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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作者:张悦然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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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9-03-08
  我没有过多久就恢复了知觉。我躺在秋千旁边,头磕在秋千上,额角出血了。我的眼睛的余光感到有一个人在我的旁边------是纪言。天! 怎么会是这样,纪言他应该目睹了这一切。我想他应该是在参加韵律操的中途返回,因为惦念着我这个忽然头痛的小朋友,他好心地决定回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脱离了队伍,跑回了幼儿园,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看见了一些他不应该看见的事情。他看见这个一贯温柔可人的杜宛宛凶恶起来,她在杀人,充满预谋的谋杀。我看见纪言用惊恐的表情看着我,他站立在我的  
跟前发抖。我忽然非常憎恶他,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呢?他的出现显然已经使我对他的友好情谊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我发现他非常慌张,仿佛肇事的是他自己。他满脸都是汗,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我想他是吓坏了,他并没有那个曾安慰我说帮我驱鬼的纪言那样的勇敢,我忽然为他的胆小感到可悲和鄙夷。

  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向躺在秋千前方的段小沐。她躺在距秋千很远的前方,一动不动。我摇晃地站起来,右腿剧痛。我一点一点移动,我的整个身体仿佛不是我自己的了,它似乎完全散架了。我来到了段小沐的面前。她蜷缩着身子,紧紧地闭着眼睛。血已经铺张地流了一地,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干瘪的虾米。她是魔鬼吗?强大的,邪恶的,加害于我的魔鬼吗?忽然我感到很迷惘。

  她是死了吧。我的神经忽然收紧,不能思考了。死了啊?我慌忙退后几步,绕开她,一瘸一拐地跑向幼儿园的大门。

  “你为什么要害她?”身后的纪言忽然大声喊住我。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坚定,虚空而毫无力量。我回过身,看见他已经跪坐在段小沐的身旁,用他自己的格子小手帕盖在段小沐不断涌出鲜血的额头上。我轻蔑地笑笑,好吧,全世界都是偏向她的,我的爸爸和纪言都那么在意她。我更加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我继续一颠一颠地向大门口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再次回头,我看见纪言望着那么多血害怕地哭了,他慢慢地扶起段小沐,拖着她向幼儿园的睡房走去。我的心又痛又乱,不知道此后还将发生些什么。我只是随着直觉,随着潜意识,很快很快地跑回了家。我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一层又一层的汗不断冒出来。忽然,我掀开被子,审视着自己,因为我疑心那不是汗,那似乎应该是血!它们滚烫滚烫的,从我的额角,右腿不停地涌出来,我想我肯定是要死了,我浑身都在痛。这就是魔鬼的威力,她把这生死的折磨也施与了我。

  我病了,被送进医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发烧,不断地有汗涌出来,可是我觉得似乎是血要流干了。我总是听见纪言在隐隐约约的梦里斥责我,他说:

  “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是鬼,她是鬼!她弄坏了我的耳朵和心脏!她还要抢走我的爸爸!”我在梦里大喊。

  我的病持续了大约一周才好,这是个怪病,因为医生们都检查不出我是哪里出了毛病,我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好好的。段小沐没有死,她长时间昏迷在医院里。我对幼儿园的阿姨们说我那天很早就离开了幼儿园回家休息,所以我并不知道段小沐出了什么事情。阿姨们都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她们断定段小沐是自己贪玩荡秋千,跌了下来摔伤的。我不知道纪言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没有向阿姨们说出他看到的一切。我没有再见到纪言,我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我需要感激他么?感激他的袒护?还是我应该表露出万分的惭愧和悔恨?可是这些我都来不及细细想了,我心里害怕极了,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情不能隐瞒多久,倘若段小沐醒过来,说出一切就完了。所有的人都不会再喜欢我,我将像一只被揭去羊皮的狼一样,被永远地驱逐出绵羊的队伍。眼下我必须赶快逃离郦城,不要让他们再找到我。

  还好,那时候暑假已经来到了,这一年我们都从幼儿园毕业了。我坚决不肯留在郦城读小学,哭着闹着要离开这里。我举出种种郦城不够好的理由,我说去落城的表妹家时,看到落城的玩具商店是多么大啊,落城的儿童乐园是多么好啊。我不要不要,再也不要留在这破烂的小城市。爸爸妈妈都很无奈,但是他们太宠爱我了,恰好我的爸爸有个可以去落城工作的机会,于是我们家就整个迁移到了落城。从此我离开了郦城,和所有的小朋友们不告而别。

  段小沐肯定没有死,而且醒了过来,这个我能感觉到,因为她的声音还在。我总是担心她有一天会忽然来找我,蓦地出现在我面前,和我面对着面,向我索命。我在内心深处承认,我所做过的,的确是一场谋杀,而段小沐应该已经死了。她因为是个魔鬼才能不死,延续着生命,但是她一定会记下这一笔,我曾杀过她。

  一个魔鬼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复仇?我用那之后的十几年来思考着,等待着。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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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9-03-08
  7岁的段小沐成了西更道街小学的一名小学生,也是唯一一名残疾学生。事实上,想起来,段小沐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当自己是一个孤儿的时候,自己没有被送去孤儿院,而是留在了幼儿园; 当她又成为一个残疾儿童的时候,她也没有被送去残疾人学校,而是留在了西更道街的小学校。她至今仍旧为此感谢上苍。

  段小沐每天驾着双拐往返于这条小街的形象,大大的头,纤细的身子以及两侧坚实的土  
黄色木头支架,还曾被一个学习摄影的大学生拍成相片,获了当年的摄影大奖。段小沐在她妈妈死去那回之后,再一次成为大众为之掬一把同情泪的对象。段小沐的成长过程里郁结满了怜悯,她永远是一出大戏中那个想起,提起就要满眼溢满泪光的角色。

  段小沐就是那次从秋千上坠落下来摔伤了右腿的。她在医院里昏死了很多天才醒过来。她的右腿骨折了,腿上打着重重的石膏,她轻轻地敲下去,整只腿像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一样坚硬,冰冷。

  “我是太想荡一荡秋千了,忘了自己是有心脏病的,后来就摔了下来。”段小沐解释。李婆婆充满疑惑地看着她,可也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揽着她,下巴在段小沐稀疏的头发上温柔地摩挲。

  纪言也常来看她。纪言带着低低的遮住眉毛和眼睛的帽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她的床边一言不发。段小沐看得出来,那次目睹秋千事件使纪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纪言本来就是一个心底过分善良的男孩,他柔软的内心是经不住任何坚硬的划痕的。而那一场凶残的鲜血淋漓的谋杀,使纪言被拎了起来,放到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恐怖世界。杜宛宛原本在他的心里,是个可爱至极的女孩,而段小沐,在他心里是值得全世界来疼惜的可怜至极的女孩。可是可爱至极的女孩偏偏要站出来杀害可怜至极的女孩。纪言柔软的内心被重重地刺伤了,他站在段小沐的床前,站了很久,发呆的眼睛淌出眼泪来。

  段小沐知道他是在想那天秋千上发生的事情。她也在回想着,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是意外,这她当然清楚。她是在思索杜宛宛这样做的动机。她是不记恨杜宛宛的,因为杜宛宛是这大而空荡的世界上唯一和段小沐感触相通的人,她使她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她想杜宛宛之所以这样对她,一定是有原因的。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努力地思考,也只是想帮杜宛宛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她呢。

  然而就在一个夜晚心绞痛突发-------自从上次激烈地荡秋千之后,段小沐的心脏病就恶化了,疼痛总是来得更加猛烈。这个半夜时分,她深楚的疼痛中传来另外一个女孩的梦呓和呻吟。她听得清那是身在疼痛里发出的声音,杜宛宛的声音。她忽然从病榻上坐起来,她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是因为这心绞痛呵,是因为每每段小沐发病的时候,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杜宛宛都会感同身受地遭受着这场疼痛。是因为这种触感的相通,使得无辜的杜宛宛必须得和她这样一个病人拴在一起,使得健康的杜宛宛也附上了病魔的影子。段小沐伤心极了,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心绞痛的厉害,可怜的小女孩杜宛宛,她定然是无法忍受的。

  段小沐在皎皎的月光下跪在病房的窗户旁边,轻轻地对着上帝祁祷,她求他解除捆束着杜宛宛的疼痛,声音,所有所有和段小沐有关的。她求这些都放过杜宛宛,都来找她,她是理应承担这些的病源。

  段小沐感到她对杜宛宛的感情更加深了,她想找到她,抱着她,向她亲口道歉。她是她的小姐妹,依依相连的小姐妹,她们应该彼此关爱,相互扶持。然而段小沐又立刻对自己说:

  “我又能帮她做什么呢?”她摇了摇头,坐在床上继续叠跳舞的小人儿——所有李婆婆给她的零用钱都被买成了五彩缤纷的糖。段小沐对糖果本身并无兴趣,她也学着杜宛宛的样子,把糖亲亲热热地塞到别的小孩嘴里,她只是留着那糖纸。她把糖纸抚平,叠成花花绿绿的跳舞小人儿。可是段小沐平静的动作的背后是一颗搅得她坐立不安的良心。她想她要最快地见到杜宛宛,和她好好地说说她的歉疚。

  当纪言再次来探望段小沐的时候,段小沐急切地哀求纪言:

  “带我去见杜宛宛吧,你去过她家的,你知道她住哪里。带我去吧,我有话对她讲。”

  “是她要害死你啊。”纪言迷惘地看着她。

  “带我去吧,这都是我的不好,我要和她和好。我有话要和她说,说完了我们就会和好的。”段小沐仍旧哀求。她那迫切想要见到杜宛宛的愿望使她瘦小的身体不断地颤抖,整个床都被牵连着动起来。

  “等你的腿好了吧。”纪言推托道。

  “明天就能好!”段小沐听到纪言答应了她,开心地说。

  在医生看来,这个女孩的要求有点不可理喻,她竟然要求提早拆掉她腿上的石膏。医生好心地规劝:

  “你还这么小,不明白后果,你的腿还没有长好,万一错位就会变成一个瘸子。”

  段小沐摇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好好在家休息。”

  医生仍旧不同意,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会懂什么呢?她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懂得啊。

  下午时分,纪言来看段小沐。段小沐忽然无助地哭起来。她像一个落水的娃娃一样满脸都是水,整个人毫无生气。段小沐晃着纪言的胳膊说: 

  “你把我放出去吧!你带我去见杜宛宛啊。”纪言被段小沐绝望的表情吓坏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得马上去和她说清楚。我觉得要来不及了,我能感到,要来不及了。”段小沐坐在病床上哭喊,这无法不使纪言动容。纪言说:

  “可是你的腿还缠着这个,你怎么走路啊?”

  段小沐说:“你来帮我,我们拆掉这个,我就能走了啊。”纪言疑惑地只看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在六岁的纪言心里,他的确不明白这石膏的真正意义,他不知道段小沐的腿上为什么要绑着这个硬邦邦的东西,使她的腿不能动弹。他非常肯定,这个石膏肯定使段小沐不舒服了,他觉得他应该帮段小沐拿掉这个令她不舒服的东西。他又问:

  “你肯定吗,我拆掉这东西,你的腿就好了?”

  “是的,是的,然后你带我去找杜宛宛,好不好?”段小沐连连点头,一脸恳切。

  “好。”纪言终于答应了。他找来水果小刀,一点一点把石膏划开,石膏渐渐地完全裂开了。他把它们一片一片地拿走。终于段小沐的腿上只有一小段缠绕的纱布了。他们都笑了。纪言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解救了段小沐。段小沐也感到自己终于被释放了,她立刻跳下床来,她的腿一碰到地面就重重地疼起来。可是她扶着床还是站住了。然后她脱去病号服,只穿她的肥肥大大的长裙子——刚好遮住了伤口。然后她对纪言说:

  “走吧。”

  纪言和一颠一颠的段小沐走出了医院。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段小沐努力地挺起胸脯,腿也不露出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她看起来绝对不像一个病号,而是一个来探访病号的,她顺利地逃出了门卫的视线,和纪言来到了大马路上。他们都非常开心,所以虽然此刻段小沐感到了腿疼,她也不肯说出来,因为她看到了此刻身旁的纪言充满做了英雄的成就感。

  这医院离幼儿园和杜宛宛的家并不远。他们很快就到了。上楼的时候段小沐感到非常吃力,每个台阶都是纪言紧紧地拉着她走上去的。终于来到了杜宛宛的家门前。纪言敲门。开门的是杜宛宛的爸爸。段小沐立刻看到盎然的暖意。这个男人曾带着她去吃三色冰淇淋,她多么喜欢那冰淇淋,因为她听杜宛宛的爸爸说,这是杜宛宛最喜欢的。杜宛宛最喜欢的,这本身就使段小沐感到喜欢。现在她又见到了这个温和可亲的父亲。她就对着他笑了,问:

  “叔叔,杜宛宛在吗?”

  “噢,她不在了,她和妈妈去落城了。我们全家就要搬家了,搬去落城。——你们来找她玩吗,来,进来坐吧。”温和可亲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段小沐感到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的整只腿都像裂开一样地痛。她摇摇头,说:            

  “我们不进去了。”她拉着纪言,转身要走。杜宛宛的爸爸又说:

  “对了,小沐,上次你和我说起你爸爸走丢了,他很久都没来看你,那么现在呢?他回来了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惜。

  “没有。他没有。”段小沐摇摇头,她忽然感到其实她早已丧失了父亲回来的信心,可是她总是竭力地隐瞒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现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段小沐就是一个孤儿,她早就没有了爸爸,杜宛宛也极力地摆脱她,除掉她。她难过地要哭出来了。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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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抓起纪言的手急忙下楼去。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变得跌跌撞撞的,她松开纪言的手,走得越来越慢。后面是杜宛宛爸爸的声音:

  “你们以后要去落城找宛宛玩啊!”

  纪言在她的前面走,嘴里嘟囔着:


  “她一定是害怕见你,所以她逃走了。”他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于是他又说:

  “你现在回医院吗?”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却是重重的一声-------他回头一看,段小沐已经倒在了地上。纪言只能听见夜晚幽幽的风,他感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秋千旁边,他面对着的又是那个失去知觉躺在冰冷的地上的女孩。他才隐隐地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段小沐重新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们都非常气愤,这女孩的腿没有好就擅自打碎了石膏,跑出了医院。她原本接好的断掉的骨头,因为这么一走,都错位了。即使再接好,两只腿也会变得一短一长。她从此成了一个只能借助拐杖走路的跛子。

  等到段小沐的病完全康复了,她拄着双拐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的暑假已经来到了,所有的小朋友们都不在了。此刻这里像个荒废了的庄园。幼儿园的所有玩具都老了。滑梯的红色油漆都褪去了,凹凸不平的滑道上积了一小滩雨水;跷跷板缺失了一块座椅木板,直挺挺的铁架子像是一柄剜入天空的剑;秋千,段小沐看到了秋千,哦,她的,她和她的秋千。段小沐重新走到秋千的跟前。这块地方曾经那么激烈过。她能想到她在秋千上时所感觉到的整个世界的颠覆,她能感到她身后那个女孩甜美的歌声背后所隐藏的怨恨,愤怒排山倒海般地向她涌过来。这个时候段小沐是多么思念她亲爱的小姐妹,她那怨恨着她,企图谋害她的小姐妹。段小沐总是从耳朵深处响起的声音里判断杜宛宛的心情,为她祈祷着,愿她开心。她爱她,她愿她能明白。

  那个重新回到幼儿园的下午,段小沐丢掉了双拐,坐上秋千,自己轻轻地荡起来。她想很遥远的地方会有另外的那颗心的感知,她能知道的吧,段小沐这么地想念杜宛宛呵。

  后来纪言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他打碎了段小沐腿上的石膏,是他以所谓的“解救”弄坏了段小沐的腿,是永远弄坏了,不能完复。也许这件事情对六岁的纪言来说,只是一种恐惧和慌张,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件事成了他永久的哀伤,他总是带着最深的歉意回到那个夜晚,他,无知的他,敲开她的石膏,那时他竟流露出不知好歹的得意。他在这些充满悔意的回想中,已经分不清楚他和杜宛宛有什么分别,如果说杜宛宛给段小沐造成的伤害是可以挽回和弥补的,而他给段小沐带来的伤害却是永不能逆转的。他内心一直怨恨着杜宛宛,可是他和她又有什么分别呢?

  然而段小沐虽然面对着这条不能再正常步行的腿常常难过地哭泣,可是只要纪言来了,她肯定会说: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心急了。”

  无论如何,自六岁意外地目睹那场事故之后,纪言就和段小沐有了无法割断的联系。那之后纪言总是隔三差五地去看段小沐,无论是段小沐住在医院里还是后来她搬去了李婆婆家。

  12岁的时候,纪言的家也迁去了落城。直觉告诉段小沐,这似乎是纪言自己的选择。他很想再见到杜宛宛,尽管他总是嘴上说,多么地恨她。段小沐在纪言即将离开的最后一个夜晚,艰难地走去纪言家。她站在门口,再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你如果在落城找到杜宛宛,你能告诉她,我很想见她吗?或者,或者,你回来告诉我啊,你带我去见她啊。”

  纪言就这样去了落城。一年,两年,很多年纪言都没有找到杜宛宛,但是他坚持每个月都坐着从落城到郦城的列车回到郦城看望段小沐。

  “仍旧没有找到杜宛宛。”纪言坐在段小沐和李婆婆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忧伤地说。纪言环顾着像溶洞一样潮湿,像地窖一样黑暗的小屋,再看看失望的段小沐-------她越发像一只蜻蜓,大眼睛,细身体,纪言感到了上帝的残忍。上帝,是纪言频频从段小沐那里听到的词,她带着幸福而满足的语气,用描述父亲的尊重与亲近,说着上帝的事情。

  纪言永远也不明白,段小沐从什么地方得到了这样大的力量,使她坚信上帝对她格外恩宠,并且她热忱地爱着把她从秋千上推下来的杜宛宛。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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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上小学以后,幼儿园就不能再收留她了,她重新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李婆婆把她接去了自己家。李婆婆家在西更道街的西头,是四合院中的一小间。屋子不朝阳,窗户又很小,整间屋子非常阴暗,水泥地总是下过雨一般湿乎乎的,好像从来没有被晒干过。房间里的所有家具,不过是一张床,一只大衣柜,一只红木的八仙桌。然而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段小沐度过了那么多年。当她坐在床上的时候就能看到一角的天空,她就像一只蛙一样地观望着,遐想着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一些事。


  可是李婆婆说段小沐不应该总是坐在房间里发愣,这阴冷的房间只会给她的腿带来更多的寒气。所以放学回家之后,李婆婆就让段小沐架着双拐到大门外晒晒太阳。门外正有一些玩耍的孩子。他们在玩一个叫做“捉媳妇”的游戏——这个游戏和所有十来岁的孩子们玩得“捉迷藏”大抵相同,不过是女孩儿们躲起来,男孩儿们去找她们。被找到的女孩就得给找到她们的男孩儿做媳妇——男孩儿们把“媳妇”像战利品一样押回各自的“山寨”。所谓“山寨”不过是堆砌一圈的石头,在中央再放一块最大的石头,铺垫些软草在上面,作为“宝座”。女孩儿们给他们捶捶背,砸砸腿,作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每每他们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段小沐都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她看到被捉住的女孩佯装着做出一点轻微的挣扎,然后就一副享受的样子仰脸向天,仿佛是被人轻轻挠着下巴的乖顺的猫。然后她们任由男孩们向后扳住她们的手臂,把她们押回“山寨”。段小沐还看到每个女孩儿的脸都呈现出一种五月天的草莓颜色,嘴唇也是初夏的樱桃一般闪闪动人。她喜欢看她们的样子,她也曾暗暗地想,如果她能参加这个游戏,她一定用心地表演好这个“媳妇”。不过她自己是知道的,像她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人做“媳妇”的。她这样一个连走路都不方便的女孩,怎么能给人做“媳妇”伺候好丈夫呢?她只是像一个缺损的石膏像一样被两根硬邦邦的支架固定着,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观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像温水一般融化了这块只能站立旁观的石膏像,段小沐觉得她整个人都化成了一片充满柔情的水。

  那是10岁的初夏,段小沐仍是在每个黄昏里站在大门外看其他的孩子做游戏。那一天经常一起做游戏的孩子当中,有两个女孩子没有来。女孩儿少了大家都玩得索然无味,只玩了两轮大家就停了下来,坐在墙根边休息。一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忽然注意到了段小沐,段小沐架着双拐站在小街对面的墙根下面。这女孩长着特别大的头,很细的脖子和腿脚,狭细的脸颊是伤病的紫色,唯有一双格外大的眼睛炯炯的。小杰子歪着头眯着眼睛看着段小沐,忽然哈哈地笑起来。旁边的小孩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笑。小杰子一边笑一边大声说:

  “你们看段小沐像不像一根大头针啊?”

  其他的小孩的目光一时间都聚向了段小沐,霎时迸发出一阵笑声。他们都太佩服小杰子了,多么绝妙的比喻啊,像极了。

  段小沐局促而慌张地站在那里,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双拐有一点摇摇晃晃的。她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以后就叫她‘大头针’吧。”大家都嚷起来。这个绰号就这样颁发给了段小沐,它从此一直伴随她。这个绰号在以后的时光里也总是提示着段小沐,她很少穿裤子,总是穿长而蓬松的裙子,这样可以离“大头针”的绰号远一点。

  “喂,大头针,你和我们一起玩吧。”小杰子忽然大声嚷道。旁人都惊异地看着小杰子,他是怎么了,要带一个跛子参加?小杰子看到了大家的疑惑,他冲着大家眨眨眼睛,佯装着严肃地说:

  “你们不喜欢她当‘媳妇’,可以不捉她呀,让她跟着‘跑跑’也是好的嘛。”小杰子又转向段小沐,说道:“怎么样,大头针,你玩不玩?我们可以给你长一点时间去躲起来。”段小沐在落日的晖光下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男孩剃着爽利的平头,有一双漾满了毒汁和坏念头的眼睛。他发达而多动的四肢散发着一种野蛮而有着肇事倾向的气息。可是此刻他的戏谑的表情在段小沐看来却是对她的无比宽容。段小沐知道这个邀请并没有给她理应的尊重,但是她无法抗拒,在无数个观看这场游戏的傍晚里,一种对做“媳妇”的热切渴盼已经像春天的树一样蓬勃而无可遏抑地成长起来。所以她要参加这个游戏,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于是段小沐点头,她迎着小杰子的目光一拐一拐地走过去。

  他们给了段小沐比给其他女孩更加长些的时间让她躲起来。段小沐架着双拐一直向前跑,躲在了一个院落的门后面。她没有更好的地方躲藏了,她的木头长脚使她不能上台阶也不能钻进低处 。她就只好躲在门后了。不过她的心里有一个浅浅的渴望,她希望她能被他们找到,这样她就可以愉快地变成一个“小媳妇”了。然而她心里也仍旧不安,她不知道即便他们发现了她,会不会就把她捉出来,谁会来喜欢一个腿脚不方便,连自己都不能照料的“媳妇”呢?

  只过了不多的时间段小沐就听到了脚步声,声声靠近。然后有个人重重地倚在了门上,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动作,她的木拐被这么一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从门的那一边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小杰子。

  “好啦,大头针,你是我‘媳妇’啦。”小杰子用一只手扯住段小沐的拐杖就拉住她,让她跟着他走。

  段小沐被他紧紧地牵着,只好随着他走。她有些慌张了,她,此刻的她,真的成了一个小媳妇啊。可是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呢。她努力地回忆,回忆起女孩儿们脸上那仰脸向天的甜蜜的表情。她也尝试着把她僵硬的身体调试到那个温柔无比的姿势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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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杰子扯着她一直回到了他的“山寨”。尽管他们走得有点艰难,但是他们仍旧是最早回到原处的,其他的女孩们都还躲着,男孩们都还找着。小杰子和段小沐站在一圈石头中央,面对着面。小杰子笑嘻嘻地看着段小沐,并不说话。段小沐想,她是不是要问一问她需要做些什么,比如,她应该给他锤一锤腿吗?她应该站到他的身后去,给他拍一拍肩膀吗?她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开口,却猛然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来。初夏的天气,段小沐穿的是一件很肥大的小褂子,一条洗得格外软绵绵的半截裙子。每逢有风的时候,段小沐都会  
感觉到风一阵一阵地窜进她的小褂子里面,格外舒爽。然而现在窜进她的小褂子里面的,却不是一阵风呵,而是一只手,一只男孩儿的纹理有点粗糙的手。手像一片厚实而充满质感的叶子一样覆盖在了段小沐的腹部。段小沐惊呆了,她不敢向下看,只是充满疑惑地望着小杰子。小杰子也不去躲她的目光,就这么放肆地看着她。忽然那只手在段小沐的短衫里面动了起来。仿佛是安慰一只疼痛的胃,又仿佛是抚摸一只忧伤的动物,轻轻地,逆时针,一圈一圈地动了起来。段小沐屏住呼吸,整个身子直挺挺地立着,迅速在空气里散失掉热量。她的腹部就像一块高高晾起来的冷冰冰的缎子一样没有生气。可是这只手,它喜欢这缎子,它慢慢地划过它,细微地摩擦出热量,使寒气逼人的缎子温暖起来。是的,段小沐感觉到一种热量由小腹升起,把她整个身体送上了云霄。

  段小沐看过很多次这个游戏,她很确定从前任何一个男孩都没有对女孩做过这个动作,小杰子也没有。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呢,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她只是知道这应该是男孩和女孩之间一个很亲密的动作。

  那是小杰子的右手。段小沐看清楚那只像一阵风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进段小沐衣服的,正是小杰子的右手。

  后来其他的男孩押着捉到的“媳妇”回来了。那只手抽了回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段小沐仍旧和小杰子面对着面,站在他们的“山寨”里。大家都笑小杰子娶了“跛子”做媳妇。小杰子也只是笑,不理他们,然后他转头向段小沐:

  “大头针媳妇,你给我捶捶腿啊。”说罢小杰子就在中间的石头上坐下来,然后小杰子冲着其他的几个男孩眨了眨眼睛。

  段小沐窘迫地做出努力,企图坐下来或者蹲下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丢开双拐。她犹豫着,最后还是丢开了双拐,把它们倾斜地倚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她只能一跳一跳地转过身,蹲下来。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小杰子的腿上。隔着一条单裤,她开始给他捶腿。她的目光落在小杰子放在腿上的那只右手上,那只手使她六神无主,不断地不断地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正深陷于有关那只手的思索中,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她回过头去,看见两个男孩一人拿起一根拐杖跑开了。他们一边跑一边笑,还模仿着段小沐的走路姿势,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动。小杰子也哈哈大笑,他为自己的计谋这样轻易地就得逞了感到得意。他倏地一下从大石头上跳起来,跑出“山寨”,追上另外的男孩,吵着要他们分给他一根拐杖玩。

  段小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叫住他,为什么没有哀求他把她的拐杖留下。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这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她还是站在门边,观看着别人的游戏。一转眼的时间那些孩子们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冷冰冰的石头上。夜晚已经来了,路灯亮起来,当段小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在灯下面的影子,那个影子紧紧地贴着墙根,如她一般的胆怯。她从影子里看着自己的身躯,还真的是像一枚大头针。小杰子的话又一遍一遍地涌上来。还有小杰子的右手。那个她不知道缘由,无法了解后果的动作,无处不在地困扰着她。

  那天晚上段小沐是靠着墙根一点一点挪动回家的。衣服在夜晚的凉风里飘,她宛如鼓起帆的小船,迷失在夜幕之中。她回到大门口的时候,李婆婆正站在大门口等她,她手里还拿着段小沐的双拐。李婆婆说双拐被人扔在院子门口,把她吓坏了,她以为段小沐出了什么事。感谢主,你没事,李婆婆念着。

  段小沐没有为这场恶作剧懊恼委屈,她已经没有心去在意这件事了。那一只右手一直在段小沐的心头萦绕,使她想不清楚。小杰子是喜欢她才这样做的吗?在10岁的段小沐心中,她觉得那件事仿佛就决定了她只能是小杰子的媳妇。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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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9-03-08
  段小沐为小杰子做了很多事情,在她全部的生命里,她都在持续地做,不懈地做,可惜这些小杰子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

  11岁的时候,小杰子是西更道街最高的男孩儿,他骨架也很宽,说话声音惊天振地的。他穿的多是一些从黑洞洞的小店子里的买来的廉价可是古怪前卫的衣服:多口袋,多拉链,多窟窿。他的耳朵上缀满了铁制品,生锈的颜色,老虎或者豹子的图案,看起来像极了当时  
流行的香港警匪电影里的黑帮小混混。小杰子也是西更道街的同龄人当中最小学会抽烟的。大家最常看见的小杰子,是以一个“稍息”的姿势站立,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站在巷子口,斜着头,一副挑衅的样子。公平地说,小杰子还是个好看的男孩,尤其是他频繁地和人打斗过之后,脸上挂彩的那副样子,使他看起来很酷。小杰子总是爱用一种黑紫色的药水,涂在脸上几乎是完全的黑色,看起来非常有硬汉的气质。

  有一次小杰子又和人打了架,这次太严重了,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小杰子不敢回家,他爸爸已经厌倦了看他的这副样子,医药费也不肯给他一分。他站在巷子口,却不怎么焦急,还是一副不屑的样子,只是头上不断有血流下来。

  黄昏的时候,小杰子遇到了放学回家的段小沐。他虽是破着头,有一点眩晕,可是他看见架着双拐,被特大号的双肩书包压得抬不起身子来的段小沐,像个蚂蚱一样,一蹦一跳地走过来,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段小沐不敢看他,心里惶惶地不安着——不知怎的,自从小杰子带她参加了“捉媳妇”的游戏,并且把她当“媳妇”对她做了那个动作之后,她一见到小杰子,就一阵心慌不安——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的心脏病的心慌,会伴有脸颊的潮红和头脑发热。当段小沐经过小杰子身边的时候,小杰子忽然张口说: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啊?你来救救我吧。”他的样子笑眯眯,半真半假的。段小沐抬起头看看他,夜色里她并不能看清,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她慌忙向小杰子走过去,说道:

  “你怎么了?”

  她走近了他,看见他的头上在出血,血流到了头发上和脸上,嘀嗒嘀嗒地向下淌着。段小沐惊了一下,同时也感到了一阵心疼。她焦急地说:

  “流这么多血!你去我家吧,我有医药盒,我给你止血。”

  小杰子跟着段小沐回了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小屋。李婆婆在烧饭,她虽不怎么喜欢小杰子,可是她仍旧拿出医药箱,还帮着段小沐煮了一块热毛巾给小杰子擦干净伤口。段小沐曾在教会学过简单的外伤急救,她的东西也齐全,纱布,酒精,绷带都有。给小杰子包扎伤口,她又是格外用心的,所以伤口处理得和诊所医院没有什么区别。

  缠着绷带的小杰子在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他感到非常满意。他跳起来就走了,什么也没有对段小沐说,不过从那以后,他一受伤,就站在巷子口等段小沐。见到段小沐他还是说那句:

  “喂,大头针,基督徒是不是应该救死扶伤的?你来救救我吧。”

  段小沐立刻明白他又受伤了,赶快跑过去看看严不严重,然后带他回家,给他包扎。

  后来小杰子就不仅仅是需要包扎一下的了。13岁那年小杰子开始和一伙不上学的,所谓郦城“黑社会”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他们除了结成团伙去打架之外,还一起打台球,打麻将,赌大小。这些都是用真的钱来的,小杰子常常输得欠下好多钱,这时候那伙人可完全失去了“兄弟”的和蔼,他们会把小杰子扣住,让小杰子找人来赎他。这个人就是段小沐。第一次,小杰子是让人带了一张纸条给段小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你快带300块钱来救我,他们要剁去我的手。”

  段小沐看了慌了神,从家里找了三百块钱,架着她的双拐,像疯了似的赶了过去。于是小杰子安然无恙地被放了出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段小沐,说:

  “嘿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大头针媳妇’”

  段小沐听到“媳妇”两个字,脸一红,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黑社会”的人在扣住小杰子之后,总是能看到一个拄着双拐的姑娘很快地赶来,把小杰子赎走。于是他们频频扣住小杰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对小杰子说:

  “放心,你的大头针媳妇儿等下就会来救你的。”

  小杰子输掉的钱越来越多,这远远超过了段小沐的支付能力。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唯一收入来自于教会的援助。但那收入是相当微薄的,简单的生活也许还够用,可是段小沐每个月都要花去很多钱买治疗心脏病的药。于是从12岁开始,段小沐就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先是拣易拉罐卖钱——这工作对她来说,相当困难,她架着双拐,每一个弯下身子拣起易拉罐的动作,都要比一个正常的人花去几倍的力气。后来她改为帮一个郦城的玩具厂缝制玩具布偶。她的工作包括把棉花塞进空空瘪瘪的娃娃布皮里面,然后用内缝制的细小针脚把布娃娃封好口。最后是用五彩麻线给布偶缝上五官。段小沐的针线活是跟李婆婆学来的。李婆婆年轻的时候做过裁缝,自己还开过店子。李婆婆无数次激动地给段小沐讲起她的年轻时代,她曾是郦城有些名气的裁缝,最擅长于做旗袍。她说很多时髦的年轻姑娘都到她的店子里面来量体做旗袍。牡丹花,野菊花,翠竹子,细兰草,彩蝴蝶,火凤凰,这些都是姑娘们青睐的图案。姑娘们从来不用自己四处奔波买布料,因为李婆婆在她的店子里准备了各种最新鲜明艳的布料供姑娘们挑选。那是多么令段小沐着迷的故事和历史,她无数次听李婆婆讲起这一段闪着不落的光辉的往事,从来不厌倦。段小沐也想着自己长大之后做一个优秀的裁缝,自己做的衣服被走在大街小巷的姑娘们穿着。她们彼此经过,就停下来,互相赞美。

  李婆婆的服装小店是7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关掉的。那年月满大街的姑娘们都穿着清一色的蓝、灰、黑的工作服, 军装绿的宽肥裤子。旗袍店作为“资产阶级生活”的象征,被查封了。李婆婆年轻的时候挣到的钱都给儿女花光了,所以虽然后来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她却再也没有本钱重开店子。后来,李婆婆的手艺就用来给女儿,儿媳,孙女,孙媳做结婚时穿的中式旗袍,还有就是给教会的牧师缝制袍子,给受洗的教徒缝制洗礼时穿的衣服,给死去的教徒缝制下葬时穿的丧服。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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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9-03-08
  12岁之后段小沐开始帮郦城的一家服装公司加工服装。她用的还是李婆婆那台用了几十年的旧缝纫机,可是祖孙两个都觉得这缝纫机非常好用,仿佛是通了灵性的,格外明白主人的意图。起先段小沐是帮服装厂的衣服锁扣眼,缝口袋,后来她开始给那些成品的裙子缝制人工绣花。那些都是需要段小沐一针一针亲手缝制的。段小沐缝这些裙子的时候,从来不放模子在下面,她总是想到什么就绣上什么。她脑子里的影像多来自于工笔画的旧挂历,或者是每个月纪言买给她的最前卫的艺术杂志。粗粗的麻线,随机的图案,每一件裙子都互不相  
同,各具特色。这些出色的裙子深受郦城和其他地方的强调个性的姑娘们喜爱,她们谁能想到,这奇妙的绣花裙子出自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之手呢? 服装公司渐渐地把更多的裙子交给段小沐来绣,也不断有新的服装公司来找这个藏匿在西更道街小胡同深处的瘸腿姑娘为他们缝制裙子上的图案。

  李婆婆虽然很心疼小沐还这么小就要做这么多的工作,可是她深知这孩子在这方面有着超越自己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些钱,段小沐自己的确非常需要。

  段小沐先天心脏缺损,这个病也慢慢地随着段小沐的成长而成长,医生早先就跟她们说过,段小沐必须做一个心脏修补的手术,手术最晚也要在段小沐14岁之前完成,不然等段小沐长大了这手术就不再奏效了。可是手术需要很多的钱,所以李婆婆希望她们能尽快攒够了钱,才能够尽早地给段小沐做心脏手术。

  当第一次段小沐把赚到的钱交给李婆婆的时候,李婆婆感到非常欣慰。她一直为年迈的自己无法挣钱给段小沐而感到伤心,现在她看到段小沐自己已经能够赚到那么多钱了,李婆婆才把多年压在身上的重担卸了下来。她把段小沐挣到的钱都放在一个大抽屉里面,不管是整百的钱,还是节约下来的零碎钢镚,都放进这个抽屉里,然后把钥匙交给段小沐自己保管,告诉段小沐说赚来的钱都放进来。为了让段小沐知道这是属于她的,给她治病的钱,李婆婆从来不动这个抽屉,只是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钱从抽屉缝里悄悄塞进去。

  可是李婆婆怎么也想不到,抽屉里的钱总是被段小沐拿去赎那个一脸邪恶的小杰子。段小沐内心也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李婆婆对她去做手术的热切盼望,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健康起来,有一颗完整而健壮的心脏呢?可是对于一个遇难的陌生人,善良的段小沐尚不忍心不救,何况是小杰子呢?段小沐也越来越发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小杰子的要求,不管多么非分的要求,她从来不能拒绝。在她并不守旧,并不封建的内心里,却一直坚持着她是小杰子的媳妇。仍旧不断地不断地记起,那只浮躁的右手躲进了她的衣服里面,像在探究着她内心的秘密一样地摩挲着,那种温柔的摩挲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在此之前太过平淡的生活已经使段小沐充满了不安的期待。那只手的确是段小沐从未想象到的,可是它来了,而且它确实弥补了段小沐那颗在期待之中的空洞的心。

  段小沐只能不断地接更多的活计,怀着对李婆婆的越来越多的歉疚,却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去赎小杰子,不由自主。

  可是小杰子会记得吗?或者在过去很久之后的某个时刻骤然想起,那个被他唤做“大头针”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黑漆漆,满地烟头的麻将房,台球室里,她带着一双工作了整夜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副疼惜他的表情,架着双拐歪歪斜斜地站在门口,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伤的流星留下的一道划痕。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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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9-03-08
  李婆婆是在段小沐14岁的春天离开她的,晚期肺癌。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她在屋子中间加了一个帘子,自己和段小沐分开睡。她自己总是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也不许段小沐进去。声声传出来的咳嗽和强忍疼痛的呻吟,让段小沐坐立不安。此外,她还问段小沐古怪的问题:

  “小沐,你说你将来能长到多高呢?”


  段小沐迷惘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李婆婆却像小孩子般固执地要问出一个答案:“你自己估计呢?”

  段小沐低头看看自己由于不能走路而萎缩的右腿,她想自己是定然不能长得很高的。

  “一米六零,也许。”她胡乱地说了这个自己估计出来的数字。

  李婆婆点点头,走回她那布帘里面的世界,重新把布帘严严实实地拉好。

  后来直到李婆婆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才把她的秘密告诉段小沐——她为段小沐做了一件要她在结婚的时候穿的旗袍。紫色的精细缎面上绣着藏蓝色的玫瑰,立领,无袖,旗袍的四周还镶着半公分的白色的边,正是可着一米六零的身材做的。李婆婆把旗袍交给段小沐,还有一本淡黄色纸张的圣经。

  李婆婆用极其虚弱语气问段小沐:

  “小沐啊,我们的抽屉里攒下多少钱了,够不够你治病啦?”

  段小沐低下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她哭泣的脸上显现出一个慌张的表情,她不知道怎样向将死的李婆婆交待,抽屉里那所剩无几的钱。她一言不发。

  李婆婆剧烈地咳嗽着,却仍旧絮絮不止地说话:

  “小沐啊,你打开抽屉给我看看,我们数一数。”

  段小沐真的慌了神,她迟迟不过去打开那抽屉。可是段小沐觉得自己应该对李婆婆诚实,她一直都是诚实的,最后的时刻更加应该如此,这一点是李婆婆第一次带段小沐去教堂的时候就告诉她的,这一点是每一个基督徒都懂得的最浅显的道理。她想她必须向李婆婆坦白这一真相,不然李婆婆到了天堂也不安心的。于是她慢慢挪过去,打开了抽屉。她把钱一点一点整理起来,放在手里。最后她拿着所有的钱回到了李婆婆的床前。李婆婆看着段小沐忐忑不安地数着钱,声音越来越小。

  钱只有李婆婆想象得十分之一那么多。李婆婆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努力使自己不发火不动气。她用平静的声音问:

  “小沐,你把钱拿去哪里了?”

  “我拿去赎小杰子了。他,他总是被坏人扣下。”段小沐说着实话,她管那些为难小杰子的人叫坏人,很明显,在她的心里小杰子和那些坏人不是同类。

  李婆婆的脸是冷冷的灰色,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努力地伸向前方,直到抓住了段小沐的手。她没有再说话。仿佛就在这最后弥留的时刻,她异常强烈地感知到,这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注定是段小沐一生里怎么也绕不开的坎,怎么也躲不过的伤。她这可怜的孩子小沐呵,注定和那个沾满污垢的男孩纠缠不清。她用她的最后一口力气向上帝虔诚地祈祷,让段小沐以后的生命和小杰子分开,让小杰子远远地走出段小沐的生活。然后李婆婆含着苦涩的笑闭上了眼睛。

  李婆婆早就对段小沐说,要段小沐不要对她的死感到难过,因为这是上帝对她的召唤,她将可以和上帝一起住在天堂。然而,段小沐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婆婆是带着伤痛的心,深重的遗憾离开这世界的。是她伤害了李婆婆,这是永远也不能够被原谅的。多少年,当李婆婆的祭日到来的时候,段小沐总是久久地跪在教堂里的上帝面前忏悔,祷告,祝福天国里的李婆婆。

  李婆婆把她最后的时光都用来给段小沐做那件美丽绝伦的旗袍了,她甚至没有给自己做葬礼时穿的衣服。李婆婆葬礼时穿的衣服是段小沐连夜赶制出来的。黑色,带着白色明线的刺绣花朵。

  纪言听到李婆婆的死讯火速赶回了郦城,和段小沐一起料理李婆婆的后事。

  李婆婆的葬礼非常简单。火化那天只有段小沐和纪言两个人,——茹茹阿姨早在几年前远嫁外省,从此音信杳无,再没有回来过。段小沐想打电话找到李婆婆的其他家人,可是原来的电话已经换掉了,那些家人也不知去向了。段小沐这才发现,这么多年,自从茹茹阿姨远嫁之后,再也没有李婆婆的家人来小屋看过她。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一天到晚尽忠于天上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老太太肯定是精神不正常。可是李婆婆是个到老也很独立的人,她并不奢求他们的照顾,她也从来不用他们的钱。于是他们心安理得地疏远了李婆婆。

  纪言和段小沐把李婆婆送到火葬场。李婆婆就穿着一身黑色的简单衣服,身上盖着一张大幅的白色棉布。棉布上绣着一个赫然的十字架。那是段小沐亲手缝制的,位置正好紧紧贴着李婆婆的心脏。

  那天恰好也有个什么局长死去,送葬的人、汽车和五颜六色的花圈堵在火葬场的门口,水泄不通。人们排成长队,进行着漫长的告别仪式。段小沐看见那个化了妆,身边围满了鲜花的死者躺在一个豪华的玻璃罩中。从眼前的阵势,段小沐可以想见死者生前的风光。纪言推着躺着李婆婆的手推车,段小沐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们穿过等候在门口的为局长送行的人群,很快地把李婆婆送到了火化的地方。段小沐念了圣经里给亡者送行的一段,然后就默默地看着李婆婆被永远地送了进去。他们很安静,绝不去惊扰死去的人,也不烧花圈。

  唯愿她静静地顺利到达天堂。

  葬礼之后段小沐和纪言走到火葬场大门,看到很多为局长送完葬的人匆匆走出,他们刚才还是满面哀容,此刻已经彼此说笑着,迈着轻快的步子,钻进各自的汽车飞驰而去。

  芸芸众生活在人间,都有各自不同的活法,那么,到了那边他们将会是怎样的呢?

  段小沐和纪言默默地离开了火葬场。

  他们在一间小餐馆坐下来吃饭。纪言忽然发现低头吃饭的段小沐已经满脸泪水了。纪言把一块手帕塞给她,问她是不是还在为李婆婆的离去而难过。段小沐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是,她说。然后她给纪言讲了她瞒着李婆婆把钱用来赎小杰子的事情。她仍旧把扣住小杰子的人叫做“坏人”,她仍旧还是站在小杰子的立场上,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纪言发现段小沐提起小杰子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光,脸也变红了。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可是他没有问段小沐,此刻他更加关心的是段小沐的心脏病。

  “需要多少钱才能做你的心脏手术,你告诉我。”纪言焦急地问,对于14岁的段小沐来说,动手术的事情迫在眉睫。

  “纪言你不要管。”段小沐知道纪言要为她筹钱做手术,她当然不肯。

  “你快告诉我,你的手术不能再拖了。”

  段小沐摇头,固执地说:

  “纪言,就算你为我筹到钱,我也不会动手术的。最大的问题并不在于钱,除非,除非你先帮我找到杜宛宛。”

  纪言觉得很荒唐,他想不出杜宛宛和段小沐的心脏手术有什么关系。

  “小沐你不要不讲理,手术和杜宛宛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的。你知道吗?我问过医生的,他说即使打了麻药,手术仍会非常疼。我必须征得杜宛宛的同意,我不能霸道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她也承担着我的疼痛。”

  纪言在这些年里不断地听段小沐讲起她和杜宛宛的身体像连体婴儿一样地相通,他渐渐地相信了这个说法。可是此刻段小沐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手术,仍旧使他感到无法理解。

  然而段小沐一直坚持着她自己的这个说法,纪言也一直都没有找到杜宛宛。段小沐终于错过了她的手术年龄,她只能继续带着她的心脏病一起长大。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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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9-03-08
  落城是我成长的城市,它有淡灰色的秋天和涌满每个清晨的浓烟。这个秋天的每个周一我穿着宽阔领子的黑色大毛衣和超短的小方格裙子,背着特大的亚麻色书包,和表妹唐晓一起跳上从市中心去城郊的汽车,回到我们的大学。

  这一年我和表妹唐晓都在落城的D大学读中文系。每天我们上少量的课,——甚至可以不去,事实上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干的,去图书馆借小说或者画册来读,在学校门  
外的小摊贩那里淘些新近的电影,跑到败落的小酒吧赶那里的Happy Hour畅饮一番。

  我和唐晓住在同一间学生宿舍里,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感到舒服的事情,因为我们已经有长达十几年的时间呆在一起——我们在同一所小学、初中、高中读书,直到一同考入D大学,毫无困难地选择了中文系。所以我们彼此最知道对方的习惯,生活在一起可以非常默契。

  这是我平静的落城生活,安闲的,完全可以由自己支配的生活。我暗暗庆幸自己在六岁的时候做出的选择,——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见鬼的郦城。然而事实上,当时也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

  我当然从来也没有忘记我在郦城做了那件可怕的事,我的行为看起来就是一场十恶不赦的谋杀。然而我终究也不能看得明了,段小沐是不是魔鬼。

  段小沐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仍旧在我的耳边,心绞痛也早已成我的旧疾。可是我仍旧保持着缄默,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我的表妹唐晓。我的内部仍旧和段小沐的声音,段小沐施与我的疼痛做着对抗,悚然的梦里总是她不断地不断地走向我。十四年过去了,她没有来,秋千上的事件仿佛肯本没有发生过。她将以她自己的方式报复,我这样想。

  我是怎么长成了一个傲慢而偏执,暴戾而乖张的女孩的呢?落城是一个缺乏阳光、阴云密布的城市,尽管它对我足够友善,可是我还是像一个拿着一柄好枪的女牛仔似的全副武装地站在街道中央,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绷的,我要随时准备开枪,如果有人欺负我,或者,或者他(她)发现我从前的事情,我和魔鬼曾有过的纠结。

  14岁的时候我抽烟,结交暂时性的男友,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酷。

  我还记得14岁的夏天我穿过当时读书的中学门口的马路去和我的小男友会面。他长着一个从侧面看起来像个半括号的脸,下巴高高地上翘,所以我总是感到他是仰脸向天的。他给了我一支细细的香烟。我把它点起来,然后我学着他的模样,仰脸向天。我从此就像一根被打通的烟囱一样找到了这种流动起来的畅快。我想我是天生喜欢烟的味道。我喜欢着所有烧着了的东西,烟,鞭炮,火锅,或者还有自己的眉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自虐性行为可以发展到去烧焦自己的眉毛。

  那天我和“半括号“就在学校对面抽烟,直到被表妹唐晓看见。她冲过马路来找我,说: 

  “你不要抽烟。”

  “去你的,我要你管!”我骂她。此前我的心刚刚绞痛了一阵,正在暗骂段小沐,唐晓一叫我,我就把怨气发在了她的身上。唐晓的眼睛上面立刻蒙上了一层眼泪。 然而一周之后唐晓就和我保持着一样仰脸朝天的姿势,坐在学校对面的马路沿上陪我一起抽烟了。

  我必须承认我在唐晓的成长中是一个糟糕的榜样。她觉得我是个很酷的姐姐。7岁的一天我忽然出现在她家。那个时候我的爸爸还没有调来落城工作,我和妈妈只好暂住在舅舅家。

  那个夜晚,我刚刚坐了很多个小时的火车,刚刚逃离了积满梦魇的郦城。我非常严肃,一言不发,听着妈妈对舅舅说我的情况。妈妈被我伤透了心,在她的嘴里我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执意要离开好好生活着的郦城。我的妈妈还在和舅舅说我们的情况,我就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一个人径直向房子的深处走去。

  “我住在哪一间?”说着,我就提着我的小皮箱向最里面的房间走。

  我被安顿在唐晓的房间里。唐晓站在一旁看着我整理东西,然后我爬上临时的小床躺下睡觉。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后来唐晓回忆起那一次,她说她很为这样一个冷酷的姐姐着迷。唐晓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一个人躲在被子里面的黑暗世界里想念着我那郦城的幼儿园,想念着我的那些小伙伴,还有,还有亲爱的纪言。他们的脸像皎皎的月光一样照亮了我这山洞一般阴冷的被窝。唐晓也不会知道,这个就睡在她旁边的女孩的耳朵里常有轰隆隆的声音,她的心脏也是缺损的,时常像一只破鼓一样“咚咚咚”地敲起来。

  不久之后爸爸就调到了落城。那个周日我们终于一家三口团聚了。爸爸说,宛宛你不是喜欢落城的游乐园吗?我和妈妈带你去玩,好不好?然后,然后我们还可以去吃最棒的冰淇淋,那种带蛋卷和巧克力外壳的。我眼睛也不抬,摇摇头:我不去。我真的是一个很记仇的小孩。我不能原谅我的爸爸,那个时候我刚刚学会的一个词汇是,背叛。是的,这无疑是一场背叛,我的爸爸背叛了我。他又去喜欢别的小孩了,他给段小沐买了三色冰淇淋。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就是他背叛了我。童年的小波折往往很能帮助小孩的成长,从那天开始,我就感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我的爸爸再搬出游乐园或者冰淇淋来哄我开心。我不是哄哄就好的小孩子了,他尽可以拿着冰淇淋去找段小沐或者干脆领着段小沐来落城的游乐园。

  为什么一个小孩能够有如我这般的记恨的能量,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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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对于为什么我会渐渐成长为一个越来越冷漠和叛逆的小孩始终找不到答案,他们很慌张,怕我离开他们,所以只有不断地给予我更多的爱,可是我念念不忘我的小时候,身上背负着魔鬼,而我的爸爸妈妈,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向可怜的小孩伸出援手,相反的,我爸爸给魔鬼买了冰淇淋吃,慷慨地把父爱分给了她。

  到了读初中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住在学校里。爸爸妈妈给了我足够的钱,我用  
它们买了烟和妖艳夺目的小衣服,我永远都流露出一副厌世的表情,出没于学校和闪闪烁烁的酒吧里,看起来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小狐狸。唐晓喜欢和我一起,她觉得我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姑娘。所谓主见,也无非是我的一些霸道的完全直觉化的判断,比如,这个牌子的酒比那个牌子的酒好喝,这个颜色的眼线比那个颜色的更加妩媚。她也觉得我十分勇敢,然而所谓勇敢,不过是我挽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冲进一家歌舞喧嚣的酒吧。

  尽管我和唐晓总是一起喜欢上某个牌子的衣服,爱上某个摇滚乐队,一起尝试最新的发型,或者按照时尚杂志上的指点把彼此画成眉眼浓艳的小妖精,但是我们看上去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姑娘。她喜欢穿圆领子,在袖口和领子上绣满花朵的小衬衫,荷叶滚边,或者流苏穗子的长裙子,她的头发是天然的栗子色,别上一些彩色的圆形纽扣作为装饰。可以说,唐晓自身的气质是完全和这样的装束吻合的,她是个白皮肤翘嘴唇的小美人。而我,总是穿一些旧兮兮的颜色,灰,卡其,土黄,军装绿。我的衣服都很大,袖子像蝙蝠的翅膀一样,仿佛一旦展开,就有要飞的趋势。

  不过我和唐晓之间最大的不同,还在于,我总是不能离开男孩子,我不断地更迭着身边的男孩,而唐晓情愿一个人过得清清淡淡。她很习惯于看着我身后的男孩子换啊换啊,还总结性地告诉我说,你喜欢的男孩都是一派人高马大的威武形象。

  的确,长时间里我一直思索为什么我那么需要一个男孩,并且我希望他们高大,看起来坚强不摧。也许是因为我总是希望有一个高大的人站在我的左右,他用洪亮的声音大声说话,用大步子走路,这样才使我觉得很安全,才觉得魔鬼不会靠近我。然而这一切都是于事无补的。他们没有一个可以走入我的心。后来我绝望地觉得,也许我的心里住不下任何男孩了,因为我的内心有庞大的魔鬼,它膨胀,以流动的气体的速度迅速填充着内心的所有空间。

  唐晓是个嘴巴甜,心思细的小丫头。她楚楚动人地把脸凑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姐姐,我谁都不爱啊,我要和你相依为命的。秉承了落城方言糯甜的特点,唐晓讲话总是甜甜软软的,相同的话来自她的口中,就会格外动人。我想我是爱唐晓的,尽管我一直是个疲惫而凶狠的女孩,我一直没有足够的耐心和热情来经营一份感情。可是唐晓,的确是我所见过的所有类型的女子中,最应受怜爱的一种。她聪明,可是看起来天真而胸无城府。我想这是很难得的,因为聪明的女孩往往低沉阴郁或者显得沧桑而早衰,让人感觉不到刚刚成年的女子新鲜光艳的气息。我常说我就是这样的,是的,杜宛宛注定是个早衰的姑娘。她的成长早在六岁那年完成,她将用她所有剩余的时间来衰老。然而唐晓却总是非常严肃地纠正我的这一论点,她说不是这样的,我像一座建立在云端,奥妙无穷的古堡一样引人入胜,像一只熟透的,迸裂出三两颗晶莹的石榴籽的石榴一样使人迷恋。好吧,回到唐晓的话题上来,唐晓是高贵的,可是她同时做到了宽和以及亲切近人。她总是一副特别了解别人心思的乖巧模样,有的时候耍点小聪明,有的时候说点小谎,那些小慌就像蚕丝织的锦一样纤细却没有人忍心戳破。我想我对她的爱主要是源于一种艳羡。我猜测6岁时候的我,那个捧着一大把糖果去讨好小朋友的我,那个在金洒洒的阳光下叠一地跳舞小人儿的我,那个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画幼儿园墙壁的我,也许就像现在的唐晓一样地讨人喜欢,一样地一尘不染。可是我早已失去了那些,我沾染上了不洁的魔鬼。自从我逃离了郦城之后,我就不再觉得让别人都来喜欢我有什么重要,是的,这一点都不重要。那年我坐着离开郦城的火车,从这端到那端,就像一场无可奈何的蜕变,我再也不柔软,再也不充满令人亲近的芳泽。我认定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人(或者其实是一个魔鬼),再怎么做都是于事无补。我只是想一直保持缄默,没有人能够来招惹我。十几年过去了,我长成了一个暴躁而充满破坏欲的姑娘,我对着离我最近的人唐晓发脾气,可是她却总是包容我,像一块芬芳的香皂一样洗去我身上那令人不悦的火药气味。这样的唐晓的确令我动容,令我不得不想起了我很小的时候的美丽梦想,那时候我是一心想做一个像现在的唐晓一样的姑娘的,就仿佛一只身体里塞满了新棉花的布娃娃,有着絮絮的温暖,从额角到小手指头都是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要抱一抱,亲一亲。

  或者说,我觉得也许因为这份不远的血缘,我和唐晓本是脾气性格都很相仿的姑娘,可是我的成长遭到了魔鬼,杀戮,被迫迁徙,这些使得我被破坏了,被损毁了,被完全地修改和重塑了,而我现在只好看着唐晓完好地成长,以此来想象我从前的模样。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能够看到自己理应得到的成长,能够看到自己本应长成的理想的模样。

  中学的时候唐晓已经长成了一个令男孩们倾慕的姑娘。而且他们多是一些好男孩,好学用功,在班会上大谈理想,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浑身上下最在意的是穿了什么牌子的运动鞋。然而唐晓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她完全可以做到不令他们伤心,她总是非常得体地拒绝了他们,却能令他们更加地喜欢她,更加地渴望她。

  “我不喜欢和男孩去恋爱,我只想和姐姐呆在一起。这样我最快乐。”唐晓这么对我说,她对我的依恋已经压倒了她对所有男孩的喜欢,我不知应该开心还是担心。起长大。 
离线卢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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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9-03-08
  一直到18岁那年的初秋,唐晓悄无声息地和几个同她要好的男孩组成了一支乐队。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起他们,他们比她小时候喜欢过的所有偶像都更令她着迷。后来她带着我去看他们。那天她的眼睛里溢满了彩霞一般漂亮的光,她说到他们的鼓手,她说他很想见见她的这个表姐。

  “鼓手?”我问。


  “是啊,他棒极了。”唐晓神采飞扬。

  在一个阴天的下午,她兴奋无比地抓着我的手带我去了他们的排练室——一个废弃的舞蹈教室。

  那个舞蹈室里放满了破旧的体育器械,断了腿的跳马,瘪了气的灰色排球,还有半截木柴一样的接力棒。墙上有一只椭圆形的印有庆祝建校70周年红色小字的挂钟。我想象得到20年前我们那正当壮年的校长无比郑重地把它颁发给体育室的情景。这个盛满光阴的木匣子挨近了能听见内部零件摩擦的声音,它好像比平常的钟表慢了一倍的时间。唐晓把我领进来之后就去和Bass手说话了。Bass手的眼睛是三角形的,睫毛长长的,说话节奏很慢很慢的。事实上我发现这个乐队里面的人说话速度都很慢,包括唐晓。他们很适合这个房间,很适合和这房间里的钟表呆在一起,他们都比正常的慢去一倍的时间。窗子在左边,大开着,可是光线还是很暗。晨光衔着灰尘缓慢地涌进来。嗯,连这房间里的光芒和尘埃都这样动作迟缓。

  我在一只破旧的三脚凳上坐下,嘴里嚼着一块那年很流行的桔子味道的泡泡糖。我环视周围,看见了他们的鼓,像个脸色苍白的孤儿一样蜷缩在一张木头桌子后面,我想起唐晓说的,鼓手经常缺席。因为是舞蹈室,所以房间里正对着窗户的地方有一面残破的镜子。镜子好像非常疲倦,我几乎无法分辨它反射出来的是什么影像。唐晓和Bass手慢悠悠地说话,他们都心不在焉的,可是还是这么说着,有意无意地看着彼此的眼睛。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玩的东西。一个角落里有他们的书包。我看到有三只,有一个是唐晓的,唐晓的书包是印花棉布的,非常不实用,只能装很少的书,所以唐晓经常赖皮地把书塞到我的背包里。此刻唐晓的苹果色书包软软地倚在另一只书包上面,像个撑不起脑袋的木偶。那只书包是Jansport的。麦黄色,大的字母,很多口袋。它非常干净,而且在小口袋上别了一个小牌子,锁扣上牵着一只小布偶,笑的眉眼,穿着绣花的小纱裙,我说不出这个娃娃有什么不同,可是我很喜欢,忍不住伸出手抓一抓小布偶的手。

  下雨了,忽然。我看见雨水冲进来,可是什么都没改变:唐晓还在和Bass手说话,Bass手在描绘乐队的蓝图,我能从唐晓的表情看出来,唐晓不信任Bass手所有的话,但是她显然并不讨厌他的不切实际。事情说出来不是非得让大家相信的,事情说出来,是让大家清爽的。嗯,是的,下雨天,随便说说幻想,房檐上的雨水就冲走狂妄的话,谁记得呢?谁记得呀!钟表还是很慢,镜子还是像一个浑浊的眼瞳一样无法辨知影像。

  忽然一个人冲进来。我知道他应该就是鼓手,鼓手我并没有见过,但是唐晓常常提起。唐晓用了很多特别好听的词堆砌起鼓手在我心里的形象。没错,鼓手很高,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他有一双机敏的耳朵,红红的眼睛,像一只穿了黑色外套的兔子。

  鼓手有虎牙,我很快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一进来就冲着唐晓笑了。

  唐晓那一时刻的表情使我很快作出判断:唐晓,爱上鼓手了。她的脸已经完全被那双燃烧的眼睛照亮了。她学着振翅膀的天使的样子站在鼓手面前。那模样使我想起了澳大利亚电影《钢琴课》里霍利亨特小巧的女儿,十一岁的安娜帕奎因,带着一双沾了泥水的粗糙棉布的翅膀,站在雨里张大嘴巴呐喊。

  鼓手一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立刻显得生动活跃起来。

  鼓手好像也是个有翅膀的人。他长着一双轻易就能掠过人群的翅膀,他能轻巧地一跳,就在他的舞台上了。他多么热爱表演。

  鼓手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只表情略带忧伤,姿势软软的兔子。

  很久之后一个下着雨的傍晚我看到鼓手写这样的日记:啊啊,亲爱的,我们如何纪念所有长耳朵的童话呢。

  我把他的那张日记撕下来了,塞在口袋里我就装作没事地去学校对面商店买雪糕了。其实我心里非常激动。我不知道怎么纪念,可是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鼓手的样子。鼓手的确是像只兔子一样。他和兔子一样敏感善良。那天下大雨,那页日记连同我的裤子一起湿了。从此以后皱巴巴的亚麻色裤子上印上了蓝钢笔的字迹。长耳朵的童话渗透进了棉布纤维。多么好。等我再穿的时候它总可以紧紧挨着我的皮肤。

  回到那个下雨的午后。舞蹈室。爱情的最初目击地。唐晓看到他,赶快把我扯过来,向鼓手介绍。

  鼓手此时的表情比较奇怪。他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慢慢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幽幽地说,杜宛宛你好。

  我说,你好。

  鼓手忽然说,他要走了。

  唐晓焦急地说,都下雨了,你去哪里?今天还排不排练了?

  鼓手说,我打算去买新的音箱。今天不排练了。

  长翅膀的人提起他的麦黄色Jansport的书包,——小布偶还在上面乐不可支地跳舞。他向门口走去。鼓手走路是细碎脚步。小心翼翼。我看见唐晓的心跟着他冲进了大雨里。然后折回来。湿漉漉的心在舞蹈室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她缓缓地说,他也真是的。

  Bass手有点丧气,决定冒雨回家,他卷起裤管提醒唐晓走的时候锁门。他在那一时刻忽然变得脾气暴躁,他是这么说的:

  “你记得锁门啊!不要以为这么旧就没有人偷。要是丢了东西赵老师绝对不会借给我们这地方了。”他就恶狠狠地走了。

  唐晓去角落里提她的书包。

  我的桔子泡泡糖没有滋味了,但是我打算晚一点吐掉,因为我不想让它淋这么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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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9-03-08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我在教室写一篇给报社用的落城酒吧走访的文字,唐晓从后门走进来,拍拍我,对我说:

  “我们那伟大的鼓手在外面等着你呢。”

  鼓手?我感到非常惊异,想着这奇怪的男孩能和我说些什么。我问:


  “为什么要见我呢?”

  “我怎么知道呢。”唐晓说话的口气酸酸的。她跟在我的后面,在我要出去的时候,她似乎很想跟我出去的样子。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着我。

  穿着一件蓝色衣服的鼓手站在学校走廊里。他身体的比例明显失调,头很大,四肢比较纤细。不过我深深地相信头大的男孩子聪明。经过走廊的人都看着他。他的蓝色衣服是非常花哨的,带着麻线的补丁,袖子特别长。他还穿了那一年女孩子中间流行的翻边牛仔裤。不过他穿起来是真的很好看。他的蓝色衣服我见过,那时候我和唐晓都特别喜欢去逛湖山路。湖山路店铺里的女店主在那一季几乎都用深色口红,眼皮是绿色的。我们都觉得她们特别没有创意,可是还是喜欢钻进她们的店子里找新鲜玩意。这件蓝色衣服我肯定见过,是那家叫做“乃琦的店”这个秋天新来的。因为袖子上有很多彩色麻线的翻盖口袋,我当时还在考虑穿上会不会像一只带鳍的热带鱼。

  鼓手此时穿着它,站在窗户旁边。我忽然有一种幻觉。窗户是玻璃鱼缸。爬山虎是水草。我们都在水底下。我忽然想起了曾在校刊上看到一个无名氏作者小说里的话,他说他要和爱人去一个有小猪和金鱼的地方,过水草环绕的潮湿生活。我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脚在桌子下面轻微地动了动,我发现这种未知的生活好像也淡淡地诱惑了我,使我也想去。此时的景象正巧和小说中的意境相当吻合。

  而后来我才从唐晓那里得知,那个无名氏作者正是鼓手。

  可是事实是,我根本不知道小猪和金鱼生活在什么地方,潮不潮湿,是不是身披水草。我也不知道鼓手的爱人是谁。是唐晓吗?我只见过鼓手一次。在校刊上看见过他的一篇文字。我对他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唐晓。可是现在他却来到我的班级门口找我了。

  鼓手说:杜宛宛。

  我说:嗯?

  鼓手又说:杜宛宛,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出了大门。

  出了大门,鼓手再次叫我:杜宛宛。

  嗯?我应他,觉得好笑,因为他的语气出奇地严肃,仿佛是站在肃穆的演讲台上。

  杜宛宛,你是郦城来的吧?鼓手终于问出来。

  这个原本很普通的问题在他的表情下显得有着丰富的含义。我慢慢收紧了我脸上的笑,整个身体都被拉紧了。我睁大眼睛再次看了一遍这个男孩,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杜宛宛,我是纪言。很抱歉,是我让唐晓不要对你说起我的名字。他说,他终于说,果然和我想到的一样。这个男孩是我亲爱的幼儿园小朋友纪言。

  哦,纪言,原来如此。鼓手就是纪言。我们是朋友吗?是仇人吗?我努力地思索我最后一次看见纪言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我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纪言的表情,他充满恐惧充满愤懑地望着我,他身后是那架还在缓缓晃悠的秋千,他身前是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的段小沐。我也想起当我走出幼儿园大门的时候他充满绝望地喊我:

  “你为什么要害她?”这句话十年如一日地清晰,淤积在我的心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难怪的,我再次看见纪言的时候总是感到这个陌生的人用他的奇怪的神情牵引着我,仿佛我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为什么不和大家告别就离开了郦城?我后来去你家找过你,你爸爸说你来了落城。”纪言从我的背后绕到我的前面,用平淡而略带责备的语气说。

  我冷笑了几声。在我看来,他的问题是明知故问,兴师问罪。在纪言没有说起他是纪言,在我对他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他是一个仿佛名字就是“鼓手”的陌生男孩的时候,我对他充满了好感。当他站在我的教室门口,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扑克牌上的小人儿一样的光鲜,我走向他的时候有着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愉悦。可是他是纪言啊,他是知道我所有丑恶的历史的纪言。

  纪言的嘴缓缓张开,他是想讲话,可是他一直犹豫着。现在他慢慢地把嘴唇张开。可是我,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听。他要指责我,要定我的罪。此刻他正在竭力地挖出我埋藏已久的事情,这在我看来就像挖我的祖坟一样可恨。我摇摇头,我想还是当这见鬼的会面没有发生,鼓手是和我毫不相干的遥远的陌生人,而纪言是六岁之前的故人,再不会相逢。

  “我不认识纪言,他是谁?”我摇摇头,用这个绝然不高明的回答应付他,然后我转身就跑。纪言没有再追我。他在我身后发出断树摧花的叹息声。他像是无法拯救一个执意不回头的罪犯一样的伤悲呵。可是我必须远远地躲开你,鼓手也好,纪言也好。谁会相信我有关魔鬼的说法呢?所以没有人会理解我,原谅我。

  唐晓在我跑着回去之后,立刻关切地问我: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

  我说完之后就看到唐晓非常沮丧和委屈的表情。那酸酸的样子竟是在吃我的醋。我本来就糟糕的心情更加糟糕。我烦躁地说:

  “我和他原来同在一个幼儿园。他认出了我。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

  唐晓低下了头,可是她仍旧有点不甘心地小声说:

  “那你们可以聊的很多啦。一同回忆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吧。”她试探着。

  我终于被激怒了,竟对着唐晓大喊起来:

  我讨厌他这个人。从小就讨厌,一直讨厌。”我又冲着唐晓发火了。唐晓吓了一跳,她慢慢地从我的视线里退了出去。

  睡觉的时候,唐晓在我的耳朵旁边用低哑的声音悄悄说:

  “姐姐,我有一个美好的梦,——我多么希望有一天纪言能爱上我。”我月光下,看见一张何其明艳的脸,我的表妹如此坦然地爱着一个人,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那少女诱人的倾情。

  “唐晓,这和我没关系。”我忍耐地说,翻身背向着唐晓。我亲爱的表妹,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思考和纪言有关系的事情,因为他是纪言。我现在夜夜都有梦,夜夜都是恶梦:荡来荡去的秋千,愤怒的男孩,血泊里的女孩,惊魂未定,不能停止奔跑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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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的时候我很喜欢背着我的画板出去写生。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的事业。在这些年的成长中,我不断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东西,舞蹈,歌唱。

    我的右腿从6岁那年起,就总是摆脱不了疼痛的困扰,无论我在做什么,腿都会无缘故地痛起来,那个时候如果我在跳舞,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有的时候我非常地不甘心,就强忍着疼痛,仍旧继续跳,而作为一种对我的任性的回报,我忽然地倒在了舞台上,勾着的头颅,弯折的脖颈,像一只受伤的天鹅一般惨烈地跌倒在地。我离开了小学的舞蹈队,那天我握着我那如蝉翼,如鸟羽一般细致美好的舞蹈衣,握着我那绣花缎面的舞蹈鞋,从那个满是镜子,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离开。

   “姐姐,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穿着一身公主裙,芭蕾舞鞋的唐晓从舞蹈室追出来,在我的身后问。她不知道她的姐姐现在像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我的腿这时候又疼了起来。我就佯装着在轻轻松松地跳方格一般一蹦一跳地回家,不对唐晓说任何话。

    我也不能唱歌。因为我总是感到喘不过气来,被压迫,被抓着,被勒着——我的心脏总是疼。我从麦克风那膨胀了的声音里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我像夹着尾巴逃命的动物一样狼狈地从灯影绰绰的舞台上跑下来。那天我穿着白色公主裙,头上歪戴着的发箍上有一朵白色的绢制玫瑰,我旁边的合唱伙伴是穿着粉色公主裙,发箍上是淡粉色玫瑰的唐晓。我仓惶地逃下台来,喘着粗气,留下唐晓在台上不知所措地站着。然而她很快还是明白过来,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恢复了那种表演化的开心表情,继续唱完了那首歌。唐晓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我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平缓和流畅。那次尽管由于我的失常,我们的节目没有获奖,可是唐晓还是当选了“最佳小歌手”。从此她总是参加小学、中学、大学的歌唱组,直到大学的时候她离开了歌唱组,和鼓手,Bass手等一干人组成了小小的乐队。坦白地说,我从没对唐晓的歌唱表演表示过任何支持或者关怀。我从来不去看她的表演,我总是坐在我的落地大窗帘的房间里画画。我喜欢画我的窗帘,或者面对着黄昏的窗子。我把颜料铺张地散落在地上,我是赤着脚的,毫不介意地走在颜料上,那颜料被我的脚压着,直到那些喷薄而出的颜色浸染了我的脚,脚踝,甚至我垂下去的裙子。我就仿佛是在最斑斓的湖面起舞。

   不过其实我还是在默默地关心着唐晓的成绩,我知道她屡屡获奖,然而她总是担心伤害了我,她从来不把奖状拿出来,更加不会贴在我们的房间的墙壁上大肆炫耀,她知道歌唱对我来说是一个被毁坏了的愿望。所以我最迷恋的一类歌声绝不是唐晓这样完满圆润的,我喜欢的是撕破的千疮百孔的声音。我是多么迷恋SoporAternus那哀艳而性别不明的声音,像升腾的玫瑰花一样萦绕在四周。每每作画的时候我喜欢在封闭的房间里放她的歌,Nooneisthere。是的,没有人在,我永远看护着我那可贵的孤独。

   我唯一能做的是去画,趁我的手还没有坏掉。可是我没有认真参加过几天美术班。小学的时候还好,一群喜欢绘画的小朋友围坐在一起,抱着一本纸张考究的绘画本子认认真真地画啊画。我的简笔画被放在教室门口的宣传栏里——一只小巧的、脉脉含情的动物,或者一簇艳丽夺目的花草,我还常喜欢画秋千,蓝色,晃晃悠悠,不得安宁,六神无主的秋千。这嵌着我永久的伤痛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格外动人。可是到了初中的时候,美术组的老师非常不喜欢我。他带我们去写生,那是一座文静的教堂,充满了母性的温存——由于信奉的是圣母玛丽亚,天主教堂总是如是。大家都觉得这座教堂非常高大雄伟,要在画面上极尽所能地表现教堂的美好。只有我,不喜欢这教堂。确切地说,我是不喜欢所有的教堂,我畏惧它们,它们在我这里等同于施了魔法的古堡。我仍旧记得西更道街的小教堂,踮着小脚步行的大群老女人当中夹着一个段小沐。她的工于心计的赤裸裸的眼睛,她的被毒汁液泡得又紫又大的脑袋。她悠悠地走在她们当中,她们都坦荡荡地念着咒语,咒语仿佛一阵烧着的尘灰一样吹进我的耳朵里。一层一层地裹住我的耳朵,像一团重新点燃的火,灼伤了我的耳朵。让它们再也听不见这世界上美好的声音,全是咒语,全是咒语。所以我不肯画那教堂,我不乐意描绘它假装的安和宁静。那个下午我围着教堂团团转,爬过很多尖耸的荆棘,我来到了教堂的背面。这是罕有人来的地方,它的样子使我感到很吃惊。这是一座哥特式的德国建筑,是落城曾作为德国的殖民地留下来的古老建筑。它的背面,有着截然不同于正面的模样。是一块又一块尖利的石头垒起来的,它们结合成一面陡峭的墙,一层又一层,青灰色,像天寒地冻里种下的冰刀一样刺骨。我看着它们,透不过气来。可是我却感到了快意,是的,快意。我认为我找到了,或者戳穿了,这才是教堂真实的模样,它充满了邪气,魔鬼霸占了的本初的模样。我喜欢这教堂,因为它正是我憎恶中的形象,它暗合了我内心对教堂的想象。天已经黑下来,这一带没有灯光,这时候的教堂背面是可怖可憎的。我席地而坐,把画板放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我打算画下来,这剥去了伪善面容的教堂。很显然,那次写生只有我交了和大家截然不同的作品。大家的是微红色砖砌的,祥光普照的教堂,洒满夕阳的地面,连来祈祷的人们的影子都笔直而虔诚。可是我的8开的画纸上却是一堆结结实实垒砌起来的石头,它们是暗灰色没有罅隙的,像魔鬼那布满皱褶的脸一样的龌龊。教堂前面的草是沉沉的黑色,这黑色把它们都压弯了,就要不堪忍受了,仿佛每棵草都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美术老师怔怔地看着我的画,他怎么也不相信我画的是这座教堂,他以为我逃去画了别的景物,比方说荒山,野坟。他非常生气,撕碎了我的画,他说绘画应该体现大自然和生活中的美,却不是要见到我画的这种丑恶而充满邪气的东西。第二天我又被罚去画教堂。在我已经知道教堂的丑陋的背面之后,我再面对它那个纸面画一样温和而脆弱的正面,我感到轻蔑,它就像皮影戏里的一个一戳就破的小角色。第二次的画我仍旧没有画它的正面,我还是画了那些耸立的石头,我把它们画得更加令人厌恶。我的美术老师大怒,他说,你跑去哪里画了?这是些什么?它们只是些没价值的石头!我知道我的美术老师下一个动作肯定是把我画板上的画抓起来撕掉。可我不容许他这么做,我喜欢这些石头,它们是我对我害怕的东西的抒发和诠释。于是我在他没有行动之前,迅速撬掉画板四角固定画纸的四颗图钉,把我的画拿下来。美术老师并不是个好脾气的男子,他年轻气盛,并且为他固守的美学原则而沸腾,此刻他命令我,放下这画,不然你就永远别来我的美术组!然后这个头发都翘起来的老师就看见我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画走出了美术教室,我穿过一些白色石膏,酱紫或者苹果绿的用作静物素描的瓶子,出了那扇门。我听见美术老师把一个瓶子砸过来,这个歌颂美,宣扬美的老师是多么愤怒啊。可他不该要求我这么多,我从小就没有获得什么对美的认识,我喜欢画那些我厌恶而害怕的东西,以此作为宣泄。如果美术老师哪天也着了魔,被魔鬼缠上,他也许才会懂得。

   从此我就自由作画了,我愿意画什么就画什么,喜欢画哪里就画哪里。可是我失去了所有让我的画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机会。14岁就失去了专业绘画的训练,这使我连最基本的素描都没有学好。我的画的线条总是粗而壮硕,它们带着颤抖的病态,毁坏了画面的纯净。所以我偏爱水彩画或者油画,用厚厚的颜色盖住那些心虚而彷徨的线条。我的画总是大块大块淤积的颜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难怪唐晓总是说,我更加适合去染布,她说或许那种柔软的质地能更好地表达我对色彩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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