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针和唯美情结
母亲有一枚绣花针。
很精致的、小巧的一枚,针鼻的洞眼内依稀看得见有些金黄的色泽。针的长度比一般的针要短一些,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的不同,但母亲说里面镀了金,用着很是滑利,像精品一般地收藏着,轻易舍不得用。我知道,这枚绣花针来自美国,一个遥远的国度,将它送给母亲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优雅、气质不凡的女人。
这个女人姓王,是中学的教务主任,住在我们的后院。王主任的五官并不漂亮,我记事时她也不年轻了,且比我父母年长,大概有四十多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在我幼年的眼里已经很老了,但我就是觉得她很美,有种震慑人的气质。
王主任在穿着方面很讲究,和当年流行的黄军装不同,她穿着很不一般,用现在的话说很时髦。记忆中,她头发梳成发髻,常常穿一件黑色的大衣,质地挺括,显得很高档。她走路目不斜视,端庄稳重,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甚至有点高傲,因为她从不轻易和我们说话。我在玩耍的时候碰到她,总是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心里隐隐有点怕她,却又望着她的背影看上好一会儿。但我记住了她的不俗、高高在上,记住她与众不同、令人仰视的美。
母亲说她有亲戚在美国,她的衣物很多来自美国,包括那枚精美的绣花针。她似乎生活在和我们不一样的时空里。我渴望偷窥她的生活,看看她的家是怎么样的,但是我没有机会,她家里没有孩子,她也从不邀请邻居去她家串门。她每天穿着笔挺的衣服上班下班,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她与众不同的美。
无庸置疑的是,王主任在那个年代受到过冲击,家中诸多的美国货让她背上了“崇美”的罪名。我想象不出她被批斗的样子,也不愿去想,我更愿意把“崇美”想象成崇尚美好,如果说崇尚美好的事物也会成为一种罪名的话,那么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的秩序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异。
事实上我们就生活在畸形的年代里,美在无形之手的指点下,变得满目疮痍,成为令人摈弃的东西。如果没有王主任的美来映衬,我就不可能在幼年,灰黑一片的背景下,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美是用来仰视的。她给了我生命之初的美之启蒙,并在成年以后,在心里凝结成了浓浓的唯美情结:一个人,一幅画,都会让我驻足,欣赏、体味,被牢牢地牵引。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五十多岁,尚存半老徐娘的风韵,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生气。在鲁院不大的庭院里,每天早上她都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散步,她的散步和别人不同,不但旁若无人,还走着台步,头颈高高昂起,腰身挺得笔直,每走一步,都似在伸拉筋骨,韵味十足。我们暗地里猜测,她定是演员出身,否则全身上下透着那股子高雅,流溢出的那份美的风情,绝不是东施效颦,可以仿来的。
她的身后,定隐约着这样的生活:幕布,练功房,长袖一甩,媚态百生……有时候,一个人身上的唯美情结,会在时光里凝成神秘的物质,于神态间,于眼神流波处,无意间泄露她的生存环境甚至秘密。她特殊的神韵,和王主任有几分暗合,但不同的是,她的美在媚,是柔软的、饱满的、张扬的、流动的;而后者则美在雅,是精致的、凛凛的、内敛的、有轮廓的。
近年来,一幅抱着一只陶罐的半裸少女的亮丽身影的油画复制品频频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少女娇媚的面容,如脂的肌肤,神态间透出的纯真和柔美让人赏心悦目。她和许多这样娇媚、有着绝妙风韵的少女一样,都出自广州一位油画家之手。这位画家叫谢楚余,我在他的画作中看到他更甚于我的唯美情结。
在谢楚余的这些作品中,女性的美已超凡脱俗,几近完美无暇,让人疑为天人。每每观赏这样的作品,我都会产生一些幻觉,情不自禁地沉浸到长发飘飘的现代女孩,以及穿着旧日衣衫的古代女子的眼神中,静静地感受她们的忧郁,静美、怀想的天空。我会很久很久地注视着一张画,这时候,女子的头发会飘起来,眼神会与我在另一个时空里交汇。我感受她们细致的美丽,感受她们纤弱又空灵的资质,感受她们高贵的神态里的神秘……
在谢楚余笔下,女性的美可以从毛孔里找到,可以从如兰的呼吸中感受到。欣赏过他的画,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唯美,它们辐射出的华丽的光芒,给人一种洗礼般神圣的冲击,那是来自心灵的震撼!
他用一个个孤立的美女符号,诠释了我们所追寻的历史时空间的大美。美是存于天地间的一个无形的存在,谢楚余所做的就是,让这些无形的存在,物化成有魂魄和生命的激情,让我在无数个夜晚,沉浸在这组精美的画作中,静止,燃烧……
用心去感受美的时候,人的心灵会呈现在一种飘飞的状态中,那种轻盈、通透,几乎无法用语言表达。无论是面对一个人,还是一幅画,在被吸引的那一刻,我们彼此靠近,互相融合,就像有一只小鸟落进心里,带着我去飞翔……