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锦鸣 （独家授权，谢绝转载）］
14. 苦涩的青春
1966年10月27日下午，凝云与同伴们走完了万里征程，历时12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地处新疆喀什地区麦盖提县的兵团农三师工程二支队。
老军垦战士们列队欢迎来自江南水乡的新战友。满目沙尘，枯黄的芦苇在风中飘忽，白杨林挺拔的躯干昂然屹立。这么多支边青年的到来，给这无边的大漠带来了一股勃勃的生气。凝云与大家列队行进，来到了即将劳动、生活的第七队。
兵团农三师工程二支队，地处麦盖提县东北部，距县城20多公里，支队与农三师于年初同时成立。主要的任务是修筑哈拉玛水库（我们汉族人称之为“前进水库”）。这里属于极端干旱少雨的暧温带大陆性气候，每年降雨量仅仅为20毫米。哈拉玛水库是工程二支队成立后动工兴建的，设计的最大库容是9500万立方米，是一个大中型平原水库。
黄岩来的500多名支边青年，到新疆后兵分三路，分属于农三师的三个团场，分配在工程二支队的共有207人。在黄岩青年到来之前的三个月，上海也有280余名支边青年来到二支队。他们被编为11队，两个青年连队相距很近。
凝云被编入七队三排四班。全班19名女同学，大部份来自黄岩中学。班长徐安平，副班长李晓芬。全班年龄最大的18岁，最小的仅15岁。大家一起住在一个“干打垒”的大房子里，显得很热闹，这倒也冲淡了进疆时的思乡之情。
安置停当，生活慢慢有序起来，凝云分别给父母写了信。第一封家书首先是报平安：
姆妈：问姐姐、哥哥好。
15日离开黄岩后，16日晚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与爸爸见了一面。匆匆登上火车，一路风尘仆仆，20日到了新疆大河沿，然后转乘汽车，直到27日下午才到达目的地，一路上平安不要牵挂。
这里天气已很冷，而且干燥，比较荒凉。吃的是面粉做的馍馍，也有玉米面做的窝窝头，大米饭很少见。我和同学们分在一个班上，还是热闹的。真正的工作说是推土筑坝修水库，但现在还没有开始，只是到附近的田地里收萝卜、白菜等，说是储存起来冬天吃。生活上我会慢慢习惯的，你们就放心吧。……
她在给父亲的信中还表示了要扎根边疆，改造世界观以及在兵团这个大学校里锻炼成长之类的话。
这些信隐去了生活艰苦环境恶劣的一面，用意是让远在万里之外的父母亲放心。可能当时大部分支青家书都差不多，目的都是让家里不要牵挂，毕竟，他们都是自愿报名来新疆的。
进疆不到一个月，幸运在不经意间降临，连凝云自己都感到意外，她被调往支队部商店当营业员。这是连队里200多名青年中第一个被调走的。离开连队的那一天，队部派了一辆毛驴车，装上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独自一人走上了进疆后的新岗位。一年半以后，又调到了支队部招待所担任会计。又是一年半后，再调入水工团（二支队已改名水利工程团，并搬迁至巴楚县，任务是修建小海子水库）计划财务股做出纳，后当了会计。
的确，她也是幸运的，第一个被调走，脱离了日后艰苦的体力劳动。命运之神为何首先光顾了她，连凝云自己都莫名其妙。同学们并没有多少羡慕，毕竟大家都还未经历日后的艰苦。
许多年以后，我曾经对她说起这件事。我说：“在所有的支边青年中，你是劳动锻炼得最少的一个。后来，我们挑土筑路、堆土上坝、春播秋收、冒着生命危险去防洪，在酷热的沙漠中开荒造田，在冰天雪地里修渠引水，你可能都没能体会到我们那时的艰辛。”她点点头说：“是啊，比起你们来，我是幸运得多了，但是，我也参加了许多重体力劳动，当然，跟你们是没法比的了。”后来，重病中，她对女儿说：“妈妈在新疆吃的苦要比其他人少，也可能由此遭到了如此折磨，让我现在经受这般的病痛，这或许是上帝的一种公平吧。”
在支队部商店当营业员，比起连队的战友们，的确是轻松了许多。商店货物空空如也，大家也都没有多少钱，每个月的工资仅够吃饭，所以商店常常是门可罗雀。指导员王显是一个忠厚的老同志，对凝云很是关心，常常嘘寒问暖，使她感受到了离家后的温暖。后来调到招待所，工作之余常常去食堂帮厨，偷偷学得了一手好厨艺，这是她未曾料到的意外收获，她也因此暗自得意。
工程二支队也与全国各地一样，文化大革命运动热火朝天。武装股的秦立洲趁机造反夺权，当上了造反派的总头目。政委、支队长、参谋长……等一大批老干部都被打倒。连队里，一同支边的一些青年被抓被关押。凝云听到消息，心中无限惆怅。
每天清晨早早起床，首先开始“天天读”，列队进行“早请示、晚汇报”，然后集体跳“忠”字舞，再后来，参加各种“声讨会”、“批斗会”、“示威游行”。1967年7月的一天深夜，支队部紧急集合，凝云匆匆赶到大院里，原来，毛泽东发表了“最新指示”，要连夜集会庆祝，不能过夜。北京与新疆时差2个小时，等到庆祝活动结束，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以后，这种庆祝活动越来越多，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1969年3月中旬，又是一次紧急集合，大家都以为又有了新的“最高指示”，却原来，东北边境的珍宝岛发生了中苏武装冲突，这次集会是到大戈壁上去游行示威，大家迎着凛冽的寒风，高呼着“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口号，义愤填膺地行进在空旷无人的夜色中。自然，这些政治活动，凝云都毫无例外地参加了。
最令凝云恻隐的是参加各种批斗会。政委、二支长等支队领导无一例外地被拉到台上批斗。那都是老军垦、老革命，他们在1949年进疆后，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競競业业，任劳任怨，为边疆的建设呕心沥血，为兵团的发展壮大不辞辛劳。当年，他们之中为迅速平定和田叛乱，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为新疆的和平解放作出了贡献的老军垦。然而，一夜之间，他们成了“反革命”、“叛徒”、“特务”，挂上黑牌，戴上手铐脚镣，被拉到各个连队接受批斗。凝云没有想到，边疆的文化大革命比家乡的革命更残酷。她被动地参加这种批斗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而此时，连队的战友们正经历着艰苦生活的考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年轻人每天都疲惫不堪，乏味的胡萝卜、海带汤、包谷馍令人难以下咽，人人都感受到了吃不饱饭的滋味，当初理想的堤坝正在慢慢地崩溃。一天，有同学来找凝云，商量着结伴回老家去。同学说，现在连队大部分人都偷偷地走了，黄岩中学学生也走了许多，大家人心浮动，我们也一起回去吧。
谁不想早日回到自己可爱的家乡？“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很早时，凝云就知道这首词，只是当时自己生在江南，难以体会到“江南好”罢了。而现在却真正认识到了家乡之美。“回家去”当然是她的愿望，可是，就这样回去，怎么对得起父母亲。父亲每次来信，要她“安心边疆，扎根边疆”，尽管，如果父亲知道边疆的情况或许会谅解，但凝云总感到不光彩。终于，她婉拒了同学的要求，表示要留下来。同学没有想到，当初在学校里政治上并不特别进步，身体不强壮，一副“江南小姐”模样的她，竟比当年那些“积极分子”、“共青团员”思想先进。最后，凝云班里来的五个同学，走了三个，仅仅她和钟安菲坚持了下来。也许，不离疆与她的职业有关。
春天的边疆，并不似江南般桃红柳绿、莺歌燕舞，而是整天风沙弥漫，天空一片混沌，道路翻浆。放眼戈壁大漠，积雪正在慢慢融化，只剩下斑斑驳驳一望无际的白点。一阵寒风掠过，大地一片寂静，只留下乌鸦的几声凄厉。人们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的灰暗，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在悄悄流逝。凝云唯一感到温暖的是一些老同志的关心。
尽管生活艰辛，青春却也有快乐的时光。支队部卫生队调来了她的同学王菊芳，保卫科来了老乡汪贞联，还有上海支青毕继芳和胡燕。于是，凝云与她们结成了好朋友，每当相聚时，总会有不断的欢声笑语。患难之中的友情是那样的珍贵，直至凝云即将告别人世时，那友情依然闪闪发光。王菊芳、童敏光夫妇时常陪伴在她的病床边，汪贞联不断来电询问病情。她去世后，才得知消息的毕继芳夫妇从上海专程赶来，泪流满面。程黛玉从乌鲁木齐打来电话，整整半个小时，泣不成声……
戈壁里的岁月，如歌如泣；大漠中的青春，艰难苦涩。这青春尽管不够鲜艳明亮，但它的意义却是实实在在的。四十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说：
……许多知青那种坚韧不拔、不畏艰险、真诚奉献的精神风貌，仍然是一代又一代青年的楷模。在千百万人命运叵测的年代，知青身上许多亮点永远值得珍视，曾经闪光的青春火焰也将永远不会熄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终结，并不意味着知青个人人生的失败。
是的，往事如烟，青春如风，留下的只是永久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