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师傅的理发店怎么摆在屋外呢?”阿城指着三水泾桥边的一摊小小理发店问我。
“那个是管叔,他原来也是在老街里开的理发店,老街改造的时候,他才把摊位搬到这边来的。再说,他不是有遮阳伞嘛,头上的那棵大树就是不要钱的屋顶了。”我和阿城开着玩笑,“管叔人很好的,你可以过去跟他聊天。”
管叔的理发店我们不知看了多少年头了。据管叔自己讲,他16岁时就跟着一理发师傅帮人剃头,已经干了40多个年头。说来也怪,路桥大大小小的理发店是很多的,不乏环境舒适、花样年年翻新的理发店,管叔这种古板的理发店说来也没什么竞争力。
管叔的理发铺从未改变过,始终那般简陋:一椅,一镜,一煤炉,一小三轮车外加一些简单的理发工具,都是些上了年头的木质行当,唯独剃头工具是电动的,却也脱离时代很久了。而且管叔的技术实在也简陋:永远用那套老旧的工具,永远理那种过时的发型,永远收那么点可怜的理发费,赚的钱也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但管叔却如同电影里某个镜头,固执地成为老街上一道不落幕的风景。
正和管叔聊着,林伯带着他的小外孙小曙子来剃头了。“林伯,你可以去街上的理发店染个头发了,多精神。”我和林伯开着玩笑。“你林伯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赶那个时髦做什么用?”林伯不理我,自顾坐到椅子上去。
只见管叔将一块实在算不上干净的布摊在林伯身上,聚精会神地理起发来。夹杂着些许白发的头发,不断地掉落到地面上。我带着小曙子在一旁玩得不亦乐乎。待头剃好了,管叔又接着给林伯洗头,用的是一块很普通的肥皂,上面沾满了零碎的发屑。头很快清洗干净了,林伯摸了两把,头发也就快干了。林伯又接着躺在椅子上,这回管叔要给他刮胡须了。小曙子不管,要去摸林伯沾满了肥皂泡的下巴,哭哭闹闹了好久。阿城跑去旁边的小店给他买来冰淇淋,小曙子才安静下来,乖乖呆在一旁吃着。
待管叔给林伯掏好了耳朵,小曙子就被抱到椅子上去,他也要剃个头。小曙子坐到椅子上,也不肯放下手里的冰淇淋,渐渐融化了的冰淇淋滴滴答答全掉在身上,管叔细心地在他身上垫了条毛巾。小曙子倒也不闹腾,头发很快就剃好了。剃好后,管叔还细心地在小曙子的脖子处抹了一层痱子粉。
林伯走的时候,留下十元钱,管叔要找给他两元,林伯不要。“剃头就四块钱一个,那么客气做什么。”管叔的语气里有些不快。“剃头这么便宜啊。”阿城插了一句。“便宜什么,以前莲外婆抱着她来剃头的时候,才一毛。”管叔说道,“不过那时钱比现在好用,猪肉才六角五分一斤,现在都涨成什么样了。”
我和阿城跟在林伯后面,一起往回走。“林伯,你干嘛不要管叔找你的钱呢?”我问林伯。“都相识这么多年了,算那么清楚做什么。你管叔的日子过得紧,家里几个孩子都下岗了,只有一个女儿在夜里摆个小摊卖点夜宵,能赚几个钱。平时你管叔也不向我们开口,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帮衬帮衬。”林伯说,“都给我剃了几十年头发了,这发型也跟着我几十年了。不一样的是,现在他的生意清淡得只能晒晒太阳了。”
信步走在老街上,看到不少新开的理发店。这些店不但名字取得洋气,还摆放出显眼的广告牌,一副招揽人的派头。阿城说,也不知道有多少头发掉进了这老街的石板缝隙里,扫帚清理不到它,它就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了。
只是我看着管叔越来越颤巍巍的背,为何会觉得这老街也好像老了呢。老街越来越静谧安详,都要缩进历史的缝隙里去了,就要被历史给吞没了。看着小曙子那蹦蹦跳跳的调皮模样,却又觉得老街是鲜活的。老去与鲜活,让人莫名地想到时间。时间,改变着过去,改变着人,也改变着将要改变的一切。
“莲,你是不是在想着时间,担心着时间会改写这里的一切?”阿城真知我心。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西藏相会,就所言不多,却彼此心意相通。阿城是个敏感却也简单干净的男子,这种干净是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直接。
老街时时刻刻都在变,却好像又未变。街还是傍水的街,桥依然是水上的桥。在我心里,老街旧时的一部分风景早已消失在梦里了。但那又如何,我的梦依旧围绕着老街在兜转。
对我而言,待在老街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珍贵,这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停留,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阿城说,老街上老旧的屋檐,石碑的裂缝,甚至某些时刻的嘈杂,都静静呈现,无一丝的保留。它们是这样不惊不惧,自带一种尚未被窥探的深意。老街敞开她的一切,她的缺陷,她的伤痕,但无损她的美好,只是更添亲切。或许,这份亲切更来自于林伯、管叔他们,他们兀自散发出一种洁净安稳的味道。只有历经生活磨炼,才能把心腾空淘净,再让生活慢慢地溢进来。如果不是一辈子生活在这老街上,他们恐怕会心有不甘,不停歇地去奔波。
那阿城,你是否也是心有不甘,所以如同一只倦鸟,却不知停靠在何处的枝头?
总觉得,停靠在这老街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的时光都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收回去。阿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轻得几乎听不到,却让我这个听到的人,心生伤感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