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在上海的日子里（一）
2月22日清晨，细雨濛濛。
我与儿子、四弟锦杰、史锁洪院长陪着凝云登上一辆面包车，风驰电掣直奔上海瑞金医院。
瑞金医院始建于1907年，原名广慈医院，为法国人开办的一家教会医院。这家医院拥有三名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其中二名院士为血液专家，这在全国各大医院中也不多见。为此，该医院的血液学科是上海市唯一的重中之重学科，也是上海市教委六个重点学科之一。上海市血液学研究所、血液病诊断中心均设在该院。上世纪九十年代，瑞金医院在白血病分子生物学研究和临床医疗领域取得了重大进展，因此，血液病的治疗在华东乃至全国都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瑞金医院另一个强项是烧伤，上世纪五十年代成功抢救炼钢工人邱财康后，大面积烧伤治疗始终处于世界先进水平。正因如此，我选择了上海瑞金医院。
下午一点半，车抵位于卢湾区瑞金二路的瑞金医院大门口。女儿、女婿早已在门口等候。在医院老九舍血液科主任办公室，我们见到了沈志祥教授。沈教授年近六十，体态略胖，衣着简朴，他正欲赴北京参加专家会诊会。洪院长与沈教授略作寒喧后，简要介绍了凝云的病况，沈教授当即安排住院检查。
知名度颇高的瑞金医院血液科病房条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简陋程度实在难以想象。一间约十五平方米的病房里，四张床位，加床二张，加上陪护的家属，拥挤得人都转不开。室内空气极差，各种杂物到处都是。据我所知，白血病人由于白细胞指标异常，最怕被感染，这样的住院条件，完全不适合白血病人治疗。但是，病人来求医，别无他法。护士长是个苏北人，五十多岁了，对人挺热情，她歉意地对我们说，这是个临时病房，新病房正在装修，过几天就可以搬过去了，你们先将就几天吧。事已至此，也只得将就了。
凝云无语。我知道她心情复杂，见到这样的病房，眉头紧锁。我只好安慰她：我们是来看病的，只要医生医术高明，其他就不要计较了，况且，这也是暂时的。她点点头同意了我的意见。
条件虽差，但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大医院住院难，凭史院长的老关系，一到就能住进来，应该是很不错了。这里有全国有名的血液科专家，昔日的不治之症当今康复痊愈的也不乏其人。还有，一些医生护士的职业微笑，尤其是那位护士长的殷殷话语，都使我不再感到孤独无助。
很快，医院对凝云作了一系列的常规检查。自然，再次“骨穿”必不可少。同病房还有5位病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同住一室。病友甲，男，三十余岁，来自湖南株洲，患再生障碍性贫血已近二年，此次由其母亲陪同住院，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病友乙，男五十多岁，来自上海郊区，患“慢粒”，正在流鼻血，且在输血浆，神态尚坦然；病友丙，女，二十多岁，来自江西，患急性白血病，由母亲陪着，啼哭不止……这一室病人，真正是同病相怜。这一夜，咳嗽声、呼噜声、呻吟声不绝于耳。这一夜，凝云仍然是无法入睡。
终于捱过了这漫漫长夜，第二天上午，医生告诉我：骨穿的结果与当地医院的结果一样。我“咯噔”了一下，希望彻底破灭。此前，多么希望市中心医院是“误诊”。人真是奇怪，明明是事实，却未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况且，也听别人讲起，说某医院诊断某人患癌症，病人即刻茶饭不思，奄奄一息，后到另一家大医院复查，否定了上一家医院的诊断，病人立即食欲大振，生龙活虎，令人啼笑皆非。然而，现代医学对疾病的误诊概率毕竟极低，希冀着误诊，毕竟是一厢情愿的良好愿望。
回到病房，我坦然地告诉凝云医生所言。我完全知道，她与我一样，盼望着是“误诊”。此时，她也只得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但她的泪水已夺眶而出。
连续两夜未能入睡，凝云已显得十分疲惫，眼眶发黑，我不忍看下去。心想，今夜怎么办？医生虽然答应明天换一个病房，三个人一间，条件要好一些，但今夜呢？无奈中，我找到值班医生，说明情况。医生很同情，但也感觉很无奈。忽然，我想到医院里“特需病房”，临时住上一夜，想来问题不大。于是我提出这个要求，医生立即帮我联系，并说让我自己过去一趟。见到特需病房的朱护士长，感觉面熟，却原来两年前，来此处探望市领导时遇见过。朱护士长也是一位好心人，听我一说，答应挤出一个床住一晚。末了，她说：“这是个‘老虎机’啊，一夜就得700元呢。”我说：“我是没有办法了，就让它‘吃’吧。”
我想，只要能让凝云休息好，这钱上就不计较了。
重新安顿好，凝云的心情似有好转。华灯初放，上海确实繁华，远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停，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射出耀眼的灯光。仰望星空，再也见不到星星。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天上划过一颗流星，就是人间死了一个人。如今，流星难得一见，但生命永恒了吗？
傍晚七点，凝云吩咐女儿、儿子和我都走到她的床边，似有话要对我们说。她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凡是郑重其事的谈话，总是经过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今晚她想说什么呢？我们围在床边，心中不免忐忑不安，这样的氛围显得很沉重。凝云靠在床头，久久地凝视着我们，然后慢声慢语地对女儿、儿子谈了一番话。事后，我作追记整理，作为治疗日记保存下来。
母亲：晓燕、晓宁都在，你们爸爸也来了，有些话我要早点对你们说。妈得的这种病，凶多吉少，存活多长时间也说不清。趁我现在头脑清醒，要对你们交代几件事。
我和你们的爸爸呕心沥血把你们抚养成人，现在，你们总算是争气的，走正道，都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妈感到放心。
女儿（哽咽）：妈妈，我们不会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的。你现在不要想得那么多，这里有很好的医生，你的病是有希望治好的。你在上海治病，我们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的。
儿子：这么多年，你自己身体也不好，还有工作。爸爸工作又忙，为了我们，你吃了很多苦，我们会记在心里的。
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的，我想对你们说的是，你们今后的路很长很长，这个社会复杂，世事难料，你们要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不能搞歪门邪道，要做到行得正、立得正。我和你爸结婚三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都是相互提醒的。社会如大浪淘沙，稍有不慎，就会被淘汰，你们始终要清醒。这是我要讲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呢，你们都成家了，要做到家庭和睦，要承担起责任，夫妻之间要相互体谅。晓燕暂时不想要孩子，我和你爸也议论过，不勉强了。你们有你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做父母的只能理解。立英好象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分娩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我的小孙子（或孙女）。
儿子：妈妈，你不要悲观，我们商量过，如果你想早点见到，就做剖腹产，你一定会见到我们的孩子的。
母亲（露出一丝笑容）：但愿如此，尽量不要做剖腹产。立英也是没有福气，她从杭州到我们家，无亲无戚，你们要关心她，不要委屈她，家务活要一起做。
儿子：我们商量好了，她妈妈过来帮我们，她嫂子先辞掉工作，为她爸做饭洗衣。
母亲：真难为她们了。第三件事，这几十年，你爸妈节衣缩食，有些积蓄，但你们要相信，爸妈的钱都是干净的。这件事，我相信你爸会处理好的。但你们要立足自立，当年，我和你爸白手起家，两边的家里都困难，没给我们留什么，都是靠自己挺过来的。现在条件好了，你们也要注意节约。你们姐弟在这件事上要谦让，不要为这件事闹得不和。
女儿：妈，你放心，我们不会在钱上面计较的，我们要靠自己努力。
母亲：这样就好。还有一件事，如果我不在了，你们外公、外婆的坟墓要常去看看，每年清明去烧烧香。他们去世早，我在新疆，没有尽到孝心，你们去尽尽孝，不要让他们的坟头长满野草（流泪不止）。
女儿：妈，你放心，我们会做到的。
母亲：今晚，晓燕留下陪我，晓宁和你爸去休息，不要都耗着。明天搬老九舍二楼，你们早点来。
……
这次谈话，凝云主要对儿女们说的，气氛显得凝重。尽管条件比昨晚好，但因为情绪波动，这一夜她又是难以入眠。
24日上午，沈志祥教授从北京回来，立即安排凝云住进了二楼病房。病房住三张床位，相比之下，条件大为改善。同病房的二位病友很热情，这使凝云心情大为好转，我也很高兴。谢天谢地！在住院如此困难的情况下，能够这么快地住进条件较好的病房，没有我的几位朋友的帮忙是难以办到的。至今，我对他们心存感激。
再次安顿好以后，沈教授约我到他的办公室。“你了解白血病有关知识吗？”他问我。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沈教授对我说：“白血病是人体造血干细胞出现异常，是血液系统的恶性肿瘤。但它与其他的癌症不同，不会长出肿瘤之类的东西，但却产出过量的白细胞或明显的白细胞减少，更重要的是在外周血中出现平常人所不能出现的幼稚白细胞。对这类病，确切的发病原因还不清楚，但放射性或某些化学药品等可以诱发这类病已被证实。”沈教授停了停问我：“你的夫人接触过放射性源的辐射吗？”我予以否定，并告诉了妻子所从事的工作。沈教授接着说：“这类病分类很多，你夫人患的是‘急非淋’一类中的M4，目前对其中的M3已有办法通过药物治愈，其他都没有解决，你夫人只能通过化疗治疗。”我听得并不完全懂。记得在天台工作时，县里有位姓范的白血病人，通过骨髓移植治疗获得成功。当时媒体作过报道，我还会见了浙一医院有关专家。于是，我询问沈教授骨髓移植治疗的有关情况。沈教授告诉我：骨髓移植是彻底根治白血病的一种手段，但对白血病人而言，需要具备几个前提条件，一是经化疗后能表明彻底缓解。二是患者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的疗效与单纯化疗无显著差异，也就是不宜做。三是要有白细胞抗原完全相合的供者，也就是平常所说的“配型”，况且，骨髓移植的成功率也仅有30%左右。
一般情况下，医生对病人讲病情时总是半真半假，目的在地安慰病人和家属，真实情况还需要自己去领悟。今天，沈教授比较详细地向我介绍白血病，无疑在告诉我，此病的治疗目前只有“华山一条路”——化疗。在科学面前，任何祈祷都显得苍白，奇迹只是科学未知的一种现象。既然如此，我不得不问起这种病的“预后”。沈教授沉默片刻，告诉我，“从目前情况看，这种病的预后不是很好，患者第一年度要做九到十次化疗，达到彻底缓解，第二年度可每二个月一次，以后再逐渐延长化疗间隔时间。一般情况下，患者能存活一年的仅占30%左右。”见我神色黯然，沈教授和缓地说：“当然，能存活三、五年甚至更长的也有。”明白了，人们常说，美梦成真，难道我是恶梦成真？我真的不敢想象下去。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春天的上海没有春的气息。我的四弟和儿子陪伴着凝云，见我回来，他们都急切地打听医生的意见。自然，此情、此景、此时，我只得隐瞒了沈教授的大部分谈话内容，而只拣些好话说说。而后，我偷偷告诉了女儿、儿子和四弟。
化疗即将开始，这一疗程需要六天时间，但愿凝云能渡过这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