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亲情与友情
凝云母亲的娘家是一个大家族,昔日的荣耀虽已不再,但毕竟家风相承,亲情不绝。
凝云最为相交的是三位表姐,她们是林德奇、林敏雅和林小遵。
表姐德奇出身名门,是大舅林子仁的女儿。德奇自小聪慧清丽,当年曾被温岭人誉为“中央园巷一枝花”。1965年,德奇从浙江农业大学毕业,分配到黄岩县农业局担任技术员。1970年1月,台州地区在黄岩西部山区建设铅锌矿,她坚决要求去山区工作,独自一人怀着建设新矿山的激情投身于采矿事业。创业是艰难的,何况是在艰苦的环境与条件下。林德奇,出身名门的女大学生,每天与工友们爬山越岭,一身泥一身汗,盖厂房,建宿舍,安装机器。当矿山开工,机器转起来的时候,她欢呼雀跃,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心里充满了一个新矿区建设者的自豪。其间,黄岩组织人事部门几次调她下山回机关,毕竟,在那个年代,大学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她执意不肯,认为在机关不如在基层工作踏实。她是一个喜欢干实事的人,独居矿区二十八年,直到1998年因患癌症才不得不下山治疗,并最终回到温岭老家。
年轻时的德奇,个性鲜明,非常善良。对她所认同的人,既热情又随和,对不屑者则冷艳孤傲。她慎独慎行,仗义执言,扶弱济贫;她不畏权贵,我行我素……
就是她那不入俗的气质、善良的品性和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赢得了凝云和我的尊敬。德奇比凝云整整大了十岁,可凝云与她的感情却是与生俱来。尤其是在凝云成年之后,她们俩在人生观、兴趣爱好上颇为相投。尽管,凝云对她的一些行事方式不以为然,但她尊重她、理解她。而德奇对凝云的呵护,除了一层血缘关系,还有着气质上的相近。越到中年,她俩往来越多,交谈越多,认同感越强。凝云说,德奇姐正直、无私、刚正的品质,在当今的社会里是真正的难能可贵。1998年,德奇患乳腺癌,找到天台一位外科医生做手术,凝云到天台陪她就医。在我的宿舍,我开玩笑地对德奇说:你的穿戴,可是有损我们天台的形象啊。的确,她没有一件名贵服饰,虽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所有的工资除了温饱之外都接济别人了。她没有积蓄,待到患病开刀需要用钱时,身边只有一千元左右,这还是她哥哥去世后留下来的。凝云当即拿出1500元钱要给她付住院费,但她考虑到凝云两个孩子还在读书,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坚决推辞不受。后来远在北京的堂妹林敏雅寄来了一万元,她认为敏雅子女已经工作,夫妇俩收入又高,于是欣然接受。有了这笔钱,她顺利做完手术及以后的放、化疗。凝云病危之际,是德奇姐日夜伺奉在侧,以百般的用心抚慰着表妹那充满着痛苦的身心,直至凝云离世……
林德奇,是我最为敬重的女性之一。
林德奇,为了心中那份美丽而孤独的爱情,至今“小姑独处”。
林小遵是凝云五舅的大女儿。她俩年龄相仿,小时候,曾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彼此感情深厚。
小遵身世凄凉。1948年出生在温岭城关,一岁多时,父母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当时爷爷、奶奶担心小儿子、小儿媳这一去不知何时来归,就作出决定让孩子留下,一来孩子太小随军撤退不方便,二来在老家有个亲生骨肉,儿子、儿媳肯定会回来的。于是一岁多的小遵就留在温岭由爷爷、奶奶、伯父、大姑母、小姑母(凝云母亲)抚养。世事难料,这一别小遵与父亲竟成永诀。历史的悲剧不知让多少家庭隔岸相望,肝肠寸断。留在老家的小遵虽有亲戚们的照应,却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父爱和母爱。自懂事开始,小遵幼小的心灵即已感受到了社会对她的歧视和不公,受尽了一些不明事理的同学的白眼。独特的家庭背景,使她逐渐变得懂事和坚强。初中一毕业,她即去了农村插队,直到1977年以后,政治环境逐渐宽松,她才抽调回温岭县机关幼儿园任教。其间,她曾被当地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终因“政审”不合格而作罢。自小开始,凝云就与小遵感情融洽。每逢寒暑假,小遵总要到黄岩小姑家住上一段时间,这是姐妹俩最快乐的时光。她们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小遵自懂事起总是呵护着小她一岁的表妹,而凝云知道这位表姐的身世后,不但没有疏远,反而更加亲近。凝云支边新疆后,每逢回家探亲,总要去温岭看望小遵表姐。调回黄岩后,俩人常来常往,亲密无间。
另一位表姐是林敏雅,也是凝云常惦念的人。
敏雅是四舅的小女儿,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北京铁道学院,表姐夫周小谦也是温岭人,毕业于浙江大学。敏雅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铁道部工作,表姐夫小谦分配在国家水电部电力总局,后担任电力工业部总工程师。1975年冬,我们结婚路过北京,就住在敏雅家里。当时四舅和四舅妈也与他们住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四舅林子石和蔼慈祥,闲居北京女儿家常与古诗词相伴,他给我看了他的几十首诗作,请我玩赏评点。舅妈则是标准的旧式妇女,话语不多,吃苦耐劳,操持着家务。四舅对小妹的女儿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十分高兴,盛情款待。敏雅姐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们游览北京古城。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天空灰蒙蒙的,感觉中的天安门远不如想象中的庄严宏伟,故宫萧条冷清,颐和园在冬日里更见不到碧波荡漾、小船摇曳的景象。大街上到处都是政治标语口号,人们的脸上见不到多少笑脸。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一场新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很快就要到来。敏雅夫妇都在国家机关工作,言语很谨慎,与我们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以后,凝云调回家乡后,因工作关系,常到北京出差,每次都要去看望表姐夫妇。北京申奥成功后,凝云到北京出差,表姐邀请凝云在2008年到北京观看奥运比赛。回来后凝云对我说起此事,一脸的兴奋和期盼。她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敏雅夫妇每次来台州,总要到我们家小坐,每当此时,凝云总是高兴得不得了。
凝云患病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敏雅立即从北京打来电话询问病况。不久,夫妇俩来到台州看望凝云,遗憾的是,凝云因血液中的白细胞太低,医生不允许她见任何人。凝云对我说:“你代我好好谢谢敏雅姐和姐夫,告诉她,北京的奥运会我恐怕去不成了。”凝云去世后,敏雅又专程从北京赶到台州,在凝云墓前献上了一束洁白的菊花,以深切悼念她亲爱的表妹。
最让凝云怀念的是远离大陆,留居台湾的五舅妈一家。
五舅妈是小遵的母亲。1949年随夫去了台湾后,与大陆的亲人天隔一方,杳无音信。直到1975年,五舅和五舅妈通过书信,辗转香港、美国,才与大陆的亲人接上了关系,从此,才有了书信往来,才知道了彼此的情况。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和台湾的政治气候都发生了变化,在台湾当局有条件地放宽了赴大陆探亲的禁令后,舅妈借观光之机只身一人来到温岭见到了分别三十多年的女儿小遵和亲友。而此时,五舅已去世。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大陆的亲人、不忘的是三十多年来未曾见面的女儿小遵。2003年,我去台湾考察,凝云嘱我一定要去看看五舅妈一家,带上大陆家乡亲人对她们的思念。到台湾后我专程去了一趟基隆舅妈家,转达了凝云的问候和祝愿。
从此以后,舅妈、表弟、表妹每次来大陆,凝云总是抽出时间陪她们观光游览,雁荡山、天台山……都留下了她们相依相伴的足迹。2005年9月,舅妈与小弟林昊在杭州逗留,凝云赶到杭州,陪她们游览西湖名胜,并且相约,来年秋天再聚杭州。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以后,凝云竟会永远离开了她所尊敬的五舅妈……
在凝云病中,舅妈一家不断从台湾打来电话问候,并嘱她安心治病,争取早日康复,来台湾相聚。
2006年11月16日,也就是在凝云去世后53天,舅妈带着全家从台湾来到台州,年逾八旬的五舅妈在凝云墓前痛哭失声,难以自持,久久不肯离去……
亲情无价!
在凝云的一生中,战友、同学、朋友在她的心目中始终珍藏中真挚的友情。除了她的同学我认识不多外,其他大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凝云待人不算热情,但她的内心却充满着真情。假日里,她与友人结伴,泛舟长潭湖,揽胜桃花岙,野炊于旷野,登高于名山……对友人,她有着深深的情结。她在临终前嘱咐我:“那么多的朋友来看望我,照顾我,我走后,你一定要替我向他们表示感谢,我不会忘记他们,在九泉底下为他们祈祷吧。”
花无语,人无言。亲情与友情,给了凝云一生最大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