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23. 游子归来
1982年1月20日，古历十二月二十六，凝云和我带着孩子终于回到了故乡黄岩。
十六年前，凝云与同学结伴万里赴他乡，如今一家四口回到了故乡，世事真是难料，令人感慨万千。同样是海门港码头，同样是“403”号客轮，当踏上故乡的土地的一刹那，我们都流下了眼泪。远远看见弟妹们在码头迎候，彼此的心里都是悲喜交集。
这年春节，是全家在家乡第一次大团圆。
春节过后，凝云去黄岩看望姐姐和哥哥。哥哥近云要求去上海“顶替”父亲一职的事最终未能实现，也无法在当地就业，只能闲居在家。大姐九云自母亲去世后，独自一人带着兄弟过日子，至今未出嫁。兄妹三人相见兴奋不已，尤其是哥哥精神振奋，虽然言语不清却显得很热情，全无病态。面对亲人，凝云悄然落泪。更为可叹的是，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未能看到小女儿回到她的身边，未能看到她日夜思念的外孙女。夜里，凝云对我说，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父亲决不会走上绝路，而父亲健在，母亲也不会每天以泪洗面，导致积郁成疾，早早离世。是啊，在“文革”十年的浩劫中，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人类自身的悲哀。尽管往事不堪回首，但毕竟已劫波渡尽，兄妹三人相聚仍然是一家人最为快乐的事。
第二天上午，因姐姐上班，我和我的弟妹陪着凝云领着孩子去父母的墓地祭奠。
父母是合葬墓，座落在离城约两华里的九峰山腰。九峰，位于黄岩城关东郊方山，因为灵台、华盖、文笔、接引、宝鼎、灵鹫、双阙、卧龙、翠屏等九座山峰，故曰“九峰”。山脚下，耸立着北宋初年建造的瑞隆感应塔及清代九峰书院旧址。山上松柏葱翠，古木参天。登九峰远眺，繁华的黄岩城尽收眼底。凝云父母的墓地极为简陋，未立墓碑，但周围环境很幽静。我们到达后开始祭奠，焚香点烛，凝云长跪不起，泪流满面，悲恸不已，我和我的弟妹肃立一旁默哀，直到午后大家才缓缓下山。
从父母亲墓地回来后的第二天，凝云要我陪她去温岭探望舅舅、舅妈、大姨等一大帮亲戚。几年未到温岭，温岭同样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人脸上都有了笑容，毕竟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母亲娘家的亲戚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得知我们再也不去新疆了，都非常高兴。我们同样去了肖泉村，阿姨一家都到村口来迎接，弟妹们拉着大姐的手不肯放。一别6年，女儿第一次见到农村模样，青山绿水，溪水淙淙，白鹅成群，急不可耐地与鹅群戏耍起来。这几年农村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村经济有了很大发展，不少人家正在盖新房，村里还办起了集体企业。肖泉村是城郊，做生意的人也多起来，一些村民还离乡离土外出做工。当时的农村，虽然还不富裕，但也已不再贫困。阿姨家自然也不例外，家境已大大改善。直到太阳西斜，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肖泉村，乘车回到路桥。
1月30日，正月初六，我们乘车去黄岩，准备报到上班。
黄岩是名闻遐尔的桔乡，当年的台州六县黄岩位居榜首，此时，黄岩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城里的道路正在拓宽，新楼房拔地而起，青年路、天长路、劳动路依然繁华。这对于我们刚走出大漠戈壁的人来说，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繁华的黄岩同时也是复杂的黄岩。“文革”虽然早已结束，然而派性依然严重。尤其是县委班子的不团结已是公开的事实。记得刚到家时，一些战友来看望我们，津津乐道地对我们讲起县里班子的明争暗斗的路边新闻，并叮嘱我们千万要提高警惕，不要陷入当地的派性斗争。凝云与我都非常清楚：我们是“外来户”，能回到家乡工作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别无他求，只求做好本职工作，培养好儿女。果不其然，这年3月，一位省委副书记带领工作组进驻黄岩。尽管黄岩政治上的斗争日趋激烈，但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2月1日上午，星期一。我陪凝云去县经济委员会报到，人事干部陈华明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老陈告诉凝云，经研究，决定调到黄岩国营果酒厂，具体工作由厂里安排。果酒厂？凝云同我都一怔，凝云说，当初不是安排到公管所吗？老陈说，情况有了变化，现在果酒厂需要财务人员，并且这是个国营企业，生产效益还不错，你还是尽快去报到。听此一说，凝云只得说，我服从组织安排，近日就去报到上班。那时，我们并不熟悉黄岩情况，也不看重企业事业，况且，也知道国营黄岩果酒厂，因此还是服从了这一安排。事后才知道，原先安排的单位被另一位关系户占据了。果酒厂属经委下属的轻纺公司管辖，于是，又找到轻纺公司办妥了有关手续。至此，我们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时的黄岩，大批知青回城，大批学生待业，大批落实政策人员需要安置，由政府安排就业十分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县里鼓励待业青年到社队、街道集体企业就业，动员、鼓励组织起来自谋职业。在计划经济占主导地位的时候，国营、国营办集体、大集体、小集体、社队街道集体等不同性质的企业等级森严，相互之间还不能调动。支边回城的战友们大部份安置在集体企业，包括小集体，甚至有的去了社队企业。父母在国营企业退休退职，子女顶替也只能安排在国营办集体企业。如今，凝云能到国营企业工作，继续搞财务，回乡的战友们听说都羡慕不已，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差不多同时，我也办妥了自己调动的各种手续。
人生有时真是不可思议。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却往往也有意外的收获；而自强不息、奋力拼搏却也常常伤痕累累、徒劳无益。凝云与我都是安天乐命的人，在命运转折的时候，似乎还算一帆风顺。有人说：命是注定的，这大都是人在逆境中对自己的心理自慰罢了。我们也曾如此认为。
办理好调动手续，接着办理户籍的落实，再给女儿联系幼儿园。儿子尚幼，只好暂时寄养在路桥母亲那边。住房一时也解决不了，只得栖居在父亲在城里的斗室里。我们相信，任何困难都是暂时的，相比在新疆的艰难困苦，这一些难处算不了什么。
明天就要到新的单位上班，凝云既兴奋又不安，人生的新的一页，不知道该怎样书写。直到深夜，我们都毫无睡意，仍在悄悄地交谈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