倒在地上。扭打,摁住,走火的枪响。被打飞了头盔的余治摇摇晃晃从人群里退出来,瘫在一张太师椅上。被虞啸卿拿枪柄捣了腹部的何书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枪总算被抢了下来,虞啸卿被七手八脚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虞啸卿的反抗是不发一言但是绝对顽强的,没人做声,沉闷的殴击声不绝于耳,不断有被他扁了的属下痛苦不堪地退开几步,再又冲上。
  床轰然塌了。
  张立宪摸着自己的脸,何书光揉着肚子,余治研究着头盔上那发手枪弹的擦痕一他们站在虞啸卿的屋外,屋里灯光映出的人影已经不是那样纷沓,后来李冰瘸着腿出来。
  李冰:“打了镇静剂,师座好些了。”
  张立宪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一先一人一板一板!”
  何书光:“老子今天要打架。是好弟兄的不要挡我。”
  余治:“不用枪好吗?我今天不想再看见枪。”
  他们配合默契,主意是几句话就有了。不用枪没问题,他们整理着身上的刺刀、砍刀、马鞭子、棍子一这些玩意使他们在对峙阶段的青葱岁月也过得不是那么的无趣。
  虞啸卿戳了一晚上后断定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虽然自杀未遂,却叫他的手下们悲愤莫名一他们要出气。他们昨天已出过气,可他们有出不完的气。
  天色已经放亮了些,那帮货站在小醉家门外,进退有序张驰有度,居然巷头巷尾一边几个,物资丰富,出动到吉普车,思维慎密,还拉了个两翼包抄的战略部署。
  可天色放亮叫他们心里不大舒服。
  张立宪:“这家没错?”
  何书光:“没错。我瞧过她进去的。”
  张立宪:“你两眼贼光,脖子就跟着女人转。就给自己弄一个。”
  何书光:“小地方。俗脂庸粉。”
  张立宪在嘴里发出一声牙疼似的吸溜:“余治上。”
  余治:“何书光上。他天天跟几百个女的亮大膀子。”
  何书光骄傲地:“我可从不跟她们搭话。”
  张立宪:“……谁上?!”
  余治:“你上。”
  何书光:“你昨天被她收拾惨了。你上。”
  张立宪:“……谁被她收拾惨了?!”
  他们面面相觑。
  虞师军纪严明,给他们胡来的空间不多。纵观战局,打上祭旗坡将被人海淹没。迷龙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扰民,而且想起我那家父谁都心有余悸。翼侧击破,小醉这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软肋。
  余治:“老张,你昨天头套菜蓝子,嘴叼葱叶子,就是她做的好事。”
  张立宪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还闹个未遂:“……我上!”
  余治和何书光诡计得逞,就跟在张立宪后边挤眉弄眼,丝毫不以老大的滑铁卢为哀事。然后张立宪被一帮喽罗们保护着,到了门外还要一通打量,好象门上边被设了诡雷,最后他们的眼珠子定在那块木牌上,木牌没翻过去。
  我的团长我的团第百零九章
  迷龙一个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
  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还没及放下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脸上照印一个脚印。
  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
  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
  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一不,放地上!”
  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
  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
  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
  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
  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
  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一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
  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地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
  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
  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地勤杂?”
  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
  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
  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一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
  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地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地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
  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
  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地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象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
  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一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象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他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同学。鞋印在脸上尤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干倒三次。
  何书光:“怎么能教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趟了来回?”
  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
  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就走。
  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
  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地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就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嗳呀,师座!”
  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地,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梯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
  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谁都听不懂了:“嚯!你个葳货扯洋盘着瘾啦……”
  但是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张立宪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象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地家伙事落了一地。
  虞啸卿黑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他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地错觉。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
  虞啸卿:“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你的师座……”
  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
  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地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地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象枪一样地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地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地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
  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
  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地头。”
  虞啸卿:“你是二十记。”
  张立宪:“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没有。”
  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地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一有地。”
  死啦死啦:“……没有。”
  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
  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地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地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地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地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
  我:“……郝老头怎么来啦?”
  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
  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
  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
  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
  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何书光:“丑女人,没生意做。”
  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就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
  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便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
  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老哥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
  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会死啊?!”
  而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
  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老张,是你老乡。”
  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
  张立宪:“……给我。”
  何书光就把枪给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得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
  余治又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
  终于何书光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于是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
  张立宪:“我们……”
  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地东西。昨天地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
  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
  我站在迷龙家门外。天已经大亮了,门开着条缝。里边有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我并不想就这样进去,扒着门缝往里瞧,在祭旗坡上一向最懒的迷龙起了个大早,在那叮叮当当地敲着铁皮。看来他是要把那些从我们军备物资里淘弄来的****箱、物资箱敲成他家的排水檐,河沙、胶泥什么的昨天就在他院角堆了一小堆,那家伙在家倒细心得很。敲打时还拿破布蒙了锤头,以免吵了别人的早觉,一边还要起身去和实物做个比划。
  我在地上捡到半根皮筋,拿小截纸头做弹弓子,想打他一下。然后我瞧着刚还在专心干活地迷龙往楼梯上张了一望,整个神情都不对了。刚才的专心致志立刻成了贱得掉油:
  ——他老婆刚睡醒。裹着他的军装下楼了。
  迷龙那家伙连眉带眼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要偷蜂蜜的狗熊。他蹑着个只有戏台上才能见到的步子蹑过去搀他老婆,要说是关切吧,一个真正关切的人绝用不上那样一脸贼相的——实际上他老婆从够得着他开始就在揍他的手臂。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搀了他老婆下来就在他家院子里大跳华尔兹——当然,那不是华尔兹,不知道是他从哪段地方戏里抄来的一个,步子,他老婆仍在打他,而显然这阻扰不了迷龙把事情带去他要去的方向。我以为他要拖着他老婆在院子里疯上十几个圈子,结果只是抡了半个圈子他就急色大发,拥着他老婆往楼上跑,他老婆这回真有点急,换上了更有杀伤力的肘子,于是迷龙暂时受挫。
  我旁边有一个脑袋开始挤我,我推了一把,给不辣腾出条缝来一块看。他刚买了早点回来,抱了一捆油条,于是我们可以边看边吃。
  那两口子无声的撕巴刚告结束,迷龙吃了几下,窝到院角装作流涕。他老婆也没理他,坐在他干活的地方检查他刚的那点活计。那撑不了多久,这两位实在是像足了求偶季节的两只花鸟,那只公家伙在未遂之前绝不会断了围着母家伙绕圈的同心圆——迷龙再凑过来时已经在身上缠了几块花花绿绿的布,也不知道在他们老家那里这叫个什么,他手上的两块小破布转得风车也似。我们见过迷龙贱,没见过迷龙这么贱,眉眼快滴得出水来,一个大粗腰扭得水蛇一样。
  然后那家伙开始用女人腔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边的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
  我和不辣死死地捂着嘴,可没法不笑得打跌。我快把刚嚼下去的半根油条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
  不辣:“浪费粮食!浪费粮食!”
  他老婆也在无声地笑,碰见这么只大活宝实在很难不笑,而他老婆拿石子投他的时候,迷龙这家伙做的不是碰,而是凑上去迎,挨两下不算,还要竭力把石子衔到嘴里。
  迷龙:“……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忙。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这边高粱它正拔节,咔咔直响把歌唱……”
  我父亲开始了他早不现身却是定点的叫骂:“国破家残,还有心唱这淫词浪曲,不堪入耳!”
  迷龙吃了一吓,被他老婆把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居然咽了下去,戳在那里发愣。他老婆也吓一跳,抢上来想帮他吐出来,可那家伙得便宜卖乖,又是眉眼含春,声音虽然低了八度,却蹭着他老婆低声哼哼。
  迷龙:“……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慌……”
  声音是没两句又高了上去,于是我父亲那厢也开始以暴制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正气歌似乎是赢了,迷龙不再唱了,但那主要是为了逮着空对他老婆偷亲一口,亲一口,挨两下,再两口,挨一下,然后我们瞧着迷龙拥着他老婆往楼上钻,这回他心愿得逞。
  不辣笑得脑袋和我撞在一起,我们已经再忍不住声了,不过我们也不用收声了,我笑得岔了气,还要和我那罕有敌手的父亲应和。
  我:“……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以贯日月,生死安足”
  我再也听不到我父亲的咏哦声,倒是听到他的喝水和咳嗽声,他从正堂里晃出来的时候我赶紧缩了头,老头子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见敌已退避三舍,摇头晃脑抹胡子地回去。
  我和不辣你嘘我我嘘你地坐下。屁股刚落地就听见楼上的大床一声大响。带得整个楼板也一声大响,我们又跳了起来。不辣揉着肚子倒了下去。
  不辣:“我的妈妈娘嗳。他屋里那张床昨天刚刚修好嘞。”
  我:“又坏啦?”
  不辣:“脚折嘎哒。”
  我已经笑到快笑不出来了,只好冲着不辣猛摆手:“别说啦。别说啦。”
  不辣也有同感,不说啦,还在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们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对方,一看对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活着就是迷龙对他知书达礼的老婆唱东北乡下人的男欢女爱,两人传递着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时间把禅达最大的床折腾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时间进行修理。
  不辣仰着,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油条:“就咯扎样子吧。”
  那与我心里想的那个词完全同义,以至我瞪着不辣那张一向让我觉得贫瘠的脸:“什么?”
  不辣:“咯扎样子咯扎样子。”他吃力地跟我说国语:“这个样子。”
  我:“咯扎样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蛮好蛮好。真的蛮好。”他叹了口气:“蛮好。”
  我看着晨空,我嚼着油条,迷龙的家真漂亮,就这样我们都没忘记漂亮。
  我:“我做得对嘛。小太爷又对啦。炮灰团已经够惨啦,惨成这样子我们都能过得……蛮好,那就没人能让我们去送死了,谁都不行。”
  不辣:“哪个要我们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聪明地打住:“没哪个。”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着:“要是给我也来扎堂客就更好哒。胸口膛要比迷龙的大。”
  我:“……比迷龙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龙老婆大。你不要装哈嘞。”
  我就跟着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励他做这种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门也搞下来就最好最好哒。”
  于是我就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这事跟南天门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带她到南天门高头去做事嘛。你不晓得那些个死鬼嘞,他们讲我咯辈子就会留一滩看女人看到流出来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戏。会有一千个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戏。还会把你老婆拖走,让你又打单身。”
  不辣:“那哪里会罗?他们会搞我两下子,不会害我,搞两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们哒。”
  然后他开始擦眼泪,我瞪着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脚,两脚,不辣在擦眼泪,忙擦眼泪的人不会反击。
  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
  因为迷龙再没搞出过份的动静,我父亲又回他的屋了。郝老头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
  我终于听见“嗳呀”的一声。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
  郝兽医:“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
  我:“……你换就好啦。”
  郝兽医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
  郝兽医:“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青青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
  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我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
  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浑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头子就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兽医:“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
  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
  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
  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兽医:“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
  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
  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
  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
  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
  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
  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
  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
  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
  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
  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
  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
  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
  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
  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
  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
  他看起来茫然得很,茫然到要从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种问题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树棍子叼在嘴里。
  郝老头子在调药,又是两根竹签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着我,并且过早地用着力气。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龙下来帮忙。”
  我摇了摇头,指指自己嘴里咬着的树棍。
  于是又一回死去活来的折腾,后来我咬断了嘴里的树棍,狠狠一头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这轮的换药总算完毕了,不辣捂着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还没过去的剧烈痛楚中快把身边的桌子抠出了印,郝兽医茫然了一会,帮我擦汗。
  我尖叫着,一边想着我的团长。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们,或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卑微和琐碎终于击碎了他的虎贲之心,我希望他尽快和我们成为彻底的同类。
  我的肩膀还在痛,我进门,让房门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让阳光照入。别当我在打扫卫生,我使劲踢着家具,抖着破布,让这屋的积尘更加呛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睁着眼,瞪着屋顶。
  我已经看惯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后睡去,然后在没睁眼的第一刹那就翕着鼻子醒来,闭着眼就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阳光和空气。
  现在他象棵被拔出来悬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阳好得很!日本鬼子没打过来,我们也没打过去!祭旗坡没炮响,横澜山南天门也没炮响!和平时一样,和大多数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是你觉得它变啦!——别耍小孩子脾气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会,我知道我必败,因为他并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蛇屁股回去叫车拖你啦,呆会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饭啦。”
  然后我掉头出去,一边抖着块积尘的破布,好让这屋更没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
  迷龙终于下了楼,一边穿着衣服,在他之后下来的他老婆可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像迷龙一样落落大方。迷龙还在楼梯上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绕过了还在发呆的郝兽医,生闷气和忍痛的我,还在吃油条的不辣,踢他屁股的雷宝儿,见了他就转开头去的我父亲,心无旁鹜伺候我父亲的我母亲,他的着点是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在那看一本有着绣像插画的线装书,认真得很。迷龙钻到他身后,字不认识可看得懂画,迷龙的看像很不好,一边看一边挠着肋骨嘿嘿地淫笑。
  迷龙:“看这调调呀?你不要脸啊!”
  我父亲就很不忿:“仓夫走卒,不要粗鄙!这是竹坡先生评的《******》!其中‘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之法评得尤其绝妙!”
  可是死啦死啦也发出和迷龙一样的笑声,我父亲就噎住了。
  死啦死啦:“老孟啊,这书好看,借我看看呗。”
  我父亲:“……书与老婆概不借人。”
  我只好愤愤看了眼我一脸难堪的母亲,这老头子要达意时永不管别人在想什么的。
  死啦死啦:“没老子流血打仗,老爷子书与老婆都还在铜钹呢。”
  我父亲:“……借你倒是可以的。需一册一册的借,读完一册,保管良好,我再借你第二册。”
  死啦死啦:“谢啦谢啦。可有书看了。”
  他也不管我父亲的眼神是如何心痛,把那本《******》第一册卷了就塞进了衣服里。仅仅是因为我父亲牙痛一样的嗳嗳声才又把书拿出来抹平了。
  我父亲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而我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我不愿意看我父亲的表情,把头转开,而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不喜欢我父亲的表情——在这时看这样完全无用的闲书,连我这样沮丧的人都做不来——而我父亲是一个‘你也这样了’的复杂表情,诧异、鄙薄、惋惜、幸灾乐祸。
  我们开始吃早饭,有迷龙老婆刚端上来的粥和油条,我不愿意看他们所以东张西望。于是我望见门外的何书光。那家伙站在迷龙家门外,仍然是那样过度的剑拔弩张,当和我对上眼时,便向我招了招手指头,然后走开。我起身跟去。还有两个家伙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我的异样。迷龙和不辣对打架一样敏感之极。
  我出来。何书光站在路边,尽管他一只手就能收拾我,却还毫无必要地摁着腰上的刺刀。我走过去,以死样活气迎对他厌恶加嫌恶的眼神。
  我:“你们已经赢了……没完啦?”
  何书光把一个东西递给我,那东西我没法不认得,小醉门上的木牌。
  何书光:“你那相好的在钉子巷左手第二个院。快被我们弄死啦。”
  我的呼吸忽然激促起来,我把木牌揣进了口袋,而何书光那家伙悠哉游哉地走开——我省得想啦。我只能跟着他。但是迷龙和不辣跑了出来,那两家伙扒拉着我,想研看我身上有没有新伤,而我一直盯着行远的何书光。
  迷龙:“你咋的啦?他收拾你啦?”
  我摇着头,因为不辣已经在地上找了块石头要追上去拍人。
  不辣:“有话你要讲嘞!我开他扎脑壳!”
  我推开他们俩。我跟着。
  迷龙:“你被人拍花啦,傻孩儿?”
  我终于明白我不可能摆脱他们的纠缠:“小醉。叫他们带走啦。”
  于是他们放开我了。他们准备家伙。
  不辣解下了皮带:“迷龙,借下你家锁头。”
  迷龙忙着往家跑:“拿去拿去。”
  不辣把迷龙家的锁头锁在自己皮带扣上。挥了两下,他现在有了个流星锤。迷龙很快从院子里跑出来,拿着衣服,而且就是昨天那件被张立宪划开了的衣服,他老婆刚缝好。
  不辣:“你拿的么家伙?”
  迷龙:“衣服啊。见人得穿衣服。”
  不辣:“你妈妈的嘞。懒得管你。”
  我没管他们俩,我只是跟着何书光那个远远的背影,就像迷龙说的,我已经被拍了花。
  我们走过这七拐八歪的巷道,禅达永远没有正东正南这种方向。何书光在很远的巷口站住了,靠在墙上等了等我们,等我们近了时他吐了口唾沫拐进去。
  这条巷子军人很多,在禅达时间太久,谁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师部的家伙条件比我们好,索性就包下了这条巷子。
  迷龙瞧见路边的一堆石头,就蹲下了,往他衣服里包着石头。
  不辣:“你昨天就是各样死的。”
  迷龙不理,把那个装了石头地衣包在手上称了称重量,不辣也就不管了,反正三个人就来人家的窝点是注定讨不了好的,不辣把皮带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免得挥舞时被人夺走。
  我赤手条条,我捏着的拳头里露出一个石头的尖角。
  我:“我们是来挨揍的吗?”
  迷龙:“扯犊子。”
  我:“追他。”
  然后我们趁着何书光拐过了巷角看不见,猛追。迷龙不辣两个货对这种小伎俩烂熟于心,连招呼都不要打就追在前边。何书光又犯了个赵括式的错误,他不知道打了多年仗的人也许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会学会不再等死。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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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八章
  我们冲过巷角,何书光正因这错沓的脚步声而回过头来,一路上我们的尾随都死样活气的,叫他也放松得很。他瞧见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想拔腰上的刺刀,但一马当先的迷龙不辣着实穷神恶煞得叫他发愣,于是丫服从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撒腿就跑。
  迷龙把他的石头包甩手扔了过去。砸在何书光背脊上,那家伙又跑了两步,摇摇晃晃地摔倒。
  我给了他一脚,迷龙捡了他的武器,又把何书光踢了个滚,不辣快乐地在何书光身上跳了两下。
  我:“左手第二个院门。”
  我们把晕头转向往起里爬的何书光扔在那里,然后冲进那个大开的院门。
  我们冲进院子,我们期待着冲进去就对目瞪口呆的精锐们一顿暴打。然后抢了小醉跑人,但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院子里的精锐们,也包括冲进院子里的我们。
  如果不是那些晾着的军装和随处可见的来自虞师的什物,这里恐怕和任何一个禅达的住户没什么两样,它显然是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单身汉们找来让自己有个放松的地方。单身汉好聚居好扎堆,于是这里也不仅仅是特务营的人。恐怕那些师直属的家伙们,只要跟张立宪们关系好的都会往这里扎,于是我们掸眼看见的是十几个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军人的家伙,不论他们有没有穿着军装。
  余治端着一锅灰乎乎黄突突的糊糊,那是我爱吃而死啦死啦绝不待见的本地小吃稀豆粉,穿着一件雨衣权当围裙。搜索连连长拿着一筐箩饼。他们正在吃早饭。桌子不够,凳子照样不够,坐的站的靠的跟我们真没啥区别。李冰在洗衣服,他站起来时我们只好把他破了几个洞的衬裤一览无余。辎重营副营长撩着衣服在让同僚帮他往背上的青肿涂药,那是不辣昨天拿扁担打出来的。
  帮他上药的警卫连副连长是个上海人。没穿军装,露出一个我们在阿译身上也见过的假衬衣领子。
  最让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张立宪。院里最周正的一张小桌子给了她。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惩罚。小醉也面了壁坐着。正在吃早饭,我真高兴她吃得那么香甜,甚至因为背对着院门而没瞧见我们进来。几年的禅达生活让她对那种食物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是把饼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而更让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张立宪,他肯定是整个院子里衣服最周正的一位,连一身的披挂都没卸掉过,并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团任何一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单膝跪着,像足了一个求婚的姿势——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使的,而他又很想和一个对着墙坐着的人脸对脸地说话。
  桌上放着两块很紧俏的香皂,那是张立宪的馈赠,以及张立宪老哥刚才又拿过来的几张饼,张立宪侧对着我们在那轻言细语,因为太全神贯注也没看见我们,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来啥意思——又沮丧又绝望,又容光焕发,一个折腾自己的傻子。
  日常琐碎的那些嗡嗡声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张立宪之外的所有人和我们面面相觑。
  虞师的大男孩们算把自己狠狠难为了,他们吹嘘着要‘包了’小醉以便惩治,帮凶大把却找不着够种的行刑。然后他们的小老大发现逮来个小姑娘而非悍妇,这小姑娘还是自己同乡,这事就彻底串味了。他们一边罚小醉面壁思过,一边送来香皂和早饭,张立宪半跪在一个男女授亲不受的距离上聊着三峡与青城山。
  余治慢慢放下锅子,李冰慢慢从水盆里操起那块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卫连副连长放下药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龙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凶器做无声的吓阻——而张立宪倾心全意的,一厢情愿地和小醉说得好不热闹。小醉现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饼,但在张立宪那个傻蛋眼里看来,小醉那副饿惨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
  我们还真是没听过张立宪把四川话说得眼下这么柔和,他说家乡话一向是觉得那种狠巴巴更适于骂人的,而现在阿译跟他比都可算硬刚刚了。
  张立宪:“……打完这个鬼仗,我硬是要回老家克安逸一下子了。顺个便送你回克,你讲要得不?”
  小醉没断过吃,就连正眼也没掸他。“要不得嘞。我老家莫人了。”
  张立宪就惘然了那么几秒钟:“寻一寻,总还是有的嘞。”
  小醉:“莫搞头了。我跟我哥哥出来的,我哥哥早就寻过了。”
  可怜的辎重营副营长,两只膀子朝着天,连脑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转着圈,裸着个没人给抹药的脊梁找药。
  辎副营长:“药嘞?药嘞?你们几个宝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然后我们背后来了声气急败坏的暴喝。来自刚挣进来的何书光:“打呀!扁脑壳先下手为强啦!”
  不辣回头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让何书光又滚出了院子。终于乱了,李冰抡着搓衣板冲了上来,那块板被迷龙一石头包打作两截飞了出去,险些开了警卫连副连长的瓢。警卫连副连长去抢地上的棍子,却发现余治和他在抢同一条棍子,要同袍情义便不好要屁股。警卫连副连长放弃了那条棍子,却被我对着屁股一脚踢成了马趴,然后不辣和抢到了棍子的余治纠结在一起。
  张立宪从桌子边弹了起来,立刻又是大将风范了,摁着个刺刀把儿装虞啸卿。这里根本是虞师暴力团的扎堆地儿,十几个闲散人等挥着乱七八糟地家伙扑了上来。我们仗着个突然还暂时能够应对,夹着小醉情急的叫唤。
  小醉:“你们不要打捶嘞!快走!他们脑壳乔得很!”
  那就是脑袋有问题的意思,张立宪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辎重营副营长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蒙头布,死死抱着迷龙的腰以便让另外几个上来揍人。一个空碗飞过我的头顶砍在他的头上,我和个勤杂兵扭在一起。摁着他的头,我回头瞧见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张立宪左右不是人地看着她逞凶——然后我摁不住手底下那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过他的头顶摔了个嘴啃泥。
  摆脱了辎副营长的迷龙把石头包抡了两个圆。自己差点刹不住脚,但总算也把包围圈给逼开了些,然后他向着张立宪叫嚣:“四川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张立宪说四川话可不是让人学来调侃地,摁着刺刀柄又晃了上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迷龙又把他的石头包抡了过去,张立宪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的一挥,迷龙的兵刃便又开了个大口子,石头落了一地。
  我被勤杂兵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迷龙你傻呀?!”
  张立宪看来很喜欢用同一种方式再揍迷龙一回,迷龙手上一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过来,抬了刺刀柄看来便要对着迷龙的脑袋杵一下。那一下却没能杵得下来,又向迷龙围拢过来的家伙们忽然散了开去,张立宪泥雕木塑地站着,刺刀柄仍悬在迷龙地头上,却被迷龙揪着衣领。
  我算是知道迷龙跑回家一趟干啥去了——他手上抓着一个破片手榴弹,大拇指上扣着手榴弹的拉环。那小子得意得不行,还要拿脑袋往刺刀柄上蹭。
  迷龙:“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气不好,一敲就爆。”
  他给了张立宪肚子上一拳,张立宪弯了一下,又挺直,又一下,又弯,又挺直,迷龙乐了,狠狠地来了一脚,张立宪弯了,又直了,然后摔在地上。
  迷龙举起了手榴弹,让想冲上来的人又退了回去。
  不辣手上卡着一个,自己的脖子被另外一个卡着,终于是大家放手。我从勤杂兵的屁股下挣起身来。我们随手敲打着刚才把我们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观八方地靠近迷龙,后者现在正在收拾余治。一个手榴弹不可能震住一群同样喋血生涯的人,实际上他们的顾忌是这样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快带了人走路——小醉,你过来。”
  小醉便连忙过来,还没忘了带上那块紧俏得很的香皂,还没忘记低身跟张立宪说一声:“谢谢你啰。”
  不辣也听话,抄过来——不听话的是迷龙,永远是迷龙。
  迷龙:“我还没完呢!”
  我:“见好就收吧。”
  迷龙没理我:“把脚板底都给我抬起来!”
  我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只好苦笑,迷龙挨个察看踩过他脸的脚板心。
  而何书光,不辣刚才那一脚给得不轻——第二趟挣进院子里,也是个乔脑壳,啥都不看先开始嚷嚷:“放趴他们!”
  迷龙一个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
  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还没及放下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脸上照印一个脚印。
  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
  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
  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不,放地上!”
  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
  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
  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
  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
  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了。
  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
  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的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
  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
  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的勤杂?”
  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
  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
  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
  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的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的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
  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
  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的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像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
  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像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他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同学。鞋印在脸上尤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干倒三次。
  何书光:“怎么能教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趟了来回?”
  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
  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就走。
  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
  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的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
  死啦死啦就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
  死啦死啦:“嗳呀,师座!”
  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的,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
  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梯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
  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
  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谁都听不懂了:“嚯!你个葳货扯洋盘着瘾啦……”
  但是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张立宪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像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的家伙事落了一地。
  虞啸卿黑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他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的错觉。
  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
  虞啸卿:“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你的师座……”
  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
  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的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
  虞啸卿的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
  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
  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像枪一样的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的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
  死啦死啦:“没事。”
  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的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
  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
  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的头。”
  虞啸卿:“你是二十记。”
  张立宪:“是。”
  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
  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死啦死啦:“……没有。”
  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的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有的。”
  死啦死啦:“……没有。”
  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
  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
  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
  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
  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的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
  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的师座身边走过。
  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
  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的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的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
  我:“……郝老头怎么来啦?”
  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
  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
  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
  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
  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
  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
  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
  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
  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
  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
  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
  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
  迷龙!“你跟那么个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唠啥呢?你想做阿译的学徒啊你?”
  郝兽医:“莫啥莫啥。他会讲老家话,我跟他讲老家话。”
  不辣:“你哭么子嘞?”
  郝兽医:“老人病。见了猫猫想哭,见了狗狗想哭,黄土都埋到这了,见了雷宝儿连捶天抢地的心都有……见了你们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丧嘛。”
  但是郝兽医晃了晃,忽然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我们当他是体力衰竭,那在我们不是大事,所以我们又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
  郝老头子的眼睛浑浊得吓人,茫然地看了看地面,又摸了摸地面,用一只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触空气,又把手指塞进嘴里品尝刚沾上的空气。他看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周围的一切,如果你把一只在黄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进滇西的山峦,那狗只怕也会像他这样,生活中对它最重要的一切:阳光、空气、呼吸、土质,全都变了。
  我们回到他身边,迷龙和不辣,虽刻薄,实则关切,在他眼前晃着手指头。
  郝兽医:“……黄土坡坡下大雨啦?这风咋甜丝丝呢?”
  迷龙:“咋啦?失心疯?”
  郝兽医:“……我这是在哪?”
  不辣就高兴得不得了:“我是哪个?快讲快讲,讲不出来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郝兽医:“你娃是不辣嘛。可我这里在哪块?这是哪呀?”
  我不想说话,但就我一个二十多的人眼里看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吓人也深得吓人。我伸了两只手,给他扒拉开来。
  小醉发急:“你们不要吵。要老爷爷自家想,自家想出来才好。”
  迷龙:“呸他的老爷爷,他是六十岁的大小伙子。”
  我:“五十七。”
  死啦死啦:“闭嘴。”
  于是我们闭了嘴。我们看着一个老头坐在那苦想,让他不到六十的年龄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岁,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条皱纹一那当然是徒劳。
  后来我们搀起了郝老头,沉默地离开这里。
  我们扔下了虞师座,可我们看见一个记住了我们和自己,却丢失了整个世界的老头。郝兽医几分钟后就恢复了记忆,甚至忘掉了他曾对着唐基哭没于是我们来的时候很热烈,走的时候像灰孙子。
  一辆破卡车停在我们旁边,蛇屁股坐在司机身边。抢到了喇叭往死里摁。
  炮灰团的一切都是破烂的,油是最劣质的。于是我们也淹没在劣质的油烟里。
  死啦死啦他们都已经上了车,我还在车下,在油烟里,我尽量把小醉推出油烟之外,我不喜欢这种告别,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告别。
  我:“走吧走吧。回去回去。”
  于是小醉把她手上抓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那是张立宪送她的香皂:“你要多洗澡。
  我抓在手里,我不想要,可我甚至不喜欢推搪,只好报之以言辞的抗议:“再洗也香不起来。”
  不辣在车上捏着郝兽医的鼻头,已经恢复过来的郝兽医敲他的脑袋。
  迷龙一边帮着我上车。一边粗野地笑谑:“要洗澡啊!我摁着他洗,有老婆啦当然要多洗澡!”
  于是我上车的第一件事情是暴踹他。车驶动。我借此逃避我不想要的告别。
  车颠颠的。烟气腾腾地行驶在我们走过无数次的路上。
  我们或坐或躺着,在后车厢里远望着渐远的禅达。它已经不再是青空了,一触即发的战争让我们放眼即是烟尘。
  禅达不再清净了,虞师的备战让这小城上空烟尘滚滚,如同锅盖,锅盖下的城市如同蒸笼。我们想不起禅达曾经的明朗清新,它曾经千年无战争。我们说不出什么,因为我们同样是蒸笼里的包子和馒头。
  我从炮眼里看着对面的南天门,南天门一成不变,还是那样,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无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门上,我用后脑勺研究着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师的攻击被迫无期滞后,于是我们活着,活得很高兴。若为安逸故,两者皆可抛。日军想必也很高兴,因为永无休止的炮仗终于停止。
  克虏伯钻进来,拿着一枚三七炮弹,两只小眼放着光:“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死啦死啦:“打一炮做什么?”
  克虏伯立刻便以为自己会意了:“嗯,打两炮!咱们又不是叫花子!”
  死啦死啦:“打炮做什么?”
  克虏伯便小眼炯炯地愣在那,并且炯炯很快成了黯然。
  我头也不回地:“出去。团长他老人家在坐月子。”
  于是克虏伯讪讪地出去,胖大的背影充盈着失意。
  克虏伯落落地拿着他的炮弹走过战壕。
  郝兽医正带一张失落而茫然的脸,鼻孔里堵两个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战壕脚,但愿不要又治成截肢。
  迷龙拉了他们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个水烟筒,在那你传我我传你地吸着,彼此被呛得昏天黑地是他们的娱乐。豆饼在那里洗着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但也并不能逃开被他们时时喷云吐雾过去的噩运。
  丧门星弄了个炭盆,几个破瓦罐上拿铁丝绑了长把手,一会放点茶叶,一会加点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脸虚心求学的样子窝在旁边。也别管他们在爆什么玩意,总之是件只要有事就绝不会去费功夫的闲玩意。
  最近很消闲,悠然见南山,因为我们中间那颗过度活跃的灵魂终于消停。我知道虞啸卿和孟烦了地脑袋同时在他脑袋里打架。这回好像我赢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后尘,正在变成我们。人渣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用后脑勺也看得见他的无所作为。用脚趾头也闻得出他的沮丧。”
  拿着炮弹过来的克虏伯引起了骚动,顿时每个人都忙着收拾那点破家什。
  迷龙一手拉着柯林斯,一手拉着豆饼,柯林斯绝不放弃他刚喜欢上的水烟筒,豆饼抱着大盆的衣服。
  迷龙:“快走快走。我儿子又要玩炮仗了。”
  克虏伯悲苦地:“今天不打炮。”
  不辣:“……”
  丧门星:“他哪会扯谈?他除了吃就是睡,战防炮就是他娘他老婆他妹妹他女儿还有他们家的母蚊子。”
  克虏伯:“我饿了。”
  不辣鼓出一腮帮空气,蛇屁股嘿的一下抽爆了,他们用那空气声来表示一无所有,克虏伯也并非有多饿。郁结地回他的炮位,而且人渣们关心的也并不是他。
  迷龙:“该死不死的怎么半死不活的?”
  人渣们就一起看防炮洞。郝兽医没看。郝兽医一口气似乎要叹穿五十七年的悠长。
  迷龙:“老不死地怎么也半死不活的?”
  那不是问候而更像慨叹,然后人渣们继续各有各忙。
  我还在那装模作样拿个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南天门,一只鞋猛砸在我的头盔上,这样粗暴的举动目前只可能来自我的团长。
  死啦死啦:“不要拿后脑勺看我!”
  我恼火地转了头:“谁像你个肚脐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只鞋也飞了过来,我算知道人为什么要穿两只鞋了。
  死啦死啦:“也不要转过来看!”
  我愣了一下儿,把两只鞋给他踢了回去。我扯了我床上的被子,从脑袋上蒙了下来,现在我的背影对死啦死啦来说像一床会走路的被子,然后我对南天门使用着望远镜,一边从被子下瓮声瓮气地发着抱怨。“这样好了吧?没事就龌龊,安逸生事端。谁也没瞧你。你现在活脱一条九头蛇。倒有八个脑袋在瞧着自己过不去。你何不去找点事干?”
  死啦死啦:“没事做。”
  我:“麦师傅很想跟你摆摆美国龙门阵。全民协助很想你带他去打猎,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许还没死光的流亡日寇。丧门星熬了马帮茶想请你喝……”
  刚踢回去的鞋又飞了过来,我愤怒地转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头,因为第二只鞋又焦不离孟地飞了过来。
  死啦死啦:“不要装模作样地看着南天门!你干嘛不拿个破望远镜去看屎老大搬牛粪?!”
  我忍无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掷:“我看你就够了啊!——你要的啊!”
  在这场抓起屋里的任何东西投掷对方地战争中,我占了上风,因为我站着,而他就是赖在那里不起身,但他没东西可扔的时候就拍了一下——
  死啦死啦:“狗肉,给我上!”
  我:“……什么世道啊?!”
  狗肉愣了一下,当确定这不是开玩笑,就冲着我冲了过来。
  我吓呆了。
  我拿床被子抵抗着狗肉的咆哮,从防炮洞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狗肉比我的团长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后有机会把被子扔回屋里。
  我:“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见南天门啦!——它在不在那关我们屁事啊?要不要我们挖个坑把你埋啦?”
  人渣们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有点事了。迷龙乐得跟个贫嘴老娘们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龙的头:“迷龙,给我上!”
  迷龙抓着我就咬了一口,然后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来:“丧门星,给口马帮茶。”
  丧门星从他的瓦罐里整出那么一小杯来递给我。
  我:“太苦啦。放多点糯米。”
  丧门星就从他身上的一个小包里给我按粒算地加着糯米。我啜饮着那又苦又热又香的玩意,我们的人渣又回复了无所事事。我们讪笑着,观望着克虏伯无处演泄地在擦他的炮。用一根铁条绑了布条在炮管炮膛里抽抽拉拉。
  我感觉到一道愁苦的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于是我转头,看了一眼郝兽医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无聊和他的衰老对视。我也迅速挪开了我的目光。
  我错了,我的团长不会像我,我们都只会越来越像我们自己。时间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条蛇,我们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谓始,何谓终。
  我恹恹地走向我的晚饭,死啦死啦跟在我后边,比我更加恹恹。我们的晚饭和在那些说是临时却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里,在它和我们之间隔着柯林斯和阿译像验枪通过才能吃饭是死啦死啦自两个美国佬来后订下的规矩。
  柯林斯又公报私仇地让等着验枪的人先吼歌。吼那首愚蠢之极的癞皮狗,“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汪汪汪”什么的。麦克鲁汉老远便看见我们,很振作地过来整个阵地上怕也只有他们两个美国佬很振作了。
  麦克鲁汉:“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寻求一个解释:“啥意思?”
  我有气无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没错,他爱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样活气地:“哦。真不赖。”
  麦克鲁汉:“有空我也许该枪毙你的翻译。可现在我想说,先生。我认为制止一场败战的人比在战斗中牺牲的人更该称为英雄!尽管你没被人当作英雄。跟中国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并不像在美国那么容易……哦,当然在美国也不是那么容易,你看看我。”
  我:“看出来啦。你甚至都孤独到和我们成了朋友。”
  麦克鲁汉:“我们现在就毙了这个翻译好吗?”
  死啦死啦:“先留着吧。没子弹给他白瞎。”
  我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会活下去的。”
  麦克鲁汉:“好吧。那天你也在,你们俩做了好事。那么,为什么沮丧?你可以把消灭法西斯作为你的事业。可为什么要为一场错误的战役而遗憾呢?”
  我对死啦死啦翻着白眼:“为什么?”
  死啦死啦:“麦师傅,这场仗只要打就是错误的吗?”
  麦克鲁汉:“我早说过了。你们的高层想打,有几场中途岛和北非才能让这雨林成为万众瞩目,可不是由他说了算。军事胜利能带来物资和政治胜利,英国、苏联,所有的盟国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战场上。”他调侃着,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讽:“哦,还有我的祖国。三个现代军事强国和你们下这盘棋,而你们是唯一一个古老的近现代国家……如果我直说落后,你不会说打倒帝国主义吧?”
  我:“打倒帝国主义。”然后我胜利地向着死啦死啦:“听见啦?”
  麦克鲁汉:“你们的师座从来不管这个,他只想打仗。他和你们的军长、战区长官们竭力促成这场战役,他们只想壮大自己。”
  死啦死啦:“他不是这样想的。您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并没有半个美国被人占领和屠杀。”
  麦克鲁汉:“也许吧。我特意把这个送给你。”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看着麦克鲁汉递给他的东西,一张他的照片,来自麦克鲁汉那一车零碎中的相机,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老哥被扎满了大头针。
  死啦死啦:“这是什么美国把戏?”
  麦克鲁汉:“你是个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和你的军队——否则我只好像个中国老太太一样诅咒你了。”
  他一向刻薄的脸上竟显得有些友善,死美国佬微笑着,而死啦死啦以苦涩还他的微笑,他拿着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
  死啦死啦:“……你也是个好人。”
  然后他就把麦克鲁汉扔在那里了,我跟着,因为麦克鲁汉的茫然而向他报之一个鬼脸。而我们要进的饭棚,迷龙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开交,迷龙快把他那枝半拆开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对大便般的嫌恶表情,真难为他们俩,一个光会几个英文单词,一个光会几个中文单词,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只鸭子还要热烈。
  迷龙晓之以理:“LOOK!LOOK!看!干净的!”
  柯林斯猛扇着自己的鼻子:“瞎忽悠!EXCRETA!”
  迷龙动之以情:“I!HUNGER!MY!FRIENDS!”
  柯林斯:“擦它!擦它!没饭吃!”
  迷龙没辄,把机枪扔给豆饼:“擦它妈的!”
  柯林斯抢了机枪扔还给迷龙,顺便把豆饼推擞进饭棚:“欺负人!
  迷龙:“我整死你!”
  柯林斯:“我整死你!”
  阿译忙不迭地来喝斥:“不得对外国友人无礼……”
  迷龙、柯林斯便异口同声:“FOOL!!”
  我们在这种乱劲中想进饭棚,偏柯林斯在这方面是一个不拉,一只毛手就伸了过来:“WEAPONS!”
  我的枪倒擦得干净,开膛即过。死啦死啦的枪可比迷龙还过,从枪匣里掏出来时便掉着土渣,柯林斯再打开一看,便做出个呕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EAT!”
  我:“你没有饭吃。”
  我们都又惊又喜,期待着他像迷龙那样大闹一番,可那家伙只是哼了一声,对柯林斯点了点头:“喔,那就不吃。”
  然后我们讶然地看着那家伙离开。
  我拿着一个杯子在空地上寻觅,远远地我看见死啦死啦扛着一架梯子蹒跚过去。他现在似乎比我更爱好往没人的地方扎,他把梯子架在我们搭的某间破房子上,然后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看了他一会,他脸朝着南天门那个方向,从他这个角度南天门被祭旗坡挡了,所以他只能是在看云,而一个家伙看着随时幻变的云层,你根本不好说他在看什么。
  我就着梯子往上爬,那是个背后生眼的货,我爬半截他开始推楼梯。
  我:“嗳!嗳!洒啦!好东西!”
  于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边放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肉罐头。死啦死啦看了会云,然后往杯子里张了一望,闻了闻。
  我:“威士忌。全民协助偷麦师傅的。规矩是你订的,总也要给人下个台阶。”
  死啦死啦:“他做得很好。”
  我:“吃吧喝吧,你不就喜欢新鲜玩意吗?”
  死啦死啦就茗了一口酒,然后差点喷在我脸上:“你想毒死我吗?”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还是不错的威士忌,我想该是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头:“土包子一个。这个可以吧?腌牛肉。”
  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既然惯他了就惯到底吧,我拿从他们那里抄来的叉子喂了他一块,然后看着他那个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我:“……你一直连大便都吃得下的!”
  我把那个罐头也在旁边坐了,我在屋顶上躺下来的架势快把屋顶也砸塌了,我也瞪着山脊之上的云层。
  我:“……你爬到这上边来,是觉得这样离死去的弟兄近一点吗?”
  他没吭气,我转头看了眼,我得承认,他现在的举动比承认或者否认更让我气结,他在看从我家抄来的《******》,而且是那种只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我:“******不是这么看的!”
  他没吭气,而我听见郝老头在下边叫我:“烦啦?烦啦?”
  我探出半拉头。郝兽医扶着梯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怜巴巴不是因为他想做出可怜样,而是他最近身上总有种让人看了就想哭的劲头,怪兮兮的。
  郝兽医:“我听见你在上边嚷。”
  我:“我有酒,还有肉,郝老头你要不要吃?”
  郝兽医:“不要。”
  我诧异到忿恨:“这都被美国大头针扎了吗?”
  郝兽医:“烦啦,就你一个人?”
  我:“就我一个活人。”
  郝兽医:“你跟我唠唠行吗?”
  我:“那你上来。”
  郝兽医:“我上得来吗?劳你瘸步,咱们找个清静地方。”
  老头子说着就走开,佝偻而蹒跚,我看了会那个背影。那么伶仃的个背影实在没法不让你着了魔似的跟着。我把杯子和罐头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把叉子上罐头上竖插了,我拜了一拜。
  我:“尘归尘,土归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无阿弥多婆夜那啥的。”
  然后我爬下梯子。跟着郝兽医。
  我追着那个佝偻地背影,我跟着郝兽医。
  我:“你要去哪里呀?”
  郝兽医:“寻个清静地方。这里哪都是人。”
  我:“鬼门关倒是够清静啊!”
  郝兽医:“年青人,嘴毒要触忌的。你快呸。呸呸。”
  我:“呀呀呸。小太爷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我看老头子走着,在身上摸索着,念叨着。
  郝兽医:“……我那锁钥呢?我锁钥又寻不见嘞。”
  我:“……”
  郝兽医:“什么锁钥?我家里锁钥嘞!这回家咋开门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张一半在现如今,一半在过去的混乱的脸。我搀住了他,或者更该说我搂住了他的肩。以制止他那徒劳的寻找。
  我:“别寻啦。锁钥在我这,到家就帮你开门。你老人家现在要休息。”
  郝兽医:“你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我是谁?老爷子?”
  郝兽医:“你娃娃又来耍人,我不认得哪个还不认得你?福娃你个小猴子,不要你去当兵你非去当兵,现在你爹都当了兵啦,你还不回来。”
  我愣了一下。
  我初以为他在占我便宜,但我后来发现没有人会那样甜蜜而伤感地占人便宜。于是我相携相扶着这个脑子烧糊涂了的老头子,像儿子扶着老子。
  郝老头子终于找到了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在那撮了堆土拜对岸死人的地方。郝兽医张罗着一截树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椅子。
  郝兽医:“坐嘞,上座。”
  我:“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郝兽医:“这地方哪有炮炸过?就是个闲散地嘛。”
  我:“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实多啦。”
  郝兽医:“请上座。”
  我就坐了。然后被郝兽医眼光光地看着,我开始后悔来了。我不喜欢被人那么看,我用稀里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郝兽医:“啥爹不爹的,你神经呵?”
  我:“……您老人家眼里我现在是谁呀?”
  郝兽医:“孟烦了呗,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娃娃。”
  我只好苦笑:“老头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诉我,梦游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会失心疯?”
  郝兽医:“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咕着他的旱烟袋:“抽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
  郝兽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怎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郝兽医:“你娃娃嗳,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老也是个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郝兽医:“嗳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砂土了,我撮着砂土,我犯着犹豫。
  郝兽医:“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我:“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郝兽医:“也不打炮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是你治不好嘛。”
  郝兽医:“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郝兽医:“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郝兽医:“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我:“……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郝兽医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
  郝兽医:“我发誓。”
  我:“斗个嘴扯上几千里的外的人干嘛?——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清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我:“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胡粘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郝兽医:“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我:“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撩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
  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啥玩意?”
  我:“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郝兽医:“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郝兽医:“……那这事、这不对啊!”
  我瞪着老头。老头在发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我也发急。
  我:“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郝兽医:“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我:“你前言也搭下后语!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郝兽医:“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我:“………………你大爷的!”
  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吓在那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
  我:“你我有过什么呀?又还有什么没做啊?现在我们又是军人啦?给你指条路,说是回家的,只是要你拿死人来铺?可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呀!让他们打去!让他们去打!他们油光水滑的,皮肤下的油脂该耗耗了!你说话呀?你让我说了就要说透啊!在丛林里流亡,回城里也不辉煌,还觉得欠了一屁股债!管他鲜花和流弹,全他妈的没有方向!”
  郝兽医不说话,他坐在树根上,把脑袋顶在树干上。往常我早已会去关心他,但是现在不。
  我:“你说话。你说不对,该打打,该骂骂。”
  郝兽医摇着头,由于他脑袋顶在树干上,更像是拿他的脑袋钻树干。
  我:“我不是我们中间最怕死的,我只是太明白,让炮灰团去打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龙、不辣,南天门是什么?它值这个?告诉你个秘密,地球是圆的,在转,半个地球都在打。咱们停下,管它的。南天门会转到咱们跟前,塌掉。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回家。”
  郝兽医摇着头,钻大树。我有点操心他的脑袋,那一定很痛。
  我:“我不想看你这鬼样子,你就给我看这鬼样子!你说大道理啊?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志人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对吧?那是顾炎武说的,我是孟烦了!”
  郝兽医:“……我是伤心死的。我早跟你说过。”
  我:“………………你大爷的!我最怕你说这屁话你就拿出这句屁话!”
  郝兽医:“我真是伤心死的。”
  我:“我走啦!你在这慢慢磨大树伤心死吧!只怕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啦!”
  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连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见那老头子绝望地拿脑袋顶着大树,多少年之后,我如果哭醒,一定是这一景又复现于我的梦境。
  但是现在,年青的孟烦了快气炸了肺,尽管这种气更多是因为心痛,但是表现出来时是暴烈的——我气极了又回头叫嚣:“没人会伤心死的!”
  但是老头子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张纸,看着。我没法不好奇,我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开玩笑送他的字,老头子先看了我爹写的那面,又看我写的那面。
  郝兽医:“……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你别看那边!你这人不经逗啊?”
  但郝兽医就看着我写的那面: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我:“开玩笑的!”
  郝兽医:“这写的就是我呀。”
  我:“这写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做什么也都没用的人!”
  郝老头子头顶着树,声音传出来瓮声瓮气的很怪,那也就更让我生气:“我已经这样了,这辈子啥也没做成。你们还要这样吗?”
  我:“我们在还我们祖上欠的债!我们吃了很多很多的亏!没便宜轮到我们占!记得康丫吗?他永远在跟人要不要的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更多的便宜给他占!我们只是在保除了我们没人稀罕的小命!”
  郝兽医:“……康丫说他看不清。”
  我:“你看清啦?神仙!”
  郝兽医:“……我是伤心死的。”
  我:“雷劈了你吧!没人会伤心死的!”
  郝兽医没说话,只是仍然将他的头抵在石头上。我忿怒地走开,本想松松心却碰上这么大个疙瘩,现在我只想离他远点,我回头又瞪了瞪他,他还是纹丝不动。
  然后我听见来自对岸的炮弹出膛声,我回头,愣了半秒钟,我认为它一定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是那迅速变成一种在我们头顶的空中辗压空气的声音,没错,它就是冲我们来的。
  我:“兽医!躲!”
  老头子头抵在树上,还是纹丝不动,我冲向他,我刚迈开步子,炮弹在他身周炸开了。我被气浪冲撞得摔在灌木丛里,我爬起来,老头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间试图找到老头的影子,哪怕是尸骸。半张被撕碎的纸头从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我忽然间福系心灵,我发着抖,一步步走向下边便是怒江的悬崖。为了避免日军再来一发冷炮,我趴下了,我在草丛中爬行,从草丛中探出我的脑袋。
  ——郝兽医平张着双臂,用一个十字架一样的姿势俯卧于悬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砾之间。
  我干张了张嘴,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那个黄昏直到第二天凌晨,我们——炮灰团所有的人,都疯了。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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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二十九章
  日军的炮弹在我们的阵地上爆炸,我们也同样向他们倾泻着——重机枪、仅有的一门迫击炮、调到了最大射程,已经不管有没有准头的掷弹筒——把我们一切寒酸的****储备向他们扔了过去。克虏伯拉着他的战防炮在壕沟里寻找着新的阵位,这回他不用一个人拉了,不辣和蛇屁股都一声不吭地在帮忙。
  迷龙打掉了几个捷克弹匣,轻机枪在这距离上的盲射接近徒劳,他自己也知道,一骨碌起来便去把重机枪手崔永从他的枪位上扒拉开,顺手把捷克式往人怀里一扔,“换着打!”
  崔永:“你这破枪也打不着呀!啥也打不着呀!”
  但迷龙早已经不管了,早已经沉浸在重机枪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了。迸飞的弹壳后有一张仇恨的脸,而我们已经很久没能看见迷龙仇恨的脸。
  那天我们和日军打了自上祭旗坡以来最激烈的一仗,激烈到完全不顾我团寒碜的****储备,声势之大搞到虞啸卿亲命发来了补充****的卡车。这一切是为了一个活着不多死了不少的破老头子,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从不恶毒中国人习惯为死人说好话,这是我能为他想到的最好一句话。”
  死啦死啦赤裸着上身,扛着一箱刚发上来的战防炮弹,他活似一个烟熏火燎的太岁。
  死啦死啦:“找着没有?孟烦了。你瞎了你的狗眼!”
  我一直趴在战壕外,流弹在我头上穿飞,我很树大招风地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炮队镜,而且我没瞎我的狗眼。
  我:“找着啦!闭上你的狗嘴!”
  死啦死啦就把一箱炮弹摔在地上,那阵铿锵声让人直担心炮弹会被他摔炸,“克虏伯,把炮拖过来!”
  他们开始挖筑一个新的战防炮阵地。我从沟沿外出溜下来,这事我帮不上忙。我看着祭旗坡上空穿梭的弹道。
  我们停下,地球还在转,几天的宁静,方便日军垒筑了新的阴险的炮位。它啃得很准。战争并不因我们没做什么而停滞,同样,你使足了劲也感觉不到因你而生的动静。
  死啦死啦百忙中抽身对着迷龙大骂:“迷龙,你滚下去!你会用马克沁?”
  迷龙红着眼:“我整死他!”
  死啦死啦:“滚下去!”
  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和迷龙一起逶迤地走开。
  弹道在头上飞逸,是我们打向日本人的,也是日本人打向我们的。我伸出一只手,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我手心里穿行。我和迷龙。我们俩无能为力地坐在这里,我们也许愿意把自己当作炮弹扔到对面南天门上去炸了,但我们只能坐在这里。
  我:“……他就是只报丧的老乌鸦,又像个做法事的。谁都救不活,就能给死人做做饭,顺便当仵作。伤员一看他过来就吐口水扔石头。说,滚蛋,离我远点……”
  迷龙发着呆:“……谁呀?谁呀?”
  我:“不过,到死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手可以握。”
  迷龙:“闭嘴呀。闭嘴。”
  我:“好了。现在咱们死的时候没手可以握了。”
  迷龙吹牛:“握我的。”
  我:“拿来”
  迷龙把手伸给了我,我握着。他撑了五秒钟。然后摔开了。
  迷龙宣布:“我鸡皮疙瘩掉了。”
  我于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你瞧。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你要死了,他把手伸给你。他很歉疚,因为你要死了,他还活着——别人不会这么想。你我都不这么想。”
  迷龙呻吟:“闭嘴呀,闭嘴。”
  于是我闭嘴了,听着来自战防炮炮位上地炮声。
  我们不仅失去了一只在死时可以握住的手,还丧失了我们中唯一地老人。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他现在做了装弹手:“打!”
  克虏伯猛拉闩,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射击。
  弹壳铿锵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虏伯射击。一个专注,一个癫狂,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射来的弹道。
  克虏伯:“横澜山也开打啦!”
  死啦死啦没理,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打!”
  克虏伯射击。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囤积的炮弹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礼花。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缝下,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迷龙叫唤:“找着啦!”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过来,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
  迷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
  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我呆了。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无心把郝老头的下葬弄成仪式或闹剧,没有隆重到非得团座主持的葬礼,葬在一个不会落炮弹的地方,足矣。所以我的团长是在逃避,虞啸卿一刀刀都砍在了点上,他只好逃避。
  我们把白色的兽医连板抬放进棺材里,我们看着那个白色的人体。
  白色的躯体已经成了黑色的土丘,我们对着黑色的土丘,蛇屁股把一个木牌子钉了下去:少尉军医郝西川之墓,陕西西安。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
  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
  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
  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
  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
  蛇屁股:“不辣。”
  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
  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
  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蛇屁股:“你最好就什么都不要说!你就站在那里卖呆,什么都没有做!”
  我:“……没一个做像样的!”
  不辣:“那你来罗!”
  迷龙:“你们都一帮欠埋的!”
  豆饼:“嗯!”
  蛇屁股:“你是迷龙的死屁精,乡巴佬势利眼!”
  迷龙:“动他一下我整死你。”
  克虏伯:“别吵啦,别吵啦。”
  不辣:“死猪脑壳!”
  克虏伯:“嗳嗳?”
  蛇屁股:“嗳嗳也是死猪脑壳。”
  死啦死啦蹲在旁边,一声不吭,玩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挠得头皮屑满天飞舞。我们在郝兽医墓前争吵。已经有点推掇动手地意思。
  郝老头也许该料理好自己的葬事再去,他是我们中间殡葬经验最丰富的人。我发誓我们都想把自己那份做好,可最后就做得越来越糟。我们只剩下把事情搞砸的经验。
  丧门星:“人来了。”
  言简意赅,他说的是虞啸卿一行已经下山。正走过我们视野中的空地。
  我们立刻安静了,没人想也没人敢在那帮冷面煞面前吵闹,何况虞啸卿那一行心情明显糟透了。虞啸卿步子很僵直,两条腿倒像是弯不过来,走得也打晃,倒要他几个瘸着的手下搀着。他们走得很悲愤。冷峻,目不斜视,倒像在寒江边冰冻了整个晚上的丹顶鹤。
  迷龙只好把笑闷在嗓子里:“……那孙子,一直跪着吗?”
  我也同样,笑得好像咳嗽:“他恐怕……干得出来。”
  克虏伯:“三个多钟嗳。乖乖弄里个冬。”
  但我注意到一件不好的事情。死啦死啦猛烈地挠着头,越挠越挠。我觉得他差不多要把自己的脑花给挠出来了。虞啸卿们迅速上了他们的座车,虞啸卿不愿意坐。僵硬地站着,扶着枪架,唐基坐在张立宪旁边地副驾座上,然后死啦死啦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要惹事。
  死啦死啦:“师座!”
  虞啸卿回头,眯缝着眼瞧着他,泥人也要早被惹爆了,何况虞啸卿不折不扣是个火人。
  死啦死啦就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手上拿着什么,挥了一下,手上的那玩意划着抛物线向虞啸卿的吉普车飞了过去。
  那是一枚MKII型破片杀伤型的手榴弹,而且我肯定就是几天前他从迷龙手上下的。
  准得要命,“当”地一声,那玩意结结实实砸在吉普车的后厢,从椅背土弹到椅垫上,又从椅垫上弹到虞啸卿脚下,然后在虞啸卿脚下滴溜溜地打转。一秒钟的哑然,然后那个小车队上的人们哄的一下作鸟兽散,和虞啸卿不一辆车的何书光们猛翻下车,藏在了车身之后,和虞啸卿同车的唐基以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敏捷翻身下来,他老精得很,一头扎进了车下。张立宪为自己找的是车头位置,但他刚藏好又跑了回来,想把他的师座扑倒。
  ——他的师座一直冷冰冰地看着那枚手榴弹在脚底下打转,然后随手把张立宪摔开。
  虞啸卿:“别出洋相。”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没拉弦的手榴弹,对着死啦死啦摔了过来。死啦死啦没怎么丢脸,伸手接住。
  虞啸卿:“你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有件不怕死的事情,要找不怕死的人一起做。”
  虞啸卿嘴角都没动,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有个半个笑容:“你何不再来一次?”
  死啦死啦:“不敢。”——可他还真就把那枚手榴弹给扔回去了,这回虞啸卿有预备了,伸手接了。然后那家伙下车,过来,顺便把手榴弹拍在死啦死啦手上。
  虞啸卿:“上哪儿?”
  死啦死啦指了指我们在山下的临时住处,虞啸卿一马当先地去了。死啦死啦拿着手榴弹碍事,随手又甩给了我,我连忙紧紧握住保险夹一一那玩意被迷龙整,再被他们当棒球扔,保险销已经有点松了。
  我们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看着,虞啸卿先进了那间屋,然后死啦死啦进去,虞啸卿的手下慢慢回神。我们的人也慢慢回身。阿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唐基从车下扶起来。
  再出现在门口叫我的居然是虞啸卿:“中尉。进来!”
  然后他消失了,我并没有立刻进去,我拔掉了手上那个烫山芋的保险销。把它往无人的地方投去,轰然的一声爆炸响彻了山谷。
  这玩意是惹祸精变的,而我听见命运的回声。
  然后我进那间我非常非常不想进的屋子。
  我进屋时虞啸卿正把大氅脱扔在一边,死啦死啦正在桌上摊开那张在南天门下画得的地图,一边寻着各种各样的零碎,不光用来压地图。还得用来扮演各个攻与守地分部。那两个好斗家伙正撩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而我只能在旁边呆看。
  偏生这原为美国人盖的房子就没怎么用,零碎奇缺,我的团长开始做伸手派。
  死啦死啦:“来点东西压着。”
  我都懒得理。虞啸卿这事上老实,枪也下了。中正剑也卸了,死啦死啦还伸着手。虞啸卿看着我们两个死样活气地干瞪眼。
  虞啸卿:“你当我出门还带褡裢啊?没有啦。”
  他看眼我。我知道那是指责,可我身上最重的东西恐怕是老泥:“我让他们拿。”
  死啦死啦:“把门关上。这事绝密你哪都别去。就这听着。”
  他的强调让我觉得好笑,如果不是虞啸卿在我就真会笑。而虞啸卿可笑不出来,他咧咧嘴,看起来很想不轻不重地再照我的团长来一下。
  虞啸卿:“你自己不有吗?”
  死啦死啦:“我呆会要用的。”
  我知道那又是一个小圈套,从小便宜着手,让你步步失据,最后忘掉原本要坚持的是个什么,但虞啸卿可不知道——丫气得想哼哼,但是低了头跷了脚,过一会“咚咚”两声,两个马刺扔在桌上。
  死啦死啦把他的地图压得平平整整:“师座也不骑马,总戴两个马刺做什么?”
  虞啸卿:“……”
  死啦死啦:“倒是蛮好看的。嗯,师座还没成家的。”
  虞啸卿脸上就有点青青红红白白的架势,我直瞪我们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家伙。
  虞啸卿:“你管得着吗?……老子的心愿是有一天纵马挥刀在中原痛斩日军的头颅,提前戴你管得着吗?”
  死啦死啦:“也提太前了吧?而且……戴来踢坦克?”
  虞啸卿:“你……再多嘴就自求多福吧!”
  他一只手指头快戳到正忙地死啦死啦后脑上,死啦死啦却猛一下转了头,让那只手指对着自己的鼻梁:“必须在大雾天开始进攻。”
  虞啸卿愣了一下:“什么?”
  死啦死啦:“你说什么。”
  虞啸卿:“你说什么?”
  死啦死啦:“进攻啊。师座。”
  虞啸卿现在开始快要因自己的失态而羞愧了,几乎有些讷讷地缩回手:“哦,进攻。”
  我冷淡地看着死啦死啦的小花招和虞啸卿的进退失据。故伎重施,绕你个七拐八弯,然后猛扑自己要去的方向。他已经醒来了,并且振作,然后带我们按他的计划去死——当然,他会尽可能想办法让我们活。
  虞啸卿已经镇定并且正经,用语言对付这个油滑家伙他实在力不从心,他唯一的办法是比正经更加正经,比虞啸卿更像虞啸卿,这让我几乎觉得他有点可爱。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还好,我觉得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然后一枝铅笔戳在地图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渡过那里的人是早死得尸骨无痕的小蚂蚁,但之前那些同样死了的红色游击队也早已走过。
  那枝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尽管我们知道。就算过江轻易,往下也不会轻易——然后那枝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在我们曾往覆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也最多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
  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
  虞啸卿:“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他的回答属于一个有什么用什么地家伙:“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
  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虞啸卿:“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
  死啦死啦:“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
  他很平静。有点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地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
  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他是虞啸卿。
  虞啸卿:“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一这样地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
  死啦死啦:“那是好的,这样地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死啦死啦:“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虞啸卿:“……这是两群疯老鼠在打仗,不是人和人——你这妖孽。”
  死啦死啦苦笑:“谬赞。”
  显然虞啸卿并不是在赞扬,所以他又强调了一下:“恶毒,龌龊。”
  死啦死啦:“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
  虞啸卿:“很不要脸的便宜。”
  死啦死啦:“不。无可奈何的便宜。”
  虞啸卿:“继续。还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偷鸡摸狗的天才。”
  死啦死啦:“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
  虞啸卿:“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可我们要拿下来的当然是……”
  虞啸卿:“南天门——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辩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
  虞啸卿:“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必须得保密,绝密。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而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继续——还不够。”
  死啦死啦:“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决。可是,你用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你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他当然早已想过:“后边人炸开。”
  虞啸卿:“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至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会,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
  虞啸卿:“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只好打了。”
  虞啸卿:“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死啦死啦:“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只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虞啸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疯个什么劲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便开始渡江总攻。”
  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是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就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虞啸卿:“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
  可死啦死啦也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于是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他们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我的。”
  虞啸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他还没固执到把死啦死啦的话当作胡柴,但这也离他一开始的预想相差太远。
  虞啸卿:“……那就全无胜算了。你的人是一无用处,可我也无心让他们去送死。”
  死啦死啦:“孟烦了!”
  我愣了一下,主要没曾想他和虞啸卿顶着还有隙给我来一枪……
  虞啸卿倒笑了:“这种神憎鬼厌的调门回过来,你还指望带这种部下打仗?”
  死啦死啦:“孟烦了,我做每件事都是别有用心的。谁都没叫,叫了你来,听这本不该你听的事情,是要派用场的。”
  我:“我知道啊,我不想听。”
  死啦死啦:“你现在知道我要你派啥用场了。你很烦,烦啦,先别烦,告诉我,你看着南天门长成妖怪,也在妖怪脚底下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现在,我们要去打妖怪。对,又是我们,不是别人,不是那此你觉得亏了人了你的人,还是我们这些九条命打死八条穷剩半条的野猫野狗,别说怎么又是我们,就是我们,怎么着吧?这战没谱,败就是日军把我们的尸体扔进怒江,我们追着康丫走,南天门还在他们手上,胜就是你不喜欢的那些同僚们踩着我们的尸骨,他们上了南天门。生也有时,死也有日,每个人造的孽,每个人欠的债,每个人自己还。现在你告诉我,我们,我和你们这些人垢子,兵渣子,我们去打这场仗,用我的办法,能不能赢?”
  我:“……别问我,……问我干嘛呀?”
  死啦死啦:“没问你,想想你的袍泽弟兄,无分你我,同一块泥巴,掘出来,被造化烧成了砖,哪里还分得开?我只在扪心自问,你也要摸着心问一问。。”
  我:“我不想说……你带我们去死好了!你有这权利!上峰给你的!我们也把命交给你了!”
  死啦死啦:“我没有的。以前我做梦都想有,现在我惟恐我有。老头死啦,以前我怕他。是啊,我没你坦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我不爱跟他说话,因为烂得没脸见他。现在他死啦,我想我该掏枪把自个崩了,因为是我的疏忽。你呢?孟烦了。你怎么想?”
  我大叫起来,是尖叫,嗯,是的,这就是他步步紧逼的目的:“能赢!能赢!你不就是要我说这个吗?!我说啦!放过我好不好?不是你带我们去,是我们一起去,还你说的债!错不了,我们能赢!赢死了!杀光他们。我们赌自己的命!这么疯怎么可能不赢?!”
  死啦死啦拍了拍我,转了身,看着虞啸卿。虞啸卿一直在旁观。并不冷眼,而是观察。死啦死啦开始说话,背着我,却是对我说的。
  死啦死啦:“出去吧,孟烦了,找你见着觉得轻松的人。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话,你已经把最不想说的话说过了,你派了用场,你对得起你自己。走吧。”
  我真想谢谢他。总算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我觉得很累,像一具被人推着的骨架子那样晃了出去,而我出去的同时,虞啸卿一直在和我的缺德团长对视。
  虞啸卿:“为什么?”
  死啦死啦:“为什么的事情多了去了。师座说哪一桩?”
  虞啸卿:“我不要脸地追着你,不要脸地问你怎么打。你都不说。为什么现在会跟我说?”
  死啦死啦:“因为师座也是个不怕死的。”
  虞啸卿:“胡扯。不怕死就能受你个妖孽如此器重?我的亲随个个砍头只当揭锅盖。结果?被你当小丑耍。”
  我站在门口,我打算离开。我回头看了看他们俩,一个佝偻,一个笔挺,那个佝偻的竭力想挺直自己,但他已经驼成习惯了。
  死啦死啦:“我投降了,师座,再顶不住了。谁都信你,把命交给你,谁都是。我交给谁?我信什么?空心人,再一压就破了。胡思乱想很累(发四声)人,也很累(发三声)人,我不胡思乱想了,投降了。就这样,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事做了。”
  虞啸卿:“真的假的?”
  死啦死啦:“把事情做了就好,有个交代就好。管它真的假的。”
  虞啸卿:“……我从来没指望过你跟我说这话,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恼火。我们这些年誓发得太多了,我不想发了,我只能说尽力,好对得起你不知道真假的信得过。”他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因为我的团长现在看起来很茫然,而虞啸卿笑了笑:“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我觉得他好像就很想拥抱一下他永远不驯的对手,但那之前他一定会讨厌有第三个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抢在他瞪过来之前离开了这里。
  我在空地上深深浅浅地晃荡,狗肉颠了过来,用它的方式给我打了招呼,我蹲下抱了抱它,摸了摸它的牙——我也很觉得自己需要拥抱点什么,后来它就跟在我身边晃荡。
  真还是假,富足到写个名字要费半砚台墨水的虞啸卿才有空去想。我只知道他早顶不住了,这老骗子最羡慕的是个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红脑壳,红脑壳已死在西岸,像我们的答案一样,我们的答案也早埋在西岸。
  张立宪、何书光们瘸着,但仍试图让自己像他们的信仰一样笔直,他们也知道师座大人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就在他们停车的旁边燃了篝火,顺便烘热一下带来的干粮以打发今天的晚饭。
  唐基不知去了哪,据我猜测一定是又拉了阿译去了解我团劣迹,没个把稳的,那些家伙看我的眼神就更不友善。我把本来就没扣好的军衣拽了一下,拽做披风,让他们更加悻悻。我摸了摸狗肉的头,以让他们明白这回我并不那么弱。
  不辣从我身边经过,不辣的步子很怪,僵硬笔直得像两腿间夹着什么似的。我拿脚绊了他一下,他居然没扑过来,而是庄严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你发什么嗔啊?”
  不辣:“军装不是这样穿的。”
  然后丫伸了只手过来,把我衣服上能扣的扣子全扣上了,让我们本来就很破的衣服更加像块破布。
  我真的诧异起来了:“淋雨多啦,脑袋里进水否?”
  不辣:“有外人在。不能输给那帮小鸡雏。”
  他瞄一眼永远笔挺的张立宪们,并且还用力地挺一下单薄的胸脯,让自己更像个破布架子。我哑然了,也无心再去解开被他扣上的扣子,往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晃开。
  但不辣还有闲散的兴趣,晃着他的巴掌:“团长今天挨了几下五百个?”
  我答非所问地:“我们快要做英雄了。”
  不辣:“哈?他们看得起我们了?”
  好在天很黑。我可以离我这些不知死活的同袍们远点。我又瞧见把自己堆得像要就去打仗的蛇屁股在那拔胸脯亮相,丧门星武教头似地戳那站着,刀柄上的红布在脑袋上展得似旗,一二三四五地数,豆饼像个类人猿或猿人类一样地在大翻筋斗。
  丧门星声大如嚎:“虞师还有没有人能这样翻的?”
  蛇屁股:“没有啦!再有我把菜刀吞啦!”
  豆饼就摔了个嘴啃泥:“……翻……翻不动啦。”
  蛇屁股丧门星一起捂了他嘴,小声窃急:“再翻,再翻。”
  虞啸卿在屋里叫:“纸!笔!六号地图!张立宪!进来!——余治,把美国人叫来!”
  我回头看了眼。虞啸卿又回屋了,和什物并列的张立宪再不瞪我们发狠,并且不捂屁股就跑了进去。何书光余治们开始忙碌虞啸卿所要的那些东西,他们也不怎么捂被打烂的屁股。
  炮灰团今晚过得不好,因为精锐的存在。再破的炮灰也想从虚空中抓住从没有过的尊严——可那不是我们。
  虞啸卿立刻就把指挥部搬到了这里,精锐们像杂役一样进进出出。我不知道今晚怎么睡得着?——有人正在计划我们的死亡。”
  余治领着麦克鲁汉、柯林斯从路上匆匆走过,柯林斯只来得及对我“倪号”了一声,于是我也同样怪声怪气地回了他一声哈罗。
  我瞧他们也没空回头,就一头扎进了他们的帐篷,狗肉给我望着风。我再出来时就是一个贼了,一路忙着把麦克鲁汉的威士忌塞进衣服里。
  我站在郝兽医的墓前,太好了,这周围没个人,尽管郝老头的墓碑还是墨写的。没做更正。我愣了一会,眨巴着眼。想酝酿点眼泪。但眼泪这玩意也不是那么好酝酿的——最后我放弃了。
  我:“得了吧,老头。我哭不出来,可不是说我不难受。我现在也知道了,你偷摸地拿我当儿子,我也没怪你,我也没披麻戴孝来看你。你老将就着凑合吧。”
  我猜老头也一定喜欢我凑合,我就坐在,我坐在那块偷工减料的墓碑前,我揽着它,就像揽着老头瘦得露骨的肩。我把酒拿出来,喝了一口,很难喝,但是我没吐,因为我知道它很贵,我往地上洒了一点,不多,因为我知道它很贵。
  我:“……老头,老头,得了吧,老头……”
  然后我就只好拿袖子擦自己的眼睛,因为像所有事情一样,你不想它来的时候,它就来了。
  我:“……得了,老头。你瞧,来了。十足真金,货真价实。人难搞懂的就是个真假,可我给你的是个真的。就两滴,可是个真的。”
  我把脸在那块鬼木板上贴了一会,很凉,有点潮湿。
  我:“老头,你冷冰冰的嗳。这个好,那边的家伙很热,烧得慌。等我们烧完了,你也就有伴了,说不定我也下来陪你。说不得,到那边有病还得你个烂兽医治,就再给你喝点。”我又倒了那么一点:“不多给,洋酒你也不爱喝,又贵,还是我偷来的。”
  忽然周围传来一个声音:“谁说我不爱喝啊?你个娃,连我死人便宜也要占啊?”
  我瘫了一样靠坐在坟头地,我一下吓直了,我四顾,无人,我爬转了身子看着坟头,还是那座坟头。
  我:“你……你少来啦!你吓不到我……活着时候就那么个人,死了又能坏到哪去?我、我见过死人的,不是你这样的,你个死老头子有点公德心好不好?”
  可那个西北口带着土味,确实是从坟头方向传过来的:“可我想喝酒啊。”
  我:“……你活着也没啥毛病,怎么死了倒做酒鬼啦?”
  我想试着再往地上倒点酒,这回我想多倒点,于是一个家伙从坟堆后扑了出来,西北黄土腔改做了一口东北大碴子——迷龙伸手就从我手上抢走了瓶子,我爬在那儿发愣,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而迷龙咚咚地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迷龙:“是酒啊!你喝不了也别往地上整啊!——哈哈,吓晕菜你啦!整迷糊啦!我报仇啦,上回上回再上回还有那回你们都合了伙整我!”
  我也不知道他在扯个什么劲,他只是灌了自己两口,然后便苦着脸研究酒瓶子,“这咋整出来的?马尿对粮食?”
  我有点茫然,我又摸了摸那块墓碑,从心里想着得把老头子被我们惊扰了的灵魂安顿下来,“反正有粮食。酒是粮食精。”
  迷龙又给自己喝了一口,露出一脸真的是喝了马尿才有的神情。我坐下,转头看看他,那家伙立刻惊乍着连滚带爬地让开。
  我:“……你干嘛?”
  迷龙:“你个大阴人,一定会报复。”
  我:“我不会。”
  迷龙:“当我傻啊?眼里有鬼!看出来啦。”
  我:“你就咋呼吧。把老头子咋呼活了,也比跟你个大马熊呆着得劲。”
  我确定是我的没精打采,而不是出自对我的信任他才慢悠悠回到我身边,拿着酒瓶。
  提不起勇气再喝,一边打量着我,但先问话的是我。
  我:“你在这干啥?憋着吓活人?——这么有耐心的事不像你干的。”
  迷龙:“你不跟鬼兽医说了吗?那边太热。”
  我:“哪里热了?今晚上冷啊。没瞧见师直属的猢狲都抱着火堆不放啦?”
  迷龙:“热啊,太热了。”他拿手指头碰了碰我:“你很冷。你也不去借点阳气,就撩悄地跟个死人呆着。”
  然后他躺在坟堆上我们拿郝兽医做着枕头。迷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不断发出“难喝得要命”“整死我啦”之类的感慨——他也不给我一口。
  迷龙,我最喜欢的死东北佬。他没心地,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偶尔是我们中最富裕的,但眨眼又变得什么都没有。可这时你发现他有老婆和孩子——我时常疑心他才是我们中最聪明的,可立刻他做出巨大的傻事。
  我瞧了他两眼,他便瞧着我做鬼脸。大拇指扳着自己的嘴,中指把眼皮下拉。
  我:“你是聪明的还是傻的啊?迷龙。你是善人还是恶人?或者狠人?你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到底是欺人的还是被人欺的?”
  迷龙:“不知道哇。我不在家。”
  我就敲他的脑袋:“有人在家吗?”
  迷龙:“你聪明的傻的啊?我说的是我不在黑龙江我老家啊。跟老屯子里呆着,种了地种孩子,下雪天就烧热炕猫冬,我用得着跟现在这样半疯子一样吗?现在这样也没啥不好,可我就说不清我是个啥玩意一所以得打回去。不是哪个倒霉蛋都要被混帐王八蛋从自家屯子里赶出来的。”
  我:“那我再问你。你到底姓啥,东北人没有姓迷的。”
  迷龙:“祖坟都被刨了的货,就别说那个丢人现眼的话了。”
  我:“你现在就一戏子,没真没假。要不你就活不下来。”
  迷龙倒很满意这个评断,赖在地上拧了拧他的屁股:“哈哈。二人转,大秧歌。”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丫的似乎什么都没想。倒是连累我要想很多——我闷了一会。去夺他的酒瓶子,他当然不给。
  迷龙:“你个小肚子。一两滴就把你泡死啦——抢什么?”
  我:“我不要喝——可你也给郝老头子喝两口!”
  迷龙:“那我来——我自己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两滴,我瞪着他,他瞧我一眼,总算多倒了几滴。
  迷龙:“老头。老头。哭中生来,就想个笑中死去。你老头啥也没划拉上,可是真不咋地。啥也不说啦,都也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都也是锅里炖的货一来一口,来两口,来三口,来四口。”
  我都想抽他,那家伙说个“来一口”就是倒地上一滴,当然他往下喝进自己嘴里的是结结实实的一口。
  我:“你个黑心萝卜!数倒没数错,那是四滴……”
  然后我们听见了细碎,从漆黑里传来。我和迷龙对了个眼神,这个部分一定是我们生命中最默契的部分。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
  迷龙就冤枉得很:“我在这啊。”
  我:“吓死他们!”
  下一个秒钟我们就翻到坟堆后了,比顶着弹雨时伏得还低还到位——我们频繁交换着谁都搞不清啥意思的眼神和表情,然后我们就很后悔,因为我们先看见阿译的一张寡脸,自然,他搀着那个叫唐基的家伙。
  迷龙掐着我,我掐着迷龙,这回好啦,我们都被封在这没地跑了。而那两个,坟堆就在个瞎子都不会错过的地方,但唐基偏偏就一直在东张西望,而阿译,从看见坟堆时眼神就已经定住。
  然后我们的副师座就说着诸如这样的废话:“就是这里吧?是这里了?”
  阿译:“就是这里了。”他的眼神好像飘在墓前上,又好像飘在自己头顶上:“他下葬时我没来。”
  唐基:“怪我怪我,也怪你。怎么咱们就有那么多话要说,你也不说手足弟兄有殡仪。”
  如果是往常。阿译一定要感动得连尿也流出来,可现在他被啥玩意塞满了。我不得不说,这会的阿译比较真实,没有被他生活中自订的一万个必须给拖累。
  阿译:“殡了,可也没什么仪。也说不上手足弟兄。好像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可就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啦。”
  他开始哭泣,就像他听首《野花闲草蓬春生》也要哭一样。唐基开始拍打。
  唐基:“哭吧,哭吧。红尘又哪里是望得断的东西?四大皆空皆非空。哭吧小娃儿,你哭你的,我说我的。对亡人吧,咱们要各有自己的话。不是什么光烈千秋的套话,这才显得恭敬。”
  我和迷龙已经安了心决定耗到他走了,阿译还在悲切。我和迷龙安静地趴着。唐基对着坟鞠了个躬,然后瞧了瞧墓碑,又禅了掸墓碑。
  唐基:“这不好啊。木头板子一块,还拿个墨写。雨一淋就没了嘛。谁还记得他?”
  阿译就哭腔哭调地:“我去办。做石头的,要刻的。”
  唐基:“……算啦。不啦。刻作翡翠的又怎样?他家里没人了,没人能记得他……十几年几十年后又有谁记得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阿译:“他有个儿子的。在中原战场。”
  唐基:“死啦。也是像你一样的大好青年,灰飞烟灭。”
  迷龙瞪着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我愣着,我也不知道何以一位副师长能知道这下里巴人郝兽医的家事——但是唐基又鞠下一个躬。让我几乎对他有了好感。
  唐基:“老哥哥,那天跟你唠家常。是我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年龄,也有个儿子,还有张闲不住的嘴。得啦。倒好,我都没曾想我这老塌塌了的胸脯子还能容得下人哭。谢谢啦。人跟人有多不一样?人跟人又有啥不一样?再跟你鞠个躬——就为你跟我说了些老头子老汉汉才听得懂的话。一个坐车,一个走路,可我跟你一样嘞,马驴同群,老哥俩都跟毛小子楞头青混着……哦,不算哥俩,就是老头子半路上撞见了另一个老头子。”
  然后他直起腰来,两个躬倒也鞠得尽心尽力到腰痛,阿译在发愣,而唐基捶了捶自己的腰。
  唐基:“我走啦。今晚要跟你们师座在祭旗坡过了,寒气重啦。你不要来,有的是人管我,你要管的有黄土下地,可还有黄土上的。”
  我吁了口气,也许迷龙这种粗条神经还听不出来,可我听出来了,我拽了把迷龙,我们俩一起悻悻地在坟堆后站着,阿译茫然地戳在那,而唐基这回倒干脆,掉了身便走了。
  然后我和迷龙和阿译便互相悻悻地看着,阿译想起来便连忙想把自己擦成没哭过的样子,像他做的所有事一样,弄巧成拙。
  迷龙:“……你那啥,抱大树去。”
  但是我从阿译眼里看出一种和我相似的东西,如此相似,几乎像我们同用过一个灵魂,很久以前。
  我:“别咋呼啦。借你的话,我们都是一块做过一锅猪肉炖粉条子的人。他是猪肉兄,我是粉条子弟。”
  迷龙:“那我是啥?白菜爹?”
  阿译用他那种近似偏执的认真:“整棵白菜是不辣的,烂白菜是要麻的。”
  迷龙:“……削你啊!”
  我:“行啦,有哪个副团长容得你说这种话的——他不错啦。你就是牛肉,牛肉老大。”
  迷龙:“猪肉炖粉条子咋跑出牛肉来啦?这不对啊!”
  我:“你整的。”我不想跟迷龙陷入一种没完了的纠缠:“我们是猪肉兄,粉条子弟和牛肉大哥。天地是炉鼎,万物是刍狗,咱们都被一起炖啦。”
  阿译只是看着我们,一种非常非常远又非常非常近的眼神看着我们,有点愣,有点疯狂,后来他的眼神定在迷龙拿的酒瓶上。
  阿译:“这是酒?”
  迷龙:“咋?敢喝吗?”
  如果一个木偶会发怒,那就是阿译现在的动态,他愣冲冲地跨过来,把酒瓶从迷龙手上夺了,往下我们没有阻拦,因为他咚咚地把多半瓶酒倒进了自己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喝过迷龙被人卡住脖子的时候——而且并无他现在这种自杀的豪情。
  然后那家伙把酒瓶子扔在地上,看了看我们,他再也不怒气冲冲了,全被酒带跑了——现在的阿译我们很熟悉了,一头永远哀怜的在心里小声啜泣的动物。
  阿译:“……要打仗了。”
  然后他便伏在郝兽医的坟头,呼呼地睡去。
  我跟迷龙面面相觑地看着,迷龙愣一会,捡起酒瓶,他只能倒到自己嘴里仅存的几滴,他悻悻地对那个人事不省的家伙虚踢一脚,然后看着我。
  兽医,兽医,我们已经被扔进个疯转的转轮,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芶活的借口。兽医,兽医,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你,就算你现在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想死你。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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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章
  阿译占领着坟头,迷龙把自己担在坟上,我靠在坟尾,三条山寒瘴气没能整死的贱命沉沉地睡着。
  像我们一样不畏山寒的还有蚊子,我一片惺忪地打死叮在脸上的一只蚊子,一片惺忪地看看那一手血,一片惺忪地把迷龙的一条腿拽过来一点,抱在怀里那总是件能取暖的工具——然后我又一片惺忪地睡去。
  我们三个,三个都见过,也都经过被炽热燃烧成灰,我们都怕热。我们三个在郝老头的新窝里睡了一夜,老头子家里又清凉,又温暖。让我记一辈子的那件事在天最黑的时候,也是睡意最浓的时候发生。
  猛然的尖叫,就在身边,又像在地底,撕裂着空气传来。我抽了筋一样地弹起来去摸我并不存在的武器,迷龙从坟头上摔了下来,再爬起来时抓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瞪着阿译。
  阿译还在尖叫,瞪着眼,但是眼里是虚无的,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尖叫,不是一声,而是长得我觉得他要把自己嗓子喊破,把自己耳膜都撕裂扯碎的尖叫,像小孩,像女人,像动物,但就是不像阿译——一个总也是上过杀场的成年男人。
  他仍在他的梦魇之中,那梦魇强烈到我们都以为我们也在他的梦魇之中。繁星如尘,可我们却恐慌无限。
  迷龙终于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但连打断他的嘶吼都没能做到。我冲过去,再这样我真要疯了,我猛力地摇晃他,“醒来!别做梦啦!别梦啦!——你在做梦!”
  我声音大得都比得上他的尖叫了,阿译终于歇止,看着我们,他是从一个梦境跌入另一个梦境,我看他的眼神几乎看不出哪一个更好,哪一个更坏——他几乎意识不到刚发出那样非人的尖叫,意识不到真好,我真羡慕。
  阿译现在终于看得见我们了,但是,仍然一他是那样一个来自坟墓里的腔调,已经被吓丢了三魂六魄的腔调,冰冷的腔调,“我梦见我们。”
  迷龙很悻悻,我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概还有一半的魂被他吓飘在外边。
  迷龙:“除了上海和我们,你还能梦见谁们啊?”
  阿译:“我梦见我们死了,全都死了。”
  我:“闭嘴。”
  阿译:“不闭嘴,我梦见死了,什么也没梦见,就是梦见死了。就是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剩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已经死了。”
  我:“闭……”
  我忽然有些失声,因为我看见在阿译的身后,一个人影,看着我,什么也没做,就是看着我,就是对阿译的话表示赞同——郝兽医,一闪即没的郝兽医。
  迷龙比我先付诸行动,他死死地掩住阿译的口鼻,直到阿译因窒息而挣扎。
  迷龙:“死了没?活的才需要喘气!你个熊样!烦啦,整死他!”
  我回过头,我有阿译一样的表情,我仔细地盯着阿译的眼睛,那不是噩梦惊吓,而是被过去和未来。
  而阿译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没死。”
  我:“……别说了”
  阿译:“我们都死了,只有你活着。我们死了,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死了,你活着,全心全意地想着我们。”
  我:“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我成功地接续上了阿译的尖叫,以致把迷龙又一次闹蒙了,所以他没有制止我往下的行动一我摸到了阿译的手指,用力地扳他。
  我:“痛吗?!活人会痛的!”
  阿译:“……不痛。”
  他吓到我了,把我快吓疯了,我于是更用力地扳。
  我:“痛吗?!”
  我听见啪的一声,我们都听见,而阿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阿译:“……折了。”
  迷龙:“……我说大哥,有个老被我揍的龟孙子说,闹着玩不能抠眼珠子。”
  我很庆幸听到一头牛冲过来,那至少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和两个,不,三个死人在一起一麦克鲁汉,一身睡衣,抓着他的卡宾枪冲了过来,远远地跟着,也畏缩着,赤手空拳一条衬裤并打算随时三十六计的柯林斯。
  麦克鲁汉:“上帝啊!你们在干什么?”
  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头替我们回答:“葬礼。”
  麦克鲁汉:“我以为会看到地上裂开了缝。几百万个日本鬼从里边冲出来——顺便问一句,和死人一起睡是中国的葬礼习俗吗?”
  阿译:“是的。”
  麦克鲁汉:“我觉得不错。顺便再说一句,我看见我的威士忌,它空了。”
  我在发木,迷龙在发傻,阿译捏着他的手指,没听见一样。麦克鲁汉对坟墓划了个十字,牢骚满腹地回去睡眠,柯林斯远远地也不知对坟墓还是对我们招了招手。心安理得地回去睡眠。
  我在发木,发傻的迷龙轻轻推了推我,我跌坐在地上。
  迷龙:“干什么嘛。”
  而阿译开始啜泣,他现在恢复痛觉了:“痛啊。太痛了。痛死,了。”
  迷龙:“……去看医生。”
  阿译啜泣:“医生死了。”
  我们都沉默。对了,医生就在我们的身子底下。
  对不起,阿译。你吓到我了。我不能用吓死来形容,因为我死过一次了。我只想证明你和我,他们。都活着,尤其不是你们都死了,我还活着,不是义气,我死过一次了,我最怕的不是死。是你描述的哀伤。
  我们三个萧萧瑟瑟地走过空地,这样睡一晚上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脸都青灰得像个死人,而且早晨的阳光根本不足以暖和我们。
  精锐们燃的火堆已经成了冒着余烟的灰烬,那帮家伙仍在走马灯似地往屋里运送着又一份某号地图或者某清单之类的。虞啸卿车上的那些零碎几乎每一个都被他们掏过了。人渣们照倒插不上手的,撑了一夜的架子也快要过去了。一脸无聊地打着呵欠望呆。蛇屁股终于又习惯性地去挠肋巴骨,被不辣阴着脸一手打掉。
  蛇屁股便看着我们:“你们刚从土眼里被挖出来吗?”
  经过这样的一晚上后。我们都不怎么有力气斗嘴。我只是冷眼翻着张立宪瘸得比我更狠,抓着又一份地图卷从我眼前蹦过。
  我:“光听死命令一次把地图囊都拿过去不好吗?”
  我确定他们没这么蠢的,而是对虞啸卿的崇敬着实有点过了头。张立宪瞪我一眼,那是下意识。
  还有另一个更下意识的家伙,何书光便建议:“他又欠捶了,老张。”
  但张立宪比较有脑子一些,拍了一下脑袋,蹦回车边拿了图囊。
  他拿着图囊刚跑回屋边时,就几乎与正冲冲出来的虞啸卿撞了个满怀,整一晚上后他终于出屋了,我的团长紧追其后,虞啸卿不怎么像虞啸卿,死啦死啦也不怎么像死啦死啦,他们脸上嘴上手上身上都染着墨水,两位一向是不同的衣冠楚楚,现在是里倒外斜,虞啸卿的扣子终于解开,连里边的白衬衣都染得墨水,手上挥着一个帐本子还是清单,我的团座拿着一个算盘在追他——一句话,那两位像两个发怒的帐房。
  虞啸卿就挥着帐本子,回头对追着他的家伙大骂:“你要那个做什么?!”
  死啦死啦就在那涎着脸:“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师座。”
  虞啸卿气得没话,对自己的手下吼:“——还拿拿拿!拿进来干嘛?家底都给他呀?!”
  他可是已经让人拿一晚上了,于是连张立宪何书光余治等等全都愣住。
  虞啸卿:“收!”
  张立宪几个便晕乎乎地冲进屋里去收。
  死啦死啦:“好说好商量……好说好散。”
  虞啸卿把手上的本子冲着死啦死啦就摔了过去,我发现我的团座自从被虞啸卿揍过一次后,虞老大在时就从没忘戴过钢盔,他头一低,拿钢盔顶了。
  虞啸卿戟指大喝:“你说你要那个干嘛?”
  他指的位置低了点,指到的是死啦死啦腰间,死啦死啦便低头瞧了瞧,他今天佩的是虞啸卿给的那把柯尔特,于是他把枪摘了下来。
  死啦死啦:“你要就拿回去好了。”
  傻子都瞧得出来他在顾左右而言它,这种小伎俩在我们这已经气不到任何人——虞啸卿除外。
  虞啸卿:“……谁在说这枝破枪?”
  死啦死啦:“不破啊。你说这枝枪是你最喜欢的。”
  虞啸卿:“……我说的是那个!那个!——门都没有!”
  他冲冲大怒地走向自己的车,一跃上车,然后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上了车,所有人——包括他的部下,都在看着他发愣。虞师座一向严苛有之,像这般菜市场上吵翻了一样倒是第一次。
  虞啸卿:“走啊!在这晾什么?!”
  也不知道他在对谁喊的。但他的死忠们立刻响应,乌乌匝匝,瞬间便把昨晚不断从车上往屋里搬的什物收拾了再搬回车上,烟尘喧天,唐基也从某间屋里被扶了出来,那个小车队雷厉加风行地远去,倒似打了败战一般。
  我们发着呆,我看看死啦死啦,丫搓着手一脸涎笑。倒似刚捡到个几十斤重的钱包一样。
  我:“你……又把他怎么啦?”
  死啦死啦:“没怎么没怎么。人家财大气粗,打个喷嚏我当雷阵雨。能怎么了。”
  然后他跑向我们那辆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破吉普,那姿势颇有些屁颠颠的。我认为他又在学他一向羡慕的虞啸卿,因为他爬上车就冲我们所有人嚷嚷。
  死啦死啦:“走啊走啊!我的人呢?都死脱了吗?我一脚一个给你们踹回队啊!懂事的朝前走,给我看张人样的脸!不懂事就往后退,把屁股给老子亮出来!”
  这个清晨很爽利。尤其在经过如此阴郁的一个夜晚后,听着他在那鬼喊鬼叫。
  我们愕然着——除我之外——这样的精气神已经很久不曾在我们的阵地见过了。
  迷龙:“他咋就活过来啦?”
  我不由看了眼迷龙,迷龙的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其他人,每一个的表情都很奇怪。
  迷龙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从郝老头子走后再没人这样笑过,失而复得的快乐,他终于又活过来了。于是我看着我的团长。我看见苦涩和苍凉——知道要去哪吗?我的弟兄。
  死啦死啦眼里难以言喻的伤恸也许只有我这个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才能看清,然后他开始大叫:“走啦走啦!铁拐李们,拐起来!”
  我被人推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迷龙、克虏伯、丧门星之流。根本不顾我是个瘸子,乌匝匝涌向那几辆破车一或者说车上那个他们很愿意盲从的家伙。
  不辣在我身后嘀咕:“去哪里呀?”
  但他迅速做了踊跃争先的先——我日他先人。
  我们喧嚣着吵闹着。像载了满车的鸭子和乌鸦。车迅速地发动了。炮灰团人渣们一路抛锚的破车追赶师部精锐的烟尘。
  我被挤得站立不稳,我的团长伸出一只手轻轻把我扶住了——总算有了一个能拿我当瘸子照顾的人。我轻轻摆脱开他的手。看着车外飞逝的郊野。
  一群只知哭泣和伤恸的人,如果有一个能坚持他的欢笑,那么所有没瞎地就能看见星星。一千年的晚上,如果只有一个晚上出现星星,那么所有人就会相信天堂。
  当我们几辆拉杂破车驶进师部地仓库时,虞啸卿们的车比我们快得多,早已到了,虞啸卿没下车,一脸不好看地坐在车上等着我们。
  我们下车列队,那阵势只能用稀里哗啦来形容。
  车辚辚,马萧萧,一路烟尘,一路喧嚣。我知道我的团长一定会漫天要价,但没想到他会要到这个地步。所有仓库的门都是大开的,守库的哨兵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即使虞啸卿本人就在这里,他们仍吃不准是不是该举起枪——因为我们实在很像暴动。
  虞啸卿:“不用列队啦!别给我表演你们的狗尾巴队形!”
  狗肉也来了,狗肉就很不满意地大叫。
  然后虞啸卿下了车,死啦死啦不管他,还在那扯嗓子拉队形:“拉队!拉队!熊人也给我站出个鸟样来!”
  虞啸卿在前边龙行虎步,我们在后边踢踢踏踏,我们进了四门大敞的仓库。
  我们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资发呆,木箱子铁箱子,箱子箱子箱子,除了箱子还是箱子,堆得几米高的箱子,每一个箱子都不是空的,每一个箱子都装足了能让我们生存——生存得更好的物资,那是虞啸卿两年来的囤积,全是为了这场战争准备的。
  我们呆呆的看着,呆到窒息。看仓库的戳在箱子堆边看着我们,惊讶到窒息。
  虞啸卿站在他的箱子山面前,仰头瞪着,也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喘气。我想我的团长一定是最自如的一个了,他在虞啸卿的背后对我们做着鬼脸。
  然后虞啸卿开始爆发:“这堆!那堆!还有那堆!你们拉走!——现在够了吧?”
  迷龙:“论堆的?!”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的惊骇,只管冲虞啸卿嚷回去:“车子不够!”
  虞啸卿有那么几秒钟似乎又到了一个小临界点,但憋住了,“给你们调车子!”然后又是一声找补的,“车不是给你们的!”
  死啦死啦用表情表示了满意,虞啸卿显然是不想跟我们再多呆一秒,紧绷着往外走。
  他不惹死啦死啦,不表示死啦死啦不惹他:“还有那个!”
  虞啸卿又爆炸般地喝一声:“你要那个干什么?!”
  也没个回答,虞啸卿的愤怒也并不需要一个交代,他出去了,他的精锐们也出去了,留下我们呆呆地面对这一切——还有几个同样呆呆的看仓库的兵。
  这些遥远的,来自遥远国度的,打着USA标志的,堆成了小山的食品医药、服具军火、帐篷和床褥啊。
  我身边的人在发抖,我看了眼,那是不辣,不辣在发抖,并且象第一次碰见死啦死啦一样,像乍见就把他生平见过的最高长官肩头穿了个洞一样,一滩水渍从他裤腿下慢慢渗了出来——他尿了裤子。
  我们没人去耻笑他——我们太理解这个。
  这一定是搞错了,这不是开门揖盗吗?这是引狼入室。一群靠喝海水过活的海盗碰见一条没人要的食品船会想什么?骗人的。搞错啦。
  死啦死啦:“搬啊!”
  我们就像不辣的尿一样失控了,我们冲向那些堆,和那些堆们混成了一堆。
  我们疯狂的,像疯狂的蚂蚁一样把物资搬出仓库搬上车,我们每个人都超载了至少超过自己体力一倍的负荷,箱子盒子铁的木的,拿军装包的。有人就地撕着自己原本的军装在做着绑带——我们绝不井然有序,因为我们根本就像打劫。
  阿译在拿着纸和本企图做一个记算,冲着我们每一个把物资搬上车的人叫喊:“第几箱?!”
  蛇屁股:“哈哈哈!”
  阿译:“多少箱?!”
  克虏伯:“呵呵呵!”
  阿译很无奈,而这眼前的一切让他同样觉得眩晕于是他聪明地放弃了,扶着车边坐下,在眩晕和虚弱中看着没完没了的物资。
  我也同样亢奋地在同时对付两个平时一个都对付不来的箱子,看起来就是一个瘸子和两个箱子的殊死斗争,后来我看见死啦死啦他是唯一没有参与这场虞师大浩劫的人,他在整理自己的头盔,目光透过头盔上方看着我们,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让我打寒战的神情。
  我看见自嘲和戏谑,像命运一样一知道要去哪儿吗?我的弟兄。
  于是我从我搬运的箱子里翻出一个罐头砸了过去,不偏不绮,掉在他的头盔里。他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为自己找到了开罐器——他开始吃,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狂乱。
  我们的车队在郊野里行驶,我们在后厢里,和那此物资箱子挤在一起。不断有哪个家伙去猛力地拍打驾驶舱顶,好像里边的司机会屑于对我们做出回应。
  某某:“开快一点啦!你遛乌龟呀?!”
  我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车后一车后还是车,我们盯的是远远的我们车队烟尘之外的禅达就像一个刚抢完洋行逃逸的家伙会盯着身后是否有人出来追捕。
  猪在饲料里打滚,郝兽医尸骨未寒,我们没有良知,今天注定是炮灰团的狂欢。我们打劫一样地装车,用打劫的速度逃离禅达一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会追上来,说搞错了,现在把拉出来的送回原地。
  但是后来死啦死啦猛力地捅着我:“看那个!”
  除了我们车后的车和烟尘,我什么也没有看到:“看什么?”
  死啦死啦:“那个!”
  车队在拐弯,于是我看见了一车队之尾,一辆坦克,M3A3史都华,三十七毫米炮,三挺机枪。余治阴沉着脸露在车长位置,连那样巨大的烟尘也不闪不避,像是被绑去祭祀的活羊。
  我:“……那是什么?!”
  死啦死啦:“坦克。”
  我:“废话!……谁的?”
  死啦死啦用手划了个大圈子,该圈子里包括了我们所有人的鼻子尖。
  迷龙:“我们???”
  死啦死啦:“嗯哼。”
  我:“……你要那个干什么?如果那玩意运得过怒江,还要我们打屁呀?”
  死啦死啦:“有用。”
  往下就不再吭气了,最多是我把他的头盔敲得遮住了眼睛,他再抬起来。
  而狗肉一刻没停过对队尾的那个怪物叫唤。
  余治阴沉着脸,跟随着车队,瞪着狗肉——连狗肉亦是他的敌人。
  天神陨落了凡尘。战车连是虞师精锐之精锐。车手们恨不得炮击我们的车队,跟随我们这样的淤泥,他们宁可被日军轰碎。
  迷龙在笑,搂着狗肉,和狗肉并了脸,对余治做出一个通常只有雷宝儿才会有的表情。
  我知道他有什么用了——迷龙之流脸上立刻显露无法掩饰的快乐:我们终于可以骑在精锐头上了——贱兮兮的快乐。
  车队早已停在空地上了——余治在离车队很远的地方停了他的坦克,远得就像我们这边有了麻疯或者霍乱。但那不管事的,这样远我们仍能一窝蜂地凑过去。
  死啦死啦下了车就和我们另一个方向,狗肉决定跟他。
  蛇屁股的腔调几近阿谀:“团座不去吗?”
  死啦死啦:“我上阵地布防!”
  丧门星发出一个擅杀者厌战的抱怨:“……今天还要打吗?”
  但不管啦,本要下车的余治们看我们来了,蹁腿又不下车了,扶着车载机枪,摁着轻武器,倒像我们是要来扔燃烧瓶一般。居高临下,用一种尽可能厌憎的表情看着——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能动用的武器啦。
  他们面对的是谁呀?——没杀伤力的,我们嘻嘻哈哈,摸摸敲敲打打蹭蹭擦擦。
  不辣:“坐这个去打仗。要得!”
  迷龙:“打不穿的。老子命本来就硬,加这个就两头硬。”
  克虏伯做这种我们认定是眼红的发言:“我的炮是打得穿的。”
  但他迅速被我们盖下去了——盖的不是他的狂言,而是他的脑袋。虞啸卿的坦克手们防贼一样在一个我们头顶之上的高度盯着我们,而我们就像苍蝇蚊子一样在周遭转着圈儿转。我们在膨胀,这种膨胀在坦克上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在我们自己则是无法抑制地。豆饼终于忍不住一声怪叫,跃起来把屁股担在坦克上,就他来说这个举动不仅莽撞,而且豪壮。
  豆饼:“坐着这个回家去……”
  他的豪言壮语都没能说完,就被余治顶屁股一脚踢了下来。余治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的卡宾枪,那是玩给我们看的。他仍保持着足高我们一个车身的高度,因为他跳下来的话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去。
  余治:“别坐。把坦克压坏了你赔不起的。”
  于是豆饼就连忙用袖子擦了擦他刚放过屁股的地方。惟恐压坏了这个十几吨重却据说会叫他一屁股压坏的巨物。但我们却不是豆饼,我们往前拥了拥。酝酿着尽可能尖酸刻薄的话好羞辱这个自认虎落平阳的坦克手。
  但是远处传来了猪羊的叫声,几头待宰的畜牲从车上被端了下来,嘶叫着挣扎着,那立刻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坦克算个啥呀?
  迷龙当当地敲打着坦克的装甲板:“宝贝蛋子,能吃吗?”
  蛇屁股:“杀猪啦!”
  然后我们便炸了窝,咋呼着冲向那些也自知末日来临的畜牲。坦克虽好,可也稀罕不过能宰杀了化作锅里肉块的猪羊。来自各路的饥兵们迅速把那些刚下车的猪羊包围,想来在它们眼里我们并不会好过饥谨的狼群——至少狼绝不会吃得比我们干净。
  余治在豆饼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即使和人渣对抗也好过这样无人光顾的落寞。他舔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同车有下意识的同样举动——虞师在食物上一向并不比我们铺张,而今天的炮灰团摆明了便是要做肉山酒海的浪厉。
  我们人的种群围着那头被五花大绑了要宰的猪,密不透风到以至猪先生宁死时也只好看得见一线人脑袋上的天空,于是它只好玩命地用嘶叫撕裂空气,而我坐在人群之外,听着猪的抗议和人的屏息静气,然后哄的一声,猪的叫声是濒死的凄厉,而人发出嗡嗡的满意,像极了鲁迅笔下的杀头。
  杀猪的总指挥蛇屁股在人群里大叫:“接血啊!猪血豆腐啊!你们是猪啊?淌啦!淌没啦!”
  我只能看见人屁股墙,甚至无法看清人屁股墙里的忙碌。后来蛇屁股从屁股墙里挤出来,恼火但是痛快地笑骂着,一边擦着他的刀。
  蛇屁股:“拿桶来!要木桶!要点盐!放点热水!”
  他的吆喝与我无关,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现在成了一个红人,血淋在他的脸上又流淌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完全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我看着他也看着在人足纷踏下的土地。没能接住的猪血猩红地流了一地。
  我呆呆看着,那个血色的人还在无声地大叫着什么。
  ——我只能看到血色的残破的蛇屁股,在天崩地裂的战场上做无意义的叫喊。
  于是我使劲用手搓揉着脸,以去掉任何不愉快地联想。
  幸亏这一切将很快过去,当入夜的时候,血随着夜色褪尽了,几处篝火在夜晚的山坳中暖烘烘地燃点,人渣们用过肩长的棍子搅拌着巨大的锅。
  我们闻着夜风中飘来的香气。是肉的香味——什么都错了,这个也不会错。
  我们拥挤在那里坐着,不大的空地。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坐满了,这也许算作集结,但并没摆上些武器以显得醒目和威武,最醒目的是那些个装满了肉的锅和朝了我们又篷布低垂的车屁股,余治的坦克车斜向里对了我们郁郁地停着,那个钢铁怪物似乎只好派下拿车灯照明的用场。
  死啦死啦在我们安静的等待中。在锅之间和车屁股之间永不安份地走来走去,叉着腰敞着怀。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他也许一心想成个虞啸卿,但终于能令行禁止并且富足的时候,他在我们眼里却十足像个刚劫了一大票的土匪头子。
  死啦死啦也许跟自己发了毒誓。要让这一天成为我们永生难忘。在阵地上安排好防御,所有能来地人全收缩到一个炮弹绝打不到的山坳。繁星似尘,他问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
  那家伙剑拔弩张。手叉于腰,一只脚架在土坎上。半敞的领口露出他那发从让不离身的幸运弹:“你们要什么?”
  我们发着愣,火焰带着焰星子飘飞,锅里的蒸汽让一切更显得飘忽不定。那个人唾沫星子横飞地嚷嚷着,倒像发了癫一般,可我们回答不上他那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死啦死啦:“要什么?你们要什么?要什么都听不懂吗?这么群孬兵,难怪我要被人叫百败将军!你们要什么?肚子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小日本要咱死,咱就得挣着命活!太娘娘腔了就得去做男人玩玩命!太不懂事就得去经经事儿!太极阴阳,八卦乾坤,你缺什么得自己要,开了这口就得自己去挣!要什么听不懂吗?要什么?要什么?!”
  于是从人群里炸出等待已久,忍无可忍的叫嚣,他居然守着几大锅的肉问我们要什么,这太……扯蛋了。
  “要吃肉!!!”
  “要吃肉?好!!!”那丫的迅速回应,然后绕着锅子转,做他业余神汉的法事:“太极阴阳,八卦乾坤,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天灵灵,地灵灵,安嘛呢吧咪哞,嗡波汝蓝者利,无量法无量寿佛无量原始天尊,太上老群疾疾令……”
  我们忍无可忍地冲他扔着树棍与土块,“下去吧!”“下去吧!”——连麦师傅也在摇头不迭,柯林斯也在扔——搞什么呀?
  好在那家伙倒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词可以胡扯,他终于一个个地揭开了锅盖,让排山倒海的香气压倒了我们:“苍天啊,打云彩里边掉肉吧!噎死他们!”
  我们沉默了,鼻翼龛动而肠胃抽搐,而那家伙存心让锅里的蒸汽在我们中间飘散成小小的雾汽。我的老天,那比日军的毒气更加要命。
  死啦死啦:“要什么?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的家伙们,还要什么?”
  不辣:“还要肉!还要好多肉!”
  死啦死啦以掌鼓唇,发出一阵从土人嘴里才会听到的怪叫声,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已经听到,然后丫在我们眼前猛蹦了几下,倒也很像一个土人的猎头舞蹈,只是他老哥迎风招展中攀上的不是什么洪荒的古树。而是一辆现代卡车的车屁股。
  死啦死啦:“除了肉还是肉?是不是?”他用手推着,用脚踢着,让一个一个地整箱子从车上坠下,箱子在地上砸裂,罐头在我们面前滚动。
  死啦死啦:“罐头!美国肉罐头!豆子罐头!玉米罐头!还有活猪活羊,不够吃你们把我煮吃了!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泥蛋:“衣服啊!还要衣服!”
  死啦死啦:“有了饱就要暖,狗肉都比你们有想法啊!往下你们是不是会跟我要婆娘?”
  但是他在几辆并列的卡车后厢里像猴子一样爬行。他所过之处成捆的,散了的军装向我们纷落,像旗帜,像散开的人形。
  死啦死啦:“身上烂得有伤风化的先换!第一批,往下还有得是!”
  于是那些衣服烂得露了屁股的,掉了半截袖子或者裤腿的,游魂一样移动上去,捡起那些替换身上破布的军装。我斜着我身边某个补丁重重的家伙。他一直没动,因为他还有办法给他的破布打上补丁——上前去拿那些衣服的真都是些褴褛到已经成丝成缕的人们。
  死啦死啦:“还要什么?还要什么?今晚上天门开啦,天眼也开啦。要什么都会有的!小偷乞丐,饿死鬼投胎,今晚上你们就是我老人家的师座军座!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灰孙子!要什么我都会孝敬你们!”
  迷龙:“酒啊!有肉没酒啊?孙子!”
  死啦死啦:“偷来抢来也断不了孝敬你的!爷爷!”
  那家伙像在林中攀行的猿猱,出没桅杆之上的海盗,他出没于几辆并行的卡车之间,单个的酒瓶从他手上传递到一只只脏污的手中。箱子装着的酒瓶从他手上到一只只脏手上传递。
  满汉:“枪啊!子弹!”
  死啦死啦:“我听见句人话啦!有的!都有!只是我没蠢到把火烛勿近的主拉到这来给你们惹事!”
  我捏着嗓子鬼叫:“烟哪!他妈的烟!要好烟!”
  我那是存心起哄,因为我想不起我二十五年来哪怕抽过一根完整的烟,而那家伙轻易就用耳朵把我从一片乱哄中择了出来,像从一堆黄豆中找出一个黑豆。
  死啦死啦:“抬扛归抬杠,可孟烦了你要记得保护身板。你抽烟吗?捏嗓子我就听不出你啦?你想到的我啥时候又想不到啦?”
  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大骂灰孙子。骂的时候我已经看着成盒的烟卷在我们头顶上横飞斜舞,抽烟不抽烟的家伙们都开始哄抢。我看着一片拥动的脊背和屁股。然后从那片脊背和屁股中挤出一个大胖子。
  ——克虏伯冤苦地向着我们今晚的救世主叫唤:“没炮弹啊!”
  死啦死啦:“那一天来的时候,炮弹能多到打得你的炮管子都溶掉!”
  克虏伯:“……哪一天?”
  死啦死啦:“还有哪一天?我们沤在这等的哪一天?那一天!”
  蛇屁股:“那一天会不会有药?”
  死啦死啦:“笨蛋。现在就有药!连青霉素和奎宁都有!”
  不辣:“我们没医生!”
  死啦死啦:“现在有啦!好几个!”
  不辣:“我们要兽医!”
  死啦死啦:“死啦!”
  那像是给一群火热的醉鬼倒过去一桶夹冰的凉水,我们忽然开始沉默,有几个人低着头,有几个人咬唇皮。死啦死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悲伤,变本加厉地在几辆车连接的平台上走动和张牙舞爪,变本加厉地做他的巫师和神汉。
  死啦死啦:“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还有什么没给你们做过的?现在别烦着他啦!”
  我们因为他说的那个事实而继续沉默。
  然后那家伙开始继续他做的事情,把成堆吃的用的往车下掀,让我们蠢蠢欲动,像他一样,迷茫又癫狂。
  死啦死啦:“来吧!吃!还可以拿!我欠你们的,欠很久啦!都拿去!你们很好,都没死,还活着!吃得下,睡得着,睡着了……还能醒来!这就是很好!我的团很好,好死歹活,长命百岁!很好!永远这样!我的团!”
  我觉得他也许在哭,可看上去他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能把我们也带入他的癫狂。那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祝福,是告诉我们开始狂欢的号令,我们蜂涌而上,期待已久也饥渴已久,身体上的饥渴在我们这样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好满足,但长期匮乏造成的恐慌与欠缺却永远无法填上。
  车声开始轰鸣,坦克车上的灯光如有形之物一样射进……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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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一章
  虞啸卿冷着脸,张立宪开着车,也是冷着脸,唐基的表情也不怎么活跃。他们冷着是因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习惯热着脸——我们全伙子,几乎是全伙子,都跟在他那辆吉普车之后的卡车上:
  我、迷龙、不辣、蛇屁股、丧门星、豆饼、阿译、克虏伯,炮灰团最能打的几个,全在。
  死啦死啦不在,死啦死啦坐在虞啸卿的屁股后边。麦师傅和全民协助也不在,他们的吉普在我们的卡车后边。
  虞师座们冷着脸,因为不知如何应对这帮已经转换了身份的渣子们。而我们恹恹的,不仅是在为昨晚的宿醉付出代价,我们也非常清楚,我们将去的地方和我们将做的事情,不知要让我们付出何种代价。
  阿译:“……要不唱支歌吧。”
  我把他的脑袋推向了迷龙那边,而迷龙把那颗永无方向感的脑袋又转了回来。
  远远的我们就已经看见了那些军人和帐篷,因为来自师部,也就加倍的厉兵秣马,这地方称之为训练基地是十足的有些过份,因为它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只有一些看我们很冷眼的师部精锐、一些军车、堆积的货箱或者有帐篷覆盖的物资,同时还兼为人的住处。一些拿汽油桶和木板改的人体和车辆靶子,那倒是明白无误地画着仁丹胡和膏药旗。
  一个穿着一身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在我们注目处喷射出一道火焰,他瞄准的汽油桶尽管没油,却也被积压的炽热空气烧爆了,噼啪地炸出很远。那家伙放下了他手上的四一型喷火器,看着我们,我们也瞧着他,可鬼看得出那身行头下边是个什么东西。
  豆饼直往迷龙身上缩,迷龙一下子把他推开。
  迷龙:“折腾啥?”
  豆饼:“那个人好像要烧我们似的。”
  迷龙嘎嘎乐:“开什么玩笑?”
  但是那个喷火手摘下了面具——何书光仇恨地看着我们——连豆饼都看得出来的仇恨当然是很强烈的。强烈到我们都觉得没有来由的仇恨。
  迷龙便把他说的话做一个小小的修正:“开什么玩笑?他敢?!”
  死啦死啦已经下了车,在车下边叫唤:“看什么看?有你们看的!”
  我们下车。我们到了——虞啸卿用几天时间在山里边建的一个训练基地,它唯一的用途是教会我们在死之前多杀掉几个杀我们的日本人。
  我们站在伴山之下,站着一个丢人现眼的横队。我屡屡在打量伴山之下的一个古怪玩意,它是整串打通相连的汽油桶,头冲着我们,尾埋进了山里。黑黝黝的我不知道它延伸进土里多深。
  队尾的不辣和我小声地嘀咕。
  不辣:“我们做么子要跟这帮卵蛋搞在一起?”
  我心不在焉,我现在最关心的是那串活见鬼的汽油桶。
  一份花名册翻飞着飞了过来,砸上了不辣的脑袋。我笑吟吟地捡起来送回死啦死啦的手里,不是马屁,是我算定一定还有某些卵蛋会要挨砸的,得有砸人的****。
  虞啸卿绷着脸儿,对死啦死啦这样没品的行为只好当没看见。我想象我们不愿意跟他的精锐跟我们混在一起一样,他也不愿意看见他一手教出来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张立宪、余治,和他们的死党——好些都是上回干过架的主,我们站在一起。神头鬼脸地那么一个方队。张立宪们绷着脸,像我们一样尽可能当没看见另一票人的存在。
  精锐们也许要嘲笑我们包着抹布,我们就要嘲笑他们是被毛料和皮包裹的宝宝,无论包装还是姿态,我们是对比分明而非参差不齐地站在一起。虞啸卿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不满,“给他们换上一样的衣服!”
  唐基:“这里可没有预备。师座如果想下午开始……”
  虞啸卿:“现在开始!”他蹙了蹙眉,因为这就表示他得继续忍受这样神头鬼脸的军人了,但还好,虞啸卿瞪了我们一会以克服自己的情绪:“废话少说——这是我师的开场白。我……”
  有个队列外的家伙大叫起来:“师座!”
  我们真高兴有个家伙这样不知趣,并且那个家伙乃是何书光。从我们列队时他就是远远和维护此地秩序的李冰站在一处。现在他斜刺里跑到队列之前在向虞啸卿敬礼,李冰一脸大祸的表情瞪着。
  虞啸卿就忍了忍气:“……说点你还没罗嗦过的事。”
  何书光:“我请求和我的弟兄们一起!”
  张立宪和余治几个越发绷紧了脸。因为何书光所说的弟兄就是他们。
  虞啸卿:“不准!我的赵括,我早说过,放你这样的的雏儿去打这样的仗,那是祸害你的同袍!”
  何书光的脸上青青红红,但看起来他已经不要脸了:“我没有妄想领兵!只是要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虞啸卿:“不准!”
  何书光:“你说过我该上战场历练!”
  虞啸卿默然了一小忽儿,我发誓,我们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不忍心。
  虞啸卿:“不是这样的战场。”
  何书光:“张立宪他都能去!”
  虞啸卿:“他比你懂事。”
  何书光:“他只是装!昨晚上他还为个女人哭,因为那个女人让他想家……”
  虞啸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我们不用管张立宪脸上什么表情了,我只看到虞啸卿身边的死啦死啦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
  何书光:“是!”
  虞啸卿:“我没发命令。”
  何书光:“是!”
  然后他就跑走了,这么个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的家伙一队列里发出窃笑,就那份幸灾乐祸当然只能来自我们,直到虞啸卿把我们瞪灭了。何书光回头看了看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他那份仇恨的溯源了。
  虞啸卿:“两分钟的时间就这么跑走了。都是你们拿来学习保命的时间——还笑?”
  那就不笑吧——好像有这两分钟我们就刀枪不入似的。我们沉默,扮演着严肃。
  虞啸卿:“南瓜藤红薯秧子跟大米煮一锅,这叫杂粮饭,你们不爱吃,我也不爱,可只有这锅饭,川军团的豪杰们打拢了也凑不起这场战,我的人凑不凑都不习惯这种战。二下并一,望你们取长补短,互为守望。尤其我的人,我想最近发生的事多少叫你们知道。你们和我一样,傲得没什么来由……”
  “师座!”
  我们瞧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又是何书光,我们瞧着他便哄笑了,因为那家伙一脸决绝,却又脱作了个光膀子,最绝的是,他胸前挎着他的手风琴。这架势真是……你把雷宝儿拉出来都要比他老成。
  虞啸卿转身便一个大耳刮子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又咧了咧嘴。
  虞啸卿:“说吧。你要为我们唱歌吗?”
  何书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嘴,想来也是,他那嘴巴大概已经被打得没知觉了,他动了动他的手风琴,拉出了一个音符,说真的,比虞啸卿照旧目高于顶的训话好听多了。
  何书光:“唱了会让我打仗吗?”
  虞啸卿:“不会。”
  何书光:“这是我的琴,我最要紧的东西。”
  虞啸卿:“对这场战无关紧要。”
  于是何书光摘下了他的琴,他总背着刀的,他把刀拔了出来。一刀接一刀,把他的琴劈得琴键飞舞,成了木头、塑料和金属的碎片。
  虞啸卿冷冰冰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之前曾争吵过什么,发生过什么。
  然后何书光留下那堆碎片。飞跑着离开,这回没跑远,李冰站在圈外,一脸难堪,而背后放着什么。何书光跑过去,背上李冰拿身子遮掩的东西。那是他很想拿来烧我们的喷火器。他像背手风琴一样背着,然后飞跑了回来。
  虞啸卿冷冰冰瞧着他。他炽热地瞧着虞啸卿,虞啸卿什么都没说,于是何书光壮烈兼死皮涎脸地挤进了我们的队列,站在张立宪旁边。张立宪让了一下,轻轻踹了他一脚,何书光绽开一个又肿又开心的笑容。
  虞啸卿:“……要说什么来的?……让王八蛋打断了。那就不用说了——我看确实也不用说了。让他来说吧。”他瞧了眼一直没吭气的死啦死啦,绝对不管忿忿的意思:“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我都得听他的。我给他的是生杀的权力。”
  死啦死啦抬了抬手,清了清嗓子,我们以为他要放多少厥词。
  死啦死啦:“开工。”
  那就这样子开始吧。
  我们现在离我一直在打量的汽油桶更近了,实际上我们就站在它旁边大眼小眼地瞪着它,它很短,延伸在外边的部分也就十数米,可是它是埋进了山里的,所以它恐怕很长。
  虞啸卿离了很远,但除了我们这边他也没兴趣看别的,离远些是权力下放的表证。
  迷龙先就表示了不满:“这是要进蚯蚓肚子吗?钻这个?”
  牢骚永远最多的是我们,倒不会是张立宪们。不辣也开始怀疑:“有多长?”
  死啦死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保证你们打一个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
  蛇屁股于是想入非非:“从河边钻出来。有穿筒裙的女人在洗澡,裙子掀到了头顶上。”
  对不可能的事情抱期望的便是傻瓜,但我们中间永不乏这样的傻瓜。死啦死啦倒没怎么管他们期盼地神情,他卩斜着我。
  死啦死啦:“烦啦,你今天说话可比师部的弟兄还少嗳。”
  他那是一句话刺两块,张立宪们皱着眉头,我倒不是怎么在意——我忙擦着一直没停的冷汗,咬着嘴唇。
  我:“这会不是多话的时候。”
  死啦死啦:“说得好!我实话告诉大家,工程营的弟兄这些天日继以夜,已经把开口挖出两华里之外了。你们要有所准备。”
  我:“骗鬼去吧。有这土行孙的本事,直接从怒江挖条道好了。”
  死啦死啦:“那你有惊喜的——孟烦了,你第一个。”
  我:“……为什么我第一个?”
  死啦死啦:“你也真是。随时做好了逃兵的准备的。”
  我:“……第一个就第一个!”
  死啦死啦便不理我了:“张营长,你屈第二。”
  张立宪:“这里没什么营长,只有一个无分大小的敢死队。”
  死啦死啦:“是突击队。我们要跟美国盟友学得先进一点。”
  张立宪们也已经习惯这家伙不连奚带落就不会说话了,也不做回应。死啦死啦掉过头,很不满意地敲打敲打迷龙背着的捷克机枪,但没说什么。
  迷龙:“咋的啦?”
  死啦死啦:“没咋的。你第三个。”
  迷龙:“晦气。要闻臭屁。”
  死啦死啦:“何连长,你第四。所有人都要带装备。”
  何书光:“张立宪说了,这里没营长,那也就没连长。”
  死啦死啦便嘻笑:“你们不能老纠正我。会翻脸的。”
  我没再管他们的琐碎,我只是看着那个洞口,它很深,它像要把我吸进去,再也不吐出来——它真的很深。
  我爬在地上,我身后的张立宪们也趴在地上,我们这个狗抢屎的队形正对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我们都有点过度紧张,那怪不得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要去钻一个据说有几华里长却连狗肉钻着都费劲的东西,而且连提出会窒息而死这种担忧来都被罔视。
  实际上狗肉也在要钻洞的行列,它在最后。它前边是克虏伯的大屁股。
  死啦死啦开始吹响了他的鬼哨子,我认为他存心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只鬼哨子吹响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他却吹得急促非常,他根本是在用哨音说着他那些不要脸的骂人话。
  好吧,我不顾了,我瞪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我有些恍惚,汗从鼻尖上落在地上,它黑得像浆糊,我会像苍蝇一样被黏住,一旦我把自己塞进去就会活活闷死。
  张立宪在后边老实不客气地推我:“你打算等亡国呢?”
  我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瞪得很是虚弱,他奇怪地看着我,我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恐高患者被吊上了半空——可我确实地知道我没有恐高症。
  “你挺住。你挺住。你挺住。”我听见我在脑子里对我自己说,后来我发现我是喃喃有声地在对自己嘀咕。
  张立宪:“……你不是真以为日本人在里边等着掐死你吧?多大的事啊?”
  死啦死啦凑过来,不说话,只是连同他的哨子一起靠近我,嘟嘟嘟,嘟嘟嘟,他说,连同他的表情和挥舞的手势一得,他在快乐非常得心应手地骂人。
  我:“——你妈拉巴子!”
  然后我把他连同他的哨子撞回了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块唇皮,然后我猛然钻进了黑暗。
  漆黑,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漆黑,因为只是一层铁皮,接缝处还有着微光。我在漆黑中颠扑着,我的视野不断与桶壁碰撞,那说明我的脑袋也在与它们碰撞,只是我感觉不到。我身后的张立宪也在挣扎,他的武器卡住了。
  “没那么黑!没那么黑!”我听见我大声地对我自己说。
  张立宪:“当然没那么黑!你往前就黑啦!”
  他很没好气的,他已经被我在慌乱中踢蹬好几下了,而他后边的迷龙还在“白脸的,怕老鼠啊?”这样地乱推乱叫。
  我喘着气,瞪着我前边的黑暗喘着气,我喘气的声音能把我自己吓死。
  “……走啊。”我对我自己说。
  张立宪:“走啊!要不要我说实在点,爬啊!”
  我没动,于是他在后边开始冷冰冰的声明:“不是我想杵你——是我后边的家伙一直在杵我。”然后他开始用拿在手上的枪猛杵我的屁股:“走啊!走啊!走啊!”
  我:“不要!”
  张立宪停了,因为被我那一声尖叫给吓住了,我自己也被吓住了,因为那一声叫得就像阿译一样。
  张立宪:“你……像个娘们。”
  我:“见你们所有人的鬼!”
  然后我开始手足并用地爬行,用一种相当疯狂的速度和姿势,撞了碰了,扭了擦了,完全不在意识之中,即使已经开始了,我只想尽快看到死啦死啦所说的出口。
  黑暗自我身边掠过,但前边还有更加没底的黑暗,我死死地瞪着它们。我看见我自己像堆臭肉一样躺在怒江边奄奄待毙,看见我抱着一捆粉条在禅达的集市上大言不愧,看见我在日军的坦克和刺刀面前装作一个死人。看见我对着一个其实我对一个背着书架穿越整个中国的年青人表示不齿,而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他,我看见我偷走小醉的钱,在死人的身边对着郝兽医咆哮,看见我为生存而做的一切,而事实上它们一直让我离我想要的生存更远。
  我前边是没边的黑暗和最狭窄的空间,后边是人渣和精锐们的磕碰、叫骂、埋怨和尚未及扩大的互相殴打。
  “再推小爷一枪把你串成人串子!”
  “吓死我啦!老子可不要跟你们这种臭肉串在一块!”
  “老子现在欺负你不算好汉!老帐新帐等出去了一笔算!——他妈的,你再放屁!”
  迷龙放响屁。
  阿译的声音远远地可怜巴巴地传来:“把老鼠关在一个洞里都不会打架。”
  不辣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说这话的就是个老鼠虱子。”
  我听着,疯狂地爬行着,碰撞着。
  顶住,挺住,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挺住。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个尽头,就算没有,死亡总也是个尽头。我是只被人类捉弄的老鼠,屁股上浇了点着火的老鼠。我的团长告诉我前边有个头,他从来不值得信任,但就像天与地总也要分个上下。一个老鼠洞总也要有个尾和头。
  然后我重重地撞上了那玩意——一个油桶的底,听声音是实的,也就是说它那边就接着土,没有尽头。
  我愣住,全身的细胞都已经凝结了,强撑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我又玩命地往前推撞了一下,除了那个实打实地声音什么也没能听到然后张立宪就像一个被推着屁股的玩具火车,猛地向我撞了上来,我在桶壁被他和他后边所有的人挤压着。要被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以及我最后的理智。
  张立宪:“走啊,走……”
  我开始尖叫,那样的尖叫一定吓死他了,就在这样一个能弄死人的空间里。一个男人用着女人都达不到的尖利声音,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嘶吼,然后被传荡回来的声波弄得更加疯狂。
  张立宪:“聒噪你个锤子,快点……”
  我尖叫,然后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自然把我给阻碍住了。于是我开始抓狂的咆哮、抓挠与撕咬。
  张立宪:“小爷铲你两耳屎……”
  他没说下去。因为他也觉得不对了,我还在尖叫。而迷龙从黑暗深处发话,如果我清醒,听见他这样关心的声音,我一定会感动。
  迷龙:“烦啦你咋的啦?他打你?”
  我尖叫。
  迷龙:“裤衩子都要一天三换的人终于动手啦?”
  然后他往身后猛踹了一脚,并且满意地听到何书光的痛呼声。
  于是迷龙和何书光也打作一团了。
  我们被特务营的人一个个——确切说是一对对从汽油桶里拖了出来,余治惊恐地挽袖子看自己的手——他被豆饼咬了。
  豆饼:“……我不知道是你。”
  余治总算还理智,帮着去拖在他之后的人。大部分人是厮打在一起的,拜死啦死啦所赐,他是存心做一个人渣一个精锐的夹心饼干,这正是很方便了我们在黑暗里歇斯底里地殴斗。
  这样的打架与技能与体力几乎没有大相干,于是大部分参与斗殴的家伙们都悲壮地鼻青脸肿着,这样的打架不但分不清对象,也分不出轻重。
  迷龙和何书光这对几乎是被特务营横拖倒拽出来的,两位见了天日之后仍在做忘我的打斗,两位的灾情也尤为惨重,但是那重不过其后的张立宪,他被拖出来时也拖出来了我,我死死抓着他的披挂,并且死死地抓着和咬着他的****包,也幸亏如此他才没被我咬掉一块肉,但张立宪照旧的也是青肿着脸,鼻血长流。
  特务营用了多大的劲才制止住何书光和迷龙的厮打,也就用了多大劲才把我从张立宪身上撕下来。
  虞啸卿和死啦死啦一人一张折凳,对了一张摊在地上的地图坐着,有很多零碎又被他们拿来冒充可以调动的兵力,两人都像是没有瞧见发生在他们身后的闹剧,但那是不可能的,虞啸卿的腮帮子已经咬得像塞了两块生铁。
  张立宪和李冰。两个人架着我,连拖带搀地弄了过来,然后扔在了地上。张立宪脸色比虞啸卿更难看,一边还得收拾自己被打变形了地五官。
  张立宪:“他不灵。”
  虞啸卿终于不再看地图了,转了身坐着,但并不看丢了魂似的我,以及远处分了两向坐着的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只瞧着张立宪。
  张立宪:“他会孱的。他有病,见不得黑的病。他去了会害死我们。”
  现在虞啸卿看我了,像看一堆他本来还想做些用途的烂草:“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你阁下真是个草包。”
  我没声,只是茫然地喘着气。阳光和空气对我很重要的,一向就很重要的,我早知道——因为我的病。
  虞啸卿:“为什么把你派在第一个?因为你是除他之外最靠近南天门的人——本来想你派点用场。”
  死啦死啦:“我说了他不合适。”
  虞啸卿没吭气,他现在看远处坐成两堆仇家一样对视眈眈的人,然后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李冰在这方面比张立宪知机。李冰把他的马鞭子递了过去。
  于是虞啸卿向那厢走去,连脚巴丫子带鞭子挥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揍——他并不是在为了打人而打人,他打得极有方向感,倒更像一个战略者的包抄。
  而死啦死啦,从他的折凳上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我,平静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让我受不了。
  死啦死啦:“你真厉害,孟烦了。你真厉害。”
  我:“别管我。”
  死啦死啦:“据我所知,有这种病的人拿被子蒙上个头都要鬼叫,你居然撑到最后——你那么想去?”
  我摇了摇头,我仍然躺在地上,我便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挪远一点。他倒不再那样用一种让我气得发狂的眼神看着我了,他站起来去虞啸卿那边。
  我漠然地观察着自己蹭破的手,在黑暗中挖翻过来的指甲。
  而在虞啸卿的逞凶之下,两帮子死不对付的又被迫坐回一堆。死啦死啦来到他的身后。
  虞啸卿:“特务营,上刺刀。”
  特务营犯了下愣登,刺刀是上了。可也不知道该什么。
  虞啸卿随手指了两个地方。在他所聚拢的人堆前后各一列:“持枪——上前一步。”
  于是那一堆人前后都各面临了一排明晃晃的刺刀,他们快被挤成一驼了。或脸对着脸,或背靠着背,在眼睛只好瞪入对方眼睛里的距离上瞪着自己的仇人。
  虞啸卿:“再上前一步。”
  特务营这回没有从命,因为再上前一步只有两种结果,把人戳穿或者刺刀对着的家伙们迭成两层,显然他们不可能迭作两层。
  虞啸卿:“没关系,反正都是个死,国难当头兄弟阋墙,或者快意恩仇打死算完,都是个死。”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面对着的炮灰和精锐们表情很奇怪,无论如何虞啸卿也没有面对过这种眼神,像是有些感动又在看一个小丑,虞啸卿然后在背后找到了肇因,死啦死啦在他身后跪着,同样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别人。
  虞啸卿:“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休息一下,松松筋骨。师座不要想歪了,我这么傲气的人怎么会给人下跪?”然后他向着刚打过架又被虞啸卿打过的人:“你们要不要松松筋骨?松筋骨就得坐下,我知道那里边不是人呆的,我钻过。”
  炮灰团的人开始傻笑,他们早见习惯了团座大人耍宝,师部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但是我们的人便有恃无恐地要坐下,要坐下,人群便得稍为放开那么一点,松开一点便表示要撞上刺刀。
  死啦死啦:“师座的刀山可否也放松那么一二?”
  虞啸卿便挥了挥手,迷龙一帮不要脸的便不要脸地坐了下来,精锐们站着也不是个事,坐下也不是个事,他们只好看着他们的师座——他们的师座便瞪着我的团座。
  死啦死啦:“师座还是去地图边想想抗敌大计的好。你在这,人膝盖都不打弯的。”
  虞啸卿:“不去。”鬼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觉得有趣,于是干涩地打哈哈。
  死啦死啦便念白道:“哈哈。”
  虞啸卿真的开始大笑,也许正因为很少笑,所以他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爽利,笑时他顺手拍了拍死啦死啦,可他是个手很重的人,我那有模没样跪着的团座让他拍得轰然倒塌。
  那家伙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光光戳立的精锐们,又善良又无辜,而正因为他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无辜,所以无处不是揶揄。
  死啦死啦:“列位,国之脊梁,军之栋梁,请坐,上坐,就算做梁,也不会那么永远戳着。”
  于是他们开始坐,他们最崇拜的人都已经在他们眼前和他们讨厌的人拳来笑往,他们也不那么好意思,有人便干看着炮灰们点点头。
  可以骄傲地说,炮灰们比他们开通,迷龙头也不回地拍了拍何书光,那意思是好说好说——可这个头也不回的架子拿得大了些,他有方没位地在何书光脸上响亮地拍了两下,其情势就如打了两个耳光。
  正要坐下的又僵住,坐着的也僵住,又紧张起来。
  何书光最后僵硬而坚强地坐下:“没事。我知道你拍我肩膀。”
  气氛又松快了,但虞啸卿现在也明白了死啦死啦的搞法,于是一个站着的,一个跪着的,两个都不走,一直呆在那,直到他们所对着的人做作地拍拍打打,勾肩搭背。
  死啦死啦跪在地上,就像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比那还放松,他就那么着向所有人点了点头:“我只一句,我以后不会叫你们同袍,我会叫你们难友。一块坐牢的才叫难友,你我就是同坐一座牢房,同挨共同的磨难。”他看也不看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效果,估计他也不向,而是向虞啸卿一伸手:“师座那边请?”
  虞啸卿绷着脸:“站起来说话可好?”
  死啦死啦:“师座有时也该试试这样。很放松的。”
  虞啸卿看起来又想笑,又想一脚猛踹过去:“我已经试过了。”
  死啦死啦:“那个不算。人是最容易心口不一的,那时候只怕心里绷得更紧。”
  虞啸卿也真就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了:“你给我起来你妈妈的吧。”
  于是他们两个走开,肩并着肩,瞧起来恨不得手拉着手——当然,那永远不会。
  于是炮灰和精锐们面面相觑地互相瞧着,这种面面相觑会让双方都不自在,于是大家最后选择把眼睛掉开,该没话的还是没话,该融洽的仍是照不融洽。
  我还躺坐在地上,蜷在那里,我茫然于自己的心事,自觉到了绝路是一个让人很易投入的想法,我茫然着直到死啦死啦过来。
  死啦死啦:“怎么还在这?”
  我瞧着虞啸卿也已经过来,连忙爬将起来。
  死啦死啦:“去寻短见吗?”
  我:“我换个地方。”
  死啦死啦:“你有多想去?烦啦,你说不想的事情其实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总在说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哈哈,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有多想去?”
  虞啸卿在他身后,几乎没什么兴趣地看着我:“他不行。”
  我:“我不行。”
  死啦死啦:“你有完没完?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
  我:“你……你不要轻佻。你也有毛病,也是一身的毛病,我看着你过来的,你过来得一点也不轻松。”
  死啦死啦:“我有毛病,可和你不是一回事。我一身的毛病,是身上的身。你的毛病,你听清楚,是人生的生,听清楚啊,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有了,就改,我改了就好。你一个没改,又来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像你这样活的吗?你有完没完?”
  虞啸卿一直离了点距离,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像在看猴戏。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或者死啦死啦的嘲讽,哪一个更让我生气。
  死啦死啦:“走吗?”
  虞啸卿:“去哪?”
  死啦死啦:“要纸上谈兵,找个像样地方也好。在这没啥用。”
  虞啸卿:“老远折腾到这,两小时还没过呢。”
  死啦死啦:“不用试啦。我看没戏。
  我漠然地看着他们俩唱和。虞啸卿很生硬,死啦死啦也并非自然,而是他一向就如个戏子一般,做戏你也不会觉得突兀。
  我就知道,这两人,一旦接近,便会如胶似漆。看着他们俩人唱双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俩都将触到一种别样的生活,从此便与我们远离。
  虞啸卿现在对着师里的人和炮灰团的人一起大叫着,我不得不说,劣质模仿:“走不走啊?列位。不用试啦,一试就不灵光。”
  劣质,但是有效,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们无声地又站成队列,尽头是张立宪,张立宪对着那个我们方才做拳拳到肉之搏的洞口。
  我:“没用的。你别搞这套。”
  我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张立宪之前。虞啸卿在我身后向死啦死啦递送一个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装没看见作为回答。
  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进,这一次安静得出奇,只有手掌膝盖与桶壁的的摩擦。枪械地磕碰,还有就是喘息,每个人压抑的喘息,还有我无法压抑的喘息。
  还是在漆黑中摸索、碰撞和前进,但这次安静得多了也有条理得多,因为没有推撞,没有后一个人对前一个人的咒骂和威胁,甚至饱以老拳。
  然后又到了,我的脑袋撞到了前方的桶壁,我停下来。我的喘息在别人听来都像是风箱,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炸。张立宪撞到我身上后就再没使劲。只是停了一会,我想他在提心吊胆地等我爆发。
  我:“我……”我的声音干涩得不仅吓到我自己,也吓到了所有人,往下我的干咽声也吓到了所有人:“……我没事。”
  张立宪:“到了吗?”
  我答非所问,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骗我自己:“……我没事。”
  迷龙的声音嗡嗡地传来:“别怕他。老子们在你后边。”
  何书光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还要打吗?”
  不辣:“等打完仗。”
  那就是不打,他们安静着。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我能做到地就是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声小一点。
  张立宪小声地提醒:“还没换衣服。”
  我:“嗯。”
  迷龙:“他当这样就能让我们咋的吗?太扯犊子啦。”
  何书光:“就是。”
  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们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这回要求奇数式的人出去时和偶数式的人互换了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团长心里一定在想,你以为这样不能咋的吗?你们错啦。
  张立宪平静地等待着我,平静,但是压抑着他的不耐烦:“好了吗?”
  我:“就好。”
  我们摸索着递过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挂的零件。
  张立宪:“你不用急。”
  我:“我没急。”
  我终于学会了不再尖叫和发狂,学会了从泥浆一样的黑暗里榨取每一点空气,四川佬再没捅我一个手指头,只是轻蔑地等待。他和他们沉默地听着我溺死。如果没死我就能活过来一炮灰团和虞师精锐们终于同呼吸了,尽管同得非常无奈。
  我们忽然听见死啦死啦在喊什么,甬道虽没他吹的几华里,总也有几百米,声音传得嗡嗡的倒像发洪水一样。你很难从洪水中听清什么声音。
  迷龙:“又嚷嚷啥玩意?”
  不辣:“听不清。不晓得又搞什么鬼。”
  然后再没有喊声了,传来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连一个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这封闭空间里传来都像潮水,爆炸传来,就只会像扩大了十倍的爆炸,它不光冲击耳膜,而是冲击血管和神经。
  张立宪:“他在……”他把问话改成了忍无可忍的大叫。因为不叫就无法听见:“他在放机关枪吗?!”
  迷龙:“是炮仗!——老子们听过!”
  何书光:“他是不是疯了?!”
  不辣:“废话!”
  然后我们听见巨大的一声,让我们觉得骨骼都快要散了架。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里边,一定要有人被冲飞了。
  一个遥远地叫声——鬼知道是谁的——从我们的尾巴上传来:“洞口!洞口塌了!”
  还是鬼知道是谁的声音,反正不被闷变调也被吓变调了:“活埋了!他们把我们活埋了!”
  我又一次尖叫起来:“他干的!他没有一句真话!”
  离我近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因为我这样地尖叫声已经有过一次了——往下便是全盘地崩溃。
  张立宪:“你……不要又来一次。”
  我:“我没事!我好得很!”
  我感觉到张立宪在往后退缩,因为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报平安即是崩溃的先兆。而每一个人都在听我的动静和外边的动静,我又一次面临着黑暗和死寂。
  我:“说话呀!说话!出点声!”
  张立宪已经紧张得磕巴了:“说、说什么?”他开始向迷龙求援:“东北佬,说话!”
  迷龙:“说啥玩意嘛?”
  张立宪:“……什么都行!”
  来不及了,我又一次地尖叫,然后扑在张立宪的身上。
  然后,我们面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混乱,尖叫、咆哮和撕咬。
  又一回东倒西歪躺趴靠坐在我们老鼠洞一样的地狱之外。特务营正把最后的几个——也就是我和张立宪几个从甬道里拖出来,归入外边躺倒一片的整堆人。按死啦死啦见鬼的要求,我们交换了衣服,我们都很脏、很破、穿着最不合体的衣服还要穿错了袖子套错了裤腿,我们交臂叠股地躺做了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德行。
  死啦死啦和虞啸卿在远处,第一百次地在研究他们的地图和第一千次地做他们的推演,他们几乎就没瞅过这边。
  他擅长制造恐慌、筋疲力尽和歇斯底里,引爆炸药,改道洞口。在我们屁股后扔进整麻袋的老鼠,再扔进追老鼠的蛇。让我们在真正的与世隔绝中互相射击、吃住和拉撒,最后他也许会真的活埋了我们。
  很久以后我们中才能有第一个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无人搀扶,他梦游一般地走开。
  我躺在地上,尽力地呼吸,长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让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闭一样害怕阳光。我用手遮着眼睛,指缝里透过来地光晕都让我晕眩。
  歇斯底里的白天紧接着筋疲力尽的晚上,炮灰团和精锐们的衣服仍然互换着,我们同时燃着汽油炉和篝火,因为那样的体力消耗后哪一项都不够让我们够热量。我们吃着虞师提供的最好伙食,但全无饥饿感,因为我们一声不吭,还要忍受耳裂和牙酸。
  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灯下用各种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锯子——撕裂我们的耳膜,我们的魂都快被他从耳朵孔里扯出来了。
  虞啸卿远远地在帐篷前瞪着一张地图入定,看上去那家伙定力惊人。只偶尔不引人注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
  不辣掏着金属饭盒里的食物发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这套叫我们起床。”
  蛇屁股简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了。狠多了。”
  张立宪:“你们能让他换个地方吗?”
  他把脸转到火光下,颇让我们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整天来最靠近我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曾经俊朗的脸上无处不是淤青和抓痕。迷龙因此而“扑哧”了出来。他瞧着我而我装没看见——对张立宪我并不内疚,一点也不内疚。
  迷龙:“烦啦?”
  我摇了摇头,而答非所问:“我就快不怕黑了,他比黑还黑。”
  “换个地方!”虞啸卿叫道。
  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听不见,他还在那里吱吱啦啦。我们回头,瞧着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个什么就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嗳呀了一声。拿着他那堆零碎走开。狗肉颠颠地跟着。
  何书光因此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看我的师座这种意思。张立宪摇了摇头。到底是曾为一营之长的人,知道即使神离至少也该做个貌合。
  我在咀嚼中瞟着死啦死啦拿着汽油灯没入林间的背影。我也许恨他,但并不喜欢看他现在这样的落寞。
  就着林子里那点汽油灯的光线,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噪音还在继续,我终于看清了他在做的活计:一枝双筒霰弹枪,已经被他锯掉了枪托,正在锯短枪管,他正在一次一次地把它锯到几乎比一枝手枪长不了多少的尺度。
  我:“那是全民协助的。他以为能在这里打猎,可发现只要大过老鼠的猎物都被我们祭五脏了。”
  死啦死啦并没停下手上的活计:“难说。狗肉跟我说它们去个没人烦的地了。”
  我:“你怎么拿得到的?全民协助不大方。”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你太小气。”
  我不想和他进行这种对话,但那枝枪看起来实在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这是你打算在老鼠洞里用的?”
  他只瞧了我一眼,他的工序快完成了。
  我:“短到你只好顶到人鼻子下开枪。五米?十米?”
  他把两只手扇面地往外伸了一下,像在拥抱阳光,尽管现在只有星星和月亮:“但是,嘭——一整片。”
  我:“你疯什么?”
  他掏出口袋里地霰弹,慢慢悠悠地开始装填。
  我:“会炸的。最好就炸了你,我们过回以前一样。”
  他的回答是扣扳机,我往树后躲的时候似足个没胆鬼,但是那枪怕是被他改得有点问题了,没任何动静。
  死啦死啦:“我没你那种。不敢过回以前那样。”
  然后他皱着眉,卸出来子弹开始又一轮基本属于胡来的修理。
  我:“我们要疯到什么时候?”
  死啦死啦:“我们失魂落魄,因为从不敢拿灵魂冒险。有点光棍劲,老天爷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别唧咕这不合我意,你说,那就来……”
  我从我的藏身处出来了,我没好气地打断他:“别蛊惑人心,没这套他们也疯了——早疯了。是,你没疯,你高兴了,你发梦都想要的总算来了,晚两年,可你现在拿到的不是一个炮灰团,是整个听你胡说八道的虞师。你跟虞啸卿总算成朋友了,你知道有多热乎吗?我瞧他手下快妒忌爆了,因为你们就像火柴头擦上了磷面,腾的一下就着起来了。”
  死啦死啦就笑得有些难堪:“怎么叫你说得像奸夫碰上了淫妇似的?”
  我:“我知道在禅达方圆可能跟你成朋友的就他一个,对他也就你一个,这没办法。可你忙活跟人相见恨晚的时候能不能也想想?比你第一知己虞师座更大的官儿,至今没对这事表示过赞成。”
  死啦死啦:“……他们没反对。”
  我:“麦师傅跟我说,谈判桌上的战还在打,到底轮不轮得上滇缅这块地出头露脸还是悬案,所以不赞成不反对——我猜师座大人在上边掏净了心窝子,最多也拿到句不错,你们先试试看。”
  死啦死啦咣咣地修理他的枪:“……嗯哪。”
  我:“嗯哪?——我视死如归的团座大人,我们像叫花子的绸棉袄一样,已经进过当铺很多次啦!”
  死啦死啦:“师座向我保证……”
  我:“你也向我们保证过,可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说你是个骗子。”
  死啦死啦再一次往他的枪里装填子弹:“我这宝贝团准是这场战争中最糟糕的,虞啸卿的人哪怕八百个想法,他打个喷嚏就成了一种。我呢?”他嘻皮笑脸起来:“知道为啥让你做我的副官吗?因为你最是什么也不信的,摆不平大混蛋,就不要说摆平别的混蛋。”
  我:“你又在晃着说话了。我们在说我们这回会被怎么卖掉。”
  我们听见一个脚步声,在这崎岖的山地也走得像在平道上踏着正步一样。死啦死啦扮了个鬼脸,我吁了口长气。
  我:“恐怕他自己都不信这小会不见他就会找过来。两位大人好得如胶似漆,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就该遭秧了。”
  来的人几乎不用看,虞啸卿是也。找我们也容易得很,不过是在黑林子里找个亮着的汽油灯光。虞啸卿在曲里拐变的林子里走着一条他自订的直路过来,一脸的严峻和天降大任——我住了嘴也缩了脖子,反正他看见我跟没见一样。
  虞啸卿:“我自己又推了一次,就算扯足顺风,你们的火力也压不住日军的波形攻势。巴祖卡和喷火器都可以派给你们,可我说的是持续火力。你们的机枪打几百发就得换管,日本人可最擅长找这机会往上轮。”
  死啦死啦:“谨候师座的教诲。”
  虞啸卿不耐烦地挥着手,肯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连这种小动作他都透着下意识的亲近:“天塌了你也不会有谨候的时候,我哪句话你不是驳翻十七八个身再说?你们一定要带挺马克沁,老旧了点可是水冷,只要有水有弹就不会停,只要带上去再找个好位置,日本人波出折子也轮你们不下来。”
  死啦死啦皱皱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了。”
  虞啸卿:“到时候你会谢谢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了主意:“说得对。我找人办。”
  被答应得这样快,我想虞啸卿一定有点失落,他愕然了一下,然后便盯上了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弹枪:“这就你刚拿来吵死人的那玩意?”
  他伸手便拿了过来,掰开了枪筒看看有弹,抬了起来便要放枪。
  我:“……嗳?”
  我被虞啸卿扫了一眼,先就闭了嘴,不管你好意恶意,他瞪过来的眼神一准先是责难。
  虞啸卿:“怕黑的家伙要说什么?”
  我认为我最好别说话,而死啦死啦就笑嘻嘻地替我说:“这只怕黑的草包想说,这枪我刚改的,手艺臭得很,刚才试枪差点没炸膛。他希望师座保重贵体。”
  虞啸卿便翻了我一眼:“虽说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钻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后,反而奋勇当先。谢谢。”
  我也不知道他谢谢我的奋勇还是提醒。反正他这么给句,换成张立宪们怕该热泪一下子了,我只好装作感动,反正他对我的表演也没啥兴趣,又找着死啦死啦说话。
  虞啸卿:“你改的?也没人教?”
  死啦死啦:“这枪的主人倒能教。可我打的幌子是借来使使,不日归还。”
  虞啸卿:“那就是自作主张了。我瞧着你改的时候就像把自杀枪。”
  死啦死啦:“见笑见笑。我本就只是个补袜子的军需。”
  然后虞啸卿抬起了持枪的手,那枪短到那地步已经可以让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了许多,轰然一声,几乎跟炸膛的声音一样响亮。因为几乎没有枪管让声音闷着,几米外的树丛忽被大号铅子的暴雨浇过了一样。虞啸卿意犹未尽。又轰掉了剩下的子弹,而我一直在等着他炸膛——只那家伙连眼都没眨一下,倒像在拿着水壶浇花。
  虞啸卿:“这就你拿来进洞打老鼠的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擅武艺,擅了那地方也没处施展。拿这来得快。”
  虞啸卿:“壮丽之极。”那小子平静地激动着,但如果单较眼神我会说他魔障了一般:“乍见就知道你不是杂草,会是这滇边群山怒发的一朵奇花。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门。拿着这把短命的自杀枪。我辈行伍,一生总该这样盛放一回。”
  死啦死啦:“这个是绝对不行。
  虞啸卿不满得有点愤憎起来,倒不是对任何人,是对他不错的命运:“我也就是磨嘴皮子罢了。”他扫了我一眼:“不算草包的小子,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他把枪还了死啦死啦,最想要的东西没得,倒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边走开一边挥了挥手,那意思你们跟着。
  我们便跟着。
  虞啸卿:“一想起要你们去打这样的仗。我就想号哭一场,不过还没有哭过——我希望永远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后,我们都不吭气,直到我们俩都觉得有些冷场。
  死啦死啦:“只要师座能在一天之内赶到。此仗就想壮烈也壮烈不起来,师座大可不必。”
  虞啸卿:“我已经说了一百遍,现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时之内赶到,为你在山顶的那棵鬼树下庆功。我不想再说一百零二遍了,问你个不打紧的事,你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我倒是知道师座的生辰。”
  虞啸卿讶然了一下:“唐副师告诉你的?”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同年。不过我痴长师座十天。”
  虞啸卿便沉默了一会:“原来我该称你为兄。”
  他说得很温和。可这话不怎么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只好沉默。林子外已经传进来喧哗和笑闹。伴着透进林子里的火光,虞啸卿往那里看了一眼。
  虞啸卿:“老鼠洞里掏出来的家伙倒活起来了。看看去。”
  于是我们便跟在他身后走着,做着两条并不太情愿跟随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做了个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了头,不作回应。
  我的团长想告诉我,刚才我质疑的,都已被回答。一个能拿着那么枝枪开火的师长,他把命交给你了,并且相信我们的生命必须怒放,那我们就再无退路了。尽管他们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在做每一件小事,虞啸卿赌咒发誓四小时到达,死啦死啦以一天反激,而他让我们每一个人做好的是四天的准备。
  火光与笑声已经渐近了我们沉默的三个人。
  当我们出林子时便明白了为什么从洞里掏出来的老鼠们又活了过来,因为迷龙已经活了过来,不但活过来,本着下意识里一种越难过越要喧嚣的炮灰团逻辑,他正喧嚣得不可开交:
  火光燃得比我们刚才吃饭时尤为猛烈,把家伙们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点耀眼。迷龙仍穿着何书光那套上好质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点显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钻爬中已经有些脱线,迷龙在唱戏,唱的是郝老爷子在世时常哼哼的一个小调,只不过迷龙唱来就绝无那样温和。倒像在扯嗓子。这倒也不要紧,他老人家在火堆边转着,舞着,一边在炮灰团的哄笑和张立宪们的瞪视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将下来,他已经把左袖子变成了布条,现在正在对付右边袖子。
  迷龙:“(找陕西腔)。”
  何书光眼光光瞪着,就要往起里冒,张立宪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
  何书光:“那是我衣服啊!明天还要换回来地!”
  炮灰们听见了,就大笑。张立宪思忖了一下,也息事宁人地笑。总之他冲着何书光膝弯后踹了一脚,和着余治几个又把何书光拉坐下了。
  那么迷龙就更来劲了。丫开始扭他得心应手的大秧歌,一边扭着,一边瞪着今天跟他打了个不可开交的何书光,而且离着也就是个两臂距离,那根本就是冲着人家去的。
  迷龙:“(东北调)。”
  何书光:“你姥姥!”
  他又一次蹦了起来,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不急时还是考虑全局的张立宪。尤其还是瞧着虞啸卿过来了的张立宪——他又一次把何书光抱住了,这不算,为了让何书光的怒容转为笑脸,还猛挠何书光的痒痒。显然作为好友,他是很清楚何书光的痒痒肉的,于是何书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大骂。
  何书光:“死东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于是迷龙就更疯了,疯到他已经不想那么有对立性了,反正何书光上衣已经被他撕作坎肩了,并且这个坎肩还从脖领子后方开了条大缝,几乎就成了块布片了。迷龙光了膀子,露着那身贱肉和他的刺青,大跳他迷龙似的脱衣舞,那是一种戏曲架子加上了秧歌、二人转、打架、所有他随手拣来的各种似舞非舞的混合,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全民协助的摇屁股和麦师傅的印第安战舞。
  迷龙:“(京剧)。”
  我早已不甘只缩在虞啸卿和死啦死啦地身后看。我离开了他们,在人圈子周围转着圈看,发大飙的迷龙看起来狂野得有些荒诞,他用一个猛烈的动作从他自膝盖已经撕作几根布条的裤子里跳了出来,现在他的躯体终于自由了,我们粗野地哄笑。精锐们笑得不乏嫌恶。但无疑他们也喜欢这样的粗野。我们瞧着迷龙不知从哪操起个洋铁盆,他拿那盆给自己打了两下拍子。不辣的嗯哨吹得最响,于是他甩手把盆扔给了不辣,于是现在不辣成了他的伴奏。
  但迷龙还是需要道具的,他迅速给自己找到了道具,他拿了个拂尘有时冒充京剧的水袖,但更多时候是夹在屁股后边冒充他的尾巴。
  迷龙:“(招魂歌)”
  我不知道笑声更响还是嗯哨声更响,因为迷龙这么唱的时候把他的拂尘在手上转悠着,然后套住了张立宪的脖子。张立宪有些瞠目,但迷龙趁人家瞠目时把人拉起来一起扭——这个冒牌的马面勾掉了人家地魂。
  迷龙:“(招魂歌)”
  张立宪猛的把迷龙的手摔开,有点恼羞又不好成怒,那张脸子可真是好看死了。迷龙反正一脸友好但其实叵测的笑容,他精确地把事情控制在一个要打又打不起来的程度,他甚至用力搂抱了张立宪一下,在张立宪发狠之前便闪身而退。
  迷龙:”
  然后他就打算找何书光,何书光及时地树起了两个拳头,迷龙哈哈大笑地闪开了,但转身时他两手抓着拂尘的头尾,如同做了个套索,一甩就套住了正冷着个脸站在那的李冰。
  李冰人如其名,真的很冰,真难为他了,连刚才还在气的张立宪们都在发笑,他仍坚强地绷着脸,确实他也是在迷龙的胡闹中连笑纹都没有过的唯一一个。
  于是迷龙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我们一下子都哑然了。李冰又僵了两秒钟然后脸色大变,他躲瘟疫一样地猛退,然后绊在特务营的人身上,摔得我们只看见人堆里的两只脚——于是又没法不哄堂大笑了。
  迷龙:“我的宝,我的宝,我那个骑坦克的心肝宝……”
  余治听见丫这段哼怕是全身都硬了,扎人堆里就跑。一边大骂:“死东北佬,就没见勾半个川军团的人!”显然这对迷龙没什么杀伤力,迷龙照旧猛追,于是余治终于想起改口:“东北的大哥,东北的爷爷,我都让你进我坦克啦!”
  迷龙还算是恩怨分明,不追了,他现在跟抽疯似的,瞧着谁算谁。他转过身来时正好瞧见跟着他一起猛追的不辣。
  迷龙:“湖南佬,我整死你!”
  他吼一声就扑过去了。不辣当得上是惊喜交集,一个混蛋东北佬和一个混蛋湖南佬立刻就扭在一起。一片哗然中并无来自炮灰团的惊慌。因为我们实在已经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来表示友好和善意,当然也时常表现到鼻青脸肿。
  蛇屁股他们不甘落后,扭成一团或者压将上去,张立宪们只好一半鄙薄一半眼热地看着,后来迷龙不知道怎么从一片胳臂大腿和屁股的夹七缠八中挣了出来,他踩在克虏伯和丧门星的身上嚎他的戏。
  他迅速地被人给扳倒了。当不辣什么的也从人堆子里挣出来的时候,这就成了群魔乱舞了,连丧门星和豆饼这样地老实人也在尽可能难听地嚎丧,嚎的什么是他们自己的高兴,但一群人中间最抢人眼珠子的仍是迷龙,在发人来疯方面他是比死啦死啦还强的皇帝。
  我看见个天下第一的戏子。他声称如果太较真,他在背井离乡的第一天就会死去。可他天下第一,他用百劫不死百毒不侵的一条烂命在唱他的大戏。他同时嚎着二人转、抑子、京剧、川剧、黄梅戏、花鼓戏和广东戏,因为在被迫的有难同当中,我们混淆不清的不光是口音和小曲。还有我们的灵魂。
  那样的一片嘈杂中,我忽然听见一个轻轻的哼唱声,湖南腔,来自我的身后。
  我回头,看见死啦死啦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唐基永恒的恬和,但我看得最真切的是站在我身后的虞啸卿,他轻轻地在用他的乡音哼唱,他脸上有一种确切无疑的温柔表情。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癫狂。他的表情让我很想哭泣。而死啦死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虞啸卿:“我是个再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
  我真的很想哭。于是我蹿了起来,迈着一个瘸子的大步流星。我丑陋地加入那场群魔乱舞,妖怪也罢,神仙也成,或者就是我们老老实实的凡人,它都是生命之舞。
  我:“《少年中国说》”
  “好!”
  然后是响亮地拍着巴掌,那种非常结实地拍法,这样拍巴掌的人好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掌给拍了肿起来。
  于是我们消停下来,不仅因为巴掌声,也因为精锐们忽然肃然了起来的神情,之前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但现在他们又成了我们敬而远之的那种克制和坚忍。
  拍巴掌的是虞啸卿,他还在用力地拍着,看起来很享受他孤独的掌声。
  而我们一个个像扭曲的雕像,最惨重的是迷龙,他刚发现虞啸卿在场,于是乎一只手仍在屁股后边支着他的马尾巴,另一只手从不辣手上抢过来洋铁盆,然后他就把那个盆遮在自己的胯前,就这样可笑地定格了。
  我真该企望今晚就这么结束,那迷龙今天也许还在我们身边。看着这么个家伙年华老去,七八十岁仍没羞没臊地和他老婆做拆床的游戏,一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乐。可见识过太多苦难的人欢乐时绝不会见好就收,迷龙一直疯到虞啸卿想完了家乡,想起了战争。
  我们僵硬着,而虞啸卿一直生猛地拍着巴掌,他不怕冷场也不是做秀,我想他的神经也许坚强到能这样全无回应地拍上几个小时,因为他想。
  虞啸卿:“好!这位来自东北的弟兄——!”
  迷龙现在明白掌声居然是为他一人而发了,操着他的道具前遮后拦地就想往人堆里扎,但是晚了。
  虞啸卿:“好一场死亡之舞!对着死亡能这样舞蹈的人就是我打心里拜服的战士!”虞啸卿指着迷龙,于是即使是迷龙也不好一头扎进人群里就此消失:“你是这一役的突击队员!”
  一下变得很安静。精锐们妒忌得眼睛发红,人渣们吓得不敢说话,迷龙无声地嘀咕着什么,从口形看来是“妈妈耶”这类的念叨。
  在这练的是第一梯队,虞啸卿和我的团长一直在挑选只要几十人的突击队,那就是敢死队,我们同时拿来了美式武器和美式的委婉叫法,它的战损率应是全军尽墨或百分之八十。
  虞啸卿并不喜欢这种静默,今晚他不寻常,他想听人说话:“我的壮士想说什么?”
  迷龙也他妈的太过顽劣,他翻了一个白眼,直挺挺地往后一倒,扑通一声,戏台子上不折不扣的大裁碑。虞啸卿并不会心地会心一笑,迷龙是粗俗的,从来都是,可现在他的粗俗成了只有虞大师座才能领会到的高级玩笑。
  虞啸卿:“好!生来死去,嘻笑怒骂对之,这是军人本色!——从此刻起,你是这一仗中绝无二选的突击队长!”
  没人说话,精锐们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而我们有一种迷龙这番死定的古怪表情。死啦死啦轻轻拉了一下,让虞啸卿看了看他的表。
  虞啸卿:“时候不早,大家休息。”
  于是我们嗡嗡地散去,其实更该说张立宪们轻声的,嗡嗡着,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我们炮灰团的人,炮灰团的人还沉默地呆在原地,如退潮后海滩上的砾石。
  迷龙索性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不起来了。
  突击队的指挥只能是我那团长,所以迷龙得到了冲在第一个的权利,也就是尽快去死的权利。阵前战死是一回事,提前被人脑门上写个必死,那是另一回事——迷龙干脆不起来了。
  我们终于决定去扶他,豆饼是第一个,丧门星是第二个。然后就一群全拥上去了。人渣们的同情总是这样的,带着幸灾乐祸。悲伤的时候总舍不得放弃那点滴的快乐。
  丧门星:“让你……你那话怎么讲?得瑟?”
  豆饼:“嗯!”
  蛇屁股:“嘿嘿,找事情做。”
  不辣:“原来好像是烦啦第一个,烦啦怕黑,白脸的四川佬就是第一个。现在好,你把四川佬给救了——烦啦,你怕黑是装的吧?是不是装的?”
  我恶狠狠地:“我不要脸。可不是那么不要脸。”
  丧门星认同:“嗯,他要脸的。”
  克虏伯:“我要困觉。”
  在我们的搀扶下,迷龙的步子还真有些发虚,那不是装的,并且他忽然咆哮起来:“你们?!……你们?!……你们?!……嗳呀妈呀,整死我了。”
  我们就嘿嘿地笑,同情多一点,幸灾乐祸少一点。
  迷龙在我们的胳臂上叹着气:“不玩啦。老子不玩啦。”
  就有人摸他的头:“乖,乖啦。”
  迷龙:“就不!”然后他愣住了,我们也愣住了。因为摸他头的是豆饼。迷龙的老大架子早就魂飞魄散了,惟独在他的副射手豆饼跟前是维持着的。
  迷龙:“你是随时要跟我屁股后边的!我他妈是第一个,你他妈就是第二个!”
  豆饼哑巴了,我们吃吃地笑着,豆饼扁了扁嘴。
  我们搀着迷龙回我们的帐篷。
  虞啸卿搞错了。迷龙绝不是在对着死亡舞什么鬼蹈,他实在是我们中间最眷恋生命的人,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往下我很想逃跑,因为迷龙和豆饼。
  被夹在我们中间的迷龙和豆饼两个就没住过嘴。
  迷龙:“不玩了。”
  豆饼:“完啦。
  迷龙:“不玩了。”
  豆饼:“完啦。”
  迷龙:“不玩了。”
  豆饼:“完啦。”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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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二章
  车在发动,等着我们。我们杂乱无序地往车上蹿,我们和张立宪们。
  我们的衣服又换回来了。所以何书光看起来非常可笑。他那套被迷龙糟改过的衣服很多地方看起来简直有伤风化。何书光喜欢露,但不是这样的露。
  今天不进老鼠洞。而是回禅达,这会是战前我们最后一次回禅达了,最后放松一次不如说了却一下最后的心事,如果赢了,从南天门到禅达也就一个来小时的车程,但很多人注定回不来了。
  我被阿译拉上了车,然后阿译就有点木楞地看着仍在往上爬的人们,他总这样,看人时像不知道把眼珠子把哪里放。
  死啦死啦在车上给人渣和精锐们一视同仁地乱甩着烟卷,他派烟的方法神得很,是往自己嘴上叼一根,剩下的全乌七乱糟地乱甩给别人。他直接把一根烟摔过来,我没能接住,摔在脸上。
  这让我有些恼火:“我又不抽烟煞费苦心的!”
  死啦死啦:“哦,对了。这是给你的。”
  他甩手把挎在背上的一个大家伙扔上来,那是一个美军用的邮政布袋,我几乎被砸摔在张立宪身上,张立宪一把手揪住,没任何表示地帮我回自己座上,那实在是比骂更讨厌。
  我只好对着车下叫嚣:“什么玩意?”
  死啦死啦:“吃的!我从伙房偷的!拿回去孝敬你爹妈!”
  有这样嚷嚷这件事的吗?我身后响起窃笑甚至哄笑,我觉得脸上被人扒掉了一层皮——而那家伙颇为得计地向所有人涎笑着。
  我:“我不要偷来的东西。”
  死啦死啦:“你拿张肿脸当胖子啊。又不是给你的,给你爹妈的。”
  我:“他们更不会要。我不要从一起打仗的人嘴里偷吃的。”
  死啦死啦:“我们也吃不完啊。”
  我:“那我就管不着。”
  我听着张立宪们的窃笑,看着他们古怪的表情,他们可算能报仇了,他们存心让我听见和看见这些。
  死啦死啦:“我说,你是不是没脸去见你爹妈?”
  我:“……瞎说什么。我就是去见他们。”
  死啦死啦就诡笑着。扳着车厢板把脸凑了上来。
  死啦死啦:“真的?只见他们?”
  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因为不是真的。我真希望司机不耐烦到把车开了走掉,可他算是新近的小人得势,司机中找不出这么大胆子。
  我听着迷龙在我身后嘀咕:“走不走啊?偷了就偷了吧。死要面子就给我。”
  死啦死啦:“他要是你可就好了。”然后他又找上了我:“我知道了,你个孽畜子,你偷了你爹妈要紧的东西,你不敢去见他们了。”
  我:“我……我偷什么了?他们又有什么要紧东西?”
  死啦死啦:“你要拿他们儿子去打那样的仗,你偷了他们儿子。”
  我们忽然变得很哑然,人渣和精锐们,轻视、蔑视和好笑的表情一起消失了。
  我:“……我去见他们。那就是你偷的了。”
  死啦死啦:“我宁可是我偷的——我讨厌看见不孝的家伙。”他放了手,让自己落在地上:“走啦走啦!办你们的娘们事去!”
  我尽力地还击着:“你不上来啊?”
  死啦死啦:“我自己开车去!等打完仗了。我就是中国最好的司机!”
  我:“你是要去找你的姘头,所以不跟我们一起!”
  那家伙在下边挥了挥手就直奔他的吉普:“哈哈,乖儿子!”
  我们的车先开了,我悻悻然地坐下,一车都很沉默。
  我:“这王八蛋。”
  但是何书光忽然开始哭泣,带动了余治。张立宪轻轻地拍打着他们。
  我们在摇晃和颠簸中一起前往禅达。
  是的,他说得没错,我们同为窃贼。满腔热血,却偷走了我们父母的儿子。
  车在禅达街头行驶,我们没法不注意到这座小城的临战感已经越来越强,在某些当街处都已经垒起了高射炮位。
  车上的气氛很沉闷,因为死啦死啦造的孽,也因为我们总被路边的军与民表情古怪地看着,活该,炮灰团与师部精锐的组合。是禅达农人也能看出的差异。
  死啦死啦偷来的那袋食物在我脚边晃荡,有时就碰到我的腿。大部分时间我不怎么去管它,我在做迷龙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家一声不吭地和张立宪们大眼对小眼,而张立宪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肯定即使在老鼠洞里厮打。我们也比现在的冷战来得融洽。
  食物很多,除了给父母,还有可以给小醉的一份。我再没想这是偷来的还是我拿命换来的,人不能总想这样的事,我们只是看着他们想,可算摆脱王八蛋了。到地头就甩了你。他们也一样。
  我瞪着张立宪。迷龙瞪着何书光,张三瞪着李四。某人又瞪着某人,有时候我们又交叉瞪着,并非要打架,而是没地儿可看又不想说话。
  车停下了。
  死啦死啦地吉普从我们的车边一驶而过,那家伙今天准是打药了,亢奋地大叫:“瞪!瞪死他!说出来——到地头就甩了你,可算摆脱王八蛋了!”
  然后他就从禅达的街头,也从我们的今天消失了,我们因他的鬼叫而迟疑了一下,眼神里是明摆着,但被叫穿了总是不自在。
  张立宪:“……下车。”他是向他的弟兄们说地,于是也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表示一下:“你们不下车?”
  迷龙:“下。”这家伙脑子晕,毫无必要地又补了一句:“下他个王八。”
  我们刚下的车开走了。我们呆呆地站在禅达的街头,像一群傻子或者难民,这一部分是因为被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联手给折腾得太狠,还有一部分是我们都不大清楚该怎么对付对方。
  大家的眼神都有些发散,脏得要死,也累得要死,人渣像精锐,而精锐又像人渣,心里都想同一个问题,就是怎么甩开对方。
  真甩了吗?我们被强拧在一个老鼠洞里,现在没人拧了,可是真甩了吗?没了洞的老鼠茫然戳在街头,看着没人折腾你的禅达,真甩了吗?
  迷龙迅速变得不耐烦,他可有个家要回:“咋的啊?”
  阿译:“……我觉得那个什么吧……”
  迷龙:“那个什么也不用你觉得啊。”
  我:“你不耐烦你说。来,来,请。”
  迷龙开始猛翻白眼,频率高得天上要飞过只鸟儿能被他的白眼打下来。
  丧门星搂上了我的肩附耳,老实人也许办事情更直接一些:“说两句面子话走人不好吗?”
  那倒也是。我清了清嗓子,那边的余治也在跟张立宪附耳,张立宪也清了清嗓子,可说真的,要消掉他那一脸倨傲,也许只好给他换张面皮。
  张立宪于是这样说着更似挑衅的场面话:“要不要上哥们那泡个茶什么的?”
  不辣:“老子家没茶啊?还是就你家有桌子?”
  何书光:“就你们那破团还真没几张桌子。”
  迷龙:“啥意思啊?我们破,你们新?除了那几张嫩脸也没哪儿新啊?”
  何书光:“要打吗?”
  迷龙就打哈哈:“这小嫩孩是真不怕整死。”
  张立宪:“行了行了。行了!找铲啊?我说你们,没地方去就直说!”
  不辣:“有地方去啊!就是没地方打架!”
  余治:“打架要找什么地方啊?就这。这儿。”
  迷龙:“那就整呗。你个小老鼠脸子。”
  余治:“……王八再让你进我的坦克!”
  蛇屁股:“打呀打呀。不打也没事做。”
  何书光:“那就打!”
  我开始叫嚣——不是想打,而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打!都打死算了!”
  张立宪便熬不住了:“你总算说出人话来了!”
  我们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气势汹汹以拳相向,连豆饼都捏着个拳头滥芋充数,眼看是又要拳头见肉了——丧门星手比脑快,已经对冒失冲上来的余治给了一拳,迷龙跟何书光已经搂在了一起,看起来亲热得要命,我跟张立宪互相抓着对方的衣领子,举着拳头……
  我们彼此瞪着,像两条被链子拴着没法把牙齿咬到对方身上的恶狗。
  我:“……还打屁呀?”
  张立宪:“……打够了?”
  迷龙:“打够了。”
  何书光:“先计帐。”
  不辣:“这个崽子爱讲狠话。”
  于是又瞪上了,我忙着把不辣往后拉:“老大不小了。懂事的说话。”
  懂事的张立宪便犹豫了一会:“好吧。谁有地可去?谁去的地方想别人一起去?谁去的地方想自己一个去?”
  迷龙:“说啥呢。大家掉头走两拔不就完了吗?”
  我:“听他说。”
  张立宪:“各人说话。你要去哪?”
  我们互相看着,疲惫而警惕。余治摸着挨揍的部位,丧门星一脸抱歉地拍拍。
  我们一脸古怪表情地分开,走向两头,再不是人渣和精锐这样齐刷刷的两拔,而是分出几茬子参差不齐:不辣、蛇屁股居然跟上了张立宪们,而余治跟着我们。
  各人说话,便生惊诧。原来人渣并不想总跟着人渣混,不辣跟了精锐去看某精锐的相好,司马昭之心,希望回来后他不要还是老童子鸡;蛇屁股跟人去吃好的,尽管最近吃得不差;丧门星要去寺庙为他弟的骸骨祈祷,余治跟了去就不知要为谁祈祷;克虏伯希望去看师里的大炮;而豆饼哪都想去,除了跟着迷龙——他想得心乱如麻,根本安排不过来。
  豆饼向我们招着手:“迷龙哥,我走啦。转脸就回来。”
  迷龙:“转脸干啥呀?别转别转。”
  迷龙很悻悻,因为我们走得很孤独,实际上分完拔以后我们这一大群就剩了我和迷龙两个。还有两个更孤独的,张立宪和阿译都还站在原地发呆发木。
  我:“你气什么呀?不正好少了他烦着你吗?”
  迷龙:“谁气啊?”可他的脸都扭曲的:“我说炼就炼死他!”
  我也懒得说他,便向阿译叫唤:“你还没想好?”
  阿译苦恼加孤独地摇了摇头,让我觉得理他都是多余,那便留着他对着个张立宪想去,我和迷龙走开。
  阿译还没想好,既然最平常的一天对他都是左右为难的一天,那今天更该让他绞尽脑汁。张立宪去哪,谁也不告诉,何书光因此快跟他急——那也不告诉。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迷龙已经一头钻进路边店为他的儿子挑选零食和玩具。
  迷龙:“乖儿子耶!”
  然后他就像一只大笨熊一样对着雷宝儿拱过去了,雷宝儿灵巧的手足并用地推擞他硕大的头颅,没办法,这小子表示任何热情时都是没分没寸的,是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的儿子并不乖,拿他的脑袋当鼓敲,但这无关紧要。迷龙很快乐,他拱在雷宝儿怀里,雷宝儿大笑,迷龙就假哭。
  迷龙:“儿子嗳,爸爸难受,快来哄爸爸高兴。”
  于是雷宝儿就哄:“龙爸爸!”
  迷龙吸鼻子:“还难受。”
  雷宝儿接着哄:“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干嚎啕。
  雷宝儿只好被迫地在迷龙脸上亲了一下,真是委屈得很,迷龙不嚎啕了,但是皱一张苦瓜脸。
  迷龙:“还是难受。”
  于是雷宝儿忍无可忍连踢带踹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了:“不管了!”
  然后他一头扎上楼了。迷龙从我手上抢了为雷宝儿买的那些零散就追了上去,而我还拿着一份。是死啦死啦塞给我的那一大袋子。
  我父母不在,还没起。或者没出屋,我看了看迷龙老婆,她刚早起床干了很长时间家务了,我们刚才一直一起看着迷龙和儿子的浑闹。我把我那整袋子都递给她,我知道她一定能处理得当的,反倒是我会拿这些东西不知道该咋办。
  我:“……过日子零碎。用得上的。”
  她接了,拿进了伙房,再没出来,我不用再操心我从不擅长的部分了,我开始帮着做一些搬送的粗重活,有时候我停下来看这院子,炮灰团在禅达唯一的家。
  迷龙的家,也是我父母的家,贫穷又富有,安静又嘈杂。我现在奢望活下来了。
  所以它也许是我的家。团长说本地东西你都吃得惯了,为什么还一定要回北平?
  迷龙老婆出来,我拿来的食物已经被她分出来了,公公平平地,把一半给回我手上。她总是把事情做得很好。做得那么好。我不怎么好意思地笑笑,死啦死啦也就罢了,被一个女人太知道你的心理总不是多好意思的事情。
  迷龙老婆:“你等一会再过去吧。他们快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迷龙和雷宝儿嘈杂着从楼上下来,这回是迷龙把雷宝儿从楼上扛了下来,而雷宝儿一直在连踢带打地抗议。迷龙一脸焦虑地陈述着他的理由。也不管孩子要不要听。
  迷龙:“你老子我回来不光为陪你玩的,你老子有大事要做的!”
  大事是什么?大事就是迷龙下了楼。把一小堆吃的玩的塞上给雷宝儿,然后就混到他老婆身边,扒拉着他老婆的肩膀,就那脸见不得人的表情孙子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雷宝儿在旁边没好气地踢着他小腿肚子,他也知道大事是什么的。
  我哼哼地冷笑:“大事?”
  迷龙:“我没功夫管你啦。老婆,咱们家有点要紧事。”
  他把雷宝儿扒拉到我怀里,拖着他老婆就又上楼了。我还算配合地抓着雷宝儿,雷宝儿愤怒地鼓起腮帮子冲着他不屑之父的背影吹过去一口大气,我赞同地拍着他的脑袋,寻思过一会又得听那鬼动静。
  然后我和雷宝儿就大眼瞪小眼了,我们瞧着对方琢磨了一下今天该怎么对付对方,雷宝儿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迷龙塞给他的东西都塞给了我,然后竭力打算从我的手里挣开。
  我揣测不出来他怎么个想法:“你啥意思?都送给我了?”
  雷宝儿玩命挣:“要去啦。就要去。”
  我就嘿嘿地笑:“那可就不大成话。”
  雷宝儿:“爸爸”。然后就如对他老爹一样敷衍了事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这明摆着他在用他仅有的资本做一笔和成年人的交易。我有点发愣,而雷宝儿趁着我这发愣挣脱,他连滚带爬地上楼,我连滚带爬地追在后边,还得闷着嗓子叫。
  我:“回来!回来!”
  回来有鬼了,雷宝儿手脚并用爬那窄楼梯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幸好迷龙正从楼梯上下来,拎他那机枪似的一把手把雷宝儿拎了起来。
  迷龙:“忙死了忙死了!忙忘了!”。
  我挤在一边给他让出道,一边诧异地看着跟他下来的迷龙老婆,迷龙老婆只是给我个模糊的笑脸。迷龙夹着雷宝儿从我身边挤过。
  迷龙:“我没功夫管你啊。”
  然后他下楼了,下楼,把雷宝儿放下,开始把一间屋里的东西往外折腾,我看着那些东西:做腻子的泥灰、钉子锤子钳子剪子、铁皮的——通常用来装弹药物资的军用箱子、更多地这种箱子、一些敲了一半或者整根的铁槽或者铁管一连上边的军用绿漆也没有去掉。迷龙找了个地。开始敲敲打打那些玩意,雷宝儿看得见何书光了,倒乖觉了,自己坐下来玩他的玩具。
  我:“要紧事?”
  迷龙:“要紧啊。这老瓦檐,下个雨就淌成满院子,你们南方湿气重,爱生苔,不是好地方。”
  我:“我是北方人。”
  迷龙:“你是南方人。淌水就生苔打滑,你爸也摔,我儿子也摔……”
  我皱皱眉:“骂人吧你?”
  迷龙:“不骂不骂。我整个水槽子把水归拢了。让它往一处淌。”
  我:“今天?”
  迷龙在和我说话时就没歇过,今天他又有了在南天门山上一小时造一口八寸棺材的神彩:“明天在哪呢?没功夫了。没功夫。”
  我:“乌鸦了。”
  迷龙就温和地笑了笑:“没功夫管你了。我要赶紧地干完了,然后,哪啥。”
  他色迷迷瞧了瞧他正在干活的老婆,很是得意,那也没辄,谁让他是我们中唯一有老婆的一个。我瞧了会那个叮叮当当的背影。决定帮他敲打点什么,以便让他尽早得偿所愿,但看来要把这活结了是搭上整天也完不了的事情。
  然后我的父亲便出现了,衣冠笔楚,显然起床已不是一时半会了,但例行地下床之气还没过得去,一脸酸酸的气恼,这阵子敲打已经让他气恼加深了,再看见我和迷龙,恼火便又平增了一倍。
  我父亲:“敲敲敲!砸砸砸!如入菜市。尽遇莽夫!一大早就搞出这套拆房揭瓦的动静来,这地方还住得活人么?!”
  迷龙嘿嘿地笑:“老爷子真精神得上了戏台子似的。这不才敲了五分钟不到吗?美国话说的,这气头把坦克都发动了。”
  英语我父亲会说,却没听过这种美国话,不知己知彼。就只好瞪着眼生气。
  我就硬着头皮,鞠了一个足够觉到腰痛的大躬:“爹。”
  他早看见我了,却好像一副刚看见的样子:“回来了?你妈一天倒跟我念你七八十遍,还真能把个人念得回来,倒也不易。”
  我只好又来一次腰痛式的大躬:“军务繁忙,劳您二老费心了。”
  我父亲:“我没费心。是你母亲费心。”他扁了扁嘴。我就知道大事不好,连酸带寒地又要来了:“军务如此繁忙。那就是光复在望了?”
  我能如何回答呢?迷龙一边叮叮当当地,没出声,可那个表情跟笑岔气了差不多。
  我:“孩儿与弟兄们一起,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松懈。”
  我父亲:“哦,枕了多少年,后枕骨都枕塌了,这笔烂帐也不要提了。我倒是有正事与你商量。”
  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忙把头又低了低:“了儿听着。”
  我父亲:“伤好得怎么样了?——这倒不是我要问的,是你母亲问的。”
  我:“本来就是皮肉伤,没大碍了。”我想我的样子一定近乎于讨好,“了儿这些年在外边,别的长进没有,倒是练了个皮糙肉厚。”
  我父亲:“照旧是随了我,臭皮囊包一副骨头架子。这倒也不用说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所有装的乖脸全飞散了,“啥?”
  我父亲:“我知道你和他们是桃园之义,可这样久居篱下,总也不是个事情吧?男儿于世,当有立锥之地,我跟你说的,也只是有个放得下一张书桌的地方,可无论如何,不是这个叮叮当当的打铁铺子。”
  我只好茫然看了眼迷龙老婆,她只好苦笑。雷宝儿吹了个口水泡。望了眼迷龙,他低着头在抡锤子,身子在发颤,我以为他替我难过的时候他喷出了笑声。
  迷龙:“桃、桃、桃那啥的……”——他笑到把锤子抡到了自己手上。
  我只好又看着我的父亲,父亲很客观地看着我,摊了摊手让我说话。我知道他已经很耐心了,他居然能把这样一件事拿出来商量,我的弟兄们功不可没。
  只是我像在烈日下一样,有些发晕,后来我跪了下来。父亲明显地愣了愣,今天他并没在兴师问罪,就人而论他已算得上和蔼可亲了,我没必要下跪。
  我:“爹,这世道太破,放不下您安静的书桌。我这去给您打块放书桌的地方回来,只求您别再怨这世道太破。”
  我的父亲忽然显出了一些虚弱,他很想急,但他也看出了我身上有某些不对,又不愿冒然就急,“这是……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我只想您真的能用上这张桌子,不要像我一样。”
  我站了起来,迷龙用一种又惊讶又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迷龙老婆看我好像在说这小孩终于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件错事,我父亲瞪着我,狼狈又茫然,那比什么都让我痛心,我很想逃走,也这样做了,冲到院门前我才想起来我忘了拿分给小醉的那份食物,于是我只好又转回身,父亲还在那里,离了整整一个院子看着我。
  我跪了下来,跪在我孟家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心里很痛,痛得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爹,我一直就想知道,我到底让您觉得难堪,还是觉得骄傲?”
  父亲嘴唇发着颤,瞪着我,不知道该维护他的尊严还是问出他的担心。我拿了那袋子食物出去,我知道这多是我作为一个活人最后一次见他了。
  离开院子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叫我:“了儿,回来!”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出来追我的,事关我也深受其害的倨傲和某种所谓的尊严,于是我尽快地离开了。
  那是我最大的奢望,但因此又说了蠢话。我做过什么可以让他骄傲?我去死了,给父母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难堪。
  当到小醉家门外时我已经恢复过来,不习惯也得这么无耻的,我想我们中没有任何人想今天成为气恼或哀悼。
  门关着,挂着牌子,天晓得,杀了我头也想不过为什么以前来这里会让我觉得紧张,现在我走进这条败落的巷子都觉得轻松。我敲门,敲门的同时摘下了那块木牌,我臭不要脸地把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小醉应门时我自觉地就进了院,而小醉在我身后偷偷的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下了那牌子,至少是把它翻掉。我让她诧异了好一阵,然后拿出那块牌子在她眼前晃荡。
  于是我着了一拳加一脚,但是我敢打赌,这一切比藏着掖着要好多了。
  我从袋子里掏出死啦死啦塞进去的那些宝贝,丰富得很,以至我怀疑迷龙老婆不是从里边掏出了什么,而是又塞进去了什么——罐头、面粉、咖啡、酒,甚至还有几条腊肉,正是这几条腊肉让我对迷龙老婆起了疑心。
  我和小醉像两个花子,不,我们就是两个花子,每当我们从中掏出一件我们没想到的东西时就要讶然和赞叹一阵,尽管相比之下,我的赞叹显得做作。
  这是快乐的,我拿给她那些丰盛的食物;这是快乐的,我的团长甚至在里边塞了瓶酒,我发誓他当时一定淫贱地想着我和小醉酒后的故事,他以为我们要玩一出醉生梦死。
  我恨恨地瞪着那瓶酒,洋的,我又给自己找了个对立面。
  我:“谁他妈的要喝酒啊?”
  小醉就顺着我:“不喝。”
  我:“你不会喝酒吧?”
  小醉就顺着我:“不会。”
  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里,酒瓶在桌上,已经空了一多半。我很没面子,不胜酒力到舌头已经有点发直。小醉酡红着脸瞪着我,最要命的是她还拿着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们俩都没啥话。小醉一个劲儿冲着我挤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点发直。
  我:“……啥、啥?你说说啥?”
  小醉:“……我们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吗?”
  我:“……煮饭?刚弄了个酒饱,干嘛还要煮饭?”
  小醉也许该举桌子把我拍了,但她顺着我:“不煮。”
  我想明白了煮的是啥饭时,就忙看了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没事人一样。
  我:“那个饭……也不煮。”
  小醉:“不煮。”
  我们开始不大好意思瞧对方,后来就对着傻笑,也许往我们中间扔个打死了郝老头的那种炮弹,我们还会一样傻笑。
  这是快乐的,我们就不像我那不要脸的团长想的,就不那样渡过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痴,但犯痴是快乐的。我不打算告诉她我要去做什么,不光为了保密,也因为每趟出门她都认为有一百条枪对着我,这叫说也白说。
  梆梆的有人在外边敲院门,让我联想到一个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汉。
  小醉的表情就没有原来那样好看,原来那样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就呵呵地乐:“隔壁王大妈?”
  小醉就咬着嘴唇乐:“搞不好是王大爷嘞。王大妈冒把屋门钥匙留给他。”
  我:“王大爷可以爬墙嘞。反正王大妈一不在他就偷鸡摸狗,蹿屋上梁,练得一副好身手。”
  小醉就连嘴唇都咬不住了:“要不得。王大爷屋里的墙好高。”
  我:“有好高嘞?”
  小醉:“每回子王大爷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嗳呀,床都跟齐天大圣一般高了,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门。”
  小醉已经岔气了好几回,但外边那个死敲门的就不停歇。我们终于有点撑不下去。
  小醉:“没得人在家嘛。哪里有打门打这么久的?”
  我:“有这个劲头子不派去前线真是亏了。”
  小醉:“你们要去前线?”
  我就连忙大打哈哈:“问得奇怪。我们一直就在前线啊。”
  然后外边那头混蛋终于开始鬼叫,我发誓我一听就知道他是谁,尽管丫只在骂人时才用他的川音:“我晓得你在里头!我是军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哈哈。”
  她也知道是谁了,她看的时候就有些难堪,我没给她任何鼓励,因为几秒钟内我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了很多。
  我:“我认得他。”
  小醉:“我晓得你认得他。我不晓得是他,他一直礼貌彬彬的。”
  我:“一直。你们还常来常往嘛。”
  小醉:“也没得。后头他来过三两次。”
  我:“也没几天。三两次?三次还是两次?还是三次加两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了我一眼,我阴着脸,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忽然变得不好打交道了。我也知道。但永远控制情绪是我孟家遗风。
  小醉:“他来也不做么子……是来找老乡讲话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有你信。他要找个四川人说话不用费这老劲的,直接让他的狐群狗友小喽罗一绳子捆来就好了。”
  小醉只好笑笑:“你讲得他好像个恶霸一样。”
  我:“不用像了。就是。”
  而外边那个强抢民女的小恶霸在呻吟。尽管他用了叫嚣的力度——我都能想得张立宪那厮扒拉着门框子的丑态。
  张立宪:“讲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个呆子,晓得你啥子意思——还不就当我是个呆子?就是嘛,我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要笑,别的男人讲他是个英雄,是个好汉。是个大官,是个财主,他什么都是,就不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会要,我晓得,我听到你在里边笑。”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确定外边那个傻子是在幻听,小醉没笑,只是在听着——我宁可她笑。
  我:“哈哈。”
  我肯定小醉并不喜欢我的干哈哈,因为她直接告诉我了:“不要嘛。”
  我:“他干嘛不爬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墙。”
  小醉:“他又不是小人。”
  我:“那我受够了他这样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扒在女人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挤平了,急得快要尿裤裆,君子。”
  张立宪趴在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急平了,什么也看不着,他转回了身,贴着门板溜坐了下来,一副快尿裤裆又找不着茅坑的德行。
  张立宪:“我晓得,你也早讲得明明白白。你连命都交代把那条跛子。你不喜欢我叫他跛子。冒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丫咬牙切齿地:“他是条鸡肠狗肚的小人。”
  我一边恨恨地咬着牙,一边泛出一脸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脑壳乔得很。”
  我:“什么是乔得很?”
  小醉敲自己的脑袋:“就是这里头有问题。”
  张立宪在外边拍着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你只好当他在对老天爷讲。
  张立宪:“他这里头有问题!你看他那个小三角眼,小老鼠头,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脑壳想,能想出啥子好来?他看啥子都是黑龋龋的。这些子黑龋龋一辈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讲他坏话,真不想讲他坏话。他做老鼠子还是老虎跟我相干个锤子?我是看你着急,他着实害得死你——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你要出来骂我,其实你不出来也好,隔着个门板子倒也安逸。”
  我现在已经坐了下来,我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一脸笑意,但是我在玩自己的手指,通常这样就表明我已经郁闷到了极点。我一个一个咔嚓着我的骨节,小醉使劲按摩着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亲上我一口也无法稍解。
  小醉:“你不要搞嘛。搞得人心里硬是凉嗖嗖的。”
  我让自己成了一个斗鸡眼,然后把她拉过来看我的斗鸡眼:“三角眼。”
  小醉强忍着笑,拼命地不要看——当她不笑时就变得很正经。
  小醉:“我出去赶走那个瓜西西地。”
  我摇着头,并且使劲拉紧自己的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头。”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时候就极其紧张。因为明显着的,当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一张憎恶的脸。
  我使劲揉着自己的脸,因为我从来没机会让她看到我这样的表情
  实际上除她之外地所有人都见过我这样神憎鬼厌的表情。
  那家伙壮怀激烈,入骨缠绵,他要养她,要娶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带她回他们的四川家乡,这事死跛子办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么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门外的那个家伙已经是倚着门框,语无伦次地在哼哼:“我晓得,你不会要。你总讲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讲,你喜欢没衣没食,天天没着落,喜欢个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的男人,喜欢跛。不跛你还不要……你也没啥子好的嘛。还这么一意孤行,最后你就好跟个跛子扯蛋……看得老子着急……”
  然后他扒拉着门前的野草与土砖,本来就如丧考妣的,现在终于开始哭嚎起来:“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现在有个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让你看自己怎么死。我就冒搞头了。我不能带你回四川了,我晓得你也冒答应我去。我答应你的事都做不得数了,我晓得你也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应。我们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门,我一定是死的,我们打头先的都是死地……”
  那家伙一边哼唧,一边在身上摸索。
  我听着,来自那家伙的哭诉。小醉看着我,看着门外声音飘来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耸耸肩。
  那个塌了架子的硬家伙就是一滩泥,那滩泥发出泥的哭诉:“……大后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点?大雾天,可你听得到南天门高头爆炸,那里头有我发的声。我是最早发声的,最早发声都要死的……”
  我:“……再说你就要不发声地死掉了。”
  小醉:“什么?”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小孩子。”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就顺我了:“小王八蛋。”
  那并不能让我快乐多少,我瞪着院墙,如果我的目光能高过院墙,就能看见院门外那个向来虞啸卿第二,现在却在一个土娼门外蜷作一团的家伙,如果再高一点,就能看见那个垮在院门外的家伙在浑身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所有:纸币、银元、钢笔、手表。他把抠出来的一块土砖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丢尽了面子。
  我们没费太多的劲去说保密,因为知道这事的人都是冲在最前的人,哪怕只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挂三把锁,可有个贱人半个磕巴没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个干净,不奇怪,他的整个世界都抵当给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泪。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赚翻了,赚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着小醉。小醉看着我。我尽量让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从那家伙一发声我便再难掩藏我的悻悻。
  而那家伙还在那里哭诉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听得到我发的声。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晓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晓得它发的声。嘭——嗖——空通。蛮好认。”那家伙开始做一个忘却了台词的口技演员:“空——哧——轰通,搞不好是,轰——嘶——通空,也有可能……记不得了。那东西声音好大,每回我这个扛着它的人想听倒听不清。”
  我没法不笑出来,而小醉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脸上还挂着那个恶毒的笑容。
  小醉:“……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僵住,两秒钟以后我发现我冲出了屋门,五秒钟以后我发现我正在打开那道上了闩的院门。
  我打开了院门,而我们那位高傲的骄子用来迎接的是一个高撅的臀部他正背着门躬着腰在做什么,我一脚飞了过去,他扑倒,用土砖压好的钱币和细软散了满地——那就是他刚才在忙活的鸟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干戈寥落,确定那是一个我不可能留给小醉的内容——即使是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这个发现让我更加怒火中烧,于是我迎对他摔上去的一个耳光也更加理直气壮。
  我:“是嘭!嘶!空通!孱蛋头!”
  他迅速地反扑了上来,那是第一反应导致的勇气。“挨球的瓜娃子!”
  我:“来呀来呀!到时候没空打了!”
  那家伙胸有成竹地把拳头捏得嘎巴响,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龙打平的能力,“铲你还用不到刮耳屎的时候!”
  我:“师座说泄露此次军机是什么处罚?!”
  那家伙便愣了,我正好冲着他送上来的脸一个大耳光摔了过去:“你把我们连骨头卖得干净,就为一个永远瞧不上你的女人!”
  张立宪:“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着他心慌意乱,巴掌一挥就又赚到一个:“玩你个川猴子的罗曼蒂克!你当我们去干球毛?——去死!”
  张立宪:“罗什么……?”
  什么他也罗不出来了。因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去拿这条小命拼死!大人物!你当你死成骨架子还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地烂肉!你拿堆隔几天就要烂完的仪表堂堂来这里卖?你的资本?小娃娃你没格来赚活人的眼泪!骗子!因为你跟我一样,都他妈的要去死!”
  他没反抗,尽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没反抗,然后他伸出一只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我往旁边看了眼——真难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还注意到小醉已经出来了,站在院门里呆呆地看着我们。
  然后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开。我放开了。那家伙咳了两声,整理他的衣领,随着他一起恢复的除了他的喉管,还有他在一个心仪女子面前说死不倒的骄傲。
  张立宪:“一死以谢。带我去见师座。”
  于是我又一把掐住了他,我存心地。把他刚整好的领口又撕烂了:“请!你和你的师座!”
  然后我猛地把他推进了小醉的院门,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门重重关上,小醉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地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脑子里。我迅速地离开这里,如果上次做逃兵时我以这样的速度奔跑,我也许已经做成了逃兵。
  让我去死吧。老天,让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在遇见一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时濒临崩溃。我像那时候的他一样呻吟:他真年青。哦,他妈的他真年青。
  我奔突过禅达的街巷。从后边看我是一个丑陋到活该自惭形秽的瘸子,从前边看,我是一个面目狰狞,未老先衰的年青人。
  虞师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大雾天,这样的雾即使在滇边也属罕见,雾与云已经完全接壤,每个人都感觉到孤独,我们的世界已经被缩减成极目难辩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车手们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满基数的炮弹传递入炮塔,他们今天注定落寞,他们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
  克虏伯在拭擦他的炮弹,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弹,可他今天能瞄准的只有茫茫的雾气,也许还有他那颗胖心脏里的空落。
  在他周围雾气中出没的兵军容整洁,是海正冲团长和第一主力团的士兵,祭旗坡阵地已由主力团接防。
  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们如同湿重的鬼影,没下水就已经被雾气浸得又湿又重了,无声。缆绳是加固过的,两根,但它无论如何不会保障这雾气中几百人的性命。我们分成了两列浸入水中,在没被冲走、没被冻死和没被身上的装备压死之前尽快到达西岸。
  管你生气勃勃还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锐,最后总要像现在这样,靠一根怒江里的缆绳系住自己的小命。突击队六十人、第一梯队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团和特务营的老兵组成,阿译率领的第二梯队则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残后的整个炮灰团,它很可能用不上,因为虞啸卿率领的第三梯队——整个虞师将会在接受到第一个信号时同时发起攻击。
  我们把口浸在水里,鼻露在水上,装备被捆在事先扎制的小木排上,用绳索和我们每个人绑在一起。我们大气不敢喘,听着耳边湍急的水声和遥远的枪声,其实没必要紧张,那不过大雾天里日军在打例行的盲射。
  不是没有人脱离了固定索,在江水中便打个晃便不见了。我们没有反应,我们最大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你又能做什么?
  我自私地感谢上苍,冲走的人没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谢上苍,虽然这场大雾让所有飞机无法起飞,但也隐藏了连绵不绝顺流直下的尸体,否则日军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火力网。
  我们这批所谓的突击队已经登岸,跟土地结结实实地接触一下便算休息吧。然后沿着西岸的江沿线,把自己半浸在江水里爬行。
  雾茫茫地,每个人都只能看清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再远的人成为像要随雾气发散一样的鬼影,再远则成为虚无。我只看得见我身边的不辣、身边的蛇屁股,丧门星在我前边,再远的死啦死啦成为鬼影,再远的迷龙我无法看见。
  爬行,爬行,枪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听得到它的出处。子弹从我们头上划过。落入江水里,你不可能看到它溅起的水柱和偶尔一个手炮弹溅起地更大水柱。有时一个照明弹暗淡无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雾气吞没了。
  我们看不见,全世界好像就剩下离你最近的几个人,我们没时间,人生出来就慢慢死去,雾出来就慢慢散去。迟早将稀薄到让我们无所遁形。第一梯队还在渡江,第二梯队还在东岸,我们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雾气,向南天门爬行。
  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着多条枪多个保险地暴发户逻辑,他带足了他这些年搜罗来的那些破烂,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和截短的霰弹枪,现在他只好尽量让自己不要像个叮当乱响的铁匠铺;迷龙这样的机枪手本不该太靠前,但作为虞啸卿的钦点。最后的折衷便是他轻装地爬在前列,他只带了枝卡宾枪、手榴弹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杀几个再死;我拿了枝卡宾、刺刀和手枪,还算幸运,虽然光背包就有十几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标准超了不多的负荷;不辣除了身上挂的,还在负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马克2和马尾手榴弹,毕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丧门星在他的大刀外加料了横子,他是要和迷龙一起冲前头的;蛇屁股无论如何会带着他的菜刀,那把尖头玩意实际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刚用它给我们杀过猪,很锋利。
  我们这些轻装的之后是悲惨的重火力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怪异地巨型蜗牛,张立宪的巴祖卡和何书光的喷火器也许平时能让他们显得很神气。但现在他们只好像长了腿的破铜烂铁,任何重武器在能展开之前都是破铜烂铁,他们在这之前将注定全无还手之力。但看到豆饼他们一定会觉得幸福的,豆饼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携行架上堆了几层的马克沁****箱、水箱和三脚架,他已经不可能再多带一根针了。
  一个六十人小队,偏劳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争吵咆哮几十次,最后争论出来的结果就在这了。克虏伯和余治只好在他们擅长的距离上望穿秋水,联络官麦师傅编在第一梯队,全民协助在第二梯队。据说张立宪那帮子是我们的重中之重,因为他们背负仅有的攻坚武器,可我们说好了离他们远点,因为他们炸开了可不是玩的。
  雾气里的一挺日军机枪调低了射界,从来自特务营的一个倒霉蛋身上削过,那家伙在痉挛中死死抠住了江水里的礁石,他倒是到死没出一声。
  子弹仍在往他身上攒射——我们尽量爬得离他远一点。
  那家伙后来被授忠勇勋章,我们异口同声——他是为了大家。可我们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误会。他以为不出声子弹就不会钻进肉里了。我的团长擅长造就这种误会。
  罪魁祸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砾石上爬行,雾气中是我们造就的簌簌声。我们像被打湿了蹦不起来的蚂蚱,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临。
  死啦死啦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曾藏身数天的那块石头之后,他亲手挑选的几个阵前风没让他失望,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到达:迷龙、丧门星、不辣,几个特务营里的主力打手,诸如此类。
  现在日军离我们比刚才更加近了,他们看着淹没了山坡的那片雾气,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听得到日军在战壕里在雾气里的说话,一发盲射的子弹砰然射中他们藏身的石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头。日本人在笑,对,今天飞机和大炮,连隔江的直射火力都无法攻击。今天没有战事,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
  死啦死啦挥了下手,他身边已经爬到了五个人,那就用这五个。
  我是第六个,我还在奋力地爬到那块石头下,我看着我前边的那五个在死啦死啦地挥手之下扑向雾气。
  战壕里的日军,抽着今天的第一只烟;剥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饭团;给机枪刷着酒;抱怨着这江边湿地给伤腿带来的疼痛。刚盲射完一仓子弹的家伙又装填了一仓,向雾气里又放了一枪,然后我们从雾气里冲了出来。
  我们像塌陷的石方一样落进了战壕,刺刀、砍刀、工兵铲和铁锹。
  死啦死啦带领的人是第二批。他们跃进战壕并向纵深掩入时,迷龙们手头上的日军还在挣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顾地向纵深掩进。收拾那些不喜欢早起的倒霉蛋。
  我从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抬起我的身体,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围很静,雾气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很要命。雾气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现,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挥动着手和手上的一个电筒——电筒的光暗淡之极。但意思也明确得很:往这边来。
  我向他的方向移动,而更多的人从雾里冒出来,奔向他的方向我终于可以把悬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们还有很多人。
  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战壕里的杂乱和两具日军的尸体旁边,不用他指出来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圆形,以铁桶为壁一——就是它了。
  我们带了一盘绳子,死啦死啦从别人身上把那盘绳子拿了过来,开始在我们腰上打结,第一个要被打结的就是迷龙。迷龙有点退缩。
  我们都理解,我们都有点退缩。
  迷龙:“太小了。我哪儿进得去?”
  死啦死啦:“别胡扯,都一样。”
  迷龙:“哪一样了?你量好了再告诉我……”
  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把绳子交到迷龙手上,他拔出枪。
  迷龙:“得得得。”他开始自己给自己打结:“回去的告我儿子别当兵。没理讲的。”
  绳子事先处理过的,一根长绳上带着几十个结口,我们也开始给自己打着结,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绳头上,我们看着迷龙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装备,把刺刀叼在嘴上。长枪斜背了。短枪插在后腰,然后猫腰钻了进去。于是我们只看得见他的屁股了。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动了一会,尽管听天由命地没再说什么,但就那个硕大的屁股我们亦能看出他的犹豫和愤怒。
  死啦死啦:“绳子一拉直,下一个就上。”
  每个绳结中间隔着也就是八米的距离,随着迷龙在里边的拱动很快就拉直了,第二个人开始上,第二个是丧门星,第三个是不辣,然后是蛇屁股,我是第五个,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后边,他后边的豆饼是最难为的,我们早已验证过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的负荷钻过油桶,所以他最后的方式是将携行架绑在身后拖行——他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分量。
  我们每个人进入的方式都大同小异,很快就轮到了我。我瞧着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后我的钢盔被人拍打了一下。
  我:“知道啦。知道。”
  我叹着气,趴下,钻进甬道。黑暗来临了,但那早已经不是我最害怕的部分。
  声音和气味都出不去,便在这黑暗里回荡:刀刺入肉的声音、把枪口顶在身体上开枪的闷响、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动脉被切开血流的奔放声都惊晰可闻,它们和这甬道里本来就有的恶臭味、和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混杂成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
  当身后的微光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习惯了这样的黑暗。蛇屁股的脚蹬在我的脸上,连蹬几脚,让我没法不想成一个人垂死的抽搐。
  我:“屁股?你没事吧?”
  没回答,我听见那家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声。我把叼在嘴里的刺刀拿到了手上。
  蛇屁股:“没事……没事。正家铲!你老母!”
  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环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来了:“什么事?”
  蛇屁股:“没事。你自己慢慢瞧来细细看。”
  我听见他吁气的声音,然后便加速地爬走了,我现在遇到他撞见的问题了,一双脚顶在我脸上,那却不是蛇屁股的脚。而是一双日式皮鞋,一具日军的尸体,我怀疑是不是我前边的王八蛋每人都捅过他几刀,以至血喷得这个狭小的圆形空间里到处都是,他已经不具危险了,除了我必须得从他身上挤过去——那表示我得脸对脸眼对眼地和他贴在一起,前边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
  我爬在他身上呕吐起来,死啦死啦用他的枪在后边捅我。
  死啦死啦:“怎么啦?”
  我:“死人,前边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场……”
  枪管子更粗暴地捅过来,如果我转得过身来一定就喊回去。
  死啦死啦:“弄走。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
  我:“卡住啦!”
  死啦死啦:“弄走弄走。你动动手,活的要被死的恶心死吗?……求你别吐啦。我也快吐啦。”
  我开始做这种努力,抱着那具能让人发疯的尸体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该庆幸这一片漆黑,只要还有一点可以让我看见的微光,我一定已经疯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出口,那是个上行的开口,同样用汽油桶搭成。我拥抱着那具尸体挤了出来。即使是抱小醉也从未抱得这般紧过,死啦死啦在下边帮着我,但怀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仍让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来,我转开头,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张脸,才有勇气把下边的活继续干完。
  雾气茫茫,我不知道透过那片浑沌的雾气之后有多少个枪口,但是外边的空气真是清新。
  死啦死啦在我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二口空气时便开始猛拽绳索:“下来!下来!”
  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呆在上边便意味其他人全体等待,我又钻回我的老鼠洞。
  一切顺利。四个把守甬道的日军成了尸体,漆黑中永远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们没有损失,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中的很多人完全丧失了嗅觉。
  一个死去的日军被从甬道口推了出来,然后是血糊糊的迷龙。周围很静,迷龙靠在壕壁上喘息,丧门星比较敬业地把那具尸体拖开,好方便后来的人出入。
  我们出现于半山石之下的战壕,这一段无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后。死啦死啦曾借此狠狠地收拾了沙盘上的虞师。这一段必须要打的。
  先出来的人从洞口把后边的人拖将出来,也不管他在窒息、异味和漆黑中已经被弄了个半死。便把他推擞向半山石后搭筑阵地。我还立足未稳便被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后边顶开,他站了起来,嫌恶地在衣服上揩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看了眼这个他曾经来过的地段。
  那些正在打架子支武器的家伙们是无需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紧的事情。
  死啦死啦:“这位置。往里挖。”
  我拿出了地图开始确认,凭回忆画就的地图并不精确,但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战壕挖下去,也许四五米、也许七八米之后会通上日军的主坑道。蛇屁股几个已经铲锹齐上往里掘进。甬道口还在往外吐人,豆饼他沉重地负荷先后从甬道里被人拖了出来,那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重火力——只是还没展开。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蹲在壕壁后,皱着眉,看着进度,也看着地图:“太慢。你去再叫几个人来帮忙。”
  我起了身,甬道口还在往外拉人,刚出来地家伙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过去,踩了甬道里刚伸出来的一只手。
  那边连痛都没有叫,但就是没好气:“卡住了——帮把手!”
  我同情这种我也有过的遭遇,我伸了手,那边卡得不轻,我先拉出了一只手,然后拉出了张立宪的脑袋。我愣了一下,张立宪比我反应更快,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挣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后边拖着一架火箭发射器和备用弹,不帮就不帮。
  然后这时候一块石头滚落下来,掉进壕沟,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我们所有人都抬头,雾里边冒出来的那个家伙倒背着他的三八枪,在雾气打湿的山脊上打着出溜滑下来,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个已经成了我们刀下鬼的同僚,反正心情好得很。我们在同一时间内瞄见了彼此,他居高临下,惊诧地看着我们,我们仰着头,惊诧地看着他。
  用刀已经没可能了,就算丧门星也没可能在这么个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别人,还要他不发一声。而那家伙猛地转了身,把屁股着地变成了四肢着地,他开始猛力地想爬回雾里,连枪都摔得顺着山脊滑了下来,他也不要了,可即使这样他仍是一个爬三步滑下来两步的行情。
  丧门星几个已经爬上了壕沿,我拿着卡宾枪,瞄准了却不敢开枪。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不喊叫,但他倒是选择了一种比喊叫更有杀伤力的做法——他转过身来,手上抓着一枚已经拉开弦的手榴弹。
  死啦死啦的枪响了,沉闷的一声,他用他那枝霰弹枪把山脊上那家伙打得开了花一样。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子弹于是只好命中一个从山脊上翻着往下滚的身影。短暂的寂静,雾仍在翻滚,然后我们听着壕沟那一头日军的喧哗和喊叫近来,当快靠近时,他们没声了,他们不打算随时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所在,但能腾得出来的枪口都已经对准了壕沟那边,当他们露头时便猛扫了过去。壕沟那端暂时安静了,偶尔传出几声呻吟,我们不知道他们在雾气里留下了多少死伤。
  张立宪还在往外挣,甬道里的人帮着他推,我没功夫管他了,跑回死啦死啦的身边。我经过之处豆饼正在支上马克沁的架子,打算给战壕那边过来的日军准备一道每秒钟十发射弹的火网。
  蛇屁股们挖掘的速度已经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他们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还在他们背后猛锤着:“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挥了一下手:“停!”
  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听到的,但我们现在也听到了——雾茫茫的一片静寂中,我们听到日军闷闷的喊叫与命令声,它们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从我们头上传来——那不矛盾,我们头上是山脊的土层。
  然后土层动了一下,土石的滚落并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东西起眼得很——一个黑黝黝的九二重机枪枪口。那个暗堡的位置与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们完全笼罩在内,它近到个要命的地步,近到在这样的雾里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
  我扑倒了死啦死啦,几个反应稍慢的家伙在喷吐的火舌中栽倒。我们都蹲伏了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临下的,身子抬得稍高就会被它的火线扫倒,而且它还能造成跳弹。
  我们开始混乱。
  那座暗堡就是为我们这种躲在巨石后的人设的,日军一定在后悔没设三个甚至六个堡,没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机枪,可这么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已经够我们全军尽墨了。
  死啦死啦一边把蛇屁股抬得过高的脑袋压低了,一边猛敲他的头盔,用力之猛让人担心蛇屁股会得脑震荡:“炸开!”
  蛇屁股:“要死人的!”
  死啦死啦没理他,组织反击去了——也许就在蛇屁股眼前被天灵盖开洞的一个兵是对他的最好说服,蛇屁股和他的木土工们开始捣腾炸药。
  死啦死啦:“喷火手呢?!”
  我:“还堵在洞里!”
  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为了压倒机枪声还是渲泄愤怒:“怎么还在洞里?!”
  我:“谁敢让个汽油桶冲在前边?大家闷着烧吗?”
  那挺要了命的重机枪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地划拉,它造成的伤亡实在远大于那些盲射过来的手炮弹和枪弹。我看着张立宪终于从甬道里挣出来,拖着他的巴祖卡和几发备用弹,他蹲踞在战壕里,靠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装弹,然后起身欲射。
  只是他用那么个平射玩意套准一个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实在需要点时间,机枪向他猛扫了过来,张立宪在移近的火线前想坚持到最后一刻,然后在金属的铿锵声中被扫倒。
  迷龙:“一点用也没有!”
  他扑了过去,豆饼也扑了过去,张立宪从地上爬了起来。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发射器而不是他。
  迷龙和豆饼狂掘着土,想打好马克沁的枪架,但你如何在重机枪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枪架?
  他们只好又蹲回壕沟里,败得比张立宪好看一点,但目的是照旧地没有达成。
  迷龙:“一点用也没有!”
  对迷龙来说,没用的永远是别人,他猛捶豆饼的脑袋。
  那挺重机枪一点点削掉我们。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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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三章
  我被那挺机枪收拾得在壕沟里做盲目的爬行,被封入一个死角,我确定我下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漏勺。轰然的爆炸声。火线移开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时候转身它向。
  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弹的迷龙,他并不是为了救我,他正甩手飞出了第二个手榴弹,对地堡里的日军全无杀伤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烟尘。
  于是我在一片混乱中注意到那两个家伙,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商量。豆饼晕乎乎地跃出了壕沟,在烟尘中蹲下,他身上的负荷压得他的蹲成了趔趄,于是最后他是坐在地上的,尽量坐直了,好用肩膀承接迷龙抬起来往他肩膀上压下的马克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迷龙已经开火了,豆饼扶不住——那可是轻装甲都能穿透的马克沁,豆饼抖得像踩了电门一样,第一个连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
  我扑了过去。想制止这个疯狂的尝试,“疯啦?!这不是捷克式!”
  迷龙只管鬼叫:“帮忙!帮忙!”
  我帮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饼拖将下来,实际上第一个短点射他就晕菜了。那个晕忽忽的家伙流着眼泪,并不是出自悲壮或者激昂。因为他同时还流着鼻涕,那都是被震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同时也尿了裤子。
  晕忽忽的豆饼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龙哥……迷龙哥……”
  迷龙在嚎叫,也像在求救:“帮忙!帮忙!”
  我能说什么呢?爆炸的烟尘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正向这边卷了过来。我帮他们托着弹链。以便迷龙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枪架的持续射击。迷龙开火,震颤的弹着点偏到了暗堡右边。
  迷龙:“你他妈的太不稳当!”
  豆饼在粗得像炮的枪筒子底下哭嚎。一点也不壮烈,你把一个叫花子打急了也会这样。他一边挥洒着眼泪和鼻涕,在枪筒上架上了两只手玩命往下拉,把后座和震动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
  我们三人在九二重机的火舌已经舔到豆饼身边时恢复了射击,帆布弹链在我手上跳跃着,弹壳冰雹般地迸飞。豆饼不再叫了,每分钟六百五十发送出去的强装药子弹让他抖得像风中的残草,他迅速被枪烟熏成了一个活鬼,但可以肯定烟熏对他绝非最要命的伤害,我至少肯定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想听见任何东西了。我们也不再叫了,这样全无间隙的射击让我们身边的土层都在震颤,我们现在的心跳频率和机枪声同步。
  弹雨终于钻进了那处阴险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机迅速哑然,但我们仍在射击,那里边不管有多少人一定被打成筛子了,我们还在射击,暗堡里开始爆炸,它想必堆积了小山一样的****,现在它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了的节日烟花。
  一个短点射从我们头上削过,那是死啦死啦干的,他已经只好用这种办法来让我们注意:“省点着用!”
  我们终于停止了射击,迷龙把那挺冒着蒸汽和余烟的玩意从豆饼肩上掀下来,我想去帮豆饼,但他自己缓慢但是稳当地从壕沟沿爬了下来,他转过了身,那张脸如同刚从灶眼里爬出的小鬼,烟熏火燎,露着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几条烫伤炽伤外没有更多的伤痕,这真让我高兴,以后我会试着相信奇迹。
  可我不该摸他脸的,我摸了他的脸,血从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齐奔流了出来。
  我哑住了,哑了很久。“豆饼……豆饼?”我听见我这样毫无底气的声音。迷龙在我身后哑然着,审度地看着这一切。我真恨他。
  那孩子并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他现在大概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要歇歇。”他这样迟缓而茫然地告诉我们,并试图从我们身边走过。
  迷龙:“歇歇——歇歇!”
  他现在醒来了,大刀阔斧地帮着豆饼从身上卸他背的东西,我也帮着卸,那几乎坠死了我们的份量真让人心碎,光十几斤重的弹链他就背了四条,他背着的东西一定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我们从没有正眼瞧他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
  豆饼:“我要走了。我要回去。”
  卸掉了重负之后他反倒打晃,像个被卸了压舱物就要飘走的热气球。我们集体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们殷勤地给他让开道。
  迷龙:“歇歇。赶紧歇歇。”
  我:“歇歇歇歇……救护兵!”
  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我还是看着他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他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看得见他就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
  我:“豆……豆……豆饼?!”
  我被人粗暴地猛擞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二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他妈的这种念头。
  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去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
  我加入了他们,迷龙也加入了他们。
  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流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这样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他说他要回去。上次怒江该把他带走的。所以他从怒江里来,现在怒江把他带走了。
  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喷火手何书光也已经钻出了甬道并加入我们。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
  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
  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我团。
  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
  我:“迷龙?”
  迷龙闷头在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得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完整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
  迷龙:“啥玩意?”
  我:“……没事。”
  迷龙:“啥玩意嘛。”
  吞掉了豆饼的雾在南天门上翻滚。
  会吐出很多日军来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我们现在听见壕沟那端又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
  雾里又开始闪现叵测的人影,趴着的,想偷偷摸近我们。
  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攻击。”
  他说攻击,尽管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可能他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
  人影开始起伏,我们开始射击。
  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滩上。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
  虞啸卿在江滩之上,其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的抢渡船只已经试行泛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无什么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讶然,谣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拉一枝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用不上的炮队镜。
  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面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之列的遗憾。
  他听得到对面山峦里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尽管因雾气而显得遥远又失真,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以至把身边的喧嚣当作假的,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
  后来他向他身边的海正冲发问:“他们还没发信号吗?”
  对一个上司这样过于热情的发问,海正冲就只好机械一点:“前方联络官来讯,突击队已悉数抵达南天门二防。一梯队正沿通道抵近二防。”
  虞啸卿就有些不高兴:“没见发信号吗?”
  海正冲:“这样的雾什么信号也看不见。我方炮兵也得等过了江的电台提供座标。”
  虞啸卿就听着雾气里传来的爆炸:“那不是炮弹爆炸,是他们在拿炸药炸开坑道——那就是信号了。”
  海正冲:“计划不是这样的。”
  虞啸卿:“这么大的雾也不是计划——渡江。”
  海正冲:“可是……”
  虞啸卿:“渡江。”
  于是便旌旗招展,主力团的第一批兵力冲过滩涂,将扛抬的抢渡工具泛水。
  刚被委屈过的海正冲不放心地看着他这位好冲动的师长:“师座若想渡江,请至少在我团立足西岸之后。”
  虞啸卿:“知道,知道啦。我会坐着。”他也真就坐着,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视。我坐着,因为今天会很耗脑子和体力,我得为我的千军万马做些节省。”
  海正冲:“这就好。”
  虞啸卿瞧了瞧他所处身的这个板正的世界,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现在有些不太满意了。
  虞啸卿:“去料理你的部队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海正冲:“是。”
  于是虞啸卿便一个人坐在那里了,雾气里的枪声和爆炸愈发地频繁了,他也并没听错,最响亮的爆炸声来自我们为掘进坑道而进行的一次次爆破。
  虞啸卿开始吟诗,并非卖弄****而是纯是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是用湖南话在咏哦他挚爱屈原的《涉江》。
  虞啸卿:“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雾气里轰鸣了一声,响彻两岸,正在渡江地人都为之稍顿。
  虞啸卿开始微笑:“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参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比光。”
  而这时唐基过来。把一个电文折成的条子捅到他的手上,很短的一句话,虞啸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尽管唐基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说明是非的表情。
  克虏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现在是个孤独的胖子,这并不是说他周围没有人,而是他周围没有炮灰团的人。他日从终于给装上了的光瞄中研究着遮掉了一切的雾气,雾气不可以瞄准,克虏伯也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而无从着手。
  于是克虏伯只好继续在他终于备份充足了的炮弹上写字,“我饿了”是他写在炮弹上的话。
  余治路过,一个又想说话又怕丧失了骄傲的小孩子,让克虏伯落寞的东西同样让他落寞。在炮位周围周折了几个小弯后他终于决定凑过来,于是他因克虏伯写在炮弹上的心声而发话。
  余治:“我坦克上有吃的。”
  克虏伯摸着他的炮:“是它饿了。”
  灰头土脸的蛇屁股向着所有人叫喊,说灰头土脸有点轻了,实际上他是在头破血流后又结上了灰与土的垢。
  蛇屁股:“躲啊!”
  满汉在他身后跳踉:“要爆啦!要爆啦!”
  那些又一次埋设了炸药的家伙们连滚带爬地开始逃跑,但又能逃多远呢?出不了我们可以控制的这小小区域。我们一边向雾气里冲来的日军射击一边卧倒,流弹不值得一躲,可自己制造的爆炸不是一般地要命,然后我们所立足的土地成了一头拱动着脊背想要飞开的怪兽,天崩地裂加上了飞沙走石,中间还夹着从日军控制点飞来的枪弹和炮弹。蛇屁股被气浪推得狠撞在死啦死啦身边,满汉在地上趴成一个平面——但是放心,每一个人在这狭小的区域里都承担着同样的冲击,没人比他们好受。
  死啦死啦:“炸开没有?!”
  蛇屁股那一伙子又扎回了爆尘,从空中落下的土石打在他们身上也打在我们身上,一会从那团子灰雾里传来让人沮丧的叫喊:“炸药!”
  死啦死啦开始狠锤自己的脑袋,我抹了下鼻子,让他看我的鼻血
  被震出来的。一个日制九一式手榴弹摔了过来,在我们眼前的战壕沿上打转,我们卧倒了,它在我们的头顶上爆炸。
  死啦死啦:“又来了!下边!”
  这回是从下方来的,我们调转了枪口,自动和半自动武器在这时候还是占足了便宜,在雾里跳蹿的那些日军一定比我们伤亡更大,如果拿的是那些老式的手拉栓,估计早已被攻破——就这样,一个日军绑着拉开弦的手榴弹仍然几乎冲进了我们的壕堑。他近到死啦死啦出动了霰弹枪,人倒下,人爆炸。
  消停了?才不,蛇屁股们又开始在壕堑里逃窜和警告:“要炸啦!”
  这样的全无间隙真是快要让人发疯了。我瞧着一个在那设炸点地家伙跟在蛇屁股后边想逃远一点,从战壕那头削过来的机枪打在他背上,一点血也没有,尘土飞扬跟打中个土人一样——他们一伙子已经被泥土盖上好几层了——当然他还是肉做的,他死了。
  何书光在那里挣扎,因为泥蛋正强要把他塞回那个炸不到的角落:“让我上!让我上!”
  泥蛋:“你要被炸到了全都死!”
  然后就又一次地动山摇,这实在是过于疯狂了。这样的重复爆炸人躲出几百米也不过份,我们却簇拥在连一个小队也装不下来的预备战壕里。泥蛋被冲激得与何书光抱了个满怀。何书光倒找着了空子端着他的家伙就往上顶。
  过路的丧门星一刀把子把他给干蜷了:“怎么说你才会听?”
  然后他赶过去堵漏,这回的日军是从战壕里掩过来的。
  死啦死啦又一次对着蛇屁股大叫:“开了没有?!”
  蛇屁股地回答从烟尘里传出来,真让人想对着自己脑袋搂火:“再装!”
  人们都麻木了,几个人拿着炸药包爆破筒又钻了过去。
  张立宪从藏身处蹦了出来,扛着他早装填完毕的巴祖卡,他莽得都没招呼一声。他身后地人是靠着眼疾手快才能趴下避开那炽热的尾流,怪异的声响是这种武器诨名的来源,然后一发火箭弹在堑壕里穿飞,在雾气尽头的日军群落中爆炸。安静多了,我们快发疯了,日军也被他们过于惨烈的伤亡弄得快要发疯了。
  死啦死啦低下了头,枪握在手上随时待击,但他低下头看地图时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都这么熟,我知道他其实也已经无奈得快疯了。
  我:“你蒙错地方了!”
  死啦死啦:“没有的事!”
  但那是强撑和色厉内荏,雾气和硝烟飘过我们中间。张立宪抱着巴祖卡在发发抖和啜泣,迷龙和他的新助手给马克沁装上又一条弹链,丧门星把刀插在身边,用枪瞄着此时并无目标的壕沟尽头,以便子弹告竭时可以上去砍他娘。他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眼何书光,还好,这回何同学听话在个子弹打不到的角落里没动——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更多的呻吟与哭叫是从日军那厢传来。
  又是谎言,偷袭已变成了决一死战。四川佬在哭,死亡对他们是很壮烈的事情,只是没想过是这样排着队。我们也很快对豆饼死了觉得麻木。日后说起来。我们说,他是第一个被点了名的。
  不辣:“嘿嘿。”
  我瞧了眼他。那家伙永远脏得像土猴,比较不像猴子的地方是他左右开弓地拿着两个手榴弹。
  我:“笑你个鸟。”
  不辣拿手榴弹比划了一下:“小东洋在哭。”
  我愣了一会,在他的脑袋上弹了个崩。我手上有块破布,我递给他,让他擦掉他那脏脸上永远去不掉地脏污。
  蛇屁股又从那个已经炸进去的死洞口爬出来,交叉地挥舞着双手:“要炸啦!要炸啦!”
  我们又一次得做缩头龟和鸟兽散,蛇屁股猫着腰跑向我们,满汉跪在洞口拉着引出来的导火线想做引爆,刚点燃的时候一个手炮弹落在他的身后,于是他背上扎满了弹片趴在洞口,眼光光看着那条火线向洞里燃进。
  又一次轰然地爆炸,只要不去想那烟尘里有一个人,它与别的爆炸也没什么两样。蛇屁股们这回不用人喊便扎了回去,连铲子带手扒地在炸出来的浮土上掘进,迅速消失于烟尘弥漫的洞口。
  我们瞪着那个鬼地方,我们已经不想再问也不想再说了。
  蛇屁股从里边瓮声瓮气传出来的动静也是不出意料的:“炸药!”
  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壕壁上猛撞了一下,这是他迄今表现出来最沮丧的动静,但蛇屁股那里也没有更多的动静,过了一会我们听见枪声从土层里传来,依稀难辩,但可以确定是一枝汤姆逊。
  蛇屁股很快从那个半塌方的洞子里连滚带爬地撞出来,铲子扔掉了。手里抓着打空了的汤姆逊,不是惊喜而是惊惶:“来啦来啦!”
  我们听着从那个洞子里渐近日语的嘈杂,死啦死啦向何书光挥手,一直被我们强迫远离危险之地的何书光茫然瞪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不辣:“该你啦!当自己是委员长吗?”
  何书光几乎是屁颠颠地跑了过来,扛着他的喷火器,他从极低的角度对着洞子里做了一个危险的发射,连人都被后座推出了几步远,烈焰和浓烟从洞里倒卷了出来,连惨叫声都没有。安静了。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没想到这玩意竟具如此的威力。但我们同时也交换了眼神——我们对待何书光的方式实在是正确不过。
  何书光满意地看下我们,调整了发射角度,毫无必要一副警戒待射的样子。
  死啦死啦:“回去!”
  何书光:“……啊?”
  我们已经动之以手。
  “回去回去!你就是委员长!”
  “看起来。快把他看起来!”
  何书光晕头转向地被我们擞了回去,被几个人给裹在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死啦死啦调整着自己的武器,把长枪背了,霰弹枪和毛瑟二十响调整到便于上手的位置。他把一个长电筒绑在自己胸前一看来他这回要打头了,我们没人异议。
  死啦死啦:“路是要大家闯地。我也说不清路,就都是一条心地往上走。山顶。”他拍了拍他的电筒:“这不是拿来照路的。不要有别的光。我照到了什么,你们一起开枪。”
  然后他拍了拍狗肉,跪在那洞口,确定那里边炽烧已过可进得人时,他钻了进去。我们一个个钻了进去,一条找死的生路,唯一一条。
  一片漆黑,炽热、焦臭、火药臭、血腥、呛死人的硝烟。比起上回钻地老鼠洞,唯一的好处是它开阔得多,它是一个终于可以称之为工事的坑道网络,我们居然可以奢侈地直立行走,可以并排两人甚至四人。坏处是它四通八达,每一个岔道都可能是不归之路,在一片漆黑中,我们清晰地听见土层上的枪炮声和来自那些岔道里的嘈杂。
  我们一路上行,没人说话,心里再没着落也尽可能少说话是这趟黑暗之旅的起码要求。因为我们能藉此分辨出日军。日军也能藉此分辨出我们。我身后的一个家伙大概是紧张过了头,枪口杵到了我的背上。他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拔出刺刀捅进了话音来源往下半尺的方向他说的是日语。
  然后我就被一个粗大的枪筒顶住了鼻子。
  我:“我他妈孟烦了。”
  枪筒子挪开了,粗大、双筒、切口切得像刀一样,只能是我那团长的。
  “往上。往上。”那家伙焦燥地说。
  我们蜂拥在一起,往上,这样挤在一堆怕是要扩大伤亡,但我们现在最怕不是伤亡,而是走失。
  然后我们听见来自前方的黑暗里的一个声音,像我们一样,压抑着,嗡嗡的,那说明有很多人。我们完全沉寂下来,那边也沉寂了,没人愿意开口,开口有一半的机会招来子弹。
  电筒亮了,死啦死啦把电筒和他的霰弹枪一起瞄准着那个方向,光柱下一个抓着手榴弹的日军象暴露在阳光下的蟑螂,他后边还有一群像我们迟疑未觉的——但我们快了半秒,死啦死啦把两筒霰弹全轰了过去,同时熄灭了手电。
  他在黑暗里大叫:“开火!开火!”
  我们发了狂地向那里倾泻子弹,枪火映着射击的人和倒下地人,正他妈像十八层地狱里地某一层。
  死啦死啦:“喷火手!喷火手!”
  被我们簇拥在队伍中间的何书光笨手笨脚地就着枪火的映光冲了上来,我们自动给他让开条道,他开始发射,“轰——嘶”的一声,现在我们都看得见了,燃烧的人体和燃烧的洞壁都是我们的蜡烛。我们迅速拥上去,把何书光给淹没了,他喷火的样子很拽,可又被我们当危险品包围起来时就显得比阿译还傻。
  死啦死啦:“照说好的干!”
  我们在火焰中穿行。杀死幸存者,砍断电线和电话线,炸塌岔道地洞壁,向亮起的光源开枪。我们好像要彻底把这里干塌了,然后再把自己活埋在里边。
  我向着岔道开火,转过头来,张立宪扛在肩上的巴祖卡尾部正好冲着我的头,我恼火地把它推开。
  张立宪:“帮把手!”
  我从他背上拿下一发火箭弹,帮他装弹,拍打他的头盔。那家伙向着正前方开火,崩落的土石象瀑布一样掩住了来援的日军一只希望我们呆会还过得去。
  死啦死啦在我身后大叫着喷火手。何书光又一次地引燃了点火器,火焰钻进了我们身后的侧道,映亮我们这群顾头不顾腚的小鬼。
  第一梯队的兵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在穿行短距离地战壕后扎进那个我们生炸出来的洞口。战壕地拐角上,重火力仍在阻滞雾气里来袭的日军,因为我们在坑道里的突袭。他们承担的压力已经小了许多。
  麦师傅和他的电台被人从老鼠洞里拽出来,他是被三四个人保护着的,三四个人一起簇拥着他穿过这段暴露于敌火之下的距离。
  他将是我们唯一的喉舌,关乎我们之后的炮火支援和兵力调度。
  一切让我们发蒙的东西加倍让这个死美国佬发蒙,他猫着腰费力地跟着中国人穿行,然后他停住了。
  中国兵:“长官?……长官?”
  他们不确定那个忽然改跪在地上的美国家伙是不是受伤了,每个人身上都是焦土、血、难以名状的各种黏合物,每个人都是一样。
  麦师傅:“……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哦,你这个发动这场战争的这个疯子……我的上帝。你这个死啦死啦……”
  那家伙跪在焦土和尸骸中哭泣,划着他混合着眼泪鼻涕、血液和焦土的十字。
  橡皮舟从人的肩膀上砸进水里,和日军打过来的炮弹一起溅起水花。雾大得人都不知道要去何方,但许久以来虞啸卿一直让他的部下干劲冲天,一直不乏征服的狂想。
  滩涂上的虞啸卿还是坐着。拿着那张纸条子,他的表情很古怪,好象就要发作又好像就要笑,他看着的唐基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说你发作吧,笑也行。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表情。
  虞啸卿:“什么意思?”
  唐基:“意思挺明白的。攻击立止。”
  虞啸卿看着自己脚下的砾石发着呆。
  雾气中所见有限。但舟在泛水,人在登舟。武器和辎重的洪流经过虞啸卿身边汇成一片茫茫中的箭头,这也是虞啸卿这些年唯一的箭头。现在这些喧嚣都好像显他很远。
  虞啸卿终于站了起来,炮弹溅起地水花落在他的身上,唐基巨细无遗地帮他擦净。虞啸卿耐着性子等待,像个坏脾气的脏小孩等着家长给他打扫卫生。
  他们的师座站了起来,他本打算一旦站起来就在这场。我们的师座很为自己彷徨和恼火,他本打算站起来就耗尽心血,这场战他等了很久,从他成了虞啸卿就在等着。
  虞啸卿:“给个解释。”
  唐基:“解释?解释就是蜘蛛网。解释多了,你我就都成了网上粘的苍蝇。”
  虞啸卿忍着气:“你无需给我解释解释。”
  唐基甚至比虞啸卿来得更义愤填膺——说实在的,虞啸卿还没弄清要为了什么义愤填膺:“师座说得好,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解释,如果我们的解释能变成物资,我们准比美国人还富足。”
  虞啸卿终于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
  唐基,平时最玲珑的人,现在不识趣到像个卡住了的留声机:“令行禁止,就是行伍之人的解释。现在命令来了,明白无误写着攻击立止,这命令来自上峰,上峰的上峰……”
  虞啸卿:“你他妈的只管给我上到天上!我要的还是解释!”
  唐基:“家母你也是认识的。从小没少抱你,现在已经作古了。”
  虞啸卿不知道该抱歉还是该让自己的怒火再上一个台阶:“……解释!”
  唐基:“虞侄。”
  虞啸卿:“叫我师座!”
  唐基,一脸父辈的宽和,一副“你又做错事”的表情。
  虞啸卿:“一叫那两字你就又那表情——‘你又做错了事’。”
  唐基:“错是早就错了,早过界了。可怎么样呢?这是乱世,说的是为人之道,不是什么枪配什么子弹的准数。你是虞家的长子,虞家的长子就是要桀傲行事的,只有人错你对。我来这也不是要你听庸才的使唤,那我也成了庸才,我来这是要所有人觉得你对,那就先得搞明白一件事情,对错,无关紧要。”
  虞啸卿现在反倒平静些了:“千军万马就要去粉身碎骨——你挑这时候来教我做人,所以……我该毙了你吗?”
  唐基:“虞侄,虞侄,你要的又何尝是个解释呢?解释你自己心里早有,日军已经是必败无疑,这仗又何尝要你我来决出胜负?想想上回的滇缅之战,是什么成就了你?”
  虞啸卿:“这是军人之耻,被一场败战成就。”
  唐基:“或者你愿意做你麾下的川军团长?他的人叫他什么来着?死啦死啦。舍生打死,全无威严,倒被身边人看作个活该去死的小丑。你愿意做他?”
  虞啸卿:“我愿意做他啊,我发梦都想做他。我现在百倍千倍一万倍地想做他,因为他在上边。听见没有?你听见他没有?我在这里跟你扯皮。听见没有?这个你听得见——我们都只听得见自己!”
  唐基歪着头看着虞啸卿,几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虞啸卿梗着,愤怒在雾气中也模糊了,只剩下失望。
  唐基:“是什么成就了你,虞侄?”
  虞啸卿:“是利益成就了我。是的,解释我心里早有,利益让我们一败再败,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都败掉了,都死了,我们成了,成了,也连里子带面子,连骨带肉地全败掉了。我的攻击计划,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竟得恩允,因为为利益,那时候我们做出积极态势只为成为主战场,成了,便有源源而来的物资,方便我们做任何事情。现在,这利益是不是已求之而不得?黄了?大局已定,便当保存实力,任仍重,道亦远之?”
  唐基:“你瞧,我就知道用不着给你解释。”
  虞啸卿:“唐叔,唐叔,你来做什么?帮我分到虞家的那一瓢利益?”
  唐基笑了笑。
  虞啸卿:“和我高山仰止的上峰们一样?想法不错,你去做着试试?——拿来试的是我手下的命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唐基:“时大局未定,风向飘忽。幸甚至哉……”
  一发日军的迫击炮弹炸中了一条刚泛水的小船,水花和船只的碎片一起在雾中飞舞,第三梯队出现的第一例伤亡便不是小小伤亡。
  唐基看一眼,虞啸卿也在看着,但唐基仍坚持着幸甚至哉下去:“……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虞师还未动,只动了部分先头。”
  “未晚?未动?”虞啸卿瞪着他的救护兵冲向刚炸起的水花和雾气,对那一船上的半数人来说,救护已纯属多余:“晚不晚就看对谁说了,动不动就看怎么动了。”
  他后来就瞪着屏遮了多半条怒江和整个西岸的雾气,突击队和第一梯队制造的杀戮之声像是从天穹中传来,在那里厮杀的不当是人,是妖和鬼。
  对觉得用壮丁就能补足炮灰团的上峰犹未晚矣,对正要过江的虞师是当头一棒,对正在地底和雾气里杀戮的我们是灭门一刀。虞啸卿曾经这么认为,上峰们现在还这么认为,炮灰团只是为满足一师三团编制的数目字而已。
  唐基:“虞侄,你一师之力撼不动怒江。”
  虞啸卿看着雾气,从他身边抬下去的死人也没能让他侧上一目,“你们撼动我的信仰。如果我冲到半山就死,那是气短而死。”
  唐基:“你要搞将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没有后援。你能撞下南天门,也会在日军的轮番冲击下消耗殆尽,牛师马师,多少个你不堪的家伙等着渔你之利。虞家一向桀傲,桀傲之人失势便趁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么都不剩。”
  虞啸卿能看穿雾气一样地瞪着江面与南天门,日军的盲射炮火打得有点谱了,人们簇集在江畔,伤亡在增多,一直在增多。后来他转身对着唐基咆哮。
  虞啸卿:“他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说四小时,四小时我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他掉头跟他的渣子兵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说军人不要搞这种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他说——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数的事情,他还是上去啦!”
  唐基:“龙团长也算是号人物,若得生还,终成正果。”
  虞啸卿:“我明白他啦。死啦死啦,我终于明白你了。这回我叫你兄长,可不是因为你就要死啦。”
  虞啸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种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着,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唐基拿出他洁白的手绢,对一个正哭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总是好办一些。
  唐基:“攻击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能没个委屈呢?但是虞侄,攻击立止。”
  虞啸卿:“我已经站起来了!我坐下去的时候想的是,要么死,要么胜,可以倒下,不再坐下!”
  他狂怒而暴躁地在滩头走动。偶尔会要杀人一样地盯着唐基,唐基不说多余地话,有人抉择,唐基等待。
  虞啸卿:“攻击……!”
  他抬起一只手,他盯着唐基。
  唐基看着他,慈和地点着鼓励的头。
  虞啸卿:“攻击!攻击!攻击!”他挥着手,在滩头地水柱和溅射的金属中咆哮:“攻击!虞家军!你们都不姓虞,可是跟着我这个姓虞的!攻击!三小时!三小时我们吃下南天门!”
  唐基慈和地看着他,唐基点着头,唐基悠游地走开。
  我们还在那里做着我们疯狂的作业。用喷火器和冲锋枪扫射每一条坑道。把手榴弹扔进每一个拐角,用炸药块炸塌岔道。砸烂我们所见的任何通讯器材,切断我们看得见的任何电话线,连最原始地通话管都被我们砍断。
  简直是群魔乱舞。
  死啦死啦亢奋地喊着他根本称不上口号的战斗口号,发着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烧死它!炸塌它!”
  迷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敢死队长,他冲在最前边,马克沁的枪身缚在背上,他使用着他的轻武器。这家伙现在怪怪的,用轻武器冲杀的时候就红了眼,用重机枪的时候又变得冷得碜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过重的份量给压地。
  从一条宽阔的岔道里,日军的嘈杂汹涌而来。
  死啦死啦:“烧死它!炸塌它!”
  我们闪开身子,让我们一直用身体保护的汽油桶何书光出现,那家伙往里喷了一家伙,我们又把他护住了。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
  那个兵:“要炸啦!要炸啦!”
  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死啦死啦:“倒霉鬼!”他抹了把脸,把一张鬼脸抹得更加满脸花,他向前方地坑道挥舞着他的两枝短枪:“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们就疯子一样地往前涌。
  我们在枪焰和爆炸中搏杀自己的命运。我的团长和我们的师长曾把现在的疯狂演示过无数次,演得快把对方真给劈了,这一切让我们迄今还在占着便宜。南天门现在耳目失聪了,南天门现在是个瘫痪的巨兽,如果它仍然如臂使指,我们早被碾死。
  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是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一可他他妈的就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那个只好卧姿使用的简易工事后,那个日军轻机枪组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死啦死啦扒开迷龙,用两筒霰弹轰击了那个枪位,然后用另一只手上的毛瑟二十响过去了局。他一脚把那挺冲锋时使不上的歪把子踢开了,拿枝空了的霰弹枪指着迷龙笑。
  死啦死啦:“没天理啦!什么世道?”
  他毛瑟枪一挥,我们跟着往前涌。迷龙还在那挠头,我从副射手的尸骸上解着携行架——一挺老水冷机枪很管用,虞啸卿真没说错。
  我:“我要离你远远的!妖怪!”
  迷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我老婆准在家烧香呢,这娘们。”
  死啦死啦又在前边鬼叫:“炸他娘!”
  张立宪冲上去了,扑在地上,这回死啦死啦帮他装的弹,前方一群日军抓狂般地试图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们干得颇有眉目也颇见声色。投入得忘了我们的存在。
  张立宪连轰了两发火箭弹。
  然后死啦死啦指着那片硝烟,硝烟之后的坑道呈明显的上升趋势。
  死啦死啦:“南天门。”
  虞啸卿在滩涂的砾石中、浅水里和雾气中走动着,年青的精锐们簇拥在他身边——但只有他们簇拥在他身边。虞啸卿像在对着雾气叫喊。
  虞啸卿:“进攻啊!进攻!今天不是吃斋念佛的日子!……都怎么啦?!”他怒气冲天地对着滩涂和雾气叫喊:“你们怎么回事?!”
  虞师,呆呆地站在滩头和水里,溶入雾气的同时也像飘忽的雾气,不可谓不勇敢,零星的炮弹就在他们一无遮掩时给他们制造伤亡,不可谓不内疚。内疚得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于是虞啸卿拔出了枪,开始在他鞭策的人群头上挥舞:“进攻!进攻!二十分钟前我们就该进攻!”
  沉默。一个就差被他拿枪顶了头的兵终于嗫嗫嚅嚅:“……团长……”
  虞啸卿:“团长怎么啦?”他明白过来就开始咆哮:“海正冲这个王八蛋呢?!”
  一个小排长搭腔儿:“刚才,唐副师座叫走了。”
  虞啸卿:“唐……”
  他回过头想寻唐基的晦气,可原本站着唐基的地方,现在只余雾气。看着空白,虞啸卿的眼神也变得空白——他从来也不是个傻子。
  战争就像生产线,和所有琐事一样,靠着看库的、放给养的、写公文的、拉大车的、灌汽油的运转。虞啸卿现在想把自己当炮弹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琐碎的唐叔已经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总有寻死地办法。他转过头来便又挥着枪。
  虞啸卿:“海正冲撤职查办。副团长指挥!各营营营长集合听令!”
  他枪口下的人吞吞吐吐:“……都一拔儿叫走了……”
  虞啸卿又愣了一回,瞪着他的攻击部队。他的部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看着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样落空的悲愤。
  虞啸卿:“你们的同袍正在雾那边给你们开出一条血路!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也从此死了!我有了一师行尸走肉的军队!”
  而李冰在他旁边附耳,在他的吼叫下根本无法听见,虞啸卿愤怒地转回身来。
  虞啸卿:“有话大声说!我还不用骗着弟兄们去打仗!”
  李冰:“军部把所有辎重车都调扣了,说邻防区急用……”
  虞啸卿冰冷彻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没愤怒了,只有打心里凉了出来。凉得他只想热。哪怕自己点个火堆也要跳了进去。
  虞啸卿:“我要叫你带个手枪队,见唐基杀无赦——做得来吗?”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师座的车好像走了好一会了。说是去军部。”
  虞啸卿:“好样的。我算没看错你,小张小何总说跟你隔着一层。”他指了指雾气,“小张小何就在那山上。”
  他点了点头,在李冰的肩上拍了两下,然后将他猛地推开了。他继续向他无能为力地军队下无能为力的命令,无能为力是无法掩饰的,挫败在每一个字里边。
  虞啸卿:“……我指挥渡江攻击……各连连长,集合,听我命令。”
  他戳在江水里的部下乱了起来,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个,打得水花飞溅。虞啸卿走向那里,很多人把一个倒在水里的家伙拳脚交加,他踩着水,越来越冷,真是很冷。
  虞啸卿:“我们还要怎么个乱法子?廉耻呢?”
  打架的停了,那个为首的年青军官回了头,并不是失控,而是愤怒的——他指着那个被殴倒在水里的:“他破坏渡船。”
  虞啸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咝咝地漏着气。
  虞啸卿:“很好。你们连长呢?”
  打人的家伙再一次指着水里的家伙:“他就是。”
  于是虞啸卿对着水里的开了一枪,安静了。虞啸卿觉得自己心里好象也安静些了。他瞧着那个揍人的军官和他同样年青更加年青的手下,总还有想他所想的。
  虞啸卿:“现在你是连长——准备渡江。”
  年青军官:“不行。我们过去了根本没有后援。”
  虞啸卿:“我马上就送过去一个营一个团!整个师!”
  年青军官:“您不可能就这样把全军给送过江。”
  虞啸卿把枪口狠狠戳上了那家伙的胸口,但那也是个不怕死的。
  年青军官:“攻击立止,团长走时早把这道命令传得无人不知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死了还叫哗变,连名字都要除了。这辈子对别人对自个都像发梦一般。”他让虞啸卿看他袖口里的手,确切说是有肘无掌的手:“我已经很假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还有两米半的肠子留在江那边。”
  虞啸卿:“……是你们他妈的正在哗变!”可他能对这么个人开枪吗?他只能溅着水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毁船啊!鬼叫什么?!”
  那军官就又一次让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总得留条路,给它拿回来——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连。”
  虞啸卿木了一会,冲冲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亲卫们,用力极猛,几个人被推得翻倒在水里。倒像是打架一样。
  李冰:“师座,军部急电!”
  虞啸卿:“钧座还是唐基?!”
  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地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
  李冰:“……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哗哗地登了岸,冲向那具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
  通信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
  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现在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虞啸卿:“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
  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青,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虞啸卿:“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的根本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他振臂高呼:“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南天门?”
  那帮孩子没让他失望,至少在这方面从不让他失望,十几几十个发出上千人的音量,但说到头他们也只是十几几十人。
  “愿意!”
  “做鬼去吧!愿意!”
  虞啸卿:“由头多得很,咱们现在是没理的!那就走,过了这奈何桥,去做我们没理的无名鬼!留他们在这里,做有理有名的人!”
  在军队出现这种事便叫炸营,一师之长当先,领着他一众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从滩涂冲向水里的渡船,分开人群就如船头分开水流。少年们自觉火力不足,一路抢掠着他们眼中退缩者的武器****,气壮得可以,也乱得可以。
  虞啸卿当先上了船,他的人抢了桨,解开缆索,船头在混乱中掉向,还不断有人一身水花地跳了上船。
  虞啸卿在溅湿中看着雾气里旋转的天地,听着从山肚子里传出来的爆炸,这也许真就是他期待已久的结果,一事无成但终于自由,这让他有些晕眩。
  李冰:“师座!师座!”
  虞啸卿扫了眼被他们抛弃在水里的旧日亲信,李冰是踩着水追来的,手里高高举着一张薄纸。
  虞啸卿:“不看。”
  李冰:“是南天门上刚传回来的!联络官发的电文!”
  那就不得不看了,船止了,还在船下的亲随拿自己身体当着锚桩,虞啸卿从船上伸了只手接过——然后便开始皱着眉头。
  发完电文的麦师傅收拾好了机器,像每个经历今天的人一样,他使劲看了看雾气,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罔视了这片已经让他麻木的焦土,在士兵的护送下进入我们清扫过的坑道。
  那确是麦师傅发的电文,只是被唐基遥控着做了拉回他家虞侄的道具。麦师傅以他惯常的据理力争和宽容说道,他理解这样大地强攻不可能步步到位,但为什么十五分钟前就该展开的炮火支援还未来临。
  虞啸卿愤怒地盯着他的下属,尽管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包括李冰——的错。
  虞啸卿:“炮兵呢?”
  他的亲随惶恐地往东岸——大雾的深远处指了指:“师炮兵和军里的重炮早在那里放列了。不知道怎么……”
  还能怎么?虞啸卿重重地从船上又跳回水里,随手抄过了部下手上的长枪。
  虞啸卿:“跟我去!老子至少亲眼看他们把炮弹打完!”
  于是又一次乱哄哄的劈波斩浪。我们的师座又一次分开人群。
  把自己填过去,只是个良心的交代,派的用场还不顶炮群一次齐射。偌大的炮群可不像唐基一样好藏,虞啸卿想,这是他至少还可以为他兄长争到的东西。他那么骄傲,在他心里,让他愧得以命相报的团长周围,没有我们这帮小弟。
  那个兵冲了上去,把枪举到一个九十度的仰角准备射击,那是不可能和上边的人比射击速度的。砰砰地几枪从我们瞧不见的上边盖了下来,最致命的一发从他颈窝穿入。肋下穿出。我们抓着他没撒手的枪把他拖出射界,子弹还打在他的脚后跟上。几个和他做过同样尝试的人先已经躺在射界里,连救都不用救了。
  这里的坑道几乎是垂直的,很陡的金属梯级东一折西一折地直折了上去,我们看不见的日军就在我们看不见地上头守着,火力并不强。但守这么个地方并不需要多强的火力。
  上边扔下来的手榴弹在我们眼前爆炸,扰得我们一身土。我和不辣把那个伤兵靠洞壁坐着,也救不了他了,坐着吧。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捂着自己的颈窝。
  死啦死啦,半疯狂状态,唾着嘴里的土笑骂:“龙王爷爷庙奶奶!上边就是南天门!”
  不用他说,我们的伤兵就是靠在从土里突兀出来的一截大树根上的,我摸了摸那树根,拿枪轻砸了一下。
  不辣:“石头做的?”
  丧门星:“树生得太久了,就长成了玉。”
  不辣:“那老子还屙金条呢。骗鬼。”
  但他从此就开始做弄下一块来的企图。我懒得瞧他的洋相,正好死啦死啦在我前边出馊点子。
  死啦死啦:“——干它?!”
  他满是期待地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用“扑”地一声模仿他喷出地火焰,然后让那火焰落在自己头上:“我们都会烧死的。”
  那就瞧张立宪。张立宪只管摇头,屁都懒得放一个了。
  我不想瞧这份一筹莫展了,我转过头来,那个伤兵已经歪在墙上死了,神情倒是恬静得很。麦师傅已经在护送下到了我们身边,他神情茫然得很。我们拍他的肩也没个反应。
  死啦死啦:“狗!狗!杀了它!”
  我们瞧着那家伙忽然开始抽羊角疯。他对着狗肉大叫,那架势好像狗肉已经把他咬死了一样。狗肉瞧着他如看一个习惯了的怪物。无动于衷。
  然后那家伙在狗肉脑袋上轻拍了一巴掌,声音也很轻:“狗肉,上!”
  于是狗肉忽的就冲上了楼梯,我们瞧着它在阶级上一闪而没,像枚会拐弯的炮弹。
  死啦死啦还在鬼叫:“它咬人!小日本的狗!杀了它!”
  叫归叫,手上一点没耽搁,一枝满弹的冲锋枪抓在手上,扶持护木的手上还抓着他的霰弹枪,毛瑟二十响插在腰里一抓得的位置,然后他开始随着狗肉往上冲,他刚起步时我们已经听见上边的咆哮与撕咬,以及日军的尖叫和枪声。
  我们醒过神来,跟着他一涌而上。我眼前还是七拐八弯的阶级,已经听见上边冲锋枪的扫射,然后霰弹枪轰轰地响了两下。我奔跑着,眼前终于出现那一片狼藉——被狗肉咬过的也被死啦死啦打过的尸体,狗肉正和拿着刀的最后一个在撕咬着,死啦死啦连换弹匣的功夫也没有,拔出他的毛瑟二十响,砰砰的一梭子。
  这里有扇小门通往外边的不知处,死啦死啦的枪口指向那里,何书光这回会意得快,听着日军奔来的嘈杂声就冲了出去。然后焰光和热流从外边卷了进来,更多的人冲出去填补他,爆炸和枪声。
  门小得很,一窝蜂而上要卡住的。我们几个精疲力尽的窝在那里候着,死啦死啦沉默地摸着狗肉的后腿——它也挂花了,腿上着了一枪,但那家伙一声不吭忍受着的德行真是叫我们汗颜。
  于是我们一边排着队等着冲出去厮杀,一边每个人都摸了摸狗肉的头。
  我知道竹内连山养了条狗,和狗肉生得像孪生兄弟。但我们肯定,全世界只有一条狗肉,我们的狗肉。
  张立宪也摸了摸狗肉。他一向对这条大脏狗敬而远之的。
  张立宪:“该给它个一等宝鼎勋章。”
  我:“那你拿什么?”
  张立宪就有些气结,换个时间也许就要扑将上来。可瞧了连他在内我们一班烟熏火燎,连土埋带血糊的,他也有些黯然起来。
  张立宪:“打这种仗,没人还想要勋章的。”
  然后他紧了紧手上的枪,冲了出去。
  我们终于得窥了这座妖怪一样的树堡内部全貌,从外观上它狰狞扭曲得已经超乎了现实。永远像日军向我们伸着的一只巨掌,从内里看,它、连同它其下的根基和土石都已经被日军挖空了,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过,一看就结实不过的金属楼梯连接着环内周长筑造的二层环道,更高处的三层监视哨则用一个竖梯连往了树顶。从一层到二层都分布着层层叠叠参差不齐地枪眼炮眼,对外部想攻占它的人来说,那就是要命的三百六十度重叠射界。除去那些专用于杀人的构造,它的内观乍一看很象一个工业化的机械生产车间,甚至还安装了用于吊运轻型装备的小龙门架。架子上密布着钢筋的吊索、滑轮组、射灯,让我们这些来自农业世界的人第一眼就觉得到了异世界。
  很多的门,金属的门,连往我们现在还不知用途的各个房间,也连往和主堡一体的各子堡。
  那些错落层叠的子堡用于把主堡本已滴水不漏的火力再度加强。
  但它所有的设计都不是用来对付像我们这样从它内部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人——我们摸上来的本只是一条用于把主堡和整个工事网络连线的应急甬道。我们从那道小门里蜂拥而出,在近距离上卖弄着自动武器所占的便宜,扫射那些正企图把重机枪和轻火炮掉头的日军,往每一个房间里扔进手榴弹,喷射火焰,惨叫从这个蜂巢结构地各个部分传来。迷龙几个已经悍不畏死地在向二层冲刺。
  在这场杀戮中。一条巨大的狗站在主堡洞开地门边,向我们拼命吠叫着。那绝不是友好。我也很发愣。
  我:“狗肉?!”
  我知道狗肉伤了,应该是还在我们上来的地方歇息的,死啦死啦给了我一个耳刮子。
  死啦死啦:“是竹内的狗!”
  我认为我挨得活该,但那就没什么犹豫了,我抬枪就要打,但死啦死啦向着那条猛犬发出一阵比疯狗更像疯狗的咆哮,竹内的狗愣登了一下,一溜烟跑没了。
  我回头瞪了眼死啦死啦,他拿着枪,却不射,向我笑了笑,耸了耸肩,然后把半夹子弹全打在二层一个正想向我们投弹的日军身上。
  于是我也向二层突击,二层的家伙已经快被先冲出来的家伙清光了,迷龙正在猛撞一道金属门——这个白痴——我在他把自己撞傻之前对锁眼开了几枪。
  迷龙检讨:“晕啦晕啦!”
  他检讨却永无检讨的样儿,往下他一头冲进那个房间。
  我也跟着冲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迷龙过于暴烈的动作总让我有一种他将人不久矣的感觉——尽管他动作一向这么暴烈。那家伙背上缚着他的重武器,端着他的轻武器在那发蒙,我像他一样扫视了这房间后也开始发蒙,这房间藏不下什么的,除非角落的衣柜里能藏人,它很干净,干净得有些幽静,用的是从中国人家里掠来的家具,却摆设出一股日本味。除了桌椅、衣柜和行军床之外,它几乎是徒空四壁的,说几乎是因为它的墙壁上钉满了图:很少的地图和很多的设计图。桌上放满地也是绘图和测绘工具,没军刀,没武器——一句话,它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设计师的家,一个忙碌而大有可为的设计师,一个日本知识分子的家。
  我看着衣柜,迷龙这个莽子,就是一个短点射打了过去。我狠踹了他一脚,用枪筒挑开了柜门。
  迷龙:“咋的?”
  我:“你把竹内连山整死啦。”
  我把大喜过望的迷龙扔在那,让他去对着柜子里一套被打出几个洞来的大佐军装空欢喜去吧——竹内连山显然不是个奢华的人。根本是个简洁的人,他的柜子里没什么衣服。这房里也几乎没有非生活必须的奢侈品——我开始端详这屋里他唯一的情感所倚:很多的照片。因为竹内显然不想为照片往屋里搬更多的家什,照片是贴在全屋唯一没贴地图的一块空墙上的,连相框子都没有,丫够节约的。
  戴着安全盔在看施工图的、在收拾自己家小花圃的、年青穿着学生装的、带着老婆挽着孩子的、穿军装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最后一张和狗合摄于南天门某处的照片让我确认了身份。
  我:“这是竹内连山他家没错。”
  迷龙就没怀疑过这点,现在拿着个巨大的绘图规向我解惑:“这是啥兵刃?”
  我:“画图使的。别瞧着个尖玩意就只想拿来捅人。”
  我把图规拿了过来。就着那张男人与狗肉的合影,我把图规的锐尖扎在那个男人头上。
  迷龙:“傻北平佬,你跟麦师傅学会了下咒吗?”
  我没理他,这房里的一切让我有些茫然。
  我小时拿着父亲的绘图规就派这种用场,竹内的家让我错乱,因为父亲的屋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父亲还没把自己砌进书墙。爹,如果有张安静的书桌了。你又会怎样?
  死啦死啦在外边尖利地吹着哨子,那哨子是他从美国佬那里刮的,能吹出与刮锅子同样的音效,但现在才用上。我掉头冲出去,迷龙在忙活。他把墙上的照片全塞进自己口袋。
  我:“要那个干什么?!”
  迷龙:“要赏钱啊!不赏我就拿黑市卖,一张十块大洋!”
  我:“不要脸!”
  可我肯定我会买一张的,在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会拿来贴在马桶上。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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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3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四章
  死啦死啦站在一层的楼梯口猛吹着哨子,已经有部分人聚集在他身边,更多的人从一层从二层的各个门口里冲出来。惨叫声和枪声爆炸已经少很多了。主堡已经被我们如狼似虎清理得差不多了。
  死啦死啦:“堵门!堵门!”
  我:“堵什么?”
  我瞧了眼那钢骨水泥洞开地大门,外边雾气弥漫地。一个黑漆漆的玩意从外边甩了进来,大得可以,是个集束手榴弹,轰然一下子,还好,一层的人差不多都被死啦死啦聚在一个死角了,被冲激得东倒西歪的,可没多大伤亡。他们还没爬起来,仓促集结的日军已经从外边的雾气里蜂拥而进。
  我们二层的人立马调低了枪口封门,我们可以占到便宜的,一层那帮家伙,一半是炸晕了一半是给血激的,最大一个问题他们来自第一梯队——也就是说,热血有余,可经历的战争并不够让他们变得油滑,于是爬起来便往日本人堆里扎。
  何书光端着他的喷火器站在死角里大骂,现在他没法喷了,张立宪迅速把他摁倒。
  死啦死啦在射击,我们老油条也从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射击,死啦死啦在大叫。
  死啦死啦:“别冲!不要冲!冲到这里,哪条命都是别人几条命垫出来的!”
  枪声轰轰,爆炸隆隆,连我这二层的都还在耳鸣,谁听得见他呢?于是我们只好猛烈地射击着,一边看那帮嫩玩意在一个大眼瞪小眼的距离上和日军做一比一的射杀和刺杀。
  我:“白痴啊!”
  迷龙:“全是新来的。”
  我:“可不。”
  泥蛋窝在那人堆里,狂乱地挥舞一把景颇人的刀子。
  而死啦死啦掉过头来,向我们这帮窝在死角的老油条鬼叫:“给我上啊!他们的命跟你们一样,几条命扛上来的!”
  然后他吼叫着就扑上去了,狗肉刚扑倒一个,死啦死啦给狗肉爪下的补了一枪托。我们愣了一下,也哇哇地往上冲。迷龙卸掉了背上的机枪,捡了条带刺刀的日式步枪以便拼杀,这让他已经落后了,于是怨天咒地地从二层把自己砸了下去。
  并不多宽敞的门口很快就塞满了,我们好像在死人堆里做刀刀着肉的厮杀。日军有点气馁,他们现在还没搞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而恐怕除了我们这帮子,没多少人习惯这种两眼一摸瞎的玩命。
  新兵,不要命的往上扑,炮灰中的炮灰,全是我们平时不当人的新兵,全是还没死的豆饼,全是沉默、愤怒、憋屈,他们天真地认为,全都是因为鬼子来了——日本鬼带来了这多么的不幸。
  我并不确定。
  日军中开始有人跑,一跑就带走整串。他们开始跑,新丁们就开始追,我们老家伙也晕头晕脑地开始追。死啦死啦把一梭子弹打在我们头上。
  死啦死啦:“固防!固防!别来给老子偷懒!别再搞这种一命换一命!”
  我们茫然的,从一场属于几百年前的血肉相搏回归了现代,趴在尸堆里,坐在尸堆里,看着他。那家伙跟血糊的差不多,我们更好不到哪去。
  死啦死啦:“固防!他妈的!”
  门已经关上,迷龙正在别人帮助下支上他的马克沁,他的枪位设在二层,枪口对着封闭的大门。那些死沉的枪附件在他的第二位副射手死后,被我背过了甬道,冲进主堡前我把它们扔在了一边,现在它们被安置上了,成为应对日军冲击焦点的火力屏障。
  我随着死啦死啦在走动,早说就这么大个空间,可结构和射角实在有点复杂到冒泡,巡防固垒也就成了件得打醒精神的事情。
  不辣在收集死人的手榴弹,他又把自己挂得像棵葡萄藤;麦师傅被我们给塞在死角了,捣腾着他的电台;蛇屁股们发现个好玩意儿,一门支在一层炮位上的九二山炮,蜂巢里不缺轻重机枪,可一门炮就我们的积习总是稀罕玩意;丧门星带人在加固紧闭的大门,我很想告诉他别搞那种意思帐了,门是很结实,可世界上还绝没造出能禁得住火炮直射的门销子;何书光在拾掇他的喷火器,还是落落寡和的,看来他要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受歧视还是受重视。
  巡防者踢踢这个捅捅那个,做此假模假式或者真章,那是必须的事情。我半真半假地帮着不辣把他的投掷物挂个更安全的位置,而湖南乡巴佬瞧着这树堡的钢架铁骨,发出对机械的感慨。
  不辣:“它妈的个妖怪树。”
  我:“是碉堡。”
  不辣:“是树。”
  死啦死啦:“是个迷滇边迷疯了的挖洞狂造出来的,炸倒它再建个碉堡轻松多了,他偏得使出吃奶的劲造这么一个。”
  我:“你个粗人不懂我们知识分子。得留着,这个叫象征,征服的象征。”
  死啦死啦:“老子管他牛症马症,现在可以骑着它撒尿。”
  我:“撒尿之前你先告诉我主力啥时候开始进攻。现在已经过气四十分钟了。”
  我立刻看到了他惯常的闪烁其词和顾左右言它——他向了上下左右的所有人大叫:“收集****!收集****!吃的,药,水!所有能用的!——你!”帮迷龙架枪的人倒霉,被他指到了:“做他副射手!”
  那家伙一捂眼:“我的妈呀。”
  我们嘿嘿地窃笑,死啦死啦看过来我们就把头都低了,别惹那事了,从半山石到这,迷龙的两个副射手都挂了。
  不辣在我旁边止不住地纳闷:“迷龙何解连毛都没掉呢?这个敢死队长不像样嘛。米田共里面浸过了?”
  死啦死啦没理,他又找别人毛病了:“蛇屁股!”
  蛇屁股:“啊?”
  死啦死啦:“你把个炮口掉着向我们做什么?”
  那确实是蛇屁股在做的事情,他把个炮口转向了,像迷龙一样对着大门。
  蛇屁股:“固防啊。固防。”
  死啦死啦:“掉回去!炮口对外!主力打上来,我们要做火力支援的!”
  我忍不住又嘀咕:“啥时候?”
  死啦死啦便推问别人:“啥时候?麦师傅?”
  麦师傅一边忙还不耽误耸肩,耸肩肯定不代表我们希望听到的答案。
  张立宪从一层的某个门里走出来,他是被派去统计一下我们到底打劫到多少。丫一脸止水般的成熟,但经过在小醉家门前那幕后,谁要说他成熟我只会以响屁回应。
  张立宪:“找到他们****库了。轻重机枪、二零小炮、手炮都有,****多得够派发一个营的。”
  死啦死啦就学美国人翘大拇指:“古德古德。卖瑞古德。”
  我:“作为你拣来的副官,我再提醒一次,照你们吵了几百架吵出来的计划,四十二分钟前我们的炮群该对自半山石至山顶防线进行覆盖射击,以阻断日军为应变而做的调动,并把日军注意力重新吸回东岸。第二梯队……也就是咱们的督导该从南天门侧翼发动佯攻,与渡江主力会合后佯攻将转为真正攻击——就这样子。”
  张立宪小声地嘀咕。看来他也是心焦如焚,只是我们都得压着:“永远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
  死啦死啦:“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太多。所以别废话了。”
  张立宪:“我还没说完。”
  死啦死啦:“那就说完。”
  张立宪:“跟我来。”
  我们就跟着他,我直觉上就没好事。
  这是从主堡分出来的甬道之一,甬道里分布着日军的贮藏室。张立宪在一道紧闭的门边站住,门很厚实,防火地钢筋水泥。
  张立宪:“这是他们存粮食的地方。”
  死啦死啦:“粮多吗?”
  张立宪:“应该是不少。要照他们放的吃掉虞师的狂话,存的粮食怕是够全体吃两三月。”
  死啦死啦兴奋了。伸手就想去开门,然后喊爹叫娘地缩了手:“妈的!烧熟了!”他冲我们挥着炽痛的手:“你要不吃口?”
  张立宪也许在恶作剧,但他生就了一张从不作恶的脸,我搞不清这是否我不喜欢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张立宪:“有日军在里边顽抗,小何……照里边喷了两下。凝固汽油……根本灭不了,我只好把门关上,指望能把空气烧尽。”
  死啦死啦:“还能剩多少?……你觉得?”
  张立宪现在有一副苦瓜似的脸:“凝固汽油……一千多度,一滴都能烧很久……而且,粮食吃到肚里是发热的……就是说,它也是燃料……”
  死啦死啦:“毛都剩不下来?”
  张立宪苦着苦瓜似的脸。
  我们站在主堡的二层。这鬼地方的内构已经不会再引起我们惊诧了,我们瞧着我们这些也许要在其中生存下去的人。
  我没法不去瞧那个放火精何书光,他光着膀子时候是最事的,现在他不光膀子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耐火材料的连体裤,耐火材料的大手套,还好现在摘了耐火材料的面具——刚才这一套让他窝在我们中间时就像只欠揍的黑熊——而穿得这么严实的时候,他还是最事的。
  那小子对别人的目光总是敏感,因为他一向在意别人的目光,于是他站了起来。瞧着我们。
  不辣:“玩火的。歇一下啦,也不怕尿床。”
  何书光:“什么什么?什么尿床?”
  不辣:“小讶子玩火玩狠哒。晚上睡觉就尿床。”
  何书光:“……你们说话怎么都像从屁股里崩出来的?”
  不辣:“屁股,有人喊你。”
  蛇屁股就招呼:“扑。”
  何书光很不释然,看我们,这回是看张立宪,张立宪摇头。何书光便练忍功,一屁股坐下,打算用面具再把自己罩上——可他遭遇上的是不辣,无耻厚皮到连我也要汗颜的人,说实在地,无廉无耻,斗嘴称王。
  于是一块压缩饼干捅了过来,何书光诧异地看着,说不饿那是假的。半癫狂一般地冲将上来。我都觉得饿。
  不辣:“不呷?我晓得你们,乌七八糟地背了一大堆,身上是连葵瓜子也放不得一粒哒。”
  何书光愣一会,拿过来,嚼一口:“谢谢。”
  不辣:“不过你蛮厉害。呼的一下,呼的又一下,搞死的比哪个都多。”
  这是赞誉,而且是何书光最希望听到的那种赞誉,便点点头:“好说,好说。”
  不辣:“不过你要离我们远一点。免得剁脑壳的背时鬼嘭的一下。”
  何书光:“什么嘭的一下?”
  不辣便双臂从怀里伸展开来。十指向天做了一个燃烧的表意:“嘭的一下。”
  何书光还咬着饼干就大骂起来:“你他妈才嘭的一下!”
  于是一个跳脚大骂,几个嘿嘿窃笑。衣冠遇见了禽兽,不在话下。
  这时候我们都听见一种声音,我不知道我居然这么想听见这个声音,我震了一下,我瞪着死啦死啦,几乎快奔流了起来。其他的家伙比我强也有限。比我强是因为他们对这件事并没那么了解,有限是因为他们也知道就我们现在的状况,我们的深入虎穴在日军也许就叫关门打狗。
  死啦死啦终于开始笑了,因为忍了很久而笑得皱巴巴的,比哭还难看。
  我:“……咱们开始进攻了。”
  死啦死啦:“师爷放话还真是一言九鼎,做师长好啊,做师长就能君子一言。”
  我:“……谁是师爷?”
  死啦死啦:“虞啸卿啊。他是师座,又是我的爷爷,简称师爷。”
  张立宪也忍不住灿烂地笑,同样是绷了很久。灿烂得像苦瓜开花。
  我:“呸你的师爷。我瞧你倒像狗头师爷。”
  死啦死啦:“冲着狗肉,狗头也就罢了。你见过这么疾疾令阵前风的师爷?”
  张立宪:“……明摆的是阵前抽风。”
  我们心不在焉地玩笑,我们的心神已经全在山下卷上来的枪炮声地暴风骤雨。日军现在对我们没动静了,他们转向它顾了,我们活下来了。我肯定就连张立宪这门子精锐也先想的是我们活下来了,然后才是——我们胜利了。
  虞啸卿猛地拉开了车上重机枪的枪栓,然后把枪甩给了他的亲随。他跳下车,他的一干近卫们跟着哗哗地跳车,荷枪实弹。虞啸卿还不忘对着把着机枪的家伙嚷嚷。
  虞啸卿:“我指哪,你打哪!”
  把枪的连应声都没有。只是把枪口调整一下。以便副射手给他托带弹链。
  然后虞啸卿大步走向他瞄准的人——那个炮群指挥官,他身后也有那么些护卫。可在虞啸卿一帮的剑拔弩张之下,虽还未跑却已经有了些遁的意思,当虞啸卿们拿枪口把他们对了时,他们甚至没勇气把枪口回指。
  雾气里的炮位上,曾经打开的炮架已经合上,牵引车正打算把它们拖曳回巢。
  虞啸卿是这帮暴躁家伙中唯一一个没拿枪的,也许是对方的软弱和煞白脸色让他觉得没必要掏枪。他只是用一只手指指了人家鼻子。
  虞啸卿:“开炮。”
  指挥官只好勉强地惨笑:“虞……虞师座……”
  虞啸卿:“开炮。”
  指挥官:“那个……那个军里,这个钧座有令……”
  虞啸卿就把手指在那位的脚下划拉了一下,车上的重机枪轰轰地响了,贴着那位的脚尖在地上犁了一条小沟。
  什么也不用说了,然后虞啸卿拿手指头贴着那位炮兵指挥官的额骨慢慢划了过去。
  于是那哥们猛背了身,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叫了起来:“开炮!开炮!”
  虞啸卿:“覆盖射击。最大基数。”他还拿手指头在人脑袋上划拉,“别让我看见你留一发炮弹。”
  指挥官:“……打哪儿?”
  虞啸卿:“南天门所有标定的目标!——如果你连这个都没标出来,也就不用废话了。”
  指挥官:“标、标定的!——就位!就位!”
  炮兵们开始了纷忙,那些笨重的玩意要回复射击位置不是一会的事,这就上机关枪也解决不了,虞啸卿向他一脸死相——或扩写为视死如归之相——的部下看了看,浮出些苦涩的笑意。
  虞啸卿:“盯着让他们把炮弹打完。下辈子就别跟我了。”
  他的部下就哑然,然后开始嘟囔:“要跟地。一定跟的。”
  虞啸卿:“我得过江。我是去还债。你们在这给我盯住,你们没欠债。什么军事法庭我是省得去啦,你们得去,为自己好,说句软话。说被虞啸卿裹胁,说虞啸卿死前已经悔罪,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有负父老养育党国栽培……”他毫无诚意地说着这种话,也不管他的近卫们已经快哭了出来,脸上倒出现与死啦死啦颇似的涎笑。但那个笑容没维持多久,因为雾里急刹了一辆车。影影绰绰的雾影里李冰冲了过来——他从江边直追到这里。
  李冰:“师座!……”
  虞啸卿:“唐基又派了你来?如果你是个风筝,我就剪了线,摔死还是高飞,由你自己。”
  李冰的表情着实有些发苦,可没办法,要在墙头便得受两面挤。“……师座,西岸左翼交上火了。虽也没回音过来,可打得很激烈。”
  虞啸卿:“佯攻部队教人发现了,主攻迟迟不上,佯攻可不是送死?”他并非一个发马后炮的人,默然了一会,便瞧着那位一直走不是留不是的军属炮群指挥官,忽然把人搂过来拍了拍,那位被他的前倨而后恭搞得干嘿嘿了两下。
  虞啸卿:“有什么能让你笑的?我不过试试像我的朋友一样做事……可我做不来他。”他有点嫌恶地把那位军官推开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死啦死啦那样把人搂在臂弯里说话的。“前令收回。现在集中火力打击西岸左翼日军第一防线。这是救命。赶快。”
  那位瞧了眼李冰,竟是把他也当作了救星。李冰只顾看着虞啸卿发呆。虞啸卿是谁也不想看,只冲他没背叛的近卫们挥了挥手,叹口气,颇有些意兴阑珊。
  虞啸卿:“你们好自为之。我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都沉默着。只有李冰追着他的背影大喊:“师座?!”
  虞啸卿猛回了身。一个耳刮子抽在李冰脸上:“你真要后悔,就告诉我,唐基这卵蛋躲在哪个裤裆里边!——我不用试了,他要躲起来搞鬼,就鬼找不到,事也做绝!你要做个你想做的人。就拿条枪对他那个快生不出头发来的脑壳来上一下!你做得来的!”
  李冰露出一种很奇怪地表情。但绝不是惭愧:“唐副师座他……”他往身后看了眼。载他来的车就停在雾里,车上还坐着几个人,一个人正下车走过来,于是虞啸卿便瞧见了唐基,该急死的虞啸卿没瞧出急来,他倒是一脸急形于色。
  虞啸卿拔了枪便大步迎过去,一边打开了保险,于是唐基便站住了,他并不是个被枪指着面不改色的人,也不想装。
  唐基:“这是做什么?虞侄,这又是做什么?……我就到处找,你就到处跑。我就到处补漏,你就到处闯祸……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长出双长腿来就遛短腿老头子嘛。”
  虞啸卿:“……你腿不短,手也很长,准备了两年的进攻几十分钟被你拆了个干净。”
  唐基:“拆?这个拆字是从何说起?先是虞家,后是虞师,从黑头发到白头发,我唐基碰到虞字又几时有个拆的时候?”
  他就摘了帽子让虞啸卿看他的白头,那并不用看,虞啸卿对他的每一条褶子几乎象对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虞啸卿:“我三十五,认识你三十五年了。”
  唐基:“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
  虞啸卿:“……你去哪里了?”
  唐基:“去跟军部通话呀。违令不从,这么大的事,我这个专收后梢的能不跟军部通话吗?”虞啸卿瞪着他,没有丝毫的信任,而唐基悻悻得几乎有些愤怒了:“你们虞家的人都好惹祸,永远是我姓唐的来挽回!我两条老腿扛一张老脸,力求挽此局于狂澜啊!”
  虞啸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枪收了,他打不下手,要打得下手一早已把李冰崩了,然后他掉头就走,是要离开这里的架势。
  唐基就跟着:“走慢一点。要不要脱了鞋子让你看我脚上的泡?”
  虞啸卿:“没杀你是因为杀也没用了,我杀光了我父亲的儿子,不想再杀他唯一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怎么挽你的狂澜,你也不用挽了,雾很快就要散了。也别跟着我,现在杀头也不够时间把两团兵力送过怒江了,我闯不出祸来了。”
  唐基:“就够时间把你自己弄过江去送死?”
  虞啸卿:“我在乎的人都在对岸,就要死了。活着的人我已经得罪光了,不用再在他们眼前丢人。”(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唐基:“这又是说什么话?上峰对师座此次渡江做火力侦察地奇着险着大为激赏,钧座都说要破一下酒戒,携众为你举杯遥祝……”
  虞啸卿愣了一下,站住了,诧异兼之愤怒:“什么什么?什么火力侦察?”
  唐基:“这次火力侦察啊。钧座称你为东方之巴顿,而且这滇西山地可不是他那北非沙漠可以比的。钧座说早该有此一仗,以一次强火力侦察拔敌军入我心腑之刃,得兵家必争之险,居伟功而至谦……”
  虞啸卿:“什么侦察?你们又在搞什么鬼?这样大规模地进攻,虞师前锋,两师殿后!光送军部的报告都能堆个屋子……我恨不得连下辈子的力气也拿出来用了——侦察?!”
  唐基:“以我几百万袍泽,几万万同胞,它就是侦察。”
  虞啸卿眼瞪得什么也似,那并非发傻,他从没用过这种逻辑,但屡见人用过这种逻辑,他也迅速明白了唐基在用一种什么方式力挽狂澜——最后他只好苦笑。
  虞啸卿:“侦察……往下你就要告诉我,我是个女的。你们有能耐,整个团的生死也能当粉笔字擦掉写上新的。山上面打得很惨我告诉你,我推演过几百次我知道会打得多惨,这样惨烈的打法说成发之偶然的渡江侦察,这样大家就有面子了,说给外人,外人也只恨没生个更大的大拇指,而且你把我救了,必死之过立成军功,谁也别开罪谁,大家凑合过。哈哈。”
  唐基绷着脸,他能立刻把脸绷得再没一丝笑纹:“开罪就不要谈。不要以为上峰会记你的仇,没度量能用你这样的下属?”
  虞啸卿:“我感激死了。再见。鬼门关里再见。”
  唐基:“站住——就去寻死啦?愧对一个人就要死,愧对了几万万人也不外乎是个死,所以你不用急。你拿的主意是不是就是上了南天门,被那个天灵骨都长反了的家伙一问,然后抹脖子就死?哈,我都死啦,你们白死就白死吧,我管不到啦。”
  那自然是虞啸卿明白不过的心思,可被人说出来——而且是这样说出来就另一回事,虞啸卿恨恨地瞪着他,唐基也不吭气,倒是那个炮兵指挥跑过来探头探脑。
  指挥官:“唐副师座,那个炮……”
  唐基:“打呀!调你们来做什么?虞师长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军里还要调重炮来,狠狠地打!”
  虞啸卿便有点愣了,一个一个的讶然,每一个都到了让他失惊的地步——而唐基仍在那里向一脑雾水的指挥官拍胸脯子:“你要不信只管军里去问!可十秒钟之内炮弹得按虞师座要求的打出去!”
  那边匆匆去了,虞啸卿仍在那里发愣。那帮家伙们要真没得一折二扣时效率还是蛮高的,几声号令首发炮弹已经出膛。
  虞啸卿茫然看了眼被射流冲开的雾气,舍了命来抢的东西居然就如此轻易,轻易得简直让他觉得一直的气壮都有些发虚。唐基在旁边背着手看着,他现在已经完全回复成他自己了,一个平静的、每一句都想好了的、一味把事情引向自己方向的铁嘴子师爷。
  唐基:“你从来就很受器重,现在就加倍地受器重。现在连最想看你倒的人也只好说你是真要打的,那等到真要打的时候上边也知道该谁领兵。记住,领的可不是区区一个虞师。”
  虞啸卿就苦笑:“真要打?原来上边做出的样子一直是假要打。”
  唐基:“你用兵的人,真变假假变真的事会搞不清?谈判桌上谈着,桌子下边总也得有个动静,那时候想的是这滇缅要做主战场,现在被斯大林给抢走了,那还有不保存实力的?酒囊饭袋都明白的事,你偏就从不想。只能说赶了个巧,你又太当了个真……我说你也不听。”
  虞啸卿:“……你就说了些两可的话。”
  唐基:“是你烦了被老爷们来订你这今世岳飞的命。”他冷冷地笑笑:“我就看着,我知道劝你不会听。你知道怎么劝上吊的人?别管他,让他吊,等他吊上去了再解下来劝——怎么样?吊上去的滋味好不好受?”
  虞啸卿:“我没打算被你解下来。我只是想死得明白一点。”
  唐基:“那就去死。有的人死是死期到了,你死只不过是你觉得丢了他妈的面子。你不外乎是觉得没脸见那个炮灰团的团长。别人管下属是拿命令管,你是拿魂在跟他照,这倒好,你以为是在演三国呢?你就想跟他刘关张。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鸟初飞怨天低。你死了就对得住白死的官兵了?他们可是你一力哄上去的。我是一直持反论。”
  虞啸卿:“我再说一次,你说的全是两可的话!”
  唐基:“我说了太行险着。”
  虞啸卿:“这叫哪门子架得住的反论?兵无不险!”
  唐基:“对打仗我是完全的不通,完全的不通。”
  他简直有些笑吟吟地,因为事情越来越往他要去的方向,因为虞啸卿越发地痛苦,这不是在江边的哭泣。是真正无处可去的茫然和痛苦,越痛苦,越软弱。
  炮群开始齐射,轰轰的撞入雾气,一些重炮弹的爆炸声在这里都隐隐听得见,很壮观,但这虞啸卿期待已久的壮观,现在在虞啸卿眼里却一点也不壮观。
  虞啸卿:“除了一死……我还有什么办法对得起他?”
  唐基:“往回撤呀!”
  如果几分钟前唐基说这话准要被崩掉了脑壳。可现在虞啸卿甚至无心去理其中所含地嘲讽:“不可能的。都已经不够时间把人送过江,更不要说把人撤下来。”
  唐基:“虞侄啊,跟你父亲年青时一样,总是把事情想绝的。”
  虞啸卿:“绝?你哪怕告诉我一分的转机。”
  唐基:“军里都已经在为你举杯了,难道还会晾你不成?桌子上的也还在谈,主战场是争不到了,可物资军备上还是有得讨有得还。也就是几天的事。你这里枕戈待旦着,军里的增援也没断,说声要打不是随时的事?”
  虞啸卿:“几天?”
  唐基:“三两天吧。”
  虞啸卿:“三天还是两天?”
  唐基就冷面笑样地:“三天加两天就是五天。”
  虞啸卿顿时又快爆了:“我把你……!”
  唐基:“两天,两天。只是两天。两天,你现在要打也来不及了,两天正好重整攻势,所幸虞师实力未损,你的刘关张兄也是把人物。两天绝守得住。两天,你要不要跟你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闹翻?你要闹翻了,那上了山的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虞啸卿看着唐基的眼神几乎有点可怜巴巴。
  唐基伸了两个手指头,如两个金不换的保证:“两天。”
  虞啸卿:“两天内必须给他们提供持续的炮火甚至是航空支援。”
  唐基:“我是打仗的外行,这个要你自己对军长去说。”
  于是虞啸卿像对着自己的梦境在做一个炮打不动的保证:“两天。”
  我们站在被狗肉攻占的楼梯间上,这回换我们守了。我们越过阿译和全民协助的脑袋把手榴弹往下扔。阿译和柯林斯一帮十几个人是被坑道里的日军追击着跑上来的,他们狼狈得不行。其中多一半倒都负了伤。
  我们把枪下垂到一个快九十度的角度开枪,下边的子弹也垂直地飞上来。对岸打过来的重炮弹隔着山体在爆响,但总也响不过我们耳朵根前的爆炸。
  死啦死啦:“炸塌掉!炸塌!”
  丧门星举着个冒烟突火的炸药包冲了过来,猛扔了下去,它在梯级上滚落,往下的爆炸快把我们给掀下去了,土块崩落和钢架倒塌的声音在爆炸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们爬起来往下看的时候,刚才的梯级已经不复存在了。
  死啦死啦毫无间隙地拖起了只顾倒在地上喘气的阿译:“你的人呢?”
  阿译:“都在这啦!”
  死啦死啦:“你把他们都扔在那里!”
  然后他开始揍阿译,沉默地揍,阿译不吭声,被打倒了便爬起来,沉默地挨,我们沉默地看,全民协助上一个惊魂未定又接上了这个惊魂未定,沉默地看。
  他冤枉了阿译,既无攻击压力,竹内便扔下我们这群瓮中的王八向外围搜索,阿译奋发了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英勇,开始主动攻击。我想换成谁也不可能打赢这样一战,结果如死啦死啦的第一次南天门一样,趁着迟来的炮火他带残部钻进了坑道,而我们的退路被完全截断。
  死啦死啦:“说话!”
  阿译:“我让能动的弟兄渡江回去啦!我只想上来看看你们!”
  死啦死啦:“那又能活得几个?!”他又一脚踹了过去:“说话!”
  阿译:“没有进攻!没有援兵!”
  于是死啦死啦继续揍他,直到我们终于把他拉开。
  我们用炮队观察镜,从顶层的了望哨里观望这一场大雾后改变了的世界。这是树堡的第三层,一个不怎么宽敞的空间。但是有也许是禅达方圆最好的视野,这里甚至有一台保养良好的留声机,连接着日军南天门阵地的各线喇叭,以往我们听飘了满山满谷的日本歌时都很想砸了它,但现在没人去管,因为我们在看山下。
  未散尽的雾气和日军一防前还未冷却的尸体。从滩涂零散地铺到了日军阵前,看来阿译着实发挥了我没能亲见地悍勇,他结结实实冲进了日军的第一防线,这也是我们能安喘至今的主要原因。
  死啦死啦调整着观察镜,把它调整向了东岸,没有动静,作为下水点的横澜山那里一如往昔,虞师也着实训练有素,雾未散尽便已经把一度剑拔弩张的渡江预备收拾得全无痕迹。
  死啦死啦脸色铁青地让出了镜子,我看了看。
  我:“没动过窝。”
  死啦死啦没回应。缓慢地就着竖梯爬去二层,我也跟着,把观察镜让给了后来的人。后来地人们一声不吭地轮换看着,没一个人发半个声。
  死啦死啦的脚刚从竖梯踏上了地面,抢上来的便是麦师傅。他一副末日将临的表情。
  麦师傅:“我们在侦察?”
  死啦死啦只是看着他,我也只是看着他。麦师傅会倒完的,他是个直筒子。
  麦师傅:“这是哪一种侦察?为谁侦察?要做什么?试验人类向老鼠进化的可能性吗?”我们还是看着,而麦师傅终于愤怒地开始挥舞他手上草译的电码明文:“我的头问我们在侦察什么!我怎么回答他?不,去他妈的回答!我先要搞清楚的是,我们疯子一样难道不是为了占领这个像你一样见鬼地地方?”
  我:“你在……这是侦察?”
  我想我的狐疑一定让死啦死啦比面对麦师傅的愤怒更加难堪。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不过他一向扭曲——他扭曲地看着我。
  死啦死啦:“我又骗你们啦?”
  我:“我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正常人和正常事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死啦死啦最后决定苦笑:“骗人骗多啦。报应也。”
  我:“这算哪门子答案?”
  麦师傅:“还有,给我的回答。”
  没得回答。只有得张立宪又拿过来的一张译码,他脸色难堪得很,因为他们这一拔永远是当自己与虞啸卿同命运的:“师座电文。”
  死啦死啦:“说吧。听你口说出来,我会有条理些。”
  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知道了冷静只是表面,他已经混乱到了极点1——其实一向就混乱到了极点,我们就跟着这么个团长。
  张立宪:“两天,定当攻上山头。期间将矢力提供一切援助。愿与你等共守南天门。虞。”
  死啦死啦便吁了口气,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们:“答案,到了。”
  我们还在发木。
  死啦死啦:“……幸好,留多了几天。”可从他脸上我瞧不出半点“幸好”的意思来,他终于觉得有点拙劣了,但他继续下着命令:“麦师傅,你的电台该挪个稳当地方,你觉得竹内的房间怎么样?还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张立宪,你带人把下边的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证日本人拿炸药也炸不开你炸塌的地方。烦啦。点点咱们过这两天的家当,****发下去,可让他们省着用,吃的收上来,还有,想想水怎么办,空气潮出霉来还靠着江,咱要是渴着了,死于枪下的鬼们要笑话啦。”
  我们愣着,麦师傅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给他又扳上来一个指头,扳成了个V字。然后他苦涩地笑了笑。又怎么样呢?现在美国佬也要和我们一起体会一种叫作“认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缴食物和下发****,是因为知道我的促狭一定能派上用场的,我精细地没漏过一个人,没放过一个包甚至是一个衣袋,最后我总能拿着一包饼干、一个罐头或者随便什么能入得嘴的东西,在人的威胁甚至半真半假的打骂下逃开。
  两天。是个乍一听活得下去的数字,我们开始清理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物资。还活着,并且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的林林总总一百多人,拥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东西,奇缺可以送进嘴里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迷龙又翻腾几桶日军用来发电的汽油,全民协助表示改成喷火手用的燃剂,并且他还能用一堆垃圾玩意制造出喷射剂,只是发射时他必须离喷火手远点。
  我在那搜罗着迷龙的包,这小子吃的没少带,而迷龙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他连比带划地在问他的美国佬朋友。
  迷龙:“WHAT?……远,很远?……为什么?”
  全民协助苦着个脸,比划出一个不辣曾经比划过的从自己身上开始燃烧的姿势:“这样。会这样。嘭!”
  迷龙就看着何书光哈哈大笑,他们俩不对付,很久前就不对付:“输光的。你到底是输光还是烧光呀?”
  何书光又很想急,迷龙架着全民协助做盾牌:“来华洋人全民协助!打不得啊乖乖!”
  然后我们又一次听见那个恐怖的声音,我们曾在第一次南天门之战时听过,我们从没想第二次听来它更加恐怖:日军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从左从右从前从后,甚至从地底传来,最后让你产生一种错觉——它也在我们的头顶上——似乎是来自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似乎我们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个看不见而听得着的东西实在比真枪实弹的面对更让人恐惧。我蹿到了二层,从炮眼边抢走了张立宪正拿着的望远镜。他也有点木了,在恐惧中不发一声。
  我从炮眼里往外看着,什么也看不见,最要命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和就将完全散尽地雾气。
  消灭了佯攻兵力,也没等来真正的进攻,稍做休整,竹内开始转身对付我们。我们是扎在他眼睛上的钉子,瘫痪了半个南天门,占着他的指挥部和卧室——现在十万个妖怪要从地下钻出来掀翻我们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着我们的人,鸦雀无声,泥蛋把枪给掉在地上,尽管他曾经是挥着把景颇刀堵在门前乱砍地人。我找我的团长,但在人群中我看见每一个面色灰败的人,除了我的团长。
  然后我们听见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加入,一段日本曲子,拉网小调,咿咿呀呀地从我们头上,也通过遍布了南天门的所有扩音喇叭传了出来。
  然后便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极地损腔损调:“哈漏漏漏漏漏~!”他混杂着残渣一样地英语日语还有汉语,拉着个也他认为介乎日本腔和美国腔之间的外国腔,还要人为地制造在山谷里才有地回声:“我的靶子们。早饭吃饱了没?我是你们的饲养员。我有一个好听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根本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从嗓子里扯出来的,连话筒都起了金属噪音,吵得我们都只好捂耳朵:“索锐索锐,但要这样说才够意思。”
  我们又一回听见他的吸气声,我们聪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边等待进攻的日军忙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又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个字又来了一遍,有很多人要余音绕梁了。
  死啦死啦:“你死啦,或者我死啦,总得见分晓的事情。哦哦,竹内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他们跟我说你听得懂中国话。哦哦,我忘了我占着你的喇叭。哦哦,我还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来的猪窝都比你那软和,你这孩子很想装个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胆小,狗随人相是雷打不动的道理……嗳嗳,我忽然有个很天才的想法,咱们让狗儿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输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输了我借把刀给你割肚子。……唉,哥们,你再不出声小心憋死。”
  他幽怨地叹着气,而我们中已经有人笑得坐在地上捶自己的肚子。恐惧?那好像是上辈子加再上上辈子的事情。我在一片哄笑声中爬上通往三层的竖梯,我觉得我像是笑岔了气的猴子。
  我爬进了了望哨,那家伙正在枪眼边,端着一支日式机枪,这并没妨碍他另一只手拿着话筒。我爬上来时他瞧了一眼,尽管在声音上他拿腔做调地做足了工夫,但表情上根本是种拿枪瞄着人也被人瞄着的严肃——实际上我很少见他这样严肃。
  死啦死啦:“我找见个留声机。”
  我没吭声,因为那话是对我说的,殊无滑稽之意,而他再对着他的话筒时又回复了气死人的油滑:“你真没劲,你太没劲,娘们被人强暴时都会出个声,你就只好是个装娘们都装不来的男人。我替你不值,我替你指挥好了——进攻!哦,对不起,你手下听不懂。杀该厉厉!空尼西哇!哇哇哇哇!啊该你妈撕,乌哉乌哉,谁来谁栽……”
  我就站在那,看着他做惹翻几千日军来把我们砸成肉泥的努力。那家伙转了半边脑袋向我:“张嘴忘词,来两句骂人话。”
  我:“……八格牙路。”
  死啦死啦:“八格……”
  他不用磨嘴皮子了,隐藏的重机枪已经开始舔出火舌,炮弹在树堡周围和主体上落下。死啦死啦对着刚冒头的几个日军打完了一匣子弹,几个愤怒之极的日军倒下,更多抓了狂的日军冲出。
  日军的子弹打在枪眼周遭,死啦死啦扔掉机枪,打着我去爬那竖梯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死啦死啦:“守住!守住!”
  我们守在堡里,借着竹内为我们造就的空间,是上下几层地立体防线。而且我们把能用的东西全给垒上了,像是在堡垒内又搭出了街垒。
  所幸距离太近,重炮派不上用场,但直接敲在堡体上的中小口径炮弹仍让我们体会着让人心悸的震动,若再加上那些枪弹,外边的金属弹丸密得像下雨一样一死啦死啦已经相当成功地把对方惹毛了。
  我们分出了一部分人防守与东岸相对的正斜面,但我们主要是防御反斜面,那里是树堡的大门,无论如何,对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的日军来说。它是最大的软肋。
  枪弹当然也打在那钢骨水泥的门上,我们听着那撞击声。二层地迷龙几个已经就着枪眼在和外边交火,我们瞧不见外边的动静,只看见弹壳在迷龙和他的第三任副射手之间发狂地蹦跳,忽然一下全寂静了,于是我们居然听到了麦师傅在狂地敲打电台按键的声音,他正在请求火炮支援。
  很难说死啦死啦向迷龙嚷嚷的时候是庆幸还是失望:“退啦?”
  迷龙:“趴下啦!——小心!”他摁着他的副射手蹲下。一发失近的炮弹就打在枪眼外边,倒是没伤他们分毫,这回来的炮弹像急雨一样,枪声已经根本无法听清。
  全民协助在我右边发抖,丧门星在我左边庆幸。发完消息的麦师傅加入了我们,他倒是训练有素,相形之下我身边籁糠的全民协助就欠踹死。
  丧门星:“我把门封死啦,三道闩!”
  他还挥动着三只手指以示强调。我瞧着那处似乎在被人拿攻城槌撞击的门——没人撞它,是直射炮打在它的上边:“一点也……”
  然后轰然一声,我想至少是一发七十五毫米以上的炮弹直接命中。钢骨水泥的门像纸页一样飘了起来,它狠狠拍在地上,让我们这帮瞄着门的家伙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我被震得都有些麻木了,于是仍然惯性地说出往下几个字:……不管用。”
  然后我们就着门框给出的视野看出去,外边的草线下出没着黄潮。
  柯林斯开始大叫起来(英语):“上帝啊!日本鬼子!我要喝冰淇淋苏打水!”
  我真搞不懂哪根错线的神经让他连上了这么两句屁话。可他把枪扔了,然后就把自己窝了起来。我们连对他表示一下蔑视的时间也没有,因为马上就得开始射击。
  射击,飞奔近前的人影翻倒,少了一个,然后又多了很多。就着一个门框射击倒是让人精力集中。可也让人有一种错觉,就是冲上来的人无穷无尽。好像全世界的日军都把自己填在一个门框里向你射击也被你射击。迷龙的马克沁轰轰地又响了起来,还加入了九二重机的发声,蛇屁股把那挺机枪设在一层的门洞里,在那个三面无忧的无耻位置上斜射。
  日军并不是来做自杀攻击的,正面上吸引着我们的火力和注意,几个蹭着堡壁戴着面具的家伙溜到了门边,我们只能看得见他们晃动了一下的手,几个陶瓷体地罐形手榴弹砸在地上碎裂。
  我:“毒气!”
  但不是的,我们加垒的工事上腾起了怪异的蓝白色火焰,几个被沾上了的人跳起来拍打着身上无法扑灭的鬼火,日军簇射进来的枪弹和我们射出去的一样密集,他们立刻就倒下了。
  张立宪:“白磷弹!”
  他说对了,那玩意沾上了就如再也无法摆脱的附骨之蛆,燃烧时还释放着大量剧毒的黄烟。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防毒面具,日军终于可以趁虚而入了,白磷弹仍从我们打不到的死角上投了进来,一发小口径直射炮弹把我们的工事一角都炸塌了。
  蛇屁股玩命地打,虽然弹夹板上弹的九二绝比不上马克沁那么无间歇的悠长,但头遭摸重机枪的人大概都会像他那么爽,他们那几个砰砰轰轰的几乎没意识到这边的混乱,蛇屁股还要连哼哼带叫唤:“小东洋啊,吃点这呀!虞啸卿啊,吃点那呀!”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把虞啸卿给带上了,但就被坑得不轻的我们,也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然后一个身影沉稳到有些缓慢地从我眼角晃过,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在炎热中穿着皮质护具的人。笨得像狗熊,背上背得鼓鼓囊囊——何书光。
  张立宪一边越过他的头顶往外投弹,一边大叫着小心,但何书光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当没听见,在一片烟雾中他是最早戴上防毒面具的人,因为他喷火时都戴着面具。我们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在弹雨中漫步,干脆就踩上了地上燃烧地白磷火焰——背着他的燃料瓶和压缩空气。
  死啦死啦:“小心!
  那都不是对何书光喊的,是对我们喊的,那位要炸起来是谁也拦不住了。我们忽拉拉地扑在工事后,把自己贴成了锅底上的煎饼。还要随时等着爆炸和上千度的热流袭来——尽管对活人来说过百度和上千度也没什么区别。迷龙趴在他的枪后嚷嚷着“何烧光”——我也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惋惜。
  但那家伙没爆,他庄重地开始喷射。火龙炽烧了从门外探进来正要投弹的手,让白磷在投弹手身边炸开,于是我们瞧见了一场凝固汽油与白磷的决战。何书光持续地喷射着,让汽油的燃烧完全压倒了鬼火,也把已经冲到门前地日军给卷进了火焰。
  张立宪:“回来!小何!”
  没听见一样,他一步就迈出了大门。移动着他手上杀人又杀己的利器,开始做一个扇面喷射,从我们的角度看他把天空和地面都烧成了一片赤红,席卷着在热流中升腾直上的黑烟。日军从原本的藏身之处奔蹿了出来,带着一身的火焰和溅在身上的凝固汽油。
  我们抢出了大门,占领了主堡门外的壕沟和工事,现在我们没死角了,我们猛烈地射击着,进攻受挫地日军一时没能组织还击,而何书光还在持续的喷射变成了几滴燃烧着往地上滴答的火焰——他没燃料了。
  张立宪猛把他扑进了沟。摔在我们身边。
  张立宪:“你发什么疯啊?你脱光了找女人去现好了,跑这来发什么疯啊?”
  他都快哭了,扯掉了何书光的面具,露出一张愤怒得青筋暴露的脸。他摔开了张立宪,对着我们。他愤怒得有一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书光:“虞师座……万岁!”
  我惊得把一个正要换上的弹匣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要不打折扣地崇拜他的师长,单纯到有些暴烈。
  死啦死啦也在看着他,似是羡慕,像是悲伤:“我也很想活个上万年,瞧尽人间。”
  何书光不折不挠并加倍愤怒地:“虞师座万岁!”
  其他人还在砰砰啪啪地放着枪。我们这里瞠目结舌。张立宪强力想把何莽子拉开。可何书光撑着不走,瞪着。倒似死啦死啦是他刚发现的仇人。
  死啦死啦:“孟副官,打完了传话给还没死的,谁再对师座出言不逊,就照那啥论处。”
  我:“可是那啥到底是啥呀?”
  死啦死啦也知道我存心搞乱,报之以脚后这事总算揭过去了。我们投入了战斗,而何书光解下已经空空如也的喷火器坐了下来,我偷眼发现他在发抖,想必是想起了刚才自己那疯子一般地勇猛。你笑话他吗?不,我羡慕他心中有神。
  我们听见了我们头顶远程炮火的破空之声,虞啸卿在这事上总算还对得住我们,在炮弹上他是毫无保留的。
  爆炸的硝烟淹没了日军、南天门的山顶,和我们视野中的一切。
  蛇屁股仍守在主堡翼侧的外壕里,在那挺搬换了位置的九二重机枪上卖弄着他并不娴熟的技艺,少部分人在他身边使用着轻武器,迷龙在堡内的二层用马克沁做着加强,这火力并不强大,但加上来自对岸的持续炮火已经让日军的反斜面攻势无法成形,他们只能在林子里晃动,报之以远远射来已失去威慑力的枪炮。
  我们把主要的力量集中在树堡对正斜面的二层,我们用枪眼和自己的肉眼监视着外边的陡坡,日军的万岁声仍从草线下传来,但他们已经受挫过了,豁之驴的头几招已经不管用了。
  我们死死地抓着就手抓到的任何武器,我们的表情有点风声鹤唳。
  一个战争油子不会干出逐步投入兵力的蠢事,团长不会。竹内连山不会,虞啸卿不想。反正从日军的第一次冲击我们就知道他们要在任何时间出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的任何薄弱环节了。
  狗肉开始吠叫,狗肉瘸了,可还在出力。
  我们把枪口转向了,树堡附近的地面开了花,根本没来自万岁声传来的方向,另一个方向的草丛下忽然冒出了许多洞,树堡的附近成了地蜂窝,日军象源源不断的地蜂一样冒出来,亏了狗肉。疑兵之计失效了,我们猛烈地射击。日军不顾死活地冒出来,抢在被射倒之前尽量多开几枪,他们掩护着那些挑着竹竿的家伙,竹竿头上绑着炸药包,是地,他们没法炸倒自己修筑的堡垒。但他们可以藉此把那玩意塞进我们的枪眼。
  火力太猛烈了,冲锋的家伙也太强悍了,很多家伙连钢盔也没戴,额头上扎着布条,赤着臂膊,仅仅叫嚣了几声,仅被击中了,加入了顺着陡坡下滚的血肉泥石流,但他们也没什么觉得不值的,接着往上冲。
  死啦死啦捶着我们让我们将枪口转向:“死角!死角!”
  刚才叫万岁的那里现在又冒头了。打的仍是声东击西的主意,一个没留神,便被他们欺进堡下了,我们把各种爆炸物从枪眼里塞出去,中间最惊人的是堡垒里存着的集束手榴弹和用炮弹改的巨型手榴弹。我们像在沙盘上对付虞啸卿一样对付他们,但他们也像虞啸卿一样对付我们一下边的家伙好像炸不死的,竹竿挑着的炸药包仍颤巍巍地靠近我们的枪眼。
  直射地战防炮弹在他们中间开花了,被炸断的竹竿连着炸药包在我们眼前飞了出去。那不是我们打的,我们没这个角度。
  死啦死啦怪叫,每次一开火他就成了个半癫狂状态。想来他也知道除了这个没别的激励我们:“死胖子。再来一万炮!”
  我把拿着望远镜的他从枪眼边拉开,免得被太近地炮弹炸到。
  克虏伯在他隐蔽良好的炮窝里。挑了一发上边写着“我整死你”的炮弹装进了炮弹,他身边的炮弹上写满了我们每个人骂人的口头禅,死胖子一边装炮弹一边还要念叨。
  克虏伯:“打你个猪蹄胖。下边是我五花肉老人家的。”
  视线外地阵地早已喧哗起来,“谁放炮?”“哪个朵脑壳地擅自开炮?”这样的声音乌乍成一片。
  克虏伯也嚷嚷着混淆视听:“要死啦?乱打炮?”然后他又轰了一炮。
  可在一个阵地上找个连轰带炸地还不容易吗?值星官已经出现在他的炮窝外边了。
  值星官:“胖子,死出来!”
  克虏伯没理,撅着个大屁股在炮窝里翻寻他那发炮弹,找到了,写着“我饿了”的那发,他只管把炮弹填进炮膛。
  于是外边的值星官也不会说话了,他拉开枪栓。
  然后他身外也响了一下枪栓,可比他那枝卡宾枪响多了,人家那是支车载的重机枪。
  “三倌儿,你滚开点好吗?碍着人家做正事。”余治的坦克车就停在炮窝之外,余治半个身子探在舱口外,手上的机枪已经调了过来。值星官便把枪扔了,跟这么几个东西玩命气并不壮。
  值星官:“余连长,这事要你自己扛。”
  余治:“那我就再扛多点。”
  他踢车里车手的肩膀,那是个讯号,坦克震动了一下,把早瞄好的炮弹打向克虏伯的同一方向。
  我们努力地射击着,现在我们没死角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许多,暴露过头的家伙还在被日军的冷枪手射杀,但日军已经不大可能攻上他们自找的缺德地形了。我们现在在点射着眼见无望想钻回地下的家伙。
  蛇屁股的机枪声停了,迷龙猛射了一气,然后也停了,他从他那位置向我们一边大划拉一边鬼叫:“屁股!屁股!”
  我抓着急救包便冲向他的屁股:“你也有今天!”
  可他的屁股并没有问题,迷龙意识到自己也太简约了一点,指着个方向加以明确:“屁股!蛇屁股!”
  我从他的枪眼里望去,那是马克沁掉不过去的极侧,我刚好能看见蛇屁股被日军拿绳勒着脖子,束手扎脚抬进壕堑里的一瞬。
  我们抢进了堑壕,那挺九二机枪歪在一边,其他人已经死了,大多数人死于背后扔来的一个炸弹,活着的被袭来的日军解决,几具日军的尸体是迷龙用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内解决的,但他总不能对着绑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开枪,他的子弹能打穿一串人。
  我们在硝烟弥漫中猫着腰,追寻着堑壕里的血迹,终于找到了,一堆被推开的空****箱后,又是一个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紧了紧手上的枪就要钻。
  死啦死啦:“炸塌掉。”他瞧着那没头的洞口:“一个人能防住一个连。”
  不辣没说话,但死啦死啦从他身上拽出两个手榴弹,把火帽拉开了,火绳拧在一起。
  阿译:“我去呀,我进去!”
  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然后我们听见爆炸声,从地底传来,而爆炸的尘烟也从洞口冲激出来,我们视线里暴露在双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烟气浪一起激荡,那是一个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经在那里塌落,我们省了两颗手榴弹。
  阿译愣一下,猛地爬出了堑壕,爬向那里。
  死啦死啦把枪口瞄向了他:“我毙了你!”
  阿译没反应,手足并用,难看地爬着,我看阿译也用不着毙了,林子里的日军机枪在他周围翻腾土地,死啦死啦开枪了,是在压制日军的射击,我们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龙一起压制。
  阿译爬近那个从地下腾出来的弹坑,往里边瞧了一眼,便开始把脸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脸。我不知道他看见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人样了,即使整个二梯队葬在一防上他也没这样。虽然我们谁都知道这只是那时的积压。
  阿译:“是马大志。”
  我们愣忽了一下。
  不辣:“马大志是谁?”
  阿译:“就是蛇屁股。他搭进去五六个日本人。”
  我:“……废话。”
  阿译瘫了,开始哭泣,他总要这样,真烦人。我们拖着他的手脚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样。
  阿译:“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给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阿译:“都碎了。碎了呀。”
  我们不理他。
  阿译很烦,真烦,爆炸响时我们已经把蛇屁股从心里抹掉了,现在他又唤魂给唤回来了。他只知道内疚、内疚、内疚。
  炮弹零星地在响,阻滞着已经停止攻击但仍蠢蠢欲动的日军。我们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调整刚才已经暴露出火力盲区的远程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换位以免日军过于有备而战,要为何书光调配已经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连被炸脱了棒头的门都被我们拖来做成在门前竖起的斜坡,斜坡到头就是我们垂直的掩体,要一切。仅仅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我们使用着龙门架、吊索、沙包、断砖碎石,这树堡里能找到的一切,我们把战死者抬进统一的房间密封,不仅是尊重,也为了让活人不要在死人气息里生存。我们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为了保命,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但我时时会想起阿译在那个我们都没看见地弹坑边蹭着自己的脸。阿译真不该过去地。
  现在我只好记得这些,我知道他其实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像所有广东人一样,他很多话。他努力说很多比广东话还广东话的国语,有时候好像他说对了,但你更疑心你听错了。我们曾刨个坑让他对坑说,并且要他说完了把坑埋上。现在他把坑炸开了,他要在我们耳边絮叨到我们死。
  我没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亲热,又很疏远,当一个靠上另一个,另一个便生疏远和厌离。
  不辣会很愧疚,因为他没记住蛇屁股的名字,尽管屁股曾要求他记住。我尽量不愧疚。因为我就在旁边。我也没能记住。我想着这些,后来我觉得我有病了。想着这些不让我伤心,倒让我快乐。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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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4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五章
  我坐在死啦死啦身边,看他为狗肉的狗腿换药。我擦着枪,哼哼着全民协助逼我们擦枪时唱的那首歌,它真难听,用来折磨别人的耳朵最好。
  我:“你说怪不怪?”
  死啦死啦:“怪啊。你说哪种怪?”
  我:“我现在不想死人了,我想他们来的地方。”
  死啦死啦:“都是好地方啊,好地方啊好地方。”
  我:“都是怪地方。你都跑过了,养出你这怪家伙来了,你都不止怪了,叫你妖孽才是对了。养出那帮家伙的地方就很怪,养出这样五花八门怪家伙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如果能活着下南天门,都要去看看。”
  死啦死啦:“也怪啊。也不怪。”
  我发了会子怔,后来我就乐了:“嗯,都是好地方,一定要去看看,都要去看看。”
  死啦死啦:“嗯,大好河山。”
  我愣了,看丫轻轻抚摸着他的狗肉,茫然到了鬼知道哪个世界——反正他有那么多的世界。
  我:“知道吗?你从来不说这种话,这种话是虞啸卿说的。”
  那家伙便看了看我,扁了扁嘴,醒过来了:“到处都是你们这种王八蛋,万兽园一般,所以老子要四海为家。”
  我:“褒的?贬的?”
  死啦死啦:“三角的。”
  然后又一次响起了猛烈的炮击,我们抓起了枪手忙脚乱地往外冲。
  我:“非得逼小太爷杀人造孽,真是不让人消停!”
  死啦死啦:“门口布了雷,别踩上了。”
  我们冲了出去。狗肉艰难但是不折不挠地跟在我们后边。
  这一次会失去什么?又得到什么?
  虞啸卿在炮窝边,和余治的坦克之间,瞪着那几个人,克虏伯和那辆史都华坦克的全班车手。站了一排。
  虞啸卿:“谁先擅自开火?”
  手就举了五条,值星官指向了克虏伯,但虞啸卿也没费神去扫一眼。
  虞啸卿:“要重罚。不能不罚。”
  然后他从克虏伯开始,给他们别上一个低阶的、允许一个师长在阵前颁发的青天白日勋章。他拍了拍克虏伯的肩,闹出一阵小小的尘烟。
  虞啸卿(湖南话):“要得。”
  克虏伯并没有因此而放松:“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看了他一会,把剩下的四个勋章交给了他身后的唐基。他和唐基仍然站在一起,给所有人的印象,仍是那么一对刚柔相济的组合。
  然后他向余治招了招手,让余治跟着,他仍然尽量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枪。
  虞啸卿瞧了瞧这炮洞。他和死啦死啦曾长谈的地方,现在人搬走了。有东西走了,有东西留下来,新人又搬了东西进来,一切都物是人非。
  他往前走了两步,从炮眼里看着漆黑一片地对面。余治跟进来,但是保持着一个礼尚往来地距离。
  虞啸卿:“收拾一下。你和你的坦克回师部。”
  余治:“这不合适。师座把我派给他们了。”
  虞啸卿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一手扶出来的家伙,余治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老成和严肃。
  虞啸卿:“你前天还跟我说想回师部。”
  余治:“我想回师部。”
  虞啸卿:“你现在永远不要回去了?”
  余治:“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虞啸卿便沉默,似乎回答这样地问题有损了他的尊严。
  余治:“我们是不是把人家卖了?”
  虞啸卿很想就一个大嘴巴子摔了过去,而余治嘴角抽动着,也在准备好承受这一下,后来虞啸卿便把伸开地手掌合上了,他背上了手。
  虞啸卿:“好吧。你就留在这里。你也知道坦克是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个炮台。”
  余治:“我知道坦克怎么用的,不是停在这里做炮台。”
  虞啸卿便背过了身子,那也就是你走吧的意思。余治看了看他的师座。也许他后悔了,也许冲动得想冲上去抱他的师座一下,但他最后单膝跪了,单膝很别扭,但他仍对着地面磕了个头。
  然后余治出去了。唐基进来,他几乎是擦着余治地肩进来但没做任何表示,唐基看表情就明白什么叫无可挽回。
  他们俩人又沉默了一会子。
  虞啸卿:“……我们什么时候打过去?”
  唐基:“什么时候打过去还不在你?”
  虞啸卿:“怎么又在我了?!”他冲冲大怒之后便立刻明白过来:“我不会再上你当了!你就是等着我来问你!你不会打仗,可太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等着我问。拿虚的拍死实的,用实的搞垮虚的。拿设问搞乱肯定,拿肯定摧垮疑问!”
  唐基不吭气,只是给那个心力交瘁的家伙踢过去一张凳子,而虞啸卿在愤怒之后就重重坐下,尽管他还在抱怨。
  虞啸卿:“我该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的。对你这种人,嘴就是为假话生的。”
  唐基:“也没冲不是吗?天才总把自己想得多强多悍,到头来就上傻子的当。”
  虞啸卿:“我知道你要转守为攻了——没缝你是能给造出条缝来的!”
  唐基就冲他翻着白眼:“虞侄,仗没开打,你怎么倒坐啦?”
  虞啸卿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坐着的,跳起来,猛地踢开了凳子。
  唐基:“有转机啦。虞侄你是心想事成的好命呢。”
  虞啸卿又愣了会,但他能不问吗:“是谈判桌子上头喷云吐雾的转机吗?像山里头的风向。”
  唐基:“打自然要打的,要不那轮船装的军火上哪里交代呢?不过是等个合适时候罢了。”然后他就拿低声来肯定他的倍加肯定:“美国人说大后天有大雾。”
  虞啸卿皱了皱眉,不吭气。
  唐基:“你瞧见了,对面也被我们逼得也不藏什么了。大晴天去打,你瞧瞧就把美国人调来直接支援你能不能打得下来。”
  虞啸卿只是不吭气。
  唐基:“大后天。”
  虞啸卿不吭气。
  于是转机还没来,我们在南天门上盼星星盼月亮的生还之日已经被挪到了大后天。
  漆黑,然后猛地一阵金属铿锵声。
  “谁?!”我在黑暗中大叫着。我是守着开关的,我拉亮了开关,堡里一下子灯火通明,迷龙站在金属阶梯上,瞪着刚才还在他手上现在正在叮里当啷下落的水桶子,十几条枪对着他,一半的枪手倒是睡眼惺忪的。
  迷龙:“我我我我!是我是我!”
  我们一帮惊弓之鸟,眼里都青幽幽地快放绿光了,迷龙被我们瞪着,做了个尿尿的姿势。
  我:“撒尿精!”
  死啦死啦:“关灯!”
  是啊。这样对黑暗里的日军来说,我们暴露在枪眼边的人就是明显不过的靶子。我伸手去关灯,砰的一枪已经打外边飞了进来,迷龙的第三任副射手一头扎倒在马克沁上。
  我赶紧关了灯,让我们回复了安全的黑暗,我一边恨恨地骂:“你乱跑害死了他!”
  迷龙忙乎着去找他的尿桶,一边回嘴:“你乱开灯害死了他!”
  不辣幽幽地嘀咕:“什么世道?扛着个马克沁满天飞。头个该死的就是他,可他连毛都伤不到。”
  丧门星:“什么世道。”
  死啦死啦:“谁给他做副射手?”
  没人吭气。
  我:“谁要跟个你死他不死的家伙蹲一坑呀?”
  还是没人吭声,但过了会有个家伙怯怯地站了起来:“我。”
  我们沉默着,那个毛遂自荐的家伙委委屈屈地去收拾机枪和尸体。
  总会有这种认命的家伙出来的,因为是人都知道那挺每分钟六百五十发的玩意确实一直在救我们的命。
  迷龙倒开始自夸,谁让他有打天上到地下厚度的脸皮:“我他妈叫永远不死。”
  我:“得了得了。”
  迷龙:“烦啦就叫永远不死不活。”
  我:“得啦得啦。”
  不辣:“老子就叫永远不饿……”
  我忙去捂他的嘴,晚啦,我们迅速陷入一片死寂,然后我们听着自己肚子里和别人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声音。
  我们尽可能背了四天份的干粮,可从四小时变成两天。死啦死啦就把吃的统一管制了。今天四个人吃了一餐份的黄豆,八个人一听罐头。我们怕的不是饿,是就他这分派方式来看,我们到底要在这地方上呆多久。
  全民协助也来凑热闹,抄他生得涩死人的中文:“我叫永远不开枪。”
  麦师傅跟他的手下倒在说英语:“换个地方。我亲自送你上法庭。”
  全民协助:“我只是个熟悉枪械的技工。和平主义。我痛恨战争,因为我害怕战争,怕得要命。”
  麦师傅:“你丢了人,就是我们丢了人。”
  他们用英语在对话,其他人听不懂,我沉默地听着。那边何书光开始惨叫。因为张立宪在掐他。
  何书光:“关我什么事呀……我哪里知道?”
  张立宪就不再吭气了,但别人倒来劲了。
  不辣:“什么事情不关你事啊。玩火的?”
  阿译也总这样多余地凑热闹:“什么事情?”
  迷龙:“就是啊,烧光加输光的人还不错,除了他没死我们就不好说虞啸卿坏话。”
  沉闷了一会。
  迷龙踩到雷了。
  何书光:“虞师座万岁。”
  死寂。我瞧我们就又要打起来。
  死啦死啦:“吵什么吵什么?吃饱啦还是喝足啦?你们现在想打小日本吗?”
  他快乐得很,我们则很愣神,这哪挨哪呀?
  我:“这时候打日本鬼子,莫不是要煮来吃?”
  张立宪老实地:“夜战是老兵打的。咱们这混成部队还是守株待兔吧。”
  丧门星:“守鸟啊。又不能煮来吃。”
  老实人说脏话,那实在是饿得上火了。
  死啦死啦笑吟吟地,眼里放射着快乐的光:“谁说不能煮来吃?”
  黑黝黝的山顶我们守着我们黑黝黝的树,喇叭开始起噪音,一个存心聒噪所有人耳朵的缺德声音先是毫无必要地咳嗽,清嗓子,然后毫无必要地一下起了个最高音,喇叭都开始呻吟起来——它的呻吟是尖厉地噪音,“起床啦,该干活啦,月亮晒屁股啦。嗯哼。咳咳。”然后他开始学鸡叫,学得还真象,混合了公鸡叫春和母鸡打鸣。
  “啊呀,原来是半夜三点吗?实在对不住啦,竹内先生,可是我太想和您聊聊啦。”然后死啦死啦哭了起来,哭得又难听又伤心,连我们都几乎要以为是真地,他清嗓子,接鼻涕,如此这般地又做作了一会。如果我是竹内,恐怕早已急死:“我错啦,现在是被关门打狗,不死不活,您大人大量,就当我们是瞎了眼闯错门,好不好就放条生路?当然,当然啦,我知道没这么好事的,要不打啥仗呀?要不您方个便,就收了我们这班降兵?”
  南天门是一片死寂,他说得热闹之极,整个山顶却黑黝黝地鸦雀无声。死啦死啦忽然开始怪笑起来,这种怪声常让我们都想揍他。
  “竹内先生现在是不是在跟你的手下说好好的听着,打枪的不要?是不是一点睡意也没啦?眼里的钉子自个要蹦出来,谁还睡得着啊?逗你玩的,逗你玩啦,你家床我睡得好舒服,是绝不会跟你到林子里去搭帐篷的。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摆活,唠嗑,摆龙门阵,扯淡,侃大山,交交心窝子。”
  砰的响了一枪,不知道是哪个听得懂中文又愤怒之极的日军打的。
  我们瞧着那家伙坐在话筒前发疯,一手拿着自己的鞋子,一手拿着钢盔,在桌沿上叮当二五地敲打着,倒还颇合了某种绔里绔气的节拍。迷龙把衣服一撩,把肚皮当鼓拍着给他伴奏。不过我想最响亮的还是我们的哈哈大笑。
  死啦死啦:“听到你们的表示啦!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转头找了我:“副官,来两句有文采的?”
  我:“去你的文采!”不过我抢过了话筒,这么好玩的事不往上冲可真白瞎一辈子了:“南天门广播社现在开工啦,本的是我不睡了你们兔崽子也别消停的创办宗旨。我要特别地谢谢一下负担了全部工程设计、器材和经费提供的竹内连山先生和一把屎一把尿把戏台子给搭起来的竹内联队,你们不容易,真的不容易,离着家比我们还远,连滚带爬地赶来搭这台子,真正的国际精神啊。”
  这真是太好玩了,听着自己的胡说八道由着夜色里树梢上支出的电线一路传了开去,由四面八方支了整座南天门的喇叭上又传了过来,黑暗里的日军听不听都只好听着。
  我:“我也是有国际精神的人,为此特酬答一曲。请黑七麻乌窝在土里想摸进来的朋友就不要起歪心思了,会唱的就乖乖地和我一起唱。”我特意地把嗓子拉得又沙又哑难听之极:“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
  迷龙迅速用屁股把我拱开了,发人来疯的机会他怎么能让给别人:“我来我来,捏死个小鸡似的,扯嗓子这事你可不灵。”
  如果他抢到了那具南天门最具话语权的话筒,恐怕连死人也要被吵醒了,好在他刚拿到话筒就被死啦死啦踹了屁股。
  死啦死啦:“去看着你的机枪!日本人随时发难!跑上来干什么?”
  迷龙:“唱几句,就几句。”
  死啦死啦:“滚下去!这话筒子要被你抢到了。好容易打死的鬼子也要被你吵起来啦!下去下去!”
  迷龙:“一句啊!”他刚拉个调,那已经吵得可以了,我们捂耳朵,死啦死啦把话筒抢回了手上,而东岸也凑趣,一道猛然亮起的探照灯光冲我们这里就射了过来,就在我们原守地祭旗坡上那是新装的,我们原来可没有这个。
  于是迷龙拿自己嘴追着死啦死啦手上竭力逃开他的话筒:“我们前脚跟走,你们后脚尖就把灯装上啦?偏心玩意!”
  探照灯便猛熄了,大概是个人被这么声震两岸地喊出来都会不好意思。
  死啦死啦便把迷龙推擞到我们手里。我们把他塞进了竖梯,管他的抗议。连脑袋摁了下去。死啦死啦拿着话筒,向阿译招手。
  死啦死啦:“林督导,你来。”
  我瞧阿译吓得快窒息了:“我?不行的,不行啦。”
  死啦死啦:“这是犒赏。”
  阿译:“……犒赏什么?我……没一件事做像样的。”
  死啦死啦:“犒赏你尽了本份。”
  阿译那一下子像是要哭,然后就像被打了激素,脖子都像公鸡一样昂了起来。他又想起来抹了抹他的头发,而打上山他几乎没管过他的头发了,他上前的时候险些撞在死啦死啦身上,还好后者顺利地把话筒塞到他手上,阿译拿着那玩意忸怩着,身子都快拧得像话筒下吊着的那根粗线一真是十八辈子没有过地光宗耀祖。
  阿译:“我……唱什么好呢?”
  我:“……得啦,得啦。”
  张立宪都快瞧不过去了:“是教小日本不好过,又不是搞唱歌会。你骂两句都可以,你娃娃个脑壳有点子乔。”
  那阿译绝听不进去,骄傲、安慰、终有值偿。他已九条牛拉不回:“我唱个我最喜欢的歌吧?”
  我:“老天爷。”
  阿译已经开始唱了,没得救,刚开始还做的表情,后来都不用做了,真得很。真凄迷,还能是什么歌呢——他这辈子大概也就喜欢那首歌,我有时候怀疑那首歌是不是就为他写的。死啦死啦表情古怪地看着阿译,瞧来是有些后悔,这是我唯一的安慰。
  阿译:“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
  抗议声是从东岸传来的,因为就着那些连了满山的喇叭。堡外的人一定比我们要多受折磨。可以想见一个愤怒的军官拿着大喇叭,大概连日酋当前他都没出过这个愤怒的声音:“死太监哭丧啊?!鬼扯掉卵子啦?!”
  阿译愣了一下,死啦死啦忙不迭地想去拿话筒:“好歌,好唱,就不大合适现在,哀了点……”
  他和阿译打交道真是太少了,不知道那家伙闷骚起来的可怕。阿译灵巧地避开死啦死啦的手,灵巧得我们觉得他平日的笨拙都是装的。
  阿译:“我换啦,我换一个。”他张嘴就换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他正忸怩处,忽然在我们脚下,迷龙的马克沁开始轰鸣。阿译愣在那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看起来还真是内心苦闷。
  我猛然把枪下了肩:“摸过来啦!”
  我认为死啦死啦脸上有像我一样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抓起了他本来就放在桌上的枪:“打呀!”
  阿译茫然着放下话筒,摸到了腰上那枝只好拿来吓鸟的手枪。我们从竖梯上出溜下去的时候他还在失落,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我们真该听他唱歌。
  被我们激怒的日军刚开始只是以无数道从树堡四面八方汇向我们的弹道呈现,后来我们就看见弹道那头连着的人,他们在树后石头后,壕沟里草线后跃动和扑倒,向我们靠近,有时在闪烁的枪火后我能看见一张狰狞而愤怒的脸,我们有分布了三百六十度的枪眼,我从这个眼到那个眼观察外边的事态。从哪一个枪眼里我都能看到那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像气泡一样没有区别。
  这回东岸的炮火很早就加入了合奏,不仅仅是远程的火炮砸在反斜面的山顶上,祭旗坡和横澜山阵地上的直射武器也射出了火线,轻武器是打不着,可正斜面是在直射重武器的射程之内,重机枪弹、战防炮弹和机炮弹震耳欲聋地在我们的树堡左近爆炸,照明弹也升了空,映照着草丛和壕沟里拱动的人体。再由那些射程上千米的武器把他们一排排砍倒。
  我们发现我们很快就用不上了,东岸两个阵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一个树堡周围。没有活物能冲得过地,但日军还在冲。后来连迷龙也不开枪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迷龙:“……我们咋的他啦?飙乎乎的。”
  我:“……我还没开骂呢。”
  阿译:“都回不去啦。都是回不去了的人。上了南天门的人都回不去。”
  我刚冲他呸得了一口,迷龙不辣几个已经一人架住了他一条胳臂,痒痒着他的腋下,让阿译一脸地凄楚笑得像爆炸中的土地一样扭曲一从没见过他们与阿译这样亲近。我们并不认同的末日强把我们拉近。
  我重新在枪眼里看着那些在冲锋中毁灭的人,火光和枪焰映射着,这回我觉得那些和我们一样年青的脸上并不止有着愤怒和狰狞,年纪青青的本来就不该只有这些。
  不辣也在我身边一和一个碰一碰就会笑成花枝乱颤的男人闹并没意思,尤其是阿译那种颤一他攀着我的肩,站在我身后看着外边发呆。日军的冲击已经稍歇了,但东岸阵地上喷出来的火舌仍在舔着南天门,它密集地弹道几乎把两岸的天堑连成了通途,当然,臆想上的通途。
  不辣:“好大场面哦……好像搭了座桥。好想踩到上边走回去哦。”
  我无声地搂了搂他的肩。我们永远那么脏,脏得像一个人。我们后来一枪不发了,呆呆地瞧着外边,外边真的是很容易让人想起……想起做孩子时过地节。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生于胡闹的辉煌,我们不知道虞啸卿已经默许了自由开火。而厉兵秣马****充足的东岸更是管他看不看得见立刻开火。长期的禁忌已经打破,而受够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门上的我们和日军。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望了一会,忽然做了个意兴索然地表情,他从枪眼边走开。
  死啦死啦:“还饿吗?”
  我们愣了,看着他。这是什么屁话?
  死啦死啦:“一群笨蛋!就忘了为什么搅这事地?因为你们饿得睡不着觉。只管吵架啊!”
  我们明白了就嘿嘿地窃笑起来。张立宪去摸何书光的肚子,何书光挡着不让他摸。不过一向绷着个死脸地他可在呵呵地傻笑。
  何书光:“开眼啦。原来打仗还顶得半顿饭的。”
  死啦死啦:“那可不。别怕饿着,虞师座给我们准备了很多顿的……”
  话没完何书光面皮就又绷紧了,身子绷直了,丫那架势就又像一个死忠的德国佬要说嘿希特勒:“虞师座……”
  死啦死啦:“得得得得得。”在这方面他几乎是望风而逃的,我想一只善良的老狐狸永远要害怕哪怕再单纯的刚烈,哪怕仅出于怀念:“现在睡吧。我看你们已经睡得着了。”
  我:“睡得着了。整天提心吊胆就是打过来那一下,现在鬼都被你招出来了。”
  迷龙吹毛求疵地:“就是吵了点。”
  我以苦作乐地玩笑:“就好像我爹跟你住一堆似的。”
  死啦死啦:“孟烦了,跟我来。留你在这,到天亮还鸡嘴鸭舌。”
  他走开,我就跟着,我是他的副官,一个贪图点依赖却不贪爱的副官。
  竹内连山曾经的工作台现在堆放着麦师傅的通讯器材,我想竹内连山如果能回到这里一定会生气,他整洁的居室现在已经被我们造得凌乱不堪。死啦死啦拉开的是竹内的衣柜,衣柜已经被清空了,现在里边放地是上山当日我从每个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缴的粮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们收拢了,重新再分。尽可能分得仔细,给每一个小堆拿出来一点,再放进去一点。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标准在做计划,反正今晚应不会再有进攻,他有时间。而我观察着他的眼神,毫无疑问,那是冷到了极点的凄凉,与他在人前的跳踉与叫嚣纯粹两回事。
  我:“我们还要在这呆多久?”
  他没理我,我只看着他在每一个小堆里放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又进去——七个小堆。
  我:“……七天?……”
  死啦死啦:“你抖什么?”
  我:“……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们还能不能剩下他妈的一点渣?”
  死啦死啦:“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变了屎,屙出来,肥了田,这也叫尽了本份。不过我时常想尽点更大的本份……”
  我:“别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给了我一个介乎亲切和轻蔑之间的眼神,于是我觉得我快成了冰块。
  死啦死啦:“只能分成七份,因为这点东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多久?怎么样你都要给个期限啊,判枪毙还有个准日子是不是?十天?两星期?给你小刀子把我们碎剐了如何?半个月?我们现在就死好吗?你只管拿喷火器把我们烧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尸体……三星期?”
  死啦死啦:“不知道。
  我刚才是愤怒得如临末日一般了,现在我又愣了。我瞪着他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如果他拿现在这张脸出去,我们也许天不亮就被日军攻克了。
  我:“……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干什么呀?吓鬼呀?你也等我们都做了鬼呀!”
  他瞪着我,土灰地,不是脸色是土灰的。而是那个表情让我觉得就是土灰色地:“孟烦了。”他停顿了一会,他停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是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我脸子不好看,因为没了个朋友,你明白的。因为你已经没了很多朋友,虽然你很吝啬,总要到他们死后才当他们朋友。”
  我:“……不会的。死了我也没当他们朋友。打出去地子弹剩个空弹壳,就是个空弹壳。就是这样。”
  死啦死啦就没理我,没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饰:“还有,你们叫永远不死永远不死不活什么的。我就叫永远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为它从来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你每天都输给它很多次。”
  我盯着他,绝不偏转我的目光,这时候不能输给他,绝不能输给他:“你没了的朋友是虞啸卿吧?就这样你还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这样你最后也没成了他。”
  死啦死啦:“时过境迁啦,这是现在最不值当操心的事。我在说不知道。”
  他是在说不知道,而我最不想说地就是不知道,他分好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粮食和水,又把柜门合上。我走开,而我从这屋唯一的枪眼一还不如说是透气孔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空地上,他让我毛发倒竖,但绝不是出自恐慌或者惊讶:
  这样的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回是蛇屁股一蛇屁股坐在子弹和弹片横飞的草地上,研究着自己广东人地草鞋。我看着他,而他很快就高高兴兴地看着我,把躲在一个黑黝黝枪眼后的我看得纤毫毕现。
  我缩回来,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轻轻地吸进了一口气。死啦死啦看着我。
  我:“我看见蛇屁股的死鬼了……他想跟我说什么。”
  那家伙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就像他说他看见了死人,而我们头也不回一样:“如果你不是在吓我的话……什么也没说,他想你们了,就这么回事。其它地我全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往前,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还要熬多久。不知道不好,可要是等全知道了再去做,就只会超乎想象地坏。”
  我靠在枪眼后,他走了,我听着枪声,想着鬼魂,想着我们不知道的未来
  一根树棍子划拉着眼前地地图,虞啸卿用树棍子划拉着眼前的地图,有点无聊,又很无奈,地图不用看了,背都背得下来了,在这并不宽广的南天门防区图上也耍不出什么花来了,能耍的都耍尽了。
  他便抬起头来看着弥漫了江面的大雾。
  他是蹲着的。
  雾很浓,浓得从雾气那边飘过来的枪声和火药味都是浮着的,很湿重,虞啸卿的心情瞧上去也很湿重。马扎就放在不远处,他没去坐,万一这回又打不成呢?他坐下了,如何站得起来?
  整师的兵马就在身后的堑壕里,这回没下水,而是准备好了抢渡工具在阵地上等候,也是,再来一次冲出去再缩回来,玩不起了。
  海正冲匆匆地过来,做个唯命是从的人真好,对着他的师座他没有半分愧疚疚之色一反正他的师座就算有愧疚也没打算显露出来。
  海正冲:“师座,这美国佬报天气是顶得半个诸葛亮了,这雾比上回还大。”
  虞啸卿闷闷地:“还能顶多久?”
  海正冲:“一上午吧。这整上午。”
  虞啸卿:“……唐基又跑到哪里去了?”
  海正冲:“副师座昨晚被急召去军部了,半夜三点便往回赶,快到了。都是山路,累得很,也险得很啊。”
  虞啸卿:“你怎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了?”海正冲便绷了面皮:“大难还压在头上,你们就恢复正常了,有心思讲世故了。”
  海正冲不说话,虞啸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
  虞啸卿:“渡江、攻山,都是艰苦卓绝的仗,打这种仗最好先把自己当作死人。到现在还在迟疑不决,那就永远不用发动攻击了。”
  应他声的是雾气里传来的声音,唐基,累得半死,走路都打晃,要李冰扶着,却一副好心情:“师座,我赶回来啦。可算赶回来啦!”
  虞啸卿下意识地又去摸他的枪套,还没摸到就放开了。又能怎么样呢?掏出枪来又不能开,不如还就此大家弄个手指头遮遮脸。
  虞啸卿:“第四天了。”他指了指身后,其实雾漫漫一片,哪儿都有:“大雾。”
  唐基:“事出突然,突然得很。要不你去?你又不肯去。”
  虞啸卿:“我要去了,你连交代的话也省了。”他实在难忍他的郁愤,现在连好郁愤也被泡胀了,泡散了:“我看出来了,吊胡萝卜的杆子就是系在驴子头上的,驴子走一步,胡萝卜也走一步。”
  唐基:“这是什么话呀?有转机,大有转机——这回有救了,师座!”他走近来又拍了下虞啸卿,放低到一个亲切的声音:“虞侄。”
  虞啸卿:“有没有得救我不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什么转机!刚才我跟那上边的通上话了,伤亡早已过半了!昨晚两个重伤员自杀了!张立宪拿着话机只跟我哭!龙团长只问我四个字,哪天能来?!——然后我就听见打枪,现在枪声都快响没了!”
  唐基:“我跟你说。你跟我来。”
  虞啸卿:“川军团能退回江这边的只有几十个,加上那上边还有几十个!川军团已经全军覆没了!”
  唐基:“你跟我来。听我一席话,你不会再对我发脾气。”
  他匆匆地走,虞啸卿又能如何呢?——只能跟着。
  唐基在滩涂上匆匆地走,找一处幽静的地方。雾大得很,他也不用担心被对面打到。虞啸卿没好气地跟着,他的眼神也许足够把前边那半老人精的魂也剔了出来,可现在他对着的只是个无知无觉,也不想有任何知觉的背影。
  唐基,为虞师做了最多的人,他在虞啸卿火线升任时悄然到来,接手了他虞侄应接不暇的一切琐碎,从此虞师成为倍受青睐的主力。他真诚得连真诚也成了面具,他的前额上永远写着四个字——解决问题,后脑上那四个字要叫人看见了就不寒而栗——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解决问题的人站住了,礁石、清水、晨雾,一切都很好,唐基回过头,带着解决问题的表情。
  虞啸卿:“不走了?我当你要去找个温泉泡着才好说呢。”
  唐基:“一夜奔波,唇干舌燥。”
  虞啸卿:“李冰,跑着去给副师座泡杯普洱来!你小子再要这样干瞪眼看着,就得和南天门上的小张小何一样没有前途!”
  李冰只好把话里的刺剔了,当没听见,飞跑着去了。虞啸卿回身时,唐基正在礁石边掬水喝。老家伙白发苍苍,山寒加上了胃寒,冻得缩手缩脚,看得虞啸卿不知道怎说才好。
  唐基回过头来,看着他的虞侄时,笑得几乎有点烂漫:“我说有转机,它就是转机,而且是大转机。虞侄,要打了,不光要打。而且是立刻就打,不光立刻就打。而且要大打。”
  虞啸卿那一下惊喜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么寒的水您怎么就喝?我喝下去都要从牙关一直凉到肚里……”
  唐基七十二变的脸便立刻又变了一变:“我这辈子是欠你虞家的债了,一生都拿来还了还在乎个胃寒?我说虞侄,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我立刻就去组织进攻,总还来得及把海正冲团送过去抢他的一防。”
  唐基的脸便又变了一变,变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脸上:“你就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已经很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他在他的虞叔面前就恰似张立宪们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吗?”
  唐基:“大打是一个虞师的事情吗?”他那张脸立刻又春暖解冻了:“虞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上边现在也是决心已定兵行险着了,险得就跟当日我们把个死刑犯捧作川军团似的,现在瞧可是走得对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虞啸卿还是夸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从来就走险棋。”
  虞啸卿:“……我没明白。”
  唐基:“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兴中华。你想就凭你这一个破烂师来振兴中华吗?今年贵庚?我知道,可你说来听听,我想瞧你说你年岁的表情。”
  虞啸卿只好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那并不是愉悦地:“三十有五。”
  唐基:“张学良在你这把年纪带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荫的,说你最敬佩的岳飞,岳飞在你这年岁带多少兵?”
  虞啸卿:“岳爷爷三十九岁上便教人陷害了。”
  唐基:“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啸卿很是抓挠不着,抓挠不着便只好老实回答:“二十三岁升秉义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抚使司右军统制。收建康后升任通泰镇抚使……”
  唐基:“统制相当个现在的什么?”
  虞啸卿:“跟个军长差不多吧。”
  唐基:“明白了?”
  虞啸卿:“还是不明白。”
  唐基:“你的脑筋又能否在南天门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线的整个军甚至几个军大打,你禅达的一个师就只好叫小小扑腾。上峰现在有意以虞师为主,左右翼的友军师为辅,轰轰烈烈打它一场决胜之战。你觉得怎样?”
  虞啸卿:“那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现在……”
  唐基:“山顶上的?你自己说了,伤亡过半,就剩得几十人了。龙文章是个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学好。什么时候你就变得这样冲动了。为了几十人扰了全局,是个小连长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你堂堂一个师长倒就做了。”
  虞啸卿愣了很长一会,开始苦笑。我想除了我们南天门上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同情那样的笑容:“理都被你们占尽了。这是打一巴掌,再轻轻摸两下,是不是?谈判桌上的纠缠是真的完了,这碗羹要重新来分,唐叔您也真是手眼通天,这样的羹也能给我弄一瓢来饮。”
  唐基:“今年贵庚?”
  虞啸卿:“干嘛又再问一遍?”
  唐基:“你不愿意说,可见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听说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辈子积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这生这世了。三十五啊,岳爷爷二十六就已经是军长了。”
  虞啸卿:“我敬的是岳爷爷的一生为人。要说敬他升迁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风波亭。”
  唐基:“风波亭就在对岸山顶上。去吧。辜负你的一生才学和本来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飞,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个把岳飞挂在嘴上的短视之徒。”
  虞啸卿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脚,但是迟疑,并且没再挪动。
  唐基:“去了。你一败涂地,你虞家从此失势,不但于事无补,连给他们的支援也要断了。没去,整个军的攻势实则是由你调整部署,只要行动得快,山上的还有得救,而且这战打完,你是副军长甚至军长。”
  虞啸卿轻轻嘟囔了句什么,说的是什么怕是他自己也听不清。
  唐基:“你三十五啦。说好听你雷厉风行,说难听你是热锅上蚂蚁。说好听你是空负报国之志,说难听你是一事无成。你父亲送我出门时就让我跟你说,可我特地放到现在才跟你说。你父亲说中国这些年要靠枪杆子,也许我儿子是天才,可只带一个师的天才在我眼里就是个孙子。”
  他瞧着虞啸卿,虞啸卿已经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难掩他的焦虑。
  唐基:“在我眼里也是个孙子。”
  虞啸卿没说话,没说,三十五岁仍没做过什么的虞啸卿,在虞啸卿自己眼里也是个孙子。
  在和虞啸卿通上话的时候,我们又被日军攻击了一次,现在双方的尸体从我们用一切什物搭筑在大门前的那个斜坡形工事铺了进来,斜坡上有最密集地尸体,密集到迷龙搬来搬去的马克沁都被尸体包围着,张立宪在清点他的火箭弹。最后一发了,这个现实让他愁得都不想去拔开两只从工事悬垂在他头上的死人手,最后何书光放下了他的喷火器帮他把那个死人推开,死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们俩倒还真是好哥俩。
  尸体——双方的尸体从斜坡上一直铺了开去。铺进雾里,再远就看不见了,全是雾。泥蛋这种乡下人倒比我们来得坚强一些,他和几个同类正尽可能地把上边的尸体清入外边的沟壑,不仅为了防疫,子弹射在死尸上。那种声音实在让人宁可在噩梦中被吓死。
  我拆开了我的枪在擦。全民协助没说错,这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唯一一道屏障。
  我瞧着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莫名其妙得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泥蛋:“好大的雾。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打上来?”
  我看了眼外边的雾,雾是越发大了,正因为那样大的雾,所以我们全部得枕戈待旦,然后泥蛋便瘫倒了,和他拖着的死尸一起滚落。
  我:“毒气!毒气!”
  第一次在南天门发过的噩梦这回好像又要发一次了,只是这回是致死的毒气。雾气和毒气混合着,从那一片白茫茫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弹密集地射了过来,我们一边往脸上扣着防毒面具,一边尽可能密集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何书光拖着他的喷火器直奔二层,土造的燃料喷得不远,但他至少还可以从那里封锁大门。第一批从雾气里冲出来的日军被他淹没在斜刺喷出的火焰里了,但那孬玩意使得实在太频繁了,第二回火药信管没点着,一批同样戴着面具的日军便冲了进去。
  死啦死啦:“上刺刀!上刺刀!”
  他的声音闷在面具里听不见,但看他上刺刀的动作我们也都明白了。我们蜂拥而上,刀尖对着刀尖,如同两个古代的长枪方阵在互相用枪头戳来挤去,所有人都被熏得晕忽忽的,所有人都如喝醉了酒一般,拥出去又被挤回来,挤回来又再拥出去。
  虞啸卿终于没能用上这场大雾,竹内连山可用上了,那是个剽窃大师,他的战术几乎是我们冲上南天门的重演,并且在厚重的雾气里加上了糜烂性毒气。它几乎改变了战局,如果攻克大门就算攻占,那我们这天被攻占了几十次。
  不辣闷在面具里惨叫,我以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枪刺戳了大腿。那家伙掀掉了人的头盔,连面具一起掀的,他拿手榴弹当锤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头——其实没必要,他掀开人面具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捂着脸惨叫了。
  死啦死啦顺杆子爬上了两层,终于指示着刚修好喷火器的何书光从二层的枪眼上喷出一条火焰,火焰没进了雾里,也把后续的日军给截断在火龙之后。
  我们终于可以往外拥而不再被撞击回来了,我们拥出了大门。死啦死啦在二层开着枪,发号施令:“迷龙!张立宪!”他拼命地将两只手分开往两边划拉,那意思是让他们占了门外的两侧外壕。
  好吧好吧,这样地日子过着,唯一的好处是什么样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来了。我们拥出门外,然后落进壕沟,迷龙在人帮助下连架子抬出了他的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弹打死一个……第几任了?不记得了。
  落进壕沟里,踩在那些刚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让人作呕。张立宪摔在我的身边。我把他拉起来,那家伙没好气地闷在面具里大叫着:“装弹!装弹!”
  何书光的燃料又喷没了。雾里的日军还在冲上来,竹内连山这回还是势在必得,我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好吧好吧,装弹装弹,仅此一发的救命弹。我帮他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拍打他的头盔。
  火箭弹并没打出去。只有迷龙的机枪单调地在响,在雾里并不太形成杀伤力。我窝在张立宪身边使劲地放着枪,我瞄了他一眼,那碍事的面具让他根本没法把火箭弹打出去。
  那家伙没过大脑就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好吧,这回他可以瞄准了,一个从雾气那边发射过来的毒气弹就落在他身边喷射着气溶的油性烟雾,他没管,仍然瞄着日军的最密集处打出了那发火箭,爆炸。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里摔手榴弹以增强效果。日军发出强弩之末的叫嚣。然后退却了,像是随着雾气消散了,刚才的殊死之战也许是我们集体发的一个大梦。
  但是张立宪在我脚下滚动,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我也真服了这小子。这时候仍记着我的仇,至少记得我是谁,他在我面前把从喉咙里崩出来的惨叫在嘴里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给他扣上了面具,顺便我还打他。不厚道。可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然后我尽力把他拖回树堡。
  我拼力地把张立宪拖过那些死尸,我身前身后站着的也是些摇摇晃晃僵尸一样的人们。伤亡惨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气散没散尽了,我摘下面具便开始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而且没呕两下我就栽倒了。
  过了一会丧门星过来拖起我的两只脚。
  我:“没死。”我指了指张立宪:“他死了。”
  张立宪一拳挥了过来,在面具下他还得忍受让他晕天黑地的痛楚,那拳着在我身上也像娘们一样没劲。
  我:“命大。他也没死。”
  于是丧门星便改拖张立宪了,没死总不好用拖的,我爬起来将就着抬张立宪地脑袋,可我也没劲,几次地抓不住,把他给磕在地上。何书光撞了过来,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脑袋部分一只是又烦劳张立宪狠摔了一次。
  我:“得,这摔比上几回加一起还实。”
  张立宪算是被人抬去治疗了——如果没药的治疗也算治疗的话。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辣从我身边蹦了过去。
  我:“喂,拖我。”
  不辣:“你又没死。”
  我:“动不来了。”
  不辣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两只脚,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劲。
  我:“嗳嗳,我又没死。”
  不辣:“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脑壳都空了。”
  他总算是把我搀起来,让我可以有个依靠,我们两个瘸子一起往伤员呆的房间瘸,我一边跟他抱怨:“是毒气啊。臭你个大蒜。”
  不辣:“那我怎么没死?”
  我懒得跟他去讲什么致死剂量,对个文盲来说这每一个字都是要解释到沧海桑田的问题:“天天闻死人臭,你又吃那多么辣的。毒不死啦。”
  不辣就高兴了:“真的?”
  我:“你最好别当真。”我指着他腿上的伤:“风水轮流转啦。”
  不辣:“嗯,你书都白念啦,伤都跟我个粗人伤一个地方。”
  我:“我先伤地。是你跟我伤一个地方。”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为他没能占到这句嘴上的便宜。何书光烧过的粮库现在放死人,放我们自己死地人,死了的日军清出去,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轮换休息的地方。我们去休息的地方。
  我只是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条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伤的同一个地方。只不同的是我没看见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锋直面,他在冲杀。不辣骄傲地涎笑,他可以骄傲。
  伤员和非伤员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已经快没了非伤员,而且枪声一响,伤没伤的,只要还动得了的,都得爬起来去抡上剩半条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静,痛楚来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张立宪和泥蛋已经被我们放在地铺上——除却已死的,刚才这一战他们俩是伤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气中的泥蛋还没死算个奇迹,可我并不相信他能活下去,这类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他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的内脏。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我们根本连用来清洗感染处的水也欠奉。张立宪只短暂地暴露,但气溶胶就在他身边挥发,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们两个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们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烂性毒气,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有搔痒,过不久也许溃烂。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疗,索性便不要想了。
  麦师傅在隔壁对着他的电台在做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我们堡垒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绝望得已经连密语都懒得用了,“我要这个要那个!要药品要食物要水要****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们说了一万次的进攻!我什么都要,因为你们什么都没给!”
  我苦笑,不辣在屋里蹦来蹦去,试图用仅存的一卷绷带救下屋里所有被毒气伤害了的人,我对他树起一个小指,然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
  迷龙:“谁有尿啊?”
  我们愣了一下,还笑得出来的人哄堂大笑,迷龙拎着一个铁桶,桶在膝边晃荡,迷龙很难得地有点赧然。
  不辣:“迷龙,你的副射手呢?”
  迷龙苦着脸:“又死球啦——谁有尿啊?”
  我:“谁想尿啊?有尿给他一口!”
  迷龙:“你个缺德玩意,你家尿才论口的呢!我是拿来灌枪筒子的,我那枪要烧坏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下雾天会不会有雨啊?”
  迷龙:“鬼知道。这里的天变得比虞啸卿还快。”
  我们忙冲他嘘手指头,因为何书光正打外边进来,他也拎着个桶,迷龙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的液体。那家伙径直在张立宪身边跪下,去扯他哥们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们一直以为昏迷了的张立宪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何书光的手,原来他一直闷声地忍着痛。
  何书光:“求求你,让我看看。”
  张立宪摇头。
  何书光:“不过就是一张脸。”
  张立宪于是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我想起传说中吞炭毁容的人,一个不像来自人间的声音:“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
  何书光:“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跟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
  也许这对张立宪是种触动吧,张立宪松开了手,于是我们从摘开的面具下看到张立宪的脸,半边在溃烂,半边仍清秀,清秀的那半边仍然骄傲得很,那样明显的骄傲只能是强撑的。何书光用布从桶里浸了他盛来的液体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让他想起来看眼我们,我们忙把脑袋转开。
  迷龙:“烧光的,你的水能均给我机枪用吗?”
  何书光:“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会闻吗?”
  迷龙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这东西还能使吗?它搁我脸上了,我也不知道干嘛使的。”
  张立宪和何书光那副德行忽然让我很不想贫,我伸出只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尸臭硝烟和毒气中熏毁了,我放嘴里尝了尝。
  我:“汽油。”
  迷龙苦了苦脸,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机枪烧得像炸开的喷火器:“有病。”
  我:“别说,还挺对症。没见肥皂洗不净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吗?”
  何书光不看我们,只是细细地拭擦他朋友的脸。张立宪面无表情到象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汽油杀到溃烂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对张立宪这种小白脸来最大的痛楚是什么,是否失去了他的小白脸?就算他自认很铁血很刚强。
  何书光干巴巴地:“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们于是各寻破布,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脸,后来我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里打量着那两个我们中的异类,什么样的刚毅都用完了,张立宪呆呆瞪着天花板,而何书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继续溃烂。
  后来何书光猛地把头低了下来。两颗眼泪落在张立宪地脸上,而张立宪信手把他推开了。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们沉沉地让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让自己睡着,外边零星地枪声已经扰不到我们了,有本事把这鬼树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张立宪在他的铺上挣扎,何书光在外边轮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于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阵子,他呻吟和呼吼,像个孩子一样不安份,几下拳脚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来打算翻个铺位。
  张立宪:“师座!”
  我回了身,他在说梦话,连半张还完好的脸都扭曲了,对我一个多年群食群宿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铺上。
  我:“嗳。我是师座。”
  那小子便把铺的盖地全捂在自己脸上,也真难为一个人忍到这个地步,即使在睡梦里哭泣仍是把啜泣给压住。那帮家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拱起来的翻起来的兴高彩烈地看着。连师里特务营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长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个男人在梦里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们窃笑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窃笑,也许没那么好玩。
  不辣也来凑趣:“乖乖,师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大声地啜泣了一声,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搅醒的。没得玩了。
  我:“你师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头都是硬给自己看的。那你还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东西。”
  迷龙诧异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梦里头给人开导?”
  我:“我不欺负残废。”
  ——我一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张立宪在折腾中又用乡音发另外一种声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个人发梦的逻辑吗?
  张立宪:“妈。姆妈。”
  我们本来笑得不想笑了,但我们又笑了。
  迷龙:“乖儿子。”
  不辣:“我是你妈。”
  我也不甘人后,不欺是大处不欺,小处则不欺白不欺:“儿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头了,没人看见。畅开了尿吧。嘘嘘,嘘嘘。”
  那几个家伙笑得快把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也不知道张立宪尿床了没有。我们着实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没事人似的抱着铺的盖地嘟囔,嘟嘟啥也听不见。
  不辣:“尿吧尿吧。水声响啦,水都流出来啦。”
  迷龙:“哗啦,哗啦。”
  可张立宪那家伙又换了牵挂了,他忽然间口齿极为清晰地——清晰得我们都以为他醒过来了,我们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铺上。
  张立宪:“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
  我心里硌楞了一下子,我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他仍然没醒,实际上随着溃烂而来的高烧就让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而迷龙们又试探着爬了起来。
  迷龙:“啥意思?他到底是啥?”
  我:“你做好一样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地。”
  张立宪:“累死也要给你那个瘸子搬不动的幸福。”
  迷龙扑哧地一声,不辣涎笑着看我,这好,我这叫引火烧身。
  我:“那你会把她也拖累死的。”
  张立宪:“不会。我只是和她煮饭来着。”
  煮饭?我心里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连表情都僵硬了:“我们也只是煮饭来着。”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饭。”
  张立宪:“你那是张什么鬼脸啊?死瘸子!我说煮饭就是煮饭!就是和她煮饭。什么也没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家伙已经醒了,在冲我咆哮,我冲着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张什么丑脸啊?!演《夜半歌声》啊?!你点把火把自己烧了呀!”
  不辣:“醒了?”
  迷龙:“醒了醒了。”
  张立宪醒了,一帮看热闹寻开心的货倒倒头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戏躺着也可以看——于是我和张立宪象两条被拴在一根链上地疯狗。
  张立宪:“我想用强来着!她也没说什么!就是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我:“哈,畜生好大的出息!”
  张立宪:“她就跟我说你!只跟我说你!我说我要死了,她说你不会死的,就跟我说你!”
  我们两个,都很狰狞。一个比一个狰狞,互相瞪着。但是我傻着,我很想掐死面前这个该死不死的四川小子,可我忽然发现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气。
  我该立刻就掐死他,他在报复,让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让我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
  而四川佬还在吼,还在叫,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们,他们仍能厚着脸皮装睡。
  张立宪:“她没钱吃饭!我去买地米和菜!我们做饭!她家烟囱坏的,熏得我们够呛!可我们还做饭!”
  我在愤怒中难堪地挠了挠头,这么说我自以为把烟囱修好了可还没修好?
  张立宪:“我把饭烧糊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说锅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地油,就可以做平地一声雷啦!”
  他根本是在控诉,同时又在回味,我瞠目结舌。我不知道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在控诉什么,不,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在控诉他的绝望,他失落的信仰和无望的爱情。如此而已。
  最后我挠了挠头,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响的耳朵:“……什么平地一声雷?”
  张立宪:“就是炸锅巴啦!”
  这六个字有什么好哭的吗?可他就是大哭起来,而且是一个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时地大哭,他干脆是哭倒在我这个死敌的怀里。我很难堪,推开了也不是,抱紧了也不愿意。现在最瞠目结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们那些穷极无聊的观众。何书光猛冲上了上来。看表情他冲上来时以为我们已经把他的死党砸成了肉饼,现在他也加入了瞠目结舌的行列。
  后来我随手摸到了我铺上的水壶。我宝贵的水,每个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摇了摇壶,还有个底。
  我:“你发高烧呢。你不渴?”
  张立宪没表示什么,我便把壶嘴塞到他嘴里。他现在的神智跟个婴儿也差不多,干裂烧炽地嘴唇接触到一点水便开始啜吸。
  迷龙哑然很久,以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大惑:“伤着哪了?咋都成娘们了?”
  何书光便瞪着他,冲过去把他拽了起来,迷龙以为要拉架,惊喜交集拉出个打架的架子——何书光结结实实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迷龙惨叫,砸回了他的铺上。
  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几近歇斯底里的胡闹,给张立宪喂着水。
  人渣和精锐终于一样了。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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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5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六章
  我们睡眼惺忪地听着从头上穿越的炮弹破空之声。张立宪瞪着完好的那只眼,睐着受伤的那只眼,我恼火地眯着两只眼——它是来打日军的不错,可能否炸到深埋工事中的目标是一回事,而且它实在太扰我们的睡眠。
  张立宪嗓子嘎了,可嘎了后话倒多了,这和他把什么东西已经给从心里剔除了有点关系。他现在嘎着嗓子给我们播报:“……基准打完。博福斯七十五,一炮三发放,一零五。榴弹瞬发,引信瞬发,全营一炮两发放……”
  倒是内行,内行到像是他在指挥,只是绔气得可以,他放下了,很多坚挺了多少年地东西也放下了,包括腔调。丧门星使劲把脑袋往铺盖里拱,迷龙掀了铺盖生气。
  丧门星:“定时定点地干啥呀?”
  迷龙:“定时定点的你又不管送饭?!”
  他们还想睡,我们也想。可炮弹群打脑袋上飞过时你睡得着吗?嗖嗖呜呜地在空气中划出断裂,我们好像在火车轮子底下。然后咣咣咚咚地感觉着震动。没人说话了,说话也要被淹没在声浪里。
  麦师傅出现在我们的门口,麦师傅激动地用英语嚷嚷着,全民协助更激动地在他身后跳踉,挥舞着两只手,他们的喊叫全淹在爆炸声中了。然后他俩跑开了。
  不辣:“吵么子?”
  我一边往起里爬一边翻译:“来啦。救世主来啦。”
  我们乌乍乍地往外抢。阿译激动地流着眼泪,也许是炮烟熏的。
  阿译:“救世主来啦。救世主。”
  迷龙:“外国神仙?”
  反正我们莫名其妙地激动着,惟恐落后一步被鬼知道长啥样的救世主抛弃。
  从我们的炮眼里瞧出去,炮弹还在炸,只是已经不像刚才张立宪念念有词的那样全营全连一炮几发放那样有声势,江那边的火炮总是这样的,先猛一个压制,然后再阻断式射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能听见永远压得很低的云层里传来一种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现在最激动的是我们的两个美国佬,为了从炮眼里能看到天空。全民协助已经把脖子拧了过来,而且差不多已经快到爬在地上,可这还是徒劳。麦师傅就更激动啦,他根本是往视野更好地门外冲,我们又对疯子一样地把他抓了回来——否则他就只好一身窟窿地回来了。
  麦师傅:“飞机!飞机!”
  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原来那就是救世主了。我们把全民协助从地上拽了起来,为了能弯到一个能看到天空的角度他已经把自己摔在地上,最激动的麦师傅被死啦死啦死摁回了安全地带。
  死啦死啦:“看得见啦。看……你瞧,声都听见啦。”
  我不知道人怎么能瞧见声音,但听着实是听到了,低沉的。一定是四引擎的大家伙。隆隆地从云层里传来,然后我们终于从炮眼里看到了那些黑森森的身影。堡里翻了天了,为了能多看会这些家伙,我们从一个方向地炮眼跑到另一个炮眼。日军的防空警报凄厉地拉响了,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在逃之夭夭。
  全民协助,往常最易激动的人现在坐在那喃喃自语(英语):“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我拍着他,现在我也有点亢奋着(英语):“不要太悲观嘛。”
  全民协助(英语):“就算他们把山炸平又怎么样呢?首先是山顶上的我们——噗。”他用那么灰飞烟灭的一声来表示我们的终结。
  而我刚明白的不是这个,我大叫起来:“炸平?是轰炸机?不是运输机?!”
  也别问了,天上已经开始投弹了,一连串地小炸弹,炸城市也许管用,但在这连个半埋工事都得拿巴祖卡啃的山地,不知道能起什么作用。全民协助还在爆炸中连声地嘀咕,从上了山后他沉默的时候占绝大多数,开口就像怨妇。
  全民协助(英语):“有什么用?在贝蒂欧礁头炮弹就打了三千吨,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礁岸,只摧毁了三辆坦克……”
  我也不知道贝蒂欧是哪,也不管他了,死啦死啦正向我大叫着“翻译官”。我回了头,麦师傅正在那指手划脚地大叫着母语。
  麦师傅(英语):“空投!空投!阿瑟麦克鲁汉,是上帝派你来这鬼地方的!”
  死啦死啦:“我该揍他吗?他忘了中国话怎么说了。”
  我:“他说空投。”
  死啦死啦便瞧了瞧外边地动静,航空炸弹着实比炮弹来得生猛,只是它瓦解不了包围我们的日军,连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空投炸弹?那我真该揍他了。”
  我:“不是的。既然能轰炸也就能空投。”死啦死啦猛拍了一下脑袋表示开窍,而我却乐观不起来:“不过炸弹投下来日军会躲,物资投下来他们就会和我们一块抢……但是我们可以希望渺茫地活下去了。”
  外边轰轰地在爆炸,最近的一个炸弹就投在已经没了门的堡垒大门外,我们在飞扬地尘土中被尘土淹没。
  麦师傅很激动,他相信他是来救我们的。麦师傅尽了本份。
  虞啸卿用望远镜观察着南天门之顶起的爆尘和更高处那些轰炸机地掠影,它们几乎是飞在一个日军高炮威胁不到的水平高度上的,无惊无险地把炸弹水平投掷下来,炸得山都雾了起来,看起来声势惊人——至少从虞啸卿的角度看声势惊人。
  唐基就乐呵呵地上课:“可见呵,可见现在这个打仗光有陆军还是不行的,还要有空军。”他卩斜着虞啸卿的神情:“岳飞岳鹏举到了今天也没得法,光做个统制也不行,要统制三军才行。长得很啊,长得很。”
  虞啸卿并不喜欢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也确实觉得该有空军,两下一抵,于是只好有些悻悻地沉默,悻悻了一会又有些事情需要发问。
  虞啸卿:“张立宪,美国人今天投弹多少?”
  问完了他就后悔了,因为现在身后并不是他习惯了的张立宪,而是李冰。
  李冰:“十五吨。”
  这个数字是够让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唐基惊一下了:“一次就十五吨?听见没有。大手笔啊。”
  虞啸卿:“十五吨……也做不来什么。”
  唐基:“士气啊,士气。师座,还有从此以后就是美国人直接为你的部署提供支援。”
  是,那对任何一个渴望指挥千军万马的人都是巨大的诱惑,虞啸卿可以说是在享受自近现代以来任何中国军官还未享受过的资源,他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背后的部分,还有现在就听得见的一两山阵地上,从横澜山到祭旗坡,他的官兵们欢声雷动,因为仅从肉眼上看,南天门的日军已经被炸得还不了手了——虽然更可能是藏起来了,用不着还手。
  虞啸卿:“……副师座你再去活动活动,给山上边空投点什么吧。”
  我们看着远去的机群——或者我们更该叫它机组,因为就那么个小编队,卸货似地在一个安全高度上做了安全的水平投弹,它们实际上一直盘旋在云层里——扬长而去,硝烟还未尽,我们的亢奋劲已经过去,我们也已经看见日军从自己的工事里完好无损地出来,十五吨炸弹起的作用也许还比不过迷龙的一挺马克沁。
  这鬼地方。
  于是我们就得像膏药一药,贴在南天门上好死或者赖活下去了。
  死啦死啦在通讯器材旁边,冷漠地回答着来自江那边的问话,看他那样冷漠可真是让人心痛。
  死啦死啦:“是,师座。……别说这,师座。”
  不,我觉得我们更像被拍死了粘在肌肤上的蚊子尸体。
  死啦死啦瞧着那门后来被蛇屁股挪过来挪过去的九二步炮,后来它就一直停在炮眼边了,对着正斜面——它还在随时准备为进攻的虞师提供支援。
  死啦死啦:“把它调过来。”他指了指我们永远洞开的大门:“对那边。”
  我后来就和他一起看着炮口转向,这门炮现在起只为我们的生存服务了。
  我:“我们没人要了。”
  死啦死啦:“我们没牵挂了。我们要无拘无束地为自己活着了。”
  那只是同一状态的两种说法,我苦笑。
  死啦死啦:“旗呢?”
  我:“什么旗?”
  死啦死啦:“团旗。”
  我:“什么团旗?一个炮灰团有屁的团旗?”
  死啦死啦:“得啦。拿出来。”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拿什么出来?”
  死啦死啦就一脸叵测的表情看着我:“得啦。你在意的,一直都很在意的。拿出来拿出来,你一直是个好副官,真高兴有你这么个好副官。”
  被他说着,我忽然很想哭,后来我去抓起我的背包,那东西很小。叠起来就是小小的一块,我把那东西抽出来,摔在他的手上。死啦死啦把它展开了。
  一块焦黑的破布,上边画着一个古拙的无头之人,向天空挥舞着手上的长戈。那来自至今已经不知道覆灭过多少次的川军团,来自一个已经为这场战争捐尽家财的老头捐出的最后一块寿布。
  我们已经被抛弃,以后我们要爱惜被人抛弃的生命了。
  那面旗——我还是干脆说那块破布好了——被我们用竹竿挑着——从树堡里支了出去,它几乎立刻就成了那整个方向日军的的射击目标,步机枪和小炮弹齐下,它也立刻就被打断了。
  这回我们换了铁杆子。支出去,又一阵子地枪炮齐鸣。得,杆子倒没断,可飞来的还有燃烧弹,旗立刻被烧了。
  这回挑出去的是竹内连山的衣服,佩戴着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军衔和勋章,衣服上缝着块我们新找的白布。白布上的无头刑天是死啦死啦画的,跟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拙劣到不要脸的模仿,倒也有了自己家的大气。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哇啦哇啦地喊:“竹内,调皮讶子,你不穿衣服就跑出去啦?快来妈妈这,给你把衣服换换。”
  这回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枪炮齐鸣,竹内把自己的衣服打掉了。
  死啦死啦:“淘气!”
  这回挑出去的是裤子,裤裆给割成开裆了。裤子上缝的白布这回是我的手笔啦。我想就用几根线条来突出原画的写意,意倒是会了,心里没有的神可出不来,于是它更像一个支支楞楞的涂鸦,颇似我的心境。
  死啦死啦:“竹内。我的美国朋友给你推荐一项中国发明,开裆裤,他认为这玩意又卫生又科学,战后可以靠他大赚一笔。我觉得蛮有搞头,打完战了也想给他打打长工。要想算你一份子,就快过来乖乖地换……”
  沉默。沉默之后是枪炮齐鸣。打断了。
  死啦死啦:“坏,坏,坏孩子。”
  东西还没挑出去我们就快笑疯了。这回是竹内的缠腰布,也不用缝白布了,它本来就是白的。阿译在旁边又满意又不满意地扎煞着黑迹淋漓的双手,这回是他画的,工笔得很,并且画蛇添足地把眼睛鼻子眉毛都给加了上去——这已经不合适做旗了,它更像是街头拉的洋片子。
  死啦死啦在喇叭里吵吵:“打吧打吧,反正我有的是。反正你这孩子淘气了点,可倒还爱干净,柜子里存货多得是,我巴不得挨个给你展览。”
  沉默。
  很久的沉默。
  竹内显然不想攻打自己的内裤。
  于是那杆旗一直飘摇到了最后。
  轰隆的一声,我们以为竹内又开火了,然后我们才发现那是雷声。
  我们开始聒噪起来:“下雨啦!”“下雨啦!”——我们手忙脚乱在整个堡垒里找着任何能盛接雨水的器皿。
  雨开始下了,浇淋着那杆后来再也没被动过的炮灰团团旗——它真是太合适我们了。下雨了,我们又可以活下去了。老天爷帮我们比虞啸卿和美国空军加一起还帮得更多。我们要爱惜自己的小命了。
  堡里的日子是昏昏欲睡的,因为雨一下就是很久,因为淅淅加沥沥的雨声,因为饥饿,因为无所事事的等待,因为阵发的血腥的搏杀后者就是我们无聊岁月中能杀死人的神经痉挛。
  我们抱着枪,连从一层到个二层都抱着枪,枪像是长在我们身上的皮癣、烂裆和臭虫虱子,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从二层到一层小个便的时候日军会不会也痉挛一下子,猛地打来。
  阿译在写日记,他写日记的样子真讨厌,茫茫然地望着空,忽然咬咬笔头子,然后抽抽似地写下几个字——而我一向认为咬笔头子这种事是某些写不出东西的家伙在相机面前做出的表演。唉,他和死啦死啦一样在偷窃,只不过偷得远没有我们那位团长有趣。
  除去等死找死挨饿挨渴。南天门上的日子真是很难打发,有时酷热饥渴恶臭和绝望混在一起,你就想日本鬼子日本爷爷,再冲过来一次吧,你甚至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如果他们现在冲来,你就先向他们投降再决一死战,或者死了之后再投降,可他们永远不在你想他们来时来。
  阿译在写日记,不咬笔头子了。进入了,不做表演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很羡慕阿译。因为他一直记日记,他有事做。我肯定他没什么可记地,不是小瞧他的精神世界,而是他永远有别人会偷看他日记的疑心,于是尽记些别人只管看去的话。
  阿译起身了,先把本合上。狐疑地扫视,没人在看他,再把本收入包里。后来他走开了,鬼知道他要去忙什么。
  阿译进入了侧室,不辣使了个眼色,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向阿译的包。
  这倒也没错,我们正在偷看。
  我们挤在一起,翻开阿译的日记,连张立宪、何书光这样的家伙也挤着,尊严不再。我们翻开阿译的日记如同翻开一幅春宫,急切得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也是,平时这玩意倒找也不想看啊,可现在能做什么呢?
  我给众人念。必须考虑到我们中间多一半的人是把一字当扁担的。
  我:“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一天。空投来了,但是大部分投给日本鬼子了。美国人说,空投场太小,可我们命也就能换出那么小片空地了。而且最多维持几分钟。”
  张立宪就文绉绉地。尽管半张毁掉的脸让他的文绉绉有些狰狞:“不是大部分,是百分之九十八。我数过了。投下五十个箱子,我们才抢到一箱。”
  我挥着手让他不要打岔:“……我们抢到一箱卡宾枪弹,可我们只有一枝好用的卡宾枪。这下好啦,卡宾枪手有了一箱子弹——不辣,他眼红你了。”
  不辣就在我们周转蹦着,我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回事,腿上伤了后比以前蹦得更欢,难道他很喜欢一条腿的趣味?
  我:“不辣,你坐下好吗?做伤员也是要有涵养的?”
  丧门星:“那个东西能吃吗?”
  我:“你越来越像克虏伯了。”我不理他了,我继续:“柯林斯骂我们不保养我们的枪。我提醒他,是用得太狠,我们一直保养。柯林斯哭了。”
  何书光冲在炮眼边瞪眼等飞机的麦师傅嚷嚷:“麦师傅,不是你提醒地吗?”
  麦师傅阴郁地看我们一眼,他又回了头,但飞机并未在天穹出现。
  我:“全民协助,你再哭一个。”
  全民协助坐得离我们远远的,在研究自己的汗毛,他看我们一眼,然后就哭了——绝非表演。我们起着哄回到阿译的日记上。
  我:“……因为抢这个箱子我们死了两个人……死了谁来着?”
  迷龙:“忘了。——准是特务营的。”
  何书光:“肯定是炮灰团的。”
  我:“肯定是新兵。”
  张立宪也聪明地和我一起息事宁人:“嗯,不记得了,肯定是新兵。”
  我:“……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二天,昨晚日军偷袭,死了六个。我们死一伤二。早上何杰自杀了,他们叫何杰做泥蛋,泥蛋就是何杰。”
  何书光挠着头:“原来泥蛋跟我是本家啊?”
  我:“……何杰自杀了,因为知道没有药。我们还是没有药。”
  我吁了口气,我沉默,我们都在沉默,我们想着何杰自杀的那个早上。
  死啦死啦,黑着脸,站在我们休息的房间,他站在泥蛋的那堆铺盖旁边,铺盖下盖着泥蛋的尸体,渗着血,铺盖上有一个洞,是子弹穿透了泥蛋之后再穿出来地。
  我们被死啦死啦命令挨个上去看,每人必须看足五秒。
  阿译小声地抗议:“……不要了吧?”
  死啦死啦:“一定要的!你给我上来,看好!这是迄今为止死得最一文不值的一个!”
  丧门星:“……他不想拖累我们。”
  死啦死啦:“拖累谁?是自己拖不起?你们现在为谁打仗?为虞啸卿?”
  他立刻看着何书光,何书光没说什么,没抗议,没喊虞啸卿万岁。
  死啦死啦:“谁也别这么说,谁这么说我担心虞师座在那边折寿死掉!现在他不能死,跟你们一样,他还有用!为谁守的?为你们自己!为谁也守不住的!为七姑四婆九姨六奶都守不住!是为你们自己!”
  他掀开了铺盖,离很近看着泥蛋的脸,铺盖下的泥蛋不好看,死了,没死时就已经溃烂了,这从死啦死啦强忍的表情上就看得出来。
  死啦死啦猛地把铺盖给盖上了:“为自己!”
  然后他出去了,我们在屋里沉默。
  我肯定一件事,他没敬死者,但再也不会有伤兵自杀。
  我还在接着碴念:“……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四天,麦师傅……麦师傅,林督导也偷着叫你麦师傅嗳!”
  麦师傅,望穿秋水望飞机的一尊雕塑,雕塑回过头来:“麦你们的癞皮狗。”
  我呵呵乐着:“……麦你们的癞皮狗这回炮火指挥得非常卓越,往下的轰炸机也很卓越……除了卓越他没别的词吗?……总之在我昨晚的祷告之后,今天是最幸运的一天……原来他也出力啦?”
  迷龙:“他祷告啥玩意?他信啥呀?黄大仙?”
  丧门星:“不辣,他信什么?上帝?”
  不辣:“不晓得不晓得。原来多亏了他啊?迷龙,你也祷一个吧。”
  迷龙:“我捣死你啊。”
  麦师傅:“无信仰者。”
  我们又起哄他的评断,哄完了我接着念:“……后来分食物时迷龙哭了……迷龙,哭啦?”
  迷龙:“哭啥玩意啊?我是被那喝尿的机枪熏坏啦。”
  何书光:“哭啦,哭啦,哈哈,死东北佬。”
  迷龙:“哭你个毛驴犊子。”
  我:“你哭个阉驴犊子。
  张立宪:“得啦得啦,哭的是阿译这个王八犊子。”
  丧门星:“嗯!”
  迷龙掉头看着丧门星:“嗯,你嗯得我后脖梗子快炸了。嗯这个词,豆饼常说。”
  我拍打那颗莽脑袋,让他不要打碴:“……我们现在有了一些药,团座把口粮分了分,亏了我们十四天里又死了六十一个人,才能挣到现在。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祷告上苍,我知道的所有从没信过的神灵,耶和华、耶稣、三清、如来佛、真主、观音,尤其是我死在日军枪下的父亲,保佑他们,帮他们,他们每一个都死得比你伟大……”
  我们沉默,我还在那念念有词:“……降龙伏虎,关圣大帝,齐天大圣,五百阿罗,土地公公,茅厕婆婆……”
  不辣:“你装什么呀?”
  丧门星:“你哭什么?”
  其实我不算哭,只是眼边有那么两行。
  张立宪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势用衣袖擦擦眼睛:“……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六天,又很久没下雨了,我们又快渴死了……”
  于是我指着外边正在下的雨,它根本已经从大门外流了进来,于是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
  我低了头继续地念。
  我们偷看阿译的日记,以那小子拘谨不安的古怪眼神游历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天。他苍凉着,沉默不语,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力图在这个并没什么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图把发生的荒诞事情整理成线。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钢筋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如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在其中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一些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只不过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
  阿译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了我们又濒临告绝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嗽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
  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手笔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我们都认为竹内还有脸的话,就该自杀。我们让他的指挥中枢陷入半瘫痪,我们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让整个南天门的日军必须像老鼠一样生活一代价是我们更像老鼠,我想他们也快疯了。
  然后死啦死啦哭腔哭调地开始吵吵:“东岸的弟兄们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边当的打过来一炮,在日军的正斜阵地上开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以为回应。
  上得山来死啦死啦就没再向江那边说一句软话,该说的来前早已说尽。便不再说。于是阿译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阿译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
  我还在念着:“……不辣的腿让我想起孟烦了的腿。不,比那个更糟糕。”
  于是我也斜着不辣,丫还在蹦还在蹦,活跃得不得了,好像坐下来一会他那条瘸腿就会从身上分离了。
  我:“不辣,你啥意思啊?不是痛得坐不住吧?”
  不辣:“不是啊不是啊。”
  迷龙:“上!”
  发一声喊,大家便猛扑。不辣一个死瘸子当得住这么多如狼似虎,迅雷不及掩耳便被扒掉了裤子。我们看着他的腿。我们脸上露出一种看着泥蛋尸体时才有的表情。
  不辣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有办法没得?有办法没得?”
  丧门星:“没得。”
  张立宪:“至少你那整条腿是没得了。”
  迷龙:“开什么玩笑?”
  我:“……我们还没死,是我们在和老天爷开玩笑。”
  何书光:“我说弟兄们,何书光有句话,我应该不是最后一个死的,我托最后死那位做件事,你死地时候把这鬼地方给老子们炸塌。”
  不辣:“我们没得那么多炸药。”
  何书光:“……这倒也是。”
  我们又有些郁郁。丧门星见机得快。开始猛然地又喷嚏又咳嗽,因为阿译从侧室里出来了,而他的日记本还抓在我的手上。
  张立宪:“林副团长,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有张让人信任的脸真是好事,尽管现在就剩半张。阿译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并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什么事?”
  张立宪就在那支吾:“……好像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阿译几乎是热切地:“我要是能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我们都做完了,本从我手上传到迷龙手上,从迷龙手上传到不辣手上,我们都没动窝。可本已经回到阿译的包里了。
  张立宪:“好像没有事。哦,本来就没有事。”——他摊摊手走开了,留个下阿译又困惑又失落地站在那,后来这只小羔羊走入我们这群狼和狈之间,看了看他的包。又狐疑地看了看我们,细心他是有的,他看得出包被人动过了。
  不辣咣一下子躺下去,把那只包做了枕头——我真奇怪一个腿都要烂没了的人还能如此矫健:“啊哟,腿痛死了。再借你的包包躺躺。”
  阿译便释然了:“躺吧,躺吧。没事的。”
  迷龙就一副得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林督导。我想看你老在写啥玩意。成不成?”
  阿译就非常正式地告之:“不行。还有,别再叫我督导了。这里没有督导。”
  我:“看什么看?你又不识字。”
  阿译:“孟烦了,这样不好,因为不管识不识字,到了这个地方,都是管不得用的。”
  他一脸的忧郁和又有感悟,他总是这样,我们实在熬不过了,哄堂大笑起来。阿译惊讶到有些惊恐地对我们睐着眼睛,纸要包不住火了,但是麦师傅很帮忙,麦师傅大叫起来。
  麦师傅:“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从哪里扎出来的,感觉丫总能嗖地一下钻到需要他出现的地方。
  死啦死啦:“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们钻到了属于各自的枪眼面前,准备好了各自的武器。东岸的火炮已经开始弹幕射击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场。
  今天的弹幕射击打得非常准,它炸起的泥水把我们都溅得一脸泥。
  云层里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家伙在飞临,然后将会是炸弹落下,为空投场做最后一次清理,顺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轰炸,然后就会是运输机来临,投下我们生存所系的物资——最后将是我们冲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圆的空地,为每一个准确投中了靶心的箱子和周遭环伺的日军做一番搏杀。
  日军了无动静。他们早学乖了。面临空地的双重打击时绝不露头,反正等我们去抢物资时射击和轰炸就都得停下来。
  麦师傅:“GOOD!VERYGOOD!很好!太好啦!”
  我们被瀑布一样铺过来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兴变成一个泥人。
  麦师傅今天很高兴,火力支援从没这么准过,空投的衔接从没这么紧过,以往总因松散让日军缓过气来,把空投场变成了射杀场——这归功于他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经废掉了睡眠,他用来跟东岸所有两腿哺乳类生物磨嘴皮求情哭嚎骂人的时间比我们所有人加一块还多。我们预感到今天不会白过,阿译的日记会记上这么一笔:今天大有斩获。
  我注意到了阿译又低着头,把双手抱在了在胸前的拳。他闭着眼,亲着自己的拳头在念着成串的神仙。
  然后箱子拖着降落伞。通通地开始落下来了,跟以往一样,大部分落进了空投场之上,在这样云雾缭绕的山峦,又是战争环境,把物资投入山尖的这点空投场不是易事。我们也司空见惯,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们头上——然后最大的一个,我们见所未见最大的一个,足有齐腰高,通地一声,泥水飞溅,它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场的中间。
  麦师傅已经激动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脸,哭没哭也没谁看得见,只是我们明确地肯定他已经哆嗦了。并且现在他在最激动时总把中文和英文一块混用:“MYGODMYGODMY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这样毫无断句地嘀咕和叫喊着,已经完全失语了,泥巴和眼泪和水顺着他久没修理的胡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动,最值得激动的时候他总是不激动,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们该沿着外壕从两翼接近那个救命的箱子,“机枪!”他嚷嚷着,在他嚷嚷之前迷龙他们的几挺机枪已经对着林子里晃动地人影开始速射压制了。
  我们冲了出去,我们现在倒默契了,倒杀气腾腾了,因为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经被枪林弹雨淘汰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里。壕沟便成了泥坑,二十四天来日军扔在壕沟里的尸体从没收过。
  我们双方都绝无能让对方收尸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尸坑。我们在泥水和尸体中深脚浅脚地穿行,凭借一条壕沟尽可能接近空地中间的那个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尸体。
  林里射来的子弹打在壕沟边沿,但日军一时没有再大的动静,我们连汤带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盖,日军对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似乎也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做太有力的反击,那就算被我们压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个手榴弹投了出去:“抢吧。小心点。”
  玩命的时候到了,我们跳出了壕沟,还得顺手把跟着我们跑出来的麦师傅推回沟里——最好不要尝试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对林子里多我们多少倍的敌军射击了,那叫找死——我们连枪都反背了,玩了命地冲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着,往我们的侧面一个接一个地投弹,把泥浆炸溅得竖得和墙一样。堡里地几挺重机枪也打得一忽儿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来换这箱子的也许就又要多几条人命,但真是走了好运,我们的手搭到箱子上时也没倒一个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结实,硬得在心里实在。
  我们开始拖着箱子在泥水里逃回自己的窝。死啦死啦的手榴弹早扔光了,现在是靠着张立宪拿掷弹筒在堡门前速射掩护,迷龙的机枪稍稀疏了一下,林子里地机枪火力立刻在我们周围弹跳。
  麦师傅拿着枪在壕沟里对着那个机枪点一通乱射,指望能够能给它压下去一些,现在壕沟里就他一人了。我们永远得把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与他的国籍无关,他是我们从火力支援到物资空投的唯一所藉。
  麦师傅大喊大叫,他很安全,日军的机枪还没功夫关照一个严严实实捂在壕沟里的人:“小心!放低你们的屁股!”
  我们一边拖着箱子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开枪这种琐碎事全交给迷龙和张立宪这帮子支援火力了,带着东西逃命是我们现在的大事。我还一边忙着向麦师傅挥动拳头。
  在我们这趟忙乱和狼狈中没能看到的是麦师傅身后的几具死尸爬了起来,他们和死人一样沾染着泥污和血污,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那又是日军的设计了,派几个不要命的事先伏在战死的同伴身边,尸体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麦师傅还在当当地忙于射击时,一个刺刀柄猛击了他的后脑,然后他们把他翻过来好在心口补上一刀。
  翻过来——翻过来以后就发现这并非一个中国人。
  我们把箱子拖到树堡旁边时就瘫了,那样在枪林弹雨的泥浆地里拖一个半人高的家伙,真还不如一次拖八辆板车,但它立刻就被那些做掩护射击的家伙拥了进去。“太顺啦。今天刮顺风啦!”我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把那个箱子拥进了房子正中间放下,那是个金属玩意。一切为了防撞设计,连锁都是死头地,要用撬棍撬。我们瞪着那个大家伙,眼里闪着饥饿的光泽。
  如果这里边是食物,我们就还能活个二十天,那就长得像一辈子。如果是药,也许连死人都能医活了,如果是子弹……唉,管它是什么吧,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
  张立宪:“棍子!撬棍子!”
  迷龙:“我来!洒家来!哈哈!”
  他乐呵呵扛着根铁棍子就蹿过来,我们拍着打着他,给他让着道。
  死啦死啦:“麦师傅呢?麦师傅?”没人理他,他就索性蹦到了箱子上:“把麦师傅找来!这箱子要不是他开你们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我们消停了,如果蠢蠢欲动也算消停的话。死啦死啦从箱子上跳下来。
  死啦死啦:“等着!不准开!——谁跟我去?”
  没人跟他去。连刚才在外边打火力的家伙也蹭边溜缝地走,怕的不是死,是怕看不到开箱子。死啦死啦冲我们竖了个小指头,连踢带拽地弄走了几个倒霉的。
  我们围箱子发着呆,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但欲望也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何书光:“这也太熬人了。”
  丧门星:“我宁可去熬日本鬼子的炮弹。”
  我:“全民协助啊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正比我们更没出息地瞪着箱子卖呆,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
  我(英语):“你也有开箱权啊。”
  我觉得美国人是要很丰富的营养来养的,到现在这种营养奇缺的时候全民协助的脑袋就更慢:“我?有吗?”
  我(英语):“当然有当然有。你也在联络飞机和大炮啊。”
  全民协助:“我只是帮助他。”
  我:“NO!NO!”
  迷龙:“OK!OK!”
  我也不知道那帮傻子怎么就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大概是已经饿得通灵了,七嘴八舌地“YES!”“太有啦太有啦”“开吧开吧”不绝于耳,可怜的全民协助如被催眠。撬棍子不知道怎么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罪恶的毛手,把撬棍楔进了锁头的合缝。
  我们不用再推波助澜了。全民协助从伸出手地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们眼光光地瞪着,看他犯罪。
  “鬼子!上来了!”死啦死啦叫嚣着冲了进来,跑在他前边的是几个被他抓了差的倒霉蛋。地上本来就湿湿地打滑,全民协助又是最容易被这种动静惊吓到的人,一个出溜滑便压在了撬棍上,崩得个箱盖轰然开启。
  于是我们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还来得及看见箱子里盛的什么,张立宪甚至过去伸手抓了几只,他放开手,那白乎乎地玩意在地上蹦跳,于是验证了我们的难以置信。
  美国人的物资实在是太丰富,我们总是发梦也想不到他们都给他的兵提供些什么,之前抢到的物资里离谱的东西不是没有,报纸、口香糖、避孕套、电影海报、诸如此类,但还从来没离谱到眼下这地步,满满一箱子……乒乓球。
  死啦死啦:“布防!”
  他对我们这帮子泥雕木塑们喊着,他的眼睛也从箱子里那么掠了一下,但跟没看见一样。
  我们开始布防,每次面对未知地攻势时我们都很迷茫,但从来没象这次这样迷茫。
  每次日军攻击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过来,这回不一样,这回他们的几个活动碉堡先就了位开始移动,然后步炮和重机枪在后边跟着阵列移动,这样地进攻自然是比步行还要慢的速度。我们瞪着那一条就着森林边沿在雨雾中缓慢移动的线形,后来它收拢了,成了一个槌形,我们瞧着那个槌头,槌头是一辆推车,被两个活动碉堡保护着,那车没法不显眼,因为车上绑了一个原木钉的十字架,麦师傅被绑在架上。
  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很沮丧,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从他手上把望远镜拿了过来,于是我看见一个双腿已经被打断的麦师傅,嘴里堵着一块布,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我们一样是浑身泥水的落汤鸡,但我仍清晰地看见他的涕泪横流,因为他已经痛苦得面部都已经扭曲——然后我发现他不是被绑着,而是被钉着。
  当我们再看见麦师傅的时候,他已经被拷问过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一天数次的鏖战下来,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于是他被派了最后的用途——用来做攻破我们的撞城槌。”
  槌缓慢地向我们压近来,慢得我们的敌人像在给我们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们在泥地里拔足时甚至不会溅湿自己的裤腿,枪拿在手上,但并没开,上着刺刀,向我们显示着他们有再来一次白进红出的勇气。
  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我们也开始开枪,冲锋枪和机枪都放弃了,我们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枪,砰的又是一枪,连张立宪、何书光和迷龙也在这样砰砰着,瞄很久,然后开一枪。尽管麦师傅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信号,但是我们绊住了,没人愿意用自动火力把他和日军一起送去他现在很想去的那个世界。
  在这样的地方熬了这么久,瞎子也要熬成神枪手了,死啦死啦那一脸等死的冷静也让我们手稳了许多,于是一向是日军的枪准得要命,今回拧转了,我们打得几乎是弹弹着肉,日军沉默地倒下,沉默地开枪,沉默地前行,我们沉默地射击,在对射中沉默地倒下,沉默地装上刺刀。
  当我们已经开始上刺刀的时候,每个人便没有望远镜也已经看得清麦师傅了。
  全民协助开始急促地喘息和嘀咕起来,“NONONONONO……”,他这样无意义地嘟囔着,把拳头塞在嘴里,把脑袋完全扎在掩蔽物之下,投入了他的啜泣。我们不能象他那样姿意,我们上好了刺刀,死啦死啦在检查着他的几把短枪,没刺刀的人把砍刀、日本战刀、铁棍、钢筋甚至砖块放在自己的射击位置旁边,我们是木然而非英勇地在我们将死的地方等待。“来吧,都死了吧”,我们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心里是一片空白。
  槌头歇止了,停了下来,和我们对峙着,但更像一条顾盼着自己尾巴的怪蛇。
  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这群炮灰到底给南天门造成多大冲击,后来打扫战场时发现整小队建制的守军是被铐在战壕里的,我不知道这是竹内的强制还是所谓的武士精神,我只看见他们停滞了,犹豫了,蔫了,后退了。
  日军在雨中开始撤回,没转身,枪口仍对着我们,但是像他们来时一样缓慢地撤退。
  死啦死啦的声音在雨雾中飘浮,没愤怒,没激昂,全无他往日的叫嚣。只是在平平淡淡陈述一件事实:“好像以前的一百多次一样,这次你还是打不下来。我们拿喷火器和火箭筒,你们打不下来,拿步枪,你打不下来,拿枪刺和砍刀,你打不下来,我们拿牙咬,你都打不下来。”
  我只是在看着麦师傅,麦师傅离我们近了。又离我们远了,麦师傅停下了。不是他要停下的,是日本人停下了,他们停在我们的步枪射程之外,两个活动的钢制碉堡拦在他的身前,一张桌子搬了过来。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布卷被扔在桌上展开。砍的片的锯的剔的……我瞧着那整套也许疤丁用于解牛的刀具,不,没哪头牛要分割得这么精细的,它只能是刑具。
  张立宪:“……他们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剐了他。”
  我们沉默,我推全民协助,全民协助猛力地摇着头,他就没抬过头。
  麦师傅眼泪汪汪地向着天,雨淋在他的脸上,看来日军是到死都不打算让他出一声了。
  麦师傅像耶稣,他长得一点不像耶稣。可每个好人死时都像耶稣。麦师傅要死了,可即使他像耶稣一样被钉着,我们还在奢望他能被送进战俘营。谁都知道,战争快结束了,谁也不该在这时候死去——尤其麦师傅这样的好人。
  死啦死啦:“会操炮吗?”
  他瞪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摇头,然后我明白是要我翻译,我向全民协助翻译。
  全民协助:“NO……NO。”
  死啦死啦:“帮帮我——帮帮他。”
  我不确定全民协助是否听懂他的话,但死啦死啦的表情里总是能同时放下强迫和安慰。全民协助又一回开始做无助的啜泣,那门九二步炮本来就对着门口,现在已经被我们推了过来。
  我对着全民协助地耳朵根吼(英语):“帮你自己!”
  全民协助哭泣。哆嗦。操炮装弹——我不知道人怎么能同时做到这三件事情,但他是个技能娴熟的军械士。尽管声称从不对人开枪。
  日军已经在麦师傅身上下了第一刀,同时扯掉了他嘴上塞的布,那是为了让我们都听到他的惨叫,于是我们听见一句我们熟得连做梦都能说出来的骂人话从雨雾中传来。
  麦师傅:“你妈拉个巴子!”
  如果不是全民协助,我们几乎就要想笑,全民协助在哭泣,在哆嗦,在校炮,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哆嗦着校炮,但他就是抖得像外边雨水浇淋的草叶。
  死啦死啦贴着全民协助地耳根子大叫:“好了没有?!”
  第二刀已割下去了,第二刀会让日军满意的,第二刀的时候麦师傅开始惨叫。
  全民协助捂着耳朵把自己团在炮轮子下了:“NO!NO!”
  我从瞄准具里看了一眼:“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尽他最快的速度拉动了炮栓,轰的一声,炮的后座把他都撞翻了,那发七十毫米炮弹穿飞了雨雾,全民协助哆嗦归哆嗦,瞄得是着实不含糊,什么都没有了,那辆车没有了,麦师傅没有了,一个钢铁的王八壳子在空中翻飞。
  我陪着全民协助坐在角落,因为我是能用他的母语和他交流的人,其他的人各有各忙,我们尽力让这固守地岁月回到平常,其实用不着尽力,凭本能我们也能让它回到平常。
  全民协助已经不再哆嗦了,他现在改成了发傻。
  全民协助(英语):“我恨那个人。”
  我(英语):“哪个人?”
  全民协助(英语):“在箱子里装满了乒乓球的人。”
  我只好苦笑(英语):“我用了小半辈子来学习荒唐。”
  全民协助(英语):“你去过堆放物资的地方吗?”他也不看我的摇头:“那里就像一座山,很多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晃,脸上写着与我无关。对啦,我就是那个会把乒乓球装进箱子里的人。”
  我(英语):“别说啦。别说啦。”
  全民协助(英语):“他是惟恐别人把乒乓球装错箱的人——他很讨厌。”
  然后他就又开始哭,哭得好像世界上他最亲爱的人去了。
  我发了会呆(英语):“麦师傅是个好人,他来自密执安州。”
  全民协助(英语):“什么?”
  我(英语):“麦师傅的墓碑。我给他想的墓碑。”
  全民协助没说话,他的沉默我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们没天真到忽略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有与我们不同的国家意志,但像麦师傅和全民协助这样比我们离家更远而来地,他们确确实实就是好人——后来我又想起很多的好人,在我后来的一生中一直相信世界上充满好人。好人就是平平静静和你一起生活在世界上的其他人。
  麦师傅后来确实拥有一块小墓碑,在个比中国人战死之地更便于吊唁的地方。七十七岁那年我发现马萨诸塞州的阿尔杰·柯林斯也曾来过,七十七岁的我对着个一生再未谋面的家伙微笑:全民协助是个贱人,他一辈子也没改掉他的恶习,他仍然热爱涂鸦,即使那是他的热爱,即使是来到中国。
  我们把那口箱子抬离主堡,因为它在这里很碍事,因为我们一看见它就立刻会想起什么。
  我们后来把麦师傅放在我们停尸的地方——我们放下了那箱乒乓球,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麦师傅和麦师傅在这世上曾寄居过的肉体。
  我们放下了那口箱子。放在已经横三层竖三层码成了垛地尸体旁边,那都是我们曾经的袍泽——不。永远的袍泽。
  炮弹在炸着,子弹在飞着,狗肉嘴上叼着什么,瘸着拐着在战壕里穿行,有时它跃出壕,有时又蹿入壕里。身边的那些失近弹几乎不形成干扰。
  麦师傅的死是给我那团长的最大打击,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援,至少在全民协助能够接手之前。这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真该好好看看狗肉,它穿行炮火为我们叼来野物时,就像瘸着的黑色闪电,子弹根本碰不到它,或许日军也热爱这样通灵的生物,刻意错开了枪口。
  狗肉几乎是在用战术动作在向树堡接近,而且它的战术动作远比我们标准。
  我们呆在主堡里。仍守着自己的枪,但已经都饿得没力气了,蹿进来的狗肉让守着门的张立宪挣扎起来,没有什么可惊喜的,他从狗肉嘴上拿下一只山鼠——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拍着狗肉。一边看着那只山鼠发呆。
  何书光:“没办法,山都被人掏空了,你还当它能给叼回头整猪不成?”
  丧门星:“日本人也在挖野菜了。我看见的。”
  迷龙:“我也想挖。他有种别开枪啊。”
  都没力气说话,不辣过来,把山鼠拿了,丫比出够放个整人进去洗澡的锅子:“要得。我给你们煮这么大的一锅汤。”
  他蹦着去了。他是我们中间唯一还能蹦的一个。也许是一条腿使劲反倒让他节省了力气?我瞧着他做如此的胡思乱想。在我饿得发晕的视野里,不辣模糊一团。倒像是飘着地,但实在是连我的视线都饿成了在飘着的。
  后来我飘着的视线一下落实了,我瞧见死啦死啦,他现在的表情严肃认真得有点象……阿译,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狗肉,他平时一心血来潮也跟狗肉亲热,不过那种亲热更像我们彼此间踢一脚踹一脚,现在他温柔得不行,打个比方就像我吃饱了撑的去摸迷龙的脸。
  张立宪嘴上也在那不干不净地,他们几个现在和我们越来越一样了:“团座,别麻我了,狗肉是公的。”
  死啦死啦回答得很怪,主要是表情怪:“不是公的。和你们一样,男的。和你们一样,是汉子。”
  然后他把狗肉带走了,本来我是想在昏昏沉沉浸于的饥饿中睡着的,现在我睡不着了。
  死啦死啦进来,狗肉不用他带,狗肉自己进来,这是我们当日冲上来便回不去的那个楼梯间,因再回不去而再也没有用过,它就空着。
  死啦死啦坐下了,拔出了虞啸卿给的那枝柯尔特,放在手边。他看着狗肉,没说话,狗肉自己过来。狗肉是条明白人心情的狗,通常它置之不理,但它闻得到绝望的味道——比如说现在。
  狗肉蹭着他,他抚摸着狗肉脏污的皮毛。拿脑袋贴着狗肉的脑袋,后来他把狗肉的头搬开了,拿起枪,对着狗肉地额头——狗肉安静地看着他,像在它和它的朋友之间并没有一个枪口存在。
  死啦死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放下了枪,拿手捂着嘴无声地啜泣了会,然后他拔出了刀,他先抱了抱狗肉,然后拿刀尖对准了狗肉的颈根。一下子他扔了刀,他又崩溃了。
  死啦死啦:“……不行的。狗肉。谁给你起了这么个该死的名字?……你冲锋在前,可这不是你的地方……不行的……”
  狗肉拿脑袋拱他,一个刀下的生物安慰着它的刽子手。
  死啦死啦:“……你自己挑?枪?不不,你不喜欢枪,你就是被枪伤到的……刀?好,就是刀……”他又拿起了刀。刀柄上大概是有触动他泪腺的开关,他又哭了:“……刀。”
  “王八蛋!”我站在门口,把小眼瞪成了豹眼,我戟指着他大叫,我身后有整帮的人,迷龙不辣丧门星阿译张立宪何书光,每一个人都一样地愤怒。
  迷龙:“削他个王八犊子!”
  我们蜂拥而上,饿没力气了,愤怒就是力气,早习惯了。我们拳脚交加,我和阿译把狗肉从他那双罪恶之手上拉开,拥到一个我们觉得安全的地方。那帮子玩意根本是对我那团长拳脚交加,在杀戮中过了几十天的人手上哪还有什么轻重?只要不开枪就觉得什么都是轻的。
  张立宪何书光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这通拳脚挥舞,和拳头脚跟下那个抱着头护住自己的团长——他们眼中的英雄。大概他们在想要是他们这样打虞啸卿,天已经塌下,水已经倒流吧?
  我:“住手!住手!”
  住了一下子,我颠过去,看了眼那家伙的鼻青脸肿,他现在可怜巴巴。濒临崩溃。也许在人背后已经崩溃过好多次,只是连我都没让看见。我很想说点什么。最后觉得诉诸行动比较好一点,于是我同情地看着他,在莫名其妙中一个大嘴巴子扇了过去,“整死他!”
  于是又一轮,叮当二五,他沉默地护着自己挨着拳脚,终于丧门星觉得不大好了,一边搪开我们,一边还给那家伙几脚:“算啦!算啦!好啦!”
  于是我们悻悻的,转身向了门口,每个人的悻悻和愤怒都不仅仅是为了这家伙居然异想天开到狗肉可能是我们盘子里的一道菜,是积压已久的,我保证。
  那家伙涕泪滂沱地发作,不壮烈,倒像个求老婆留在身边的无种贱人:“我错啦!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呀!”他爬起来,跪在我们面前,那真是贱得让我们头发要竖起来,我们从没想过要他向我们下跪:“能做不能做,你们早做完了!我早就没脸让你们再做什么了!我说要让你们回家的!回家!回家!你们怎么喊的?现在拿什么回去?找个赶尸佬给赶回去吗?”他又嚎啕起来:“那也得先凑个整啊!”
  迷龙:“揍得他还挺舒服的。”
  我:“照他的说法办呗,这样人一定是欠揍了,该揍。”
  迷龙就又吼一声:“再揍!”
  我们哄哄地又揍,狗肉开始发作了,在它的狗眼里已经不大清楚这是善意抑或恶意了,而它发作时十个阿译怕也拉不住它。狗肉冲撞过来,一头便把个独木难支的不辣撞翻在地,然后夹在我们和它的朋友中间,它对我们吠叫着,狗肉咬人时是绝不叫的,但这回它边叫边咬了我。我甩着被咬了地手大骂着退开,众人们也都退了,惹不起。
  我:“……别再动歪脑筋了。狗肉要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那我们……你我也都可以放在盘子里端上来。”
  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头,难看地啜泣。
  我们安静地出去,把他和狗肉留在这里。
  死啦死啦,打着晃,不成人样,但仍然很人模狗样地在检查我们的武器、设防、除疫、诸如此类的一切,人不要脸也许是个好事,现在看不出来任何他方才如丧考妣的痕迹,于是他连吃我们打的肿痕都没有消,便又是散散漫漫地威严着,叫我们这些心里没底的看了心里变得熨贴。
  最重要的是狗肉还在他身边,跟着,瘸着,看着人世间的无聊事,这样好,这样就好。
  然后他一如往昔去做他该做的事,设他该设的防,分配其实已经接近为零的物资,打他必须打的气。我们装着不知道他已经崩溃了,装着不知道他从心里面已经开始碎裂了,一点点的成渣成片成屑成灰。
  月亮很好,这地方的月亮,如果它有心好看一点,那就是天下第一的好,跟我们呆的房间一样,只要死啦死啦不去拿那个连接着喇叭的话筒,它也许就是南天门上最安静的地方。
  死啦死啦坐在那,狗肉趴着。我想它也没力气了。我现在真不知道它是个人还是条狗,它叼回来的那些巴掌拳头大的小猎物也都给我们了,动物不该做这种事的,人都难得做。我在研究他脸上的青肿,我知道哪块是谁打的,哪块又是谁打的,可我就是不告诉他。
  “真他娘的对不住你们。”他一边摸着自己都快被打松动了的下巴,一边如是说。
  我:“贱人。”
  他给我一个破碎的微笑:“这些天总想起那个背书架子的小书虫子,还有那个胖和尚……把他们放到这里,又会怎样?”
  我:“……早死啦,成土成灰啦。你跟他们去吧。别管我们别管我们。”
  死啦死啦:“那当然是不会的,要会,当时也就不跟你们回来了。”
  我:“跟我们?我以为是你把我们领回来的呢。”
  死啦死啦就促狭地笑:“有个道理,虞啸卿他永远不明白。谁领着谁,这是人上人要一直想到死的问题,不想他就完了。”
  我:“是我们要完了。”
  死啦死啦:“打完仗有去处吗?”
  我:“对就要死的人来说,这场仗没得完的。仗再短,也比他的命长。”
  死啦死啦:“不要想那些嘛。你跟着我,这么想,我们现在在祭旗坡的泥坑里窝着呢,耗时间,把这场战耗完。”他催眠大师一样在我面前转动他的手指头:“仗就要打完啦,已经打完啦……你又要成个小市侩啦,看见蛇屁股杀猪,你个小读书人,你都要吓得尿裤裆。”
  那真是让人神往啊,我心甘情愿领受着他并不灵光的催眠:“那多好。”
  死啦死啦:“那多好。”
  我:“我……如果到最后我孟烦了还没被打成渣,我就和小醉成家。我能让她过好的,在南天门上呆过了二十八天的人有这本事。我能养活我自个的,还有爹妈和她,大不了去给美国人做翻译嘛——我知道这仗一打完,美国人就一定会稀里哗啦地在中国做生意的,每个人的中文都说得像全民协助那么烂,所以我是很抢手的,嗯哼,我是抢手货。”
  死啦死啦几乎是嫉妒地看着我:“小醉就是那只小鸡?你家小鸡?”
  我:“小鸡就小鸡。哈哈,四川佬惨啦,他啥也落不着啦——不过我会当他是朋友。”
  死啦死啦:“是不是朋友是要走着瞧的事情。”
  我:“你酸酸的。你醋溜溜的。嘿嘿,我知道啦,你一技之长也没有,你只好再接碴儿招摇撞骗。”
  死啦死啦便忧郁地叹了口气:“是啊,本来说好给麦师傅打长工的……嗳,翻译官,孟大买办,咱给你家做佣人好不好?”
  我斩钉截铁地:“绝对不行。我怕被你骗得当裤衩。”
  死啦死啦:“……我是好人嗳。”
  我:“孟烦了你小心啦,这骗子已经开始啦。”
  死啦死啦就悻悻地苦笑。
  他后来再没有骗我,因为我们因饥饿中止了胡诌。
  我感激四川佬,他给我带来关于未来的狂想。在饿得半死时我便想我的买办之家,父亲变慈和了,母亲永远和我三岁时一样,我和小醉是永不苍老的一对,有时我们接待一下已经年过花甲的朋友张立宪……后来我的家里又加进了一个佣人,我要用尽所有的智慧来防止被他骗走裤子,但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是老大。
  我在我半梦半醒的狂想中嘿嘿地轻笑着。顺手擦了擦流出来地口水。而死啦死啦也在他的睡梦中发出类似的笑声,不知道他的梦是个什么鸟样,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狂想。
  狗肉趴在地上看着我们,它审视的目光几乎是永恒。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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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6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七章
  整个阵地都在向烟火弥漫的南天门上射击,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垒护着底盘,他和他旁边的克虏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机枪没有一个是停歇地。
  坦克没有这样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地一发炮弹飞来,余治的宝贝在爆炸中几乎看不见了。
  克虏伯扔下自己的炮对着那团硝烟大叫:“死了没?!死了没?!”
  烟散尽了,克虏伯呆呆看着那辆已经没有了炮塔的坦克。
  炮弹在外边炸。不是我们的,而是日军的。情景和麦师傅死那天很象,只是已经没了麦师傅,我们拖进来地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军不像上回那样无动于衷,实际上从我们垒在堡门口的工事看出去,他们正在大举进攻。
  于是几个人把箱子拖回堡里。另外的人就冲去压制日军的进击。我们用对着门口的九二步炮对外轰击。
  我是个疏懒的人,阿译的日记记在本上,我记在心里。南天门,第二十九天,我们终于又得到补给,竹内因此而愤怒,他一直期待我们饿死,愤怒,于是导致多少天没有过的大规模攻势。
  这也许是自上南天门以来最大的一场攻防战,东岸的炮弹在日军也在我们中间爆炸。日军的炮弹在我们也在日军中间爆炸,战争早已不局限于仅仅是堡内和堡外的争夺,我们是在和日军逐寸逐分地抢夺着堡外的战壕,对反斜面来说,只要被他们抢到外壕。这堡垒也就丢掉一半了。
  何书光又在到处放火,全民协助凑合出来的燃料和空气瓶总算还堪用,虽说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点,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够从喷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烧光了。
  迷龙:“烧光的!”
  迷龙的马克沁子弹早就用光了,现在端着枝日本枪在战壕里跟着我们打冲锋,他猛力地挥着手让何书光退回来。何书光也知道。当他这个人肉燃烧弹不再具杀伤力时。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祸害。他从那个壕沟转角退了一步,连同着他的喷火器、全套的耐温服。笨得像狗熊一样退回来。
  然后我们听见机枪扫射的声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当当地又清脆又好听,可那也无疑意味着两个字——穿透。
  何书光一边在受弹地同时一边就怔住了,不仅是痛苦,而是被吓住了。那只橡胶裹的狗熊猛力向我们挥舞着手:“趴下!”
  不用他说,我们早趴下了。我一边趴还一边抓住张立宪地脚,他正不顾死活地冲向那个即将成为人形火炬的家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
  更多的子弹打在何书光的背上,我想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个弹夹,他们可算逮着了,何书光这些天着实烧得他们好苦。后来何书光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背上的喷火器被打得像蜂窝一样。
  我们等待着爆炸,何书光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身上还冒着自己烘出来和子弹磨擦出来的焦烟,但是没有爆炸。没有爆炸。因为他早就在用我们现配的劣质玩意,而且死前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压缩空气。
  我们身上的土都是焦黑了,我们缩在我们的堡垒里,刚才的攻击又被打退了。张立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我的身边,他看着几个人把何书光抬进了停尸间,被脱去那身抗温服的何书光看起来很小,再没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让我意外的是他没过去帮手。
  何书光的眼镜掉在地上,我爬过去,拣了起来,一个镜片已经碎了。我就着镜片看了看,晕得直摇头。
  我坐回张立宪身边,把那副眼镜塞进张立宪的口袋,他没反应。
  我:“跟我说说何书光。”
  他没反应。
  我捅了捅他,这样闷着要出事的,这样闷着,他往下对我们开枪也不用稀罕:“喂。跟我说说何书光呀。”
  他终于出声了,出声就让我们放心了:“谁呀?”
  我:“喷火手呀。”
  张立宪:“谁呀?”
  我:“你哥们何书光!”
  张立宪:“谁呀?”
  我:“输光的!烧光的!玩火的!输光又烧光的喷火的何书光!”
  张立宪:“谁呀?”
  我:“你妈拉个巴子!”
  张立宪跳起来,推擞着我:“你妈拉个巴子!”
  于是我们俩就像两个泼妇一样互相推擞着,大骂着“你妈拉个巴子,“直到别人瞧不过眼把我们扒拉开。
  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书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里成为一个空洞。可这样的空洞,迟早你得拿整个人来还。
  死啦死啦在炮眼边监视着林子里的动静,现在没动静,但经常没动静比有动静更加要命。
  张立宪过来。表情淡漠地把一张纸条捅给他。南天门,第三十天。虞啸卿致电。死啦死啦又递给了我,那意思让我念。
  我说话声音很小,因为饿的:“因你孤军在敌群中已坚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钧座昨日会上未言先泪,举杯遥祝。”
  死啦死啦闷了一会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张立宪沉默。
  我:“虞师座万岁。“我向张立宪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想何书光了。”
  张立宪甚至没看我。
  我:“小醉。”
  真难为他了,在那样的决心,那样的绝望之后,一边还有知觉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
  堡里在爆炸,对,是堡里在爆炸,我们集中在二层压制着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敌军,硝烟和气流、土块冲击着所有人,堡里原来的那些砖头钢索成了在致命中横飞地利器,管不着那个了。九二炮的炮手都被杀死了,我们玩命地对冒头地日军开枪。
  南天门,第三十二天,日军从我们脚下挖了洞,攻击未果。他们和我们齐心协力把已经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现在树堡里一半的地面是歪的,现在看出以树为堡的好处来了,它的根基是树基而不是地基,不倒……
  空投箱还在带着伞降下,而云层里引擎在凄厉地尖鸣,后来那架着弹地运输机猛撞在西岸的山上。炸成了浓黑的烟柱。混进了白色的雾气。
  日本人开始欢呼。
  我们跌跌撞撞把那个箱子拖进来,子弹用不着管了。没有躲它的力气了,被子弹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
  南天门,第三十三天,又得到一点补给。
  大多数人已经在爬向那个箱子了,一个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顶在锁眼上,然后他倒下了——我们只是毫不惊诧地看着。
  打开补给箱前就倒下一个,饿死的,现在饿死的比活人还多了,饿死三十个,还剩二十五个,连不辣这样一条腿的都叫有战斗力的。
  我们躺着靠着,迷龙的没弹机枪歪得枪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边只是做一种威慑工具。我把分到的一点食物放进嘴里,用唾沫润泽着,让它一点点化进自己心里,我一边斜眼研究着不辣的腿。
  我:“它早完了。你还拖着干嘛?”
  不辣就呵呵笑:“好啊。一条腿子好要饭嘞。”
  后来他就开始瞎哼哼:“梳子鱼啊,月牙肉啊,剩饭剩菜来一口。我呸呸呸。见过千,见过万,没见过花子要早饭。”
  我就止不住乐:“梳子鱼,月牙肉,你再说我就掐死你。”
  不辣:“梳子鱼就是鱼骨头啦,月牙肉……”
  我也恍然起来:“咬剩个边的肥肉片片啦。”
  我一边说一边咽唾沫,真是的,现在说这个,连对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纯粹地。
  我扶着被炸得东倒西歪的扶拦向二层挪动,死啦死啦和全民协助在二层,死啦死啦有气无力地向我招着手:“翻译官……”
  那我也快不起来,一个饿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楼梯,它容易吗?——尽管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怎么爬上去的。一个个饿死鬼的影子从我打晃地眼神里飘过,我们都是未来地饿死鬼。
  全民协助也瘦得像鬼一样,大颧骨愈显突出了,他用一种作揖的姿态在向死啦死啦说着什么。
  今天最惨的事是一架运输机被日军给干了下来,我们即将意识到它的后果。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听了会全民协助说的:“他说,补给要停了。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补给损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补给日军。”
  死啦死啦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声。全民协助那样子真可怜,简直是连跪下磕头的心都快有了,最后他只好抄着生硬的中文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很大的对不起。”
  死啦死啦:“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
  我转而瞧着我们这群东倒西歪的人,这地方已经像我们一样东倒西歪,说实在的,它已经完全是一片废墟。
  曾经还能站着的,现在基本都躺着了,我们倒是都还拿着枪,并且倒也尽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
  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层去三层的竖梯旁,从这个位置,我们可以尽速向冲进来的日军开枪。我在研究自己的头发,我发现它可以很轻松地从我的头上扯下来,一扯就是一大把。我们说话都很费劲,说几个字,要喘好久。
  南天门,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后一次空投的粮食。现在我们像死了多少天的尸体,我相信尸臭浸入了我们的骨头,并将终生不去。
  死啦死啦:“……你能不能爬……”
  我:“……爬上去?……爬不动。”
  死啦死啦:“你看。”
  我:“不看。……现在看什么……都几个影子……昨天两……今天三……”
  死啦死啦:“好像……真要进攻了。”
  我:“……上辈子就说要进攻了。”
  死啦死啦:“……这两天,日本人没打我们了。”
  我:“……是两天吗?”
  死啦死啦也在嘀咕:“不清楚。搞不清时间了。搞不好……一年?”
  我头晕眼花地傻笑起来:“他们学会了?……跟我们和平相处。”
  死啦死啦也傻笑起来:“就是……头上长了癞子……总不好……把头砍掉。”
  我们像在经历着地震,没有地震,但整个树堡都在被撼动着,尽管炮弹还是着力地远离了它,但它好像就要升空而去。
  整个树堡都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发重型炮弹,一五零以上的大家伙直接命中了堡体,好死不死它砸在一个支着我们最后一挺九二机枪的炮眼附近,气浪从炮眼里撞进来,倒霉的机枪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头栽在地上。
  我们拼命地在拉那门从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边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对了大门。这炮两个人就拉得动的,现在我们几乎要用上所有还能挤出来的人力。
  南天门,第三十七天,经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炮击。小口径炮钻开空气,中口径炮撕裂空气,大口径炮像在开火车。也许真要进攻了,可现在竹内派一个人来就能把我们都解决了,我们等着他的解决。”
  我们后来都累倒在那门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来的坑里,我们就是没法撼动它分毫。我们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着残破的枪,大门和炮眼外放射着我们不看就会后悔死的烟花。可上得南天门来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种多样,我们绝不会是后悔死的。
  天崩地裂,但我们这里很安谧——就像是我已经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谧。
  我们还是那样坐着,没人动过,也没人有力气能动。外边……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
  南天门,第三十八天,炮击未止,轰炸机加入,我们听见山呼海啸,听见山的呼号,海的咆哮,我们听不见更多了,我们饿得就剩山呼海啸。
  死啦死啦抱着狗肉,呆呆地望着外边那火光和爆尘,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望着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们的几小块夜空;迷龙睡在一地弹壳里,肯定是没死,因为没人能死得那么舒服;不辣拿着枝没托的枪,在一地壳里间找着子弹,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发,因为每个人都找过了;丧门星在膝上架着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欢被砸死。
  我们听见日军的叫喊,近得就在外边,好吧,终于来了。
  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检查自己的三枝枪,把没弹的全扔在一边,最后他就拿了一枝柯尔特。
  爆炸,炸得我们觉得堡垒外的世界已经毁灭,然后狗肉从外边的爆尘里冲了进来,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后它猛地刹住了,看着我们,哆嗦着,然后死了。
  我连滚带爬地抢过来:“狗肉!狗肉!”
  但是我觉得不对,狗肉干净得很,也没受伤,这条懦夫狗怕是被炮击和轰炸活活吓死的,这不是狗肉,我回头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怀里,这是竹内连山的狗。
  不辣呆滞地:“……有狗肉吃了。”他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讲你哦。”
  狗肉哼唧了一声。
  我一急爬起来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们已经被炸得快翻过来的斜坡工事前,有一个声音在唤我,“孟烦了……孟烦了。”
  我看了眼叫我的张立宪,他靠在不远处,声音压得像做贼一般,我把自己拖过去。最后还要他拉一把。
  他撩开了衣服,让我看一个手榴弹,后来他把他的手榴弹拿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让我们俩人的手一起紧握着那玩意儿。
  我呆滞地反应着:“……你还有啊?”
  张立宪小声地:“最后一个。”
  我呆滞地想要爬开:“叫更多人来。”
  张立宪急切地:“不要声张!”我奇怪地瞪着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么多,“她叫小醉。”
  我傻呵呵地看着他,看着这丫转的糊涂心事。他又一回把我手的拉过去了,这回是我两只手。他两只手,我们一起拿着那个手榴弹。
  张立宪:“一起……一起死。”
  我恍然了一会,也许这样真的不错,然后我挣脱开了,我逃跑一样爬开:“有病啊?!……你自己去吧!”
  于是那小子就孤独地坐着,坐了一会。他把那个手榴弹捧在胸前,拉着环,流着眼泪。
  外边日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现在我们能听到的不光是爆炸,还有枪声,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然后还有脚步,越来越近的脚步。
  我们中还有子弹的幸运家伙开始举枪,可都举不动枪。死啦死啦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举起他的枪,他占便宜地是拿了支轻很多的手枪。死啦死啦举起他的枪,晃得简直像在同时瞄准两个方向。
  人影在我们晃成五个六个的视野里晃动着,一个人从斜坡工事上撞将进来。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枪口晃得像要从他手上飞脱了,他还有三发子弹。他开了三枪。
  冲进来的人安好无恙,完整无损地看着我们,他站在我们那七拧八歪的斜坡工事尽头,发着呆,他在我们眼里逆着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样。但是他立刻就对我们跪了下来。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
  我们像一帮会走路的尸体。被第一主力团的人们围着,接受着食物。接受着水,我们整瓶整瓶地给自己灌下盐水和葡萄糖,我们拿起食物连同它地包装纸一起嚼进嘴里。人的那点生理要求如此卑贱,缭绕我们三十八天的饥饿在十几分钟内就已经满足。
  死啦死啦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并且从几天来的爬行中很快就让自己适应了步行,他东倒西歪地步行着,喝醉了酒一样地走向堡门,现在外边的硝烟已经在渐渐散去了,天气非常亮丽。
  我们几个恢复了一些的人也跟着,我们像是从地狱里被挖出来的一帮子游魂,这帮游魂木然地看着东岸那边正在爬升山巅的太阳,也不管多半就要被晃瞎眼睛。
  海正冲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后,急切着,倒是也真的感动着,“……用了两个师地工兵,江上边已经搭好了浮桥,师座正率队在桥那边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个过桥的人……”
  我们便跟着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尽成焦土,大部分日军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颇为稀疏。一向天堑的怒江江面上现在是千舟竞发,来来往往,几万人和几千吨的物资正在争渡。
  死啦死啦挣开了海正冲伸来搀扶的人,颠颠地往堡里走,一边卸掉身上地披挂,我们也颠颠地跟着,卸掉身上的披挂,现在他上哪我们都会这么跟着,哪怕在别人眼里被当作疯子。
  后来他拣起一个背包,倒空里边的零碎,实际上也没什么零碎了,我们连破布都使光了,我们也纷纷拣起了背包,依样画葫芦。
  后来他颠去了我们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间,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着乒乓球,我们也跟着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
  迷龙一边放一边嘀咕:“这是干啥呀?”
  海正冲站门口,挠着头,很想问迷龙一样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管放。
  我们终于走出了这尊我们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树堡,而之前这世界告诉我们,只需要四个小时。
  不辣在冲着我们大叫:“带上我!带上我!”
  但他已经被安置在担架上了,对不起,不辣。我们带不动你。
  我们在晨光下睐着快瞎了地眼睛,挪动着面条一样的腿,我们摔倒,但立刻推倒搀扶我们的人。
  我冲着茫茫然跟在我们身后地海正冲大骂:“杀鬼子去,别跟来讨好!否则我日你十八辈祖宗!我们全体!”
  舍却不辣,我们全体也就那么十几条了,可是人有皮,树有脸,海正冲们站住了。
  我们是连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地恶叫花子,我们从正上山的后援梯队中间晃过。我们走过日军的尸体,他们在死之前是被铐在或者把自己铐在阵地上的。我们走过中国人的尸体,中国人的尸体象箭头,一律是直指山顶的。
  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过,也有例外
  迷龙:“干哈呀?干哈玩意啊?”
  死啦死啦在江边站住了。江里飘浮着几具中国兵的尸体,效率很高,只是从没用在我们头上,一栋用浮舟、木筏做基脚的浮桥已经搭在我们目力地远处,工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着东岸桥头齐聚地人群,虞啸卿无疑在那里边,等候。
  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让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点点的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
  全民协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这种玩命事地。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不懂这种恩怨。迷龙也看着我们下饺子一样,他在发愣,好容易活下来了还要去做这种冒险?
  迷龙:“这找死啊?这他妈不是找死吗?”可他看着我们载沉载浮,立刻被冲远了:“他妈的,我叫永远不死!”
  然后他把自己也砸进了江里。
  全民协助(英语):“这是自杀!”
  ……用他说吗?
  虞啸卿站在桥头,他身后有着整师甚至别师的高级军官。这回的攻击正像唐基说的那样。是以他为主,几个师一起的发动。虞啸卿看着江那边跳水的疯子们。死啦死啦说得对,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
  虞啸卿:“工兵派船过去。死一个唯你是问。”
  李冰:“是。”
  他立刻飞跑着去了,这耽误不得,说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
  虞啸卿:“我们走。”
  身后有着车,他们上了车,他们在陆上和我们并行。
  我们在江里,被冲刷着,激荡着,喝着水,还要忙着对追上来的船上工兵骂着娘,因为他们不断地把船篙子和绑着绳地救生圈扔下来烦我们。
  我们不是自杀,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缓也是双方曾经防守最严密的一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横渡怒江。
  在我们波浪激荡的视野里,虞啸卿的小车队在江岸边停下,他和他地下属们下车,真讨厌,这家伙也着实是个军才,他对怒江的水文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停下车的地方恰好就是我们将被冲到的地方——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被江流带着在那里上岸。
  最后我们只好半死不活地从滩涂里爬上来,我们倒是被冲洗得干净了很多,于是我们从饿死鬼变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个爬上滩,站起来,又摔倒,再能够起身的时候他跪着,他又在给南天门磕头。
  我们也跟着,舍去不辣后我们又只剩十一个了——这还得加上张立宪才算——加上他吧,张立宪没去管他的师座,他也在给南天门磕头,而且磕得比谁都狠。
  虞啸卿在我们身后沉默着,后来当我们再度爬起身来时他给我们敬礼,于是带得一整班子都要劳动双手给我们敬礼——谁在乎你的礼啊?如果连你背后地东西都不再让我们有丝毫尊敬。我们没瞧见一样从他们中间走过,而虞啸卿的手有点发抖,他今天特意佩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现在看起来想用那支他很讨厌的枪自杀了。
  虞啸卿:“……张立宪。”
  张立宪茫然了一会儿,他那样看着虞啸卿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所有人给虞啸卿的打击更大,陌生地。也是毫不谅解的。
  张立宪:“小何死了。”
  虞啸卿微微有些发抖,不过,还顶得住的,他既然来,便做好被羞辱的准备。
  但是张立宪又补了一句:“小何说,虞师座万岁。”
  虞啸卿手塌了架似的从盔沿边掉了下来,后来他就木头一样站在那看我们过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许就要那样木到天黑。
  唐基:“我认得你。”
  他说的是迷龙,迷龙。完好无损痕拉都没多个的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他他妈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没九个也有八个。可他老哥好像只是瘦了一点。他“啊哈”了一声,傻气呵可地回过头来,当然,他没那么傻,傻到那地步是气人的。
  迷龙:“咋地啦?”
  唐基:“你是虞师的敢死队长,迷龙。你是虞师的英雄。你这样的人。虞师欠你一份奖赏。”
  迷龙还是傻气呵呵地:“赏别人去吧。坐地升三级,不如回家抱奶奶。”
  唐基:“赏一千现大洋。”
  迷龙:“……啥玩意儿?”
  唐基:“一千现大洋,现在就给。”他指着他的座车,他的兵正雷厉风行地从车后座上拿下整个份量惊人的袋子,“一千现大洋。”
  我很恨迷龙,他发梦一样的表情,看那个正往他这里搬的袋子,又看我们,他犹豫,我们的长官们便有了下台的机会。我们无法扔下他就这样走,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于是我们也犹豫了,我们的长官便几乎成功了——和我们规规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桥是一样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团里一定是个像死啦死啦一样改写乾坤的损货。甚至比我那团长更甚,原来在他这里伤恸和愤怒都可以改写属性。我不恨迷龙了,像他这样迷醉于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热爱响当当的银元,他只会立刻把那些换算成真正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块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欢的地方安家的权利——唐基拿一个帆布袋子就装下了他的未来。
  但我还是悻悻地盯着迷龙,我们所有人都没法扔下他走开,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
  我:“……叛徒。”
  迷龙嘀咕。嘀咕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啊?血肉一团。换点真金白银。叛啥?”
  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地笑容是个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拉子。
  丧门星:“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
  迷龙:“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
  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儿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沉江倒正合适——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的。
  唐基:“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
  迷龙:“哦,道谢……道谢。”
  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虞啸卿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
  然后我们听见空中的引擎轰鸣,耳熟能详地声音并不来自我们熟悉的方向,它并不是从禅达方向一路轰轰地过来,然后在南天门顶上轰轰地开炸,而是从南天门地方向传来,我们还看不见它的时候南天门上的防空警报已经凄厉地拉响了,用的恐怕就是日军的装置。高炮通通通通地在响,我们很快就看见了漫过南天门山顶的轰炸机群,日军的,老旧不堪,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机械噪音。
  虞啸卿:“脑袋都拿来下注啦?——全军射击!”
  他抢过部下手上的枪,跳到个射界良好的高处便开始射击,打是稳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杆旗,横澜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开始在空中划拉火线,江边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蹿,上万枝长短火一起在空中编织着等飞机撞进去的火网,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子弹——这是虞啸卿做得来而我那团长做不来的奇迹。
  我们也响应着虞啸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这时候你不可能不响应这样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来,向所有视野内的日形徽开枪也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我们没有枪,我们从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员们手上抢了枪,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没虞啸卿那么雄壮却来得更加实效,我们有样学样。
  轰炸机飞进我们的射程,飞出我们的射程,连一个小炸弹也没扔,有一架已经冒了烟,但仍勉强支撑着它们原定的航向。
  竹内连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门,召唤来了机群。他不炸南天门,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们直飞禅达——伤十指不如断一手,它们要炸这次攻击的大后方。
  高炮通通地终于把敌机捅下来一架,它后来就撞在横澜山上。机群连磕巴都没打一个,依旧它们原定的航向,我们还在射击,但我已经跑了神——迷龙抱着他的整袋子财富,茫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他是第一个看出轰炸机要去炸哪里的,所以还在我们亢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慌乱起来,他抱着他的未来,笨得狗熊一样追在机群后边,后来他摔倒了,我看着他甩掉手上的满把血,划拉出个大口子。
  然后他亡命地奔向轰炸机飞去的方向,禅达的上空一片阴霾,轰炸机飞向向那里就像一片阴霾会合另外一片阴霾,而迷龙就跑向那两块阴霾的接合之处。
  我:“迷龙!”
  没理我,丫扛着他的未来,居然跑得比空身还快。
  我:“迷龙!”
  没理我。只有我周围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枪——我扔了枪,跌撞着在这片混乱中寻找。
  我忽然觉得不祥,非常非常地不祥,南天门上三十八天,我们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清减了些,可就没受过任何伤。
  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辆吉普车,上边有个司机正不怎么关心地看着我们对机群做鞭长莫及的追射。
  我:“追他!”
  迷龙这时候已经跑得就剩一个远影了,司机用一种“你是谁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这样一片混乱中他仍在关注着细节:“跟他走。现在他要往油箱里扔根火柴你都认了。”
  我几乎要有点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龙方才的心情了,茫然地跟唐基点了点头,他只管挥手让我赶紧去,而司机在迅速地发动汽车。
  车在旷野上行驶着,追着前边那个扛着一袋子沉重的黄白之物猛奔的家伙,我看见迷龙又摔倒了一次,然后爬起来七劳八素地找到他摔脱了手的银元,我觉得我像在追逐一个死鬼,我觉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们。
  我:“上来!”
  我们已经抄到迷龙的身侧了,那家伙还在跑,一边回着头,给我挤出一个梦幻似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本能。
  我:“你要扛挺重机枪跑到禅达吗?”
  他明白了,车还在减速时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来,把我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自己翻了上来。
  车又开始加速,我没好气地掀开那一袋子铜臭,但我甚至没心骂他,我瞧着他的手,上边划拉出个足两寸长的大口子,他的膝盖也摔破了,破口上露着伤口。
  我:“你挂花了!”
  迷龙看看自己的手,随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然后他便一直看着就快要合上的那两块阴霾,“快呀,快点啊”,他魂不守舍地说。
  我们猛冲向禅达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投弹了,我们看着第一串纺锤形物体从机腹散落出来。
  “快呀快呀快呀!”迷龙瞪着那里大叫着,后座上不知道哪个图舒服的军官把手枪连套挂在座上了,迷龙便拔出那枝枪挥舞着:“快呀快呀快呀!”
  硝烟和爆炸已经着落了这里千年无战事的街道,碎石和弹片飞舞,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像是忽然来临了一个巷战的战场——而这就是禅达,这让我发噩梦一般地不习惯。
  设在各处的高炮在通通地响。日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这一切都不值得我们去关注。我只是瞪着这眼前的尘烟,迷龙拿枪指着玩命减速的司机头顶。
  迷龙:“冲啊冲啊!冲啊!”
  别信人能被枪指着脑袋去冲锋,司机刚减了速又猛加速,车猛撞在墙上熄了火。迷龙一秒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车,还没忘拎下他的袋子。
  迷龙:“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说司机的,司机管他笨蛋聪明蛋的,已经跳钻到车下给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龙在烟尘里跌跌地冲。我刚下车就丢失了他的踪迹。一个炸弹在我们左近的屋边爆炸,这倒让我找着他了。我下意识地对着爆炸处转过头,迷龙站在炸尘里,我想他死定了。
  我:“迷龙!”
  那家伙木然地转过头来,我想他被炸晕了,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个大口子。但性命无恙,冲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别发疯啦!——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他笑了一笑,然后又冲进炸尘里找不见了。
  我也发疯似的冲进了炸尘中,真的,我不想再见不着他,我不想再见不着我们任何人。
  我又脏了,本来跟着死啦死啦那通玩命的洇渡已经把我洗干净了,我跌冲地在遥远的和贴近的爆炸中跑着,我终于看见迷龙的家了。
  谢天谢地,一个临时急设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门外通通地射击。牵引车停在一边,而迷龙正从院子里把我的父母,抱着我妈,拖着我爹,从院子里弄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冲进去,迷龙老婆正用身子卫护着雷宝儿,好吧,迷龙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宝儿。拽出迷龙老婆。
  你并没有更安全的地方。禅达没有防空洞,我们就把他们塞在墙角。这样他们就有两面有保护了,第三面我们拿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这样我们就把我们的家挤在一个三面不漏风的死三角里了。刚开始像是卫护,但后来就像拥抱,轰炸并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迷龙的家完好无损,我们只是在轰炸和高炮的射击声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我父亲:“了儿,这些日子,你上哪里去了?”
  我:“没去哪……哪也没去。军务繁忙,繁忙得很。”
  我父亲:“……要反攻了?”
  我:“反攻了。嗯,反攻了。”
  我真的是很想哭泣,但我没哭,我只是尽力张开了双臂,把他们四个人——不,五个,连同迷龙拥抱在一起,迷龙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样的感触,抱着所有人,同时……还不忘一颗狗头在他老婆身上蹭。
  迷龙老婆就推着迷龙的头:“说了没事的。非得把我们弄出来做什么?”
  迷龙就唏嘘着:“真以为见不着你们了。真以为完犊子了。”
  迷龙老婆就改推丫脑袋为拍丫脑袋:“好啦。乖啦。”
  迷龙忽然就大叫起来:“呆这干啥?”
  我只好瞪着他:“你说呆这干啥?你拽出来的呀!”
  迷龙:“这屋里有墙,比咱们能扛炸弹皮啊!”
  我:“你拽的呀!”
  那厮的挠着头,看着盘旋于禅达上空的阴霾,它是死神也许没错,可是离我们很远,又有一架敌机冒了烟,而迷龙家门外的高炮也通通地打得滴水不漏一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么个打法,但至少让人看着很有信心。
  于是迷龙的理性和记忆便都恢复了:“我那一袋子呢?谁拿啦?真金白银的卖命价啊!”
  我:“我偷啦!”
  迷龙老婆:“你扔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迷龙也不说:“呆这干嘛呀呆这干嘛?回去回去。”
  他就把人又往屋里涌,我气了个半死,瞪着:“迷龙!”
  迷龙回头,我冲他比了个小手指头。
  迷龙:“嘿嘿,嘿嘿。没事,没事啦。我去给他们垒个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垒,我惊魂初定。都早跑岔气了,我累得要死,看着他们进了屋。累极了,也亢奋极了,我窝在原地没动,现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们打飞机,“方位角37-00,距离1500,搜索!”“标正瞄点……瞄点正确!长点射!放!”,诸如此类这样子的口令在那个上尉指挥长的嘴里喊着。
  炮手们通通地放着,一切都很精专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现在地感觉还是很不错地,这一切都是很好地,都是很有值偿地。
  我一边对老天爷感着恩,一边走过去,就我这外行能看出来的,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费炮弹。我就帮他们把炮弹从牵引车搬到炮位旁。他们忙于调整方位,响应口令,也没功夫搭理我。我再从车上扛下一个弹箱,就被迷龙接过去了,丫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么玩意。
  迷龙:“我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边啦。哈哈。”他对自己很满意:“压了足六床被子,泼了八桶水,盖了五担沙子。哈哈。”
  我:“你老婆回头洗被子非骂死你不行。”
  迷龙:“老婆都不骂了,做男人干啥呀?”
  我:“我老婆不骂我。哈哈。搬了这一箱我就去瞧她。”
  我和迷龙,我搬着一箱。迷龙挟着两箱炮弹送去炮位上,转机这时候就来了——一架在空中盘旋缠斗的日机转向了这边,它并不是要炸迷龙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弹光顾的军事目标,它要炸的是这门一直在通通通的高炮。
  呼啸忽然变得很近。伴之而来地爆炸也变得很近,第一枚炸弹落在左近时炮手们还在坚持着射击,我们大声地叫好。
  迷龙:“打呀!打死它!”
  第二枚炸弹落得更近,给那个站在一边发令的指挥长溅了一身爆尘,啥伤也没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发了。然后……掉头就往牵引车上扎了,几个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后边。一门高炮还扔在原地,也没谁想去给它挂上,正好吸引日机火力。我们把弹箱全扔地上了,我们愣了。
  迷龙:“喂!回来打呀!”
  我:“你们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让我们摸地宝贝吗?”
  没人理我们,只有人往车里扎。日本人本来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家外边的墙角——就我们刚才拥着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着了一个。
  迷龙已经红了,我说地是眼睛,已经疯了,他现在和在亡命往家跑的时候又一样了:“打回来呀!回来打呀!”
  只有几个在往驾驶舱里钻,几个往车厢里钻。炸弹还在落,我拉开了门跟司机撕巴,迷龙扒拉开正往驾驶舱里钻的一个,揪住了那个指挥长撕巴。
  迷龙:“周围人都要被你们害死的!”
  我脸上挨了司机一拳,而迷龙,隔着个驾驶舱我看见指挥长正拿枪柄敲他的手。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指挥长倒在车座上。
  迷龙拿着在师部的吉普上顺来的手枪,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了,周围还在炸,但我们这片安静了。司机揪着我衣领,一只拳头举在我脸上;爬到车上的愣住了;正往车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龙扒拉到地上地愣住了;我也愣住了一我们定着格,除了迷龙。
  迷龙往后退了两步,把枪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里边:“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不知道也让你不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拉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车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车,被枪口指着,押去自己的炮位。飞机冲过去了,正盘旋回来,准备下一轮投弹。我没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着迷龙,迷龙很平静,平静得像李乌拉死后那样,平静得像豆饼没了后那样。
  炮手们站在炮位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一不如说看着他的枪口。
  迷龙:“开炮呀!”
  炮手:“……没法打。炮长……被你打死了。”
  迷龙:“炮长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个人使一挺重机枪不一样打?!”
  炮手:“高低方向都没人报……”
  迷龙:“开炮!”
  那几个只好各自上位,迷龙看不耐烦,一家伙把射击的给挤开了,自己就坐在射手位上:“上弹上弹!”他回头瞧着我:“烦啦,你不帮我?!”
  我:“……我帮你。帮你。”
  我茫然地挤到方向机位置前,帮他摇摇方向吧,我能怎么帮他?
  炮手:“这打不到的。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地不一样,三度地……”
  迷龙:“扇你啊!我大耳刮子!开炮开炮,该你们开炮就开炮!”
  三度和二度的区别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绝对地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摇方向机,把迷龙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敌机飞来的方向。
  我怎么帮他?防空部队都直属军部,迷龙刚杀了这门炮的灵魂,并且是一个张立宪们也要绕着走的军部精锐。一个官员,一个被列入技术人才的军部官员。
  我疯狂地摇着炮。迷龙通通通地发着炮,一揽子炮手也甭管原来做什么的现在全错位了,高低手在装炮弹,射击手在运炮弹,迷龙哼着歌,唱着曲。跟他用重机枪用发了性子一样,连射击的节拍都和嘴上地调门一致,往常他这样时会有成片的日军倒在他的枪下,可现在……
  炸弹又甩了下来,迷龙疯狂地开炮,呀呀地怪叫,我疯狂地摇着方向机,一声不吭。日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转了东又转西。转了西又转东,飞迸的弹壳在我们周围堆积,但我们连敌机的毛都没有触到。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做一发一次性使用的炮弹——只要能打下一架敌机。不是为了打下敌机,是为了盖过迷龙的过失。可是……用二度空间的肉眼习惯打三度地目标。几万分之一的机率。
  后来那架飞机开始冒烟,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龙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个屁——云层里翻出几架战斗机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军终于开始遁向他们飞来的方向,而战斗机在身后穷追猛打。
  我们站在弹壳中,炮膛冒着烟。我们在发呆。
  后来它们被全歼于西岸。但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迷龙的家最后也没被炸到。日军投弹手的水平和迷龙这高炮手一样差劲,还有就是……
  我轻声地:“迷龙,逃吧。”
  迷龙:“啥?”
  显然象往常一样,他又习惯性忘却自己干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气壮地枪毙了一个逃兵……就算是逃官吧,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十几个也给毙了,但问题他现在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几个宪兵已经出现在硝烟未尽地街头,炮手们过去了一个,轻轻地跟人附耳了什么——他们走向我们的时候摘下了肩上的枪。
  迷龙眼皮子开始往脚下掸,他的枪在刚才那通狂乱中已经彻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弹壳中间了。
  我小声地:“不要……迷龙,不要。逃。”
  我敢发誓他绝没想到逃,他觉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他的窝,迷龙是个恋窝兔子。然后我听见车声,吉普车停下,就是载我们的那个司机,死啦死啦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样的,我们都关注着还活着的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家伙站在宪兵和我们之间,扫视全场,尤其扫视了驾驶舱里歪出来的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谁干的?”
  迷龙挤出个难看地笑容,丫还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便走去那个死人身边,那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他毫无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们,然后向那几个宪兵招手:“弟兄们,过来一下。”
  有点动静,动静是宪兵们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向了我们也向了他,废话,逃又不逃,现在调虎离山也没用了——而且象迷龙的理性现在正在复苏一样,禅达的军民们也在从爆炸中复苏,现场有了越来越多地人,现在已经不要想逃了。
  于是死啦死啦瞧了迷龙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龙也挤出个干巴巴的笑纹作为回应。
  死啦死啦:“下来。”
  迷龙终于是从炮位上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烟熏黑的脸。死啦死啦在周围寻觅了一下,老百姓家院墙外放了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过去拣了一条。
  迷龙:“他逃兵。”
  死啦死啦没有回应,抬头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闭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么。
  然后他开始用那条劈柴殴打迷龙,迷龙沉默地挨着,声声入肉,后来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死啦死啦也尽量不招呼他的头。
  我呆呆地戳在那里,所有人都戳在那里,看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
  后来半截带血的劈柴从我眼前飞过,那是在迷龙身上活活砸断的。我看着,死啦死啦从正笨拙地往起里爬的迷龙身边走开,去原处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脸、手脚、血管和神经,我麻木地转开了头,我在迷龙的家门前看见迷龙的老婆和孩子,两个人都那样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没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那样一种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龙。
  迷龙实在是非常结实,我的团长用了四条劈柴才打断了他的腿。
  我们又回到了祭旗坡,阵地不再属于我们,那现在是主力团的地方了,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说营房太恭维我们的手艺了,它们就是拼拼凑凑地手艺还在石器时代的这么些棚子,最像样的两个是我们为麦师傅和全民协助搭的一间总算还是四方的房子,后来却被死啦死啦鹊巢鸠占了,还有一个是兽医留下的帐篷。那是我们的医院。
  这里属于我们……哦,我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属于我们,我们的阵仗很怪,九个人——死啦死啦扎师部去了,迷龙在帐篷里——于是帐篷外边就是九个人,九个炮灰团的幸存者,和三倍于我们的宪兵队成员对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连树棍子都没有,那边。我想哪一个都够上对岸去杀得几个来回。我们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个可能让他们进入帐篷地方位——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
  迷龙一直在帐篷里鬼叫。啊哟喂啊哟喂地倒像哼曲一样,这弄得我们在对峙中有时候就很跑神。
  迷龙该从心里感激打断他腿的人,没那么做的话,迷龙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拷牢在师部,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次以上。迷龙一枪报销的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那边已经放出话风。迷龙的一双招子平升一级,一双腿子平升一级,一条命是坐地三级,但他并不反对人轮着番凑个六级,说白了,他希望迷龙能零碎地被折腾死。
  于是那些一心监守自盗地宪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们,而我们两步一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们。后来我们看见从祭旗坡上下来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真对不起这个时代,瘦的那个教绷带裹得我们再认不出来。他们加入了我们。胖家伙是克虏伯,另一个是……
  瘦子从绷带下幽幽地发声:“是余治。”
  我们便有点哑然了。
  克虏伯:“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飞掉了啦。”
  余治:“就剩我了。”
  他经历过什么,但并不像他上了南天门的朋友们经历得那样多,所以他跟我们仍保持着距离。只是捏了捏张立宪的肩膀。
  余治:“小何没了?”
  张立宪挤出个没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而克虏伯把一个长布包捅给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聪明的没去接。
  我:“什么东西?”
  克虏伯小声地:“我们都听说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机枪拆下来了。”
  这简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地肩。不拍还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强忍着的眼泪,他迅速地坐到了我们身后去了。张立宪宝贝似地接了那挺勃朗宁机枪。仍是连布裹着,放在了身后——我们是从南天门上一颗石头子都没带得下来,如果真要火拼或者械斗,它是要亮出来救命的。
  克虏伯:“团长呢?”
  我瞪回那帮虎视眈眈的家伙们,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虎视眈眈的:“去师里讨情了。带着三千个死人和十几个活人的面子。”
  克虏伯:“什么三千个死人?”
  我:“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地。”
  阿译:“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
  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地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是不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
  丧门星:“……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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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八章
  对峙就是磨洋工,这在南天门上已经有切肤的教训,和名为看守却一心行凶的宪兵们对峙着,我们在帐篷外的地上东倒西歪,一个枕了另外一个。我们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宪兵们的枪栓拉了一响:“谁?”
  某个开关便被触动了,我挣起来去猛抄我并不存在的枪,我只抓到了一把土,我开始嚎叫:“鬼子,上来了!”
  九个人倒有一大半做了与我很贴切地回应,我们一下像是炸了膛的枪。
  就没能睡着的张立宪拍着我:“嗳,嗳……鬼子,已经被压到铜钹一带做决死一战了。”
  我清醒过来,肩膀上就被一双手把着,那双手捏了我两下。我知道他是谁。不用看见他也教我安心了。
  死啦死啦:“孟烦了,小张。你们来帮我。”
  我看了一眼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他简直像是刚从怒江里捞上来的江泥又被塑成了人形,我相信在我们没见的时候他又崩溃过好几次了。
  死啦死啦:“现在我们去看看迷龙。”
  迷龙躺在帐篷里,尽管腿已经断了一条,仍然戴着宪兵队为他准备的手铐脚镣,叫烦了。他早不叫了,他只是在为他的断腿啮牙咧嘴,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骰子,左手掷一把,右手再搓一把,如此之反复无穷。
  我们进来,看着他。我不想看他,看他我就忍不住想笑,有多想笑就又有多想哭,看见他我就很想叹气。
  迷龙就抬了头笑咪咪地看着我们:“我又赢了嗳。”
  死啦死啦:“赌什么?”
  迷龙:“左手死。右手活,赌这玩意儿。”
  死啦死啦:“你还知道死活?”
  迷龙:“大老爷们的,那当然是一心奔活。”
  死啦死啦走过去,他没得枪扣了,手在平时放枪的位置捏了个拳头。下一秒钟他掐死迷龙也不奇怪。我们也很想,要舍得我们早掐死,迷龙了,要是迷龙他爹妈我们早在这孩子出世就给塞马桶里了。
  死啦死啦:“为什么开枪?”
  迷龙就苦着脸:“打蒙啦。打蒙啦你不知道吗?刚才哪个傻子在外边嚷嚷鬼子来了?那就是打蒙了不知道吗?”
  死啦死啦:“你的仗打完了!打完了知道吗?”
  他咆哮如雷地往上走了一步,为防他对迷龙行凶我和张立宪只好一边一个地挟住他,可他只是蹲了下来,摸索着迷龙已经被我们包扎过的断腿。
  迷龙:“没偷工减料啦。你倒打得狠。他们就跟伺候爹似地。”
  死啦死啦仍旧检查了我们所做的包扎。没说什么,起身要走人。我和张立宪跟着。紧得险能踩到他的脚后跟。
  迷龙:“谢啦。”
  死啦死啦半死不搭活地瞧了他一眼。
  迷龙:“你是我克星呢。早知道改个名字好了,叫迷鬼。”
  死啦死啦:“我也不姓龙。”
  我没好气地:“我就知道。”
  死啦死啦:“是逃日本的时候捡了个军官的名字。那时候我就觉得,乱世里做个丘八还是挺好的。”他瞧了眼张立宪:“那小子挺像你地,一股子神气。”
  张立宪:“……那你原来叫什么?”
  我:“他不会说的。……名字是捡来的,军装是捡来的,我们是捡来的,还有什么不是捡来的?”
  死啦死啦:“我自己。”
  我们跟着他出去。
  我们随着他走过怒江夜色下的滩涂,月色泛在江水里,让一切都不像在山野里那样昏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砾石里走着,江对面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江对面很多的火光连成了环山的长龙,如果我们更注意一点能看见西进的军队,但是我们无心去注意,说白了,一不小心看到一眼我们心里便像被刀割了一样。
  我:“我劝你痛快地一枪把迷龙打死,或者我去也可以。”
  死啦死啦不说话,使劲踢着砾石,让我们都觉得脚趾头生痛。
  “把脚趾头踢断了,我们就没办法很快地赶到师部了——可是到师部又有什么用?你不是从师部回来地吗?”我提醒他。
  他不踢了,他不说话,脸上写着绝境,即使在南天门上都没看过他现在的绝望,那时候我们至少还可以对日军开枪,现在连踢石头都不能。
  我说:“我猜一猜,你去师部,捧上我们还热气腾腾的功劳,想换一条迷龙的小命。我猜的啊,是不是连虞啸卿地面都没见着?看门的告诉你这么大战事,师座怎么可能还在屋里坐视。你就只好又来叫张立宪,因为知道他在师部人缘好。”
  死啦死啦发狠地说:“……迷龙这个混帐,闯这种祸就是死了活该!”
  张立宪:“他打蒙了呀!”死啦死啦在说气话无疑,张立宪同学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他伸出一只现在还直不过来的手指头:“你三十八天手都抠在扳机上又能怎么办?你看我手指头,现在还跟长在扳机圈里一样!”
  他就快嚎啕了,但我们发现我们有一个尾随者。
  我:“谁?”
  那个从帐篷尾随我们至此的家伙就跌跌撞撞追上我们:“我。”
  死啦死啦狐疑地瞧着那个一张脸倒被绷带裹掉大半的家伙,一只手吊着,半边身子也上地绷带。
  我给他介绍:“吃多了炮弹的余治。”
  余治也把脸上的绷带撩一边给死啦死啦验明正身,“余治。我也去。老张认得官,可师里地虾兵蟹将跟我好。”
  那对难兄难弟立刻就走一块了,我不知道怎么,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勾肩搭背走作一堆心里就有些酸楚,不全是因为少了个何书光。死啦死啦看了眼他们,也发了会子怔,然后说:“走吧。”
  我便走,我们无法像前边那两位好得一个人似的,我们总是保持着距离,“我说的,你认真想想。迷龙不能被那帮都没打过仗的王八零切碎卖。”
  “就算要死,也不能是你为他预备的死法。”死啦死啦瞧了我一眼,“管你们逢场作戏还是死心塌地,迷龙他是个军人。”
  我:“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
  死啦死啦说:“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
  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
  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他们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呆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
  我:“……你垮了……求求你,别垮。”
  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我:“你……你别吓我。”
  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
  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
  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
  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
  张立宪:“小猴,师座呢?”
  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
  ”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
  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
  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
  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
  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
  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
  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
  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说话。”
  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
  余治:“……我是余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
  余治:“……哦,错了。”
  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
  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
  “都给我活过来!”
  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开了:“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
  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
  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
  死啦死啦:“追呀!”
  于是我们乱哄哄追在他身后。
  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岗上猛跑猛颠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只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是天底下最贱地贱人,当虞啸卿挟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
  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累得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辩地被他家师座地驾车辗做两截。
  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
  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
  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我瞧见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地何书光,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
  虞啸卿:“做什么?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
  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
  死啦死啦:“迷龙。”
  虞啸卿:“谁?”
  我大叫起来:“你记得他的!你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战士!你会忘了一个你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
  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
  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
  死啦死啦:“你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
  虞啸卿:“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但是他从他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地床上蹁腿下来了:“快说吧。”
  死啦死啦:“你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你去攻克。你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你知道的。”
  虞啸卿犹豫了一会:“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你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
  虞啸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
  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长,他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再给他死。”
  虞啸卿愣了一会,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
  虞啸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
  ”虞啸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
  虞啸卿:“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
  张立宪:“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
  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们在我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
  他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但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于是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机。
  我们瞧得见虞啸卿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岁月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
  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地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地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立宪:“你干嘛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
  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自己不要象余治一样潦倒。
  我:“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
  余治:“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限。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
  我:“好余治,咱们别吵架。你的师座只是被你们给惯坏了,他真以为你们是为他活的了……”
  余治不吵架。余治跳上来就掐我脖子。张立宪死活把他拉开,拼命让他平息下来。
  张立宪:“回去吧。小余。”
  余治:“回哪?!我们现在回哪?他们有川军团可以回,我们回哪?”
  张立宪哑然了。我们仨听见个死样活气的声音:“嗳,你们要不要回禅达?”
  我们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老哥的语气和提议都实在太他妈的不切题,只能说,丫象壁虎的断尾一样又在慢慢恢复了。
  死啦死啦:“你们真帮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两个人在南天门上的时候不是发梦都想着禅达?”
  就他那不怀好意的语调我和张立宪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了,我和张立宪迅速对望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连忙又把眼睛转开。
  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不去!去禅达做什么?”
  死啦死啦开步走:“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离得帐篷老远我们就看见宪兵队的人散得很开,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观望着阿译、丧门星、克虏伯他们和新来地整帮人对峙。新来的那帮家伙荷枪实弹,要冲到日军阵里怕是一点不会落下风,可他们现在冲到了这里,克虏伯已经祭出了那挺勃朗宁机枪,本得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条弹链,看起来倒也着实吓人——那是我们剩下唯一还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要保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事。也没人废话。我们几个从两方中穿过,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们掂在手上地砍刀,那是美国人造来开山砍树的工兵砍刀,用来砍迷龙这样结实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两断。
  死啦死啦:“列位,哪来地回哪去。枪拔出来这么久还没打,就插了回去省得还要擦枪。”
  打头的那个就一脸痞气地应对——他和死啦死啦两个简直像在比痞:“团座名声在外啊,连虞师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过连虞师座都敢得罪了,我们还怕你什么?”
  死啦死啦:“我得没得罪师座又是你们搞得懂地?不知道我一向是个冷热交攻地命吗?”
  打头的那个就笑:“原来是个打蛇随棍上地主啊。不过我们可不是虞师的,你就跟虞啸卿穿一条裤子又干我们鸟事?”
  我已经瞧着要势头不好,我凑着克虏伯低声:“打个连发。一个连发这帮散人直接散黄。”
  克虏伯低了头给我一个苦脸:“鬼的连发啊。枪管子都烧变形了。一发子弹活活凝在里头了。”
  我只好瞪余治。余治还有些积怨地摊摊手:“我哪里知道。”
  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两步。一脚放上了人的裆,那家伙活活被踢瘫在地上,然后死啦死啦往上冲了一步,把刀抢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地头发,拉得那家伙露出了颈根。把一把砍刀扬了起来。
  死啦死啦:“带刀不带针线?我这一刀下去你脑袋还缝不缝得回去?”
  那家伙就忍着痛涎笑:“没得用,老哥,我们这一摊哪里的都有,都是觉得上去搏不如下来拼,你砍我一个根本没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确实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动了,这根本就是一伙长了九个脑袋地亡命之徒,现在他可真到绝境了。
  后来我们听见车声、脚步、口令、拉栓上弹——这一切全来自视线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们对峙的人们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没容他们对峙,一队排枪在原向候着,另一队插入我们中间,把宪兵队和兵痞们与我们彻底分开一带队的是昨晚上被张立宪叫作小猴的那个年青军官。
  小猴:“师座有令,这是川军团驻地。寻衅滋事者,以战前乱纪罪处治!”
  那帮家伙倒来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犹豫地就屁股向后转了,死啦死啦放在抓在手上地那颗头,还帮人把一头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领情。点点头就走。
  剩下的是从昨天盯我们至今的宪兵队。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过去:“怎么还不走?”
  宪兵:“……我们是副师座派……”
  小猴:“我们是师座派来的。还有什么?”
  宪兵也见机得快。乱世总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后来我们就看着那两拔人散去。小猴转过了脸来,立刻便让我们明白张立宪们为何给他个如此称呼,他从表情到动作着实是有些猴性。
  小猴:“立宪哥,余治哥。嘿嘿。”然后他看着克虏伯便又正色:“你那个机枪也要缴,要不我们可说不过去。”
  克虏伯积极地便把枪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张立宪就一直在纳着闷:“小猴,怎么回事?”
  小猴:“不知道。”
  余治:“你猴子变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个小年青的一脸兴奋和快乐,仅仅是能和旧友重逢就让他如此快乐:“就是不知道啊。师座从西岸来了个电话,叫带人来盯着你们,不能教别人给欺侮了。我知道什么?”
  那就够了,我瞧着张立宪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脸,一个是没了知觉,另一个是绷带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乐,我吁了口气,看迷龙呆着的帐篷,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
  我:“嗨,你来做什么?”
  雷宝儿冲我瞪了几眼,消失了。
  阿译:“迷龙他老婆来了。差点就让人当面把她丈夫碎剐了,好险。”
  我也跟着附和:“好险。”
  我下意识去瞧死啦死啦地脸,在那张脸上却瞧不见半点释然之意。
  暮色渐沉,小猴他们那帮特务营的带来了些食物,让我们埋锅造饭,就剩下这么些人,一口锅就够了。
  连刀都没得了的丧门星弄了个竹筒,拿出在马帮练就的本事吹火,他从烟熏火燎中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顺眼儿溜了一眼对岸的南天门,然后他就愣了。
  丧门星:“他们在埋我们!”
  我们哗一下炸窝了,没人觉得他有语病,倒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再贴切不过——没错,对面山上正在埋人,远远地那些小影子们像蚂蚁一样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军装的,从本地征来的义夫。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埋我们。
  三十八天来,南天门上的弹坑多过死人,仵作们聊尽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军推进大坑,单个地我们埋进小坑。
  克虏伯:“连个碑都不得给吗?”
  丧门星小声地抱怨:“这回头谁跟谁呀?”
  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绑在贴身地骨殖,硬硬的还在,丧门星宽慰地叹了口气,他的兄弟是幸运星。
  张立宪:“敬礼!”
  我们被他们吓得回了头,张立宪已经把他们所有来自师部的人列了队,刷刷的一个敬礼。我们看得清楚不过,因为他们敬礼时我们用屁股对着南天门,我们觉得很没趣,便散回我们的锅边。
  张立宪只瞪我们,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导致嘴上就不好对我们说什么。
  克虏伯:“嗳,说好了呀,以后再看到这个山,只要想上边埋着我们弟兄,不准想还有日本鬼子啊。”
  阿译就闷闷地:“我会的啦。”
  我们继续造饭,后来雷宝儿被这大火堆吸引出来了,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作势要扑住他,惹得他如一个人在守着南天门,不过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扑住。
  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们大呼小叫还是张立宪们敬礼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现在他睁开眼了,了无睡意,他爬起来,几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们已经不再看的对岸。
  后来他犹犹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犹豫,犹犹豫豫向对岸敬了半个礼——并且抢在我们没发现之前。
  于是我也抢在他没发现我之前赶紧转开了脸,我继续和雷宝儿嘻戏。他后来就坐在那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和雷宝儿嘻戏的资格,在雷宝儿眼里,他是伤害了迷龙的人。
  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一最后他会活活累死。
  我躺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这床有正经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还有用砖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着另一张床,他在打呼——我们的两张床倒是长得很兄弟相。
  我睡不着,我最近总要精疲力竭时才能睡着,我看着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着我,有时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绷带,它的伤还没好,以后它多半就是一条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向了房门。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是我闭上了眼。
  过了没多久小猴进来,他推门推得很轻,脚步也很轻,他一脸犹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挠了挠头想要走开,看来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伙唤醒。
  死啦死啦睡着后那张脸堪称破碎,我想是让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装睡,一直装到小猴终于拿定了主意要走。
  我:“团座。”
  那家伙霍然便把眼睁开了,省略了从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个过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睁眼,看见一柄三八枪刺已经捅到离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看见命运,看见我们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他猛坐起来,然后站直了。于是小猴又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什么事?”
  小猴:“哦……噢……团座,其实……我们对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师座有点小误会……可我们都知道,没多久……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撑得……”
  死啦死啦:“迷龙?”
  小猴还坚持着把那个字嗫嚅完了事:“……船……”
  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
  小猴:“命令……来了。……对不起。”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然后就爆炸了:“起来!起来!”他大叫着,我不幸在这屋里,就被他吼着,也踢着:“起来!”
  我被他踢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我忙活着寻找我的裤子。他妈的我几个月来怕是第一次脱裤子睡觉,就这种下场。我冲他喊回去:“起来啦!我没睡!”
  死啦死啦:“起来!出事了!”
  我慌里慌张把腿捅进了裤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两下,腿总算出去了,我惊恐地瞪着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下爆炸似地崩溃。更多的人冲进了屋里,几乎把门板撞脱,然后像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发傻。
  死啦死啦还在那里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着,把他刚,才躺的整张床板都掀了起来,他抱着那张床板对着墙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晕头转向地转回头来时倒显得安静了些,“迷龙死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啜泣之后他开始拆这间房子,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东西捣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还原成四块,诸如此类。我们怕他弄伤了自己。冲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给揍了回来——他根本是在把我们当鬼子打。
  我们最后只好躲避着飞来的零碎,看他在那里破坏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着。“我骗他们活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他吼叫着,整间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摇动。“人呢?人呢?!”他瞪着我们,一个睁眼瞎子的眼神。一个睁眼瞎子在喊着。
  我冲着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张立宪:“都在呀!”
  忽然换个时候。阿译的细嗓子一定能让我们喷出来,他倒是够抒情地:“你赶我们。我们也不会走的。”
  可那个睁眼瞎还在喊着:“人呢?”
  我又一回冲了过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
  可人这方面不瞎,让了一下,随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给打得折了一样。狗肉瘸着,跳着,用牙齿威胁着那些像我一样居心叵测想要趁虚而入地人,它总是无条件地和它第一个认同的人类站在一边。
  我后来看着狗肉也快疯了一样,我也快疯了。拳脚在我头上挥舞,平时攒下的那点可怜家当现在都成了凶器,它们的碎片在我们身上头顶飞掠,我用我最后还剩下的一点理智死死抱住狗肉。
  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
  我念叨着,狗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死啦死啦,击退了我们的又一次进击,他站着一堆碎片之中,瞪着这屋子低矮地天顶,倒像在看无尽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
  后来他安静了,站在那间残破得几近废墟的屋里,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门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风,尽管只是一灯如豆,我们也看得清晰。
  小猴带的特务营遥远而稀疏地站着夜色里,我们站得离帐篷更近一些,我们一边如丧考妣,一边却只好干听着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调门。
  迷龙:“……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梁山伯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
  张立宪还在怔忡着,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干什么?”
  我:“……他老婆没走?”
  张立宪从身后揪出一个小脑袋,那是雷宝儿,我倒很奇怪他怎么跟张立宪倒处得挺合适的,一边瞪着我一边揪着张立宪地裤管。
  张立宪:“说要照顾他的腿伤。小的是我们带着睡的。”
  我吓了一跳:“林督导,快把他弄走!有伤风化的!”
  阿译连忙把雷宝儿连哄带抱地搞走了,张立宪还在那诧异:“伤什么风化?”
  我:“办事呢。”
  迷龙又在那连哼带吼地浪:“……风吹树摇摆哎哟。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而张立宪如在云里雾里,怪不得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联想到那丫地在干什么:“办什么事?”
  我歪了头,瞪着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张立宪终于猛醒了就狠拍脑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断了呀。”
  我:“他手脚都断了怕是还能照常干这事……不过用什么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脑子才想得到。”
  张立宪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我们就呆在那里,听迷龙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有时他碰到了伤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调门全跑了,有时他没怎么痛可也跑了调,那是什么缘故我们这些鲁男人倒也自知,只是这里一大半人嘴上不干不净,见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说出来。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顶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着那顶帐篷。
  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
  小猴便笑了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后他悄声地:“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地话。”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
  我:“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
  我:“费心啦。不用。”
  小猴于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
  我:“谢谢。”
  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那一边。
  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立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被极乐与哀恸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妈命短人命真他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嘛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需预备。
  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在那里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一路踢着我们地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就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
  我们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家伙们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于是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枝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
  死啦死啦:“借来使使。”
  小猴:“师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谢啦。费心了。”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
  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
  迷龙:“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
  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
  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
  我:“别闹了,迷龙。”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别唱啦!”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
  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龙:“——爹娘啊!爹娘啊!——”
  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死啦死啦:“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地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
  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
  死啦死啦:“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
  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
  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
  迷龙:“别扶我。”
  我们让开了,于是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
  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
  迷龙:“你来成吗?”
  他对死啦死啦说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枪:“本来就是我来。”
  迷龙:“行。“他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蹦着,转着圈。
  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
  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丫看见枪便又有点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
  死啦死啦:“行。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地拼命。”
  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蛋了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
  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
  迷龙:“单……我就没赢过你。”
  死啦死啦:“你就没赢过我。”
  迷龙:“……再掷一把成不成?”
  死啦死啦苦笑:“迷龙。”
  迷龙:“得了得了。”
  他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
  死啦死啦:“那我做了?”
  迷龙:“那你做吧。”
  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
  迷龙:“嗳嗳嗳!”
  死啦死啦:“嗳嗳?”
  迷龙:“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
  死啦死啦:“你说呢?”
  迷龙:“不用说。”
  于是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
  迷龙:“嗳嗳!”
  死啦死啦:“大哥?”
  迷龙:“你还欠我好些钱呢!”
  死啦死啦:“会还的啦。”
  迷龙:“哦……嗳嗳嗳!”
  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地人。”
  “不麻烦了。”于是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嗳嗳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真不嗳嗳了?”
  迷龙:“王八再嗳嗳。”
  然后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嗳嗳嗳!”
  枪便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于是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
  死啦死啦:“嗳嗳……嗳什么嗳嘛。”
  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
  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
  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
  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掉身上地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带着那些东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地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地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他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
  死啦死啦:“还剩十二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
  丧门星:“不会啦……我们的仗已经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来:“啊呀!”
  我还在他们瞪着我的时候,就开始拔足飞奔,如果一个瘸子也能飞的话——我的裤腿在我小腿上飞舞,就像一只怪异的翅膀。
  阿译追了上来,只有他追了上来,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么都管不了地细腻——但是现在我们想到了一处。
  我:“不辣!”
  阿译:“不辣!”
  我:“他被抬到哪里去了?!”
  阿译:“都让迷龙搞忘了啦!”
  我们颠儿颠儿地跑过祭旗坡下的旷野。我喘着气,我沮丧地大骂:“迷龙这家伙,不得好死!”
  阿译:“不要这么说他啦。他也没得好死。”
  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脆弱家伙在一起,因为他会搞得你也成为脆弱的,我擦着汗。顺便擦掉眼泪。他倒好,一边跑,一边哭得很奔放。
  阿译:“孟烦了。”
  我:“什么?”
  阿译:“猪肉白菜炖粉条。”
  我:“什么?”
  阿译:“我们的猪肉白菜饨粉条就剩两个人了。”
  我:“三个!他妈的不辣又没死!一走啦!”
  我们一边不知道要往哪儿跑,一边玩命地跑。
  我们远远地看着那道大门前的十字旗,我们跑了进去,我们早已经习惯快跑吐血了。阿译是猪肉。我是粉条。我们在伤兵中凄凄惶惶找我们当年的白菜。但我们最后也没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没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啸卿已经尽力。把迷龙当作虞师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尽力。虞师座搞不懂,整个团都扔进一场有去无回地恶战,区区一个机枪手怎么会值得我们如此癫狂。我们也搞不懂。
  小猴悄悄地踱到我身边:“师座说……你去跟他说。”
  我看了眼他看的地方,死啦死啦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在那间几成废墟的屋里,缓慢地穿着衣服,装束自己。也是,癫狂过后又如此平静,小猴这种人还敢接近他才怪。
  我:“还有什么好说。”
  小猴:“军部天亮就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也不愿意迷龙这样的英雄丧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行。”
  我:“迷龙只是个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军部天亮就要来提人了,到他们手里就惨了……师座也觉得这样地英雄是不该被那样欺虐的,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纥——”
  我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我冲他掉过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让小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戒备,以免我忽然又变得一个死啦死啦。
  我:“我跟他说什么?”
  小猴:“他心里不舒服,就别在这里呆着。师座说只要他说一声,现在就派车给他去西岸,师座在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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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9-04-18
第三十九章
  我们蜷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体会着颠簸和摇晃。我们没人有心看车厢之外,没人关心我们要去哪儿,连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潦倒。至于张立宪,和他家余治靠在一起,一个一个在给他早已断过无数次的鞋带打着死结——我想我都没有做过他这么潦倒的事情。
  炮灰团又换防了,其实我们除了空占着营地已经防不了任何东西一一个一辆卡车就能盛下地团。所谓换防也就是换去个便于管理地地方。
  后来车停了,我们起身,瞧着车下那只有一个破院子的建筑,说白了,它也就是个收容站。
  余治:“……这是什么地方?”
  我:“收容站。”
  张立宪:“军营。”
  我:“收容站。”
  张立宪狠狠瞪我一眼:“营房。”
  气壮,理却不直,看张立宪与余治地表情,有点后悔上了贼船——可是他们自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钉在贼船上。
  张立宪,现在的表情像是一个急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当中了,他没法停住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手。可那样挠,怕是饮鸠止渴。
  余治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你也有?”
  张立宪:“你没有?”
  余治不是挠。而是搓了,将脊背贴在墙上蹭。
  张立宪偷眼瞧了瞧周围,一个个家伙安之若素的,出出入入地在那里支锅子垫铺盖,研究师里送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我们的给养。
  张立宪:“一帮不是东西的东西……你过来。”
  余治:“我先帮你。”
  他们畏缩去了一个别人掸不到的角落。我们忙碌,让这个没人要的地方变成一个我们可以住下去地地方,之前发生过的会让我们今生也许都会郁郁,但“一切都已经过去”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现在时松快,连阿译都扫地擦门地忙得甚为松快。死啦死啦心不在焉的和狗肉里外晃悠,也不发号令,什么也不管。
  对张立宪来说,收容站是羞辱,对我们,是有屋顶墙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内疚地吃着丰厚的给养,连把门都省了,享受着让人总想嚎哭的自由。虞师座按坐地升级的诺言一个不拉给开着实薪——活的一个不拉。
  我也扛着个扫帚到处乱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
  死啦死啦:“这里是不是要放挺机枪?”
  于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来啦。团座,回来啦。”
  死啦死啦:“……喔。是啊。”
  他回过魂来就成了最无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阶下等着吃饭,对一个一秒钟要操一百八十个心的人,等吃饭真是让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转开了目光,于是我看见张立宪和余治两个缩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虱子。
  我:“抓个虱子还要四只手吗?打个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脚蜈蚣?”
  阿译高兴死了,有一个象他一样的异类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张立宪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开了。索性光明正大一点,脱做了光膀。靠自己一双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团长,我搅这趟是非无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样一睡觉。我抄了个锅铲,去刮我们还没支上地锅,一片的惨叫声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们排排坐儿地赖在墙头,对着墙外过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顺便瞧瞧南天门那边的落日,听听很远很远的炮声。
  余治终于忍不住爬上来,一边犹豫地回头瞧着已经抓完了虱子,正把个衣服盖在身上出神地张立宪,但我们拉了他一把,于是余治再也当不住诱惑——男人这种生物是有流浪狗习性的。
  从禅达人的眼神里我们就看得出,在他们眼里我们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还在往西送,听说那边惨烈得不逊于我们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着个川军团的花名册,但虞师的帐房倒也把细,直接从名册里掏出张纸条子,上边写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个个去找了。
  穿着军装的帐房先生便开始唱:“龙文章——”
  我挤上去:“我替领,替领。”
  帐房:“人呢?”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见那家伙躺在地上,从拐角露出架着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
  我们拥在那,一个一个地领着钱,现在这时候钱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总是没坏处。
  “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借我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个厮了,刚躺得散骨仙一样的家伙已经起来了,并且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挥舞着一大迭纸条子。
  死啦死啦:“借钱借钱!各位爷,给你们家乖乖孙子赏点钱!”
  丧门星:“你又要钱做什么呀?我们现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挥舞着那摞纸条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过去,想抢到那些纸条,那家伙举着手不给我,后来被张立宪一脚踹翻了凳子。我抢过了那些纸条,扫一眼也就知道是什么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张张翻着心算着数目。
  我:“给迷龙写的欠条子……你怎么欠迷龙这么多钱?”
  死啦死啦正被克虏伯扶起来,他在翻着眼瞪张立宪,可张立宪现在阴郁得像个暴力党,而死啦死啦总能忙于这事时还能光顾那事:“不止不止,比条子上怎么也多个一倍的。迷龙不识字,他漫天要价,我欠条上捣鬼。”
  阿译也在算,越算就越沮丧:“还不起的。”
  死啦死啦:“欠债还钱。”
  我:“你犯得上吗?人家现在不缺钱。这年头有了一千现大洋,人还缺纸币?”
  死啦死啦:“你管不着。”
  我:“是啦是啦。我管不着。”
  派钱的军队帐房瞪着我们发呆,也不知道我们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恶人先告状地冲他嚷了回去:“钱放完了没有?——我是他们团座!”
  帐房:“放完了放完了。”
  死啦死啦:“让桌子啊!”他直接把人从桌子前挤开了,笔墨纸砚倒一点没拉全给扣下了:“过路君子,有心交钱的来这!存心扰事的走开!——欠债还钱!”
  然后他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拍打着桌面。我们瞧着他。他现在很胡闹,有点象迷龙的鬼魂附在他身上了。
  我们哄着走开。
  钱不是大事,上过南天门的都不会觉得钱是大事——可我们是否有种去敲开迷龙家的房门?
  我们又坐在墙头,拿鞋底子或者光脚踢蹬着墙壁,吹着口哨,冲老百姓家地瓦当摔着小石子比着准头。
  死啦死啦趴在他抢占的桌子上,拿个笔头划拉着纸头发呆。张立宪抱着膀子瞪着天,好像在跟老天爷较劲——他又光着膀子,他现在像何书光一样爱光着膀子。
  战争没了,粮不缺了。看不见日军了,这是好的。可我们有点怀念那部分坏的,就更不要说同样没了的那部分好的,迷龙没有了,兽医没有了,那么多人都没有了。四川佬现在是脾气最暴躁的人渣,他等那么多年就为反攻的这几个月。现在要陪我们一起空耗了。
  克虏伯忽然学着洋腔洋调叫了起来:“全民协助!全民协助!”
  他可没花眼,那是在怒江对岸没种下水的全民协助,他冲我们兴高彩烈地哈罗哈罗着,像中国的主妇一样提着个菜篮子,一边还要躲着我们摔过去地石子儿,后来他比我们更踊跃地爬上了墙头,和我们一起脱掉了靴子晾他的脚丫。我们搜索他的篮子,本来就是带给我们的,有些巧克力饼干罐头之类,我们老实不客气地往嘴里塞。
  全民协助操着他狗屁不通的中文:“我。回家,下一个节日。”
  阿译迅速地准备难受起来:“啊?我们会想念你……”
  我:“你听他妄想。哪一个节日?中国节日?美国节日?不要是日本节日。”
  全民协助:“下一个节日,下一个节日。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
  余治:“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说了这么老长,全民协助以为是帮着他的,便可劲地大叫着YES。我们嘿嘿地笑了起来。
  全民协助开始比划一个已经从我们中间消失了的东北佬:“迷龙?迷龙?”
  我:“回家啦。回家。”
  全民协助无比地艳羡起来(英语):“该死的,我嫉妒他!”
  我看着暮色嘿嘿地乐。
  死了的人,就是一扇门,门那边是不该活人过问地事。我们好想他们,我们是不是该去敲开那道门?
  我拿了一块写好的板,走过我们那帮东倒西歪与虱子共存亡的懒汉。我把那块牌子竖好了。咣咣地敲打着它,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
  死啦死啦从他的二郎腿缝里瞧着我的举动。张立宪这回蹲着在研究墙角,从他的裤裆下看我的举动。
  我便象阿译一样念那块牌子上写着的字:“我们还欠迷龙钱。
  我们,欠,迷龙,的,钱!”然后我掏出我昨天领的钱,分作了两半:“这一半,小太爷要养家。这一半。“我把养家地塞回口袋,手上地一半我给放到了桌上:“我们还欠迷龙钱。”
  我走开了,我做了,做了便可以不再在墙头上茫然,而可以在台阶上舒服地躺下。阿译做了第二个,人家来得比我畅利,站在桌边把每一个口袋都掏作了底朝天,然后是每一个人。
  桌上很快是一堆,尽管是纸币。
  张立宪瞪着墙角:“余治,帮我去借点钱。”
  余治就剩干着急:“我到哪里去欠钱?”
  张立宪:“那你就去趟师里,帮我把饷领了来。”
  余治就干着急:“怎么又是我?”
  他们两个现在是我们中最穷的,因为虽赖在这,可他们的饷并不从炮灰团出。我们没空去管他扯皮,还是一个个地往桌上放着钱,后来死啦死啦站了起来,加上自己的。开始清点数目。
  跟钱无关,其实每个人都知道那只是让我们去看旧日梦幻的门票,没了枪炮和饥谨,即使人渣也有点更高的要求。正征战西岸的将军们日理万机没空抱歉,但那不妨碍我们的抱歉。
  街上走着我们这支可笑的队伍,我们用竹杆子挑着长串的鞭炮,提溜着大串大串的冥纸钱,拿着“假如我死替你死,换来君生代吾生”这样狗屁不通的挽联,我们有个想起来就敲一下的破锣。还有个破喇叭,只是我们永远只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我们还用两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猪头,放在一个大托盘子里,猪头在托盘里微笑着,头上戴着白纸花。
  我们在别人可笑的目光里做可笑的行进,而实际上我们自己也见不出悲伤……张立宪这样地只好尽量把帽子压低了,走得离我们能远点最好。
  我们哇啦哇啦。时忘词时跑调地唱迷龙常唱的歌。
  我们忽然想了起来,三千个人死了,可这是我们搞地第一个象葬礼的葬礼。于是这事变得铺张起来。死鬼迷龙会喜欢的,他最爱的就是个热闹。若为热闹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我们远远地看着迷龙家,那里的门是紧闭的,我们远远望着小楼和屋顶一脚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虏伯还在那张罗,划拉着火柴:“点上!点上!”
  他是想把鞭炮给点上,然后轰轰烈烈一路红屑翻飞地直炸到迷龙家门口,拿着鞭炮地丧门星一口给他吹灭了。
  我们就剩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条我们走过很多次的路,一栋我们去过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闷声地在剔他脏污的指甲,不说话;余治象数活人钱一样,一张张地数死人钱;我拿了克虏伯手上的火柴玩儿,一根根划断。
  丧门星:“……迷龙他老婆愿意看见我们吗?……我们和害得赌鬼上吊的一帮赌棍差不多啊。”
  猪头看着我们。发一个超然的冷笑,我们没别的好看,也不能总遥望我们没种去的迷龙之家,我们只好看着它。
  阿译就抚着猪头伤心地发痴:“故国神游,猪头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又认真又伤感得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离得老远地张立宪只好对着脚尖抱怨:“荒唐。”
  这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给猪头劈了两个大嘴巴子:“荒唐!连你都来骑在我们头上了?小太爷炖了你!”
  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没有笑。只有人可怜巴巴地在看着我。
  克虏伯:“……一点也不好笑。”
  丧门星:“你不行的。迷龙其实从来也不逗人笑,他只是逗自己开“心。”
  我:“……好吧。迷龙死啦,我们没地方去啦。我们也没种去敲寡妇的门——那怎么着?戳在这里做牌坊?”
  我们就接碴儿发呆。
  我们想去敲迷龙的门,一心想着迷龙,可看到门才想起会是谁来应门——老天,那是又一个南天门。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总不会没地方去吧?”
  我:“哪里有地方去……?”
  他没瞧我,倒在瞧张立宪,我顺着他眼光瞧过去,张立宪倒在瞧我,见我头转了过来,忙装作全世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他的脚趾尖。
  我当然是醒悟了过来:“……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小张,你的带路。”
  张立宪就嗫嚅,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还有谁认路?”
  就有阿译和余治一起举手,我和张立宪瞪了过去,他们就放下手。我们沉默,犹豫着,确实,在禅达我们已经再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那只已经偃旗息鼓了的可笑队伍近了那道门,我和张立宪被人拥在前边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拥在阵前挡子弹的肉盾牌,有时我们间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见得慌乱,便继续转了头瞪着推推擞擞我们的家伙发威。
  我:“谁的鬼爪子刚敲了小太爷地脑崩?!”
  一下伸过来的足有七八只爪子,我只好护了脑勺,而张立宪开始暴跳起来。
  张立宪:“他妈的!瓜娃子!背时鬼!”他猛地摔开了仍在骚扰他地家伙:“别闹啦!”
  虽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关注那道门的,门关着,从外边上着锁头和链子,门上挂木牌的地方没得木牌,只有一张梅红纸的条子:吉屋出租。
  我也挣开了烦我的家伙,狠推了一下那门,结结实实是锁着的,我也乱了套,对着张立宪大叫:“搬走啦?!”
  张立宪:“我哪里知道?!……你干嘛早不来?!”
  我:“……你干嘛又早不来?!”
  张立宪:“你不来我怎么好来?!”
  我再无心去做无谓的争吵,我又一次去研究那锁头。身后被人猛掀了一下,我趔趄开。然后张立宪疯狗一般扑了过来,身后追着一帮来不及拉架的家伙,然后我们俩揪扯成了一团。
  张立宪的拳头在我头上挥舞,然后被人扯开了,他暴怒地往后就是一肘子,然后抡起那只终得解放的拳头。又被人扯住了,张立宪又是一肘子,然后再抡了起来,“啪”地一声脆响,他着了一记耳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小醉,余治痛苦不堪地在旁边揉着肋下,他刚,才挨的是张立宪地第一肘子,小醉很诧异地瞧着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挨的第二肘,但一点没亏着,她立刻给了张立宪一记耳光。
  我在他们还在犯愣神的时候便把张立宪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给拍飞了。我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当着个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当街痛打,这着实是悻悻得很。人渣们意犹未尽地等着看还有什么新节目。他们一点没失望,小醉一下猛扑过来,把我掀得撞在墙上,然后我被抱住了——准备承接一公升的眼泪吧。
  小醉:“老是也不来,老是也不来,要不得了。我都以为你死啦……”
  我尽量地做出冷静和不以为然。也许我真的有些不以为然,我一边闪躲着。一边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拍抚她。张立宪很贱,张立宪尽量把自己挪到一个小醉能看见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压根没瞧他。
  张立宪:“……没啥子事。我就跟你讲过,我们去做险过剃头的事,可都不会有事……”
  小醉:“你是不会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会有事。”
  这算是祝福还是漠视?……张立宪一脸的苦涩,然后掉过了受伤的那半张脸给小醉看,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可那半边就像贴了张厚膜一样,连表情都是生扯出来的。
  ……于是小醉对我就更加心痛了:“你们到底去啥子地方了?”
  张立宪只好挠挠头做哑吧了。而我被小醉挤在墙上,扎煞着双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着,女人有项本事,就是能一边哭一边话家常“……我都搬家啦,就搬斜对街……以为你死了,老屋也没法子住了……”
  我:“……别哭,不哭。”
  小醉还哭:“你衣服啦,脏成啥子了……迷眼睛了。
  我皱巴巴地笑了笑,尽量换了比较干净一点的地儿给她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帮狗友的鬼脸子多过瞧小醉。我甚至注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种研究地神情在打量着我们——我讨厌被他那样看着。
  我咣咣地猛剁着那个猪头,大有把它砍成几百块的意思,连个菜板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树墩子做的垫子。张立宪背着我,咣咣地猛朵着劈柴。我们俩制造的动静就是在对彼此示威。
  这伙房是个四门大敞的地方,外边是一览无余,小醉地新家仍然和以前那个一样冷清,原来那个住得久了,还能见点绿色,现在这个甚至都是满目荒芜,没办法,还能要求一个举步维艰的单身女人能够怎样?她实际上都照顾不好自己。院角搭了根竹竿,晾了几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了——我们装作没瞧见那些补丁,我们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尝缺了破洞?
  我们的到来迅速让这个清寒之地成了喧闹的花子窝,坐地站地,往屋里钻到处翻的,扛凳子地搬桌子的,看着女人物件发痴的。那一切与我与张立宪都无关,我们只是把自己窝在屋里,咣咣地用刀猛剁着各自手下的物事。
  丧门星找了个大盆来盛我剁的猪头肉,一边止不住地诧异:“你今天怎么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着另一个盆追了进来:“那个是脚盆啦,这个才是洗脸的!”
  我:“洗什么的他们也都吃得下去。”
  小醉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说嘛!”她喜滋滋的:“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瞧了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个亢奋状态,兴奋得两颊都酡红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她哥哥领回家的那帮炮灰又是什么样,也许真有神似之处——只是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也许还要拿棒糖哄的小女孩。
  我:“小醉……?”
  她立刻便踊跃地凑过来:“啥子事?”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离着我很远的漂亮。我低下头接碴跟猪头过不去:“……没事。去吧去吧。”
  她手脚很不老实地捅了我一下才走,多少有点嗔怪,刚站进来便又发现了即将发生的不幸:“嗳,那个板凳是……”
  我们知道是什么了,死啦死啦已经和一个散架的板凳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小醉忙颠颠地跑出去,以免那帮货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小醉在帮着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离我很远。为什么?我用刀向猪头发问。
  张立宪闷闷地:“你别装。”
  我:“什么?”
  张立宪:“你不要装。”
  我:“不懂。”
  张立宪:“你个挨打壳儿,不要得便宜卖乖,在人家面前装什么木杵杵?”
  我:“原来你喜欢看我搂着她亲个嘴啊?有病。”
  张立宪很哑然了一会子:“……你不要装。”
  我:“你出去腻着她呀,窝在这干什么?”
  张立宪痛苦得一张脸都快拧成抹布了,好在有木头给他剁他剁掉一截木头才把那块布晾平:“……你又窝在这干什么?谁要你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我:“我要装模作样了是你孙子。得了得了,老张咱和为贵好吗?你最近也是真够坎珂了,来来,我替你算个命。”
  张立宪狐疑地瞧着我,因为我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会算命还活成你那个半人半鬼的样子?”
  我:“这叫通灵啊,看破红尘了。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只做三课的,王候公卿也得等着。来来,手相。”
  张立宪犹犹豫豫伸了个左手给我,并且并没伸实。
  我:“右手。”
  张立宪:“男左女右吗不是?”
  我:“伧夫的见识。你平时使那只手最多?十指连心,相由心生懂吗?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
  张立宪便信了八分,换了只手,伸得磁实。我划拉着他掌纹,弄得他又痒痒又不好缩手。
  我:“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千沟万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里还合八斗米,就是说到哪里都不会缺口吃的,可离做个人上人总就还差那么两斗。”然后我捏着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颇为丰富,没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里时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张立宪不吭气,一张脸倒是颇有感触,我管你妈的感触不感触,我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就接碴做什么,我抓着他几个手指头就往死里扳。
  张立宪:“……喂喂喂!”
  我:“这是在测骨相。人的骨头是后天生的,生对了头就能克先天的命相。”
  张立宪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这家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种不怀好意完全上了脸他才明白过来,猛的把我推开。
  我便就此断言:“个性不甚刚强,怕是摆不掉先天的命理。”
  张立宪揉着手,哇哇叫着扑过来:“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刚强!”
  不用他,我随手一下把个手掌扳了个过九十度,放在张立宪手上一定是已经连指头都断了。张立宪愣了一下,我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
  精锐们——即算是前精锐——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张立宪一拳轰了过来。
  我和张立宪,两个都被一干人拖在手里,拖开了数米远,还冲对方蹬着够不着的双飞腿。
  我被拖进了小醉的屋里。张立宪被拖回了伙房。
  这回拉架的来得晚了点,我的灾情比上一回惨,一边进屋一边擦着鼻血,小醉的手绢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还在悻悻地乐:“倒吃我掰得快活。”
  后来我和小醉呆呆看着屋里床上地那个人,克虏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干脆是连鞋都没脱。
  我过去就是一通拳头招呼:“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虏伯被打得惺忪着连滚带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搅成猪窝一般的床,只是发急:“你快脱下来啦!脱下来我给你治一下。”
  我:“不脱。脱什么脱。”
  小醉:“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干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我更加快乐,恶意的快乐:“那就脱。”
  我连扣子都懒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没几个,我耸着肩把连里带外的衣服蛇褪皮一样从脑袋上褪了下来。现两排精赤排骨:“治吧治吧,大国手……怎么啦?”
  小醉红着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在屋里开始寻家什,先挑了个挑门帘的小棍,觉得不够劲。后操了个鸡毛掸子。
  我:“干什么?干什么?”
  小醉:“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赶他出去。”
  于是我看了看我自己,惨不忍睹吗?我倒也不觉得,不外乎些擦伤撞伤碰伤摔伤外加险要了我命的南天门江岸那一枪,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
  我就哈哈地笑:“这日本人干的,四川犊子哪有这个本事?”
  小醉:“……喔。”她便放下鸡毛掸子开始找药:“你不要这样子讲四川人。”
  我:“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还有川妹子给咱治伤。”
  我这是哄小醉高兴,她立刻就高兴了,一滴水也就能给她带来久旱甘雨地高兴。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马。
  小醉:“你这个挨打壳儿。”
  我坐着,背向着小醉,由得她给我治伤,所谓地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红的蓝的色儿——她又还能做什么?不会比兽医更多。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在我身后转着她的自家心思。
  小醉:“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给你治伤。”
  我愣忽了一会:“……有两年了吗?”
  小醉:“嗯。两年。也是今天。——你觉得好短?”
  我:“……我觉得好长。”
  我掉进了一个糊涂不堪地梦,这个梦里死的和活的,过去和现在全搅在一起。我发着呆,小醉刚开始还老实,就是说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伤口,后来发了淘气心。便有意地用药水蹭我的伤口。我的毫无反应让她有些嗔怪。
  小醉:“你不晓得痛的?”
  我:“本来就不痛……两年?”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唏嘘:“两年。”
  我从我的腋下抓到了她的一只手,我看着那只手在我手上冲我弹着手指。做着各种花样,傻瓜、没种的,这样全中国都知道的手势在她的手指上层出不穷,换成雷宝儿来也许是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这片浑噩中还记住了时间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来——现在成了等我。禅达是琥珀,我们是陷在琥珀里的虫子。
  我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两年前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今天我们炖猪头。好多了。”
  小醉:“嗯,好多了。”
  我:“真是太好了。”
  隔着我嶙峋的肩胛骨,但并不妨碍她体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那只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溃,也许我所争的也就是来这里哭成一滩软泥……幸好,有个没数的或者说知机的在外边敲并没关上地门。
  我便已经打醒了精神:“衣服是已经脱啦。你看着办吧。
  那个不要脸地便进来,死啦死啦靠在门框上,倒没忘冲小醉点点头,然后便看着我:“你陪我去?”
  我:“哪里?”
  死啦死啦:“装傻。传令兵,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我:“你又中邪啦?”
  死啦死啦:“……我说了,照顾他老婆孩子。说了还钱。”
  我:“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顾?他还是他老婆孩子照顾地!”
  死啦死啦:“……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青人,要再脱快得很。”
  那叫断人后路,他一句话便顶得瞪这个瞪那个的小醉满脸通红,立刻便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颠颠地跟着死啦死啦出门。人渣们在我身后起着哄,两串鞭炮倒一点没浪费地被他们用竹竿支在门口了。
  克虏伯:“白改红罗!今天给烦啦办喜事罗!”
  张立宪办丧事一样把鞭炮给点上了,噼里啪啦地炸。人渣们起着哄,阿译一点也不起哄地站在红纸屑中啪啪地拍着手。
  阿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冲着他们比着小指头,追着死啦死啦。我们不告诉他们要去哪。他们也不问……我想他们知道。
  刚才那一通闹剧让我有些儿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冲我弹动着的手指面前——他弹着响指让我看他:“这边。这边。”
  我把脑袋拧向那边。
  死啦死啦:“我数了。两次,你跟小张二十分钟不到抱抱了两次……”
  我气得直嚷嚷:“抱抱你个狗头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种绝不会被人打岔的家伙:“两次,就亲热成这样,可从头到了,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着你二百块似的,死过三十八天的人不该这样对活人……为什么?”
  我:“我那是顾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脸坏了,所以越来越死要面子。”
  死啦死啦:“面子?狗肉找伴时都来得比你两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着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瞒不过,而且……我也想说。
  我:“我觉得我跟她中间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
  我沮丧成了那样一脸见鬼的神情,他点了点头,然后开步走。这家伙一旦开步走地时候就是在和瘸子过不去。你得撒开了丫子才能保持一个耳刮子的距离。
  我:“你帮帮我!”
  死啦死啦:“我哪里帮得了你?打了多年仗,你还不知道伤口都是自己长?”
  我:“那你又要问?”
  死啦死啦:“总也是朋友了,问就是不想你这样,可你又何尝想这样?只好是不打扰,你自己慢慢长。”
  我:“好吧!那你的事我也不管!你自己慢慢长!”
  死啦死啦:“刚说你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我拉你做什么,这是要一个人打的仗,我总得敲开那扇门。”
  我:“你真要去吗?”
  废话,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惟恐他把我拉下。
  死啦死啦:“真去。”
  我:“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
  那家伙便慢得了两步,踌躇一会:“……想见。”
  我:“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地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事吧。”
  我:“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然后他用一只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于是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就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地主。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样冰冷地。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她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一直没有关照到。”
  迷龙老婆:“没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迷龙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地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地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
  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还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没个反应,而且迷龙老婆也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饼似地,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坎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发傻,并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
  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地做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要劳团座等候了,水刚坐上。”
  死啦死啦:“没事没事……你们……还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听说战场都拉过西岸了。老百姓可以过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军车用了,哦。我昨天碰见西岸的人来禅达卖菜了……不过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都是多亏了你们。”
  死啦死啦:“……是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迷龙这样的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
  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默唧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象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
  死啦死啦:“……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里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我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条岔都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我:“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我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擞了出来,被人擞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擞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海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地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传:“……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彩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我知道我吼得像哭,顾不得了:“不辣!!!”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象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拉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菜。
  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对着路人直哼哼:“我们都是没饭吃地穷朋友,饥饿道上一起走。人祸逼我们牵紧手……”(找一找有没更好的莲花落,我这方面存量一向匮乏)
  他家务事还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地怒气。多了点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嘻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
  不辣:“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不辣:“没死啊!”他还可劲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怎么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你们让不让叫花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就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花子的那点。
  然后我们听见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花子头。那家伙像是橡皮做的,嘻皮笑脸的抱着脑袋蹦开,背后追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花子头:“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
  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就连熄火带哑然:“……啊?”
  他放开了那花子头,花子头就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里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
  不辣:“跑罗!被抓住就没耍头罗!”
  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就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就只好站住了,我们不懂得花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地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他追在我的后边。
  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于是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地声音。
  死啦死啦:“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地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怔。
  死啦死啦:“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
  死啦死啦:“……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
  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
  死啦死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地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不喝茶?凉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地是应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他老婆。
  迷龙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他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还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还要。”
  他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龙老婆:“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嗳嗳?!”
  他嗳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嗳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我父亲:“《******》第一卷!”他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来还下次来还!”
  他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势,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我:“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我:“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
  阿译轻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一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地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一找着,一脸发急。
  不辣:“我那宝贝呢?跑哪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于是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便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地是不是偷养了个叫化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地?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地。”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地了!”
  阿译小声地:“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还嘿嘿地:“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嗳。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的:“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
  我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象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浩劫过一样的残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动地人体——那些伤兵尽量把自己从那些挟沙的泥水中挪开,没担架的自己爬,有担架的从担架上把自己挪下来,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因为他们没有再挪动自己的力气。
  不辣躺在树下,他是懒得再挪地那种,他瞧着头上滴水地树叶,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伤腿了,已经没了。
  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战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个人身上,死活难辩,倒是不见血了,因为早被水冲洗干净了。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居时代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发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色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还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条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和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个人烦啦才认得。我们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们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我:“……你说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就唏嘘着:“嘿,还知道痛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时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地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下了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个眼白:“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
  那家伙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
  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悻悻,这也并不算一个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们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们的苦衷:“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地家伙:“你的!这里来地!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个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里了。
  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个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
  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
  不辣:“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
  我们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没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
  一人握一块碎砖,一个两条腿的和一个一条腿的在残垣里对峙。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说。
  不辣:“横山光寺!”
  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
  横山光寺:“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
  我:“……我们不会。”
  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
  我:“我们知道。”
  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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