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间，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缕光线打在他的白衬衣上，身处那群身穿深色衣服的老人当中，听得这般入神。想来阿城是听不懂这完全用路桥方言讲的老话的，他痴迷的样子更显对说书先生的敬重。阿城的身旁坐着照过几次面的蔡叔，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茶杯，上面存满了黄色的茶垢。阿城应该是随着蔡叔来这边听说书的吧。
“阿城。”我发了简短的两个字给阿城，短短数秒后，看到阿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会意地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我，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如同一只寻找归巢的鸟儿。然后，他欠身弯腰出来。
好听吗？听不懂。
那我带你去看一样你同样看不懂的东西。
阿城随着我去到旁边的一幢木房子里，二楼房间均是空荡荡的，在最里面的那个小房间搁置着数个保安剪纸。这个是用纸剪出来的吗？阿城将左手比划成一张纸，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剪刀状，在那边比划着。
就是用剪刀一刀一刀剪出来的，民间剪纸艺术家们功夫令人乍舌，刀起刀落间，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亭台楼阁尽有的江南水乡、刀工精细的清明上河图，霎时就跃然纸上了。我也学着阿城的模样，在那边比划。
那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就是剪出来看看的吗？应该说这是一种民俗，既有几分迷信的色彩，但也依附了民艺。记得小时候哪个庙里的老爷寿辰时，就会请一班道士来做三四天的道场，祈祷一方的平安祥和。这个时候道士们除了诵经讲道外，主要的就是剪贴挂签，扎斗花，批“保安”符等等，这保安剪纸大概就是寄托老百姓美好愿景的一种实物吧。
阿城似乎对这种民间艺术格外感兴趣。他说，我小时候也见过人剪纸，但从来没见过这样复杂精细的剪纸，最多老人们常会剪一些“福”字在过年的时候倒贴在门楣上。
保安剪纸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无疑是民间美术当中的一朵奇葩。早在明代时，它就被龚鲁言写进了《草心楼笔记》：“台、温人病暑，巫者戴纸花高帽，执纸雕龙虎彩旗，以为驱邪。”由此看来，探究保安剪纸的渊源，恐怕得追溯到元、明之前了。
路桥的保安剪纸从其功能划分，种类有三种：即额脚、斗花和榜花。从题材上分也有三类：一是吉祥图案剪纸，此类剪纸有额脚、斗花和榜花；二是戏剧传说剪纸；三是生产生活剪纸，后两种剪纸都是用额脚做的。
纵观保安剪纸，有这样几个明显的特点：以阳刻为主，阴阳手法结合，采用庄重平衡的对称式，构图丰满，装饰华丽，富有韵律，颇有江南秀隽的风采。（注：阳刻剪纸，单色剪纸一种，通常是采用红纸黑纸或其他颜色的材料剪刻出来的单色剪纸作品；阴刻剪纸与阳刻剪纸相反，它的线条不一定是互联的，而作品的整体是块状的，黑白对比较强烈。）
在各类保安剪纸当中，戏剧传说剪纸是最受人追捧的。有的宛如连环画，道出一个个动听的故事，如《虎丘进香》、《巧遇》、《画观音》、《飞舟追》、《点秋香》等等，又有《八仙》、《哪吒》等栩栩如生的人物，呼之欲出。这些剪纸因为有故事情节，所以一般是采用均衡式的构图，画面生动活泼。
生产生活方面的剪纸五花八门：读书的，练武的，扛锄的，拾穗的，摘果的，还有吹唢呐的。这些剪纸画面简单，但左右对称，画幅完整。人物大多采用阴刻手法，有的仅头部用阴刻，服装采用阳刻。当地百姓热爱生活的美好情愫，这些剪纸一一呈现出来。
道人与剪纸的关系非常密切，如祭祖招魂，结扎斗花，纸扎空屋等等。且不说绝对迷信的祭祖招魂，单是扎斗花，就有独特的工艺性，非常具有观赏价值。道人们把红、黄、绿色剪成长长短短三四种不同的挂签，每种都是六或八张（统一的双数），上面都是精美的花鸟图案，贴在骨架上，像宫灯一样。
不可否认的是，保安剪纸依附在宗教活动中，才得以流传至今。但它却又不是绝对的仅仅遵师偱道，一成不变的。一幅《骑车》的剪纸就是地地道道的时代产物，摩托车、自行车都是我们当下生活的内容。只是，剪纸手法传承的是传统的手法，人物造型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近来老街兴起挖掘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安剪纸作为中国剪纸的一朵奇葩，重新进入人们的视线，其艺术价值也得到人们的重新审视。只是人们在一番探究之后又不免担心：这种附依在宗教活动上的千年艺术，如果失去这唯一的载体，会不会就此真的消亡了呢？
每次独自来到这里，不知为何，心里总会浮现出他的样子。我始终不曾和他道一声“再见”，再见，是囚禁在我手心里的一道微弱光线。我总以为，只要我握紧手心，再慢慢松开，就会看到他。他的目光在人群里起起落落，最终定格在我的身上。
想念如果有形状，可不可以剪成一幅剪纸？我愿意用阳刻的手法去剪，这样我就能清晰地记住他的模样，不至于让时光将他吞没。
暗淡阳光在保安剪纸的图案中间跳跃，发亮。我只是觉得眼泪流了下来，使得我无法看清楚那些古老拙朴的线条。
阿城不知我这没有来由的眼泪，也不问我为什么，只是走过来抱紧我。我确定，我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不是一场早已毫无意义的倾诉。在我心里，已无数次重复过那个称谓：爸。
如果可以，请再次将目光投向我。你的目光是一只鸟儿，在人群中起起落落，最终定格在我身上。而我愿意用一生追随你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